
【鹿童X申公豹】血生花 其九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二人在崖底寻到个破庙,陈旧的木门扑了他们一脸的灰,门里坐落着一尊泥塑的神像。
整个像身连带神座都破败不堪,仿佛是从淤泥里打捞上来,泥结了块,又在长年累月中被风干龟裂,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扒在上面的一只只鬼手。
神像半张脸污秽不堪,另外半张却是光洁得一尘不染,看上去十分诡异。
但二人并未有力气细看,只简单铺了草席,就地歇下了。
申公豹的梦境非常混乱,他梦见了父弟,也梦见了七山五岭,在梦里他还是刚过父亲肩头的少年,单腿站立在竹竿上,只稍微些许的摇晃,父亲手里的细枝就甩了过来。
“啪——”
“又走神。”申公豹的口舌不利索,手里的戒尺倒是快准狠,打......
在天色暗下来之前,二人在崖底寻到个破庙,陈旧的木门扑了他们一脸的灰,门里坐落着一尊泥塑的神像。
整个像身连带神座都破败不堪,仿佛是从淤泥里打捞上来,泥结了块,又在长年累月中被风干龟裂,密密麻麻的裂纹像扒在上面的一只只鬼手。
神像半张脸污秽不堪,另外半张却是光洁得一尘不染,看上去十分诡异。
但二人并未有力气细看,只简单铺了草席,就地歇下了。
申公豹的梦境非常混乱,他梦见了父弟,也梦见了七山五岭,在梦里他还是刚过父亲肩头的少年,单腿站立在竹竿上,只稍微些许的摇晃,父亲手里的细枝就甩了过来。
“啪——”
“又走神。”申公豹的口舌不利索,手里的戒尺倒是快准狠,打在鹿童的后背,却也不疼,刚好够他回神,“凝神,静气——啧,胸腔吸那么满做、做什么!”
鹿童像是故意,淡淡答道:“吸气,吐纳。”
申公豹戒尺打在下面:“用小腹。”
鹿童缓缓吐息几轮,又仰头问:“是这样么,师叔?”
可不知何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鹿童起了身,向不见尽处的远方喊:“师叔!”
“师叔——”
“师——”
“师父。”
申公豹对着高座之上抱拳行礼,他腰间的绿色玉牌随着他宽大的袍袖微微晃动,他低头道:“弟子三道考核已、已过,前来请天尊传、传授仙法。”
元始天尊眼眸低垂,袍摆如云霞,缥缈之间,申公豹听天尊远远地唤道:“你上前来。”
他赶忙上前几步,师尊指尖一点,二人面前云海翻涌,一呼一吸间沧海桑田,元始天尊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无情,方能无私,无私无欲,方能与道同行。”无数星辰在元始天尊指尖飞快流转,在他掌心之上,日升月沉慢慢变成日月相合,“你心中羁绊太多,理不清,放不下,便会成为负累,恐求道而不成,终与此门相悖而去。”
申公豹沉思着道:“那……弟子若要得道,便要斩断一切前缘。”
“非也。”元始天尊却说,“你的羁绊尘缘,亦是你的功德福祉,正如四象五行,万物化生,五形相生相克,羁绊与功德亦然。”
申公豹暗自思忖,他不过是勤勉修炼,竟也能累积功德福报。
“自福报与业障之中,又生劫运。”元始天尊道,“劫与运执掌六合的兴衰更替,所历每一劫亦是运,劫尽,而道亦成。”
申公豹了然,无情则得道,若放不下,便要成劫,劫尽,亦可得道。天尊慈悲,竟给了他两条路。
这时元始天尊自掌中化力,无限光晕汇聚一处,刺得申公豹伸手去挡,天尊道:“开天阵,这便是为师授你的第一课,是劫,亦是运。”
元始天尊指尖一点:“去——”
道道金色符纹如流光飞速而去,转眼即逝。
“这便是,千里符。”申公豹看着远方道,“哪怕目标行动再快,亦、亦可追踪千里。”
鹿童学着他的样子在掌心接连画下数到纹路,一掌劈出后,符纹稀稀拉拉掉在了脚前。
“弟子不擅画符。”鹿童抿着嘴,看上去十分沮丧。
申公豹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看出来了。”
鹿童一遍又一遍地画,一遍又一遍地练,直至再一掌打出,金纹将风声劈作了两半,一道金芒炸裂于天边。
一道,两道,无数道——
鹿童缓缓拉开鹿角弓,数道金芒如日曜绽放一般追踪而去,密密麻麻落在河里,申正道抱着申小豹慌忙逃窜。
父子二人狼狈滚落岸边,申小豹被申正道一把推出去。
那孩子逃走的背影渐渐化作了一个黑点。
“师叔方才明明说一个活口不留。”
鹿童和申公豹一同看着道路的尽头,说道:“只一人不死,便能生出世世代代的仇恨,师叔何必留一个祸患。”
申公豹沉默半晌,开口缓缓道:“你以为,死亡便是,仇恨的终结?”
鹿童不解:“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恨?”
“死亡可以了结命。”申公豹的手放在一旁的树枝上,“却了结不了……因果。”
鹿童没能参透,等着申公豹继续往下说。
但师叔却不说了,他拇指动了动,“嘎啪”一声很清脆,树枝断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松了手,树枝就这样落了下去,掉到地上时成了鹿角。
鹿童将那根鹿角捡了起来,他的额头空空如也,像隆冬毫无生气的平壤。
鹿角弓散落一地,被拼凑得像一张捕食者的大网,那张网缓缓收拢,之后越拢越紧、越拢越紧,就这样网住了申公豹的背影。
申公豹被扑倒在那片阴影里,让鹿童从身后纠缠到身前,申公豹想要出口训斥,他一向不吝刻薄之言,但张开嘴反而被纠缠住了舌,二人像拧结的藤蔓,密不可分的相缠。
被欲海吞没的身体滚烫而躁动,将每一个关节都烧得发疼,他攀至顶点,马上就如火山喷发,黑色的长甲撕扯开了鹿童的后背,身上的鹿童就这样蜕下了鹿皮。
玉虚宫第一大弟子的皮脱下了,下面的那个少年抬起茫然而空洞的眼神,问他:“你不怕我的鹿角吗。”
申公豹醒了。
他睁眼后满目的血色,缓缓坐起身来看向旁侧,一旁的鹿童也刚醒,正往他这里看,二人四目相对,如同对镜而坐。
申公豹抬眼看着鹿童只剩单边的鹿角,视野里的血色全是鹿童的,他那把弓拉开到最后,竟然连头顶百年修为的鹿角都用了一根。
第一道执念如此就算破了。
申公豹感到自己额边带着些许春日萌芽的痒,这感觉很微妙,仿佛一只豹子要结出鹿角。
“师叔再这么看下去。”鹿童撑起身站了起来,“弟子都快怀疑你要和我告白了。”
申公豹将脸转了回去。
然后视线就落在了满身的狼狈污糟上,这时头顶垂下来一只手:“走吧。”鹿童说,“这庙后面有条河,弟子扶师叔去清洗一番。”
水流潺潺而过,冲洗着二人身上的血污,申公豹披散着头发垂在身前,他低着头,任由鹿童清理着背后的疮口。
“这河不算干净,没什么鱼虾可捞。”鹿童将包裹申公豹伤口的布条打了个扣,说,“只能一会儿去林子里看看了。”
“从前狩猎犰狳时。”申公豹喉咙动了动,暗哑道,“你怎么没提起这村子是,是你当初那个……”
“过去了那么久,我看师叔不记得,便也就不提了。”鹿童系着布条的手用了些力,听到了申公豹细微的抽气声,“毕竟求仙问道的弟子,谁身后不是尸山血海,又有几个是七山五岭。”
鹿童缠裹布条的指尖在申公豹那片起伏的山峦上细细抚过,说道:“最后被我射杀的那个孩子掉下去的悬崖,也是我当初被狼群追赶掉下去的地方。”
本该由发狂的鹿妖屠杀的村子,到头来还是由升为仙阶的鹿童了结最后一条性命,申公豹想,不论是妖,是人,还是仙,是不是都终究跳不出这因果。
“我记得……”申公豹口张了张,最后憋出一个字,“……你。”
“你记得那只鹿。”鹿童替他说,“但是也再记不起更多了。”不知为何,他听起来似乎是在开心,“其实面前这座庙并非是村民为犰狳所建,而是我搭的,可惜后面被捕妖队拆了。”
申公豹走着神,没留意鹿童的话,而是反复在脑海中想着那父子三人的身影。
鹿童的手掌裹住师兄身前的其中一座山峰,来回的碾磨,似乎在研究布条上的褶皱,又道:“不过,这执境内宽广无垠,又该如何分辨师叔执境中的执念化身。”
申公豹凝神思索着道:“大概是……本不该在此地,却又融进场景之中的……”申公豹想起化在怀里那些拧结的藤蔓,“幻象。”
“师叔还有何执念,”鹿童想了想,“若之后十二金仙几位师伯从天而降,弟子当真爱莫能助。”
“我看你是想先……先受十二道雷公鞭。”申公豹拍掉他愈发放肆的手,又喘了几下,冷声道,“你能不能别再顶……顶……”
申公豹说不下去了。
他不说还好,说之后那小子得寸进尺地蹭上了。
鹿童低着头系好最后一个结,淡然道:“那师叔也别再喘了。”
申公豹指着身上缠的那些布条,嘴刚张到一半,话头就被鹿童截了:“你伤口太深,不系紧些止不住血。”
“冠冕堂皇。”申公豹手指点着鹿童心口,有种被戏耍的愤怒,“你到底怎……怎么想的,你觉得我现在能,能不知道!”
“弟子怎么想的,”鹿童迈出一步,将胸口往申公豹的指尖撞,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师叔不妨说说看。”
申公豹与他对视半晌,最终又闭了眼,转过身要上岸,却被鹿童拽住了。
“每次都是这样,不出三句便要走。”鹿童手上用了些力气,把人往怀里扯,“师叔就当真和我无话可说。”
“说、说什么?”申公豹像是忍无可忍,一把挣开了鹿童,“千里符,我除了做罗盘,送给我弟,便只教授给了你。”
“你学会了放在鹿角弓上,之后拿去杀……杀我家人,如今又拿来救我,贤侄,”他用平日里阴阳怪气的腔调喊这个称谓,垂下的眼帘里却尽是晦涩的苦意,“我该称赞你吗?”
“弟子是恶贯满盈,天道难容,”鹿童固执地挡在他身前,“那师叔为何不恨我。”
申公豹怒道:“你堂堂阐教门人,不去悟道、道法自然,不去悟天地玄宗,恨一恨师叔就……就觉得自己反抗天道了,替师门做些脏……脏事就觉得自己看透人心了,升了仙,整日顾影自怜,还还不如从前做、做鹿妖时像个人,一滩烂泥还指望我多……看你一眼。”
他将胳膊从鹿童手里扯回来:“你给你师父擦屁股,你叫我一声师叔我……我倒还要给你把屎把尿。”
“对敖丙我都没做过那些!”申公豹看不得鹿童那副死样子,伸手将他推了个趔趄,“滚开!要死也死……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别挡我的路。”
“师——”眼看他越走越远,鹿童一急,脱口喊道,“师父!”
申公豹这次终于被喊住了,他疾步往回走,在水面上荡出两道鱼尾般的水痕,迎头就给了鹿童一拳。
鹿童扑出好大一片水花,申公豹自己的右脸也是火辣辣的疼。
他声音冷到极点:“别让我再听到你这么叫我。”
师叔的这份冷意让鹿童终于蜕下那层人皮面具,露出原本阴沉的面容来,他对申公豹的怒火都甘之如饴,唯独受不了这份冷漠。
尤其是共用一颗心脏感受过他对至亲分离的悲恸,那样滔天巨浪一般热烈厚重的情感,师叔对他竟连零星都吝啬给予。
他恨不得当场在申公豹面前死了,可师叔会为他流泪吗。
不甘像是埋在草地里爬行的蛇,顺着他的脚踝爬上他的身体,缠在他的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的勒紧,让他呼吸不能。
鹿童在如此的窒息感里掐住申公豹的脖子,去咬他的嘴唇,申公豹又扇过一巴掌,巴掌还没落下,手就被鹿童缠住了,他顺着师叔的掌心舔,一直咬到手腕跳动的脉搏。
师叔的经脉蓬勃而有力的跳动着,连同胸腔都剧烈的起伏,看上去当真气得不轻。
申公豹手如游蛇,格挡过鹿童的手腕,反手擒拿住他的关节,之后闪身一个背摔,鹿童被甩进了水里,在身体往下沉时鹿童用肘制住了申公豹的脖颈,两人拧成麻绳,一起沉了下去。
鹿童的手顺着申公豹喉咙一路摸到小腹,申公豹狠狠蹬了他小腿一脚,自己小腿也跟着一抽。
然后两人又拧在一起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申公豹呼到一半又被鹿童揽住了后脑,在浮浮沉沉里连呛带喘的被他溺水寻死一样的吻。
申公豹无比深刻的意识到,小辈不知轻重的求爱和寻死觅活往往没什么区别,但他显然还不想死在这里。
他挣脱了鹿童往岸上去,到岸边时措不及防被一道法术打中,腿一软栽在了浅滩。
鹿童在他身后上岸,拾起腰带攥在手里,鹿角弓做的腰带捆住了申公豹的双手。
“你、你疯……”申公豹不可置信道,“用法术会反……反噬!你用在这、这种地方!”
“哪种地方?”鹿童明知故问,向申公豹俯下身,“弟子要遭的反噬多了,还怕这一点吗。”
他用法术锢着申公豹的两只手,将他腰悬空着托起来,又被蹬了一脚。
鹿童抓住那只脚扛在肩膀,几乎要把申公豹纤长的腿掰断,手撑在他的头顶,整个身躯都将师叔笼进了阴影里。
“师叔说我顾影自怜,师叔自己又如何。”他掰过申公豹的下巴,大拇指卡在师叔的齿间,凛声道,“你想封神登仙,除了你的亲人之外,你爱世人吗。”
鹿童任由申公豹半露的利齿将他的指节咬破,血顺着申公豹的唇流淌到下巴:“你低头看过众生吗。”
鹿童低下头,残缺的额角与他阵阵发痒的额角相抵,问道:“你看过我吗。”
申公豹牙齿和下巴都被钳制住了,仍在顽抗地动着口舌:“我,懒……懒,得看,你……”
酸涩的恨意像从脊梁骨展开的手掌,一路沿着后脖颈攀爬而上,网住了鹿童的后脑。
鹿童撤了手,与申公豹像两只野兽一样撕咬在一起,包裹伤口的布条缠得再紧也还是乱了,鹿童胡乱扯开,急迫得像是要掏开申公豹的心脏。
但他突然停了。
急风骤雨被匆匆定格,他的手放在师叔的心口,那里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鹿童又顺着他的小腹往下。
师叔的心门还是一潭死水。
“师叔与我欢好时,便都是如此心境。”
鹿童一张脸垮下来,面色惨淡得吓人,他缓缓收了手,鹿角弓也从申公豹的手腕上脱落,被他拿回手里。
两人之间沉默着,没再有任何的交汇。
然后鹿童转身走向山林,山间起了雾,没几步便把他吞没了,申公豹没有回头去看。
这座山林也曾供养鹿童百年,但他离开太久也走出太远,如今幻境里再走一遭,就只觉得陌生。
他早把旧我抑杀后抛尸在不知名的山沟野渠,他奔着一发不可收拾的结局而去,早忘了最初时的模样。
山林间微风拂过,一道竹影突兀立于山崖间。
鹿童原本飞速掠过,转眼又返了回来。
他在山林树影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暗自打量许久,像是想到什么,瞳孔徒然睁大。
昔日曾有仙人路过此地,让山成了灵山,也让鹿妖偶得一缕仙气。
眼前人着一身素袍,被他踩在脚下的长竹都像是玉塑的,被日光一打,从里面映出剔透晶莹的光亮。
只见那人二指一竖,指向天穹,念出一道咒文大喝一声:“着——”
霎时间天地变色,整个天穹翻滚起巨大漩涡,云海灭顶而下,雷声大作着轰鸣而落,将整座山穿林打叶,疾风席卷而来,贯穿了山间每一条通幽曲径。
也直直穿透了如今已成仙人的鹿童的眉心。
“轰——”
“我悟道了!”
鹿童听到那人喊,他从竹杆上一跃而起,朗声道:“爹,我们七山五岭要出第一个阐教仙人了!”
“我悟道了!”
他说着要收竹竿,手伸到一半又作罢,只脚底一蹬,整个人便飞身离去。
而他先前所留的一竹,如今早已茂密成林。
鹿童僵立半晌,随后晃了几晃,手在树干上勉强撑住了。
他以为他和师叔之间应该隔着千山万山,从未想过山路重重,却有仙人如无名的旅人,也曾匆匆路过他鹿角之上顶着的那片苍穹。
当时他得了仙气之后满心要报恩,寻不到仙人,便一心要为仙人塑像身。
他鹿蹄都还化得不像样,塑神像跟搓泥团没什么区别,就只觉得要大,要特别大。至于模样,鹿妖的蹄尖在泥团上点了两下,就当是摁出了眼睛。
恩人恩人,鹿妖抬起两只前蹄对着泥球拱了拱,埋首拜道,等我学好化形,一定重新为你塑像。
他摆好供台,拿来了草,又怕神仙不吃这个,偷偷去村子里看,发现凡人都往台子上摆果子,便也去林子里摘。
可小野果又小又涩,连他自己都不爱吃,鹿妖干脆抓到什么供什么,运气好时抓到过野猪,有时是死老鼠,甚至抓到过黄鼠狼。
黄大仙装死,在供台上躺到半夜,逃到一半又被鹿妖坚持不懈地叼回来。
他也不知道这样到底能不能给那位神仙累积功德,每次拜神也不求得道升仙,就一遍遍地说谢谢恩人道长,道长心想事成。
他所求不多时,觉得自己什么都拥有了。
后来想要得到更多,反而什么也得不到,只能得到师叔与他偶然的擦肩。
可师叔只与他偶然擦肩,却又在每一次的擦肩里救他于水火。
申公豹对他的好就像他偶得的那一缕仙气,师叔随手一掷,不过只给予一个瞬间,鹿童就在这瞬间里拼凑出一个又一个百年。
直到申公豹再一个极其偶然的回头时,这才惊觉身后早已是恨意滔天,欲念万顷。
破庙的门再次被打开,申公豹终于顾得上好好打量眼前的这个诡异的神像。
申公豹想,鹿童刚才的意思是,这庙是他搭的,那这神像也是他塑的?
