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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剑非万人敌 |第四十四章 峨眉百年

食用说明:

  时间线魔改,捕鱼儿海之战和王保保去世时间都有所提前。开放结局或许也是两人故事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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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峨眉百年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襄阳城破,父母与兄弟战死,姊妹离散,屠龙刀寻觅无果,世间也再无神雕侠的传闻,郭襄时常觉着这广袤天地间仅剩下自己一人一剑,余生茫茫实在是孤寂无边。


     铁指...

食用说明:

  时间线魔改,捕鱼儿海之战和王保保去世时间都有所提前。开放结局或许也是两人故事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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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峨眉百年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襄阳城破,父母与兄弟战死,姊妹离散,屠龙刀寻觅无果,世间也再无神雕侠的传闻,郭襄时常觉着这广袤天地间仅剩下自己一人一剑,余生茫茫实在是孤寂无边。


     铁指环上的“留贻襄女”四字总是让她心底泛起阵阵酸涩痛楚,她宁愿上边刻的是“精忠报国”这样用来时时鞭策人的豪言壮语,无关任何的私人情感,然而母亲黄蓉为她永远留下的却偏偏是那声“襄女”爱称,虽无更多话语,但总是让她一把年纪了还在为思念亡亲而泪流满面。


     江湖上又有了关于屠龙刀的传言了,有人说曾在川东见过此刀,于是郭襄又从北方颠沛辗转至西南。明知多半又是一场徒劳,她仍不肯放弃那点渺茫的希望,反正自己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


     机缘巧合之下,郭襄在蓉中的信相寺留宿了几日,那住持见她眉目中隐有悲苦,不得解脱,便在佛前与她讲了两则故事。一则为“尸毗王本生”,尸毗王即释迦牟尼成佛前所经的一世,他心地善良,保护了一只被饿鹰追逐的小鸽,鹰便对他说:“你保护了鸽子,我就会因没肉吃而饿死。你为何就不怜惜一下我呢?”尸毗王于是用一杆秤一端称鸽,一端放同等重量的从自己腿上割下的肉,等同是用自己的血肉来换鸽子的性命。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鸽子变得异常沉重,尸毗王即便是割尽了自己的股肉、臂肉也不及小鸽的重量。于是尸毗王用尽全部力气把自己整个人都放在了秤盘上,打算用生命来作为抵偿。最终大地颤动,恶鹰与小鸽都不见了,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神明安排的考验。二则为“须达拏太子本生”,讲的是太子须达拏乐善好施的故事,凡有乞求,无所不应。他把国宝白象施舍给了敌国,因而遭到了国王的驱逐,于是带着妻儿四口坐马车入山,途中遇到二人乞马,他便把马给了。他与妻子各抱一子继续前进,遇人乞衣,他又把衣服给了。在车马钱财全部施舍光后,一家人总算在山中住了下来。一日,又有人上前乞子,两幼子连忙躲了起来,但须达拏太子还是把他们找出,用绳子捆住送了人。孩子们依恋父母不肯走,乞求者用鞭子打得他们浑身是血,太子见了难过,但还是让孩子被牵走了。帝释天还想进一步试探太子布施的诚意,向太子索要太子妃,于是须达拏也把太子妃送了出去。最后帝释天恢复原形,将太子的一切施舍归还,又帮助他们一家返回了宫廷,太子终修得了功德圆满。


     郭襄听了两个故事起初大感荒谬,细想之下却发现这一切又似乎正是人间现实。家财衣裳被剥夺,亲生子女被牵走,入侵者正在这片土地上饮尽血肉。她的英雄父母用了一生来试图阻止这样的人间惨相发生,但终是挡不住蒙古人的铁骑,而她自己呢?漂泊半生,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郭襄长叹一声,悲戚低吟:“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老僧则是心境平和地说道:“苦难本身就是皈依。业有三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苦乐皆此身受。生报者,次身便受。后报者,或二生或三生,百千万生,然后乃受。”


     “是了,一定是有报的。不然何以解释这世间的好人不长久,坏蛋却占尽上风,普通百姓身家不保,人生碌碌皆是悲苦?我想,我的家人还有杨大哥来生一定是会过得极其幸福的,而恶棍们下辈子则是当牛做马!”郭襄说完心里一下子好受了不少。


     她仰头凝望着殿上高大的佛身,但见佛并不显示出任何的喜怒苦悲,只以洞察一切的微笑静静注视着人世间。如此高明、如此超脱的神态让一直爱而不得又遭受国破家亡的郭襄感到了难得的内心平静。


     这之后她便在信相寺剃度受戒,静修佛事,日日夜夜焚香祝祷,觉着自己也算是为了家人、杨大哥以及天下人做成了点什么。但与此同时,寻找屠龙刀一事她到底还是没有放下,偶尔会用倚天剑行侠仗义,偶尔也还是会看着“留贻襄女”泪流满面。


     在染上了痨病,意识到自己很快就连时间也会不再拥有时,郭襄不得不承认实现“倚天屠龙计划”实非自己一人之力所能及,于是决心寻找传人。她想来想去,认为最好的方法还是效仿自己的外公黄药师开宗立派,广收门人,如果一个徒弟不争气那就继续收两个三个,一代徒弟不争气那就再指望两代三代,总之像愚公移山那样,只要徒子徒孙无穷尽,那绝世的武功和兵法就总有一日会重现于世,帮助汉人赶走鞑靼,光复山河。


     历来江湖门派的地盘都是往名山大川上靠,峨眉惯有天下秀之称,名头很是不小,郭襄觉着这山名充满女子气也正契合自己,遂拿出母亲当年留给自己的钱财,将金顶原有的寺庙盘下。她将破败了的庙宇与佛像统统重新修葺了一遍,甚至加以黄金装饰,一方面是为了敬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气派,好撑起一个新门派的势头。她以桃花岛武功为底创造了剑法和掌法等系列灵活多变的外功,又默下九阳功作为内功基础篇,甚至还颇为得意地想到过,这些武功只要顺利学下来怎么都比外公那些门徒强多了,将来行走江湖、抗击蒙古都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再练出个小小东邪。


     然而这世间的武学也在不断日新月异,郭襄这套心血并未给后世带来绝对的优势,她广收门人的宏伟愿景也被自身不断恶化的身体状况所击碎,匆匆离世时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教完唯一的弟子全套四象掌。


     与半路出家的郭襄不同,风陵师太自小便生了一颗佛心,她作为善女子,会在每一个佛节如期去到离家最近的信相寺参加法会,也因此与郭襄相逢。她天生不通情爱,虽正值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却是对男欢女爱之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对于邻居男子的主动陪伴与示好显得迟钝又冷漠,而那位男子失望之下也出家修道开辟了青城派则是后话了。与郭襄相逢时,风陵师太也正承受着丧亲之痛,父母皆病故,家贫如洗,她跪在地藏菩萨面前日夜痛哭,于是郭襄上前与她讲了尸毗王与须达拏的故事,风陵师太听了大受启发,遂剃度出家与郭襄一同上了峨眉山,陪伴了对方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黄衣青驴行走世间的玉雪女子化作了峨眉上的孤坟一座,留下了一个初初成立、毫无名气的门派,一个根本完成不了的遗命和一名不知所措的弟子。风陵师太深深敬爱着她的师父,立誓要将峨眉派延续下去,从此愈加勤心习武,并一人执着倚天剑闯荡江湖,也因此收得了孤鸿子与灭绝两位弟子。风陵师太觉着徒弟在精不在多,这两位都是她从万千人中仔细挑选出来的好苗子,若是有幸能完成先师遗命,正好可以一人拿屠龙刀一人执倚天剑,二人齐心,万事可成。


     风陵师太将孤鸿子与灭绝带回了峨眉,也在佛前与她们讲了尸毗王与须达拏。孤鸿子听了叹声说:“朝闻道,夕死可矣!”灭绝师太当时还在叫着方艳青的俗名,听了后则是大笑一声道:“舍生取义,快哉快哉!”


     自此以后,灭绝师太与孤鸿子一直携手外出闯荡,两人肩负光大峨眉的使命,逢武会必要参加,路遇不平之事也必定出手,经年累月下来,门派在整个江湖武林中被广为知晓,师姐妹二人也皆养成了一副嫉恶如仇又好胜心极强的性子。只是,屠龙刀依旧没能找回来。


     在宽厚慈爱的风陵师太迎来她的寿终正寝时,峨眉派已被灭绝师太与孤鸿子发展来拥有了上百门人。在继承人的选择上风陵师太略做了一阵子的犹豫,大徒弟痴迷武学,我行我素,有时候甚至不把门派利益放在心中首位。二徒弟性情偏执,脾气古怪,爱钻牛角尖,倒是向来尊师重道,想来想去,还是二徒弟更能坚守下先师的遗命。一点性格上的小毛病能算得了什么呢?这天下又哪来那么多的完美圣人?风陵师太这么想着,将“留贻襄女”戴在了灭绝师太手上,而后安详离去。


     事实也证明风陵师太的选择并没有错,在她撒手人寰没多久,孤鸿子就因比武不胜杨逍而活活气死,甚至还弄丢了倚天剑,灭绝师太当时气得一度连后事都不想给自己的大师姐办。师姐妹二人年少相伴,一同出生入死,自是情同手足,亲密无间,但随着日子安定与年龄增长,两人性情中的古怪面都逐渐让这份感情生了龃龉,当面的争吵与背后的抵触时在发生。灭绝师太在当上峨眉派第三代掌门人后,长期都在指责孤鸿子作为大师伯过于自私狭隘,在指导师侄们时从来都不上心,但孤鸿子其实对她自己的徒弟也毫无耐性。但当气消下来、倚天剑也重新找回来之后,灭绝师太又开始觉得师姐的死对她而言堪比天塌了,她的余生都将为此痛苦不堪。


     在峨眉派弟子们的心里,用了一生时间将门派从籍籍无名发展到门徒众多、排名位居于武林前三位的灭绝师太对于峨眉的重要性一点都不亚于郭祖师。她收徒众多,只要是女弟子便有教无类,但对每个人的上心程度都有限,在孤鸿子死后更是总穿着一身土黄色衣衫,刻板地戴着尼姑帽,对谁都不苟言笑,有谁要是半点让她感到不顺意了,她便要发狠威胁说:“你信不信我把你逐出峨眉!”


     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名特别优秀的弟子能得到灭绝师太的钟爱。第一位便是纪晓芙,出身于武学世家,天资卓越,举止得体,灭绝师太第一眼看着就觉得喜欢,哪怕这个女娃自小就订了娃娃亲,是不能出家的。


     纪晓芙入门后不久,灭绝师太就认定了她会是下一代的掌门,于是依照传统,找时间讲了尸毗王本生与须达拏本生。纪晓芙对这两个故事感到很是不喜欢,却还是表现出了十足的敬意,并在佛前发愿,愿以一生去完成祖师遗命,并且还要帮助师父实现铲除魔教的宏愿。灭绝师太听了心里感到欢喜,但她性子向来过于刚强,绝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半点对徒儿的爱昵。可人非草木又孰能无情,她最终选择了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爱。灭绝师太朗声问道:“晓芙,你以后孝不孝敬我?”纪晓芙理所当然地回答说:“愿以余生侍奉师父左右!”灭绝师太心满意足笑道:“哈哈,你这丫头,分明是自己不想结你那娃娃亲了,偏拿我这个师父来当借口!”纪晓芙顿时羞臊到面红耳赤。


     其实灭绝师太是当真不太乐意纪晓芙嫁殷梨亭的,对于这项婚事,她态度顶多只是不反对。事实上把谁嫁出去她都不情愿,尽管峨眉与武当渊源深厚,但灭绝师太向来对男子态度轻蔑,而武当男又总是在求娶她的峨眉女,长期下来不免有一种自家小白菜被隔壁的猪惦记上了的感觉。因此在看到纪晓芙对婚事面露尬色,并进行着口头上的一些推脱时,灭绝师太更高兴了,说道:“行吧,你既然一片孝心,舍不得离开师父,咱们就让他殷六入赘进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钟爱的弟子最后会阴差阳错爱上了最厌恨的大仇人杨逍,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在气恨着这事,恨到随时会忍不住对着天空、树木以及路过的猫骂上两句:“我往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你又是如何答应过我的?孽障!孽障!你就算活过来了我都还要再打死你一次!”即便那时她已经又拥有了周芷若,也还在不时为想起纪晓芙而大动肝火。于是总在周芷若表现优异时千叮咛万嘱咐:“你以后可不许学纪晓芙。”在周芷若表现不好时顾影自怜说:“唉,终究还是不如纪晓芙!”


     或许是因年事渐高变得更慈祥了的缘故,灭绝师太渐渐发觉自己其实对周芷若这个幼徒是爱意更甚的,周芷若乖巧懂事,头脑聪明又还努力,学东西总是很快,有时候甚至能让灭绝师太心里欢喜到想要抱一抱她,再唤上几声心肝宝贝。但她是绝不会这么做的,她只会突然问出声来:“芷若,你以后孝不孝敬我?”周芷若皆是回答说:“师父,徒儿这辈子都会陪着你,你老人家让做什么便做什么!”有一次灭绝又进一步说道:“你比纪晓芙还会说话。但这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总是难的,你又没有出家,将来要是喜欢上了哪位男子,可别立即就把师父抛去了脑后!”周芷若想也不想地应道:“那徒儿就不去喜欢别的男子!”灭绝师太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的师姐们是不是乱教了你些什么?”但见周芷若睁着一双困惑又无辜的眼睛,灭绝师太又觉着自己这话问得太罪过。


     再之后,灭绝师太又发现自己这位小徒与众不同的地方不仅仅在于天资。她对周芷若也讲了那两则佛本生故事,以此来试探心性,周芷若听了却是疑问说:“尸毗王为什么不直接把饿鹰赶走?须达拏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切都送人?”灭绝师太回答说:“这些都是考验,为的是修成正果。”周芷若不解道:“要是不接受考验,他们不都能过得好好的么?如此看来,受苦本身倒成目的了。”灭绝师太耐住已然窜上的几分火气,说道:“如果保护了鸽子,那老鹰就会饿死。如果不给别人施舍,别人就会缺衣少食,如果不给每一个有需要的人施舍,那就是不公平。你不能让善因生出恶果!”周芷若不说话了,但神情看起来颇有委屈和不服,于是灭绝又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说无妨,佛法本来也是辩出来的。”周芷若不愿对师父有所隐瞒,又缓缓开口道:“因为喜欢小鸽才要救小鸽,那就不要管饿鹰了,如果喜欢饿鹰,那就帮它抓住鸽子好了,毕竟亲疏有别。施舍也应该量力而行,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那反该向别人讨施舍才对。”


    “你是不是故意抬杠!”灭绝气得当场拿起戒尺就要打,出家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大讲歪理。一旁大些的弟子连忙上前替周芷若求饶,毕竟自家师父打起人来从来都不手下留情。当时是丁敏君将周芷若护在了怀里,静玄则是跪在地上说道:“小师妹年幼,自是不懂得这些大道理的,还请师父息怒!”丁敏君小声对周芷若说:“你这孩子,今日怎这般没眼力了?还不赶紧向师尊赔礼道歉?”灭绝勉强收回了戒尺,但一股气还未消下,便又狠话道:“你这孽徒如此计较个人得失,不肯让自己吃亏,我峨眉是堂堂名门正派,以惩恶卫道为已任,你这般德性怕是要让我派祖上蒙尘!今后要再不思悔改,我就把你逐出峨眉!”


     原本只是被吓得眼睛含泪的周芷若一听这话直接“哇”一声哭出来了,在地上长跪不起,苦苦哀求道:“师父,我错了,你不要赶我走。”静玄几次试图将她抱起都未成,只得在一旁安慰道:“芷若师妹你别着急,师父这是气话呢,她向来对弟子们疼爱有加,怎可能会赶人走呢?”然而周芷若依旧是越哭越伤心,任师姐们怎么劝都好不了。灭绝不禁想起了这小弟子刚被武当送来时那副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有些心疼和后悔。当时也还是她亲口对周芷若说:“武当派不要你那是他们不识抬举,女娃在我们峨眉派可是宝贝,今后你就在我门下好生练剑习武。我们峨眉的绝学要厉害多了,只要你肯潜心学,将来不可限量!”周芷若正是在她的教导下,一点一点变得自信开朗起来的。灭绝想着这孩子对峨眉很是依恋,倒也挺好的,但她永远不可能低下头来为自己过分言论致歉,她甚至永远不会觉着自己过分,便也只是任幼徒哭个昏天黑地,自己只在一旁冷哼一声,发着牢骚道:“还骂都骂不得了!”


    这事过后,灭绝师太仍然将周芷若当作继承人对待,她冷静下来后便想通了,这世间往往是不肯忍受苦难的人才会真正拥有抗争的力量。那把戒尺她怎么也找不着了,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戒尺用了这么多年,打开花了无数个屁股,还从来没被弄不见过。灭绝师太看破不说破,只心里暗暗想:这孩子柔是柔,内里却是一点都不顺。哼哼,不顺从也好,这点像我。


    灭绝师太一直觉着周芷若年龄小,还需要自己带很多年,直到为攻打光明顶一事带着她上了一趟武当山,又发现宋远桥的儿子宋青书一直在盯着她看,这才恍然惊觉,自己最小的弟子也已然长成一位大姑娘了。


    “得,又被惦记上一个!”灭绝师太在下山时有些怨念地骂出声来。当她说到“又”这个字眼时,甚至一时忘了上一个被武当惦记着做媳妇的纪晓芙已经被她打死,仿佛对方只是因被殷梨亭娶走而不能常见。周芷若心知师父是在说自己的事,便也尴尬地红了脸。


     上了光明顶的灭绝师太再没能回到峨眉。在万安寺的大火尚未烧起时,她就已做好了抉择,毅然为风陵师太临终前交代的遗命伤害向自己最疼爱的徒儿,也终于因为痛心难抑而抱了对方一回。灭绝师太死得并不像她师父那便安详,弥留之际还充满了忧虑、不甘与恨意,眼睛怎么也合不上。


    峨眉派前两代祖师对佛都很是虔诚,第三代的灭绝师太虽也吃斋念佛,但因时常大开杀戒,已经算不得是地道的出家人了,到了第四代的周芷若,更是对佛是半信半厌。别人都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周芷若是直接拿出家这件事来打诳语。但门派中的出家弟子也好,俗家弟子也好,并不能因此对她有什么意见,甚至没法因为任何事情对她有意见。周芷若性情既敏感又专横,年纪轻轻就做了掌门,也年纪轻轻就办成了前代一直未做到的事——夺回屠龙刀,后又接连打过屠狮大会、英雄大会、华山论剑,战绩皆是斐然,峨眉派的名位甚至一度因她在华山论剑中冠绝群雄而跃居江湖第一。


    周芷若在返回峨眉之后的十八年里上了三回华山,前两回总是因不敌黄衫女子的左右互搏剑法而最终落败,最后一回实际上也不是硬拼过去的。她自觉身体状态已有所下滑,继续靠精进武功来取胜已是不可能了,于是在最后一次比武时,她趁隙打出了几颗佛珠。黄衫女子于电光石火间躲过珠子后便停下了手上动作,冷声说道:“你又输了!周芷若,我真想不到你会气急败坏到使霹雳雷火弹,依照比武规矩,使用违禁暗器便是直接算输。凭你这样的心性,你就算再打上十回八回还是战胜不了我,也永远成不了最顶尖的高手!”周芷若得逞地笑着,趁机拿剑抵上了对方的脖子,说道:“那就是些普普通通的菩提子,我有什么用不得的?”黄衫女子回头一瞧,但见地上的珠子果然都没有爆炸过,只是表面涂过些火石粉,摩擦间会散发出硝烟味道。她不禁哑然失笑,“亏你想得出来!罢了,我就认输这一回吧,咱们下回再战!”


     然而那之后周芷若便不再参加华山论剑了。她每日只需穿着一身紫袍随随便便在金顶的台阶上走上几步,就能收到无数峨眉弟子的崇拜目光,这对她而言已足够受用。她就这么神气了一段时间,然后转头就开始抨击江湖武林办的这华山论剑一点意义都没有。至于实力原本应是最为强劲的张无忌因对胜负输赢毫无兴趣,只上过一次华山,还早早就莫名其妙落了败。


     有着周芷若这样一位实力强劲的掌门,峨眉全派上下自当是齐心协力为她摇旗呐喊的,而门派光耀后,许多人便逐渐开始在习武之事上懈怠生惰。周芷若一开始也还为这样的现状忧心,但怎么都将风气整顿不过来,后来看到自己的徒儿殷晚棠很是成器,便也宽下心来了。想来峨眉派历来就是靠着掌门支撑实力,只要下一代的掌门不垮,峨眉便依旧是江湖上的超一流门派,其他人随性点就随性点吧。


     周芷若仅收了六名弟子就觉着自己怎么都教不过来了,并且对除了殷晚棠外的每一个徒弟都感到不满意,否定的话说得较多,时常还奚落道:“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当掌门人了!”但在外人面前又还是极为护短,与她的师父灭绝师太当年的风格一致。但待殷晚棠则不一样了,她对这位弟子的天分很是肯定,时常都在说对方定能超越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周芷若尽心尽力一步步为殷晚棠打好了武学理论和内功的基础,让她避开了自己曾经绕过的所有弯路。而殷晚棠也确实争气,门内比武永远是第一,出门在外也总能给自己师父争光争气,甚至优秀耀眼到连武当派的人都在逢人便吹:“殷晚棠不愧是我们武当的种!”周芷若听了不高兴,觉着这有他们什么事?这孩子身上是绝对绝对的峨眉血脉更重。但终归会看在殷梨亭的份上,不会主动去开口驳斥。


     她也从不会去干涉殷晚棠对于话本与杂剧的喜好,以为对方会跟自己当年一样,就图个打发时间,对殷晚棠偶尔表现出的少女思春也不会太过指责,想着在这个年龄总是难免要天真一阵子,自己这么大的时候甚至还荒唐到喜欢上了张无忌呢。在这些方面,周芷若并不愿像师父灭绝师太一样咄咄逼人,只会偶尔说上点像是“我看那男子配不上我徒儿”的冷言冷语。


     殷晚棠在二十岁时就已完整地练好了包括“九阴真经”在内的所有峨眉绝学,适逢江湖武林又在邀约华山论剑,周芷若觉着是时候让她打出更盛的名气了,便让她带着倚天剑前去比武。然而这一去,这位得意门生便再没回来,早早就抵达华山准备观看比武的杨不悔也没能等到女儿出现。


     于是峨眉派与武当派的所有人都出动了,天涯海角到处寻找殷晚棠的下落,生怕她是遭了什么不测。最终也是周芷若隐隐想起了纪师姐的一些故事,又或者是冥冥中受了一些师徒间的默契感召,她突发奇想闯进了眉州一户办喜事的人家,在哗声四起中一把掀开了新娘子的盖头,当即便见到了殷晚棠惊恐万分的面容。


    “晚棠,你要成亲都不请师父喝杯喜酒么?”她冷笑着质问道。


     殷晚棠回过神来后,看向周芷若的目光中虽然带有几分畏惧,但也坚定回答道:“师父,弟子有罪,弟子本是想等成完亲再向你禀明此事的……”周芷若气愤道:“你是俗家弟子,我又不是不让你嫁人,甚至还可以给你备上一份嫁妆,你干什么要搞这出先斩后奏?”


    殷晚棠道:“因为……因为我不打算再回峨眉了,从此只在夫家生活。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是真的喜欢学武功,只是从小周围的人都在练,在家里爹娘也要教我练,到了峨眉后又是被师父一直推着走罢了。直到这趟下山遇见张生,我才终于明白,绝世武功并非我真正所求,师父还有娘亲寄予了我太多厚望,我从来都无法对此感到快乐,只有无尽的烦忧。比起舞刀弄剑,四处比武争光,我更想花前月下,读书写字,相夫教子,就此过上平静的生活。师父你……你就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放我自由吧!”


     周芷若如遇晴天霹雳,直觉心头受了狠狠一记重创,当场就已气血翻涌,神思恍惚,几乎要站不稳。她的目光落在了被随意搁置在喜堂角落的倚天剑上,上前将剑拔出,于是这剑终于又回到她手上了。周芷若怨怼道:“我放你自由,谁又来为我的付出负责?”


     她拿着倚天剑在人们的惊叫声中劈垮了大梁,将喜堂变作一片弥漫着尘埃的废墟。夫家与宾客们也被她肆意挥舞出的剑光伤及不少,匆忙抱头四窜。她进而又砍坏了系着红布的梨木桌,砍掉鸳鸯红烛与拜天地先祖的祭台,这些都还不够,她闯入一旁的书房,一剑斩断书架,让载满经义的书籍轰然倾倒满地。


     “那人就看了这么几本书,便让你死心塌地了?”周芷若感到了一阵心如刀绞,回过头去对茫然无措一直跟在后边的殷晚棠质问道。殷晚棠看着她那双发红的眼睛,一时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周芷若捡起地上一本诗抄,随手翻了两页,深吸着气以免自己啜泣出声,“就这些东西,算得什么才华!”她顺手便把书也撕了。


     心怀愧疚的徒弟终是感到气不过了。“我夫君虽不是读书人当中最有才华的那一个,但却是我最喜欢的那一个。我便就是想生生世世与他长相厮守,恩爱不移!”殷晚棠跪在地上,将周芷若当年送她的护身佛奉在了头顶,又愤慨说道,“我原以为在做师父的眼里,徒弟们的平安喜乐才是最重要的,如今看来实为不然,你对我们的关爱充满了功利的前提,这样的师徒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珍视的!”


     “你没资格指责我!”周芷若骤然移至殷晚棠身前,将五指罩在了对方的头顶,即刻间就要击落,“我今日便亲手毙了你,就当从未收过你这么个徒弟!”


     殷晚棠闭上眼睛,最后奋力说道:“师父你且打死我吧!我早就知道这事与你是说不通的。我听闻你当年与我继父情路不顺,曾闹出过二女争夫血溅华堂之事,想来是对人间情爱充满嫉恨。你没有过真情,又怎会理解真情呢?”


     “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周芷若一把捏住了殷晚棠的颅顶,手指却是颤抖不已,怎么也没能发上力。想来当年殷晚棠初入自己门下时还是绵绵软软的襁褓之婴,她抱过的时候还生怕自己德性不好教偏了这孩子,让纯白无垢的心灵蒙上阴翳,这么多年来她又是给尽了对方偏爱,如今想来一切都极为讽刺。“罢了,我取你性命又能有什么用呢?”她无力地自嘲一笑,接过护身佛在手里看了片刻,随后将之捏成了碎粉,“你我师徒从今以后恩断义绝,你与你的后代永世不得再踏入峨眉半步!”


     周芷若回到峨眉后因气郁而呕血几日,自此以后一直气色不好,之后又与张无忌、杨不悔大吵了一架,三个人互相指责一通,也互相怄气绝交,再无往来。


     在这之后的一年里,四川的彭太后在内斗中失了权势,而先前为她垂帘听政站台的周芷若也突然病掉,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具体是得了什么病任谁也诊断不出来,但人们隐约又能猜到几分:早年速成九阴留下的隐疾、失去继承人后急火攻心、常年的心境不豁达以及生活作息极度不良等等。周芷若在病床上躺了几日,选了一个晚上撑起身,把致明叫去了祠堂。


     致明料得师父是强撑着要交待遗言了,便一刻也不敢怠慢,哭哭啼啼地去了。她进到祠堂后,见到的周芷若的状态却又不像想象中那么差,对方就站在一张巨大的牌匾下,一身傲骨挺得直直的,半点没有精神不好的样子。


     牌匾是由攻占了大都、推翻了元廷又进一步取得北伐大胜的朱皇帝亲手题的,上方赫赫写着“却匈奴七百余里”几个光耀大字。周芷若收到牌匾后第一时间就让人挂到了祠堂,献给峨眉前代的祖师们。峨眉弟子们虽不解为什么朱元璋要给自家掌门送这几个字,但也都倍感慰藉,认为朱元璋一鼓作气把鞑子赶得远远的实是立下了千古丰功伟绩,值得去拥护和赞颂,而峨眉全派上下更是为着倚天屠龙计划付出了好几代人的努力与牺牲,理应受到这样的赞誉。


     此时夜深人静,烛火晦暗,周芷若却只是看着牌匾上那几个字怔怔出神,并不显得有半分自豪。致明在身后默默陪着她站了片刻,终于听得周芷若开口说道:“你们都很好奇朱元璋为什么要送我这几个字,对吧?”致明如实点头称是,周芷若笑了笑,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但也只告诉你。”


     致明心头一颤,正欲要问缘由,周芷若已是直接开讲:“他之所以能顺顺利利打到捕鱼儿海将北元残部也击垮掉,是因为我十多年前带给了他一张大戈壁的地图。春季有融雪作为水源,而刚过完冬时蒙古人所依赖的牲畜又最为虚弱,那时候就是穿越戈壁发动突袭的最好时机……我一从蒙古赶回来,就马上去找了他,因为我清楚自己只要再多作一刻的犹豫,这份地图就再也交不出去了。


    “其实我相当讨厌朱元璋,是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的,但这张地图还是最适合交给他,他也足够心狠手辣。对待蒙古人,不能仅仅只是赶出去那么简单,那些部族……对那些部族来说,战争本就是他们生存的一部分,他们也已经习惯将中原视作自己的盘中餐了,必须要将他们赶得足够远,击得足够碎……”她身躯晃了晃,似是站不稳,继而却是掩面哽咽起来,“其实那也不全是他们的错,草原实在太严酷,天地也太无情,倘若没有那场误会,我也可能不会去想到那个做法……其实当时我无论怎么选都是不对的,要保护鸽子就势必会重创到饿鹰,但我没办法,我甚至都不是可以原本事不关己的尸毗王,我自己就是一只鸽子……”


     “师父……”致明听得云里雾里,上前搀扶着她。虽不明白事情完整的前因后果,但见着师父哭,她也忍不住想哭了。


     周芷若哭完后又感到不甘心地狠狠骂了句:“谁的感情还不珍贵了?殷晚棠拿别的事来说我也就罢了,她可以骂我脾气差、待她不好甚至是德行有亏,她竟敢拿感情的事来说我,我……再让我碰到,我还是要打死她!”