神像不只是脏得要命,申公豹眯着眼睛看了会儿,评价道,甚至不能说丑,因为根本都看不清五官,也难怪被错认成犰狳。
供台上躺着零星的残烛,和早已风干的供品——这些东西是供品?申公豹惊疑道,这神仙得是多大的心才敢收这种供品。
他眼睛扫过去,然后目光落在了神像的底座上。
这个神像塑好时那孩子大概还没修出一对像样的手,所以神像的底部并不平整。
而并不稳当的神像却能在此处稳坐百年,是因为底下支着的两根鹿角。
申公豹心中酸涩,鬼使神差地将手覆在了鹿角上,然后便措不及防的,听得虔诚的信徒千百个日夜的祷告与呜咽轰然而落。
“今日偶得道长一缕仙气,来日万劫不复,也必报此恩。”
“祈祷道长心想事成。”
“道长请吃耗子肉。”
“道长请吃草。”
“道长请吃野果。”
“道长那个野果不好吃,请吃黄鼠狼。”
“道长黄大仙昨夜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了,请吃黄鼠狼。”
“今日是我寿辰,祝道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道长,我好像修不成仙了。”
“道长,我好像也修不成人了。”
“道长,我得走了。”
随着每一句念祷入耳,神像上的铜锈与淤泥倾泻而下,每粒的尘埃都像寻到了归处,落了申公豹满身,金缕附身,如佛子披袈裟。
耳边响起天尊当日传授法术时所言:
“你的羁绊尘缘,亦是你的功德福祉。”
“是劫,亦是运。”
申公豹缓缓抬起双眼,片片金箔在他身上聚拢又融进血肉,蒙尘已久的巨大神像终于光洁明亮,一尘不染。
二者上下而望,像神明迟来百年的回身。
林中匆忙闪过一道影子,那身影极其轻快,鹿童却更快,他身形如风,弓飞速撑开,箭裂风而去,穿透山林,“嗖”的一声。
却只有风声,没听到丝毫箭落到实处的声响。
鹿童的尖耳动了动,忽而觉得一道疾风从身后直直穿来。
“嗖——”
鹿童猛然回身,箭尖在距离他面门不到几厘处被他抓住,手心霎时血流如注,满目鲜红顺着手腕流淌到小臂。
箭被他抓在手心犹在震颤。
鹿童怔愣间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他转过身,和不远处的鹿妖四目相对。
那只鹿有一张青涩孩童的脸,鹿角还没学会化形,他的鹿身上被剜去了一块肉,伤口萎缩着,成了肉身上的一道裂谷。
“——又该如何分辨师叔执境中的执念化身。”
“大概是……本不该在此地,却又融入此景之中的……”
“——幻象。”
鹿童在鹿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愕然的脸。
当夜色爬满山林时,海面上映着月光,一个又一个碎钻在海里拼凑成了完整的月,月影静静地推,将回卷的潮汐打回陆地。
长者的沉默如波澜不惊的海面,但小辈的爱意总是太过急切,他还无从知晓,即便不用劈海断崖,也会有潮汐如一只只扒住岸边的手,铺成月的归乡路。
鹿童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他跌跌撞撞摔了数次,尖锐的树枝划破了脸颊也毫无知觉,他失魂落魄地走,进门之后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鹿童腿一软,几近是栽倒在申公豹身前。
申公豹正拆着那一身缠得乱七八糟的布条,在鹿童进门前就先知地抬了眼。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你既不肯爱我,也不肯恨我,却偏偏又在自己都不知道的一隅残留着属于我的缝隙。
“我对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他埋头在申公豹的榻间,以一个教徒跪拜的姿势栽在申公豹的怀里,手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锤着,如同刚落地的婴儿一般崩溃大哭。
“师叔,弟子不懂。”鹿童的眼泪如同暴雨将他吞没,他哀恸到极点,几近是在哭嚎着道,“弟子真的不懂。”
他攥着申公豹散落的袍角,泪水将那小块布料都浸透了,也像他潮湿而酸涩的半生。
他在师叔将断不断的罅隙里贪婪汲取着途径的春风,之后开始贪念一整个春光,一边盼又一边怨,渴求在煎熬的欲海里烹煮着、翻涌着,一滴滴熬成了恨。
爱太难,恨亦难,可不爱不恨更难。
爱成了恨的养料,恨亦成了爱的宣泄口,它们彼此滋养着寄居在名为鹿童的躯壳里,扎根,壮大,日渐参天,最终快要把他吞噬。
眼前人每一寸的痛苦游走在申公豹的身体里,执境中的念与欲都被放大,他也说不清是迷了心神还是实在不忍,缓缓抬起手覆在了鹿童的后脑,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将人环在了怀里。
五指连着心脏,申公豹摸着鹿童的发丝,感觉自己连带着指尖都是疼的。
鹿童在这个似有若无的拥抱里抬起头,他满脸都是泪,鼻尖在仰头时划过申公豹的小腹和胸膛,他像一个攀登昆仑山的信徒,仰望山顶的神龛。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爱而不得恨、求而不得苦,在这一眼的相望间,又都通过相连的心境与五感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申公豹凌乱的发丝零星散落在他的眼前,鹿童将那细软的发拢在师叔的鬓角,手心的血把申公豹的鬓角也染成血色,鹿童捧着他的脸,在削肉凿骨的痛苦里亲吻师叔的额头。
他如此虔诚,像在拜仙求道;却又满心贪欲,如在渎师亵教。
痛和欲交叠成倍而生,缠着他们每一寸的骨骼,然后申公豹被鹿童扑倒在身下,如同被一场雪崩埋没。
他们像两座落了厚重冰雪的火山,上面覆着的恨与痛,盖着下面的痴与缠,沿着山峦无尽的起伏绵延,就这样至死一般的纠缠交欢。
成倍的烈火和欲念交织,相连的五感引着他们的手去探索彼此的身体,快意发泄出又叠加着打回,如滔天巨浪迎头盖过,酣畅淋漓到两人共同发出阵阵颤栗。
申公豹在欢好里感到额角一阵发痒,鹿角似乎就要长出来了。
新骨将要刺破他的皮肤,如同深埋地下的根冲破土壤。
他昔日种进的因,在他的身上结出了果。
他们的连结亦像是一场循环的因果,在如此吞噬彼此的连结间,也终于将一副躯壳拼凑完整。
简陋的草席支离破碎,连带着供台也被撞翻,早已风干的供品与昔日被供奉的神明一同躺在地上,神明亦成了信徒的供品。
申公豹披头散发地被鹿童放躺在蒲团,如倒塌的佛像躺在众生跪拜的背脊。
鹿童的影子笼罩在他的身上,拖得很长很长,既像是要用自己的影子把他吃进身体里,又像是要把自己融进他的影子。
从此以后他如影随形的与他同生同灭,他在师叔垂目时眉睫的阴影间,在他双手合十的掌缝间,也在他不甘的声声叹息里。
他饮着师叔的血,尝着师叔的慈悲,用虔诚又罪恶的双手为师叔奉上供果,再化作师叔香炉里的孽火,罪恶滔天的爱恨燃着欲念与尘缘在香灰里滚过一遭,化成至纯至净的信仰,来续师叔香火的无尽绵延。
神庙外,天地骤然变色,山风乍起,撼摇整片山林。
申公豹的道心乱了。
-未完待续-
【鹿童X申公豹】血生花 其八
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疤痕。
知晓我曾受伤,
也曾痊愈。
——泰戈尔《飞鸟集》
元始天尊的声音于天边远远传来:“所执太多,放不下,便悟不透。”
方才的一切景象皆已化去,天地间只剩一片刺眼的纯白,申公豹身处昆仑镜中,抬头仰望天边。
元始天尊坐于云海,衣袖随风震荡间,金咒如尘般飘落至镜面,申公豹负手立于镜面之上,与镜面之下的鹿童相映而立。
元始天尊说道:“无相即万相,无我即真我。”他指间轻轻一掐,捏住了一颗将坠不坠的星辰,“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我执悟空。”
天尊望着那颗星,不扶却也不摘,只是说:“求道者渡劫而得道,......
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
你将看到我的疤痕。
知晓我曾受伤,
也曾痊愈。
——泰戈尔《飞鸟集》
元始天尊的声音于天边远远传来:“所执太多,放不下,便悟不透。”
方才的一切景象皆已化去,天地间只剩一片刺眼的纯白,申公豹身处昆仑镜中,抬头仰望天边。
元始天尊坐于云海,衣袖随风震荡间,金咒如尘般飘落至镜面,申公豹负手立于镜面之上,与镜面之下的鹿童相映而立。
元始天尊说道:“无相即万相,无我即真我。”他指间轻轻一掐,捏住了一颗将坠不坠的星辰,“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我执悟空。”
天尊望着那颗星,不扶却也不摘,只是说:“求道者渡劫而得道,若再悟不透,便要灭道而成劫。”
他松开那颗星,衣袖微微一荡,摊开掌心:“你连落三境而不悟,便进昆仑镜最后一层的执境去悟罢。”
随着天尊话音落下,天幕骤然一晃,原本云海翻涌的天穹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网,每根网线皆是符咒交织。
天网如天尊缓缓包裹住万物苍生的手掌,慢慢笼进整个六合,申公豹立于此番天地中,如一粒再细微不过的尘埃。
灭执而悟道,得道而无执。
执境乃是杀境,所执之事要一件一件灭,执空而得渡,渡不成便杀。
申公豹明白过来,师尊这是对自己起了杀心。
他摸不透师尊到底是要做东风送自己一程,还是要为阐教清理门户,如此想着便脚下一个不稳,后腰却被人扶住了。
申公豹转头去看,这才发现鹿童竟然还在镜中,不知究竟是没出去还是出不去。
他心下一凉,这孩子是被自己意外带进镜里,天尊竟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想到这里申公豹一时间竟也有些不大确定,眼前这人到底是真的,还是自己念力生出的幻相?
他心中犹疑不定,手上的动作却是利索地挥了过去,鹿童还在打量周遭,措不及防被师叔一拳打在了脸上。
“嗙——”
鹿童捂住脸趔趄着后退两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申公豹也沉默地审视着鹿童的反应。
“师叔若要赐教,弟子听训便是。”鹿童低眉行了个礼,又把另一边的脸微微偏了过来。
是真的。申公豹这下笃定了,他哪想得出这么神经的。
这时周遭金光篆纹将四方天幕直至尽头全部笼住了,二人还来不及反应,脚下骤然一空,整个镜面坍塌陷落,他们也随之失身摔了下去。
无数尖锐树枝一样的东西划过脸颊和身体,碎石与寒风夹杂卷过,数不清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摔落在不知何处的山野间,发出一阵血肉砸落在地的闷响。
之后一道道血红色的纹路以二人为阵心扩散至周遭,仓促一闪又消散无踪。
至此阵成。
杀境已入,天尊已拂袖而去。
申公豹有些狼狈地起身,捂着头一时痛苦不堪,不知是境中阵法的缘故还是其他,他这一摔竟摔出了从未有过的痛感——又不止是痛。
他捂住心口,只觉得自修仙以来平复许久的心门翻起阵阵海浪,浪搅动着血,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翻涌和挤压。
这感觉实在陌生,却也让他熟悉,在他抱着弟弟的尸体时,在他看到昏迷不醒的父亲被吊在自己旁边时……
申公豹反应过来,是恨意,是滔天的恨意。
恨又夹杂着其他,浓稠炽烈的情与欲沿着血液和经脉浇灌流淌至他的全身,让他的每一滴血都在叫嚣和沸腾。
这不是他的情感,申公豹向后望去,鹿童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绿瞳在暗夜里幽幽地亮着,不知已经看了他多久。
执境之内,二人是为一体,六识与五感皆相通。
这是鹿童的念与欲。
四目在彼此眼底交叠相望,鹿童迈出一步,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不知是妖是兽的嚎叫声。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却被申公豹摁住了:“此乃我心门所化执境,一草一木皆由……由心生。”
鹿童的眼神落在申公豹搭在自己小臂的手上,似乎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
申公豹手上使了些力气,鹿童视线往上移,终于与他四目相对。
申公豹继续道:“在这境内不得用法术,用多少出……出镜时反噬回己身多少。”他说到此处,又忍不住教训道,“从前在玉虚宫课……课业里教过这些,你学狗肚子里去了。”
“弟子惭愧,学业不精。”鹿童低头认错,手却没动,“不过,弟子刚刚并未想用法术。”
申公豹一顿,随即松了手,他身影一闪,淡淡甩了句“跟上”,鹿童反应奇快,立马随之而去。
两人落在山间粗壮攀绕的树枝间,打量着脚下的村落。
村子里的人似乎在祭祀,火把沿着一条条蜿蜒的乡土小路将整个山凹映成橙黄。
鹿童偷偷去瞥一旁的申公豹,师叔的心门此刻平静得毫无波澜,即便是五感相通,他也没感受到何种复杂心绪。
剪情欲则神全。鹿童想起这句,齿间忍不住一紧。
申公豹没看他,只盯着村子里的动静,稍稍抬了抬下巴,问:“看出什么没——嘶!”
他拍掉鹿童突然放到自己后腰的手,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脑子里有……有没有点正事。”
鹿童感觉到两人相连的心头“嗵”地一跳,他抬眼看向申公豹,突然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申公豹看上去连骂他都没了力气,或许也是不想让他反而更高兴,指着脚下又问了一遍:“看出什么没有。”
鹿童答道:“村民祭祀拜的是犰狳,此妖被捕妖队扣上了蝗灾的罪名逮捕回宫,炼化出的丹元千年一遇。”他又细细看了看那些村民,“在行动里整个村子被捕妖队故意激怒的犰狳屠尽,唯一遗漏的活口还是弟子去追杀的。”
他说出这些时无悲无喜,看向申公豹:“昆仑镜若要清算往日杀劫,那怕是不止眼前这一个村子。”
他们抓过和杀过的那些妖,借刀杀人屠过的村落和城镇累加起来,怕是一州,一岛,甚至都不止。
二人同时瞭望向远方,眼前无尽山海绵延不绝,前尘罪孽,不见尽处。
莫说晋仙封神,此等绝境,他们甚至不一定有命出去。
十二金仙的会议鹿童跟着参加过太多次,他见得越多便越不明白,天道到底为何要对申公豹严苛至此,那么多仙人的道貌岸然,竟都抵不过一句妖族的天性使然。
天尊要申公豹清算前尘,那高台之上的仙神,可有一一清算过,又当真全都圣洁无瑕么。
这时申公豹低头说了句:“走吧,去村子里看……看看。”便转身落了地。
鹿童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出几步,申公豹又倏地回过身来,手点在他的心口:“你能不能克……克制一点。”
鹿童明知故问:“什么?”
申公豹无语望天,感觉一跟他说话心跳得更厉害,索性转头就走。
犰狳被这个村庄世代祭拜,累积的功德使其由妖修成妖神,神力无边到已成威胁,被无量仙翁派捕妖队前来降伏。
捕妖队暗自在祭祀大典的祈福幡布和贡品中注入咒法,村民祈福的念力越强,所下的咒反噬便越深,眼下按照祭祀大典推算,犰狳马上就要毒发屠村。
鹿童在申公豹身后问道:“犰狳发狂时,我与师叔将其诛杀,救下村民,此债是不是就算解了。”
申公豹沉吟不语,若真如此,这执境究竟是清孽债还是破我执,犰狳还要被他们反复再杀一次,又算哪门子还债。
他如此想着,缓缓道:“怕是没有那……那么简单。”
鹿童却道:“对付此等大妖却不能用法术,岂会简单。”
申公豹看他一眼,不阴不阳地道:“敖丙赤手空拳都能和他师……师公打个平手,让你不带法术降个妖……妖神,你不行?”
鹿童手攥成了拳,咬牙道:“谁说弟子不行。”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混入了祭典的人流里,不知何处远远传来一声:“哥!”
申公豹猛然回身,措不及防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家三口。
“哥你刚才舞的狮子真威风!”小男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和一旁的少年手舞足蹈的说着话,“我长大了也要舞狮,我要和哥一样,做狮子头!”
少年朗声笑道:“你才这么大点,做什么狮子头,哥把你做成红烧狮子头吧!”
男孩从父亲身上一跃而下,学着舞狮的动作在地上蹦了几下,然后挺着胸脯骄傲道:“怎么样!”
“好!”他身后的父亲给他鼓掌,“小小年纪,有志气,学得也像模像样。”
“爹和哥都是我的榜样!唉哟——”那孩子被街上的人流一撞,不小心撞到了申公豹,他回过身,学着大人那般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道长好,抱歉抱歉,不小心冲撞了道长。”
申公豹连眉眼都是柔和的,冲他笑了笑,说:“无……无妨。”
他还要再往下说,突然感觉被人从身后一拽,鹿童扯着他直直往人群里走。
“别看了。”鹿童冷声道,他看着前方,“那是最后被我一路追杀射落在山崖之下的孩子,师叔忘了?”
申公豹回过神来,再往方才的方向看过去,那小小的身影与申小豹无限重合,他还欲再看间,远处徒然响起一阵巨烈哀鸣。
二人同时回身,只见那犰狳已胀了数倍之大,以癫狂之姿向着祭典人群袭来,其身如兔,其尾如蛇,扫荡着卷起数十人,张开深渊巨口要将那几人吞入腹中。
一道长鞭凌空飞卷而来,缠住犰狳的嘴巴,将其生生拉扯合拢。
申公豹落身至犰狳脸上站定,手中长鞭竟不过是随手扯过的祈福幡布。
幡布上交织的咒纹贴在犰狳的皮肉,让他发狂得更加厉害,一阵地动山摇间,申公豹被甩下身去,鹿童飞身而起,将人接住了。
申公豹一脚踢开他,骂道:“接……接我做什么,降他!”
“是。”鹿童简短应了一声,只将鹿角弓当普通弓箭射出几箭,厉箭带着风声连根没入犰狳皮下,引其发出阵阵哀嚎,张牙舞爪地向鹿童袭了过去。
申公豹竖起纤长的二指立于面中,念道: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间,天地变色,巨大的紫色豹身交缠着金光闪现天穹,如云海灭顶而来,豹云张开巨口,犰狳在此景中像一个被衔入豹口的珠子,瞬间被吞噬而入。
犰狳被吞进金光中,而后金光乍然崩裂,化成道道闪电蔓延至整个苍穹,层层垒叠窜入九霄之上,在云海如巨大烟花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火星落向人间。
犰狳身死道消,死里逃生的众人却并无反应。
原本热闹祥和的街道此刻一片死寂,满村的人仿佛被定住了,全部齐刷刷死死盯着申公豹。
片刻后,如海的人潮向申公豹和鹿童奔涌而去,二人翻身跃上楼阁,那些人就手脚并用的往上爬,四肢不自然的翻折着,像终于露出原型妖孽。
鹿童手中的箭数道齐发,人在箭雨之下一层一层的掉落,如同抖动布料时落下的灰尘。
“天道清明,地道安宁,人道虚静,三才一体。”申公豹立起二指,“凶秽消散,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
符从他掌中化出,成巨大炁阵压顶而落,将众生碾作尘土。
二人一路飞奔一路杀,直至崖边,所剩的仍然是当日那个孩童。
鹿童撑开弓时从一旁突然闪过一个人影,孩子的父亲将儿子护在怀里,往远处飞奔逃命而去。
鹿童眉头一皱,他当初射杀那孩子时可不曾有孩子的父亲舍身相救。
申公豹意识到了什么,急道:“他……他们没有要杀我们,他们不……不是村民!”
而鹿童的箭已离弦,金芒撕裂了风,在箭身直直射穿父子二人身体的瞬间,鹿童瞳孔骤然睁大。
被他射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变成了申正道和申小豹,而申公豹的反应甚至比他的箭还要快,身如闪电般冲着父亲与小弟直掠而去。
鹿童急道:“师叔,那是幻——”
申公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他将父子交叠的身体揽住,三人一同失身摔下了山崖。
方才死去的村民在此刻化成了厉鬼,道道黑影在申公豹出手的瞬间仿佛得了指令一般,一如昔日捕妖队仙门弟子化成的雨点,向着申公豹的方向密密麻麻奔涌而下。
“师叔……”鹿童慌了神,见着眼前巨网摊开般的人潮,失声大喊道,“师叔!!”