     这回说的致明大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连忙劝说道:“师父,晚棠前几日有写信来致歉。”


     “她道歉又有什么用,说跟人跑就跟人跑了!我命实苦,到头来竟遭的是这等报应!”周芷若摇头叹息片刻,平静下来后又丧气说道,“其实也很难说她的选择有什么错,人各有志……我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是尽量让自己再多活上个几年。等我死了,峨眉变成什么样我也就管不着了。”


     致明哭泣自责道:“都怪弟子不争气!”


     “你学东西是要慢些,如今实力倒也不比你的其他师姐妹差,已经是很尽力了。”周芷若柔下声来,静瞧了眼前的弟子片刻,又释然道,“其实峨眉倒也不非得一直是顶尖强派不可,只要不跌出六大门派行列……”她想了想,又改口说:“只要不跌出一流门派行列……或者能在二流偏上也行。从我师父灭绝师太的时候开始,峨眉派就不仅仅只是为着倚天屠龙计划而存在了,峨眉自身的生生不息便是意义。更何况祖师遗命在我这一代已然完成,胡虏也被驱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山河重归了汉家,你们理所当然可以过得轻松些。只要……只要别让这个门派散了便行,好歹还能为走投无路的女孩提供个归处不是?”


     致明流着泪拼命点头,周芷若转而又板起脸道:“当然了,你也别听我这么说了就从此不努力,落后总是要受冷眼、挨欺负的。”


     “弟子以后定会日夜勤加练习,争取在华山比武时为师父脸上争光一回!”致明说道,“只求……只求师父也能去现场看看。”


     周芷若定定看着她,脸上逐渐绽起温柔笑容,就连眉间那道冷冷清清的新月也在一时间显得温馨柔和,随后便出声道:“致明,还是你最孝顺。”


     致明又无声哽咽了起来。周芷若缓步走到了灭绝师太的灵位前,焚香祭拜过后,郑重地将手上的铁指环摘下。她看着戒指内侧“留贻襄女”四字,隐隐约约记起幼时母亲也曾在耳旁唤过数声“若女”,便再也隐忍不住,对着正烧得卷曲的香柱说道:“师父,我的爹娘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也是为了抗击蒙古人而牺牲了一切的英雄……”她顿上片刻,举起指环朗声道:“峨眉派第五代弟子致明跪下听谕。”


      此后不久,金顶之上又少了一道身影,多了一座青冢。年近三十继任为峨眉派掌门的致明师太跟自己师父当年比起来实在已算不得年轻,但她的迷茫无措却是远甚于任何一位前代。她一直以来都觉着自己各方面资质平平,从来不是师父最喜爱的弟子,甚至自认为师父每多一个弟子,她在师父心中的顺位就要下降一位,因此怎么也没想到掌门一职最终会落在自己头上。


     又如任何一位前代一样,致明师太发自真心地敬爱着自己的师父,也因其天性醇厚,丧师之痛消解得比谁都慢,一整个月过去了还无心处理任何门内事务,总是反复回想起祠堂传位那晚先师的泪水。幼时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开始想到了一道身影,一张面容,一个名字,尽管她和对方只相处了短短两天。师父是和那人一同出发去的漠北,一年半后却是独自回来,这么多年也再没见过那位……致明师太突然想起自己还曾管那人叫过师娘,顿时惊谔地瞪大了眼睛,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大不敬地记错了。峨眉派内部是存在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气,但是江湖上至今还有关于她师父与张无忌的一些传闻,为此她也曾愤怒到抽过人嘴巴。


     如果不弄清楚心中困惑,致明觉着自己永远也没办法静下心来做这个掌门,于是她把门内事务托付给了静玄师伯,背着倚天剑出发,一人一剑奔往漠北查探真相。


     大戈壁上到处都是行过军的痕迹,她只需沿着朱元璋的军队留下的标记走,便能轻松穿过这片荒原。然而一路走到了捕鱼儿海致明也没有发现任何蒙古部族的痕迹,甚至连牲畜的痕迹也没能见着,尽管牧草已在被烧焦后又重新长好。于是致明又往更北边的阔连海子走,终于遇到了一个正在追捕野鹿的部族。她欣喜上前向他们打着招呼,然而那些人看见她那身峨眉弟子装扮,马上露出了惊恐万分的神色,如同见了鬼一般哭嚎着掉头便跑。致明师太不解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刚准备离去,一位穿着华贵、盛气凌人的女子骑着白骆驼,带着一大队人马出现了。两人隔着段距离互相凝望了片刻,都险些没能认出对方。


     敏敏特穆尔别乞第一眼见到那道身负长剑、眉间点着朱砂、头上插着对簪的身影时,甚至一度忘记了恨,只觉恍如隔世。而当她看清不是那人后,又是首先感到了失望。她以如炬目光盯了对方片刻,向左右低语几句,让他们将致明拿下。


     致明师太因心中充满疑惑而剑招迟缓,便没能抵抗太久,很快就被五花大绑起来。赵敏将她栓在自己的骆驼后边,一路拖行回了营地,全程未曾说过一句汉话。


     所幸这个季节草丛柔软茂密,骆驼奔跑的速度也不算太快,致明内功又扎实,在这过程中并未受什么伤。接着,她又被抬进了赵敏毡帐中,被勒令跪在地上,奴隶们在她面前烧起了一口大锅,沸腾的热气扑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致明师太不得不又看向赵敏。时隔将近二十年,赵敏的面部变化倒也不算大,但在气势上明显强硬了许多,眉眼间隐现的一点衰老迹象为她增添了几份沉着的狠劲,而她的威仪甚至足以让人忽视掉她的美丽。


     赵敏坐下开始进餐,此时又来了一批美貌女奴,专程为她斟酒切肉,再小心地收走她桌上的骨头。致明不明所以地看了一阵,突然被人从后往前一推,险些直接摔进锅里,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叫,问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赵敏伸出戴满宝戒的手接过一把餐刀来,自己切起了羊头,终于开口,只冷冷说了三个字:“烹了你。”


     “什么!”致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难道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致明,小时候还被你带过!”


     “当然记得了,杀人魔头的徒弟。”赵敏语气极为平稳地说道,“你既然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拿你寻仇呢?正好我们这里许多人还没尝过两脚羊的滋味,你嘛,勉勉强强还不算老。”


     “什么意思?你有什么仇?”致明眼中涌现了几分惊慌,“我是前不久才知道你最开始是位郡主。你来过峨眉,与先师关系密切,所以我才来找你!”


     赵敏冷笑了一声,挥手又让人倒酒,片刻后反应过来笑容一下子有些凝固,“先师?”她怀疑致明这个脑子不好的家伙是直接被吓来不会说话了。


    “是,已经是‘先师’了,”致明说起这事也是凄然欲泣,“年初先师病故,将倚天剑与铁指环传了我,你不信可以搜身看。”


     赵敏立即命人收过剑来,拔出一看,果然是倚天,心头骤然一紧,突然就对面前的酒肉失去了胃口,但她也只是面色不改地问道:“得什么病死的?”


     致明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病,便只好把殷晚棠的事说了,赵敏静静地听完后,只说了两字,“活该”。致明一愣,生气道:“我还以为你与先师关系很好,所以才告诉你这些!”


     “是很好过,但后来成仇了,血海深仇。”赵敏心境复杂,说话时双目渐渐放空,“看看我的族人,在最开始把你当成她时,都被吓成什么样了,全在那喊着:‘黑萨满又来杀人了,黑萨满又来杀人了!’这便是你师父干的好事。她一夜之间杀光了我所有的舅舅以及我的好些表兄弟,你说,我跟她关系还能好吗?”她抬起头来,看着致明大受震颤的样子,又道:“但其实,你跟你师父长得一点都不像。”


     其实赵敏对于此事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悲愤填膺,一部分是让时间冲淡了,另一部分则是被不断让她失望的亲情本身冲淡。跟草原上这帮亲戚相处久了,有时候赵敏自己都想提刀上去砍他们,比如那位自主恋爱出嫁还让她赠了大量牛马的表妹,转头就唆使无权无势的夫家联合别的部族来劫掠娘家,又比如小舅的那些女婿以及其他舅舅所生的儿子,总觉着自己也该享有一份继承权。那些亲戚不但从未对她们母女二人伸出过援手,反倒是在她们忙着重整家业时不断趁火打劫。当然,赵敏也并不会因此就把周芷若干的那档子事视作好事一件,血仇还是血仇,更何况周芷若当时那么专断,做得那么决绝,怎么都还是不可原谅。但是,又该如何去恨一个死人呢?赵敏突然陷入一片惘然,下意识地又啃了一口肉,马上觉着胃里一阵犯恶心,立即不耐烦地将餐盘一推,嫌恶道:“天天都是羊肉,真是腻得慌!”身旁的奴仆们一听,立马下跪磕头连连认罪求饶。


     “算了,明天我自己去打只大雁来换换口味。”赵敏命人把肉食以及大锅都撤下,又对致明微笑道,“我得感谢你为我带来大仇人死了的好消息,便不杀你了,反倒还要赏你。就这样吧,明天我赏你半边雁肉。”


    “我不要,你放开我,我现在就走!”致明抗拒道。


    “哼,你不想要便不要吗?你师父当年也没问过我想不想要这一切!”赵敏抬起了她那戴满闪耀戒指的手,又扶了扶自己头上那挂着一连串琳琅彩饰的帽子,充满炫耀意味地说道,“算了,反正我这个别乞如今是奴隶跟马匹一样多,马匹跟奴隶一样多,富有到不能再富有了,还是挺享受的。而你师父嘛,一辈子一穷二白,抠抠搜搜的,死了更是只剩下一抔黄土。”


     赵敏同样也不会为眼前得到的一切感谢周芷若。当时草原上一下子死了太多首领,各部大乱,她与母亲花了很大功夫才把一切平定下来,像对待畜群那样,对各部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该笼络的笼络,该吞并的吞并,真是要累死她这个牧人了。倒是一切做完后她打从心底觉着自己了不起,早年还算没白学那么多东西。爱猷识理答腊跟王保保败退来草原后也都对她毕恭毕敬,纷纷夹着尾巴为当年的事赔礼道歉,而她大度地原谅了他们,只在偶尔心情不好时甩他们点脸色瞧瞧。但是日子没舒坦上几年,朱元璋又打来了,尽管赵敏早料到周芷若会把地图交出去,提前就把营地往北迁了不少,但战争的突然到来还是让她蒙受了不少的财产损失,北元小朝廷被打散更是让她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蒙古内战,直到现在都还得跟其他部族打来打去。如今那个要对她赶尽杀绝的周芷若倒是先死了,赵敏打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真是天道好轮回!


     致明不服气地说道:“先师还是攒下过五千贯私产的,只是她自己没机会用罢了!那些钱我拿来一部分作了俗家弟子的嫁妆,一部分用来筑了佛身,一部分……一部分做了我这趟出行的盘缠。先师一生勤俭,将生平的一切都贡献给了峨眉,比你这般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的人伟大多了!”


     赵敏听了却是首先忍不住问道:“她当年从这离开时已经是把攒了多年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后来怎么又攒起五千贯的?”她说着也回忆起了当时周芷若一路上在酒肉茶上都不曾亏待过自己,甚至还想为正落魄的她做两身衣服再配上腰带与发饰,心里陡然便是一酸。


     致明顿时支吾道:“应该是……应该是跟彭太后往来时攒下的吧。”


     “彭太后?”赵敏仔细回忆了一阵,恍然道,“噢,是明玉珍那位彭夫人,现在都称彭太后了?”


     致明师太简要地说了下川内这几年的政局变幻,明玉珍称帝后病死,太子年幼,于是彭氏垂帘听政,与朝臣互有争斗,然后又被斗垮……赵敏还没听完就突然拍着桌子厉声问道:“她俩到底什么关系,你给我说清楚了!”


     “能是什么关系?你未免想得太龌龊了些吧!”致明同样是愠怒道,“彭太后向来欣赏先师,先师为了……为了峨眉跟当地的政要有些交际也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周芷若,年龄大了还变得更加利欲熏心了,这种烂局她也要去掺和!”赵敏骂道,甚至越想越气,“她果然是能被砸钱笼络到的,明明就是个能被权势所诱的混账东西,当初怎么就死活不能被我笼络呢?”她说着摘下两枚戒指砸在了致明面前的地上,说:“我身上随便两样东西就能值上千贯了,她凭什么就不能来为我站台!”


     致明支吾道:“不……不是这样的,或许是我弄错了。先师当然是向来高风亮节……”


     “死了好,死得活该!真活该!”赵敏恨恨地朝着地面又咒骂了几句,然后就开始饮酒,仿佛全然忘了自己第二天还要打猎的事。


     当晚致明还是被强制留了下来,由一群人看管着,就睡在羊圈边。第二天一大清早她便见到赵敏背着弓箭领着人出去打猎了,时间甚至早到连牧羊的农奴都还没起来,然而尚未到中午,却又见赵敏被人急急忙忙抬回来了,并且半根大雁羽毛都没有带回。


     致明看到有许多巫医开始在帐内进进出出,又过了一阵子后,一位会说汉话的坡脚男子走来对她说道:“敏敏特穆尔别乞召见你。”


     她被带入帐子中,进去便看见赵敏半躺在白色毛毡宝座上,双目一直出神地看着远方。“我从马上摔下来了,”赵敏见到致明后首先开口说道,“在追逐大雁的时突然就摔下来的,我那顶帽子实在是太重了,挂了太多珊瑚、松石和银链在上面……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成吉思汗也是因为从马上摔下受伤而死的。”


     致明听了又不禁有些难过,担忧地问道:“你是说,你也要死了吗?”


     赵敏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自顾自地又说:“昨晚也没睡太好,老想着今后这世上连个恨的人也没了,还是有些失落的。”


     实际上她一直以来对周芷若不仅仅只是恨。赵敏忘不了周芷若那疯狂的背叛,同样也始终无法让自己忘掉对方为她悄悄补过的衣服、熬过的鱼羹、对着墙角背过的佛经,在每次喝醉时她还是会想要周芷若为她宽衣脱鞋然后摸摸她发热胀痛的脑袋,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又会想起来自对方肌肤的温度。她恨她时能恨到咬牙切齿,想她时又会想到湿了眼眶。


     赵敏长叹一气,开口道:“你再和我说说她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吧。”


     于是致明便把华山论剑的事也说了,赵敏听到周芷若最后赢了一回黄衫女子,竟也不禁面露微笑,但嘴上还是骂道:“竟然用这种法子,不要脸!”


     致明又讲她和张无忌、杨不悔绝交了的事,赵敏又骂:“她那人就是糟糕透顶,什么都赖别人,没谁受得了她!对了,她死了后张无忌有没有去哭过?”


     致明道:“死者为大,终是要和解的。先师也是心宽了下去,说此事可告知张无忌与杨不悔,而那两位叔叔婶婶也是在先师的丧礼上和好的。”


     “她就是想让他俩去随份子钱,好把她从前送的结婚礼金讨回去!”赵敏道,又问,“殷离呢?还赖在你们峨眉吗?”


     “殷姑娘前几年就出海去了,说是要去波斯玩耍。”致明依旧耐心作答。


     “还真是怀念我们四个在同一艘船上的时候,可惜今生今世是再无机会了。”赵敏充满遗憾意味地叹息道。之后她随便想起什么便问什么,甚至问起了周芷若是不是还在经常“出家”?


     “这倒没有。”致明说道,“早年有人上门来提亲过,先师非说自己已经结了婚了。别人都想到了她和张无忌或宋青书那两场闹剧,说那作不得数,我师父说,她说作数便作数。这事后来又引出了些误会,还不如一开始就拿出家当借口呢!”致明师太感到很是费解地叹了声气,却见先前一直骂骂咧咧的赵敏突然哭了起来,先是怎么也抑制不住落泪,最后竟直接靠在她的宝座上嚎啕大哭。


      赵敏哭完后也未作解释,只是望着毡帐上悬着挂的犏牛头与黄金宝剑,目光怔怔地说道:“我大哥败退回草原后,我们一家三口倒也享上了一阵天伦之乐。五年前大哥因光复大都无望郁郁而终,嫂子也随我大哥而去,将他们的儿子托付给了我,要我好好照拂。年前我娘也寿终正寝了,按理说应是由我来继任汗位,但我那侄儿已有了不少自己的想法,我也就一直拖着未开全员大会……权力与财富能让这世间的一切关系变得扭曲,在物产匮乏的草原上尤甚。致明,你说我该不该先下手为强呢?”


     致明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这是别人的家事,她觉得自己不好去随便开口。而赵敏也并不是真打算征求她的意见,只继续道:“换作你师父来,肯定就是劝我动手了,但我终归是念着别人的好多些,坏少些,对着朝夕相处过的人总下不了决心,更何况,那还是我如今唯一在世的近亲。又也许,是我根本不在意那些别人拼了命想争取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是铁木真那样的人。


     “这些年来我治理了不少盐碱地,又让部族严格轮牧,想着牧场多了,牲畜数量稳固了,也就能减少些争端。然而成效始终有限……”赵敏最后说道,“也许我该休息一下了。”


     这之后,致明便被解开绳索释放。她为自己这两天遭到的无礼对待感到气愤,于是背好剑跨上马立刻头也不回地走,但走了没多久,就听得了身后传来另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她回过头去,见到自夏季深草尽头追来的人是赵敏,对方已除去了珠光宝气的那一身,穿着很是轻便。


     “你……你已经没事了?”致明惊讶万分道。


     “我一个练过九阳功的人,岂会因为摔下马而死掉?”赵敏嫣然一笑,扬手向致明扔去了一对银镯子,“这玩意儿本是你师父买给你的,谁知道她后来竟拿去讨好人学习蒙古话了。我真是恨死这镯子了!”


     “先师买给我的?”致明师太立刻将手镯小心收好,哪怕她如今显然是戴不了了,“我一直以为先师不喜欢我呢!”她忍不住又啜泣。


     “她确实不喜欢你!”赵敏冷哼一声,继续骑马前行,没有半点调头的意思。


     “你要去哪?”致明问道。赵敏朗声回答说:“跟着你回去,把你师父挖出来挫骨扬灰!”


     “你说什么?”致明师太顿时圆目怒睁,露出一副要和赵敏拼命的样子。但听得赵敏继续说道:“当然了,这得是建立在她真死了的前提下,她要没死……我还真打不过她!”


     “先师之死岂会有假!”致明听了更气了,“难道我还能拿这种天大的事来乱说不成?”


     “哼,你师父那种人可说不准!”赵敏道,“我想了一晚上,现在更是觉着有问题,你说她早不死晚不死,怎就偏偏在彭太后倒台时准时死了?我看她就是眼见自己玩脱了,怕给峨眉带来麻烦,只得靠装死来出金蝉脱壳,等过个几年,整个夏国都被朱元璋收了,再没人会找她清算彭太后的事了,她便要从坟墓里爬出来继续兴风作浪了!”


     “这……这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先师断的气!丧葬的全程还都是由我一手操办的,难道这过程中还能出了差错不成?”致明道,心中却当真也燃起了几分希冀。


     “你练过‘九阴真经’,应是知道上面专程有一门闭气功的。你师父也是可以为自己下点毒来装出一副垂死模样的,她以前在灵蛇岛上就给自己下过毒,你大概是不知道这事。”赵敏说道,“她那种人肯定短命啦!但就是不至于短成这样。我是觉着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会说没就没。”


     “我师父真的没死?”致明师太有些被说服了,顿时面露激动之色,再三想向赵敏确认,恨不得对方能拍着胸膛保证自身的推测绝对正确。然而赵敏只是转而讥笑起她来,“你肯定巴不得你师父死得透透的!你把她的钱都花光了,她要还活着,回头肯定把你打死!”


     “我师父要能活回来,她把我打死多少次都行!”致明道。


     “那疯女人有什么好值得在乎的?”赵敏受不了地说道,“她那人爱生气,老相肯定来得快,等见面了我反正是要嫌弃死她!她要是不跪下来向我磕头认错,我也一定一句话都不和她讲!”


     “师娘,你别这么说。”致明这回是恭恭敬敬地表示对她说法有意见。


     “呸!你管你师父叫‘娘’去!”赵敏狠狠啐道,常年的草原生活也让她说话变得更直接了,“她才是经常躺着不爱动那个!”


     致明顿感一阵五雷轰顶,甚至不敢去多作半分细想,直觉师父那张充满权威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在脑海中被击了个粉碎。她涨了红脸捂住耳朵大叫道:“这不可能!”


     两人于一个半夜抵达峨眉,第一时间便摸去了坟地。周芷若的坟墓就立在纪晓芙的旁边,致明曾经在自己师父交待后事时,问过要不要把她埋在灭绝太师父那边,而当时说话已经有气无力的周芷若险些就要直接坐起身来表达拒意了,整个上半身都在床上弹了一下。但她到底还是没能坐起来,只是连声说道:“不了不了,把我埋在纪晓芙那边就行了。”


     “师父是觉着自己跟纪师伯之间更有宿缘么?”致明问,甚至还感慨万千地叹了声气。周芷若如实说道:“我是要去骂她,都生了些什么孽种出来!”


     回想当时细节,致明师太更加确信自己师父是真没死了,二话不说抡起锄头便开始挖。赵敏却还有些迟疑:“你们这里连碑都不立一个的,一会儿要弄错了我还是怕自己会承受不住。”


     “不会弄错的,这边最新的这座只会是我师父的,最近没死别的人!”致明说道,于是赵敏也找来了工具帮忙挖。两人很快就挖到了棺板,再一齐提心吊胆地打开一看,里头果然空空如也。


     林间一阵阴风大作,随之传来了一声冷笑,一个声音在说道:“致明,你好大的胆子呐!竟敢带着蒙古人来挖你师父的坟!”


     致明浑身一颤,一时吓得锄头惊掉了。赵敏却是抢先反应过来,寻声而去,在穿过一片密集的竹林后突然站定下。两人相面的一瞬,十年只如一梦。


     披着一身紫色外袍的人站在空旷处的月光之下,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转头便跑掉了。赵敏回过神后,气急败坏喊出声来:“怎么还反是你先耍上脾气了?你凭什么拿那种眼神看我?周芷若,你给我站住!”

(完)

 


八角枫花

【スレミオ】樂园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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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迪克放下杯子,浓茶浸得他舌根发苦。对面的女人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端庄贵气的仪态配上她矮胖的身躯,反而平添几分惹人生厌的不和谐感。但真正不和谐的恐怕是他自己罢。沙迪克想,残羹冷饭养出来的舌头,永远喝不惯上层的高档茶叶。

  “您说另一份资料在德林·伦布兰手里……此话当真?”

  佩尔派的卡尔女士嘴角微动,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怎能用戏言欺骗未来的格拉斯利派掌门人?”

  “您这就过誉了,执行官女士。”沙迪克不动声色,“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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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スレミオ】樂园 17

  

  沙迪克放下杯子,浓茶浸得他舌根发苦。对面的女人不紧不慢地品着茶,端庄贵气的仪态配上她矮胖的身躯,反而平添几分惹人生厌的不和谐感。但真正不和谐的恐怕是他自己罢。沙迪克想,残羹冷饭养出来的舌头,永远喝不惯上层的高档茶叶。

  “您说另一份资料在德林·伦布兰手里……此话当真?”

  佩尔派的卡尔女士嘴角微动,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我怎能用戏言欺骗未来的格拉斯利派掌门人?”

  “您这就过誉了,执行官女士。”沙迪克不动声色,“格拉斯利派能人辈出,况且父亲身体并无大碍。”

  卡尔面色如常,笑意盈盈地盯着他:“佩尔派内部可是相当看好你呢,沙迪克先生。”

  “没想到联运执行官的各位会关注我这样的小人物。我还以为,只有最高精尖的科学技术才能牵动几位的心弦……”

  “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会出现在黎明号上呢?”卡尔又啜了一口茶,“戈尔内利女士的研究近期正是关键阶段……如果有弗德黎明的旧物给她一些助力,想必可以事半功倍吧。”

  “那我可要期待各位在拍卖会上的表现了。”

  “贵方精心准备的商品,佩尔派势在必得。”

  卡尔放下茶水,杯底在桌面上撞出一声不合时宜的脆响。她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好像再笑下去就要把脸皮撑破似的。

  “我就不绕弯子了。沙迪克先生,三分而只得其一有什么用处呢?”

  不等沙迪克回答,她继续道:“伦布兰手上的那份资料,佩尔派愿意与您共享。”

  沙迪克怔了一瞬。大脑很快再次飞速运转:“您如何能获取那一份资料呢?”

  “我们当然可以——就像我们明确地知道资料在他手上一样。”

  “……但您可能误会了什么。”

  沙迪克缓慢地眨眼:“您如此直白,我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要我继续艾德文先生未竟的交易,我也不好说不愿意。可是‘魔灵计划’……老实讲,我对它没什么兴趣。”

  “怎么,格拉斯利派还是那么讨厌仿生技术?”

  “我岂敢代表格拉斯利派——但就我个人而言,魔灵计划确实没有吸引力。”

  卡尔的神色丝毫未变,仿佛沙迪克说出口的并不是一句拒绝。她有规律地轻轻晃动手中的茶杯:“很遗憾,魔灵计划没能征服您。”

  “我在科学之路上见识粗浅,不敢染指。”

  “伦布兰可敢得很。自然,跟当年清洗瓦纳迪斯的时候还是不能相比……说到这个,萨利乌斯先生对弗德黎明的处理也是相当铁腕啊。”

  她说得不错。弗德黎明仿生工厂暴动事件发生后,为了撇清关系,萨利乌斯·泽内利不仅以叛国罪名将其彻底切割,还亲自推动了仿生人禁止法案的出台,如同一切都是弗德黎明勾结外国咎由自取。掌权者的一向做法。壁虎断尾有何难?反正这世上从未有过公理和正义。

  沙迪克在心里默然点头。他想起他第一次拜访弗德黎明,昔年光洁干净的工厂已经不再,破旧的危房连床都拼不出几张,两个女孩挤在一起睡在小阁楼的地板上。他想起那次失败的创业计划,米奥莉奈演讲时自信满满的鲜活语调,一夕之间死灰一般被封进舌底。他想起科斯塔家名为孤儿院的兵工厂,举起的手被保育员一遍又一遍忽略,饥饿时的夜晚漫长得永无止尽,只能劝慰自己这也是一种测试……他想起面前一度趾高气扬,又一度跪倒在地的人们。

  “您总是太过谦虚。但请您放心,只要您愿意预付一些帮助,我们也想与未来的格拉斯利派达成协作,就像贝纳利特和杰特克那样。”卡尔优哉游哉,“不过……沙迪克先生,你只要格拉斯利派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区区一个格拉斯利能做到什么、能改变什么?他要的远远不止——



  “妈妈,还没到休息时间吗?”

  普洛斯佩拉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一杯香浓提神的咖啡被放在手边,红发的少女正担心地望着她。她的宝贝女儿,正当妙龄,充满生命力,值得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妈妈没有觉得累哦。”

  “可是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斯莱塔小声念叨着。普洛斯佩拉·墨丘利是一位优秀的生命工程学者,斯莱塔不懂她在实验室里做的那些研究,却也知道现在屏幕上跳动的一行行绿色代码不是她往常的工作内容。少女嘀嘀咕咕:“我以为……出了实验室,妈妈就不用工作了。”

  她母亲噗嗤笑了:“实验室只是做研究的地方,在进入实验室之前还有很多准备工作呢。”

  “这就是在做准备工作吗?”

  “诶,当然。”普洛斯佩拉停下敲敲打打伸了个懒腰,“不做好准备是没法进行下一步的。”

  女孩似懂非懂。普洛斯佩拉仍然微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失去焦点。她说的是真话,却并不完全:比如这些并不是德林·伦布兰或者研究所里下达的工作,她所做的也并不是实验的前期准备。即使瓦纳迪斯还在的时候,艾尔诺拉·萨玛雅也极少参与前期的代码设计,负责那部分的人往往是……

  她不再去想那个阔别已久的名字。此刻她面对的这些代码也不是出自那个人之手,只是因为师出同门,有些相似而已。相似总是引起怀念。但相似永远不可能一模一样,已经失去的也无法原样回来。

  “斯莱塔,有厚点的硬壳书吗?帮我把输入设备垫高些。”

  “我这就去找。”

  普洛斯佩拉把精神集中回那些代码上,随口道:“你床头是不是有一本差不多的?”

  “那个不、不行的!”

  母亲丢来一个有几丝意外的眼神。她不会细细追究,斯莱塔却涨得满面通红:床头放着的是米奥莉奈留下的教典。米奥莉奈小姐已经快一整天没消息了,她在做什么呢?

  

  伦布兰家的大小姐瘫在床上虚度光阴。便携终端硌在手腕处,玩太久了都有些发烫;然而另一只手还是不间断地刷着触摸屏。她反反复复地上下滑动,时不时勾出一个含羞带怯的笑,没过多久又蹙起眉头神情哀愁。屏幕上的东西却一成不变:只不过是与斯莱塔的聊天记录。断断续续,算起来也没有几天。根本就没有几天!

  她可不是在麻痹自己。一定的休息和整理也是必要的,米奥莉奈想,这是为了更好地面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来自伊兰的终端就是个极佳的调查入口。那家伙的态度摆明了在说船上有问题——第二控制室里很可能有某种东西在佩尔派的掌控之下。终端里还附了地图,去往第二控制室的路线清晰可见。

  「可是这真的是黎明号的地图吗?」

  指肚向下,聊天框里浮出一张画了红圈的简图。「这几个地方,我都没有见过。还有,米奥莉奈小姐,不觉得这张地图比黎明号小很多吗?」

  正如斯莱塔所言。这枚终端里的地图绝非黎明号,至少不是她们现在所在的黎明号。也许那是一张初期设计图?黎明号本就是艾德文·嘉兹从佩尔派手中买来的,或许那几位联运执行官要比格拉斯利的高层们更加了解这艘“高科技游轮”。他们之间会有合作关系吗?

  「说不定是伊兰先生搞错了。」

  「怎么,你要去找他问问?」

  「诶?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吗?」

  「你真想去啊。」这条后面没等对面回复,又跟了一条「这可不是找他聊天的好理由,还不如把想说的直接说出来呢」。

  发送时间在两天之前,她还没做那个莫名其妙的怪梦,斯莱塔也还没说那些……让人不知怎么应答的言论。那些心烦意乱还没有发生。既然没有发生,为什么她会说出这种,好像在拈酸吃醋一样的话?米奥莉奈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当时的我在想什么啊?我那阵子又没有——还没有、应该还没有……喜欢上她吧?