人潮如浪将他埋入其中,他飞身至天穹之上,望着即将要把整座山吞没的人潮,几乎没有犹豫,鱼死网破一般将鹿角弓展出一片巨大的圆盘。
但是人太多了,这点箭远远不够。
鹿童又施加更多的法术,整个手臂被金纹缠绕。
不够。
他将圆盘展得更大,金纹沿着手臂爬上了侧颈。眼前人潮形成了又一座山,他们向着申公豹的方向流去,如万千蝼蚁奔窜着去吞没一头巨象。
还是不够。
鹿童的鹿角弓展出了从未有过的宽大形状,手中的弓彷若无限向天边延展的树,几乎要覆盖整片苍穹。
鲜血从他的七窍流出,他化出无数只手扯住那巨大的弓面,数以千计的金芒齐发,射穿了脚下道道黑影。
黑影在箭下挣扎,消散,最终化作烟一样的灰,粒粒明灭着散落在山间。
鹿童脱了力,如同被突然砍断线的风筝,向着崖底无力坠落,他摔在山崖的石头间,刮蹭过无数尖锐树枝,一路滚落下去,直到滚到了最下,他砸在地上,弓脱了手,滚到了申公豹的脚边。
申公豹浑身是血,身上尽是被方才黑影撕咬和啃食的伤口,怀里抱着的两条身躯已经成了拧结在一起的藤条。
鹿童费力地支起身子,肋骨似乎是断了几根,每一口呼吸都疼,他向申公豹爬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申公豹的眼泪滴落在鹿童的手背上,像垂在天边数百年的一轮陈旧暗黄的月。
鹿童喊了声师叔,然后申公豹更多的眼泪就这么一滴接一滴的砸落下来,成了倾盆的雨,每一滴都敲打在鹿童的心门。
申公豹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犯着犟死死咬住的嘴,和不停起伏的胸腔,哽咽声被他咽回喉咙就生了锈,锈爬满五脏六腑,让他每一口呼吸都粗砺而酸涩,无限接近于死亡。
亲缘拖着他的善念,也拖着他的人性,让他坠不进深渊,也让他无法脱身成神。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他放不下的执念都被射杀在鹿童的箭下,而他失去家人后舍身求死的一跃,却成了他最接近于神的时刻。
申公豹抱着父弟已经化成枯枝的身体在哭,鹿童跪在他的身旁也在哭,他就这样连通着师叔的五感六识,感受了一场骨肉至亲的分离。
昔日从鹿童手中射出的箭在此刻插回了他的心脏,奔涌发泄出去的恨意成了海潮回流,倒灌回身体,仿佛要把整颗心撑破。
太痛苦了,鹿童想,为什么只是活着,只是呼吸,就会如此痛苦。
“你不是……要杀了我么。”申公豹垂着头,嘶哑的声音仿佛呢喃,“杀了我吧。”
鹿童眼框一片猩红,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我没什么好留恋的了。”申公豹眼神晦暗,一点光亮都没能折射进他的眼睛里,“倒不如成全你。”
“成全我什么。”鹿童咬着牙掰过申公豹的肩膀,冷声道,“你以为这就是成全我?”
申公豹被他掰过半边身子,脑袋仍然脱力地垂着,眼睛落在怀里那堆枯木上,没有抬起来看向鹿童。
鹿童在申公豹这副活死人一般的模样里生出了没来由的恐惧,他更加用力的握住师叔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掰过来冲着自己:“师叔……”
申公豹毫无反应。
“这是幻境。”鹿童晃了晃他,申公豹便像木偶一样无力的荡了荡,“你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能以这种方式死在这里。”
申公豹仍然没有反应,鹿童眼眶酸涩,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颤抖得有多厉害:“你的父亲还在玉虚宫,你忘了吗,他没有死。”
申公豹的眼球终于动了动,瞳孔缓缓聚焦了起来,鹿童说:“你还有家人,他还活着。”
申公豹嘴唇翕张,鹿童望着师叔唇间那道起伏的缝隙等着他开口,像在等一场死亡的宣判。
最终却等来了师叔的哭声。
申公豹终于痛哭着嘶喊出声,他放开了怀里的枯木,手深深掐在鹿童的肩胛,似是要将一只鹿生生撕扯出翅膀。
他将头垂在鹿童的颈肩,二人如此痛苦的以一个形同依偎的姿势交缠着靠在一起。
方才死于他们手中的生灵化骨成灰,人骨如雪,覆盖了漫山遍野,也将申公豹与鹿童包裹其中,像一对孪生胎儿蜷缩在罪业交织的羊水里。
他们跳动着同一颗心脏,呼吸着同一片疼痛,饮着同一口的恨,共浴同一道天光,也活过了同一场死亡。
-未完待续-
【鹿童X申公豹】血生花 其七
眼前景象化作大雾散去,申公豹的哭嚎声渐渐弱了,但他还是趴在地上,泪还是在淌,沿着下巴滴落下来,寂静无声地流淌着。
元始天尊慈悲垂目,等了他许久,缓缓开口道:“骨肉至亲,业缘因果。只爱一字,渡尽仙魔,只恨一字,误尽众生。”
天尊问:“徒儿,你是要做仙,还是要做众生。”
“自修行以来,徒儿谨记师尊所教诲。”申公豹的声音里仍有咽不下的哽咽之意,他道,“勤心莫退,希言自然,徒儿只为求道……成仙,无所误,亦……无所渡。”
“所言不诚,扪心问之。”这一次元始天尊手指重重落下,“再悟。”
“铛——”
“再悟。”
“铛——!”
“再悟。”
“铛——...
眼前景象化作大雾散去,申公豹的哭嚎声渐渐弱了,但他还是趴在地上,泪还是在淌,沿着下巴滴落下来,寂静无声地流淌着。
元始天尊慈悲垂目,等了他许久,缓缓开口道:“骨肉至亲,业缘因果。只爱一字,渡尽仙魔,只恨一字,误尽众生。”
天尊问:“徒儿,你是要做仙,还是要做众生。”
“自修行以来,徒儿谨记师尊所教诲。”申公豹的声音里仍有咽不下的哽咽之意,他道,“勤心莫退,希言自然,徒儿只为求道……成仙,无所误,亦……无所渡。”
“所言不诚,扪心问之。”这一次元始天尊手指重重落下,“再悟。”
“铛——”
“再悟。”
“铛——!”
“再悟。”
“铛——!!”
钟重重撞击,申公豹接连坠落三层,灵魂震颤,头痛欲裂,瘫倒着无法起身。
一片混沌之中,元始天尊身影缓缓消失不见,在将散未散时,忽而又听到有话音远远传来:
“今日为师把这昆仑镜赐于你。照镜中身,见本来心。”
“你于镜中悟道,造我相,见我相,或破境登天,或落回众生。”
元始天尊衣袖一荡:“进。”
申公豹一阵天旋地转,直直栽进了昆仑镜里。
他一脚踩在地面,再睁眼时,背后是玉虚宫的大门,再往前,便是一路蜿蜒而下,驮着求道众生巍然而立的昆仑山。
九万里风鹏正举,申公豹负手而立,站在山门前俯瞰众生。
昆仑山实在太高,一路陡峭到天尽头,让人难以分辨走的到底是山路还是天梯,身侧便是深不见底的山崖。
山野苍茫间,雪成片成片地落,玉屑覆盖了满山,仿佛整座山都是一片又一片的玉堆积起来的。
在另一边岔口的山路上有个少年,他顶着风雪一路的走,风刮得他东倒西歪,而他额上的鹿角还没学会化形。
他用巨大的兜帽照着发顶,寻到山间打猎归来的农户,低着头问昆仑山怎么走。
“要去昆仑山?”农夫给他往另一处指,“那边才是,你走反了。”那人说着,看着他已早不见尽处的来时路,似是惋惜,止不住地摇头。
山路迢迢,他已经走出太远了。
鹿童向对方道了谢,然后转身继续沿着山路走,一路走一路错,一路错一路走。
直到风雪把前路全都盖住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的风雪里,远远地道:“不是有人告诉了你,你走反了。”
“我若不一直错下去,师叔又如何肯现身。”鹿童将斗笠从头顶撤下,露出真容来。
他脸刚露一半,雷公鞭卷着风声迎面而至,鹿童堪堪躲过,探向衣领的手还没来得及抽出弓来,便被直接抽飞了出去。
申公豹出手毫不留情,随着一道又一道狠戾的鞭子甩出去,背后的天穹阴云密布,卷起巨大漩涡,阴霾徒然笼罩下来。
鹿童抬头望了望天,说道:“我被师叔带进这不破境便要散尽修为的昆仑镜里,师叔见了弟子都不寒暄一句,上来便打。”
“我跟你这大逆不道之徒,没什么好说,早知你如此畜生……”申公豹冷道,“我当初就该把你踹天元鼎里,让……让你师父把你也炼了。”
鹿童倒是奇了:“师叔早在收腹白猿精时便同我欢好,那时竟没觉得弟子畜生?”
申公豹咬牙,寒风骤雨直直打来,他身形极快,几个闪回间将鹿童摔打出去,一路撞断了数根老树。
最后一棵树还未及倒地,废墟之处数道光芒炸裂开来,箭尖劈开雨滴,冲着申公豹齐齐射来。
申公豹闪身躲避,拿鞭左右甩开,人影只一闪便又至鹿童身前。
雷公鞭落在鹿童小腹,将人一下抽出去数十米,鹿童落地时用弓撑了地,半跪着把自己撑住了。
“当初擂台之上你果然没有尽全力。”鹿童阴沉的面容上汇聚起愈发厚重的恨意,“师叔那个时候就想走了。”
他说完,撑开鹿弓射出数箭,趁着申公豹躲避金芒时直接伸手向人抓去,袍边还没碰到,手便又被扫到一鞭,鞭尾卷到了鹿童脸颊,像被师叔不轻不重地抽了一巴掌。
“怎么,师叔如今连碰都碰不得了。”鹿童的声音冷冽到极点,反倒是笑了起来,眼底泛起幽光,“这么说来,”他了然开悟道,“那从前便是想让我碰了。”
“你,你放屁!”申公豹怒然道,“我今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这逆徒!”
他从前当着外人扮体面时,大多对鹿童称“师侄”或“贤侄”,如今气急了真像是要把鹿童当自己的徒弟来教训一番,倒是骂得鹿童愈发愉悦满足。
鹿童正欲将弓面展得更大,一道紫色闪电蜿蜒而上,蛇一般缠住了弓身。
雷公鞭交缠着鹿角弓,弓拉不开,鹿童索性拿弓当剑与申公豹近身缠斗,手攥着弓挽了个花,弓绕到申公豹的背面,沿着他的脊背一路滑到臀,申公豹鞭子一松,把弓卷着抛出去,之后一鞭抽在了鹿童胸前。
鹿童顺势退开几步,终于寻到机会将弓拉满,数道金芒齐发,申公豹手中鞭子一晃,劈开箭雨的瞬间软鞭化作了剑身。
之后他脚底轻点跃起,从密集的箭下掠过,出手时剑又化回长鞭,一道紫色闪电抽在鹿童手腕,弓偏了半许,鹿童还欲再拉间,申公豹一鞭卷在他的脖颈,绕了数道将人拉至跟前。
鹿童歪过头就要去咬申公豹的喉咙,又被申公豹另一只手掐住脸,嘴巴卡在了申公豹的虎口,一时间申公豹两只手都擒着鹿童,反倒被鹿童得了空,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包裹住臀,指尖去摩挲他的尾椎骨。
申公豹气得脸都变了形,手中雷公鞭徒然收紧,膝盖骨往鹿童大腿一撞,一脚踹在鹿童小腹,鹿童后背砸在地面,身下砸出一个巨坑,申公豹膝盖压着他的右臂,雷公鞭缠着鹿童的脖子如游蛇摆尾,又缩紧了小半圈。
鹿童狼狈喘息,胸口剧烈起伏着,随着不断收紧的力道渐渐被逼出原形,头顶化出鹿角来。
申公豹另一只手刚刚被鹿童咬破了,虎口处鲜血淋漓,沿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就这么和着血去掰鹿童的鹿角,血顺着鹿角一路流到鹿童的额头,将鹿童额心的金纹染成了血红。
申公豹的影子躺在地上,鹿童也躺在地上。
鹿童就是他的影子。
申公豹在这样的顿悟里凝视着鹿童,仿佛也是在审视着过去的自己。
父亲严苛的指导早在他懂事前便开始,再到入玉虚宫,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修行。兽类的天性,情与欲的本能,都随着愈发磕绊的喉舌吞咽下去,被消弭殆尽。
尽得不干净的那些零星火苗被申公豹日夜压在心底,化作潮湿的柴火被他胡乱丢弃在旁。直到鹿童误打误撞闯进来,拿着那堆潮湿的木头笨拙地敲,毫无章法的钻。
申公豹看不懂这孩子在捣鼓什么,就任由他去。
然后某一天兹啦一声,钻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火星,燎得申公豹措不及防的一个激灵。
他在前头走,鹿童也沿着他的来时路走,那不大不小的火星燃成了烈焰,被鹿童拿在手里,犹如执炬。
焚身的火焰灼伤着他,也照亮了他的前路。
十二金仙里没有申公豹的位置,孤独的三十三重天更无一人把他奉做神明,只有鹿童是他的高台,是为他横生出的第十三把莲花座,供着他这一尊野菩萨。
可申公豹原本快要蒙尘的道心早在七情六欲前觉醒,他叛逃玉虚宫,也叛逃了自己全部的过往,那些肮脏龌龊和风光霁月都被他生生一刀截断,像一只断尾逃生的壁虎。
申公豹攥着雷公鞭的力道渐渐松了,在鹿童脖颈间留下数道血痕,像罪人的脖枷。
“你上次肯这么好好的望着我的时候,是在抛弃我之前。”鹿童的手慢慢攀上申公豹的脸,字字间带着颤抖的叹息,几近落泪道,“师叔这次,又要去爱谁了呢。”
“鹿童。”申公豹确实极少的如此看他,也极少的如此唤他的名字,所以每每师叔这么一喊,都不像是在唤他,而像是在下咒。
申公豹叫了这么一声,便阖起眼偏过头去,说道,“我不爱你。”
“好,甚好。”鹿童几乎要把牙齿咬碎,青筋像爬山虎一样爬满侧颈,“我也不爱你,”他从喉咙里挤出些气音,绝望而愤怒地道,“我恨你。”
申公豹只是放开他,然后沉默地站起了身。
长辈的沉默总像是深海,他的人生早已足够厚重,所以长辈与后辈的同途终究还是太难了,在鹿童还在担心自己是否会干涸的时候,师叔早已于静默中奔腾万里。
再强烈的怨与恨落在师叔的身上,都像涓涓细流汇入江海,只一道海浪盖过,便再无踪迹可循。
鹿童往里射箭,扔石头,扔一切他能想到最利的东西,可海浪一朵卷着一朵,冲撞、破碎、瓦解、又汇合,最终把他扔进去的那些又冲回了海岸。
而海还是那片海。
直到鹿童看到申公豹抱着申小豹尸身时的眼泪,看到他在昏暗地牢内望向父亲时晦暗的眼神,海就这样被劈开,豁出了一道女娲补天之石也无法填补的口子。
太好了。鹿童想。原来海也会断,海断了便成了崖,从此欲壑难填。
也许是眼见着申公豹离开太多次,鹿童在申公豹起身的那一刻有了预感,终于先一步抓到了师叔的袍角。
他往前扑跪着把人抱住了,师叔的腰薄薄一片,瘦到他只稍一个臂弯就能揽过来,他用两只手像藤蔓一样将师叔抱着,像是申公豹扎进地里的根。
而申公豹只是背对着他停在那,并没有挣扎,鹿童也不知他停顿了多久。
也许是一炷香,一年,也许就在这个环抱的瞬间里,他们走过了凡人一甲子,或人间百年,又或许不过是磅礴海面上翻过一个浪花的瞬息。
然后,鹿童听到了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
申公豹想起天尊收他为徒时曾说,你道心决然,是可塑之才。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众生还在一的一笔中循环往复的苦苦挣扎时,申公豹一剑撑开天与地,在二这一字中上下而求索。
褪去兽性,而塑人心,再生心门。
由念炼欲,由心起念,又生尘缘。
尘缘之中再形因果,是以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于是他被这一地的尘缘与因果拖着,再难在这天与地之间撕出一道口子,再生万物。
申公豹缓缓低下了身,他并没有回头,而是就这样被鹿童从后面抱着,身子慢慢地俯下去,像壁虎和自己断掉的尾巴又重合回了一体。
“师尊,徒儿还是悟不透。”
他把身子伏在地上叩首着如此说道,声音低而又低,像是迷路的无助孩童,说话的时候微微颤抖着,却没有结巴。
他说,“徒儿,怕是悟不透了。”
-未完待续-
【及岩】抓住你了
及川彻×岩泉一
原著背景 现实向长文
全文3.4w (本文已精修)
Summey:
我及川彻,不管怎样,都要一辈子和小岩在一起。
岩泉一像一块滚烫的坚石,始终安静地立在及川彻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吹过的每一阵风,把喜欢融在雨打岩石发出的每一声不太吸引人的低响中。
1.
今年夏天是多雨的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冲洗着石板路,带来一股泥土翻新的清新空气。水沟边池苔疯狂蔓延,过路人都小心翼...
及川彻×岩泉一
原著背景 现实向长文
全文3.4w (本文已精修)
Summey:
我及川彻,不管怎样,都要一辈子和小岩在一起。
岩泉一像一块滚烫的坚石,始终安静地立在及川彻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吹过的每一阵风,把喜欢融在雨打岩石发出的每一声不太吸引人的低响中。
1.
今年夏天是多雨的季节,淅淅沥沥的小雨冲洗着石板路,带来一股泥土翻新的清新空气。水沟边池苔疯狂蔓延,过路人都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屋檐滴滴落落地漏着雨,凭白让气氛染上安宁。
"啪嗒啪嗒",小巷子里传来少年匆促却稳健的跑动声,溅起的雨水和着泥沙,惊吓了一边的小虫,稍稍不稳的喘息响在温馨的小面馆里。岩泉一没撑伞,接到及川彻的 line 那会儿,他就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硬朗的五官上有雨水滑落,衬在少年自然又平静的脸上,并不狼狈。
角落里长相惹眼的少年并不难发现,岩泉一却没有马上迈步去他那边。健壮又安静的少年默默地站立在门边,漆黑的瞳孔中映照着及川彻那张一贯具有迷惑性的笑脸。他好看的眼睛笑成月牙,温柔的视线落在旁边的女生身上,只有身子还保持着冷漠的社交距离。那女生似乎是气恼,又有些不知所指的茫然。及川彻悟在这时转过头来,一眼就寻觅到穿着一身黑衣的幼驯染,不带一点掩饰地兴奋起来,笑容扩大了几分,招摇地冲这边挥手
"小岩,你来得好慢!"
“彻,和我约会你还要带兄弟吗?"
女生不可置信的声音几乎是紧贴着及川彻近乎撒娇的话一起发出来的,这让岩泉一朝桌子边走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啊——因为有小岩在我就不会太无聊了。”
女生毫不意外地在三秒内被气走,岩泉一坐在及川彻对面,丝毫没理会这堪称“晚八点精彩感情戏"的场面,镇定地点了一杯热可可。
"小岩真的好可靠,我以为还要再等十分钟呢…明明早就到了为什么不早点过来。"
岩泉一没理会及川彻的话,偏头看见女生蹲在路边啜泣,出声讽刺道。
"我说,及川果然是个人渣呢。"
"唉,小岩你怎么能这么觉得。"
岩泉一注视着及川彻漂亮的眼睛,第一次认真地问他这个问题。
"既然都不喜欢了,为什么不干脆点直接分手,而是这样捉弄人家,等对方来提呢?"
及川彻原本想像以前那样打着哈哈就跳过这个话题,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幼驯染严肃的态度,整个人趴在桌面,声音不算响亮。可能是因为底气不足,或者只是他一直以来习惯了在自家竹马面前示弱,少年漂亮的脸委屈地挤成一团。
“可能……因为没有勇气?”
真要说起来,及川彻才发现自己好像还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说话的语气带上点疑惑,像是认真狡猾地为这个答案蒙上一层有待考究的细纱。
“总感觉这些事是她们提出开始的,那由她们来结束会让这段感情看上去更认真一点。而且小岩你也觉得让别人都在传‘那女生是被及川甩的’这种话不太好吧。"
"可是某人根本没有认真的话,这些都是另当别论了吧。”
岩泉一没有被及川彻绕进不明朗的陷阱里,依旧毫不留情地把及川彻营造的假象撕破。
"小岩你可真是的。"
在要离开的时候及川彻才发现岩泉一没有撑伞过来,他一惊一乍地乱搓了一顿岩泉一已经快干的头发。看上去硬邦邦的刺毛意外的柔致,小岩的拳头就比这个硬多了,及川彻捂住脑袋想。
"小岩明明那么关心我,但是又全部憋在心里,真是一点都不坦诚。"
岩泉一额上划过一条黑线,犹豫着要不要再给他一拳时,右肩上不断传来的湿润消失,与之而来的是手臂压住肩膀带来的温热、被包裹的感觉。及川彻举着伞的右手绕过他的背,搭在他的右肩上。于是岩泉一整个人被圈进伞下,及川彻亲昵地贴上他的半个后背,笑嘻嘻地蹭在他的耳朵边。
"但是总是会被及川大人抓到小辫子,不要妄想瞒过及川大人的眼睛哦——"
这是一个非常近的距离,在两人都升上高中之后好久没有这么近过了。岩泉一稍微抬头,视线认真地描摹了一遍及川彻精致的五官,呼吸间尽是那少年清冽的青柠香。
他又不可避免地坠入纠缠他许久的记忆中。
"小岩!小岩!快来陪我打排球啦。"
年幼的及川短脂膊夹着一颗黄蓝相间的排球,栗色的短发翘起一根呆毛,可爱又帅气,一点不客气地踏进小岩泉的房间。
"及川,下午好。"
岩泉一快速地藏起手里正在玩的哥斯拉玩偶,在小及川开门走进来的时候,还有闲心镇定地扯了扯外套盖住它。
"都说了好多遍要直接叫名字的吧,你这样叫我显得一点都不亲近。"
及川彻往前走了两步,蹲在岩泉一面前,指了指被外套盖住的极为突兀的那一角询问他,眼睛亮亮的,像呈着一块宝石。
"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可以看吗?"
那时候他们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月,及川彻真的从小就是一个活泼过头而且不懂分寸感的臭屁小孩,岩泉一在心里补充道。
小岩泉原本没想和他分享喜好的,但是自从上次不小心透露了一些自己对排球的兴趣时,便被及川彻兴致勃勃地当作命中注定的灵魂挚友。小岩泉看着及川彻粉白色的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被蛊惑了一般,掀开了外套,露出黑呦呦又威风凛凛的玩偶。
"好酷!我也要喜欢这个。”
“……及川,你很无聊唉。”
“不管,那是小岩喜欢的,那我也要喜欢。”
在及川彻堪称期待的目光中,小岩泉红了脸,却控制不住自己直爽的本性。
"好幼稚啊,及川。”
小时候的岩泉一就已经懂得了如何精确地在及川彻心上补刀。稚嫩的小男孩赌气般地鼓着脸,白嫩的腮帮子勾起一个可爱的孤度,表露出几近撒娇的姿态。小岩泉犹豫了几秒,从抽屉里翻出来一把小梳子,走到及川彻面前,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把那根翘起的呆毛梳得柔顺、漂亮。
从岩泉一刚刚接触到自己的时候,及川彻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笑脸了,亮晶晶的眼睛扑闪着,乖巧地站在原地配合小岩泉手上的动作。整理完毕,岩泉一伸手拽住及川彻的手腕往外走。
“走吧,我们去打排球。”
小及川的笑声轻快又肆意,他反握住小岩泉的手心,服帖的温度顺着手臂攀升,他小跑着上前与小岩泉并肩。
“小岩你真好……唉,脸好红,虽然因为肤色黑,所以不太明显,但是绝对瞒不过我的眼睛哟!”
岩泉一缩了缩脖子,有些不自在地加快步子。
"闭嘴啦,你话好多。"
后面几天,为了躲避及川彻的“纠缠",岩泉一索性在听到楼下传来及川彻乖巧热情的问候时就敏捷地藏进被子里,虽然每次都会被及川彻颇有兴致地找到。
光亮透进来的一瞬间,小男孩好看的笑脸闪烁在微光中,奶呼呼的声音染着晃眼的欢喜。
"抓住你啦!"
岩泉一就真的感到自己被及川彻清晰的生动朝气包裹住,像空气一样不动声色地环绕他、再像藤蔓一样疯长蔓延,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被人抓住,拖拽着坠入一片广阔的、名为及川彻的世界。
他们仿佛把这当成了一场心照不宜的游戏。
尽管每次及川彻都能又快又精准他找到岩泉一的藏身地,但岩泉一还是会找一个新的地方藏起来,他执拗地想,总有一天他会让及川彻输一次。藏在一个完美的地方,让他再也找不到自己。
但是一直到十四年后的今天,岩泉一一次都没有赢过。
2.
"阿嚏——"响亮的喷嚏声把岩泉一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面前的及川彻揉了揉鼻子,眼角染上绯色,像一朵绽放在雨天的小桃花,艳丽又清爽。
"…怎么我还没感冒你就先病了。"
岩泉一有些无奈,把伞推过去,带着及川彻加快步子走回家。小巷子幽长又安静,少年靠在一起的身影像油画一样映在漫长的旅途中。
“小岩,带我回家吧,今天爸妈都不在家,我不想一个人。"
“麻烦……”
他推开门,只是简单地向妈妈远远地打了招呼,反而是及川彻挂着完美的笑容逗得岩泉妈妈笑脸吟吟地递上了一盘水果。
“妈…热两杯牛奶吧,好像有一点感冒了。"
"好好,床头柜里面有药哦——”
岩泉一应声,关上房间门,踹了瘫在地毯上的及川彻一脚。
"先洗个热水澡,混蛋川,别往床上躺——"
岩泉一拎着脸上红了一片的及川彻进了浴室,一声不吭地放了热水,因为及川彻不是第一次留宿了,他也没多说什么。往外走到床前,打开游戏机《奥特曼快打怪兽》,让人眼花缭乱的特效炸在屏幕上,显得房间多了几分麻木的热闹。
不知道过了多少关,手柄上覆上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恶作剧般地乱晃了一下,屏幕上的奥特曼不甘心地晃了晃身子,倒下去。明光亮起的" Game over "让岩泉一思考了两秒应该让及川彻拥有什么样的死法,脑袋上传来异样的触感,及川彻不怕死地用另一只手搓了搓岩泉一微润的头发,好看的笑脸挡在他面前,捕捉到岩泉一一晃而过的不自然,像得逞一样笑出声。
“…混蛋川,你洗头把脑子洗进水了吗?"
"小岩快来,我给你洗头啦——”
“哈?我为什么要让你给我洗。”
岩泉一被人半压着走进浴室,半身镜照出两人前后交叠的身影,暖黄色的光洒在身上,营造出幽暗暖和的,富有烟火气的氛围。及川彻刚洗完澡,白皙的脸蛋泛着粉,粟发柔顺地耷拉下来,揽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更是像羊玉脂一样闪烁着柔和的光。
"低头啦,小岩。”
“……”
虽然不理解及川彻为什么突然发疯,岩泉一还是顺从地弯下腰,伏在水池前,镜子里完整地露出及川带着笑意的精致脸蛋。他轻轻地用水打湿岩泉一的头发,泡沫被推开,一部分沾上岩泉一露出来的后颈,凉凉的,又滑又腻的感觉让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宽大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腰。岩泉一愣住,反应了片刻,一脚精准地踩在及川彻的脚背上。
"嗷——小岩你别乱动啦。”
"垃圾川,你知道我自己一个人站着洗头会有多轻松又省时吗?”
"小岩你真难伺候唉。”
岩泉一闭着眼,感受到温和的水流从头顶落到脸颊,那双二传手灵活、引以为傲的手在发丝间穿梭,动作很轻。该说不愧是二传手吗,洗得确实还挺舒服的,岩泉一不自觉走神了片刻。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人拉起来,贴着水池边站好。干燥的毛巾盖在头上,被人毛躁地搓了搓,感觉脑子被人伸手进去搅了搅,晕乎乎的,毛巾被人拿走,清凉的水拍打在脸上。岩泉一疑惑地转头,躲过及川彻的动作。
“小岩你别动啦……好好享受来自及川大人的会员套餐服务吧。”
“……有你在的这家店确定不会破产吗?”
岩泉一的声音有点闷,因为及川彻已经自顾自地开始往他脸上抹洗面奶了,一种让人很不习惯的感觉。脖子上传来温热的,却又因为带着泡沫而凉丝丝的触感,岩泉一皱眉,因为是背靠水池,他看不见镜子,只能被动地盯着及川彻带着得逞笑意的脸。及川彻贴他贴得很近,两人的大腿靠在一起,没有布料的阻挡,少年人的休温上升得很快,更何况这间浴室真的又小又闷。
“你在我脖子上画什么,很痒。"
岩泉一扭头去看镜子,白花花的泡沫涂了满脸,脖子上是醒目的" Oikawa ",及川彻的名字大剌刺地霸占了他突出来的那片锁骨。
"…垃圾川,在别人脖子上写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恶趣味?"
岩泉一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人踹出去,反锁了门,再回到镜子前,脖子上的"Oikawa"已经花了一角。少年愣了愣,垂下眼帘,从脸上抹了一点泡沫,把那一角补全了。
岩泉一垂眼,镜子里的人很滑稽,刚洗完的头没吹,乱七八糟地被及川彻搓了一通,已经快干了,所以凌乱地像一个漂泊了几年的流浪汉,噢,还是个干净又帅气的流浪汉。
脸上顺带脖子都糊着泡沫,黑色的 T 恤一块湿一块干,明明洗发水是自己的,他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及川彻的味道。
少年安静地在镜子前站了一分钟,眼睛酸涩地眨了眨,一颗晶莹的眼泪从眼眶直接落下,没入水池,和刚才洗头留下的水融为一体,没有在脸颊上留下任何痕迹。
岩泉一抚水抹去了脸上,脖子上所有的泡沫,试图抹去一点,哪怕一点及川彻的痕迹。
他盯着镜子里那张英俊健朗的,男性化十足的脸,如果不是心脏像进了过期的水一样又酸又涩地疼,他根本不会反应过来这件事。
已经是他喜欢及川彻的第八个年头了。
3.
一只通体黑色的蝉在草丛边弹跳,轻轻地掠过及川彻裸露的小腿。九岁的及川彻吓了一跳,在树下焦急地喊着岩泉一的名字。带着模糊的哭腔,让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要碎掉了。
小岩泉从树叶间探出一个脑袋,小大人一般的脸上有些犹豫的不忍,这棵树不算高,只是及川彻小时候娇气过头,不想脏兮兮地爬树。
"你爬上来吧,我拉你。"
岩泉一指了指一个有明显落脚的地方,伸出手。男孩摊开的掌心带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力,及川彻抿唇,一狠心,蹬着树往上爬。悬空的一瞬间,他几乎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拽住岩泉一的手。
“笨蛋及川——你使点劲蹬腿啊。"
岩泉一觉得及川彻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九岁的人了还是幼稚得像七岁那年两人刚刚遇见那会儿。及川彻一屁股坐在岩泉一旁边的空树干上,紧贴着小少年,还努力地往他那边靠,想让两人之间没有一点空隙。
"小岩,你别生气了,怎么一生气就往树上躲啊。”
当然是因为你上不来了。岩泉一这么想,但还是一声不吭。
掌心里挤进来一颗糖,岩泉一没反应,他就再塞进来一只丑不拉唧的纸小狗。
"……你不是把它送人了吗。"
岩泉一看着掌心熟悉的小玩意,还是没忍住开口和他说话。
及川彻好看的脸蛋都委屈地挤成小包子样了。
"我才没有,送给她的是别人送我的那个。"
及川彻在小时候就开始展露了自己无穷魅力的一角。上完手工课,他桌边总是来来往往很多人。岩泉一坐在旁边看着他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别人送的他收下,有人向他要他也欣然地给。
本来这一切都没什么问题,直到他看见及川彻轻描淡写地把自己送给他的第一次叠的小狗送给一个女生时,岩泉一突然地,对及川彻的受欢迎感到不爽,甚至愤怒。
但是让岩泉一下定决心和他绝交的点还是,及川彻身边好像总是热闹非凡,有他没他都一样。九岁的小屁孩都有浓重的自尊心,岩泉一一辈子都不会把这些心里话说给任何人,更别论及川彻。他想,自己也不是非要和这个万人迷做朋友的,是吧。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单方面地切断了与及川彻的来往。
今天是第三天。
"小岩,你别生气啦,你送的东西我都会好好保存的。"
"啊——好痒,痛!"
及川彻把手举到岩泉一面前,白嫩的手腕上一点腥红格外刺眼,让人心情烦躁。
"你是什么品种的笨蛋?”
“傻瓜。”
“白痴。"
岩泉一骂来骂去总是那么几个词,及川彻却听笑了。这样骂他的小岩比冷漠他,想要离开他的小岩可爱一亿倍,不,比一亿倍更多。那时候的及川彻学到的最大计数单位,还只是亿。
及川彻抓破了蚊子包,那血流一会儿就不再流了,岩泉一用手抹去血渍,嘴巴含住那一块。小少年温热的口腔和软软的舌头接触让及川彻第一次觉得和岩泉一相处不自在。他蜷了蜷手指,被岩泉一拍了一下,不重,但是像糊蝶一样在心上扇动了一阵风。
手指,好像更痒了。
"小岩,有细菌……”
岩泉一松嘴,晶亮的水渍在眼前晃,他又用手抹了抹那片红,才淡漠地把及川彻的手放开。
"没关系。"
岩泉一拆开糖纸,把糖吃进去,含糊地发声。
"还有糖吗?"
"有的."
及川彻乖巧地翻兜,把刺下的两颗都递给了岩泉一。往常这种时候,岩泉一都会分一颗糖给他,尽管自己在生气。但是及川彻看着岩泉一动作流畅地拆开两颗糖纸,一颗送进嘴里,一颗用尽最大的力气扔出去,糖粒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消失在草地里。
岩泉一嚼碎了硬糖,觉得这糖可能过期了,甜得发酸。
良久,他平静地出声。
"原谅你了,彻。”
及川彻扬起笑脸,又往岩泉一那边坐近了点,两个人紧紧贴着,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岩泉一选择和自己和解了。
他做的那只小狗就是被及川彻送出去了,他不会看错。及川彻撒谎骗了自己,但是他不想理论那么多了,他以正常兄弟的视角审视自己,真的,很不正常。不会有兄弟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生气这么久,正常兄弟之间也不会有这么深的占有欲和恶意。
他对及川彻的感情是不正常的。
想清楚这点,岩泉一飞快地眨眼,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憋回去这股莫名的泪意。他觉得自己真是逊毙了,居然还真的不能拒绝及川彻,不忍心离开及川彻。他自暴自弃地想把心里那只小博美扔下,却每次都把它抱得更紧。
算了吧,算了吧,他是个笨蛋,你就不要和他计较啦。
这是岩泉一之前每次和及川彻吵架或者打架后自我调解时想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想法就变成了——算了,算了,这样一个人,喜欢上他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有那么多人喜欢他,说明你的眼光还是正常的。
但是,就算是这样,这件事也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哦,任何人,都不可以。
年幼的岩泉一想不出什么高深的法子来应对“他好像喜欢上了自己的兄弟”这个问题,只有来自骨子里的直觉让他选择隐瞒下去,他不知道说出来之后会有什么变化,不管是好是坏,他只是觉得,只要一直保持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他会藏得很好,因为及川彻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根本不可能会发现这件事。
他只需要在不喜欢及川彻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忍住自己的占有欲,不要像今天一样,这么幼稚地表现出来,就可以了。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九岁的岩泉一这么想着。
他意识到自己的喜欢太早,以至于后来的日子吃了太多苦。
他又不是什么不能忍耐的人,他想,只要他忍耐一会儿,应该就能等到自己不喜欢及川彻的那一天,然后他们就可以当八十年,甚至九十年的好兄弟。
那是一个更保险,也更正常的关系。
自那次爬树之后,及川彻好像就不怎么抗拒爬树了,他说他喜欢每次爬树都能在上面发现岩泉一的感觉。而且,树上很安静,景色很美,有时候两人一待就是一下午。
层层叠叠的树叶被一双小肉手扒开,及川彻已经开始变得精致的五官舒展在岩泉一面前。细碎的日光投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他粽褐色的眼底,温柔又好看,他兴奋地抓住岩泉一的手腕,塞进去三颗糖。
"抓住你啦,小岩。"
岩泉一困惑地眨眨眼,还是张开手握住了及川彻的手心。抓住就抓住吧,是及川彻的话,自己大方地让让他就是了。
4.
"叩——叩——"
"小岩,再不出来牛奶就要冷了,不要磨蹭了——"
及川彻粘乎乎的尾音像猫拍门一样,岩泉一扯了扯浴巾,粗糙地擦干身上的水滴,套上T恤就出了门。
"小岩你真是,洗个澡怎么这么慢。"
床脚的及川彻盘腿坐着,正在打游戏,一双手灵活地操作着,一幅专心投入的样子。岩泉一淡定地走上前,在快要通关的前一秒,干脆利落地拔断了电源。
"啊——小岩,你这样真的很让人讨厌唉!"
看着及川彻崩溃的样子,岩泉一像是被一根针扎了的气球,慢慢放出那些充斥在脑海中的坏情绪,放声大笑。流畅锐利的五官很肆落的笑意淡化,变得十分柔软。
"小岩你真是的,看我吃匾就这么开心吗。"
岩泉一端起牛奶一饮而尽,用小腿推了推及川彻,让他往一边坐了坐,然后挨着他的肩坐下来。另一个手柄握在手中,他插回电,回头示意及川彻,张扬的眉眼勾起,像挑衅,又像亲近。
"比不比?"
"比!"
及川彻斗志昂扬地答应下来,两人认识十多年了,不管什么好像都可以比,吃饭的速度和量,出门的速度,摸高的高度,扣球的力度和准确度……除开为之热爱的排球,他们的生活依旧是重叠在一起的。
屏幕上的小人突然不动了,及川彻趁机按下大招攻击键,取下胜利,也是今晚的第一个胜利。激动地比了个耶,回头想炫耀的动作却戛然而止。他甚至放轻了呼吸——岩泉一倚着床,就没样握着快要掉下去的手柄睡着了。
将近一米八的少年身姿挺拔,睡着了却喜欢缩成一团,及川彻摸出手机,像做贼一样拍下岩泉一熟睡的样子,心里笑得合不拢嘴。睡姿一点儿都不酷呢,小岩。
他嘴角勾起,点进相册,满满当当的照片有一半都掺着岩泉一的存在。
及川彻快速地眨了两下眼,像赌气一般解开岩泉一的手机,他们俩大过熟悉,以至于知晓对方几乎一切的密码。及川彻没看其他东西,直冲相册。30秒后,他拿回自己的手机,气愤地想删掉部分岩泉一的照片。
因为那家伙的相册里居然只有十张及川大人的照片,甚至有四张是大合照,有五张是自己硬拉着他拍的,最后一张还是几年前他小时候的照片!
及川大人觉得很不平衡,带着删照片的念头逛了一圈相册,最后一张也没舍得删。
及川彻愤然地把自己的手机扔得远远的,把岩泉一抱到床上,甚至还细心地掖了掖被子,本人表示,当时被自己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5.
及川彻的执着程度在某种意义上真的很恐怖,岩泉一急促地喘着气,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饶是对他来说,训练的强度也能称得上大了。他上前去拍了拍仰倒在地上的及川彻,语气很轻。
"够了,及川。"
"小岩…明天也陪我吧。”
岩泉一抿嘴,半天没有说话,他看着因为运度过度而通身泛红的少年。球服早已被汗浸湿,贴在身上,透出二传手强健的肌肉线条,但因为及川彻过于苗条,所以并不壮得难看。岩泉一抬手拉下及川彻遮住眼睛的手臂,沉静平和的视线投向他情绪翻涌的瞳孔。
"及川彻,我说,够了。"
空气安静了半分钟,及川彻的身体开始颤抖,这频率很轻微,直到那双漂亮的大眼晴溢满水雾,安静又争先恐后地掉出晶莹剔透的泪珠,二传手缠住他的腰,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寻求庇护的姿态,埋进他的胸膛。炙热的温度像是要灼烧他的心,岩泉一被及川彻扑得突然,随着惯性坐到地上,右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大型犬的头,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整个人变得柔和。
"明天请你吃拉面吧,彻。"
“……要吃四碗。”
岩泉一有些无语地噎住,稍稍推开一点及川彻的头,墨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少年红润的眼角,伸手抚了抚,那一块就变得更艳丽。漂亮的人大多具有欺骗性,尤其是已经蛊惑你很多次的人。在下一次,不管你有多警惕,还是会掉进他精心设计的陷阱。
岩泉一在十五岁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我记得我不止跟你说过一遍,带着情绪碰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进步。"
及川彻不是很想回答这句话,所以他拉着岩泉一的手指把玩。少年的指节分明,因为打球而覆上几处茧,却并不影响美感,指甲永远会被主人修剪得一丝不苟。
"是因为今年有影山在的乌野?"