  「米奥莉奈小姐,果然还是讨厌伊兰先生?」

  「讨厌」

  「对不起。我要是赶来得早一点,米奥莉奈小姐也不用有不好的回忆了。」

  「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因为这个」

  然后发过来的是一个问号表情。斯莱塔好像疑惑得不得了。有那么难理解吗?伊兰·凯莱斯不讨人厌吗?装腔作势,心怀叵测,自命清高,沟通困难。作为礼物的终端是要感谢他,但也只是跟绑架事件抵消罢了,没有斯莱塔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对斯莱塔下手那么重!那孩子明明对他一直印象很好……

  ……所以我才那么讨厌他。

  米奥莉奈终于忆起当时的自己内心所想。她在暗示,在催促,在抱着微妙的心情鼓励,说,去向他告白吧,如果你对他真的抱有不一样的好感——如果斯莱塔真的去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想都不用想,那是盯着婚约蠢蠢欲动的佩尔派。脱下面具的伊兰少爷似乎不是社交场上老奸巨猾的那种人,但也只会赠以冷漠的拒绝罢。没错,她当时就是那么想的:若是斯莱塔果真怀有恋心……那么,她在暗暗祈祷着那份恋心的破灭。

  那都是伊兰·凯莱斯不好。因为我讨厌他,他不值得斯莱塔喜欢。当时的她对自己说,如果是一个好人,我就去帮斯莱塔了。如果是一个配得上她的人,我就会……

  就会为她献上祝福……吗……?

  阴暗的想法和私欲一点点生成绕在脚脖子上的藤蔓,无声无息地将米奥莉奈·伦布兰拖入沼泽。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她在沉没前争辩着。我没有借助上层的权势,没有利用雇主的身份,也没有亵渎教徒的虔诚;我没有干涉她控制她,反而主动把她从身边隔开,推她去追求她想要的。我没有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斯莱塔又没有读心术,她不会知道——

  淤泥之下的深渊咧着嘴狞笑。你怕她知道。你会被她讨厌。她把你当作朋友,你却早已抱有不纯的思想,还自欺欺人地说你没意识到。她一直在保护你,你呢?你盼望她受伤,好让你把她也拖进同样的沼泽里。她做错了什么要被你如此对待?你就不应该喜欢她。

  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忽然迅速滚动起来。两条新鲜的消息紧邻着在最下方弹出:

  「米奥莉奈小姐在做什么呢?」

  「我很担心。请跟我说说话吧,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少女声音嘶哑地自言自语:“才不行呢。”

  如果真的说出来了,结果只会更加明显。因果报应是否来得太快了些?她所祈祷的转瞬就要应验在她自己身上。

  但是,若能应验……这由迷茫、贪婪、自私、嫉妒、恐惧一并织就的无底深渊,是不是也能随之消失不见?也许这样一来就能避免失控。若是我能,聪明地、妥善地、不受影响地、预料之中地……被她拒绝。

  

  

  妮卡胆战心惊地咽口水。后勤部经理皱着眉头坐在办公桌后面,严肃的样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安。

  “我要感谢你,七浦。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不,报告这些是我该做的……”妮卡紧张地抬眼,“没想到您也不清楚详情。我还以为……”

  “上层的事可不是我们能知道的。”名为戈多伊的男人叹了口气,一直板着的面部也松动了些许。“无论嘉兹先生是意外身亡还是怎么样,都不是萨姆森这种小角色该接触的。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吧?”

  妮卡垂下脑袋:“当然没有。”

  “很好。我也会吩咐服务组噤声——工作人员失踪,应该由主管上报给我。服务组的主管在做什么?管理太差了。”

  这位上级似乎对萨姆森和罗迪的现状一无所知。妮卡有些后悔:找他探听情报说不定是个错误的选择。然而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嘉兹先生的死……您也认为另有隐情是吗?”

  戈多伊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七浦,不要关心不该你关心的事。”

  “对不起,我只是……听说了一些传言。知道得太多的人,据说不止萨姆森一个。”比如她自己,比如无辜卷入其中的雀丘利,再比如——她此刻想要确认是否身为其中之一的,面前的戈多伊先生。

  男人果不其然开始逼问:“哪里来的传言?知情者还有谁?”

  妮卡脸上浮现出犹豫的样子。“我不敢说。”她吞吞吐吐,“想想就很可怕……”

  她偷偷端详着戈多伊的神色。对方仍是一张木头般的面孔;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终于开口。“我会尽我所能保证你的安全。”

  妮卡脑内紧绷着的弦总算放松下来。她的计划成功了:这位负责人新上任不久,必然会为船上发生的意外头疼。在她的暗示之下,萨姆森的失踪似乎跟艾德文·嘉兹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越发显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此一来,“其他知情者”就更加值得注意。不管戈多伊是想尽量维稳也好、借此邀功也罢,他都得去着手调查妮卡马上要说出口的人——那个萨姆森死后最不该一如往常的人。

  她点了点头。戈多伊慎重地走出门外看了一圈,回来亲手把门锁好。“说吧,是谁?”

  一瞬间,妮卡模糊地想:万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她马上要指认一位可疑人员,但焉知那人背后有没有其他同伙?——这念头一闪而过,而她已经张口:

  “是罗迪主管。”

  

  

  “我的休息室总行了吧。到底有什么事?”

  雀丘利轻手轻脚关上门,眼睛顺势扫过一圈:房间里看来还算安全。休息室的主人给自己倒了杯水,往沙发上重重一坐,双腿架在桌面上不耐烦地咋舌。

  “萨姆森在哪?”

  主管嗤笑一声:“雀丘利·潘兰杞,你什么资格,来找我要人?”

  “只是问问而已。他不见了我也很难办啊,欠我的钱谁来还?”

  “关我屁事?”

  “哈?你以为他为什么欠我钱?”雀丘利快要把嘴角撇到后脑勺,“你们那点事要是说出去了,会有麻烦的可不是我吧。我是没意见啦,听说上头有人挺不待见的?”

  罗迪轻蔑地瞟着她。“你找不到他,就想来诈我的钱。”

  服务生女孩手心捏了一把冷汗。罗迪默认了跟萨姆森之间的特殊关系,大概是个好兆头。他究竟知道多少呢。雀丘利轻咬下唇,打算再冒个险。

  “老实说……我很害怕啊。封口费我不要了,能不能告诉我萨姆森得罪了谁?我躲远点还不成吗……”

  “一开始你就不该多管闲事!没眼力见的死丫头。”罗迪悻悻地骂。他很头疼似地扶住前额,雀丘利一时观察不到他的表情。“萨姆森得罪不起,难道我就得罪得起?闭上嘴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你不想在船上混了我还想混呢。”

  只是这样吗?那股焦躁不甘的火混着怀疑一下子烧上心头:“装没发生过,开什么玩笑啊?萨姆森死了!你不是对他——”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露出从未出现在某个小主管脸上的、阴沉而冷漠的表情。“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雀丘利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我……我发现了他的遗书。”

  “遗书,哈。他写了什么?”

  纸条上的文字再次跃入脑海。雀丘利心一横:“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才去找修女求助的。估计他在搜查之前就死了!”

  「那不是意外……他们杀了那个男人,我会像他一样……」

  “他知道了什么事,足以让他被灭口的事。”——是老板的死吗?遗书中提到的那个因意外而死的人,是艾德文·嘉兹吗?萨姆森向修女拜托过两次祷告。一次是老板,另一次是?

  「是为了一个掉进海里的服务生……那个人不就是你们的主管吗?」

  “他知道了某个人的死——萨姆森根本没有欠过我的钱,罗迪很清楚这个。真正的罗迪在哪?你到底是谁?”

  男人一脚踢翻椅子朝这边扑来。雀丘利堪堪躲开,逃往门口的路却被那人挡得严严实实。她一猫腰躲进桌子底下,嘴里一阵发苦,咒骂着不加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自己;可心底某个角落又有一丝宽慰:没把妮卡姐牵扯进来。

  假冒主管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处,脚步声沉着得像规律的钟。他半蹲下来抓住一条桌腿。雀丘利一咬牙,飞快地爬向远侧。

  男人冷哼一声:毫无用处。随着桌子被整个掀开,这小女孩避无可避。他手上微微用力。

  桌椅碰撞咣当作响。桌面倾斜的那一刻,一只手又稳又准地捞住了马上要掉落在地的水杯——下一刹雀丘利趁着桌子被掀翻挺直上半身,抄起水杯狠狠砸了过去。一声闷响,她没空去确认效果,护着脑袋就往门那边跑——

  一只手当着她的面反锁了门。男人站在那里,前额被碎裂的玻璃砸出不少血,跟杯子里的水混在一起淌过他的脸,几乎要流进眼睛里——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液体,手背蹭过的地方现出明显不同色调的皮肤。雀丘利清晰地看见,男人的额角被擦出一道有些年岁的白疤。

  “你很有勇气,但不够机灵。”

  

  

  

  TBC.

  


 


 


 


 


突然亢奋起来的S犬患者

【水星的魔女】《If I Ain't Got You》第三章(スレミオ)

更新不定期

感谢各位评论(比心)


第三章


年长的博士将白发整齐地向后梳起,套在身上的研究服裁剪合适、规整,进一步凸显了她身上学术的气氛。并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卡尔多博士反倒是亲和十足地与米奥莉奈面对面地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免去多余的社交辞令,两人相谈甚欢。


与卡尔多博士的会面比米奥莉奈想象中的还要令人心情愉快。


卡尔多博士完全没有因为她的年龄尚幼就轻率应对,而她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博士的博闻多识。曾经,她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博士留存不多的教学影像,试图从博士所剩无几的论文中理清千丝万缕的思绪。......


更新不定期

感谢各位评论(比心)


第三章

 

 

年长的博士将白发整齐地向后梳起,套在身上的研究服裁剪合适、规整,进一步凸显了她身上学术的气氛。并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卡尔多博士反倒是亲和十足地与米奥莉奈面对面地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免去多余的社交辞令,两人相谈甚欢。

 

与卡尔多博士的会面比米奥莉奈想象中的还要令人心情愉快。

 

卡尔多博士完全没有因为她的年龄尚幼就轻率应对,而她更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位博士的博闻多识。曾经,她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博士留存不多的教学影像,试图从博士所剩无几的论文中理清千丝万缕的思绪。

 

「GUND」,在那个世界因为年长的「魔女」肆意妄为,操纵年幼的「魔女」驾驶着高达在宇宙肆虐,而成为了与之敌对的人挥之不去的噩梦,被唾弃惧怕的禁忌。

大家只知道「GUND型」——高达的可怕,米奥莉奈却从中挖出了早被遗忘的初衷。

 

高达带来的本不该是尸山血海,断壁残垣。高达本应追寻的是璀璨群星,星辰大海。

 

她拼命想要将已被掩盖的前路上的灰尘扫清,执着的妄图翻过成为阻碍的群山,只为寻找隐藏在群山后代表希望的星星,更是为了洗掉……

 

忙将多余的念头挥开,米奥莉奈收敛心神,卡尔多博士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瞬的晃神,她看了眼时间,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怪我,聊得太过投入没有注意时间。”

“怎么会,您愿意抽出宝贵的空闲时间,与我这样的门外汉交流,才是我的荣幸。”

 

身为年长者的卡尔多博士率先起身,也等于直接向米奥莉奈宣告这次谈话暂告一段落。顺着长辈意思站起身的米奥莉奈鞠躬,郑重其事地表达了感谢。

 

看到对方脸上意犹未尽的表情,卡尔多博士很是感同身受。毕竟奈拉之前联系自己的时候,她可没有预料到这次的谈话会如此的让人畅快。

 

这个女孩虽然看上去年幼,但是颖悟绝伦,对「GUND医疗」的了解绝非流于表面,也正因为如此,她在交谈过程中不由自主将女孩当做同等的研究伙伴,想必给对方带来的不少的负担。

 

从这个女孩的思维方式来看,她很明显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生物医疗教育,而且给了卡尔多博士一种错位感,就像是比起基础理论,似乎对于「GUND」的理论更为了解。

 

米奥莉奈并没有掩饰这个特殊的情况,也没有顺势不懂装懂,而是很坦率地承认自己学识不精,就这点,便足以让卡尔多博士好感攀升。

她按下内线通话键通知奈拉来自己的办公室一趟后,对已经拿好包的米奥莉奈抛出了橄榄枝:

 

“很期待下一次的交流,待会我让奈拉给你准备一份课表,如果你有闲暇的时间,我非常欢迎你来参与,当然,是在和你自己的课业不冲突的前提下。研究所的大门也随时为你敞开,我也会让奈拉给你办一张通行卡,一些其他的功能,就等而后她给你介绍吧。”

“非常感谢您,那么我也就不多做叨扰了。”

 

没有拖泥带水,米奥莉奈与刚好前来开门的奈拉道谢,便离开了办公室。等到听不到脚步声后,奈拉才开口向回到办公桌后的博士问道:

 

“博士,怎样?”

“很有意思。作为经营战略科的学生,她对生物医疗,准确点是「GUND」的了解算是出类拔萃了。”

 

卡尔多博士的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米奥莉奈的信息。米奥莉奈的姓氏,让奈拉不禁出声提醒。

 

“伦布兰家……”

“先不说伦布兰家现在运营并非实体行业而更倾向于投资博弈,最重要的是现在「GUND医疗」的大部分理论都还没能落到产品制作,诶尔诺拉的GUND手臂算是之一,但是现在宇宙那边帕梅拉矿物开采量过少,承载的材质花费过高,更何况那个手臂元组件消耗速度太快,不仅无法简单量产,配套耗材的成本过高,是不具备成为投入市场的引爆剂资格的。”

 

卡尔多博士喝了一口咖啡,在舌尖停留的苦涩味道也说不清是源自于咖啡本身,还是「GUND医疗」前景未卜。

 

“第三研究所已经研制出降低成本的方法了。”

“你说通过降低神经反馈速度来减少帕梅拉使用剂量以及材质更换吗?那是半年前的消息了吧,已经挂在招商资料上了,奈迪姆亲自跟进的。”

“那您的意思是,安全?”

“与其说是安全,不如说她的目的并不是「现在」吧。”

 

奈拉露出疑惑的表情,卡尔多博士回想刚才的交谈,她之所以能清楚地感觉到米奥莉奈「有目的」,不单纯是阅历的基底,更是对方并不掩饰。那种不具备基础知识却能在「GUND」技术部分拥有较为超前的意识,让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推测。

 

“你说,那女孩曾经说过「GUND医疗」会是未来,对吗?”

“是的。”

“那么,她的目的,会是「GUND型」吗。”

 

卡尔多博士的囔囔自语让奈拉满脸疑惑。但这种反应并不让人意外。毕竟这是未能形成纸面公开的「理论」,仍是只存在于卡尔多博士脑中的「天马行空」,但是毫无疑问的,「GUND型」——作为「GUND医疗」最终的产物,这的确就是卡尔多博士所坚信的,是注定将奔赴浩瀚星河的人类所需要的未来。

 

“如果是的话——”

 

卡尔多博士笑得很开心,她甚至有点期待自己的揣测是真的,因为如果这样——

 

“会很有意思啊。”

 

 

 

对办公室内的对话一无所知,离开研究所米奥莉奈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在确认距离自己第一节课签到时间尚早后,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学校设置的租借自动单车地,便骑车向着食堂驶去。

 

虽然有违背安全驾驶的嫌疑,但是开在无人的小径上,米奥莉奈还是忍不住复盘起刚才自己与卡尔多博士的对话。她自认对待知识态度诚恳,同时也刻意不掩藏「别有用心」,之所以不开诚布公,实在是现在她说起话来没什么信用,再怎么样,自己现在都只是一个16岁的在读大学生而已。至于信用,那是可以借用的,来源自然是……一想到后续得跟那个混账父亲频繁联系,她难免长嘘短叹,心生烦躁。

 

“不能意气用事了。”

 

米奥莉奈提醒自己,为达目的利用自身携带的资源,正当、有效且合理。

比起那边的独树难支,这边她能操作的空间显然更多。

正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她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正大声叫唤自己的名字。

 

“米奥莉奈小姐!”

 

是斯莱塔。

米奥莉奈没有回头,但却稍微减缓了单车的车速。哒哒哒的脚步声非常稳健轻快,很快,从后跑来的斯莱塔便与米奥莉奈并肩前行。

已经从昨晚对方发的信息中知道了对方一天全部行程的米奥莉奈撇了一眼乐呵呵的斯莱塔,开口问道:

 

“还在晨练?”

“嗯!今天是晨跑十公里。”

“那真是辛苦了。只有你一个人?”

“不是啊,不过我刚才在那边看到了米奥莉奈小姐,就加速跑过来了,大家应该还在后面吧。”

“这样。你真是不担心岔气。”

 

话虽如此,可米奥莉奈知道对于斯莱塔的身体素质来说,区区无负重的十公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知道对方曾经锻炼的方式——自身负重,增加重力,提高压力,减少氧气含量,在这种极端情况下仍然能完成长距离奔跑以及其他特殊训练,且成绩标准远高于AI的优秀评判。

按照斯莱塔说的,她遵循母亲普洛斯佩拉的教育,从六岁就开始接受训练,随着年龄的增长层层加码,最终成就的便是那是米奥莉奈所遇到的16岁的她——毫无争议的「体力怪物」。

 

米奥莉奈一想到当时两人小闹别扭,你追我赶——自己追,斯莱塔跑——到自己差点断气,就觉得呼吸都跟着不顺了起来。

 

想起来就生气。

——为什么当换成我从你面前跑开的时候,你却不追着我出来呢?

 

察觉「痛苦」正准备冒头,米奥莉奈一把将其压下,准备在发酵之前先行一步:

 

“那你加油训练,我先走了。”

“啊,那,能一起吃早餐吗?昨天,我们没能一起吃早餐。”

 

——你凭什么理所当然的觉得我们应该一起吃早餐?就凭上一周七天一共二十一餐你不由分说强行陪我吃了不含宵夜的二十餐吗?

 

米奥莉奈选择沉默。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法控制语气,说出口注定会是冷嘲热讽。最终,她选择留下一句“我不会一直等你”后,不等任何回答便加速向饭堂驶去。

 

 

身处自由的大学,除了隔天有惯例晨练要求的驾驶科的学生外,没多少人会那么早起来就餐。就算不是睡到日上三竿,那也是赶着死线过活。

所以米奥莉奈能独占一整张长桌,也不意外了。

 

原本盛放着鸡蛋和意大利面的盘子只剩下油渍,仅花了十分钟不到就进食完毕的米奥莉奈眉头稍蹙,就像是想要捋顺萦绕的思绪,她手头的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装着豆浆的茶杯,使得底部的豆渣没有结成块状。

 

勺子碰到杯沿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她像是被声音惊醒那般低头,看着那些豆渣,她想起在那边世界喝豆浆——黄豆可是在宇宙都易于栽培且重要的营养来源——的时候,她的杯底也总铺着一层豆渣。

 

倒不是科技进步还解决不了这种小问题,只是因为——

 

手上的杯子被拿走,在自己身旁坐下的斯莱塔拿过勺子,有条不紊的将那些豆渣吃下。

 

——是的,因为斯莱塔很喜欢。

 

习惯是可怕的。米奥莉奈从未有如此深刻的体会。

五年的相伴绝非虚度,曾经的互许亦非谎言。她们早已成为了彼此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环,再怎么努力压抑,感情总会被细节所泄露,无所遁形。

 

“是专门为我留的吗?”

“吃东西别说话。”

 

米奥莉奈用手抵住对方凑过来的脑袋,被自己掌心按压得有些散乱的刘海,搭配着招牌的灿笑,让斯莱塔整个人显得有点傻乎乎又暖烘烘的,极具感染力。

 

米奥莉奈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了嘴角的上扬,用尽可能冷淡的语气说着凉薄刺人的话:

 

“别老是黏过来。”

 

斯莱塔眨巴着眼睛,面上没有丝毫受伤的表情。她像是只懵懂的大狗,只想顺着本能处事,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再度凑过去:

 

“可是,我一直想这样。”

 

斯莱塔停顿了一下,用力地说,

 

“我想一直这样。”

 

随即,是言之凿凿的肯定,

 

“米奥莉奈小姐也是喜欢的。”

 

米奥莉奈没有反驳,就算是她自己也摸不准对斯莱塔现在的想法。她想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总会因为斯莱塔而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赔上本以为永远不会交托出去的东西。

 

在那边,曾经是一颗真心和自己的未来。

在这边,未尽的未来仍有前路,可那颗不争气的真心,怎么都没办法完全收回。

 

她想要冷眼相待,却又不舍看到对方为此难过。

她想要疏远怠慢,却又不愿对方为此退缩逃避。

 

她好想恨她。却又止不住的喜欢她。

被抛弃却还是不甘心,真的可笑。

 

米奥莉奈在心底冷笑,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这个矫情又软弱的自己。

 

对米奥莉奈内心煎熬若有所感,斯莱塔敏锐的没再开口说话,她只是用心注视着,耐心等待着。

她其实很想说自己并不讨厌被米奥莉奈呵斥和冷脸相对,只因为看着回到16岁模样的米奥莉奈,被那样对待的时候,她总会有种回到了两人最初相遇时的错觉。

 

那时候,只有她们两个人也能折腾出一场鸡飞狗跳的热闹,让那个冰冷的世界平添暖人的温度。

 

斯莱塔的等待在米奥莉奈开始低头咬起大拇指的时候即刻宣告结束。她知道这是米奥莉奈情绪波动时强迫自己冷静的反射性动作,如果置之不理,对方无意识间甚至会咬到出血。

所以她连忙用手包裹,止住了对方的举动,握着稍微用力,将米奥莉奈拉起身。

 

斯莱塔的手在对方甩开之前乖巧松开,自然地拿过了一旁的书包,帮米奥莉奈在身后扣好——不是她不想帮忙拿,只是米奥莉奈拒绝的态度很坚决——她一边向外走去,边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待会第二节课下课我去接你,好吗?后面我们都没课,想要去哪里约——走走吗?”

 

比起在意那个被斯莱塔半路吞下去的「约会」二字,米奥莉奈更在意的是这句话透露的事情:

 

“你扒我课表?”

 

要不然怎么会知道她的行程。面对这个语气不善的诘问,斯莱塔反倒是面露委屈,甚至有些闹别扭。

 

“米奥莉奈小姐,你的课表昨晚就在学校论坛的闲聊板块被置顶了。”

 

米奥莉奈挑眉,她行动力十足地即刻打开手机确认。

 

“无不无聊,为什么要扒我的课表。”

 

米奥莉奈确认了那个置顶帖子,理所当然已经凑过来的斯莱塔回答的声音中饱含的怨念实在刺耳:

 

“米奥莉奈小姐你到底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上周你去的那些课堂,出勤率都高过头了。大家,大家都是跑去看你的。这都过了一周,你的课表肯定也被整理好了。”

“……我这是第一次上大学。”

 

高中课室满座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姑且上过一个月高中的米奥莉奈暗自嘟囔起来。不过被围观对她来说司空见惯,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也不值得自己为此多费心神。

 

隐私被侵犯,可是在米奥莉奈看来不过是凑热闹的瞎起哄,很快自己光靠性格就能让人退避三舍,重回宁静了,她对此很有自信。

 

但斯莱塔显然不这样想。天知道她昨天看到这帖子的时候,点了多少次举报,甚至跑去找机械工程科同学努诺帮忙,打电话跟艾瑞克特求助。

 

结果也看到了,帖子还挂在上面。

 

前者告诉她,黑到后台删掉这个帖子很简单,但是治标不治本,很快就会有新的帖子出现。

 

后者劝导她,与其删掉后让最擅长脑补的学生们在那边阴谋论,还不如忍一忍挂在上面,等新的「热点」覆盖过去,喜新厌旧是大学生的特质。

毕竟现在之所以有热度是因为米奥莉奈热乎的插班生身份,并且本人容姿端丽引人注目。

 

“她毕竟是伦布兰,大家不会也不敢做得太过分的。这个学校比她家后台硬的人不超过三个。”

 

话虽如此,但斯莱塔感觉心底冒出的酸泡泡噼里啪啦的,炸得她都睡不好,郁闷的心情持续到今早晨练,直到见到米奥莉奈骑车的背影才多云转晴。

结果现在,米奥莉奈毫无自觉的漫不经心令她深感危机。

 

在那边,因为一直陪在斯莱塔身边而被世人默认归属「魔女」旗下的米奥莉奈能收到的只有谩骂与鄙视。

而在这边,曾经只被自己重视与呵护的珍宝,招来了令自己不喜的旁敲窥探。

 

明明之前一直,都是她们一起并肩前进的。

只有她们。

 

——要有耐心。就算忍耐是种折磨。

斯莱塔告诫自己。

 

这是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孩,而且还在生气,所以一定要耐心。

 

——要积极进取。不然就永远只能原地踏步。

斯莱塔鼓励自己。

 

现在的她就像是摸着石头过河,根本无法预料前方是否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斯莱塔对艾瑞克特说过,这只是开始。

但是她也很迷茫,到底怎么样米奥莉奈才会允许自己踏上「起点」。米奥莉奈还是很在乎自己,可是米奥莉奈仍然不愿松口。

 

斯莱塔的直觉一向很准,她想,只要没办法挑开这个芥蒂,她永远都只能这样,与对方看似维持着亲密,实则一直被疏离。

 

她的温度传不过去,她的真心递不过去。

 

斯莱塔怀疑,或许只有当自己真的陷入漩涡暗流中,才能得以有所收获。

她的直觉,真的很准。

 

两人在树荫下的廊道并肩前行。

 

“米奥莉奈小姐,今早是去研究所了吗?”

“嗯。去见卡尔多博士。她只有今早有空,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了机场了吧。”

“卡尔多博士。”

 

斯莱塔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知道这个名字,她很熟悉这个名字。

 

“「GUND医疗」。”

 

——让高达回归GUND医疗就是解决方案!

——期盼终有一天,不会有人再厌恶的叫你「魔女」,大家会心怀感激的唤你为「魔法使」。虽然不知道我们能走到哪步,但是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对吧?

 

曾经,在那个单调的房间里,眼前的银发少女神采奕奕地在自己面前作出宣告,决定了两人未来的道路,为自己原本一片空茫无色的未来涂抹了光彩。

 

“米奥莉奈小姐!”

 

斯莱塔激动地握住了米奥莉奈的双手,将它们包裹着,按在了自己的胸前。

 

“这是不是代表,你还愿意——”

“愿意和我一起——”

 

斯莱塔的声音卡在喉间。她看到了眼前女孩脸上血色尽失,手心包裹的那双手怎么都捂不暖,冷得她像是要随之打颤。

 

“斯莱塔•墨丘利。”

 

米奥莉奈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个名字,艰难的用着力。

 

“是你先放弃的。”

 

斯莱塔想起来了。不,她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愿意去想起来。

 

还是在那个房间,那是她们在那个世界最后一次的见面。

 

——如果未来,GUND医疗技术铺开,高达也不再是诅咒,可你妈妈说要用这个技术去杀人,你也会这样做吗!

 

米奥莉奈的质问来势汹汹。

 

——……是,如果是妈妈的要求。

 

是的,虽然犹疑踌躇,纵使内心骚乱,但这就是当时斯莱塔的回答。

那时候,听到自己回答的米奥莉奈张口无言,最后愤然离去。自己只能呆立原地,无所适从。

 

此时此刻,米奥莉奈将自己的手猛然抽走,退后两步,右手用力掐住左臂,呈现了明显的防御姿态。

 

这是米奥莉奈想要拒绝对话的预兆。

 

察觉到这点,不愿重蹈覆辙的斯莱塔很是急切,她比任何时候都痛恨自己的口拙,慌乱的她粗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想要为自己辩解:

 

“我、我那时候不愿意相信妈妈是坏的「魔法使」,我也做不到怀疑,可是,可是现在不是了的!”

“你想说十二年改变了你吗?十二年很长,我相信你。不过……”

 

米奥莉奈禁不住嗤笑出声,

 

“斯莱塔,对你来说是十二年前发生的,可是对我来说,仍然历历在目。”

“那时候的我,错了。”

 

斯莱塔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大狗,在亲手造成的一片狼藉前,用力地夹紧尾巴,沮丧地垂着耳朵。

 

“那时候是我不想去怀疑妈妈,也,不愿意去怀疑妈妈。”

 

斯莱塔眼神放空,

 

“过去,只有妈妈愿意对我微笑,只有妈妈会愿意夸我是好孩子。我一直相信,妈妈的笑容,妈妈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为了妈妈,我什么都愿意做。因为在那个世界,只有妈妈爱我。”

“直到我遇到你,米奥莉奈小姐。”

 

从来没有预料到风灵的手会捧起除了武器和战利品之外的东西。

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客人。

 

那是自己在16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同龄人,笨重的头盔下是白皙的肌肤,银色的长发,那双眼眸泛着与水星表层一样的颜色,让她词汇匮乏的头脑里只能冒出「美丽」二字。

这样美丽的人却浑身带刺,令毫无社交经验的斯莱塔不知如何相处,她只能笨拙的靠近,极尽全力的去表达自己的善意与好感,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自己想要让她留下来。

留在自己身边。

 

可最终,手忙脚乱的努力似乎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因为我又笨又烦,所以米奥莉奈小姐讨厌我。”

 

那时候的斯莱塔难过地得到了结论。

 

“或许她想要回去,是的呢,这个世界脏脏乱乱又危机四伏,和米奥莉奈小姐一点都不相衬。”

“我也是,和她一点都不相衬。”

 

那时候的斯莱塔擅自地决定了对方的未来。

 

只因为她不想再被米奥莉奈讨厌了。当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是她擅长的事情。

 

她不喜欢被人讨厌。

可是,总会被人讨厌。

至少,除了妈妈和风灵之外,没有人喜欢她。就算是妈妈的同僚,对她也都是视而不见。

 

至于那些妈妈说的「坏人」,自是对她恨之入骨。

 

斯莱塔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妈妈说过,一切都是为了风灵和她,为了创造一个能让她们一家人幸福平静,自由的世界。那时候的她坚信妈妈是能让所有人幸福的魔法使,自己遭受的痛苦和难过最终会化为幸福的基石。 

 

只是,还是很难过。

身为「魔女」注定为千夫所指,伸出想要帮忙的手只会得到一口唾沫,普通的走在路上却收到从各处飞来的石头,不管是哪里都能听到为她而起的或高声或窃语的辱骂。

 

长伴于身的只有他人的恶意,对于她来说,太过折磨。

意志在被消磨,精神在被摧毁。

 

不能让妈妈看到自己的软弱,否则妈妈会为自己的软弱而面露失望。唯有自己足够努力,取得成果,才能换来妈妈的「爱」。

这件事情,斯莱塔很早就知道了。

 

——妈妈的「爱」是恩赐。无法争取,只能乞求。

 

所以,当躲起来哭的自己收到了干净的手帕,笨拙的拥抱,和「我会想办法的,让你未来能不再被叫魔女」的承诺时,第一次从他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求回报的付出。

 

斯莱塔看着对方依约为这个实现渺茫的承诺殚精竭虑,目睹了银发少女自信宣告「让高达回归GUND医疗就是解决方案」的神采奕奕,她却觉得自己好卑劣,因为她居然在想如果没有找到「解决方案」就好了,只要没有找到,那么一诺千金的米奥莉奈就会永远留在这里。

 

为了自己,留在这里。

 

以为米奥莉奈找到了解决方案便会放心寻找回去原来世界的方法,斯莱塔难过不已,只好选择逃避现实,避而不见,试图缓解即将分离的痛苦。

 

但很显然,米奥莉奈不准备让她有这个机会。

 

斯莱塔被紧追身后的娇小身体钳制,被比想象中更柔软的怀抱禁锢,听到对方带着哭腔对自己奋力吼道——

 

“别擅自决定我的想法!我才不会回去!”

“之前不听人话缠得我烦死了,现在就撒手不管你很能干啊!”

“我是说遇到你太好了!我不会逃走的!我会留在这里,和你一起!所以你也不准逃跑!”

“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这是第一次。

 

她不需要拼死拼活的忍住呕吐将人碾碎,她不需要对满目疮痍和哀嚎辱骂故意视而不见,她不需要忍受旁人将她当做部件漠视轻怠的沮丧。

 

她明明只能递出一朵带根的花,说出一句笨拙的话,掏出一块微潮的饼干,露出一抹不值钱的笑容,虽然这些是自己能找到的、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很廉价,很单薄,可是只是这样就能收获米奥莉奈的靠近。

 

她对自己说“是你就好”。

 

她不需要当「魔女」。

只要她是「斯莱塔」。

 

那是不一样的爱。

和妈妈的,一点都不一样。

 

斯莱塔未曾想过原来「爱」可以无需乞求,便被主动塞满手心。被幸福熏得飘飘然,却不知何时,她竟然怠慢了。

 

米奥莉奈近乎无止歇的给予,令她产生了错觉,以为这就是永恒不变,必然存在的事物。

所以,她变得贪得无厌。

 

“我以为能同时拥有一切,有米奥莉奈小姐,有妈妈,我想拥有和你们一同微笑的未来。我以为米奥莉奈小姐就算生气,也一定会愿意等我的。”

 

就像是往常那样,愿意等我回来哄好你。

在那个房间里,总会有一个等着风尘仆仆的自己归来的米奥莉奈。

 

“呵,在你心里我人真好。好到像个蠢货。结果也的确做了一堆蠢事。真好笑。”

 

米奥莉奈真的感觉好笑,她并不是在后悔自己的付出,因为在自己一身狼藉,无所适从,沉溺于被母亲,被父亲,甚至被原生世界抛弃的深渊之际,是斯莱塔在不厌其烦地靠近,她粗粗笨笨的,慌手忙脚的,却能无比温柔的将狼狈不堪的自己收拾好,像是光一样照亮了自己。

 

懵懂的光芒成了救赎自己的光。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怎么可能不珍惜。

 

她原本并没有期待过获得回应。

可是没有人会不喜欢温暖的包裹。没有人会不想被重要的人所爱。

 

当意外之喜降临,那种幸福的感觉麻痹了本该警惕的神经,所以当被对方「抛弃」的时候,米奥莉奈是真诚的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个延续至今的笑话。

她短短的二十年生命,居然能接连被三个亲近又期待过的人抛弃三次,真的很难不笑出声。

 

漫不经心的是眼前的人,就像是不过在说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心如刀割的是对面的人,仿佛正受着一场以字为刀的无尽凌迟。

 

斯莱塔是那么喜欢米奥莉奈的笑容,只是习惯冷着脸的米奥莉奈很是吝啬露出笑容,所以真的偶尔才能瞥见那么一抹柔和的上扬。

只要能见到,她就能高兴个好几天,就算被突然叫去出任务也能维持不错的心情。

 

可是此时此刻,米奥莉奈的笑容却让她感到十足的难受。她拼命摇头否认那句「玩笑」,她不想听到米奥莉奈自虐般的嘲讽,不希望自己视为宝石的那些珍贵回忆会被对方弃如敝屣。

 

情绪也是堵不如通,米奥莉奈突然有了把话说开的想法,她暗叹这还真算跟斯莱塔恳求的那句「不生气后好好说」擦了边——不生气那是真的,好好说那是不可能。

至少,米奥莉奈是这样认为的。

 

“你和我说过,那天有和我发信息,还收到了我的回应,是吗?”

 

那天,米奥莉奈决心赴死的那天。

闻言斯莱塔立刻点头,那些内容她自己已经翻看了无数次,记忆犹新。

 

“嗯,我发了短信。「米奥莉奈小姐,我有一个地方要去一下,请等我一下,请务必等我一下好吗」。”

“我的回复?”

“「好。」”

 

我的风格是不是有些太好模仿了。米奥莉奈不合时宜地想。

 

“可是我没有收到你的短信。也没有给你回信。”

 

在格式化前,她的通讯机上与对方最后对话是自己的「你结束了立刻来这里〔定位信息〕,我们谈谈。记住,是立刻。」和斯莱塔的「!!!好的!一定会立刻过来的!」

 

“可是我真的!”

“我知道你没骗我。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发信息的。”

“那时候通讯机和风灵对接,所以我是让风灵——啊……”

“呵,果然。好了,短信的问题解决了。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想要迟到。”

“因为,我想要准备礼物再去找你。”

 

斯莱塔情绪低落,她知道后续的话语会让米奥莉奈不快,但是更是知道但凡自己选择欺骗,那就是一点机会都不会有了。

不坦诚的人,不配得到谅解。

 

“我惹米奥莉奈小姐生气了,当时我是想立刻去找你的,我做任务汇报的时候,妈妈跟我说——”

 

「哎呀,你不是惹米奥莉奈生气了吗?准备一份礼物会更显诚意吧?说起来,刚才斯莱塔“解救”的星球里可是有番茄苗的哦。」

「诶?妈妈怎么会知道——」

「定位发给你啦,快去快回,别让米奥莉奈久等啊。」

「啊!是!」

 

听到这里,米奥莉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感觉自己该与有荣焉,能让将宇宙翻转玩弄于掌心的「魔女」普洛斯佩拉费尽心力也要将她的「死亡」落到实处——专门为自己准备的飞船,安全航路上突然出现的宇宙海贼,还得支开听话的女儿。

 

而自己也如同对方所猜想的,明知陷阱也踩了进去。

只是,那也不是意气用事。

 

她的赴死并不是完全基于情感驱动,其中除了对斯莱塔的失望外,实际上仍旧是做出了权衡。

 

米奥莉奈觉得斯莱塔或许不够喜欢自己,但是绝对不是不喜欢自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自己这屈居人下的感情,就算力所不逮,但仍然可以成为插在斯莱塔心上的一根刺。让她每次听从母亲的话语行动时,总能想到自己的死亡。

 

至少让这个坚信母亲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人知道,这是错误的。

 

——就算不知道幕后黑手是普洛斯佩拉,但因为「遵循母亲的指示」而导致自己死亡这个结果是不会改变的。

 

这是一剂猛药。

却是米奥莉奈最后能做的尝试。

 

她已经通过失败的试探,无果的对话,未遂的抗争确定了一件事情,除非猛药入喉,否则对于斯莱塔这个思想和行动都完全受制于母亲二十一年的人来说,一切都将收效甚微。

 

所以她决心以死亡的方式去尝试挑拨离间原本近乎「完美」的母女关系,她不知是否能达到这个结果,但是别无选择的她已经无力再去细致谋划,只能用性命作最后的赌注,试图一举两得——成全自己的解脱,博弈斯莱塔的醒悟。

 

斯莱塔的自由终归不是自己能给予的,而是她自己要去争取的。

米奥莉奈觉得自己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看斯莱塔现在这个样子,我算是成功了吧?

 

米奥莉奈觉得是成功的,但又觉得好像哪里出了差错,但是不管如何,不妨碍她顺势讽刺了一句:

 

“真是劳她费心了。实话说那艘船的装潢挺豪华的,现在想起来,在那边属于企业总裁才有机会坐的专机吧,这算是对我的尊重和称赞吗?”

 

在对面,斯莱塔面白如纸。她的确反应不快,但是绝不愚笨。

 

怀疑犹如草木之芽,萌生于真相之根。

 

对妈妈的怀疑早已在心中深埋,只是被隐藏在了对寻求与米奥莉奈「重逢」的执着之下。将所有的心力都用在思念与追寻黑洞的她已经没有余力多做思考。

 

「米奥莉奈」已经占据了一切空隙,其他的与之相比,无足轻重,毫无价值。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重逢」的今日,她终究还是得知真相。

 

那不是一次因为不幸意外而导致的分离,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

 

幕后黑手,正是自己的妈妈。

 

历经十二年岁月,她已不是那个对妈妈妥首帖耳的稚子,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当察觉到这个真相是她会安然以对。

 

可最重要的不是这里。

 

在此之上,真正令斯莱塔色如死灰,感到窒息的,是她察觉到了,在米奥莉奈心里自己才是那个将对方「杀死」的罪魁祸首。

 

她是那个将刀子捅进去的真凶。

 

自己的失约才是米奥莉奈心灰意冷登上那一艘飞船,躺进那副精心准备的棺材的根源。

 

有误会又如何?本质并未改变。

 

因为她没有守约。

 

如果她守约,不被妈妈的话语迷惑,去准备现在看来不过自我满足的「礼物」,而是听从米奥莉奈的话语,「立刻」过去,那么两人或许不会走到现在这步。

 

“总归,我在你心里只是一个「选择」,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第一位。”

 

米奥莉奈叹息。

把话都说出来后,不管是不是错觉,至少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好受了点。

毕竟对于自己和斯莱塔而言,孰是孰非,都的确已是过去。

 

她不想折磨自己。

她更不愿折磨斯莱塔。

 

“在这边,你已经不是「魔女」了,高达也还未存在,对你来说,拥有这等驾驶技术注定前途一片光明。”

“「GUND医疗」,你已经不需要这个未来了。”

“所以,留给我吧。”

 

米奥莉奈的声音很柔软,但是她的背脊挺直,无论多么痛苦,不管如何煎熬,她都不会轻易弯下,

 

“我拿不回我的心,至少请你把这个未来留给我。”

“它的确来源于你,却也切切实实的,是我第一次自己选择的道路。”

 

回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米奥莉奈所下决心绝非虚妄,她已经决定向前走。

不为他人,只为自己。

她不知道被抛下的斯莱塔会是什么表情,但是至少她确定,绝对不会比搭乘那艘飞船前的她更加难堪。

 

就算落荒而逃,她也不会示弱弯腰。

 

 

 

这不是斯莱塔第一次看到米奥莉奈转身离去的背影。

这也不是斯莱塔第一次留在原地驻足不前。

 

婆娑的树影投在她的脸上,暗色张牙舞爪,逐渐蔓延。

可当伴着突如其来的沙沙声,一声猫叫响起的时候,斑驳的光影穿过树叶缝隙,像是撒下了片片金箔。

 

斯莱塔低头,在距离自己几步的那块地砖上,一只神态倨傲的白猫正矜持的犹自舔着爪子。柔顺光滑的毛发上沾着一片绿叶,可它并不在意,察觉到了斯莱塔的视线,它漫不经心地抬头撇了一眼,便即刻像是失了兴趣那般继续专心打理起自己。

 

就像是它会在这里出现,不过是个意外。

 

斯莱塔笑了。

从胸前的包里掏出一根鱼肠,她撕开包装,蹲下身子,递了过去,像是在说一个不愿被他人窥听的小秘密那样,她细声细气地唤它:

 

“米米。”

 

曾经斯莱塔想要安在米奥莉奈身上,却被剧烈反抗而出师未捷的昵称,如今被她偷偷放在了一只白猫身上。

想到米奥莉奈知道后必然暴跳如雷的模样,斯莱塔的淡笑按捺不住地扩大了几分。

 

她一直在寻找米奥莉奈。

就算只是看到影子,她也会追着不放。

 

所以当入学第一天,这只猫不知为何从树上跌落,并砸到她胸前书包上的时候,她便无法置之不理了。

 

不管是明明拿自己当了垫脚石却反咬一口的坏脾气,还是吃了自己供奉的食物仍然不允许随意靠近的警惕心,还是像现在这样——

 

分明是专门来见自己,却还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故作姿态,真的都好像。

 

好像米奥莉奈。

 

曾经在那个世界,斯莱塔对猫所有的概念最初全来自于年幼看过的纪录片,而之后尽数与米奥莉奈重叠挂钩。

 

初遇时的米奥莉奈太像一只阴晴不定的猫咪。

 

今天没有任何前兆,便只愿用屁股对着热情表达喜爱的你,伸出的手被锋利的爪子挠出口子,不理会伤口渗出的鲜血,自顾自地舔着毛,丝毫不知悔改。

 

猫咪好像嫌弃你。猝然且不讲道理。

 

可是明天却又自动钻入你的怀中,伸出舌头,漫不经心地舔舐着昨日挠出的伤口,似是在安抚,可舌面的刺会给已经结痂的伤口带来新的刺激。

 

猫咪好像心疼你。有限且肆意随性。

 

那时候的斯莱塔摸不透,被情绪翻弄,苦恼的不得了。但是她也必须承认,自己却又打从心眼里喜欢被这样对待。

 

自那个女孩一头扎在自己怀中,用压抑的哭腔提出一项一项麻烦的要求,最后对自己说:

 

“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

 

要强的恳求,轻而易举的就令斯莱塔缴械投降,她知道自己将永远拒绝不了对方给予自己的这种「特别」。因为猫咪只会对自己这样,斯莱塔难掩自满,是喜欢自己的吧,她的自信来得莫名其妙,却不知为何坚定得像是磐石。

 

如果,是自己误会了呢?

与此同时,斯莱塔亦是无法抑制这种情绪悄然滋生。

 

不安就像是种入缝隙的种子,在石头间亦能找到容身之处。踌躇就像是天赐的养分,令其生根发芽。

 

因为猫咪总是反复无常,因为猫咪永远不会说话。就算会说话,她也觉得猫咪永远不会对自己直言。

米奥莉奈就是这样让斯莱塔捉摸不透的女孩。

 

可是,她想要她。

没办法,她想要被「选择」。

这份欲求太过强势,强势到在不安被踌躇浇灌成苍天大树之前,成为了催动前进的勇气。

 

在那时,勇气的化身便是斯莱塔抑制不住发出的那句等同于「明示」的暗示。

 

那是个在斯莱塔的记忆中日久弥新的「止战日」。

不需出任务的斯莱塔和米奥莉奈共处一室,躲避着正在水星表层肆虐的太阳风暴。

 

米奥莉奈伏案,纸张摩擦声偶尔响起。自从来到水星后,她就被其他人以外面太危险——普洛斯佩拉甚至直接搬出「你也不想让斯莱塔担心吧?」这句话——为由等同禁足般强行关在房间,极其偶尔的情况才会出外。

 

不过就算在其他地方,米奥莉奈的行动也是一直处于监视之下。

这里不存在会对她这种莫名其妙的「外来者」放松警惕的愚蠢之人。她能安稳留下,完全是因为斯莱塔的期望,与普洛斯佩拉的「宽待」——想必有利可图。

 

寄人篱下的日子真的很压抑,且看不到尽头。

 

所幸她已经找到努力方向,甚至以自己足不出户作为交易条件,换取了服务器极高的阅读权限,以及借阅非机密的纸质资料的权利。成功让斯莱塔的房间除了床之外原本都是摆设的家具有了用武之地,成为了她自学的地盘。

 

靠坐在不远处的床边,斯莱塔拿着平板,上面播放着古早的地球电影,可是很显然比起平板,还是米奥莉奈对她更有吸引力。

 

由于妈妈的布置紧锣密鼓,因此奉命频繁在外出任务的斯莱塔与米奥莉奈实则聚少离多,所以她很是珍惜每次能这样的相处机会。

 

床边是个能直视那张侧脸的好位置,双手抬起平板便能一定程度上隐藏她的视线,光是这样看着,她就感觉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

 

在白炽灯下,专注的米奥莉奈像月亮般的似笼薄纱,使得她的存在显得迷离恍惚,仿佛只要错开眼睛就会消失不见。

 

“你真是看不厌。”

 

米奥莉奈突然开口,让正偷偷细数对方睫毛数量的斯莱塔吓了一跳,以为被发现在偷看的她反射性地开口想要掩饰,

 

“诶?!我,我——”

“这部电影你都看了多少次了,台词我都能背了。”

“这个……打,打扰到你了?我调小了声音的,新的耳机,还没能配给过来。补给航线好像,出了点问题。”

“这点声音不至于打扰到我。航线出问题……你又要准备出任务了吗?”

“没有。妈妈说,这种小事她和其他人会解决的,好像是,有坏人上钩了什么的。”

“……难得有机会,好好休息。”

“啊,嗯。”

 

斯莱塔见米奥莉奈转过头继续看文件的平静模样,没有暴露的安心与没被发现的遗憾交织在一起,她低头看向平板,里面男主角正抓住女主角的手,热情洋溢地倾诉着满腔爱意,而后的剧情她已了然于心,两情相悦,喜极而泣,展望未来。

 

斯莱塔不由心生羡慕,她也想能这般能言善道,那自己这心乱如麻的情绪便能化作语言,传递过去了。

 

就在她擅自苦恼的时候,米奥莉奈已经自然而然的在她身旁坐下,还主动伸手把平板的声音调大了点。

 

“哦,播到这里了。”

 

突如其来的接近让斯莱塔的呼吸都变得缓慢了起来,仿佛对此一无所察,米奥莉奈的肩膀若即若离地碰到自己的,为此骤然心跳加速的斯莱塔感到恍惚,明明隔着衣服,可光是这样,就仿佛是对方用手指划过了裸露的肩膀。

好开心。

好害羞。

 

“不看文件了吗?”

 

斯莱塔的声音轻轻的,细小得像是不想让对方听到,唯恐米奥莉奈听到后,决定重新回到书桌前。

 

“不看了。”

 

很显然米奥莉奈没有这个打算,见此,斯莱塔暗自松了口气。她们就这样一起注视着屏幕里的男女主角互诉衷肠。

 

字字恳切,句句真情。

 

“男主角真喜欢女主角。”

斯莱塔说。

 

“女主角也很喜欢男主角。”

米奥莉奈答。

 

“周围都在说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嗯。”

“那我们也可以吗……”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回应,一股不明的情绪就这样肆意作乱,将斯莱塔的心揉得乱七八糟。她想或许只有发泄出来,才让自己轻松点。

 

“我是女孩子……”

语似嘟囔,但斯莱塔的确提出了个问题,提出了个藏着后半句的问题。

——也可以喜欢你吗?

——也能被你喜欢吗?

 

听到这句看似没头没脑,实则就差将试探二字标注在上面的发言,米奥莉奈的目光未从屏幕上挪开,似无波澜的语气就像是回答一个平平无奇的问题:

 

“水星人真古板呢,在我们那边司空见惯。不管是你这边还是我那边,只有古早时候的地球才会将关系限定在男女。”

“这样……吗?”

“嗯。”

 

斯莱塔重回沉默,目不转睛地看向米奥莉奈。或是灼灼目光让人难耐,又或是知道对方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固执个性,米奥莉奈的视线终于离开了平板,投向了斯莱塔。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不安如雾霭逐渐笼罩的眼睛,终究心软地露出了真心的一角。

 

“斯莱塔,是你就好。我们说好了的。”

“这样吗!”

“嗯。”

 

同样的语句,承载着截然不同的情绪。

斯莱塔眼睛亮亮的,炫目的喜悦在湛蓝中闪烁,驱云散雾,嘴角荡开的笑容仿佛破晓的天光,灿烂无比。

 

好像被闪到了眼睛,重新低下头的米奥莉奈看起来很不自在,想要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屏幕上,可逐渐变得烦躁又或者羞涩起来。

 

她终究忍不住对着盯得更加紧的斯莱塔轻斥了句“好烦!”,结果换来的是对方得寸进尺的凑近,在两人双臂相抵的第十秒,她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了桌前。

 

将平板随手放置,斯莱塔忙站起身跟了上去。

 

“米奥莉奈小姐——”

“你来收拾!分类!”

 

米奥莉奈将桌面上那一堆纸质文件粗暴地一股脑抱起,泄愤地塞进了斯莱塔怀里。

 

连忙抱稳那堆材料,眨巴眼睛的斯莱塔看着米奥莉奈撇头生闷气的模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悄悄地弯腰,状似无意地用脸蹭了一下那头柔顺的银发,在怒吼到来之前,满怀喜悦地向书柜蹦哒过去。

 

是女孩也没关系。

她可以喜欢她。

 

只要是「斯莱塔」就可以了。

她会喜欢她。

 

没有比这更让人心动的回答了。

斯莱塔坚信。

 

银发的女孩将真心递过来,告诉自己,是你就好。

可是银发女孩却也毅然决然地将通讯机丢下,登上了那一架「精心准备」的飞船,只因为自己的行动居然让她觉得

 

——米奥莉奈只是斯莱塔的一个选择。只是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首位」的选择。

 

所以,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碎的反应了。

只是,明明不是的。

 

在那些被回忆反复折磨的时间里,斯莱塔梦中的未来早已没有他人,仅有她们。

反复地观看那些曾经的影像,不停听着那些过往的录音,斯莱塔数不清自己到底重复了多少次:

 

“我只要米奥莉奈小姐。”

 

她重复着这句话,一字一字,撕咬着,碾碎着,最后卷着那些纷乱的情绪一并咽下——

成为了魔咒。

成为了桎梏。

成为了信仰。

 

现在亦是如此。

 

掌心划过白猫背脊柔软的毛,在爪子过来之前,斯莱塔已经收回了手。

一击未中,白猫看起来心情很糟,它向着斯莱塔呲牙咧嘴,但当看到她毫不动摇的笑容时,停顿一秒便转身钻回草丛。

并未去追逐跑离的白猫,因为她已经不需要再寻找影子了。

 

“我只要米奥莉奈小姐。”

 

斯莱塔神色坚定,踩着预备铃声的节奏,大步向前。

 

——我会让米奥莉奈小姐知道,她不是一个「选择」,她是我的「唯一」。

 


突然亢奋起来的S犬患者

【水星的魔女】《If I Ain't Got You》第二章(スレミ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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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OC属于我

  

第二章



奥克斯大学的食堂三楼是类似可以点餐的餐厅,在人流量不大的假期也为留校的学生与居住在大学内的教职工提供就餐服务。


而此时此刻米奥莉奈正冷着张脸用力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恶狠狠地仿佛正持刀行凶,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氛。


可是坐在她正对面的斯莱塔显然没把自己划分在「生人」的行列里,她双手托腮,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傻气,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怀念,令被这人盯得有点烦的米奥莉奈心存疑惑之余,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的错。”

“诶?啊,嗯,是我的错。米奥莉奈小姐,我去旁边拿纸巾。”


斯莱塔爽快认下错误后便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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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奥克斯大学的食堂三楼是类似可以点餐的餐厅,在人流量不大的假期也为留校的学生与居住在大学内的教职工提供就餐服务。


而此时此刻米奥莉奈正冷着张脸用力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恶狠狠地仿佛正持刀行凶,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氛。


可是坐在她正对面的斯莱塔显然没把自己划分在「生人」的行列里,她双手托腮,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傻气,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怀念,令被这人盯得有点烦的米奥莉奈心存疑惑之余,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都是你的错。”

“诶?啊,嗯,是我的错。米奥莉奈小姐,我去旁边拿纸巾。”


斯莱塔爽快认下错误后便起身向着邻桌走去,有时候和米奥莉奈是不能讲道理的,顺着对方是更加聪明的选择——反正过不了多久,理性占据上风的米奥莉奈自然不会真的计较这一时的栽赃泄愤。


就像是米奥莉奈了解斯莱塔那样,斯莱塔同样也了解米奥莉奈。


如斯莱塔所想,米奥莉奈被这句话堵得后续脾气发不出来,只是一想到刚才自己坐在斯莱塔怀里的模样被奈拉和艾瑞克特撞了个正着,还得顶着两人好奇和调侃的目光完成社交辞令,最终落荒而逃到食堂的全过程,这种精神损耗让她只能继续把火发泄在牛排上。


归根结底你情我愿的事情,若是斯莱塔否认她还能借题发挥,可结果……


米奥莉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借「拿纸巾」这个行为达成坐到自己身边目的的斯莱塔,她故意侧了侧身子,不与对方手臂相贴。

不理会斯莱塔遗憾的模样,之前吃得有点急,所以决定缓缓的她用叉子翻弄着盘里残留的西兰花,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艾瑞克特告诉我的。”


出卖情报员这种事情,斯莱塔做得毫无负担,她掏出手机,大大方方地将跟艾瑞克特的对话框展示给米奥莉奈看。

看到自己低头看杂志的照片,还有艾瑞克特的那句“是她吗?”的提问,最重要的是艾瑞克特的模样,米奥莉奈对斯莱塔的情况有了基本的猜测。

并不是很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在乎这些,所以米奥莉奈没准备继续追问求证。可斯莱塔显然没有隐瞒的打算,她向来对米奥莉奈坦率,所以便继续说道,


“我是两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在宇宙漂流的时候,被艾瑞克特,还有她的父母,萨玛雅一家捡到的。埃尔诺拉小姐和奈迪姆先生帮我弄到了身份证,以他们……二女儿的身份。所以对外,我现在叫斯莱塔·萨玛雅。他们对我很好,不仅供我在这个学校上学,还有帮我在找你。”

“嗯。”


米奥莉奈看着斯莱塔的微笑,心知肚明那张ID卡为何能那么轻易地办下来。艾瑞克特那张与斯莱塔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样,两个世界重叠的各种人物事件,米奥莉奈听只言片语就能知道的事情,已经与萨玛雅一家相处两年的斯莱塔更是了然于心。


“诶尔诺拉·萨玛雅小姐,是这个世界的「妈妈」。”

“她不会是普洛斯佩拉·墨丘利。”


米奥莉奈有些厌烦地打断,这边世界不存在那个诞生于仇恨,浸泡于血水,把「女儿的幸福」之外全部事物都当做垫脚石的「魔女」。

米奥莉奈确信现在的斯莱塔对普洛斯佩拉肯定还是很喜欢的,毕竟这人可是不管妈妈说什么,都会去照做的「盲信徒」。其实她也没觉得斯莱塔会愚笨到觉得普洛斯佩拉没有问题,只是她长久以来都被母亲的「正论」彻底束缚,无力摆脱。


所以会难过吧。米奥莉奈揣测起来。在看到这个世界,用「正常的方式」在付出母爱的诶尔诺拉,那种落差感,对于本身敏感的斯莱塔来说,或许是另一种折磨。


“说的是呢。”


与揣测的结果不同,斯莱塔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难过,所以米奥莉奈别扭的安慰词自然吞回肚中。在两人短暂的沉默之际,斯莱塔点的大份海鲜炒饭被端上了桌子。

米奥莉奈自然而然地拿起盘子,将里面已经切成小块的牛排尽数拨到了斯莱塔的盘里。


“吃不下了。”


看着从炒饭山顶滚落的牛排粒,斯莱塔忍不住发出了「嘿嘿」的傻笑,她想到每次自己出任务回来,两人一同就餐时,米奥莉奈也总是说着「吃不下了」便把珍贵的蛋白质食物强行塞到自己的手里。


明明是混着水都难以下咽的战备粮,可斯莱塔觉得,没有比这些更甜更好吃的食物了。


此时此刻,明明牛排在舌尖泛着甜,斯莱塔反倒觉得眼角有些酸涩,真的好久好久了,她眨巴着湿润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身旁的米奥莉奈。

这边米奥莉奈本还在懊恼自己不争气的习惯,再次感觉到停留在自己身上灼热的视线后,瞥了眼一边吃饭一边侧脸盯着自己的斯莱塔,她问道:


“你脖子不疼吗?坐对面不好吗?”

“不疼,坐这里可以更接近米奥莉奈小姐。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了。”


米奥莉奈一时哑然,她蹙着眉等斯莱塔咽下混着牛排粒的一大口饭,说道:


“我刚刚说的彼此已经自由并不是在开玩笑。斯莱塔,你没必要做到这步。”

“我妨碍到米奥莉奈小姐了吗?你说不会不要我的。”

“我没说不要你了。”

“可我也说了我不要那种自由。”

“顽固!”


再度推开凑上来的那张脸,米奥莉奈在心底发出叹息,其实还有许多疑问萦绕于心,开口难言只得强调:


“我们已经不是,曾经想要成为的那种关系了。”


在战火稍歇的未来,一起挑选喜欢的戒指,一起穿上最漂亮的婚纱,选择彼此,并肩走向未来。曾几何时那是米奥莉奈最温暖的梦想,是她最渴望的未来。


——是你亲手撕毁了。

——我不怪你失约怠慢。所以你也别怨我心灰意冷。


米奥莉奈终究没法将这句狠话说出口。而斯莱塔却像是知道未尽话语那样,神色悲伤,她没舍得将目光从米奥莉奈身上挪开,只是轻轻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米奥莉奈小姐,在那边,看着你的飞船被黑洞吞入后,我找你——应该说找能来到这个世界的黑洞有十年十四天又十二小时。而来到这个世界,我找了你一年三百五十天十二小时,整整好好的十二年。”

“所以,我很有耐心的。”


不想让米奥莉奈觉得自己是在刻意卖惨,斯莱塔赶忙说道,


“我有耐心等你不生气,我,我看了很多很多的书,书上都说沟通很重要,所以米奥莉奈小姐,等你不那么生气的时候,能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吗?我想你告诉我,我没有你聪明,但是我会努力的!是误会的话我能解释,是我不对的话我会道歉。我想听你和我说,好吗?”