及川彻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作为一名优秀的二传手,他不止一次因为看穿队友而被他们敬而远之。十六七岁的少年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刚开始确实会因为及川过于出色的外貌和他让人生厌的洞察力而远离他。及川彻本来是该被孤立在人群外的,他对排球的执着让他这个一向温和的人变得自私,可怕。
但是他身边有岩泉一。
他的幼驯染像细水一样把青叶的齿轮一片片粘合在一起,他包容,强大,甚至有超乎同龄人的早慧。他像一块磁铁,吸住了及川彻和他一直追求的梦想,沉稳又平和。
尽管及川彻不想承认,他这十七年来,一直在被岩泉一看穿。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但也许只是因为他的灵魂早早地在不被主人注意的时候就将自己出卖给了对方。
"小岩,知道也不要说出来嘛。”
“不用太担心,你只需要像平时一样进步就好了。”
“因为及川彻一定会拥有更大的舞台。”
这是他这十年来,一直深信不疑的事。
及川彻的表情闪过一丝茫然,很快又变成夸张的鬼哭狼嚎。
"啊——小岩,及川大人好感动!"
及川彻把岩泉一抱住拱了拱,起身的瞬间转头,形成一个微妙的角度,薄薄的唇擦过岩泉一微凉却意外柔软的脸。身下的少年几乎是霎时变得僵硬,呼吸收敛得小心翼翼,整个人像一把紧绷的弓。及川彻撑住岩泉一的肩,又往前趴在他的脖子边.声音欠揍得拉的很长。
"啊,小岩你轻薄我。”
岩泉一毫不留情地一拳挥开身前缠人又不要脸的某只花孔雀。
"混蛋川,到底是谁在轻薄谁啊。"
少年气冲冲地起身就往外走。手心被人拉住,黏糊糊的感觉糊上跳得飞快的心脏,及川彻漂亮的眼睛在体育馆明亮的灯光下显出难得的认真和热情。
"小岩,我要做你唯一的二传。"
你只能扣我托的球,只能用那样炙热的视线注视我一个人,只能日复一日地陪伴在我身边,只能,把这一辈子的喜欢都给我。
永远,不被及川大人戳穿地喜欢他一个人。
被意外的吻砸昏了头的稳健少年显出藏在皮肉下如涓涓细流般的柔软,他自以为将慌乱藏得很好,但红得像滴血一般的耳垂早已出卖了毫不知情的主人。
及川彻在每日如一的前进中找到了永恒不变的安稳。
不知道多久之前,在察觉到岩泉一的喜欢时,也为他越发执拗的心找到了风向标。
粟发的小男孩霸占了那个硬邦邦的像石头一样的男生一半的床榻,用力地把自己藏在他尚且不成熟的臂弯,安全感却像潮水一般把他包裹。
"小岩,我以后一定会成为最强的二传手。"
"嗯嗯——那不用努力你已经是家里最强的二传手了。”
小少年的声音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明明知道岩泉一是在逗自己,但及川彻还是很激动。
"才不止这点程度!我要……在世界称王!"
"……好中二啊及川。"
及川彻气急了,刚想抓住岩泉一的肩膀使动摇摇他,就感觉身边的人轻轻地笑了一声,手心被按住放进温暖的彼窝里。那小少年的声音像太阳刚晒过的被子,温暖把他整个包裹住。
"我知道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你是笨蛋吗,从小时候到现在,我身边还有第二个二传手出现吗?"
岩泉一面色不耐,却还是向及川彻摊开手掌。
"走了,垃圾川。"
好看的骨节松散地舒展开,及川彻伸手,再一次抓住自己的港湾。
如果及川彻在抓住岩泉一的手就感到安心的那一刻感到哪怕一丝的疑惑,他就会理所当然地开始思考,然后得出这个结论。
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岩泉一的存在让他怎么可能忽略地去爱上别人。
他从很年幼的时候就享有了来自一个人毫无保留的包容和期待,所以养成了这幅对他人的好感不甚在乎的样子,因为他已经在不知情的时候就拥有对于他来说最好的了。
所以说,如果他早些意识到这些,或许他们可以早一点幸福。
青绿色的球服洋溢着清新的朝气,两个少年的肩靠在一起,关掉灯光的一瞬间,及川彻偏头去亲了亲岩泉一的下颌,亲昵地蹭过,又不着痕迹地退开。
刚才那触感很像是亲吻,岩泉一却很快在心里pass掉这个想法,略有些茫然地去看自家竹马隐匿在黑暗中只能看清轮廓的脸。
"你又发什么疯?"
他试探性地骂了一句及川彻,听见那人平常的没有任何异样的嗓音,一颗心重重地落下,拨起湖面一圆水漪,很快消散。
"我想试试。"
岩泉一的脚步僵在原地,大脑有那么一会儿一片空白。他说说什么?试什么?
"小岩到底怎样才会真正生我气。"
他们走到了路灯下,及川彻笑嘻嘻的脸出现了视野中。
"然后我就发现,不管怎样,小岩都不会生及川大人的气,因为小岩很喜欢我。"
岩泉一沉默了好久,直到及川彻走过来挤着他的肩往前迈步,轻快地又补了一句。
"我也是,我也不会生小岩的气。"
"不管小岩做了什么,我都不会。"
岩泉一飞快地眨眨眼,面色僵硬地答应了他一声。
他感到自己身处的悬崖已经产生了裂隙,摇摇欲坠,只差一块石头,他就会跌下去,然后摔个稀碎。这份喜欢是一件很隐私的事,像是被藏在火山底部的岩石,内里再怎么汹涌,都不会显露一点出来。但是他刻意忽视了,再怎么冷漠的火山,总会有喷发的那一天。
6.
"左边——岩泉,交给你了。”
"拿下这球!"
少年助跑起跳,五官被光影锐化,跳跃的动作很漂亮,手臂肌肉隆起,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风掀起一角,精壮的腰腹很晃眼。
"啪——",球稳稳落在对方界内。岩泉一落地,笑容在及川彻浅棕色的瞳孔中熠熠生辉。
"好帅啊小岩,今天打一百零一分。”
“岩泉前辈最近的状态真不错啊。"
“喂——怎么没人夸我刚才的传球啊,你们真是的。”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一眼及川彻,又整齐淡漠地收回视线,那动作仿佛无语的"切——"了一长声。
"赢了,队长请客!"
"我要吃四碗…不五碗!"
"喂,好歹顾虑一下我的钱包吧…”
众人都兴致勃勃地抱了球跑上场,三三两两地又打起来,岩泉一站在原地没动,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及川彻。
面容姣好的少年先是慢吞吞地向他那边走了两步,下一秒就克制不住飞奔到他身边,开始夸张地大喊大叫。
"小岩你今天帅死我了啊,这么帅的话,就不怪你抢及川大人的风头了。"
"最后那个扣球好精准,当然也多亏了及川大人的托球。”
及川彻喋喋不体地讲了一大堆,突然停住,伸出手重重地揉了揉岩泉一的头发。
"干嘛,你的脑子坏掉了吗?"
"小岩你很没有情趣唉,这明明是及川大人的鼓励。"
岩泉一不置可否,肉眼可见的心情更好了些,唇角上扬,漆黑的瞳孔闪着笑意,笑着骂了他一声。
"岩泉——再来打一球!”
岩泉一答应一声,转身跑进排球场地,今天他们的比赛是最后一场,所以赛后的场馆里只剩下身穿青叶城西青绿色校服的大男生们还在打球。
扣球的滋味真的很爽,岩泉一后来仔细想了想,好像在第一次成功扣杀的时候,及川彻也是跟今天一样夸赞自己,那样直接、惊艳、欢喜的眼神促使他从喜欢排球到迷恋上排球,也使他一脚踏上了喜欢及川彻的无法回头的路。
"碰——"岩泉一喘着气,近乎挑衅又张扬的表情让对面拦网的松川愣了片刻。刚才那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及川彻一贯的狂傲又自信的样子。
两个人真是越来越像了啊,松川啧舌。
视线里的岩泉一略显踉跄地落地,喘气声更大了,整个人摇晃着,好像马上就会摔倒。松川抓住网,刚想过去扶人,余光中高瘦的身影比他冲得更快。
及川彻一把圈住岩泉一的腰蹲下去,单膝跪在地上,岩泉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扯着坐在肩头。意识到身后的人是及川彻,他绷紧身子,只让他承担了自己一半重量。那只突然抽筋的小腿被拉着落在及川彻屈起的大腿上。突然,被扯着的酸劲无限放大,岩泉一一下没控制住,吸了口气,骨子里潜在的依赖心理让他整个人都贴在及川彻身上。
紧实的大腿肌肉晃在少年嘴边,及川彻温烫的鼻息打在上面,引起一阵鸡皮疙瘩,那股麻劲已经过去了,但及川彻还是扯着他的小腿,表情沉沉的,看不真切。
"好了,及川,没事了。"
四散的队友都围过来,岩泉一摆了摆小腿,隐秘地哄了哄看着没什么情绪的少年。
"岩泉,故事吧?"
"没事,刚才突然抽筋了。"
"啊,果然还是不能太用力呢,小岩,你可吓死我了。"
及川彻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一贯的嬉笑表情了,他起身,纯白的护膝被蹭得染上一些灰。
"倒也不用那么紧张吧,岩泉前辈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小狂犬站在岩泉一身后,眼神闪烁着,脸色有些不自然。
此话一出,场内的气氛染上一丝凝重,花卷打了个哈哈。
“啊,队长你刚刚跑得好快,像抢食的小狗一样,我眼一眨,你就跪在小岩身边了呢。"
“啊?我才没有跟小岩跪下呢,你在败坏及川大人的名声。"
及川彻表情有些不可置信,顺势追上花卷逃窜的身影,在经过京谷贤太郎身边时,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语气温柔又平和。
"啊拉,小岩确实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但是呢,有我在,他就可以不那么坚强地稍微依靠一下我。"
及川彻说到这,表情带上些居高临下的冷漠。
"我会永远是他唯一能够信赖和依靠的人。"
这段耳语短暂又被及川彻掩盖得很好。背号为1的栗发少年拾起地上的两个球,精准地投向筐内,喊了一声。
"收球了。"
大家四散开收拾扬地,尽管平时对及川彻的态度很随意,但他还是不可否认的,让青叶城西信服又尊敬的队长。当然,这些话是不会有人说出来的,那个平时就嘚瑟的队长大人会把尾巴翘得更高的。
更衣室里充斥着三三两两的笑声,岩泉一和及川彻挤在角落里,手臂靠在一起,沉默地褪下被汗浸湿的衣服。裸露的肌肤贴着,没有一个人撤开,但也没有一个人更近一步。
直到岩泉一脱下训练裤,一双绷紧了优美肌肉的长腿露出来,及川彻动了动身子,蹲下去,碰了碰岩泉一的小腿。冷白的手指轻飘飘地像抚摸一般又捏上他的大腿。
温度急剧飙升,及川彻精致的脸盛着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此刻正抬头一眨不眨他盯着他,唇色鲜艳,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粘稠的触感萦绕在他的下半身,岩泉一动了动腿,咽喉干涩,他想,他不能在及川彻面前这么狼狈地败露。
"这里都红了……"
"是裤子材质太粗糙了,被磨到了吗?"
不,不是。他是因为你才红的。
"小岩为什么在抖,是小腿还在抽筋吗?”
不是,是你靠太近了啊。
岩泉一抖着身子,就快要掩盖不住自己的异样时,柜子那边传来花卷大咧咧的声音。
"快点啊你们两个,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及川彻掐了一下岩泉一柔软的大腿内侧,自然地起身,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一如既往地收到了一套官方认证绝无虚假的"岩拳"。
"疼——小岩你好慢啊,我出去等你哦。"
岩泉一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觉得酸涩,心脏被泡在盐水里,每跳动一下都仿佛在受酷刑,脑子里空白的茫然太充盈。他想,如果喜欢及川彻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的感觉,那他执迷不悟的意义是什么。
总有一天,他会既狼狈又痛苦地把这份不正常的心情暴露在及川彻面前的。这个念头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映在脑海中。岩泉一动了动僵硬的小腿,麻疼的感觉像蚂蚁叮咬一样一路窜上脑门,又抽筋了。他想到刚才及川彻可靠又温柔的侧脸,心脏延续着跳动下去。
岩泉一潦草地套上衣服,表情冷漠又空白,胃里翻涌着恶心的余浪,他真的,从心底里讨厌这种考虑了半天又重新拾起及川彻的感觉。每一次,每一次,都放不下。
谁能来拯救他快要溃烂的胃呢,那股恶心感挤在胃液里快要把他的一切都撑爆了。
"小岩。"
嘴巴被强行捂上一只宽大的手掌,清新的柠檬味霸道地充斥了他整个口腔,及川彻好像刚去洗手,冰凉的水珠落在他的唇上,那少年亮晶晶的眼眸闪在眼前。
岩泉一咬碎了那颗柠檬糖,躁动的体液随着那颗划下的水珠一同从身上消散。他深吸一口气,低头一口咬上及川彻的虎口,用了点力气,在那处留下淡红的咬痕。
"小岩——很痛唉。"
及川彻不可置信地叫唤起来,白皙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上薄红,整个人漂亮得过分。他低头把那咬痕翻来覆去又看了一会儿,表情变得得意和欣喜。
"哼,这是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才原谅你的。"
那少年又别扭得塞进来两颗糖,像以前很多次一样,笨拙地想要哄那个生闷气的自己。
岩泉一笑了两声,轻轻骂了一声。
"笨蛋。"
及川彻聒噪的声音如影随形地响在身边。
算了,就这样吧。
这样的及川彻,如果能不喜欢的话,他早就不喜欢了。
谁能拯救他的胃。
——当然是无所不能的及川大人啦。
面馆在这个点有很多客人,身高腿长的一众大男生显得尤为显眼突出。你一言我一语,虽未饮酒,席间已然充斥着翻涌的豪气和醉意。
岩泉一从厕所里出来洗手,身边站定一个人,他抬头看了眼镜子,表情不变。
"是贤太郎啊。"
"岩泉学长,是喜欢男人吗?"
刺头少年一如既往地直率,尽管说出来的话并不那么好听。但对上岩泉一的时候,会稍微克制着不那么尖锐。
岩泉一没动,慢条斯理地洗手,水珠从指缝掉落,他深吸一口气,跟这样的人承认好像也不会让他很难接受,但可能也因为,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人来跟他分享这份心情了。
于是,一个人偷偷保守了十年的秘密轻松地从嘴里流出。
"是,我是。”
岩泉一温和的目光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他这个人其实又坦诚又勇敢,对吧?
"为什么,会喜欢及川彻,因为一起长大吗?
京谷贤太郎的声音闷着,有很大的不理解。
岩泉一想到及川彻小时候的臭屁模样,忍不住荡上一抹笑意,其实也不然,就算没有一起长大,他应该也会不可控制喜欢上及川彻,毕竟长大后的及川彻比小屁孩时期的他要好看得多,但喜欢上及川彻这件事真的能这么草率地归于颜值原因吗?个人不敢苟同岩泉一的意见。
"嗯…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那前辈也是可以喜欢上其他人的吧。”
"为什么要做这种假设?"
岩泉一被自己逗笑了,关掉水龙头,就这样撑在洗手池上注视着镜中一贯狂妄但被自己完虐之后又收起獠牙的大男生。
"因为,喜欢及川彻的你,很不开心。”
岩泉一愣住,很想开口问他自己的表现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我不是有意窥视到这些的,只是有时候视线会自己跑到前辈身上,前辈你很强,强者是不能拥有弱点的。”
岩泉一有些哭笑不得,这人对他的偶像滤镜好像有些太浓重了。
"虽然我同意你说的,但是,及川彻不会成为我的弱点。"
“而且,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开心。”
那个少年,张狂的笑,清冽的张扬的气质,和他在一起,绝不能说不开心,那些多愁善感的情绪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身为兄弟的他对那个人有了不可言说的感情。
一个环节乱了,导致十年的陪伴都显得心怀鬼胎。
"他确实又笨又臭屁,但是,有时候还是很强大的吧。你觉得呢,在球场上有这么一个二传手,应该是会感到十分安心的。”
京谷贤太郎沉默地扭过头去,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却也没有反驳。
"至于前一个问题,我是同性恋没错,但那只是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刚好是个男生而已。"
岩泉一像一块滚烫的坚石,始终安静地立在及川彻不远不近的地方,守着吹过的每一阵风,把喜欢融在雨打岩石发出的每一声不太吸引人的低响中。
岩泉一觉得这场深夜的秘密对话应该就到这了,转身掠过京谷贤太郎走出去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带着勉励,他们这群三年级毕业之后青叶就得靠他们了啊。
"如果是我呢?"
岩泉一没停,他的背影像一块顽强的岩石,始终坚定如一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
"不会的。"
任何人都不会的。
"小岩,去那么久是掉厕所了吗?"
"…垃圾川,你这张嘴是吃了屎吗?"
及川彻捂住左边胸膛,惊讶地倒向另一边。
"太粗俗啦,小岩。"
时间不早了,岩泉一及时出手制止了这群小崽子还想玩得更晚的冲动,吵得最凶的那几个,他出手一人给了一拳,这才消停了不少。
出门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起来,打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水纹。
从屋檐上落下的雨珠连成细线,把外面和门口隔开,他们俩站在屋檐下,仿佛从那个吵闹的世界中隔离开来。
"说起来,马上到小岩的生日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这个问题不应该是惊喜才对吗。"
岩泉一扶额,对自家竹马的跳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及川彻可能是被岩泉一心累到想死的表情逗笑了,明媚的笑颜绽放在脸上,浅棕色的眼睛弯起,很好看。
"小岩想什么呢,及川大人是这么不解风情的人……”
少年笑嘻嘻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面容英气干净的少年伸手抚上了他的眼角。他的睫毛不由自主地眨了眨,像扑朔的蝴蝶翅膀,一扇一合就这样飞进了心里,一直乱跳。
"小岩?"
岩泉一笑了笑,收回手,看着及川彻宕机的表情,云淡风轻地补上一句。
“垃圾川,今天没有认真洗脸吧。”
“哈?我才没有!"
及川彻用手狠命搓了搓眼睛,看着岩泉一唇角的弧度扩大,反应过来,气愤地伸出手去挠岩泉一。
身高腿长,笑得灿烂的少年相继冲进雨幕,而势早已变小,只剩细细的毛雨,像雾一样罩在身上,不过分凉,反而恰到好处地冲散了些躁动的闷热。跑动时踩过水坑,溅起水渍和泥污在裤腿上,清新的少年朝气随着梅雨季扑面而来。
这样互相陪伴的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够。
到家的时候,两人的头发都多多少少湿了些,岩泉一打了个喷嚏,觉得有些麻烦。他身体素质好,不常感冒,只是一感冒就很难完全好。一受凉就会拖拖拉拉怎么都好不了,有一次感冒直拖了一个月才好。
"小岩上次感冒还没好吗?"