听到这番话,米奥莉奈的心神无法不随之震动。

她本来对于斯莱塔还保持着20岁模样的外表并不意外,因为自己不也回到了16岁时的模样,她原本推测斯莱塔是和自己通过同一个黑洞被带到这个世界——只是黑洞内紊乱的时间乱流将她们分别抛在了不同的时间节点——毕竟斯莱塔已经证明了自己在「临死」前看到的风灵,的确是由她驾驶的。


没想到,是十年。

米奥莉奈自己可以说是无缝衔接地从那个世界回到了这个世界。而斯莱塔却用了超过十年的时间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入口。

而后呢?她成功来到了这个世界,一个她陌生无比的世界,一个与她常识多有偏差的世界,这两年,她花了多大的功夫去适应?


米奥莉奈紧抿双唇,忍住不问出那句“你很辛苦吧?”

因为答案太过明显,她不想再被轻易勾出更多心软了。


现在已经无法控制的在心软了。


看着米奥莉奈紧紧抿起的唇,斯莱塔鼓起勇气伸手抚过,却反而被一口咬住。疼痛令她浑身打颤,但是笑容又再度回到了脸上。

因为斯莱塔知道,米奥莉奈答应了——若是要拒绝,比起给出激烈的反应,米奥莉奈会选择直接转身就走。所以开心的她克制住条件反射的挣扎,甚至在对方松口后,将手再殷勤地递了上去。


就差问一句“要不要再咬一口”了。


有些嫌弃地拍掉那只手,米奥莉奈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进食,她无视对方将自己当下饭菜的盯视,打开手机查看起信息。

很快,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这种正大光明看屏幕的行为惹得米奥莉奈滑动屏幕的手指动作一顿。她抬头正要发作,就看到叼着勺子的斯莱塔递出了手机。


与自己这台说好听点是充斥商务风格的手机不同,斯莱塔的手机看上去色彩鲜艳,虽然没有挂上挂饰,可是米奥莉奈能看到手机壳上贴着她喜欢的小熊贴纸——这人总喜欢在口袋里揣着贴纸,遇到喜欢的东西就会贴上一张,就像是盖章的行为一样。

可能,这是她从那边带过来的东西吧。


虽然不是故意的,可米奥莉奈还是看到了对方已经将艾瑞克特偷拍的自己看杂志的照片设置为了锁屏,哦,甚至还是桌面背景,没来得及决定自己给出的反应到底是该无语还是该害羞,她的手机接到了斯莱塔通过面对面发出的好友邀请。


自知不可能「摆脱」,米奥莉奈并没纠结,爽快地通过了邀请,接着就收到了斯莱塔发过来的一连串狗狗亲猫猫表情包。而米奥莉奈除了自动回复的一句“你好”之外,就是亲手打出的“好吵”。


温度差没能打消斯莱塔的热情,她又快乐地按了两三个狗狗蹭猫猫的表情包,毕竟在那个世界,两人拿着无法做任何自定义的通讯机发邮件的时候,也经常是自己发个十来封,米奥莉奈轻飘飘地发送一封和“已阅”没多少差别的回应。


米奥莉奈的情绪总是藏着的。

不愿流露于文字中,不肯彰显在表情下,只有两人呆在一起相处的那些时间,在稍纵即逝的细节中为人窥见一二。斯莱塔从毫不理解到善于捕捉,耗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不对,不止五年了。


将米奥莉奈的对话置顶后,斯莱塔满足地将手机放回桌面,衡量了一下边看边吃和专心吃所花费的时间,心安理得地继续投放目光,并有条不紊地进食。


米奥莉奈的确懒得给什么反应。说实话在那边世界,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斯莱塔也经常偷瞄自己,现在只不过是变本加厉了点。确认完奈拉发给自己的,下次正式拜访卡多尔博士的会面时间,米奥莉奈也将手机放在桌面上,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斯莱塔。


原本被汗粘湿的衣襟已经干透,内衬的吸汗效果很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这身驾驶员服明显是量身定制,衬得斯莱塔原本就高挑健康的体型更加优越。所选材质绝佳,橙色的底调看上去分外亮眼,与肤色略深的斯莱塔相得益彰,得以进一步突显出学生年龄的活力感。

米奥莉奈难免想到在那边的灰色驾驶员服,就算一尘不染,也难掩死气沉沉。

只有斯莱塔扬起笑脸的时候,米奥莉奈才觉得被巨大阴霾包裹着的对方是活生生存在的人。


对,就像是现在这样向着自己扬起羞涩又开怀的笑容。

单从表象看来的确和一个20岁大学生如出一辙。


“你是驾驶员科的。”

“嗯!二年级。”


将自己的手机和米奥莉奈的手机并排靠着后,心满意足的斯莱塔事无巨细地说着那些事情。

她很开心能跟「切实存在」的米奥莉奈分享自己的一切。所以在食物光盘之前,米奥莉奈从对方左一簇,右一茬的跳跃思路中,捕捉到了足够多的情报。


斯莱塔之所以能避开义务教育直接进入大学,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萨玛雅一家跟奥克斯大学背后的理事会关系不错。


看起来虽说仍然投奔宇宙开发,但是在世界本身规避了两次「世界级战争」的前提下,奥克斯并未成为军工企业奥克斯地球,而是转为利用教育科研参与其中的奥克斯大学。

而身为仍是雏形的「GUND医疗」权威的卡尔多博士是接受了奥克斯大学的投资,所以才会将研究所凡娜迪斯设立在这里,甚至愿意亲自授课。


那边世界企业奥克斯地球资助凡娜迪斯研制「GUND型」——高达。两者无论在哪边,都关系匪浅。


归根结底还是这边「落后」,AI技术缺少更加灵活的关键模块——米奥莉奈在这几天对比了两边世界的时间线与重要人物,毫不意外地发现,在那边世界有好几个可谓左右世界进程的「关键人物」在这个世界或是早年夭折或者根本缺失,从而极大程度的影响到了历史发展。没有「战争」作为引爆剂和催化物,果然科技的发展也会随之变得缓慢并趋向求稳。


“以你的驾驶技术,在这边显得太过鹤立鸡群了。”

“嘿嘿,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没有否认。米奥莉奈失笑。

这就是斯莱塔能入学的第二个原因。斯莱塔作为那个世界毫无争议的年轻——甚至谈得上一句年幼——王牌驾驶员,可不是单纯只会驾驶MS的,无论是什么级别的飞船,她都驾轻就熟。斯莱塔不仅天赋异禀,还格外勤奋,再加之外部环境的磨练,完全是百炼成钢的典型。

所以,就这个世界水平的驾驶机械来说,对她实在大材小用了。相信没有一个展望宇宙开发宏图的学校会放过这样的人才。


“你没搞得太夸张吧?”

“没有哦,因为我有听米奥莉奈小姐的话,适度藏拙的。”


斯莱塔记得米奥莉奈和自己谈及过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所以在「展示才艺」以谋求帮助的时候,她隐藏了MS驾驶能力这块,只说自己能驾驶工程机械——不分宇宙还是地面——和能完成小型飞船中长距离的独立宇宙航行。

并且通过测试完美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


——你这叫适度吗?


米奥莉奈很想吐槽,她都几乎能看到萨玛雅一家惊讶的表情了。可是考虑到斯莱塔终归是外来人,能有这种意识就不错了。而且,「天才」的名号在这个世界,虽会招来窥探,但至少不会吸引子弹。


“我做的不错吧!”


对着那张满脸写着「夸我吧夸我吧」的表情,米奥莉奈伸出手。

斯莱塔乖顺地凑过去低下头,便感觉到柔软的指腹擦过头皮,自己的头发被随意的揉了又揉。


“是是,好孩子好孩子。”


敷衍了事的语气并没令斯莱塔不满,但是很快从自己头顶挪开的手使得她念念不舍。


“米奥莉奈小姐会在这边读书的吧?”

“嗯?如果我说不是?”

“学校名是什么呢?我立刻去研究转学的事情。”

“你这家伙——”


眼睛是认真的。

米奥莉奈有种随便开玩笑恐怕会出事的预感,便掏出先前拿到的学生证作为证明∶


“经营战略科一年级。”

“不是驾驶科……”

“我说你是不是对我的驾驶技术有了错误期待?”

“也是,米奥莉奈小姐驾驶路面工具没什么问题,但是宇宙类的……”

“对不起哦,让乘客和我一起呕吐。”


米奥莉奈自虐地接受现实。斯莱塔轻笑,在对方收回学生证之前,她看清楚了上面的署名。「伦布兰」,斯莱塔认真在脑海里翻找,确定在原来那个世界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是与这个名字相关后,她的心情看上去更好了。


——果然,我的米奥莉奈小姐是「独一无二」的。


吞下最后一口米饭,斯莱塔将米奥莉奈面前的空盘垒到自己的盘子上,犹豫一瞬还是没有贸然牵手,她侧头问∶


“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回去收拾行李。我今天刚到地球。”

“我送你回去,米奥莉奈小姐。”

“……”

“我答应过的,要帮你打扫房间,以后也交给我吧!”


斯莱塔笑得灿烂,肯定语气里满是不容分说。米奥莉奈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低下头的她将表情藏在阴影里,不想被斯莱塔看见。


——答应过又如何?你可以轻易反悔,告诉我都不算数,母亲说的才是最正确的。

——都交给你了又怎样?曾经交出的心已经被你亲手碾碎。


“走吧。”


米奥莉奈背脊挺直,脸上看不出分毫端倪,她直视前方,就像是只有「前方」值得她去看个分明。

所以,她也没有看到,斯莱塔那双清澈见底的湖绿眼眸中盛满着难过,可是细细看进去,里面翻滚的潮汐蠢蠢欲动。



“所以说,你顺利登堂入室了?”


斯莱塔浇灌的动作顿了一下,歪了歪头,虽说总觉得艾瑞克特用词奇奇怪怪的,但她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继续用小喷壶里的水滋润有些干涸的盆栽土壤。


艾瑞克特记得这里面种着斯莱塔专门买回来的番茄种子——晚上浇水没问题吗?她没有这样提问,毕竟看起来对方的种植举动还算有条不紊。


“米奥莉奈小姐的东西不多,可是她可能不太在意生活环境吧,总喜欢把东西随便乱摆,放置不管。”


斯莱塔还记得总能被米奥莉奈搞得一团乱的,那个属于她们两人的房间。

往日每当结束任务的她风风火火回到房间,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米奥莉奈露出灿烂的笑容——没有什么比看到有人在等自己更让她觉得开心的了,接着,接着就是把自己捣腾干净后,开始整理又不修边幅的房间。

其实房间并不脏,但是真的很乱。


最开始觉得麻烦和无奈,甚至还有点自己领地被肆意侵占的不愉快感。可是后来,斯莱塔真的喜欢这个时间。

至于现在,她更加喜欢了。


喜欢和米奥莉奈两人独处一个房间,喜欢米奥莉奈的说话对象只有自己,喜欢米奥莉奈不介意自己触碰属于她的一切。


喜欢这种久违的「纵容」。


“太好了,你也总算如愿以偿了,没想到她先前一直在宇宙「前线」生活,还是伦布兰家的人。怪不得我们在地球找不到她的消息——毕竟也是企业继承人的隐私。”


艾瑞克特真诚地为斯莱塔感到高兴,「捡到」这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必然是一种缘分。他们萨玛雅一家对这个女孩油然而生的亲近感,是在拿到那张DNA验证确认「亲子关系」之前就有了的。


亲人来自另一个宇宙,光怪离奇的事情。


他们很清楚斯莱塔没有打算将那些事情全盘托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一家将她当作真正的家人对待。给她一个歇息的地方,给她一个融入社会的方向,然后,帮助她寻找不知姓氏,只知姓名的「米奥莉奈」。

人或许会喜欢孤单,但是不会有人喜欢孤独。


所以在真心把斯莱塔当妹妹看待——虽然在自报年龄后对方露出了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的艾瑞克特看来,今日寻得米奥莉奈,斯莱塔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然而,斯莱塔并不这样觉得。她站起身子,将盆栽放回窗外的栅栏上,转头对靠在门边的艾瑞克特摇了摇头,表情很是认真∶


“这只是个开始。”

“诶?”

“米奥莉奈小姐她,不信我了。”


艾瑞克特满脸疑惑。就她听来明明是形势大好不是吗?

跟对方挑起的圆眉不同,斯莱塔的圆眉撇成了八字形,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看着空空的双手,她的表情很难过,


“她的未来已经没有我了。”

“如果还有我,那她会握住我的手,跟我说「走吧」。”


斯莱塔的心被扯得生疼,声音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她能想到很多很多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们的不欢而散。准确来说,是她激怒了米奥莉奈,让对方愤而出走。

她们自那之后,就没能见上一面。

直至自己亲眼看着黑洞将飞船和米奥莉奈一同吞噬,消失不见。


垂怜自己的光消失了。


艾瑞克特沉默不语,她只能静静听着,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语句。

不过,斯莱塔也不需要任何安慰。这度过的十二年给她带来了许多东西,更是造就了许多的改变。


“没关系。”


像是反过来在安慰艾瑞克特,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会离开她了,也不会让她再离开我。我会努力的,还会乖乖的。她想做什么,我都会陪在身边。她想去哪里,我都会跟在身旁。”


斯莱塔将喷壶放在桌上,那张成为了她手机壁纸的照片已经被打印出来,成为了桌面相框里面的照片,成为桌面透明垫板下铺满的展示面。

她的手指在上面缓慢地摩挲滑动,声音听起来轻柔却坚定∶


“所以没关系的。”

“我永远是她的。”


年少的青涩爱意在时间的锤炼下,变成了偏执的爱欲。

温顺的皮囊下肆意增长的欲念无需窥探,可谓一览无遗。


“所以,请再一次「选择」我,米奥莉奈小姐。”


米奥莉奈尚且一无所知。


“啊说起来,米奥莉奈小姐和艾瑞克特你是同科系的呢。”

“是呢,需要我帮你——”

“请不要太接近米奥莉奈小姐,可以吗?”

“哇哦。”

“总觉得一想到那样的场景,我就不是很高兴呢,所以,可以吗?”

“可以哦,斯莱塔。我就帮你远远的看着吧?”

“嗯!”


用力搓着双臂,艾瑞克特努力缓解自己的战栗,但是她并不觉得令人畏惧,有的是饶有兴趣的玩味。


就像是孩子看到了新奇的事物,满怀期待。


门禁时间快到,艾瑞克特道了句晚安,离开了斯莱塔的宿舍。坐上学校内部的接驳车,看着头顶闪烁的群星,她不禁回想起当初在飞行航线上意外「捞起」斯莱塔的那一天。


失去意识,孤独地在宇宙中漂浮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让人难免对缘由浮想联翩。从昏迷中醒来的女孩有着和艾瑞克特别无二致的面容,除了发型差异外和照镜子并无差别,可是明明有着如此让人震惊的情况正发生,对方——斯莱塔却没分半点心神在上面。


艾瑞克特看到这个女孩一味慌张地寻找着通讯机——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就是没有多余功能的手机——直到她确认自己随身物品只剩下几张小熊贴纸的时候,那扭曲绝望的表情,比哀嚎更加悲哀的无声呜咽,让艾瑞克特都不忍久视。


等对方疲惫不堪地蜷缩起来,艾瑞克特才大着胆子接近床边。


“米奥莉奈小姐,米奥莉奈小姐。”


念叨名字的声音没了刚才的歇斯底里,温柔得像是祷告,紧接着,声线颤抖得仿若请罪。


“我又把你弄丢了吗。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


艾瑞克特硬着头皮搭话,对上那双悲伤都快漫溢出来的眼眸,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害∶


“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们没有找到你的身份ID。”

“从哪里来的……”


女孩细细咀嚼一样地重复了一次,紧接着,她终于正眼看向了艾瑞克特,她用小心翼翼的语气问∶


“请问这里的纪年是?”


好像什么穿越小说的发展,艾瑞克特在心里嘟囔,但是她还是耐心地回应了对方。

紧接着,她亲眼目睹了那双原本雾霭深深的眼眸光芒乍现,泪水卷走阴霾,一颗一颗的滚落。


“终于,我终于来到这里了,米奥莉奈小姐!”


那是如破晓阳光那样摊满大地的喜悦,灿烂得让人难以直视,炽热得令人皮肤发烫,为之触动的艾瑞克特对这种极具感染力的情感波动记忆犹新。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如此强烈的情感,更何况,对方还拥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后来,这个「奇怪」的女孩,变成了自己的妹妹。艾瑞克特撑着下巴回想起妈妈说过的话。


“这并不奇怪,艾莉。”


——你说得对,妈妈。


艾瑞克特想,斯莱塔和米奥莉奈,她们之间一定有着很长的故事,看起来还有波折需要经历。虽然有点坏心眼了,但是……


“我真的很好奇啊。”


——所以,就让我在旁边,远远地看着吧。


“加油啊妹妹,我还挺想做大姑的。”


氨加黄那敏颗粒

Shall we 重生#1

标题是仿照 空步老师(tw@soraho_ame)那个同人的标题的格式(以及动画里第七季的标题的内容)

差不多就是20岁的米奥里涅带着记忆重生到17岁,这样的故事

在300刚好看到有人提到这个创意,觉得好玩就写了()

大概不会特别长,大纲拟了5-6话的样子,为了逼迫自己写完,破釜沉舟,发表出来


1.

米奥里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宇宙,氧气计量指示灯已经是黄色的状态,到了有些危险的地步。她压抑下因为不明状况而本能产生的慌乱,开始分析情况。四肢?还在。声音?还能发出。视觉看来也没什么大碍,至少没有被人挖去了眼睛。差不多把握到身体没有大的损伤这个状况后,她冷静下来。......

标题是仿照 空步老师(tw@soraho_ame)那个同人的标题的格式(以及动画里第七季的标题的内容)

差不多就是20岁的米奥里涅带着记忆重生到17岁,这样的故事

在300刚好看到有人提到这个创意,觉得好玩就写了()

大概不会特别长,大纲拟了5-6话的样子,为了逼迫自己写完,破釜沉舟,发表出来



1.

米奥里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宇宙,氧气计量指示灯已经是黄色的状态,到了有些危险的地步。她压抑下因为不明状况而本能产生的慌乱,开始分析情况。四肢?还在。声音?还能发出。视觉看来也没什么大碍,至少没有被人挖去了眼睛。差不多把握到身体没有大的损伤这个状况后,她冷静下来。

根据触感,自己穿的宇航服背后大概有类似推进器的东西。但是在不清楚所处宙域状况时,轻易移动是很危险的。而且会浪费宝贵的电力和氧气。

待眼睛彻底适应周遭的环境后,米奥里涅可以确定自己的身后有光源。可能是舰艇,或者是前线基地,自己离的不算太远,但也绝对不近。是被人绑了票丢到了外面,还是遭到了袭击只有自己落了单?她没发现自己身边有类似定位信标一类的东西,想象不出自己会干出不带安全措施就跑到宇宙这么愚蠢的事,所以米奥里涅排除了是自己一时兴起跑到宇宙看星星这种浪漫的猜测。

搜罗记忆,最后能记清楚的事大概是高达社周年的庆祝活动。今天是高达社成立三周年的纪念日,公司还在起步状态中,没有能铺张浪费的余裕,所谓的庆祝活动也只是集合元老员工加上几个同窗好友一起在公司院子吃了顿烧烤。跟着大家一起胡闹过头,有些喝醉的自己在众人起哄下挂在了爱人的脖子上耍任性叫她给自己公主抱起来。脸颊上还有伤疤痕迹的爱人想都没想就顺从了,松开拐杖,尽全力托起自己,还真的成功了。大伙兴奋地欢呼读秒,然后在5还没有被喊出来之前,爱人失去了平衡,朝后方倒去。自己也跟着摔倒在她的怀抱里,和仰躺在草地上的她一起咯咯傻笑。

……还真是,愉快的回忆。米奥里涅不禁嘴角上扬。就算自己搞不清状况死掉,也能怀抱着愉快的记忆美美地死。不过最好还是不要死掉。这么想着,她决定稍微启动一下背后的推进装置,先谨慎环顾一下四周,确定自己背后发光的庞然大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闪光。蓝色的,好像星星。然后星星越来越大。



风灵在向自己靠近。

什么情况。

虽然记忆还有些混乱,但三年前寂静零号事件的最后,风灵改修型等造成过一系列混乱的高达在一片光芒中消失的画面她还是记得清,而不知道为什么被转移到hot钥匙扣里艾莉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整件事。事到如今为什么风灵会出现在这里,高达社掌握着最先进的gund技术但绝不会造高达,难道是其他公司窃取了机密再造了风灵?摸不清状况,米奥里涅忍不住奋力挣扎,想要打开背后的推进装置尽可能远离。然而风灵的手掌在那之前就牢牢托起自己,然后一个穿的西红柿炒鸡蛋配色的青蛙样子的宇航服的家伙从驾驶舱钻出,不由分说地卸掉了自己的推进装置,把自己一起拉回了风灵的驾驶舱。

氧气逐渐填充到高达的驾驶舱,被头盔遮盖住面孔的人用手势提醒自己要稍等一下才能打开头盔。愈发熟悉的场景,愈发熟悉的动作,仿佛被一道电流打通了全身的经络一般,米奥里涅感觉大脑一阵颤抖,全部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在庆祝活动结束之后,送走了做客的同学,然后依次和元老员工告别,自己和爱人也回到了地球的家。安置好妈妈和艾莉,帮助身体不便的爱人洗漱完毕换完了睡衣,自己独自在盥洗室的镜子前,自言自语。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的话,我多希望苏莱塔可以不受到任何伤痛』

分明时间不可能重来。光是冒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已经愚蠢至极。她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发现镜中的自己并没有做出同样的动作。

“……?”

『那么,就从头来过试一试,如何?』

镜中的自己的手中不知何时捧起了一只箱子,就如同传说里万不可以打开的潘多拉的魔盒,然而米奥里涅此刻却想要打开它,一探盒中的奥秘。镜子里的自己就和自己一样迫不及待。然后,盒子被打开。

睁开眼睛,就是最初相遇的场景。

搞清楚这一切,现实世界只不过经过了一秒钟,简直就好像电子游戏在读取数据时,整个世界都会陷入停滞,唯有屏幕前的『玩家』的时间不会停止,记忆也会多番地保留。意识到盒子正是自己亲手开启的米奥里涅感到兴奋和欣喜。

于是,身为『重生玩家』的她,做出的头一个举动,就是用自己的头盔狠狠撞击了驾驶舱里另一个还戴着头盔的她。

“哇啊啊啊!”果然是17岁的那家伙的叫声,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米奥里涅忍不住笑出了声。

学院统一配置的宇航服具有通过物理接触的手段传递声音信号的功能,看起来对面穿着的青蛙样式的老旧宇航服也具备了一样的设计。大概是被自己的笑声惊讶到,对面的人双手抱着头盔甚至都忘记了喊“好痛!”

这副呆瓜的样子,让米奥里涅更忍俊不禁。如果继续这样笑下去,说不定会给对方留下一个“该不会是缺氧缺傻了吧”的印象,米奥里涅决定快点推进一下剧情。她打开头盔,试图重演那时候的自己说过的台词,然而表情却因为过于欢快的心情而完全管理失败。其结果,就是这一次的自己用了和上一次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表情——一种明显带着使坏的笑意说道:

“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你要给我负责啊!”

对面的人,也就是未来自己的爱人苏莱塔·墨丘利,此刻也已经打开了头盔,双手却还是没能转移到因撞击而吃痛的位置,仿佛因为自己的脸看傻了一样,木讷地歪了歪头。

“好、好的?”



为了不引发过多混乱,米奥里涅决定按照记忆的发展,不动声色地被送回学校,在学校的公共区域被老师喊起了名字,要求赶紧回来上课。

嘴上随便答应,实际眼睛却在到处找今天是第一天入学的那个人。按照记忆,她应该很快就会出现在附近。米奥里涅确信自己环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个显眼红色头发的身影(果然校服不是白色就很难找得到)。

这时身后传来声音:“我、我会,会负责的!”

一个平板电脑在说话。

哦,正是自己找的人,苏莱塔·墨丘利,躲在平板电脑后,战战兢兢。

米奥里涅又一次忍不住被逗笑了,对面的人一脸茫然。苏莱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漂亮的人一看到自己就笑。

而附近的同学们也很惊讶:那个伦布兰家的臭脾气公主,居然在笑?

意识到自己表现的不像17岁的自己,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米奥里涅轻轻咳嗽一声,故作认真地问起对方:“你知道对我负责意味着什么吗?”

“诶?”苏莱塔愣了一愣,这倒是没想过的问题。她突然想到,自己好像确实做出了可能代价很沉重的承诺。

如果被讹诈了,该怎么办?但是对方是很漂亮的人,还总在对自己笑,应该,不会骗自己……?不知为什么,苏莱塔没来由的自信,可是她依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你要是想对我负责的话——”因为苏莱塔呆住了,米奥里涅决定不要继续为难还处于初生小鹿状态的她,同时回忆着三年前的这时候的具体情况。

突然,学校里完全人工控制的天色变暗了起来。

米奥里涅想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

是那时还很讨厌的古尔,因为无聊的小事和人决斗,把无辜的学生卷入其中,就为了跑到自己面前炫耀。

先没空吐槽那个缺根筋的家伙了,米奥里涅一把拉起还在懵逼的苏莱塔,跑了起来。

“在发什么呆!快跑啊!”

倒霉蛋的MS不可能正面对抗得了杰特克家为特定人物专门定制的迪兰扎的出力,被粗暴地推倒在地。强力的风裹挟着石土从身后袭来。米奥里涅不顾一切把苏莱塔压在身下。

是近乎可以说命悬一线的危险场面。苏莱塔的心脏砰砰直跳,然而却并不是因为感受到生命遭到威胁,从刚刚开始,她的视线就无法移开那张脸。

那张脸的主人,因为狂风而发型大乱,但面容却不动分毫,漂亮的人即便皱眉也无比漂亮,眉宇间的褶皱也好似精雕细琢。苏莱塔用驾驶员细致的观察力看着对方嘴唇微动发出一个“啧”。

看样子,也是时候该分出胜负。用舌头微微吐出嘴里的尘土,米奥里涅保持着压住身下人的姿势,回头看着两台已经分出胜负的机体的方向,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包括蠢货时代的古尔炫耀机体能力的样子。

“哟,米奥里涅,别走啊,来看看这家伙跪地求饶的样子吧!”还是蠢货的家伙站在用羽毛夸张修饰了独角的粉色迪兰扎上说。

心里有一万种优美的辞藻奔驰而过,但米奥里涅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能感觉到躺在地上的苏莱塔的目光汇聚在自己的后背。

没关系,就按照记忆里进行行动的话,大部分事情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无视了古尔的炫耀,确定身下的苏莱塔并无大碍后,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这样米奥里涅遵循记忆回到了17岁自己的番茄园。想到自己后来根本没有照顾好母亲的遗物(而是统统丢给了苏莱塔管理),还让温室毁掉了,不禁有些心情复杂。

“我回来了。”她说。

摸一摸身上,果然携带着数量不少的番茄种子,米奥里涅按照记忆把它们放回到温室储纳空间的抽屉里。就在这时,门外有什么身影在躲躲闪闪,米奥里涅保持不动,静静等了一会儿,那个声音果然主动提问了。

“那是……什么?”

17岁的苏莱塔,还没有见过番茄。

“是番茄,没吃过吗?”

“吃过番茄味的。”

未来不光有过密切交流,甚至已经结了婚一起生活,更加了解苏莱塔童年经历的米奥里涅,对这一句无心吐露的话语感到了些许心痛。以前的自己有意识到这个孩子的没见过世面背后蕴含的更心酸的过去吗?有,但不多,米奥里涅承认。

于是用纸巾包裹着一个最好的番茄交给对方:“直接咬着吃就可以。”

苏莱塔因为莫名获得的馈赠而有些手足无措,紧接着肚子就叫出了声。这显得自己是多么饥渴难耐啊!苏莱塔不由得觉得不好意思,胆怯地抬头观察施舍食物的美人是否有露出嫌弃的表情。

然而并没有。漂亮的人只是静静看着自己,从上而下,从她脸上的微表情里没有读出任何不悦。

苏莱塔决定接受这份又一次从天而降的施舍,照漂亮的人所说那样用双手捧起番茄,端详了一番后从感觉最容易下口的位置咬了一下。

呜哦哦!好吃!

苏莱塔就好像某些哺乳类小动物一样两眼发光闷头吃着美食,米奥里涅仔细端详着她第一次吃番茄的可爱模样。啊,真想拿手机拍下来,她想,但是那样太变态了,可能会把她吓跑的。米奥里涅开始懊恼,为什么自己没给温室门口安装高清摄像头?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苏莱塔的动作也停下来了。她好像本能的没有吃掉番茄的萼,米奥里涅注意到她双手已经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一小块扭扭曲曲的绿色。

怎么了?米奥里涅心生疑问。

“那、那个……你一直那么盯着我看,有点……”不好意思。苏莱塔用憋在嗓子眼里的声音回答,就算是本来就深色的皮肤,也肉眼可见脸上飞上了一抹嫣红。

啊,太失态了,看来自己的目光过于热切,现在的苏莱塔和自己才刚认识,还受不了自己的注视。米奥里涅赶紧干咳两声转移话题:“没什么,我是在观察我的西红柿有没有和你胃口。”

“非常、非常好吃!”

就好像捣蒜泥一样连连点头。

啊,神啊,她怎么这么可爱。米奥里涅快要昏过去了。

那还要再来一个吗?——这样的问题还没问出口,讨厌的家伙也如同记忆一样出现了,杰特克寮四人组就好像古早文学作品里常见的恶霸组合一样一起登场了。



“哟,又在学地球人一样玩泥巴吗,米奥里涅?”还很讨厌的阶段的古尔嘲笑道,“为了防止你再逃跑,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你给我搬到杰特克寮去,让我好好看管你,这样如何?”