岩泉一点点头,鼻子很快开始堵,感冒的体征渐渐都席卷过来。及川彻家离面馆更近,两人追跑了五分钟就到了,及川彻索性让岩泉待在这里睡一晚,还没等岩泉一答应,他就自顾自给岩泉妈发了信息。
岩泉一看着及川彻得意地晃着手机冲他吐舌,失笑,都多大的人了,有时候还是幼稚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岩我帮你洗头吧!"
及川彻兴致勃勃地想要推着岩泉一去浴室,结果不出意外地被岩泉一踹出洛室。
"不愧是小岩啊,生病了力气也很大。"
及川彻揉了揉被踹的屁股。嘟着嘴吐槽着。
"混蛋川,我是病了,不是聋了。"
过了一会,岩泉一万分后悔地想,他刚才怎么就不顺手锁个门呢,他闭眼忍着手上躁动的青筋,头上还沾着泡沫,浑身赤裸的及川彻大咧咧地走进来,说要一起洗,节约时间。
岩泉一不是很想说话,他背过身不想看那只招摇的花孔雀。
"小岩,我帮你搓背吧。"
谢谢,并不是很需要。岩泉一在心里这么想,但这么多年的相处让他明白,这种时候顺着及川彻会让后果变得不那么严重,不然这人会更作的。
肌肤相贴的瞬间,岩泉一觉得自己的感冒更严重了,极具力量性的健美的躯体铺放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话,燥热的因子蔓延开来,不知道是谁弄的泡沫先打在对方身上,岩泉一吸一口气,索性把头往后靠,头顶的泡沫撞在及川彻的下巴处,差点糊上他的嘴。
沉闷的笑声扯着胸膛低频率地响动,岩泉一感受着身后人明明应该冷冽却又温热的体温,也忍不住笑起来。
"为什么我一跟你待在一起就降智……”
"因为及川大人太聪明了,小岩自然就被衬托得笨一点啦。”
“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得少和你玩。"
"唉?不要啊小岩,及川大人也可以变笨的。"
岩泉一嘴角扯起笑容,想着,希望你可以笨到情愿喜欢上我的程度。
这个澡洗得鸡飞狗跳的,岩泉一穿好衣服就跌倒在床上,扯过被子就要睡。及川彻带着吹风机走过来,坐在枕头边,拿起一个枕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
“小岩,过来靠着睡,我给你吹头发。"
岩泉一困极了,乖巧地坐起来,背靠绵软的枕头,耳边呼呼作响的声音很小,又催眠,他就这样睡过去。身边全然是及川彻的气息,他潜意识觉得安心,所以入睡很快。
及川彻浅棕色的瞳孔里尽是柔和的笑意,和平时插科打诨的轻浮模样截然不同。他开着最小档的吹风机,因为天气热,男生的头发短,他也才吹了五分钟。
及川彻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平,把自己蜷在床边,脑袋正好和岩泉一熟睡的脸靠在一起,他认真又安静地看了自家幼驯染很久,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张英俊的男性化十足的脸。
他迷茫地靠近,近到一个低头就可以亲上这个格外柔软的少年。
"我只是想试试……”
及川彻低头,手颤抖地点在岩泉一锋利的眉骨上,艳色的唇轻轻地碰了碰岩泉一因为睡得安稳而微微张开的唇。少年的唇珠翘起,他碰上的瞬间,不自觉舔了舔。
几乎是同一刻,他极快地退开,白皙的脸变得通红,耳朵像是要滴血。及川彻埋头在臂弯,露出的肌肤都红了一片,活像被煮熟的虾,修长灵活的手指捂在嘴唇上。
亲吻,是他喜欢的牛奶味。
可能是刚才岩泉一喝了热牛奶的缘故。
他好喜欢。
不止牛奶。
7.
岩泉一自那天感冒加重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倒也不会多影响日常生活和训练,就是提不起什么精神。
"小岩,你刚才是不是偷懒了!”
岩泉一撑着膝盖,撇开眼,这是他心虚的时候常有的表现,都不用说什么,作为幼驯染的及川彻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
“小岩下次跳得再高一点啦!"
岩泉一胡乱点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确实在生病之后变懒了一点,这可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队长,我们先走咯,记得锁门——"
"嗨嗨。"
及川彻不太在意地冲他们摆摆手,队员们都三三两两地走完了,体育馆变的格外冷清。只剩下曲膝坐在地板上,毛巾盖住头的岩泉一和慢慢在他面前蹲下的及川彻。
男生大咧咧地把脸凑近正调整着呼吸的人,精致的五官突然出现在被笼罩的昏暗中也是很吓人的,岩泉一征住,感觉额头被人强硬地抵住,蹭了蹭,呼吸间尽是男生清新的气息。
"小岩你脸好烫,会不会发烧了。"
"……没有。"
岩泉一往后撤,抖落搭在头上的毛巾,和光亮一同迎接他的只有及川彻好看的笑容。好看到晃眼,在他暂时还不能很好地保持冷静的这段时间,他突然有一种冲动。
没什么精神的少年突然向自己靠近, 及川彻愣在原地,一瞬间收敛了表面的轻佻和游刃有余,脸上显出类似于呆滞的表情。岩泉一不断地凑近那双漂亮的眼睛,这个距离,他看见了一直存在于脑海中,那颤抖的睫毛,染上桃色的脸颊,还有瞳孔折射出的展露着明显欢喜的自己。
岩泉一动动嘴唇,在及川彻差点忍不住闭眼的时候,一个侧身擦过他白皙的下颚,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大腿上。温热的气息离去,及川彻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可能…跟小岩没有抢到哥斯拉限定手办的情绪一样。
及川彻无奈地笑笑,坚实的大腿放松下来,露出柔软的大腿肌肉,看上去刺啦啦的黑色短发贴在他的腿上,软趴趴地滑下来一缕碎发,看上去那么大只又强硬的少年缩在他怀里时也不过这么一小团。及州彻摸上岩泉一那一撮发,揉了揉,眼里沾上细碎的柔和。
他想,小岩的心情应该跟他差不多,不对,肯定比他要再糟糕一点。
"小岩,难得跟我撒娇一次呢。”
"哈?"
还投等岩泉一发作,及川彻俯身下来,又薄又软的唇贴在他的鬓发,漂亮少年的声音又轻又宠。
"不过,有时候还是要多依靠一下无所不能的及川大人哦。”
灯光通明的体育馆,岩泉一没出息地把头整个埋进及川彻的大腿上,企图掩盖自己红透了的脸颊。
"垃圾川。”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得稀里哗啦地求抱抱吗?”
“笨蛋。”
岩泉一掐了一把及川彻裸露的小腿,忍不住笑出声,以至于后面那句话就算是在骂人也让人觉得温柔。
8.
"阿一,阿彻在楼下等你咯。"
"来了,妈。”
岩泉一抬手理着卫衣的帽子,下楼下到一半,眼前就窜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及川彻穿一件藏蓝色的无袖卫衣,戴上那幅平时不戴的半框眼镜,整个人又斯文又有朝气。
"小岩,你好慢哦——”
岩泉一瞥了他一眼,没理,先一步走下楼。岩泉妈拿了一把伞递给岩泉一,笑得很柔和。
"外面下雨了,走路小心哦。"
岩泉一答应了一声,套上鞋子的时候鞋带是散开的,他刚想放下雨伞,及川彻就无比自然地蹲下去,灵活的双手动作流畅地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岩泉一全程都愣着,等及川彻起身,他往后撤了一步,声音不大。
"这种事我还是自己做吧。"
"这有什么,小岩刚才不是没有手吗?”
及川彻说得太理所当然,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并不是正常兄弟应该有的举动。也许是他心里有鬼,所以想得格外多,于是,在反应过来之后,及川彻已经拿过伞撑在两人头顶了。
“……你。"
“小岩比我矮嘛,还是我来撑比较好。"
“你不用解释这么多的。”
岩泉一黑着脸,看着及川彻愉悦地舒展开眉眼,觉得自家幼驯染的恶趣味真的不是一般的重。
"话说,小岩以后会变得跟妈妈一样温柔又贤惠吗?”
"啊?怎么……喂,贤惠是用来形容我的词吗?”
"很合适才对啊,小岩管我的时候就跟我妈妈一样呢。”
及川彻在岩泉一出拳的前一秒双手合十,表情可怜得委屈。
"我的意思是,小岩意外地很适合结婚呢。"
"那你就是世界上最不应该结婚的人。"
"唉?这么咒我不好吧!"
及川彻嘟起嘴,控诉着岩泉一的狠毒。
岩泉一目不斜视地往前走,雨伞把两人牢靠地圈在一起。及川彻清晰地把岩泉一脸上明媚的笑容收入眼底。那样子,实在太有感染力了,于是及川彻也跟着笑。
岩泉一想,及川彻第一次看错一个人,他呢,才是最不可能结婚的那个人。
这份只有自己会祝福的感情,值得一个人多久的岁月呢,不过也就是自己十分之九的年岁罢了。
才刚刚踏进餐馆,及川彻就收到一条line,岩泉一没什么反应,及川彻的受欢迎程度让他曾经在一天收到九十多条line,他对服务员流畅地点了四个菜,刚收起菜单,及川彻就一下站起来,眼神闪烁着,让岩泉一平稳的心脏一下被捧得很高。
"你……”
"抱歉,小岩,我突然有点事得去处理,你先吃,我很快回家找你!"
及川彻一溜烟跑得很快,伞也没拿,孤身一人执着地冲进雨中。栗色的短发被打湿得彻底,后面怎样岩泉一就看不见了。
他平静地收回视钱,也没撤那四道及川彻爱吃的菜,一个人吃完,菜还剩下很多。他叫了服务员买单,然后去付款,结果被告知已经付过了。
岩泉一眨眨眼,难过的情绪才后知后觉地慢慢从饱得过头的肾里反馈到大脑。
及川彻这个混蛋,在生日这天放他鸽子。
他撑着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不能去找青叶的朋友,他们早就约好在生日第二天聚会为他过生日,因为每一年生日及川彻都会霸道地提前一个月向他的好友宣布,"小岩的生日被我包了哦——"。幼稚又没有道理的行为,但岩泉一默许了十年,并为之感到欢喜。就连父母都允许并习惯了两个小朋友间的这点小传统。
岩泉一于是又停下脚步,这下连家也回不去了,妈妈肯定会问很多他不想问答的问题。
有点好笑,在他生日的这天,除了及川彻身边竟然没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
岩泉一逛了很多他之前没去过的地方,雨一直不停,他白净的鞋面早就覆上一层脏兮兮的黑色。他怀里抱着一盒柠檬糖,已经吃了一半,酸得发腻的感觉在口腔堆积成劣质的甜,他不太明白,及川彻怎么会喜欢这个味道。
最后他掐着时间回家,没什么精神地和妈妈聊了十几分钟,就窝回被子里,房间里安静得有些无聊,他又翻出手机相册里仅有的十张及川彻的照片,他一一翻过,停在那张带着稚嫩笑容的两个男张的合照前,指尖无意识地摸了摸栗发男孩的头,那天有亲戚结婚,两个孩子都被拉去当花童,穿着精致的小西装,只是岩泉一的是小燕尾服,穿上去被及川彻说是裙子,小岩泉还气了好一会,及川妈妈安慰他。
"没事的小岩,看我们阿彻这么好看。以后给你当新娘子,也穿这么长的裙子。"
及川妈妈有种跳脱的幽默感,也很和善,说完这话自己先没忍住笑起来,掐了掐及川彻的小肉脸。
岂料小及川推了推妈妈的手,严肃地说。
"我以后会长得很高很高,是小岩当我的新娘子才对。”
说着及川彻凑到岩泉一肩头,亲昵地蹭了蹭,这一幕让大人们笑的前俯后仰,都把这当成小孩子天真的闹剧,只有两个小孩子,一个红了脸,一个撒娇般的笑,这张照片是他妈妈拍的。
岩泉一没敢存太多及川彻的照片,他不知道怎么样的照片数量才算正常,索性每个人的照片都不多存,装作不是很喜欢拍照的样子。但他其实很爱看,家里妈妈为他和及川彻做的那几大本相册都在他的床头柜里,他于是很认真地看他能看向及川彻的每一眼,十多年下来已经能熟练地把少年漂亮的面容描摹刻烙在心里。
岩泉一关掉手机,只有这张照片,他怎么都舍不得删,一直存在手机里。
及川彻真是个笨蛋。
这是岩泉一睡着前最后的想法,也许是心里还记挂着什么,岩泉一醒得很突然,外面雨还没停,啪啪打在屋檐上,透着股宁静的意味。岩泉一眨眨眼,适应了黑暗,不太在意地偏头过去,只一眼,他屏住呼吸,又眨眨眼,略显狼狈的少年垂腿,把头靠在他的床边,紧挨着他,没有上床。
岩泉一时没有说话,缓了一会儿,直接了当地一巴掌拍在及川彻的脑门,终究还是没舍得打在脸上,虽然平时打得也不少。及川彻几乎是瞬间清醒,他抬手盖住岩泉一的眼睛,说的话却有些颠倒。
"小岩,对不起,快睡吧。"
岩泉一疑惑地歪头,后面才知道及川彻在十点的时候就到他房间里了,一直到刚才十二点半,他总共骂了不下十句及川彻的坏话。
这都是什么啊……岩泉一靠在床头,揉了揉眉心,没说话。月光投进来,照得岩泉一这幅模样又冷漠又孤独。及川彻的心一揪,身子往前扑,环住少年偏瘦却有力的腰腹,脸隔着被子埋在他柔软的怀中,声音颤抖又可怜。
"小岩,你别生气,我错了,下次,下下次,一辈子都不会再错过你的生日了。”
岩泉一看着及川彻一贯的"求饶"模样,没什么动作,他实在是不知道在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什么。
如果不喜欢及川彻的话,他好像不会这么小气又别扭,所以,从兄弟的角度来说,他现在应该骂他几句,后面又不在意地说,他不至于因为这个生气。但是如果真的只是兄弟的话,为什么会有两人单独过生日这个习惯。
岩泉一在脑中模拟了无数次类似这样的对话场景,但真正面对及川彻时,他却压不住自己的理智,情绪一路疯长,委屈是有的吧,生气也有点,更浓重的怨气来自于,为什么你不能因为喜欢我而被折磨十年,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喜欢上你。
岩泉一的身子开始轻轻发抖,耳边及川彻轻轻的,带着讨好的话变得模糊,脑子尖锐地开始痛,身体里那反胃的感觉又席卷而来,可能是下午吃那糖吃太多了,岩泉一想。
"及川,我说,你先回去吧。"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种感觉,他一点都不喜欢,让他痛得宁愿远离及川彻也不想再忍受这种痛苦半秒。
面颊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黏糊糊的,流到嘴唇上,带来一股清透的苦涩,及川彻呜咽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岩泉一下意识抬手抹了抹及列彻柔软的脸颊。
手被一股大力紧紧握住,按在脸上,漂亮的少年哭得抽抽噎噎,透亮的泪珠子像人鱼公主昂贵的被无数人追捧的珍珠。眼泪一颗接一颗,连成一段又一段漂亮的线,眼眶红的很妖艳,让这张脸霎时拥有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岩泉一却看得越来越痛,他掐住及川彻的眼尾,把他拉近自己。
"别哭了。"
他总是这样,一次一次咬着自己的裤脚,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让他一次一次不长记性地抱起那只会咬人的小博美。
及川彻的眼泪却止不住,大片濡湿都糊在少年手心,吐出的字却连不成句,但岩泉一还是听懂了。
“小岩,别生气,别不理我,别离开我。"
这句恰像诅咒一样跟了他十年。
岩泉一还是叹了口气,让他把头抵在自己肩膀上,肩膀也很快被浸湿,这个人,再哭下去就要脱水了。岩泉一抬手拍了拍及川彻的背,岂料,这一安慰,少年哭得更历害了。
岩泉一额角跳了跳,声音拉得很冷漠。
"你再哭,我就把你丢出去。”
肩上的少年顿了顿,努力吸着气,想把自己哭泣的声音憋回喉咙,但憋不太住,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听上去就可怜巴巴的。岩泉一叹了口气,把人拉起来,一只手掐上他的人中,另一只手顺着他起伏的胸膛轻轻揉了揉。
“好了,别哭了,我没生气。”
岩泉一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碎得七零八落的缠人大狗,心里想他又怎么会真正生及川彻的气。
岩泉一手上扯着的布料带着明显的褶皱,摸上去像是生生被体温烘干的,还有点不可忽视的湿润。他马上抬手摸了摸及川彻看上去软趴趴的栗发,有潮湿的冷意,难道他都没有回家洗个澡吗?岩泉一心里想着事,没说话,及川彻理所当然的把这当成亲近,整个人又肉眼可见的明亮起来。
岩泉一刚想叫及川彻去洗个热水澡,他就一下子窜起,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翻出一个大盒子,在墙角站着,冲他说了一句。
“小岩,我要开灯了。”
岩泉一再睁眼,房间里就变得明亮无比,连带着把及川彻狼狈却明媚的样子照的清晰。
及川彻抱着那个盒子很快要跑回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尽管眼睛又红又肿,但岩泉一还是觉得那双眼睛很好看。
“小岩,生日礼物,猜猜是什么。”
岩泉一没什么耐心,他只是想及川彻再不去洗澡就要感冒了。于是他手一掀,就露出了盒子里威风凛凛,生动传神的哥斯拉手办,是好久之前限定出售的那一款,当时岩泉一没有抢到,还心情低落了好几天。
“啊——小岩有没有觉得很惊喜!”
及川彻懊恼地把声音拖长,却没撒泼打滚,表情一直很柔和。他把那只做工精致的怪兽手办塞进岩泉一怀里,期待能看见少年欣喜的笑颜,结果被岩泉一一脚踢进浴室。
“笨蛋。”
岩泉一听见浴室里响起水声,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他喜欢了好久的手办,又想起小时候及川彻傻乎乎的维护自己幼稚的喜好。
他把那哥斯拉手办放在展柜上最显眼的地方,嗯,柜子满了,好像他的人生也圆满了。
及川彻这次意外没有臭屁地把自己跑了大半个城,忙前忙后帮卖家做了很多事才得到这个做工精致的手办的事情告诉岩泉一。以至于岩泉一真就一辈子不知道这件事,但是知不知道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岩泉一笑得很温暖,他的五官其实长得有点凶,但是笑起来又会把眼皮细化,笑意像一片阳光,融化了少年面上的坚冰,露出大片柔软。
及川彻这个笨蛋,要是能一辈子不谈恋爱就好了。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在脑中映射,岩泉一用脚踏了踏地面,后脖子红了一片,这种想法光是在脑子里想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如果真的不谈的话,那他就陪及川彻一辈子。
及川彻湿着头发走出来的时候,岩泉一又窝进被子里去了,他带着毛巾扑到岩泉一面前,像一条通体雪白的博美犬,如果有尾巴的话,现在一定摇得飞起。
“小岩,帮我擦头发嘛——”
岩泉一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地方,少年一刻不停地坐上来,像是早早的就等着他这个动作一样,及川彻和他一样坐在床上时就比他高出一些,岩泉一瞬间心情暴跌,又一脚把人踹下去。
“嗷——小岩…”
及川彻刚想可怜地转过头去嘴贱两句,下巴被人拖住搓了搓,很舒服的感觉。及川彻一下子没了动作,可能是被毛巾蒙住头的原因,他悄悄的,红了耳朵。
往日聒噪的人意外地安静下来,岩泉一还以为及川彻困了,动作变得很轻,岂料及川彻突然扭过头,眼神闪烁着,有期待也有忐忑。
“小岩,你想不想……”
及川彻说到这,突然觉得嗓子干涩,什么字都吐不出来,但岩泉一始终平和的眼神让他又拾起了把话说完的勇气。
“小岩,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阿根廷吗?”
岩泉一平静的神色这才变得有些疑惑。
“什么?”