想起未来的古尔虽然时常让自己无语,但是还不至于这么讨厌。大概就是留在房间里也无所谓的垃圾和就算是自己也会记得在出门时必须要带出去丢掉的垃圾的区别。啊,必须丢出去的垃圾还踏入了自己的温室,米奥里涅感觉自己17岁的身体产生了强烈的抗拒反应,只想着要把对方赶紧轰出去。

但是自己本来就很矮小,对方还是那个高大的古尔·杰特克,靠身体力量驱逐对方是不可能,只能通过言语刺激对方了。米挖掘记忆回想着那时候自己是怎么惹怒古尔的,不过在找出答案之前嘴巴并没有闲着。

“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就受到了伤害?像是应激的野兽一样只会张牙舞爪地和人家决斗?杰特克家的尊严是这么脆弱不堪的东西吗?”

“我不管你怎么说,总之不服从我的我就要用武力让他趴在地上!弱者就应该有弱者的样子,这就是世界的规则。”古尔·杰特克好像还为此很骄傲的样子。

“呵,还真是头脑简单的想法啊。你以为你是在哪里,钢筋混凝土构成的原始森林?”米奥里涅感觉无语,“那么你是其中的什么?戴着蔓藤头冠的猩猩大王?”

古尔气急败坏:“胡说八道,杰特克家的标志是狮子!”

“是是,真是胡说八道,还没进化完整到能听懂人类的修辞手段吗?”米奥里涅叹了口气,没想到激怒思维原始的猩猩这么困难,突然她想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啊,对了,我确实说错了话,你还不是猩猩大王来着,因为现在的你还只是猩猩王子嘛。”

“你说什么?”古尔好像终于反应了过来。

“是说你,虽然现在逞武扬威的样子,但是也就只能在学校的领域,当一个过家家的国王罢了。”米奥里涅露出讽刺的笑容,“而一旦离开这个过家家的领域,连蔓藤做成的头冠也没有,就只是个听爸爸的话,对爸爸唯命是从的乖乖儿子罢了。”

古尔果然被这句话激怒了,开始愤怒地打砸温室,米奥里涅却毫不慌张,想着待会儿那个人一定会前来英雄救美。为了激化这个过程,米奥里涅适时地上前阻止古尔的动作,果不其然被推倒在地。

古尔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扒出来的植物根茎指着自己,用恶狠狠的语气说了些杂鱼反派才会说的话,米奥里涅甚至没有认真听,她在等着其他的事情。

就在这时——

『啪』一声脆响。

那个人果然出手了。

古尔应声捂着屁股,发出了有些丢人的惨叫。回头看,吓得浑身发抖、却依然毫不留情出手并瞪着逼婚恶霸的那个人,就如同记忆里一样说出了那句让自己记了三年也依旧清晰的话:

“你妈妈没有教过你,有些事情绝对不可以做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按照记忆里一模一样地发展了:被激怒的古尔向苏莱塔发起决斗,而苏莱塔畏畏缩缩却不胆怯地应战了。

然后,就是自己和苏莱塔一起来到了停放风灵的机库。

三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是窃取了苏莱塔的学生手册(不过,没有注意到手册被人拿走没还回来的苏莱塔也有责任!by米奥里涅),偷偷开走风灵应战的。因为自己不善操作,差点弄伤了风灵,惹得好脾气的苏莱塔冲进战场在驾驶舱和自己大打出手……好像这个过程还不小心被全校广播了。回想一下那时候的场景,米奥里涅不禁反思,那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冲动。

所以这次米奥里涅并没有那么鲁莽。一方面,她知道风灵的本体是什么,不想要擅自操作导致风灵受到没必要的损伤;另一方面,她确信苏莱塔会给自己带来胜利。

从相遇起的每一次都是如此,就好像只为自己存在的神祇。只要呼喊,就一定会有所回应。

米奥里涅就是如此的相信,自己未来的伴侣,所以她可以坦然应对。

然而那个被自己相信着的对象,看上去倒不是很有信心的样子。从换衣服到前往机库做最后的准备这一路上,苏莱塔表情阴郁。

“怎么了?”是在紧张接下来的战斗吗?深知自己是导致了这种结果而一路陪伴过来的米奥里涅关切询问。

“不,只要和风灵在一起,我不觉得我会输。”和表情不一样,苏莱塔每一次说这种话时笃定的语气甚至叫人觉得她嚣张至极,“但是,我觉得——”

觉得?米奥里涅感到疑惑,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对话。

就好像骑行之前要检查轮胎的气量足不足,苏莱塔做了几次深呼吸给自己打气,好不咬舌头地说完接下来的话。

“米奥里涅同学你,你刚刚,是、是不是在故意激怒那个男生?”

“……”

米奥里涅暗自吃了一惊。虽然她早知道苏莱塔只是看上去不谙世事、实际上是个善于观察的人,她具有优秀驾驶员应该具有的一切敏感。但是她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也会才见面的她读取。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打算怎么做?”米奥里涅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会像打古尔那一巴掌那样也教训一下故意惹是生非的自己、还是会愤怒于自己被利用而拒绝决斗呢?……虽然一瞬间,米奥里涅就想到了这两种非常合理的答案,但她直觉她的苏莱塔不会选择其中任何一种。米奥里涅耐心等待着苏莱塔会给出的回答。

苏莱塔摇了摇头:“不,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确认我的感觉罢了。米奥里涅同学的理由根本无所谓,那个男生轻易诉诸暴力的举动就是不对,我和风灵会阻止他继续这样做的。”

语毕,一改方才愁云满面的表情,也可能是因为两人已经来到了风灵面前,巨大机器人蓝白色的外甲倒影在碧绿色的双瞳里,仿佛闪闪发光。

所以,果然是和自己无关,只要是见到了自己认为不正确的事,苏莱塔就会出面制止。米奥里涅心里涌现出一种感动:她爱的人一直如此。



“我有一个要求。”米奥里涅突然挡在前方,阻止了苏莱塔直接进入风灵的驾驶舱。

“你有信心获得胜利,我也相信你,所以,我想要亲眼见证那样的结局。”米奥里涅回头看了看风灵的驾驶舱,又面向苏莱塔时,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在宇宙的时候,你也把我拉进过风灵的驾驶舱吧,里面的空间挤两个人绰绰有余。——苏莱塔,我要求你,和古尔决斗的时候带上我一起。”



于是到了决斗双方见面的环节,古尔为眼前的场景困惑不已:对面的驾驶舱赫然挤着两个人。

哪怕是从显示范围有限的画面也能看出,对面的驾驶舱显然不是本来就是双人的那种布局,另一个人别扭地站在一侧,显然是临时挤进来的。

“什么情况?”包括坐在决斗委员会负责担当裁判的沙迪克都困惑了。

“不必在意,决斗规则从来没说驾驶舱不可以多带一个人吧。”用别扭的姿势挤在一边的米奥里涅辩解,“我是战略经营科的学生,根本不会驾驶,我也会保证决斗过程中不会多嘴多舌。硬要说的话,苏莱塔这边不光要顾虑我,驾驶舱内的活动也会受限,是对古尔有利才对。我们这边愿意接受这种劣势展开挑战,杰特克家的大少爷不允许吗?”

“哼,到时候输了,可不要又后悔现在的选择!”杰特克家的大少爷愤怒地宣告,“我会把转学生和你都大卸八块!”



被大卸八块的粉色迪兰扎散落一地,空中飞扬着白色的羽毛,是装饰在已经被砍断的独角上的冠羽。米奥里涅走出驾驶舱,站着风灵张开的手掌上,看着这一幕。

胜利,喜悦,自由,无数激昂的情感冲刷着胸腔。

无论多少次,都一定会,为之感动的场景。

“我……赢了……”新任卫冕者虽然也拿下了头盔,却依然留在驾驶舱里,语气弱弱地对自己说。因为位置差异,身高更高的她此刻需要抬头看自己。

是啊,苏莱塔,你永远都会为我取得胜利。米奥里涅心想。这次胜利正是我们二人物语开始的序幕。她不禁露出坦荡的笑容。

苏莱塔看着漂亮的人的笑脸,感觉心脏跳出了不常见的有些雀跃的节奏。她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感受,一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名为“心”的器官里生根发芽。

“苏莱塔·墨丘利,”她抬头,瞧见那漂亮的人儿笑着对自己说,“恭喜你取得了胜利,你现在是新的卫冕者。而在这所学校,卫冕者同时还会有另一个身份”,对方操作起学生手册,轻轻点击了几下,然后抵上自己的前胸,驾驶服瞬间就变成了白色,在自己错愕地左顾右盼之际,她看到在羽毛漫天飞舞的背景的微光映衬下,那人单手撩起如银雪般绚丽的长发,“请多指教,我的新郎!”




ps:因为米奥里涅没有节外生枝,这场决斗更早取得了结果。维姆·杰特克不光是炸弹没有派上用场,甚至连遥控器还没来得及摸就被告知自己的儿子输了决斗。不过这是和主线发展没什么关系的内容,就不必展开了,乐就完了



Nori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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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的和局 |ARKNIGHTS 2ND

又一年过去了,这次也为周年庆典绘制了贺图,真心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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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岛

「明日方舟/星陈」All the Way.14.


14.


      陈从未在他人怀抱里醒来过,夜半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立刻要去摸刀。

      夜袭者一声不吭,只稍稍用力更抱她紧一些,不需要多余言语,陈已经从她的呼吸频率和味道确定身份,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半小时前。”星熊打一个呵欠,“好在你睡觉缩成一团,能让一些位置给我躺。”...


14.

 

      陈从未在他人怀抱里醒来过,夜半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立刻要去摸刀。

      夜袭者一声不吭,只稍稍用力更抱她紧一些,不需要多余言语,陈已经从她的呼吸频率和味道确定身份,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爬上来的?”

      “半小时前。”星熊打一个呵欠,“好在你睡觉缩成一团,能让一些位置给我躺。”

      陈一时懊丧,也不知道自己是松懈或警觉,醒来的反应倒是没错,但竟然连星熊什么时候上的床也察觉不到。说来面对星熊,也太过放松了。

      她问星熊时间,星熊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扫了一眼:

      “还有十分钟叫你,再睡一会吧。

      “不用,你既然困了,现在就睡。”

      起居室是单人床的配置,两人睡下未免拥挤,陈已经打算起身给星熊让出位置,要离开她怀抱时又被拉着臂弯拽下,星熊的长腿压到她腰上,下巴去凑她的后颈,不让她走。

      陈很无奈:“……工作时间呢。”

      “十分钟之后才是,听我说——”

      星熊轻笑。

      “你在梦游。”

 

      像是只在今夜,陈丧失了从来优越的夜视力,眼前一片模糊,只为了听清窸窣的衣物摩擦而去品味背后的蠢蠢欲动而服务。

      好热。

      比平时更热。

      相拥而眠太久连体温都趋同,星熊的呼吸凑过来的时候愈发有着要再升温的气势,是只有这些,或者更多,陈在亲吻中逐渐迷失,混沌如掉进深水,重力同浮力交相对抗,罪恶迷茫只沉重叠在她身上。

      她已经陷落。

      有些反应来得比思考更快而纯粹,星熊再吻她的时候陈已经不自觉地微微张唇,黑夜里分明是种无声的邀请。

      星熊从容赴约。

      越过唇齿之后陈连舌尖也在颤抖,星熊不清楚那是种过度的紧张还是别的情绪,但焦躁的小龙总是需要安抚——于是星熊伸出右手去摩挲陈后颈的碎发和肌肤,如抚摸一只受惊的猫咪一样温柔随和,这很有效,陈的呼吸缓下来,但又逐渐因为另一种曼妙而变得沉重和急促。

      多余的呼吸和水声,分不清是从谁的喉间流出,肆意冲撞着无声的黑暗,破碎四溅,耳膜隆隆作响。

      声音往下游的时候陈终于得以喘息,鬼角轻轻抵着她的侧脸,而主人埋首在她颈间。陈咬一咬牙,终于懂星熊用那种暧昧语调劝她梦游意欲何在,火种一点就着,但仍烧不掉陈负隅顽抗的理智,陈要朝那泼上一盆冷水,就只能伸手去勾住星熊轻轻摩擦她衬衫一角的手,狼狈出声:

      “……不行。”

      “我知道。”

      “现在不行。”陈低声道,“这里也不行。”

      “我也知道。”星熊笑一笑,“逗一逗你。”

      星熊是坦率的女人,不会为了掩饰欲望强找借口,明知会被陈一眼看穿,不必撒谎,所以她说的话陈从来相信。陈去摸手机,点亮屏幕给星熊看时间,微弱白光亮起的时候陈从她眼里看到过分危险的温柔,星熊身上关于鬼族骨子里的野性和欲望,从此初见端倪,像是无意被窥破狩猎的前兆,陈作为她势在必得的猎物,被迫使具备了所有危机和反抗意识。

      陈意识到自己竟因这样的关系而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连降罪于谁都分不清。好在星熊先收起危险的气势,就着灯光吻一吻陈的手腕:

      “时间到了。”

 

      陈竟然觉得解脱,长出一口气,狼狈逃跑:

      “……我去洗手间。”

      星熊给逗笑了,知道漂亮小龙过于纯情,索性不去追问。五分钟之后陈犹未擦干净脸上的水珠,进门要拿自己的手机。星熊开一盏床头灯,仍留着陈睡的位子,示意她再躺上来。

      陈失笑了,坦率拒绝:

      “我不敢。”

      “工作时间到了,就只聊工作。”星熊将手枕在后脑,看一眼她,“魏长官如果找你,会说些什么?”

      “问责是一项,贫民窟爆炸和近卫局失火我都有责任。其次大概会了解一下这案子的情况,我们这些天做的这些事其他部门也分了不少压力,有的是人在暗中盯我,我一举一动未必瞒得过他。”

      “压力很大?”

      “习惯了。”陈轻笑,“你做好我交代给你的事就行。现在睡觉,有情况我会叫你。”

      “Yes,Sir.”星熊拉上被子,“晚安。”

      陈替她关掉床头灯,离开时关好起居室的门。

 

      夜还很长。

      陈泡咖啡再回到办公桌时一直在思考星熊的话,星熊长于战斗而能大杀四方,身上的那一份聪睿和冷静就常难被人注意到,陈从未忽略这些。她分不清星熊是有意还是无心之言,但星熊的确提醒了她,这些布局谋略中还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来自暗处的俯视,从来不因她的蔑视而消失。

      连诗怀雅也说,你要动上城区,他怎么肯。

      陈将咖啡放下,握一支铅笔在便签本上涂鸦。她不至于蠢到在本子上留下任何有效信息,但总需要一些渠道发泄,废纸篓里有时候会运出满满一桶揉成一团的废纸,她常因此被怀疑患有焦虑症。陈不去管那些谣言,从来只顾着做好自己的事,对她而言就已经足够。

      涂画到第三张纸的时候有人敲门进来,疲惫但放松:


      “陈Sir,搞掂。”

 

-

 

      从前她抽的烟比现在重很多,弥久不散,连梦里也是。

      味道同声音一样能在人的生命中留下深刻烙印,星熊嗅到那种烟味的同时回忆起更多,硝烟,血腥,和在旧天台吹风时手上因握过扶手而弥留的金属锈味。已经脱离了好久过去的生活,但星熊再闻到时还是会本能激动,她同旧我的区别只多一个对抗本能。

      连过去吹的风也是她的心锚。

      何况背叛。

      星熊同近卫局的关系说来很错综复杂,近卫局从前把她同帮派当不入流的古惑仔看,星熊不以为然,别的帮派走毒赌博杀人放火,她从不这么干,说到底只是为鬼族多挣一份脸,靠拳头和般若已经够了。

      讲起来好笑,性情最暴戾嗜血的鬼族,从前在下城区中竟然是最干净的一派。为了这事她曾经受过好长一段时间的嘲讽和轻视,谁叫她要选最难的路爬最高的山,旁人眼里她不自量力,活该被轻贱。

      鬼女咬牙受下一切,其实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开端。最让人难忘是同族同她说共生死,转身有人在她身后开出一枪,般若挡得晚了半秒却能够救命,子弹陷入皮肉时只有灼烧和麻木,痛感要在好几秒后才怦然爆发。星熊生平从未暴怒过,用流了满臂的血去扼住那人的颈喉,吐出的每一个字也带着悲怒的血气。

      你怎么会。

      鬼姐,大家都需要出路的。同你做嘢,我啲等得好耐。

 

      星熊那时候尚未成为一门能庇护的盾,说起来反而更像是一种为难,有人要不顾一切地谋生,她挡了路,要被背叛,理所应当。

      杀他星熊本不后悔,但记得他临死前笑得虚弱无奈,以至于星熊当晚第一次仇恨酒不能醉人,她只能保持清醒地去想,到底还有多少人同他一样已经端起对准自己的枪口。

      所以从此风声鹤唳,长出一身的刺,众叛亲离。

      身边再有人聚起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足够让人畏惧,寻常路过街头也有人上来递烟。有人慕名而来,有人只是避开她一时的刺,默默在暗里做别的事协助她,如从前的林和春先生。地下街里的产业他们耐着性子花了好久建立起来,上有人顶,下不愁吃喝,鬼族过得安生一些,至少不要惦记背叛,鬼姐就更安全。

      同旧友喝酒时他们问星熊是打杀更难还是处理背叛,星熊喝一口酒,说,我如果再俾人陷害,有杀冇赔。

      这句话不知道从谁嘴里泄露出去,鬼姐说到做到,没人再敢害她。但其实星熊对于故人重逢那一场酒记得最深的不是这句话,而是林同其他人将这些产业和关系拱手送给星熊,说你不要怕,从此这些是你另外的盾。

      ——你不要怕。

      星熊有些难过。她是刀口舔血的人,这句话来得太晚,她已经不能不怕。从那次喝酒之后她就很少出门,只觉得生命真的漫长到令人疲倦。一直到魏彦吾上门,他说你是鬼族的王牌,应当亮出去给别人看一看。

      说来近卫局又有多大能耐入她的眼,那些说辞客套星熊一眼看穿,但不妨碍她想尝试另一种人生,所以她跟着走了。在近卫局最大好处是至少不用担心转过身去被人再开一枪,星熊脾气变得温和,像是从警校磨练出来一样坚韧顺从。


      我如果再俾人陷害,有杀冇赔。


      她没有忘。

 

      用那样的方式告别林之后她以为自己至少会梦到这位从前的故友,但在梦里追上她的恶鬼从来是那些背叛者的枪声,像是星熊结束他生命的那一刀斩开了通向无间地狱的门,血红炼狱,有人追她索命,撕扯间她像是坠入沸水,痛苦被烧至滚烫,淹没头顶——

      又有人救她,担忧但坚定地叫她名字,奋力将她打捞起来。

 

      ……星熊!

 

      星熊倏然睁眼。

 

      “……对不起。”

 

      陈的手臂被她握出几道鲜活的红印,仿佛浑然不知,只是轻声叹一口气,也不知在忧虑什么。星熊下意识地笑,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局促,不知道陈将她做噩梦的窘态看去多少。陈却敞开双臂来抱她,身体温热柔软,像要替她防御梦魇,做她新的盾牌。

      星熊不安分地要挣开,却沉迷在她的怀抱,只能口头虚弱反抗:

      “我出了一身冷汗,有味道,别抱啦。”

      “等会再洗个澡,新的洗漱用具我放好了。”

      陈仍然抱着。

      星熊的手拍一拍她的后背,又摸一摸她头发,听到陈低声说:

      “……我不是很会说话。”

      “没关系。”星熊知道她的意思,“这样就很好了。”

      她没有说谎,陈的怀抱有无名的力量,取代噩梦轻而易举。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她不愿松手,但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话吐出来了?”

      “是,几个下城区走毒的线索,最快是今晚,东浦赌场有一场毒品交易。”

      星熊点一点头:“我去洗个澡,很快,回来同我讲。”

 

      十分钟后星熊从浴室里出来,陈在桌子对面和她摊出昨晚拿到的审讯记录,星熊快速翻一翻:

      “今晚你和我去?”

      “晚七点是我的问责会议,除了魏长官,其他处长也会来。”

      “行,那交给我。”

      “听我说,现在是早上七点,一个小时特督组到岗之后我会调拨人手给你。”陈说,“名义上你还在休假,是我临时调动你来执行任务,所以现在就得离开近卫局,不要引人注意。等会我会把具体资料给你,晚上便衣行动,下城区认识你的人太多,尽量不要露面。”

      “好。”星熊起身,又撑住桌面眯起眼睛看她,“这次又有事瞒我?”

      “我在赌一件还没发生的事,没有十足把握,所以不和你说。”陈知道她的心结,笑一笑,“放心,这次不是利用你。”

      “陈Sir多利用我一些,还能多打几个啵。”星熊痞笑,“你吃不吃葱的?”

      “不吃。”

 

      星熊点一点头,转身离开陈的办公室。

      陈坐下来整理行动资料,握着笔抵着下巴,思索调派哪些人手。诸事繁琐,她要保证行动顺利和星熊安全,做起来只慢不快。有人敲门进来时陈看一眼钟,距离星熊离开已经半个小时。

      “进来。”

      “陈Sir,外卖只能送到前台,我路过看到写你的名字,帮你拿了。”干员看一眼标签,“甜豆浆,蟹黄包和一份不加葱的鲜虾肠粉,是您的吗?”



Idiot19

礼物

[图片]

*伊芙利特/塞赫


 对不起滑跪了 第二次重发了真的打扰了很抱歉(……)我真的好不会用LOF发文……总之加了封面图,并且放弃了长文章这个奇怪的功能……

一生只写一次的即兴幼儿流水账!之前花店的售后。伊芙利特和两人的亲情向居多,一点点塞赫。


1


我很讨厌我的角,还有硬邦邦的尾巴。之前幼儿园阿婆跟我说我是萨卡兹,云里雾里地,我看着其它萨卡兹的小朋友,我明明看见他们的尾巴软软的吊在后面,高兴的时候尾巴也自己打出好几个旋。要么干脆没有尾巴,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牙。


但是小学开学第二天,坐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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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利特/塞赫


 对不起滑跪了 第二次重发了真的打扰了很抱歉(……)我真的好不会用LOF发文……总之加了封面图,并且放弃了长文章这个奇怪的功能……

一生只写一次的即兴幼儿流水账!之前花店的售后。伊芙利特和两人的亲情向居多,一点点塞赫。

 

 



1

 

我很讨厌我的角,还有硬邦邦的尾巴。之前幼儿园阿婆跟我说我是萨卡兹,云里雾里地,我看着其它萨卡兹的小朋友,我明明看见他们的尾巴软软的吊在后面,高兴的时候尾巴也自己打出好几个旋。要么干脆没有尾巴,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牙。

 

但是小学开学第二天,坐我前面的臭男生摆出一个讨厌的鬼脸嘲笑我没爸爸没妈妈的时候,脑袋两边这对角还有硬邦邦的尾巴倒是给了我底气,我直接往他的臭脸上揍了一拳。看见他带倒了一片桌子椅子,大耳朵现在也一抖一抖地拉在秃噜的脑袋后面,我伊芙利特七年的人生还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春风得意。

 

我老早就学会以牙还牙,所以我也冲他龇牙咧嘴,最后还在全班同学目光的洗礼下把屁股一撅,大喊道:“塞雷娅也有一对角!还有硬硬的尾巴!我就是塞雷娅的小孩!你才没妈妈!”

 

结果这一嗓子好像把所有血都往头上送了,我莫名其妙更加着急上火,又扑过去跟他扭打在一起。

 

后来,后来我就不太记得了。反正塞雷娅来了学校,尾巴直挺挺的,我没好意思抬头看她的表情,在我重新安装上厚脸皮之前就被她摁着头给老师说对不起。我其实很不情愿,不是不想给老师道歉,黎博利的老师软软的,我超级喜欢她,也不想让她不开心。是因为那个臭男生现在就站在后头,满脸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丑兮兮地扯着老师的衣角,打死我也不想让他占我的便宜。

 

塞雷娅好像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我才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她就摆出了我熟悉的严肃表情,嘴巴抿成一条线,把我欲言又止的这些那些全部摁了回去。我知道现在我肯定快急哭了,脸不停发烫,但她除了压在我肩膀上的手更加使劲,表情好像没有一点变化。可是我盯着她,好神奇,慢慢地好像也不那么生气了。

 

塞雷娅总是会站在我这边。她接走我的第三天,我就在公园跟小朋友打了架,那些比我高出一个头但是又不上小学的野孩子,跟我一样下手不知轻重,所以最后我和他们都鼻青脸肿的,第一个把我抱起来的是塞雷娅。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塞雷娅因为我的事向别人道歉,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平时也总是板着脸,嘴巴永远是一条直线,我也说不清这和那些有什么区别,就是直觉不一样。但那时很晚了,快暗下来的天色让我没法看得更仔细。塞雷娅可能也发现我一直盯着她,这才问起我为什么要和那些小孩打架。

 

我把头埋得很低,嘟嘟囔囔,鞋底拖在地上和石子摩擦着发出难听的噪音。“……他们说我没妈妈。”

 

自己说出这句话比我想得难过多了,鼻子好酸,头都抬不起来。才认识三天的塞雷娅是瓦伊凡,我是萨卡兹,而且是奇奇怪怪的萨卡兹。我脑袋其实没那么笨,也知道之前住的地方不是幼儿园是孤儿院。

 

“什么啊,我们的角和尾巴长得不是很像吗,我怎么就不是你妈了。”

 

她好像一点儿都没犹豫。

 

我上一秒明明委屈得不行,有好多话想说,结果现在全部忘记了。塞雷娅就是这样,每句话都像给我下蛊,我每句话都会相信,所以就连这种傻话我都能骗自己深信不疑。

 

因为像这样走在她旁边,我的尾巴总会和她的碰到一起。

 

 

2

 

老师说要给妈妈准备母亲节礼物的时候,我困扰得眉毛都快打结了。同学们一下课就搭伙讨论得热火朝天,但是到我耳边就成了耳旁风,铅笔在课本上抠出一道道坑坑洼洼的笔迹。

 

“妈妈收到你们的礼物一定很开心哦。”

 

说到底,塞雷娅从来没有让我喊她妈妈,我也就一直塞雷娅塞雷娅地叫她,也不怕老师误会我不讲礼貌。

 

但是伊芙利特毋庸置疑是塞雷娅的小孩。笃定地,我今天第八次这样对自己说道。

 

“如果不知道送什么的话,一朵花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我觉得自己太傻了。塞雷娅和老师很多次批评我没耐心,我却还是明知故犯,就像现在这样。我太想马上给塞雷娅一个惊喜,好像非得急于证明什么,谁管母亲节其实是在下周。

 

于是放学的时候,我就从队尾悄悄溜走了。也已经当了大半年的小学生了,黑板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记得,但是我知道回家路上牵着塞雷娅会经过街角的花店,从学校后面那段矮墙翻出去,直线距离也就吃完一包妙脆角的时间,这样我回去,刚好加入放学的队伍里,等前面的小朋友一个个被家长领走,塞雷娅的手伸到我面前,我再从书包里掏出我的惊喜,这朵花就像一个魔法。

 

所以说我太傻了。

 

有没有人教过我,乐极生悲,或者事与愿违?没有的话我就是在这一刻顿悟的。

 

半只脚刚刚踏进那家花店,其实我早该发现今天这个钟点天色就暗得不同寻常,还有早上在窗边飞得摇摇欲坠的蜻蜓。身后忽然就噼里啪啦地落下雨点,没等我回过神,雨声已经大到盖住了街对面学校门口小朋友的叽叽喳喳,我好像看见隔壁班的沃尔珀老师大大的尾巴在大门边哆嗦了一下,就拢着他们班的同学一窝蜂地躲进教学楼里了。门口接着零零星星撑起几把伞,但是我探着头找了好久,没有塞雷娅。即使这雨大到我其实并不能看清多少。

 

是哦,我一拍脑袋。塞雷娅明明说过今天有事会晚点来。

 

搞半天这什么惊喜,什么计划,从一开始就蠢到不行了。

 

 

3

 

我伤心失望得要死,平时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拿无辜的小石头撒气了,因为气不过自己。但是现在身边只有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花,要是弄坏了一定有人会比我更伤心。

 

那还能怎么办呢?我盯着自己溅上泥星子的鞋尖,眼前越来越模糊、发烫,萨卡兹牙齿本来就尖,嘴唇被咬得快出血了。

 

“呀、小朋友,你怎么站在这里?”

 

谁啊。

 

我只剩这一个想法。头痛得要炸了,说实话现在我的脑子根本没留下处理句子的空间。

 

“雨太大了,快进来。”

 

“嗯?哦、”

 

一只冰冰凉凉的手牵起了我的,我才一下回过味来。自己被周围的花香包裹着(不过我一种也认不出),还有雨水和花圃里泥土沉甸甸的腥味,现在又多了这个人手上淡淡的香气。不像塞雷娅用的乳木果味道的护手霜,也不像我的草莓味。

 

计划里总是有那么多变化,我想。到最后我还是和计划一样来到了这家花店,尽管淋湿了大半边衣袖。

 

那个香香的人拿来一条比我还大的毛巾,蹲下来把我裹进去,又动作很轻地,擦拭我头发上的水珠。我看见她头上的耳羽,知道她是黎博利,跟我的班主任一样,软乎乎的。我的脑袋就这么搁在离她肩膀很近的地方,她的头发蹭得我有点痒痒,我忍不住甩甩头,皱了皱鼻子。

 

黎博利大姐姐因为我突然的动作有点慌神,“弄疼你了?抱歉啊。”

 

“没有!没有,就是有点痒痒。”怎么能让香香的大姐姐道歉了!我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我才发现之前的怨气早飞到九霄云外了,可能是因为她连洗发水的味道都不呛人,就像周围安安静静的花一样。塞雷娅也给我这种感觉,我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进她怀里,可以什么都不干就窝一整天(但是塞雷娅很忙,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大姐姐连手也很像塞雷娅,漂亮的指节温柔但有力,就是小了点,勉勉强强包着毛巾盖住我的角。可能是一直在这儿摆弄花花草草,指头有些茧子和浅浅的疤痕。

 

“我……我叫伊芙利特。”

 

我觉得我是脑子上火又突然降火,烧坏了。人家还没问我叫什么呢,嘴就自己不听使唤地自报家门。大姐姐看起来也有点儿错愕,还被我抓到没憋住的噗嗤一声,但她马上又挂上毫无破绽的微笑,还是温温柔柔的。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叫赫默。”

 

 

4

 

跟塞雷娅在一起的时间里,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去思考妈妈应该是什么样的。

 

睡美人城堡还有大魔王等着我去讨伐,家门口那窝蚂蚁昨天好不容易才发现我藏的花生米,“塞雷娅的小孩”这个身份让我快乐了三年,说实话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样或者我怎么样,塞雷娅开心就好,那样我也超级开心。

 

唯一一点缺憾,大概是睡觉的时候。我和塞雷娅的角都硬邦邦,我耍性子要搂她脖子,结果我的角总是跟她的撞到一起,在我俩头顶上哐哐的响,我看塞雷娅都快生我的气了,只好灰溜溜地躺回到她臂弯里,或者直接爬回我自己的小床,毕竟除了角,我俩的尾巴也很成问题。

 

真不争气。

 

我闷在被子里,愤愤地抓起尾巴咬了一口,不出所料把牙都硌酸了。明明你们是我最骄傲的,塞雷娅的小孩的标志,怎么还要来妨碍我跟她亲热呀!