“我前几天收到了阿根廷那边的邀请,他们说要我做他们的二传。我想去打更强,更快,更能让我进步的比赛。”
及川彻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光总不可忽视,岩泉一看着,心脏不可抑制的膨胀,总觉得下一秒就要从胸膛跳出来,然后及川彻就会看见里面十年如一日的欢喜。
岩泉一突然笑出声,捧起及川彻的脸,两人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面容精致的少年愣在原地。两人用着一样的洗发水,香味交织着混杂在一起,这是真正的亲密无间。
“知道我现在想干嘛吗,答对了我就陪你去。”
答错了……我就告诉你答案。
及川彻无辜地眨了眨眼,从兜里掏出两张机票。
“可是我已经订好票了,小岩你一定要陪我去。”
岩泉一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这个人真是,不愧是及川彻。
“什么时候的航班?”
“嗯……下次小长假的时候,我想先去看看,还没有签合同。”
“还算有点聪明。”
岩泉一感觉整个人被环住,背后靠着一个滚烫的胸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及川彻已经从窝在他怀里,变成了把他圈在怀里。
这种泡在及川彻清新的气息中的感觉让他有些上瘾。
岩泉一把头埋的更低,都要淹没在被子里了。及川彻的头卡住他的颈窝,把人掌握得更紧,在岩泉一昏昏沉沉要睡过去的时候,耳畔传来及川彻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小岩,生日快乐,要一直开心。”
——你也是啊,笨蛋。
9.
后面打比赛的那几天,及川彻有些亢奋过头,可能是看见了明媚坦荡的前途,又或者是今天岩泉一等他的时候给他带了牛奶。反正整个队伍都笼罩在莫名的激动中,打球的状态特别好。
岩泉一拍下最后一个球,“啪——”球落在对方界内,长哨的声音响起,及川彻跑过来冲他张开手掌,他会心一笑,举起手碰过去,是一个漂亮的击掌。
又赢下一场比赛,最后一年就保持这种状态,战到最后吧。让大家在全国大赛的舞台上最后团聚一次,让及川彻在他高中三年为止努力的舞台上为他传球,让这个不是天才却耀眼无比的少年,被世界发现他的光彩。
岩泉一注视着及川彻明亮的眼睛,肯定会有那一天的,他一直坚信着。
及川大人是无所不能的。
洗手间里大男生们挤在一起,松川在教花卷吹口哨,岩泉一看了一会儿,觉得有意思,也跟着尝试,结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一下跟自己较起劲来,就一定要吹出来一次。
及川彻看着岩泉一不断嘟嘴,吹气,不是太用力,就是找不到出气口。又傻又……可爱?这个词用在小岩身上,真是意外却合适,及川彻没忍住,笑出声来,惹得岩泉一一个眼刀甩过来。及川彻挠挠头,走到岩泉一身边,洗了个手。
“小岩想学吗?”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能学会。”
及川彻于是转过身看着眼前岩泉一又无意识地尝试无果,轻笑一声。他抬手捏住少年的下颌,稍稍用力,岩泉一倒吸一口凉气,被迫张开嘴。刚想推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及川彻就伸出另一只手,还带着水珠的手指贴在他的牙齿上,好看的手指在他微张的口腔里摸索着按了几个地方。
“小岩记好了吗,这几个地方吹的时候不用太用力,轻轻的,这样的力度就好。”
及川彻手指用力点了一下那块软肉,同时又吹出一声响亮轻灵的长哨,那股浪荡轻浮的气质显露无疑。
岩泉一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压在墙壁上了,及川彻比他高一点,手指放在自己的口腔里,面上带笑却有点莫名的危险,这样看着他,有种不浓重但存在感极强的压迫感。
岩泉一皱眉,感觉有些快含不住就要往外溢的口水了,一手把人推开,拉着及川彻的手腕去洗手,嘴上不停在骂。
“垃圾川,你脑子刚才被厕所水冲走了吗?”
“别动不动就把手往别人嘴里塞啊。”
及川彻嘟着嘴,又变成以往温和无害的样子,眼神很无辜。
“可是我只对小岩这么做啊——”
岩泉一没再说什么了,也没有看见及川彻得逞般的笑,当然他后来也没学会吹口哨,只要一想起这个糟糕的学习过程,就觉得什么都学不下去了,怪烦的。
再次见到影山飞雄这个对于及川彻来说尤为复杂的少年是在春高比赛之前。长相干净帅气的少年静静的站立在走廊的另一头,眸中闪烁着意气风发的光芒。岩泉一知道影山飞雄对及川彻可以说是十分崇拜,想要打败及川彻的心情也十分坚定。这样以“天才”之名冠于身的人带着对排球最真挚的热爱。岩泉一想,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失败呢?
但是他不想看见及川彻一次次败在影山手里,那个笨拙却固执,始终向上的及川彻,岩泉一想看着他一直赢下去。
“小岩,今天也很帅气哦。”
及川彻站在他身边,毫不在意地笑笑,就像对局根本没有负担,一如往常的安抚着每一个队员的情绪,但明明作为队长,他才是负担最重的人吧,岩泉一第一次在比赛前握起及川彻的手。
二传手的手极其漂亮,一看就是平时有认真做护理,指节分明,骨节处有被排球磨过的痕迹,不甚完美,却很好看。
岩泉一双手捧着及川彻的右手,抵在额头,他闭着眼睛在想。
及川彻,继续赢给我看吧。
对局刚开始很顺利,以至于到最后被对方翻盘的时候,队员们都是一脸呆滞的表情。及川彻撑着手臂跪在地上,面前不远处是越跳越远的排球。球,落在自己的界内了。
及川彻那一刻的表情是怎样的,岩泉一这个角度看不太清。但少年很快站起身,无意识地挺了挺腰杆,身姿始终挺拔,目光始终向前。
那个总是傲气张扬的少年反应极快又或者是刻在DNA里的本能反应,他转身朝一直为青叶城西呐喊助威的人群遥遥鞠了一躬,那一躬鞠的很深,晶莹的光反射在岩泉一眼里,他看见及川彻直挺的脊背,也看见他贴合裤缝颤抖的手。
岩泉一眨眼,盛不下的眼泪断了线一般地淌下来,他后知后觉用手臂一把抹去,原来,是真的结束。
诚然,岩泉一并不爱哭,但眼泪总止不住。跑动的脚步声越发接近他,很快少年轻脆的掌击响在背后,朦胧的视线中及川彻醒目的背号1清晰地印在瞳孔中。那幅画面在后来成了岩泉怀念国中三年最常闪现的画面。
来自队友的类似鼓励,安抚的后背掌击让岩泉一重新抬起头,青叶城西绿色的队服在面连贯在面前,他重重地擦了下眼睛,挺直脊背,小跑着跟上那群代表他三年青春的家伙。
队伍排列整齐,齐刷刷地冲青叶后援团鞠躬,场馆的地板亮到反射灯光,岩泉一眼睛睁的很大,猝不及防,一颗泪珠又悄悄砸在地板,然后消散。
于是,青叶城西三年没能进入全国大赛。
至此,及川彻一直泯然于宫城县。
晚上,月光很亮,穿过层层云朵照射在冷清安静的小路。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并肩行走,谁也没有说话,及川彻的眼眶红红的,刚才在体育馆里和众人痛快地哭了一场,栗色的短发都软趴趴的耷拉下来,没有什么精神。
“喂,及川,明天我们去和我爸一起钓鱼吧。”
“哈?小岩你难道忘记明天要跟我去阿根廷吗?”
“什么?有吗……”
似乎是被少年富有生气的表情安慰到,岩泉一放松的笑起来。
“我不管,你得陪我去,我不能一个人。”
“及川,你是还没断奶的小朋友吗?”
“你说是就是吧。”
岩泉一深吸一口气,拉住及川彻的手腕,两人一起停在路灯下,他看着少年澄澈的眼睛,心里想,这些肉麻的话说出来可真是难为他啊。
“你是我最自豪的搭档,超厉害的二传手,就算以后到了别的队伍也不会改变。”
“我想一直看着你。”
及川彻站在原地,看着岩泉一整张脸都红起来,有些暴躁的想把自己藏起来。硬朗的五官会是被很多女生喜欢的长相,但此刻他拉着及川彻的手,说着类似告白的话。及川彻的声音不由放轻,像是自言自语,带着股茫然的迷惑。
“小岩是真的喜欢我吧,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我们一直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及川彻往后退了一小步,在潜意识里想逃避,性格上天生带有感情方面的缺陷,比起突破,他更喜欢保持永恒不变的亲密关系,比如唯一的挚友。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戳破岩泉一对自己的喜欢的原因。
岩泉一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实话那句话很暧昧,但还没到告白的程度,他应该像以前一样暴揍及川彻一顿,最后补上一句,“向垃圾川表白不如让我去吃屎”。但是他往前踏了一步,两人相望着步入短暂的昏暗。
“嗯,喜欢你。”
岩泉一想,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胆小的人。
“在七岁那年还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就有想一直陪着你的念头。”
“我其实很开心能听见你和我持有同样的想法。”
“小岩有见过两个男生谈恋爱的例子吗?他们会过得很辛苦,他们的家人也会连带着一起受到辱骂,他们甚至不会有孩子,我可一点都不想带着小岩吃那么多苦。”
及川彻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岩泉一几乎能想象到黑暗下及川彻嬉笑的表情,他的声音有些低。
“及川彻,我说过不喜欢在我很认真的时候听到你吊儿郎当的语调的,对吧。”
他一点都不想和其他人一样,被他草率的应付。
及川彻所有的话一下哽在嗓子眼里,他一点都不想被小岩讨厌。
沉默了好一会儿,岩泉一才问。
“及川彻,你以后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
岩泉一快要气笑了,从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及川彻心里都在想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结婚,会找一个漂亮贤惠的女生,她必须支持你的排球事业,要非常爱你,会在你失意的时候陪着你,而且永远不会抛弃你。”
“及川彻你可能不知道,你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是我给你的安全感太足了吗,所以你以为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岩泉一几乎刻薄的说着,他看不见及川彻的表情,心里却有着发泄的快感。
“及川彻,你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见过你结婚的样子。在梦里,我是你唯一的伴郎,很奇怪,连梦都觉得你以后会过得很幸福,但我还是觉得你也许会想和我一起稍微不幸福一点地生活。”
岩泉一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摸索着轻轻拉住,他笑了笑,语气又变回平常那样。
“其实跟我在一起也不会那么不幸福的,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给你最好的。我也会接受你爱排球比在乎我多很多,你大概是知道我见不得你的眼泪,所以每次吵完架如果我总生气不理你,你都会流几滴眼泪让我心软。及川彻,你要是以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心软的人,那我会笑得很不礼貌,因为我只是不想让你有伤心的情绪而已。这些好像十多年来我一直有很好的练习。”
岩泉一张嘴,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太多了,十年都未曾吐露的感情实在是太密集了,很多也已经过了保质期,他不愿再提。再怎么说,对着及川彻说自己暗恋他的心路历程都太奇怪了。
岩泉一叹了口气,想把手抽出来,却被对方紧紧攥着,酸涩的情绪现在才一股脑的冒出来,毕竟是十年啊,说不遗憾都是在放屁。
“及川,我们该回去了。”
岩泉一似乎是又回到了不管不顾坦白之前,那个坚不可摧又冷静淡然的样子,及川彻非常清晰地知道,他们之间才不可能回到以前那种相安无事的相处模式,未知的前路让他感到迷茫,他死死拉住了那永恒不变的风向标,开口很急促。
“小岩,我可以不结婚的。”
“别说这样的话,你要正常恋爱,正常生活,我……会是你一辈子的挚友。”
及川彻听着岩泉一一如往常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往前迈一步,想看清少年的表情。
“真的吗?”
“当然,答应了的事,我不会食言。”
岩泉一近乎麻木地为这场闹剧收场。他恍惚间仿佛看见及川彻眼角闪过的晶莹,他会怎么想?在他输了比赛最失落的时候,好兄弟安慰他的同时还顺带着表了个白,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暗恋历程。为了维持友谊,内心痛苦之下,宁愿一辈子不结婚。
岩泉一想,他是世界上最想及川彻幸福的人,却弄得他不再幸福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路口,岩泉一先动身,轻轻地抱住及川彻,没有用一点力,好像是怕太用力这场景就会破碎。他压抑着呼吸,若无其事地向及川彻告别。
“再见,垃圾川。”
及川彻愣在原地,他心里发慌,总觉得事情会发展成他不想看见的样子。那少年的背影离开的很决绝,及川彻几乎没有犹豫,飞跑着上前,喊住岩泉一,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衣袖,岩泉一惊讶地回头。
这个场景,一如好多年前。
男孩稚嫩的童声,少年清澈的声音,都这样在岩泉一生命中响起过。
“抓住你了!”
岩泉一看着及川彻气喘吁吁的样子,眼睛却亮的可怕,好像他真的又说出了那句话。
但及川彻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只说。
“小岩,明天我给你带牛奶面包。”
及川彻还是转身离开了,两人的身影晃悠着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渐行渐远。
及川彻第二天是一个人去阿根廷的,他登上飞机的时候还在想,小岩肯定很生气,他要买很多很多伴手礼来哄他开心。
“小岩是绝对绝对会原谅我的”,少年喃喃自语,嘴里的话执念可怕得像永不幻灭的诅咒。
及川彻面前被空姐递来一张手帕,温柔好听的声音提醒他擦擦脸,及川彻抬手按住一颗正往下掉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又糊了满脸。
及川彻一直是个好面子的人,他第一次没有管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狼狈,把手帕盖在脸上,任眼眶生疼地产生一大滴大滴的水珠,毫无自制力地哭了很久。他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在想,好像那个自己一哭就慌慌张张又笨拙认真来哄他的少年已经不会陪在他身边了。
骗人,怎么可能。
10.
岩泉一消失的很突然,及川彻小跑着到他家的时候,出门迎接的只有岩泉妈,她笑得很抱歉,却没有一点要透露岩泉一行踪的意思。
“抱歉哦,阿彻,小一想见你的时候会去找你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们生气这么严重呢,嗯……是小一在生气吗?那阿彻要有耐心一点哦,我想应该不会有不消气的那天,毕竟这孩子最疼你了。”
及川彻微笑着告别了岩泉妈,坐在岩泉家门口一直发呆,他从第一次见岩泉一一直回忆到现在,发现自己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脑子里一出现岩泉一这个名字,无数记忆就闪烁着像万千碎片往外蹦。
他们一起经历了太多,甚至让及川彻很难找到一点没有岩泉一存在的回忆。
他扯了一朵野花揪着,流云在空中变幻着形态,及川彻给岩泉一发完第四十九条line,很可怕,才过了十几分钟,他连岩泉一自己家门口有几棵树都想跟他分享。
细小的雨丝突然毫无预兆的下起来,及川彻却没有要躲的意思,他动动手指又发过去一条line。
“小岩,下雨了,出门记得带伞。”
后面跟着两个可爱的颜文字。
那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天气阴转小雨,及川彻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而他喜欢的人却很勇敢。
及川彻的阿根廷之旅除了顺利签约之外都一团糟,他想自己果然还是不能一个人出门。这个时候,身边原本应该有一个人陪着他,而不是晚餐只能有一份被友情赠送的盒饭,难道他以后只能靠脸谋生了吗?及川彻打开袋子,看到四个十分合心意的菜,心情又好起来。他拿起手机,咔嚓一声把照片发给岩泉一。
“当当当——及川大人好惨,只能蹲在路边啃盒饭了。”
及川彻敲键盘的手动作流畅又快速,只是最后一句话来来回回打了几遍都不敢发出去,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把不恰当的字句都删掉。
夜晚街口坐着一个长相十分精致的少年,他瘦高的身影被灯光打上几分落寞。本就狭小的过道,他就是不坐在中间,大半个身体都靠右,左边空出一个同样狭小的座处,他咬了两口肉,又抬手擦了擦眼睛,过路人笑了两声,又是一个被这盒饭辣到哭的人。
及川彻眨眨眼。
“小岩,我想你了。”
那个夏天,及川彻想他应该很喜欢岩泉一,而且比岩泉一喜欢及川彻多那么一点点,因为他一辈子都不舍得岩泉一分开。
怯懦的少年躲在月亮后面,脚步不停的踏在梦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想念的情绪却毫不吝啬的发散。
及川彻又不敢那么狂妄了,他觉得还是小岩更喜欢自己一点,毕竟他无耻的逃避了十多年,留岩泉一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痛苦了好久。
于是及川彻暗自打算,自己要每天都多想小岩一点,多喜欢他一点。
11.
“小一,去帮我买瓶酱油了——”
岩泉一答应着,一边套外套一边往外跑,二十二岁的岩泉一比少年时期要白一些,可能是因为当了训练师之后常年待在室内,晒太阳的频率没有之前那么高。他比以前更稳重了些,青涩的气质全然褪去,帅气的五官变得更立体,身高腿长的青年朝气十足,惹眼又让人忍不住欢喜。
“下雨了,好麻烦。”
回去的路上开始飘雨,岩泉一小跑了几步,灰蒙蒙的天突然冒出了一把白色的伞,一抹高挑的亮色凑到他身边,为他撑起一片没有雨丝的安静的世界。岩泉一动作缓慢地偏头,撞进那双浅棕色的漂亮眼睛时,肩膀被人扯住,离滴落的雨丝更远了些,那人清澈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明朗。
“抓住你了。”
及川彻笑脸盈盈地抹了一把岩泉一脸上细小的水珠。他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岩泉一现在要稍微抬头才能看见那张英俊迷人的脸了。因为常年在外打比赛,及川彻比少年时要黑一点,但这点黑无伤大雅,反而给男人添上一丝朝气四溢的荷尔蒙气息。成年的体魄要更健硕一点,这是一句完美的,美丽的躯体。
“你……好久不见?”
岩泉一愣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打了个不疼不痒的招呼。
谁能想到对面挺拔的青年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掉下来一颗眼泪,还没等岩泉一有什么动作,及川彻就先一步狠狠抹了把眼睛,那张明艳的脸像是被洗净的宝石,透着股难言的蛊惑力,岩泉一移开视线,他一直想说,其实哭过之后的及川彻是他心里面最好看的样子。
只是少年时不愿意看见他难过,长大之后连见一面及川彻都难。
“小岩,真是太狡猾了。”
岩泉一对这说法不置可否,只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和及川彻隔开了一个安全的社交距离,岩泉一的眉头不可控制的皱起来。
他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嘴唇上突然传来一阵冰凉柔软的触觉,岩泉一愣在原地,甚至没想起来要推开面前突然亲上自己的及川彻,稳如坚冰的唇被青年轻轻舔了舔,及川彻在岩泉一发怒的前一秒就退开了,声音清亮。
“小岩,请和我交往吧。”
说完这句话,那始终镇定自若的青年竟是像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刚向喜欢的人表白之后一样,握着伞的手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耳根子红了一片。真是太明显了啊,笨蛋。
岩泉一摇头。
“请容我拒绝。”
“啊,为什么——”
及川彻一下甩掉慌张,整个人上蹦下跳,又像刚被宣判死刑的囚徒,拼死维护自己的权益。
“没有为什么,因为我前不久刚打算要安安稳稳地结婚过日子。”
岩泉一像一颗刚直的松柏,就站在那里,从没被什么洪流改变过生长方向。
及川彻在和岩泉一分开的第四个年头才体悟到,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对自己心软的岩泉一了。
岩泉一本以为他这么说及川彻就该歇下来了,但那青年只是迷茫了一瞬,又扬起了笑脸,兴致勃勃地为他打着伞,一路陪他走到家门口。
“这有什么关系?小岩也是可以跟我结婚的。”
岩泉一还是没忍住脚上的惯性,踹上了及川彻的屁股。
“垃圾川,都这么大了还是不会好好说话。”
及川彻却露出了自重逢以来第一个如之前那般灿烂的笑容,他抬起手,那双上了无数保险的灵活好看的手毫不在意的为岩泉一抹去脸颊上沾到的水滴。
“我,很喜欢小岩。”
青年好看的脸上挂着认真的表情,深邃的眼中闪烁着岩泉一呆愣的神色。
岩泉一觉得自己算是落荒而逃了,连句礼貌的道别都没说就逃回了家里。真没出息,岩泉一躺在床上,用手臂盖住双眼,试图掩盖剧烈的心跳声。他想,果然由及川彻亲口说出来的喜欢让他很欢欣。
及川彻似乎还是和从前那样有活力,岩泉一总是能从各个角落“偶遇”一看就精心打扮了自己的漂亮青年。才短短一周不到,岩泉一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免疫了及川彻顶着那张明艳的脸用认真又温柔的声音向他告白的样子了。
“你不打比赛了吗?”