 

所以开学第一天,当我看到黎博利老师软软的耳羽,就这么盯着看了一整天。黎博利的耳羽也好,翅膀,哪怕硬一些的尾羽也好,对我而言都是求而不得的、柔软的宝物。我很喜欢有翅膀的老师搂着我,放任自己陷进软软的羽绒里。但是随着上学的时间长了,老师总是跟作业还有其它讨厌的东西挂钩,害得我连带着对老师心里也有个疙瘩。

 

这时候我面前的黎博利的大姐姐,是不是圣诞老人送给我这个乖孩子的礼物呢。但是现在分明是五月,圣诞老人应该还忙着度假。那一定是我的天使下凡了吧!

 

雨下得像完全不会停,门口搬不进来的几盆花被吹得歪歪扭扭的,门后的风铃却没事人一样,从我进来那会儿就开始慢悠悠转着圈。雨声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还裹着那条毛巾,坐在高脚凳上,听着赫默的剪刀在花枝上有节奏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塞雷娅是不是已经到学校了,老师在班上点名找不见我会很着急吧,是不是已经给塞雷娅打了电话。我开始胡思乱想,刚刚冷静下来的脑袋又变成一团浆糊。我怎么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说惊喜了,没把塞雷娅气死了才好。

 

“伊芙利特……”赫默停下手上的活儿,走到我面前。我看起来肯定糟透了,她好看的眉毛都轻轻拧起来。“你刚才那么急着跑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原来都被看到了。

 

真是、丢死人了。

 

我一下憋不住了,哇地扯着衣袖哭出了更丢人的猪叫,吭哧吭哧地把我整个倒霉的一天向我的天使和盘托出,从老师是怎么说要准备母亲节礼物,到这场大雨怎么毁了我周密的计划,中间插叙了我对班上几个臭男生的抱怨,还有我有多喜欢塞雷娅。

 

也不懂赫默听明白没有!我哭得脑袋发胀,说出来的话多半牛头不对马嘴,还被抽噎搅和得稀碎。一片天旋地转里我看见赫默也手忙脚乱的,抽了好多好多纸巾往我脸上抹,我顾不上是不是把鼻涕和纸巾都吃进去了,反正现在也已经难看得要死了。

 

天知道又过了多久,总而言之外头雨还在下,而我昏昏沉沉地坐在地上,还一下一下吸溜着鼻子。

 

想也知道刚才跟个傻子一样哭到缺氧了。厕所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最后那会儿我把鼻涕全抹在赫默的围裙上。

 

太糟糕了。

 

我把头埋进腿间,听着水声过一阵子停了下来,然后传来赫默踏踏踏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最后声音停在我右边一步的距离,我感觉到头顶上有一个重量压下来,又变得像羽毛一样轻柔,慢慢地从头顶顺到脑后,又回到头顶。

 

手感很差吧,刚刚还湿着呢,一绺一绺的。我想这么问她。但是现在说一句话都会让我继续掉眼泪。

 

她说:“我帮你包一支康乃馨吧。”

 

“伊芙利特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呢?

 

我自觉是个大人眼里百分之百的倒霉孩子,上课开小差,跟同学打架,作业从来写不会,顶多在塞雷娅面前装出一点小学生的温顺,等她背过身去我又原形毕露,胖虎见了我都要退让三分。但是塞雷娅每次给我扎小辫子,我乖乖坐在床边,两边揪揪扎好之后她总是会夸我真乖。

 

这真是我的世界里最动听的两个音节,让我好想继续做塞雷娅的好孩子。

 

我还没支棱起来,花店的玻璃门突然开了,风灌进来,门口那个悠闲的风铃猝不及防开始叮咚乱响。

 

“伊芙利特!”

 

 

5

 

“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又一次,我又一次让塞雷娅道歉了。但是这回我真的很听话,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塞雷娅用她一贯的表情,把手抵在我的后脑勺:“伊芙利特,给姐姐添了很多麻烦吧,要好好说对不起。”

 

“赫默姐姐,对不起……”我抬起头,鼻子还红红的。赫默笑得很轻,半蹲下来跟我平视。

 

她把贴在我额头上的两簇刘海轻轻拨开,“没关系的。伊芙利特啊。”

 

我重重点头。

 

我闯祸之后,塞雷娅总是告诉我,不要信别人说的没关系,那都是觉得我是小孩子哄我开心,他们心里一定会介意,不要以为讨到了一句没关系就好了。我深以为然。可是唯独赫默,我好不想让她讨厌我,她说我是好孩子,只有这一句话我希望她不要说谎,不要是为了哄我开心。她是那么温柔,我反而一点儿没有轻松的感觉。

 

我紧紧捏着塞雷娅的手,另一只手也在袖子里攥成一团。塞雷娅还在跟赫默说话,我头晕晕的,听不进去。

 

“……嗯,赫默。奥利维亚·赫默。”

 

“赫默小姐……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什么啊,赫默都没告诉我名字呢?我又有点生气,鼓起腮帮。她们聊得倒是挺开心的。

 

“……那我们就先走了,您还不吃晚饭吗?时间不早了。”

 

“我还得在店里收拾一下……外面雨很大,路上注意安全。”

 

塞雷娅点点头,又稍稍鞠了一躬。

 

赫默可能不知道,但是我看得出来,没见过塞雷娅平时对哪个家长这样嘘寒问暖的,没准是想请赫默来我们家吃晚饭好好谢谢她。我当然一万个乐意!哪知道塞雷娅这么容易就放弃了,还真抠门啊。

 

“啊、稍等。”赫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叫住我们。

 

她小跑到收银台那边,把我落下的书包拿了过来。塞雷娅又批评我丢三落四,我够难过的了,只好冲她嘿嘿嘿地干笑。

 

跨出门的时候,我听见赫默小小声地叫我:“伊芙利特!”

 

我回过头,趁塞雷娅忙着撑开雨伞没空注意,赫默露出好像不属于她的调皮笑容,指了指我的书包,做了一串口型。我其实没那读唇语的天赋,但是这一刻我不知怎的就是开窍了。

 

“你的魔法,记得吧?”

 

 

6

 

塞雷娅这周已经是第三次抱着一大束花回来了。

 

要不是我认得出包装的牛皮纸是赫默店里的,我真的会怀疑是不是有人追她。我这么跟塞雷娅说的时候被她一个爆栗,说我哪里学的这些东西,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我不服,我比班上同学都大了一岁,怎么不能学二年级的小朋友谈恋爱了!

 

前几天我在晚饭时如愿送出了我的惊喜,难得看到塞雷娅在我面前说不出话的样子。

 

“神奇吧!这是伊芙利特……和赫默的魔法!”我想了想,还是给我的小助手也正了名。

 

见她还杵在那发愣,我嘴贱又补了一句:“母、母亲节快乐!”

 

这下我跟塞雷娅都别扭得不行了,我本来还想问她需不需要我叫她妈妈,但她都没开这个口,我才不要给自己找罪受。光是想一想这个词和塞雷娅组合在一起,我舌头都打结了。

 

塞雷娅的表情也有点扭曲 ,我也说不上来她这是开心还是怎么,总之她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温柔、坚定地,把我揽进怀里,靠在我耳边轻声说:

 

“伊芙利特……下周才是母亲节。”

 

 

后来她追问我,花是不是赫默白送我的,一直说着要去赔礼。再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那天是怎么找到我的?很奇怪吧,但我一直觉得塞雷娅是真的会魔法的。

 

 

连续一个月光顾街角的花店之后,在某个和一个月前相似但是没有倾盆大雨的傍晚,塞雷娅拉着我去邀请赫默来我们家吃晚饭。

 

我其实没明白为什么非得拉上我,但我挺乐意!理由说了一堆,什么致意,什么担待的,我听得弯弯绕绕,估计赫默也没懂。好在她聪明,一下就抓住了重点:“是让我去你们家吃顿饭么?”在塞雷娅又开始长篇大论之前我赶紧插一嘴:“对!没错!赫默姐姐,塞雷娅做饭可好吃了!”

 

她一脸不可思议,好像又有些理所应当的坦然,目光在我和塞雷娅脸上游移。最后她笑了出来,说:“我去准备一下。”

 

塞雷娅啊塞雷娅,你还真是没我不行!我骄傲地扬起头,看向我的笨蛋家长。

 

只可惜她这会儿没在看我。

 

我吐吐舌头。要是你收到我送的礼物的时候,也高兴得这么明显就好了。

 

但是回家的路上,此地此时此刻,我正和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两个人待在一起,或许以后也能一直跟她们在一起。我从塞雷娅那儿拿走了太多太多的爱,我偶尔,真的很偶尔,也希望她能够分给别人一点。我会想如果这个人是赫默,那我可以去掉这个偶尔。

 

 

End

我空藏

下雪的日子

给自己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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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忽然带进来一些雪的气息。


然后听到窗帘唰地拉开,心理上不愿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抬起一点,看到窗外倾泻的昼光,零零飘舞的雪花。她穿了深色的高领毛衣,白色的角和银色的长发像雪松上柔软的雾凇。


房间里暖气闭了一夜的干燥空气里像落进了一阵冬季清冷的风。


「赫默,起来。」


赫默翻了个身背过去,抓住松软的被子又裹紧了一点。


「我给你打了七次电话,从正午,到刚刚。」


塞雷娅把落在床脚边的地毯上的手机捡起来,点亮,并没有开启静音模式,主屏幕上挂着七个未接来电的通知。


她对着未接来电上显示的备注...

给自己的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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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忽然带进来一些雪的气息。


然后听到窗帘唰地拉开,心理上不愿睁开的眼睛朦朦胧胧抬起一点,看到窗外倾泻的昼光,零零飘舞的雪花。她穿了深色的高领毛衣,白色的角和银色的长发像雪松上柔软的雾凇。


房间里暖气闭了一夜的干燥空气里像落进了一阵冬季清冷的风。


「赫默,起来。」


赫默翻了个身背过去,抓住松软的被子又裹紧了一点。


「我给你打了七次电话,从正午,到刚刚。」


塞雷娅把落在床脚边的地毯上的手机捡起来,点亮,并没有开启静音模式,主屏幕上挂着七个未接来电的通知。


她对着未接来电上显示的备注名称苦笑了一阵,然后把那七次来电提醒消掉。


「你还记得昨晚怎么和我说好的。」


塞雷娅坐到床边上,拉过赫默的肩膀,帮团在被子里的黎博利翻过方向来对着自己。


「我们今天要去一家叙拉古餐厅,还记得吗?你保证过,你过了正午就会起床。」


她拿过床头的眼镜,展开,小心地架在赫默的脸上。有点歪斜,但还算在位置上。


黎博利从被子里伸出指尖抬了抬眼镜的位置,然后整一个往下,把被子蒙住头钻了进去。


「赫默。」


黎博利在被子里给自己筑了个巢。


「如果你不想去,现在马上告诉我。」


低低切切从被子里穿出来的声音就和羽绒被一样松软:「……我没有说……」


「那?」


「今天路面电车会因为轨道积雪停运,我们会在第三大道上堵车。节礼日大采购人人都会去挤地下铁,限流排队的人排到了广场上,而你却要远征去五条街以外的餐厅吃饭,一路上一直在问我冷不冷。」停顿了一会,又喃喃哝哝问起来「……你是怎么来的?」


「把车开到一条街以外的超市停车场,然后走过来。上了楼,按了三次门铃,最后用备用钥匙开的门。我知道你赖床了,但我怕会出什么事。」


「……这是私闯民宅,主任。请帮我报一下警。」黎博利在被子里慵懒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谢谢您,手机请您替我找一下……」


「威胁我?嗯?」


坐在床边上的塞雷娅轻巧地缩腿翻上床。赫默的床上不像塞雷娅自己的那样,没有多余的抱枕和摆件筑起的壁垒,在上面移动起来轻而易举。塞雷娅一手撑在被子中间隆起的那一团旁边,俯身凑近了去。


「那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拍了拍这团柔软的云朵:「我拿你怎么办?」


云朵里面静悄悄地好一会。藏在云朵里的黎博利蜷起来,缩成一团,往远的那一端挪了一皱褶的距离,又重新安下巢来。


塞雷娅掀开被子的一角,潜进云里去。


然后一阵扑腾,在捕捉和挣扎和逃脱中夹杂着几声低低的惊呼。


赫默最先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眼镜歪到一边,头发一团凌乱。她眯着眼睛,抽出手来最先扶正了眼镜。


然后是塞雷娅,坐起上半身用手肘在枕头上支着,将弄乱了的长发从肩前拨到颈后,银发下的眼睛像雪后的一次日落。


她伸手去拨开赫默气鼓鼓的脸颊上凌乱的发丝和刘海,抚平被揉到开了叉的耳羽簇。


「奥利维亚。今天是你今年最后一次见到我。明天开始我要出差,新年之后才会回来。」


「……那我祝你新年快乐。」


「而你不愿意今天和我一起吃个饭吗?」


「我们总会分开的。」赫默又把被子拉上了一点,盖住鼻尖「我梦见你走了,头也不回。」


「你要因为一个梦和我置气?」塞雷娅的指尖顿了一顿,收回来「这太荒谬了。」


赫默仰躺着,与那场日落对视着,银色的发梢又在上面落下一些晚霞的影子。


「不可理喻。」塞雷娅义正严辞地补了一句。


「……你不走吗?」赫默疑惑地打量着她「我以为你会起来,跳下床走掉……回家收拾行李……」


「差一点就走了。我更惊讶你竟然会因为一个梦……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位黎博利科学家。」


「我听到电话……做了很多梦。」


「梦到了什么?」


「梦到……你走进我房间里,拉开窗帘,外面在下雪,然后你说,『赫默,起来』,非常严厉。」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


「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赫默把被子拉下来了一点「总之我还是起床了。然后我们出了门。在第三大道上堵车,路口交汇处出了车祸,堵了很久很久。然后我们改去坐地铁,地铁的人流一直排到外面的广场上。我们等了很久才挤进地铁里,那家餐厅的招牌菜只卖到下午三点,但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两个人都饥肠辘辘。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怎么说话,因为我们都很累。最后我们又堵车回家,你到家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而你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出差。」


「这一天都很糟糕。如果你刚刚走掉,我们不出门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赫默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嗜睡的天性和温暖的被子正在梦乡中召唤她「我是一个有经验的研究员,没有笨到去做一项明知会失败的实验。」


塞雷娅挑了挑眉毛。


「一个预知梦?」


「预知梦从科学上并不能被证实是真实存在的。但当预兆已经开始发生,人就会忍不住想看看它会不会应验。」赫默叹了下气「到目前为止都应验了,就差让我起床了。」


「还有我走掉的那部分呢?」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只记得你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没有说再见,再也没回来,我从没有那样对你恨之入骨。那时候没有下雪,但是每天都冷得发抖,一定是某个潮湿的春天或者秋天。」


「所以……你认为,如果我们没有认识的话?」


「局部最优解。现在分手可能还来得……」


塞雷娅的食指抵住赫默的嘴唇。


她们对视良久,像是日出与日落的遥望,久到赫默快想要钻进被子里去,塞雷娅才慢慢挪开手指。


赫默在心里皱巴巴的纸片上用蓝色的圆珠笔写下的答案,被黑色的墨水笔用力涂掉,力度戳穿纸片背面。


「……我在梦里,有没有问你,冷不冷?」


赫默点点头。


「我有没有把你的手放进口袋里?」


「你穿了一件斜纹毛呢面料的黑色风衣,口袋内衬是羊毛的。」


「我确实穿了一件,放在外面你的沙发上。」


「袖子的款式是特别的灯笼袖,扣子是白色木纹扣。排队太无聊了我一直在玩你的扣子。它们都,太真实了……」


「那我应该在口袋里握着你的手。」


「嗯。」


「十指相扣。」


「……十指相扣。」


塞雷娅耐心地梳开赫默的乱发和细羽,手指滑过鬓角,将发丝拨到耳后。黎博利人的发丝和羽毛那么细软,像是能飘在空气中。握在手心里会软软地扎着手心,用力一握却又从指缝中逃走。


「奥利维亚,起床吧。」


「如果你现在起床,我就给你调一杯橙香的牛奶,能帮你从噩梦中恢复。小雪很快要放晴,我们就开车到第二大道,绕到更顺畅的下行方向,在公园旁把车停下。然后,我们走过去。从公园里,枫树的林荫道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还没清醒,我们可以不要说话。你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把你的手放在口袋里。」


「路会有点长,但比开车要快。我们会赶不上那里的招牌菜,但是下午三点开始是午后甜点的时间。叙拉古人有很特别的咖啡和果酱,只在下午供应。接着我们谈话,或者不谈,带上你的一本书,但不是实验报告。你带的书肯定是你第二喜欢的那本,我可能已经看过了,你也看过了,可我还是要听你忍不住读出其中一段。然后我们散步去露天广场,可能会遇上一场免费的演出,或者灯光表演。最后我们就回家,在晚上穿过公园。节日的灯饰肯定还没撤下来,路上融化的雪有点结冰,所以我们可以走慢点,直到停车场。」


「那你呢?」


「而我依然可以和你在一起,在今天余下的半天里。」


「说不定外面到处都在堵车,路面又滑又难走。」


「我知道。」塞雷娅低声轻语,就像呵护手里捧着的一簇绒羽「但我们今天依然可以在一起。分享很多时间,遇到很多事情。」


「即使你有一天会离开,头也不回?」


「是的。」


「即使到时候我会恨你?」


「是的。」


赫默的声音有些因暖气太足而干哑:「你知道大多数说这种话的人都是骗子吗。」


「如果我们知道了未来会失败,那就去挽救。即使没有什么能被改变,也许等那天来临时,我还是会离开。但我仍然会选择今天和你在一起,在今年最后一天能见到你的时候,去履行我们约定好的事情。等未来我离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今天的事,想起我把你从床上抱起来,在节礼日踩着雪去约会。到时候你和我都会充满痛苦,但如果这就是必经之路,我又会充满喜悦地,做出一定会到来的,我应该做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今天在一起。」


「骗子。」赫默伸手挡住塞雷娅的那双眼睛「说话像读诗的人都是骗子。你怎么知道我要带那本诗集。」


塞雷娅笑着拨开她的手:「你要起床吗?」


赫默略微抬起上身,搭住塞雷娅的肩膀和脖子。这其实这有点糟蹋了塞雷娅那头冰晶一般的银色长发,因为赫默的手腕把发丝弄得凌乱和毛糙。但赫默环紧了,让塞雷娅将身体俯得更低,然后将脸埋进她披着银发的肩膀里,嗅着从外面带来的新雪的味道。


「我会恨你的。」


「我知道。」


塞雷娅将手伸进赫默的身体下面抱起,让她的小黎博利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将她从困倦中唤醒。


然后她们就会喝上一杯橙香的牛奶,再围上围巾,踩着雪出门。


去约会。


去度过今天,今年,余下的时间。


南潮鸣

画完了

(微量剧透,注意)
艾黛尔贾特真的很吸引我
她能遇到愿意选择她的贝老师真的太好了qwq
流泪猫猫头.jpg

画完了

(微量剧透,注意)
艾黛尔贾特真的很吸引我
她能遇到愿意选择她的贝老师真的太好了qwq
流泪猫猫头.jpg

我空藏

One Thousand Nights V.07

自娱自乐喝茶聊天型莱茵生命工作划水日常。

偶然会听说有人在问这系列还不更新吗?

不更新的那星期不是在深刻自我怀疑,就是在工作,或者在赶去工作的路上。

这叫更新咕咕咕(不确定性)原理。


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是白开水型喝茶聊天写手。

可能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上一章喝茶聊天这一章继续喝茶聊天,

对写喝茶聊天乐此不疲。

还是带薪喝茶聊天真是太爽了我早就想这样干了。


私设很多。

前情在合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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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雷娅在早上开车上班。


7点整,把洗干净的马克杯和餐盘放在沥水架上,擦干手准时出门。


今天开始出门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平...

自娱自乐喝茶聊天型莱茵生命工作划水日常。

偶然会听说有人在问这系列还不更新吗?

不更新的那星期不是在深刻自我怀疑,就是在工作,或者在赶去工作的路上。

这叫更新咕咕咕(不确定性)原理。


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是白开水型喝茶聊天写手。

可能很少有人像我这样上一章喝茶聊天这一章继续喝茶聊天,

对写喝茶聊天乐此不疲。

还是带薪喝茶聊天真是太爽了我早就想这样干了。


私设很多。

前情在合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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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雷娅在早上开车上班。


7点整,把洗干净的马克杯和餐盘放在沥水架上,擦干手准时出门。


今天开始出门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平时早高峰堵得无法动弹的莱尼尔大道此刻就显得有些空旷。早晨新闻还没有开始播报,车载播放器里流淌着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从高楼之间穿出的曦光,点亮了近处轻白的薄雾。庄严、真挚而又明朗的金色的早晨在赤橙色的眼底像油彩一样蔓延,在黑色耳钉的棱面上,在银色的发丝间,在自由的和弦与柔美的波音中,一点点铺满了柏油的路面。


塞雷娅像一阵银白的风一样从停车场穿过莱茵生命的园区来到医学研究所,披着金色的晨光。


没有了行政部同事热闹的叽叽喳喳,安静的空气从前厅的大理石和玻璃的缝隙中渗透出一丝入秋的凉意。塞雷娅步入无人的电梯,直接按下了赫默的实验室所在的楼层。


来到赫默的办公室门前,敲一下,停顿两拍,再敲三下,然后等待五秒。


这是先前塞雷娅借用这间办公室作为等待室时,与赫默定下的暗号。


如果五秒后依然没人应答的话,塞雷娅就可以自行开门使用这无人的办公室。如果赫默在办公室内又不愿意让塞雷娅打扰的话,便可在这五秒内回绝她。


彼时水火不容的两人互不情愿地定下这条规矩。而现在这却已经成了塞雷娅的习惯和两人的默契。但今天,塞雷娅在敲完门后,想起这件事和这个举动,忍不住觉得有趣。


塞雷娅数了五秒,推门而入,距她和赫默约好的时间分毫不差。


办公室内昏暗依旧,空无一人,仅有早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洒落,在灰褐色的地毯上如同斑纹模样一样整齐地排列,暖金色看起来就像羽毛一样柔软而温暖。塞雷娅顺手将手中的包在沙发上放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房间的模样,空气的味道,乃至靠在布面的沙发上微微往里陷去的触感,都让人觉得熟悉。但这些熟悉的环境,习惯了的举动,又都好像因为换了一身衣服,换了一个时间点,换了一个不同的情境,而蒙上一层新鲜的陌生感。


让人回想起多年前她坐在莱茵生命的面试等待室的早晨,满腔的自信和亢奋的斗志撞击着胸壁,一阵一阵的钝痛从前胸一直传到后背。


一分钟后黎博利学者匆匆打开门,白大褂的下摆在她身后扬起一角,比起塞雷娅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神情又憔悴了几分。


「不好意思,约了这么早的时间。」


赫默有些抱歉地看着刚上班就径直来到这里的塞雷娅。


在这办公室中见到的塞雷娅似乎永远都穿着标配的防护制服。今天瓦伊凡那一身通勤装的样子,让沉闷的办公室在早晨有了一抹新鲜的白色。


赫默没有拉来椅子坐下,站在窗前的微光里,有些新奇地暗暗打量起今天的塞雷娅。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跑过来时弄乱的头发,随手顺了顺。


「无需在意。这是我们共同定下的时间。」塞雷娅说「尽早讨论也有利于安排今天的时间。」


毕竟赫默有一张拥挤到匪夷所思的工作日程表,塞雷娅也还要兼顾防卫科的管理事务。两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和工作时间只在这晨昏时有短暂的交叠。


如果塞雷娅的加入足以分担大部分研究实验组的压力,赫默想,在理想状态下,哪怕只有早晨或者傍晚的共同时间也是足够她们完成许多事情。


这个估计可能有些盲目乐观。毕竟,作为一名本该在夜间出勤的黎博利,赫默深深体会到了和日间上班的同事的合作是如何无情地侵占了她的日间休息时间。而这对日间的同事来说其实也一样。


尽管如此,却依然让人感到期待。


「根据我事先得知的日程安排,研究实验组在今天傍晚将会组织一次内部例会。」


「我想在例会上介绍你的加入会比较……正式。」不擅交际的研究员努力挑选着显得更郑重的说辞「你也可以从例会了解一下实验组目前的情况……不过目前为止的实验组工作的交接,将主要由白面鸮负责。」


「稍后我会联系她的。」


「白面鸮已经下班了……她从今天晚上开始又有好几天要连续加班处理数据,所以我让她早上先回去休息了。」赫默说「那些数据要赶在月度会议之前处理完成。而且月度报告也将会是我们两人合作完成的第一件工作。」


「我会跟进数据处理的情况的。」


「……对了,你还需要一个更衣间的置物柜和,一间办公室……不过目前办公室空间有点紧张……」


「在实验组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就足够了。」塞雷娅严肃地打断了赫默「我期待的并不是任何特殊的待遇。」


但赫默坚持要给塞雷娅找一个独自办公的地方。


「大家一致认为和你坐在同一个办公室里会令人紧张。」


显然防卫科主任的压迫力已经经由一系列事件,粉碎了所有组员原本对塞雷娅所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白面鸮的办公室也不行……她最近有点掉毛。」


塞雷娅的反应慢了半拍,露出了没有听懂哥伦比亚通用语的表情:「……抱歉?」


赫默轻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连续加班太频繁,她最近有点焦虑。」


其实具体原因连赫默也不得而知。


只是好几次在加班时间去找助手时候,发现助手的手里拿着白色的羽毛,目光黯淡地喃喃低语着什么,海风和阳光对黎博利真是灾难,之类的没头没尾的话。


起初赫默只当是假期综合症晚期,直到赫默发现白面鸮的灰斑纹样的耳羽变得不再柔软顺滑有光泽,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都说羽毛是黎博利们的珍贵之物,工作再繁重也不会疏忽了对羽毛的打理。赫默对此尤其感同身受。


……瓦伊凡大概是无法明白的。


「不过,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用我的办公室。」


赫默看了一眼自己的办公桌。


自然是比不上塞雷娅的办公桌那样整洁和丰富多彩。书籍、资料和文件常时像槲寄生一样依附在这张办公桌上,占得几乎满满当当。但好在三面环绕的办公桌足够大,只需再搬来一张椅子,便可供两人同时使用。


「……我可以收拾一下。」


「当然,我不介意。」


赫默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


两人似乎都开始各自思考。


她们互相用视线在对方身上试探着。就好像在对方的眉毛、眼睛和嘴角里,或者衬衫和白大褂的衣褶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那些看走眼的暗示和考虑不周的风险。


赫默踌躇了一会,决定把话题摆上明面。


「如果你对加入研究组还有所顾虑……我也完全能理解。」


「人事令公布已有几天,这是一次正式的任命,并不会因为你我一时的冲动而轻易改撤。」


「和人事令无关,我是指……」


赫默有些局促地将身体的重心从左边移到右边。


如果塞雷娅并不愿意回到实验室,如果塞雷娅并不想加入研究组,或者塞雷娅并不愿意和赫默共事——赫默至今不敢相信塞雷娅真的答应了。当她睡眼惺忪地打开收件箱看到那封正式申请加入研究组的邮件时,恍惚间怀疑那个如金刚石雕像一样的塞雷娅是否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刻。


如果塞雷娅现在告诉她,实际上有什么搞错了,赫默也不会觉得意外。


她就好像在帮助塞雷娅找一个借口:「同时做两件工作会是很劳累的事情……」


「我会安排妥当的。」


「我不怀疑这一点。我是指……」在犹疑之中,赫默又将重心缓缓朝着另一边倚去「我知道,防卫科对研究组有一些想法……」


「请不要将我假设成一个对自己的诺言出尔反尔的人,赫默医生。」


塞雷娅的视线像那天一样坦诚而笔直。


「如果我的同事能像我信任她一样,同样信任我,那么我也会如她期待的一样。」


这一切都是赫默自己内心的期待,对此,似乎不应再闪闪躲躲。


「……当然。」


赫默终于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手来,伸向塞雷娅:


「欢迎加入研究组,塞雷娅。」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后勤部里适合塞雷娅的尺码的实验室白大褂竟一时缺货,幸好塞雷娅考虑周到地带来了从前使用的白大褂。以及塞雷娅最终发现赫默收拾办公桌的办法就是把右半边桌面上的东西全部堆到左半边去,足以把完全地把瘦小的黎博利淹没在其中。


小跑着踩点冲进来参加会议的实验组职员们会发现平常总是有说有笑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然后抬头便看见坐在最靠近门口的椅子上的塞雷娅,最终都缩着脖子贴着墙边排队向会议室最里面的空座走去。


然后是没什么特别的介绍和自我介绍,欢迎的掌声拘谨而又充满敬畏。尽管塞雷娅表示实验组的工作日常和工作方式将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在一个充满威严和震慑力的新上司面前,崇高的科学探索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觉得欢欣鼓舞了。甚至,这周负责汇报进度的组员在塞雷娅倾听的目光下还不小心咬到了两次舌头。


这些微小的插曲都没能使事情偏离它原有的轨道,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在一次又一次晨昏交叠中推进着。塞雷娅逐渐习惯了散漫和紧张交替进行的实验组的工作节奏,以及研究主管的那些她不曾见过的各种各样的另一面——傍晚后上班迷迷糊糊走到办公桌一头栽下的赫默,因为疲惫而少言寡语但依然耐心于医护组晨会的赫默,平时说话慢吞吞地拖长尾音的赫默,以及,走路像羽毛一样轻缓的赫默。


塞雷娅一度怀疑只有黎博利才能注意到黎博利的脚步声和存在感。当她在实验室和白面鸮一起确认细胞培养的情况时,白面鸮有时会在关键处征求赫默的意见,话语的转向流畅自然就好像赫默一直在那里一样——确实,那时候只要一回身,就会发现赫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们身后了。


塞雷娅刻意观察过几次。赫默走路确实是有声音的,是沉沉压在她肩头的困倦使脚步发出的声音。不是如此的话,她便要怀疑赫默能像先民们一样无声滑翔。


她们碰面的次数比起先前变得更少。除去在日间的会议上以及有时的实验室里,见面的时间也总是固定在早晨或者傍晚。但是在有限且固定的时间中见到的赫默,却似乎更接近一个她不甚了解的平常的赫默。尽管她也还是会在讨论中变得锐利起来,或者不甘地在塞雷娅让她不爽快的地方刻薄两句,但是更加平静。似乎平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塞雷娅想。


塞雷娅想,她为什么会去想这些事情?