实在是被盯到头皮发麻,岩泉一放下手中的笔,无奈的冲那个装乖巧一路大摇大摆走进自己房间的人说。
“小岩放心吧,我会陪你很久的。”
岩泉一哽住,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那个意思吗!
安静了一会,岩泉一踌躇着,才说。
“喂,及川,我说,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吧。”
岩泉一说完,有些不自在地把头偏到一边,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是很想看见及川彻这时候的表情。
越是和及川彻接触,过往的一切总会不自觉侵占他的思绪,他已经过了四年大脑轻松的日子,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岩泉一感觉自己甚至能听到及川彻的呼吸声。
“多待一会也不可以吗。”
青年的声音不低,但明朗的嗓音上带着明显的落寞和委屈。
“小岩,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喜欢你。”
及川彻断断续续地说着喜欢,像是要把几年前那个怯懦的自己用重复的咒语般的话语掩盖。
岩泉一却没回头,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如果能把这声音寄给十八岁的自己就更好了,那个少年应该会开心到半夜睡不着,不停歇地把游戏的记录破掉吧。
岩泉一想到这些,不自觉笑出来,笑着笑着,心里又蔓延开来一抹悲伤。
及川彻喜欢岩泉一。
这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文字。
及川彻俯下身,从背后虚拢住那个从四年前就只给自己留下背影的青年,他只是抖了抖身子,却什么都没说。
及川彻确实没有多少哄岩泉一的经验,记忆中的小岩总不会真正生自己的气,只需要他喜欢的三颗糖,或者是一个撒娇般的抱抱,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是他掉几颗眼泪,小岩就会和他和好了。
但这次不一样,他不知道该怎样留住那个狠下心不再原谅他的青年。
及川彻笨拙地像刚刚学会恋爱的毛头小子,不会哄心上人开心。
“可不可以,让我再拥有喜欢你的机会。”
岩泉一心下一震,他清晰地认识到,不管过了多久,自己都无法逃离这名为“及川彻”的镣锁,漂亮的二传手像一根丝线,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把彼此铐紧,融进骨肉,无从挣扎,他也从未想过挣扎。
“……及川,真是差劲啊”
话音刚落,及川彻轻轻地贴上他的唇角,舔舐着。无论怎样,都想留在这个人身边。
岩泉一推了推面前像是鼓起勇气把一切都押注在这一吻上的青年,心里被这个人反复拉扯的恶意喷涌而出,嘴里就忍不住刻薄起来。
“及川,别老是亲来亲去的,如果你只是想找一个男人亲着试试,那……”
“不是!我不是这种想法,小岩,你不能这么想我……不能……唔”
漂亮青年一下站直身子,栗发软趴趴地贴在脑门,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受伤的脆弱,哭腔没能收住,在声音的末尾划过一道很深的印记,眼眶通红,蔓延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切的悲恸。
他故意装作尖锐地把及川彻捧在自己面前的真心撵在地上,看着他受伤的模样,本来应该感到类似报复成功的快感的。
“对不起。”
岩泉一清透的眸子像始终不倒的岩石,此刻终于因为心中私欲而摇摇欲坠。
他毫不避讳地道歉,像几年前那样把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倾吐出来,一如岁月不管怎么更迭,他都是那个清正坦率的少年。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确确实实地想通过你的感情来伤害你。”
“我觉得我应该会快乐的,但是阿彻,我现在好像跟你一样痛。”
岩泉一释怀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青年软得一塌糊涂的栗发,像以前一样熟练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他很少在及川彻面前犯错,只是这一次,犯了错也不想反悔呢,再次体验这种两个人都磕磕绊绊地痛苦的感觉,让他有一种真实感。
“虽然这样说,但是后天我送你回去吧。”
及川彻愣在原地。
“你五天后有比赛,不能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不是浪费时间,我攒了很久的假期,一直等到我有勇气来见你,所以……”
及川彻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对上岩泉一墨色的瞳孔,这是他二十几来未曾改变的锚。
“这次的比赛,我不上了。”
他放弃了一场排球比赛。明明他年少时就想好的,他一辈子都不会放弃任何一场自己能打的比赛。
“你……”
“我也不会后悔的,因为小岩和排球一样,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自己对小岩的爱意呢,因为他已经温润到像一股细水,融合在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中,充盈了他的每一次呼吸,跳跃。
已经成为了鼓动血肉的一部分,所以往后一直一直在一起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及川彻想到这,又扬唇笑起来,漂亮的面孔染上无法忽视的生机,细碎的光从他浅褐色的眼里折射出来,无数次轻车熟路的抓住了岩泉一摇摆不定的心。
“我及川彻,不管怎样,都要和小岩一辈子在一起。”
谁能离得开细胞里赖以生存的水分呢,所以他抓得紧一点又何妨。
岩泉一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于是选择了沉默到底。
直到答应了及川彻要一起来海边玩的邀请,岩泉一才意识到以沉默来应付青年时候的及川彻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方法。
“及川彻!不要再把你买的东西塞进我嘴里。”
岩泉一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歪头避开了及川彻捏着小蛋糕想往自己嘴里送的手。漂亮青年的脸上荡着熟悉的无辜却得逞的笑容。
“唉?小岩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吃呢。”
“……”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但还是装得让人咬牙切齿地想把他撕碎。
“小岩小岩,我给你买个椰子吧。”
“我已经二十多岁了,及川,不要再这么叫我。”
一个大男人天天被叫什么什么酱的,他有些受不了。
“啊,那叫什么好呢。”
“随便你,叫岩泉会更好。”
岩泉一不太在意地挑着摊子上老爷爷卖的椰子,及川彻非常主动地付了钱,一路安静地和他并肩走在海边。
清凉的海水一下漫过脚背,一下又似留恋般贴着皮肤滑走,大海宽阔宁静的声音让岩泉一无比放松,气质安稳的青年穿着泳衣,外面披着一件纯白的防晒衣,整个人仿佛和大海合为一体,像从海里走上来的由人鱼变的人类。
及川彻悄悄和岩泉一贴近了些,试探地借着走路摇摆的动作碰了碰他的手,然后悄无声息地牵上去。
岩泉一的步子停下来,偏头去看及川彻,这一停,就整个人都溺在了青年漂亮的瞳孔中。
“好喜欢你,阿一。”
失控的心跳震耳欲聋,岩泉一愣愣地任由及川彻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及川彻的步子不大,他却像没有知觉的布偶娃娃跟着他一步一个脚印走着。
两个人慢悠悠地在沙滩上走着,岩泉一抬头看了眼及川彻高大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什么嘛,装得跟什么事都没有一样,结果从耳朵到脖子都红了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及川彻清透又响亮的笑声从前面不间断地响起,张扬又肆意,让岩泉一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十六岁。
那时候他第一次和及川彻两个人独自旅游,一切都磕磕绊绊的,他们还差点被人骗钱,订酒店也迷迷糊糊地误订了一间大床房,那个年龄的大男生倒也无所谓,一倒床就睡,胳膊赤裸裸地贴在一起,大腿粘着大腿。
及川彻幼稚地往他脸上泼水,趁他不注意把他刚喝了一口的椰子抢走,那时候的及川彻也是这样笑的。
岩泉一安静了一会,也跟着笑起来,闷闷的笑声伴随着没有杀伤力的责备。
“不要这样叫我。”
阿一,是家里人对他的称呼,这样叫显得亲昵又暧昧。
“小岩你还是很难伺候唉,这两个叫法你自己选吧。”
及川彻眨眨眼,又摆出他一贯的吐舌眨眼的表情,由二十四岁的他做起来也毫无违和感,很漂亮。
岩泉一移开视线,很久没有说话。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阿一。”
岩泉一这次没有跟第一次听那样大的反应了,他只是又偏了点头,掩饰着自己柔和的笑容。
12.
“今天晚上我们也一起睡,好不好。”
及川彻躺在床上,磨蹭着把头挨在岩泉一因为坐在床脚而稍低的颈窝处。
毛茸茸的触感让岩泉一缩了缩脖子,他往一边躲开,语气坚定,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不行,自己睡自己的。”
“唔,小岩你好狠心,早知道就订大床房了。”
后面一句及川彻是小声嘀咕的,但岩泉一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失笑。一个下午,他已经习惯了及川彻随时随地转换的称呼。
及川彻在睡觉的前一秒,都还没放弃这个念头,缠得烦人了,就被岩泉一一拳打得安静下来。
岩泉一进了卫生间,世界才终于安静下来。外面一个人躺在床上的及川彻把手臂横在眼睛上,他觉得开心,因为小岩又会打他了,而不是冷冰冰的只会沉默地看着他。
他想,他心态很好,能接受一切事情,甚至连输了比赛他也只会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强,而不是暴躁的生气,不接受自己的失败。
但是唯独岩泉一的冷漠,他好像不管怎么宽宏大量,都无法接受。
因为岩泉一是永远不会让及川彻输的人。
岩泉一湿着头发走出来,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一抬眼,就看见及川彻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张他们自己带来的毛巾,眼巴巴地望着他。
岩泉一想,如果及川彻有尾巴的话,说不定早就摇起来了。
“小岩小岩,我给你擦头发!”
岩泉一倒也没有拒绝,他现在有点困了,靠在及川彻像以前一样为他垫好的枕头上,随着青年轻柔的动作昏昏欲睡。这气氛实在是太宁和了,及川彻想把力度放得更轻一点,免得打碎了这来之不易的情景。
岩泉一迷迷糊糊中被人放平,被子轻轻地盖在身上,身边陷下一点,他无意识地往那边靠了靠。
“阿彻,把灯关了。”
身边人沉默着,动作迅速地关了灯,又小心翼翼地把上半身趴在岩泉一身边。
及川彻的声音轻轻的,在黑暗中还有点低。
“阿一,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岩泉一没睡着,只是脑子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的状态,他往前靠了靠,不想睁开眼睛,皱了皱眉,语气有点不耐烦。
“我好困,你自己亲不行啊。”
话一说完,半天都没有动静,岩泉一又听见及川彻一点都不大声的话。
“我今天晚上和小岩一起睡好不好,我绝对老老实实的。”
“嗯。”
他随便答应了一声,一翻身就睡了过去。在梦里他一直被一只安静的大暖炉抱着,很温暖,让他安心的一觉睡到天亮,中途都没醒来过,难得的一场好觉。
醒来之后岩泉一才发现,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怀念及川彻的怀抱。
“小岩,来得好慢啊。”
岩泉一收拾好自己,慢悠悠地晃到外面时,及川彻正收好手机,冲身边的女生挥手告别。明明应该是早已经习惯了的场景,但可能是因为及川彻说了喜欢自己,又或者是和及川彻相处的这段日子太过美好舒适,他心里涌上来一股烦躁。
岩泉一直勾勾地盯着及川彻温和的笑脸看了一会,又觉得没什么好生气的,不发一言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唉?小岩,你别生气,我刚才没有加她们的联系方式,我只是把手机上你的照片给她们看了,我说,那是我喜欢的人。”
“我不会再和别人谈恋爱了,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
没有喜欢过别人,这说法确实无情,但很真实。岩泉一又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及川彻的妈妈聊天,伯母当时笑得一脸无奈地说。
“阿彻看上去很受欢迎,因为他有很出色的外表,但性格却很不适合谈恋爱呢。”
“而且阿彻其实是不会好好谈恋爱的人呢,不会轻易喜欢上别人,可能会在青春期因为好玩和好看的女孩子在一起。”
“这是不对的,我会好好教导他。但是阿一,你要好好担待他哦。”
岩泉一想,伯母不愧是把及川彻生下来的人,真的很了解儿子的想法。
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他还想继续担待这个混蛋。
及川彻此时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解释,而是想借岩泉一的反应来证明他还喜欢自己。于是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岩泉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及川彻慌了神,小跑了几步抓住岩泉一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往下跪在他面前,脊背笔直,声音清亮。
“我错了小岩,你别生我气。”
岩泉一眉角跳了跳,被及川彻的动作吓到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动作极快地把人扯起来,骂了几句。周围人赤裸裸的视线让他感到非常不适,还有及川彻二话不说就跪下的态度。
“垃圾川,你把脑子落在阿根廷了?”
“不要随便给别人下跪啊,我是你爸吗?”
及川彻听到熟悉的称呼,也没管是不是在被骂,心情愉快地笑了笑。
“可是他们说,老婆生气了,男人就是要利索地下跪认错。”
岩泉一行走的步子停下,这里没有多少人,是民宿的背后,他回身打了一拳在及川彻的背上,岩泉一的力气可不小,这一下也没手下留情,打得及川彻倒吸一口凉气,精致的五官扭曲了几秒。
“真是个混蛋。”
“世上从没有这种说法,就算别的家庭是这样,但你是及川彻,除了你的父母,你的梦想以外,不用因为任何人任何事下跪。”
“我才不需要你为了爱我放弃尊严。”
“听清楚了没有?”
“还有,谁是你老婆啊,我是个男人。”
“喂……”
岩泉一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青年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手臂锢住岩泉一的背,很痛,及川彻栗色的脑袋蹭在他的颈窝处,呼吸很烫,声音闷闷的,响在耳边。
“可以抱一下吗?”
“你都抱上了还问我?”
“那,再多抱一会吧。”
“滚开,别得寸进尺。”
及川彻被粗鲁的推开,也不恼,神色温和地把手机放进岩泉一的手心。
“我对小岩没有秘密,也不会对小岩撒谎。”
岩泉一无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手机,没有打开,他直视着及川彻的眼睛,觉得很奇妙,长大之后反而会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不用查,我知道。”
“刚才也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不太喜欢情绪被你掌握的感觉。”
“所以从一开始跟你重新遇见,才会一直不敢面对你。”
及川彻觉得呼吸都变得很艰难,小岩用一副拿来表白的话语很认真地和他解释自己的心情,真的是件让人很难控制心跳的事情。
“所以,小岩肯定还喜欢我对吧。”
及川彻头一次说出这么没自信的语气,但眼神却闪烁着一如往日的光彩。是啊,不喜欢及川彻的话,那怎么可能呢。
岩泉一却没这么说,他只是想,这么说出去也太没面子了。
及川彻确实没有去打这一次的比赛,但是不代表他的假期就很长,四年攒下来也就一个半月而已,这已经算是长的了,他今天上午就要赶飞机回去。
“别这样一副要死掉的样子啊,你可是要去打排球的。”
岩泉一打了个哈欠,昨天被他硬缠着玩了半宿,今天还被抓起来早起给他送机,真是劳苦。
“我们可是要分开唉,小岩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
青年的表情很委屈,明明就毕业好多年了,还是跟十八岁的时候一样,表情丰富好懂。
“我很早就说过要分开的吧,我们早就应该不见面的。”
“为什么!不要!我会回来的。”
岩泉一笑了笑,觉得逗逗及川彻也挺好玩的,漂亮的运动员像一只炸毛的名贵猫,眼角都红了一片,还是强忍着没有掉眼泪,可能是那天他说,自己其实不是很喜欢爱哭的人。
不喜欢的原因是很难招架啊,一看见就心软了,真是笨蛋及川。
“还喜欢你。”
“但是,给我点时间吧,彻。”
岩泉一笑得很温柔,让及川彻没来由地红了耳根,然后在对方温和的视线下没出息地掉了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实在是太幸福了,让他无法忍受,想一直抱着小岩,一直一直喜欢小岩。
眼角被人揩了揩,指尖凉凉的,动作却很轻,及川彻吸了吸鼻子,努力做一个不被小岩讨厌的不爱哭的人。
“笨蛋。”
岩泉一骂了一句,扶住及川彻的后脑,轻轻地贴上他的唇角,留下了一个来自春天的极富浪漫气息的吻,携来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一切都像回到了时间的尽头。
“等你再找到我的时候,我再给你答案吧。”
这场比赛,或许会一直进行下去也说不定,岩泉一看着天边划过的微小的飞机,心里想着。
早就被抓住了,在最初望向彼此的视线中。
——END
学园paro,日剧里的小男生总会动不动大喊这句话233,我也想看鸣人喊~wuli助撩村长LV99~试着画了他超耿直的一面!助真的超有趣的时而曲线球时而变化球时而直球,心思又难猜又耿直,真的是个迷のboy!
总之赶上了,大家37佐鸣日快乐!吃过这口糖之后今晚记得刷牙!(??
学园paro,日剧里的小男生总会动不动大喊这句话233,我也想看鸣人喊~wuli助撩村长LV99~试着画了他超耿直的一面!助真的超有趣的时而曲线球时而变化球时而直球,心思又难猜又耿直,真的是个迷のboy!
总之赶上了,大家37佐鸣日快乐!吃过这口糖之后今晚记得刷牙!(??
比起说环境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黄昏的看法
我倒是觉得是这刚好是他喜欢的熟悉的、能让他不知不觉地安心的环境,阿尼亚和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吸引住的约尔对他来说都是特殊的。所以和她们待在一起时就会想到这种地方就是家吗,真正的家人又会是什么感觉。但是迟钝或者说只想着任务的人察觉不到这份真心,但是这都是下意识的最真实的想法。
之前的任务没有结婚的类型吗没有假扮夫妻的类型吗,不知道(以及漫画我刚开始看还没看到),但是听到结婚那一刻的愣住是真实的。
在等黄昏的回旋镖,之前对他来说完成任务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一句道歉就把为了任务的过去烧掉了
枭行动完成后,没有利用价值阿尼亚和约尔小姐大概是割舍不掉了。。。。
比起说环境会潜移默化地影响黄昏的看法
我倒是觉得是这刚好是他喜欢的熟悉的、能让他不知不觉地安心的环境,阿尼亚和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吸引住的约尔对他来说都是特殊的。所以和她们待在一起时就会想到这种地方就是家吗,真正的家人又会是什么感觉。但是迟钝或者说只想着任务的人察觉不到这份真心,但是这都是下意识的最真实的想法。
之前的任务没有结婚的类型吗没有假扮夫妻的类型吗,不知道(以及漫画我刚开始看还没看到),但是听到结婚那一刻的愣住是真实的。
在等黄昏的回旋镖,之前对他来说完成任务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一句道歉就把为了任务的过去烧掉了
枭行动完成后,没有利用价值阿尼亚和约尔小姐大概是割舍不掉了。。。。
(糊弄一个水印)
如果你推和一位亲人相依为命,为了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世界战斗,行动力和战斗意识非常强,和泡芙有“羁绊”,那他一定是——
一之濑宝太郎
刚好六一儿童节收到稿,非常萌的两个宝宝互动一下
泡芙爱好者也会被泡芙打败吗,,,,
小宝再次no gotcha(没事下次一定)
大概就是
“诶?你很喜欢吃泡芙吗?那尝尝我做的泡芙吧”
“(嚼嚼嚼)”(愣住)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啊啊啊啊,,,,啊诺,,,,”
的故事,豆沙
老师太会画了,非常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糊弄一个水印)
如果你推和一位亲人相依为命,为了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世界战斗,行动力和战斗意识非常强,和泡芙有“羁绊”,那他一定是——
一之濑宝太郎
刚好六一儿童节收到稿,非常萌的两个宝宝互动一下
泡芙爱好者也会被泡芙打败吗,,,,
小宝再次no gotcha(没事下次一定)
大概就是
“诶?你很喜欢吃泡芙吗?那尝尝我做的泡芙吧”
“(嚼嚼嚼)”(愣住)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啊啊啊啊,,,,啊诺,,,,”
的故事,豆沙
老师太会画了,非常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