她推开门走进办公室——她和赫默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现在不是赫默的上班时间,但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倾斜。她已经不再需要那个小小的敲门仪式了。一开始她依然习惯于敲门,终于有一次赫默从里面给她打开了门,只开了一点点,攀在门边上,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戏谑她不懂变通:「你是谁?没有人在进自己的办公室前还敲门的。」


然后她从赫默那里拿到了备用的办公室钥匙,赫默让后勤部给办公室门上挂上了塞雷娅的名牌。


——她又想远了。


办公室里没有人。但是塞雷娅会想起赫默在这里的时候的一举一动。她经过闭合的百叶窗前,只将窗叶打开一半,让阳光只斜在属于她那半边的桌子前,就和赫默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一样。


实验组的职员们依然带着敬畏感称呼她「塞雷娅主任」,就像她也还是会称呼赫默为「赫默医生」。


只有赫默会对她直呼其名。


塞雷娅——慢吞吞的尾音就撞上了一团软羽毛一样。




「塞雷娅……」


「我在听。」


「我很怀疑。」


「我在听,是伊芙利特的事情,你继续说。」塞雷娅拉回了自己飘远的视线和思绪「我只是在思考。」


「我很怀疑。据我所知你从来不会一边听别人说话一边思考。」赫默说得对,有时候塞雷娅觉得赫默其实已经把她看透了「那么你都思考出了什么结论?」


「尾巴。」塞雷娅的尾巴在椅子边上扫了一下「我知道你在说伊芙利特的尾巴。」


伊芙利特长出了「尾巴」。


不知何时从腰末端以下的地方钻出皮肤的源石结晶开始逐渐向外生长,不多日就长成了多面结晶的长条状,像是一件拙劣的手工制品一样弯弯曲曲,甚至在肌肉的控制下还能僵硬地摆动。在询问了有尾种族的同事们的意见后,赫默判定,伊芙利特是长了一条源石结晶的尾巴。


那条尾巴让伊芙利特烦躁。


只有当塞雷娅白天去探望的时候,伊芙利特才会变得安分一些,不会因为尾根的疼痛和频繁的摔伤而敏感地对医护组员的任何举动都歇斯底里地发怒。


只不过通常那时候伊芙利特都趴在病床上哼哼唧唧,对尾巴的不适应让她愁眉苦脸。她甚至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睡姿,这让她在晚上睡得很不好,噩梦更加频繁,连带着让赫默也整日无眠。


但情况并没有因为伊芙利特多长了一条尾巴变得更明晰。


由于伊芙利特身上出现的这费解的现象,病情和新药的药效都越发扑朔迷离。这让这个月的月度报告的编写变成了一种挤牙膏般的苦难。想一想,在充满肃杀之气的报告会上说「患者长出了一条尾巴」该是怎样一种美妙的场面,赫默反复把报告上那句「患者背部尾端体表的源石结晶表现出了相当于动物体尾端部分的表征和机能」删除复原再删除了好几次。


更别提那条尾巴长得一点都不合理,赫默甚至怀疑这条结晶尾巴的生长位置不符合解剖结构。当尾巴在伊芙利特不自觉的控制下摇摆了起来把小伊芙利特自己掀倒在地时,赫默觉得自己更像是在观看一场魔术。她愣了三秒才想起来去把在地上懊恼大喊的伊芙利特抱起来。


「俺,讨厌这个!拿掉!」


伊芙利特甚至推开赫默的手,坐在地板上生气地拽着自己的尾尖,像一头和自己尾巴较劲的幼兽。


幸运的是,赫默和塞雷娅最担心的那种情况没有出现。那些源石结晶就好像知道自己该长在哪里一样,始终没有侵入到脊柱。但是结晶钻出皮肤肆意生长的疼痛似乎让伊芙利特身体各处的慢性疼痛也逐渐跟着复苏,不易控制的新尾巴更让伊芙利特常常摔倒,膝盖和手肘处徒增擦伤和淤青。


赫默也曾考虑过对这条莫名出现的尾巴实行切除,但治标不治本的做法和手术带来的伤害让赫默又再度否决了这个想法。毕竟,一条额外多出来的结晶尾巴和覆盖在弯角上的结晶层都不对性命构成任何威胁。


现在塞雷娅的建议是,让伊芙利特自己去习惯尾巴的存在。


「你也说过,矿石病是一种全身性的疾病,而且像是一种慢性病。」塞雷娅说「它会改变现有的生理结构和机能,不仅仅包括对内脏和循环系统的影响。除了像上次那样会危及生命的情况,我也更赞成消极处理的方式。患者需要习惯和自己的病和平共处。不过,提醒你的组员,在处理尾巴的时候记得戴防护手套。」


「如果结晶尾巴也是因为矿石病改变了生理结构导致的……你认为这也是生物演化的结果吗?」


塞雷娅没有回答。


「如果是的话,也许我还应该高兴。大多数患者身上的源石结晶都是无序生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结晶能够形成特定形状并具备功能性的情况。虽然我也不知道给无尾种族增加一条尾巴有什么用处,但这可能说明源石结晶的生长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具有可控性。」赫默说「不过这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结晶也能像细胞分化一样遵循某种设定好的程序生长成形的话……到底是什么在控制它们?」


过了好一会,塞雷娅只是说:「我……我们可以帮她习惯。伊芙利特只是需要一些练习。这很快,我们今天上午就可以开始。」




塞雷娅一遍一遍教着伊芙利特控制尾巴和身体平衡的方法。


只不过没有手把手教导的温情。塞雷娅教起人来可谓严厉,并且有一系列的规矩。


比如摔倒了不准哭,要在三秒内爬起来。


比如走路不准歪歪斜斜,不准连跑带走,否则翻倍重来。


还有趴着睡的时候不准把尾巴胡乱翘,侧着睡的时候也不准用腿夹着,原因是对发育中的脊椎不好,还会养成不好的睡姿习惯。


就连一旁的赫默都看不下去了,她不能理解有尾种族怎么有这么多麻烦事情。可能玻利瓦尔的佩洛族群的去尾传统也不是没有方便性上的理由的,至少剪掉后一了百了。


她不相信这些瓦伊凡人就从没嫌弃过自己的尾巴,并且已经就「尾部作为运动器官对直立结构的必要性」这个主题打好了八百字小论文的腹稿。


「『礼仪造人』,赫默医生。这是维多利亚最古老的公学里的一句古训。」塞雷娅在伊芙利特面前板着脸说「恰当和良好的举止反映一个人的品性,而这些当然是以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为前提的。精神和身体从不是相互独立的因素。至少你也不愿意看到她连走路也走不好。」


「但伊芙利特不是天生的有尾族群,而且每个人的运动协调能力不一样。你这是强人所难。」


「这和是否天生有尾没有关系。」塞雷娅看着伊芙利特,语气更加锐利地说道「我相信现在这个样子是最好的佐证。」


伊芙利特又被自己的尾巴绊倒了。她气急了,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往垫子上一坐,全然忘记了刚刚绊倒自己的这条尾巴,结果挫到了尾巴根,疼得滚在垫子上哭了起来,并且更不愿意起身了。


就在塞雷娅和赫默争论的时候,其实伊芙利特觉得那阵疼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也不再在地上滚来滚去,而是偷偷地看着为自己的事情争论的两人。直到塞雷娅看向她,伊芙利特赶紧翻了个身背对了过去,又哼哼唧唧了起来。


「她应该长大。再过一年她都要长得比你还高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指,你可以不要总是这么凶。」


赫默有些气呼呼地走过去,把伊芙利特从垫子上拉起来,看了看她摔到的地方。


塞雷娅说得对,伊芙利特长得很快,骨头的发育情况开始逐渐赶上了她的估测年龄。但只要一抱住赫默,仍然就好像粘在了赫默身上一样不肯放手,还悄悄地对着塞雷娅做了个鬼脸。


赫默心软,塞雷娅有些无奈地背过身。


终于在赫默第三次想要走过去把摔倒的伊芙利特扶起来的时候,她抓住赫默的手臂把刚要走出去的医生拽了回来,把她拽到身后的墙边上:


「给你自己找点事情做。」


伊芙利特也很是不服气地,一下子就爬了起来。她生气地向原点的地方走去,中途差点又把自己绊倒。


「这才对。重来。」


伊芙利特从几十步以外的软垫的另一端向塞雷娅走过来,而塞雷娅抱着双臂站在软垫的这一端看着她每一步的动作。如果走得歪歪斜斜,或者控制不住尾巴的平衡和动作把自己绊倒,就重新来过。


直到她能走到塞雷娅面前为止。


赫默在后面看着塞雷娅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重来,把伊芙利特每个不对的地方都指了出来。


那条长有红色棘刺的黑色瓦伊凡尾巴垂在白大褂下面,渐渐变为红色的尾尖和星形的尾棘从下摆的开叉中露出来,一左一右小幅度地甩摆着。


赫默蹲在尾巴后面,看着那摆动的尾尖。


「重来。」


伊芙利特又一次因为走得太急乱了节奏而被尾巴绊倒,她垂头丧气地向原点走去。


「……赫默医生,你又在做什么?」


「观察生物行为。」赫默淡淡地说「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塞雷娅不想多说。


「为什么你的尾巴一直在动?」


「没有为什么,有尾种族的无意识行为,就和走路会摆动手臂一样。」


但是说着,赫默发现那节尾尖摆动的幅度好像变大了一些,不如刚才那样轻松自在了。


她想也没想就抓住了那节尾尖。


赫默感觉到尾尖开始变得僵直,但这不是她想关注的重点。


「你可以不要摆吗?就像走路的时候也不是非要摆动手臂一样。」


塞雷娅整个人都僵住了,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蹲在身后的赫默。而赫默却抬起头看着背对着塞雷娅拖着脚步向原点走去的伊芙利特。


「我发现了一件事。伊芙利特没有这种无意识行为。」赫默看着伊芙利特身后那即使在走路时也不会自然摆动的源石结晶尾巴,实际上,她的尾巴总是摆动得不太协调「交叉摆动手臂有助于协调走路的平衡,学步时学会摆臂也是学习身体协调性的一部分内容,但是习惯了以后就不再意识到走路时需要特地摆臂这件事情……我不确定有尾种族在学步时是否也会学习怎么甩尾?」


然后赫默又低声自言自语般说道:「……但是对源石结晶尾巴的控制能一直到尾尖吗?里面并没有肌腱和神经……」


塞雷娅的尾尖在赫默手里轻轻拍了一下:「……当然,会学。但我希望下次医生能换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或者提前提醒我一下。」


塞雷娅向伊芙利特走去。赫默看见她弯低身体对伊芙利特说了些什么,伊芙利特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尾巴,摇了摇。塞雷娅还转过身来用尾巴给伊芙利特做了个示范。


过一会儿,塞雷娅又回来了。伊芙利特重新开始了走路的练习,走得比刚才更慢,更机械,但是尾巴的摆动也变得更有规律了。赫默看到她的结晶尾巴尖像钟摆一样左右划动,停在半空中时尾尖微微颤动。


在这样重复了几次后,伊芙利特可以不被绊倒的距离越走越长,尾巴摆动也越来越熟练。她学得很快,令赫默也感到惊讶。


终于,伊芙利特跨过了最后一步,来到了塞雷娅面前。


站定,松了一口气。然后忍不住高举手臂跳了起来:


「成了!俺做到了!哇——啊!」


落地没站稳的伊芙利特一个踉跄,直朝前扑去。本以为又会和垫子还有地板撞上一次,却落进了一片坚实可靠的温暖中。


塞雷娅伸手接住了伊芙利特。


「不要这么着急。」塞雷娅摸了摸她那短发的小脑袋,放轻了声音说道。


伊芙利特抱住塞雷娅,高兴地扑腾了起来:「俺做到了!俺是不是超强!」


「你会变强的。」塞雷娅没有忘记说教上那么一句「但是不要忘记第一步很重要。」


「尾巴还能做什么?我也要学!塞雷娅,教我!」尝到了一次甜头的伊芙利特的眼中,迫不及待地放出了期待的光芒「可以,咻地一下,把四十个大盗贼都扫走吗!」


塞雷娅还装出了认真思索的样子。


但是在她说出「也许连巨魔都能扫倒」这种话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赫默已经走了过来。


她要从后面按着伊芙利特的肩,踮起脚才能越过伊芙利特的头顶朝塞雷娅凑近了去。理性的医生严正地抗议塞雷娅这种用不存在的事实诓骗小孩子的行为:


「伊芙利特会当真的,请不要教她一些不现实的东西。」


塞雷娅被赫默盯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低头看向被夹在两人之间的伊芙利特,无奈地回答:「赫默医生说不行。」


伊芙利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温度有些冷的病房里,怀里的小萨卡兹却温暖得刚刚好。


恰好的温暖感让人觉得放松,甚至让赫默开始觉得犯困。上一次入睡是多少个小时之前,她已经忘记了。


「赫默?」


伊芙利特抬头叫着她,赫默才发现自己好像有那么几秒钟晃神了,靠在伊芙利特的身上,意识不断往下沉。


「你累了。」塞雷娅一如往常严肃地说「最好回去休息。」


「我可以在办公室睡一会……下午还有……」


「你应该回去休息。需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塞雷娅放开伊芙利特,但伊芙利特还有些不舍地靠在赫默怀里「伊芙利特,中午好好吃饭,不要挑食,睡个午觉。」


赫默摇摇头:「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


「我送你回去。」


塞雷娅的语气不容置疑。


「去拿好你的东西。」




赫默拉开副驾座的车门,但并没有马上坐进去。她弯腰看向里面的司机:「难道你这不算翘班吗?」


「如果你还记得防卫科有监察指令的执行权的话,这就算是工作。」


赫默轻哼了一声。


塞雷娅打开车载导航系统,看向坐上车来正在摸索安全带的卡扣的赫默,等待着赫默告诉她地址。


「……难道对防卫科来说查出被监察对象的居住地址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能够做不代表会去做,女士。」


赫默扣上安全带,盯着塞雷娅看了一会,就好像是在较着劲,直到塞雷娅轻轻敲了敲车载屏幕。


车子沿着车道离开树荫交错的园区,驶入宽阔的城市道路。即使在入秋之后,没有遮挡的阳光依旧发挥着夏末尚未用尽的最后余力,在挡风玻璃上闪着眩目的光。


开上高速路桥之后,窗外飞快倒退的单调景色就显得无趣,也让人昏昏欲睡。赫默并不想在车上睡着,尽管导航系统告诉她车程长达三十分钟以上,而令人放松的古典音乐让眼皮变得越发沉重。


赫默看向正在开车的塞雷娅。即使是在自动驾驶模式下,塞雷娅也会握着方向盘直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言不发。她沉默不语的时候看起来显得冷漠少语且过于严肃。但赫默知道,事实上塞雷娅说起话来相当能言善辩,也比赫默更擅长社交上的交谈。


她们之间只是没有闲余话题可谈。


上一次赫默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倒是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胡话。她当时意识还算清醒,只是会在下一秒就跌入沉睡的谷底。而当时说了些什么,回想起来却觉得很是遥远。


记忆中只有掠过眼睑上一道又一道的光,点亮了昏沉不安的梦境。


赫默从那一道道光中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车子已经拐入了公寓所在街道。


她终究还是睡着了,座位前方的遮光挡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下来。


但塞雷娅那严肃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多了一句话:


「到了。」


车子在公寓门前的街道上停下。塞雷娅拉好手刹,而赫默把遮光挡板打回去,解开安全带。


两人坐在车内,仿佛还在回味那首早就被关掉的音乐的最后一个弦音一样,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赫默低声道谢。


「你想要请我上去坐一会吗?」


赫默惊讶又困惑地看着塞雷娅。


「社交辞令。」塞雷娅淡淡地说,看不出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通常大家都会这样说。」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别在意,那不是必要的。


赫默又呆坐了一小会,再次道谢。


然后她下了车,将包挎在右肩上,手里挽着薄外套,越过街道和公寓之间宽阔的人行道,向老式独栋公寓的狭小入口走去。


塞雷娅目送着她那纤瘦的背影走进车窗外金白色的阳光中,就好像走进被打翻的糖霜粉中,然后消失在可可饼干的小屋里。


塞雷娅把视线收回来,靠在椅背上呆坐了一会。 她回味着刚才的对话,觉得并没有说错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不太恰当。对于不受用这些社交辞令的人来说也许反而是一种冒犯,而塞雷娅曾经熟练地使用这些标准范式时也未必有多少心甘情愿的真心实意。


塞雷娅那贴着腿边收起来的尾尖不安分地抬起来拍了一下——反正,即使赫默这样说了,通常被邀请方也必定会拒绝的。


社交辞令。明明没有意义,但却是必须完成的仪式。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传统和礼节,但繁文缛节又空洞得让人感到厌烦。


塞雷娅转动钥匙重新发动引擎,然后叹气一般敲了敲车载屏幕,唤醒了导航系统的界面。


然后她的余光看到可可饼干小屋的门又一次打开,赫默再度穿过那金白色的阳光,像一个慢慢具现出现实轮廓的金色幻影,快步地走回到塞雷娅的车边上。


赫默俯低了身子,从塞雷娅降下的副驾座的车窗看进来。


她抿住了嘴唇,显得有些紧张,好几秒后才开口说道:


「……你想要上来坐一会吗?」




公寓入口的玄关和门廊短而窄小,只留下了左边通往厨卫的入口,狭窄而陡峭的楼梯直通往二楼的起居室,是有些老旧并且布局不是很合理的阁楼式公寓。


太短的玄关甚至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人好好地穿脱鞋子,根据赫默的说法,需要坐下来穿鞋子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上。


「……想喝点什么吗?咖啡,和……咖啡。呃……牛奶。」


塞雷娅几乎能猜到赫默的冰箱里空空如也的样子。


她礼貌性地表示随意就好。紧张得耳羽尖都在颤动的黎博利点点头,然后反手按下厨房的门把手,倒退着闪进了门后。


主人甚至忘记了要先把客人引到起居室里安顿坐好,塞雷娅无奈地笑了笑,只好自便,向着楼上的房间走去。


楼上是没有分隔的房间。老式百叶窗的窗叶是闭合状态,只微微渗进一些光,在昏暗之中勾勒出家具的轮廓和位置。塞雷娅走过去,将许久未曾开启的百叶窗的窗叶打开一点,让房间里不会太亮,却又足够看清楚,就像在办公室那样。


她从窗前再度回过身去打量这房间。陈旧的皮质沙发、矮几、书桌、衣橱、穿衣镜、落地灯和卧床占满了房间里的主要空间。而无处不在的书,则填满了剩下的空隙。书桌上当然不说,床头的矮柜上,沙发上,茶几上,甚至书桌的脚边上,茶几的脚边上,书籍像是从满满当当的书柜里溢出来的泉水一般,充盈着整个房间。


收拾得还算整洁的房间里,不管是半双人的床榻,单张的椅子,和沙发上仅有的两个叠起来的软垫,都显现出极为简洁的独居生活形式。而挂在落地灯的灯绳上、台灯的灯架上甚至夹在书里的褐色斑纹羽毛,更像是黎博利对这个地方的主权宣示。这里的似乎已经是赫默全部的生活,没有对同居者或者来访者的任何准备。如果说有谁会和赫默一起同住在这里的话,似乎就只会是书本中的那些伟大思想者们。


塞雷娅捡起沙发和矮几之间堆叠的几本书中最上面的那本,『结晶的翅膀——候鸟迁徙生态与源石病传播路径研究』这个标题跃入眼帘之中。塞雷娅压抑住翻开它的好奇,只是暗暗记下了书的标题,然后把那几本书都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地毯上放下两个柔软的软垫。


她站在矮几旁安静地和拉普拉塔当代最著名的诗人和小说家——矮几上那几本他所著的诗集互相对视了一会,直到听到从底下的楼梯传来脚步声,咖啡和牛奶的温暖香气从下面一直飘上来。


赫默端着两个马克杯走上来。对着起身迎上来帮忙的塞雷娅,递出了装有咖啡的那一杯。


两人隔着矮几在软垫上坐下。塞雷娅坐在靠沙发的里侧,赫默坐在外侧。各自捧着杯子,互相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赫默隐约觉得应该先说点什么,但是搜尽枯肠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她在欢迎辞上的纠结比小论文要更煞费心思,但却远不如学术报告那般精彩流畅。更何况她们之间握手言和不过二十来天,远没有到可以随时随地找到闲余话题的地步。


最终还是由塞雷娅先开口了。


「……谢谢。」她就好像假装主人已经致过欢迎辞了一般「我没有想到你会真的……那样说。」


塞雷娅本应礼貌地拒绝这个邀请并祝赫默午安,似乎才是更合乎礼节的做法。但她却似乎在某种不可抗力下点了头,走进了这栋公寓中。


她就好像在打趣赫默最开始的话一样说道:「这算是在翘班吗?」


「……如果你的项目主管要求你和她聊一聊新工作的近况,并顺便为此提供了饮料,大概就不算。」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塞雷娅也好像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


赫默举起杯子:「所以……欢迎加入研究组。」


杯沿轻轻叮当一碰。


塞雷娅喝下一口咖啡,褐色饮料的烤坚果的香味滑过味蕾。透过袅袅热气看向矮几对面的人,似乎还能感觉到嘴里有着牛奶的醇厚香味和蜜糖般的回甘。


赫默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很好喝。」


「白面鸮休假带回来的海滨城市特产,当地名产的咖啡豆。非常新鲜,有坚果和奶油的香气。」


赫默全将这美味归功于名产的咖啡豆,而塞雷娅只是十分诚实地阐述着感想:


「非常好喝。」


「很少看到你会夸奖什么。」


「只对值得赞赏的事物。」


「……防卫科的咖啡也很好喝。」


「喜欢咖啡?」


「唔……对我们来说像是生活必需品。」


「哥伦比亚是世界最大的咖啡进口地和消费地。」


「也是世界上喝咖啡最粗糙的地方。」


「既然每天都要喝。」


「当然要喝美味的咖啡。」


会心一笑。


「喜欢书?」


「……嗯。」


显然易见。


塞雷娅又说出几个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代表作。这些被提到名字的伟大作者好像都纷纷从房间各个角落的书堆里跑出来点头赞同。


「……还有他的小说。」


「……我很少看小说……」


「他的小说就像诗。」


「……好吧。」


「生态研究?」


「……」


「源石生态已经是每个源石研究者不能忽视的课题,水文却是一个很少被注意的方面……」


「……等等。」


赫默打断塞雷娅。塞雷娅今天意外地多话。


她微微撅起眉:「你都从我的房间里调查到了什么?」


塞雷娅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她这下没有再说话,却微微撇开了视线,低下头喝起了那杯被她盛赞的咖啡。


在喝下第二口之后,塞雷娅镇定地放下马克杯,看着赫默,用更低沉一些的声音说道:


「这公寓……很有意思。」


就仿佛是对方才的一切的回答和总结。


「这里吗?」赫默似乎一点也没有发现这公寓的有趣之处,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久居在此「这里已经很老了。」


「一位老人留下的公寓,因为老旧而且这里离外城区不远,所以租金很便宜,我从读大学开始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


「为什么不搬去离公司更近的地方?更安静,也更安全……」


相信莱茵生命给赫默开出的待遇足够在内城区租下一套别致的一室公寓。


「只要有个住处就好。」


对话再次中断,没有人在三秒内找出下一个话题来,这大概就是不擅长聊天的感觉。塞雷娅又开始无言并专心地喝起了咖啡。赫默想,她可能真的很喜欢那杯咖啡。


当赫默也端起杯子,刚送到嘴边时,就看到塞雷娅放下了杯子。赫默发现这就像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塞雷娅要说些什么了。


「我在大学里听说过你。」塞雷娅不紧不慢地说「我选修过一个学期的源石临床理论。和临床医学理论不太一样,很有启发性。」


「我也听说过你们微生物和生物合成学的研究室。」


「传染病学的研究?」


「是重金属。」看到塞雷娅怔住的样子,赫默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正上方的微生物研究室在我们研究室有几年以拆楼闻名。」


塞雷娅露出了无从辩解的无措样子。赫默趁着这空档享受了牛奶的美味,然后继续说道:「有一年研究室里来了一名新生,白天正在研究室里补觉的时候被拆楼的声音吵醒,差点要抱起源石概论上楼去和他们理论一下……所幸被助教拉住了。」


这本大名鼎鼎的『源石概论』一点都不概略,装帧大概比一块砖头还要厚实。


「呃……嗯。是的,我们,嗯,前辈们有一个小型乐队……他们还……挺喜欢的。」


「你也喜欢重金属?」


「不。」


「我好奇一个开车时听古典的人是怎么在里面活到毕业的。」


塞雷娅含着一口咖啡,表情有些苦涩。


「……实际上,他们有一个吉他手弹得还不错,至少不像在伐木,但是音乐理念不合,很少加入……」


赫默挑了挑眉毛:「乡村民谣派?」


「……维多利亚摇滚和速度金属的区别。」


维多利亚摇滚啊——赫默有些意味深长地拖长了最后一个音节,就好像在审视和回味许多年前那场未曾互相谋面的小小的恩怨。


「幸好我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实验室里就是在上课,而且经常在晚上才会去研究室里工作,那时候楼上多半已经消停了。」


说着,她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眼睛,耳羽扬了扬:


「我不介意维多利亚摇滚。」


「……不错。」


「你不想问我喜欢哪支乐队吗?」


「……哪一支?」


「我不听维多利亚摇滚。」赫默眯起了眼睛,嘴角有些得意地翘着「我喜欢安静。」


塞雷娅那平静的语调又化为了无声。尽管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但赫默从未见她有过这么丰富的反应。她开始能够理解白面鸮开起那些不大不小的恶作剧玩笑时的愉快和满足感。甚至在想,下次可不再让白面鸮得逞了。


「……我应该早点回去。」


只可惜赫默没有白面鸮那样的定力,见到塞雷娅闷声放下杯子的样子,赶紧说道:


「也不是一首都没听过。它们很流行……很受年轻人欢迎。」


「不错。」塞雷娅点点头,语尾开始有些上扬「但我还是应该早点回去,下午还有工作。」


「……那就,谢谢白面鸮吧。别忘了告诉她下班前把报告上传到她的神奇小箱子里。」


塞雷娅点点头。




塞雷娅坐在楼梯上穿好鞋子。


这狭小的老式公寓对高大的瓦伊凡来说有些难以伸展。她坐在楼梯的第二个台阶上,才刚好够在玄关前面伸展开腿,而一扭头就能看到坐在她后面的赫默。


那么近,能看到琥珀色眼睛里蒙着困倦的雾气的,睫毛微微颤动。


听说这一支黎博利人继承了部分先民的特征,眼睛像装满星辰一样漂亮。


但也像星辰一样遥远,远不像人们所以为的那样触手可及。


就在这一刻,忽然地,塞雷娅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不顾让赫默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想伸手把黎博利人那永远不松开的眉间给抚平,轻声问道:「你会来上班吗?今天晚上?」


「……当然。我还要看白面鸮的报告,还有很多工作,还有伊芙利特……」


「真的吗?从傍晚,到明天早晨吗?」


「防卫科不仅喜欢催人下班,还兼职替人力资源部督察上岗风纪。」戏谑她的声音有些慵懒,听起来像是放慢了的从现在到未来的时间,绵软而且悠长,让人觉得舒缓,但更觉得急切「为什么这样问?」


塞雷娅摇摇头,她拾起手边的车钥匙,站起来,走到楼梯下的玄关里。


赫默也站起来,站在楼梯上,才略微高出她一点。但因此她得以平视那块封存了整个星空的琥珀。那里面的星光看起来正在逐渐远去,从现在开始到夜晚,她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四百八十光年那么长。


推开门往外跨了一步,又远了一些。


塞雷娅匆匆地问道:


「……维多利亚摇滚,你都听过什么?」


赫默走下楼梯来,在玄关里站定,又近了一步。她摇摇头说,我忘记了。


「怎么了?」


塞雷娅不再说话,却又好像还有许多话还要说。赤橙色的眼睛变成了将落未落的夕阳,使漫长的白昼在最后一刻变得意犹未尽。如果可以,塞雷娅会希望这夕阳是属于夜晚的飞鸟在傍晚醒来时看到的那一抹最绚丽的余晖。


「我该走了。」


「午安,塞雷娅。」


「午安……午安,赫默。」


一二三

【皇女贝】初次拜访对象家人时我在想什么

*

现paro

ooc+沙雕段子

取题无能x

我不管我就是要艾尔在平行线里弥补所有遗憾(指兄弟姐妹(??


在规矩的三下敲门后,艾黛尔贾特退回到台阶前,盯着蜜色木门在脑海里彩排接下来的流程。

她思考过贝雷特或者杰拉尔特来应门的情况,这时她应该先为拜访前没进行正式预约的事致歉,然后和他——他们握手,再交与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

当然如果开门的是贝雷丝的话那就更好了,她可以同往常那样向老师道声早安,享受贝雷丝的微笑,他们会拥抱,彼此的手指自然地纠缠在一起,贝雷丝会在她耳边轻轻唤出她的昵称,然后避开自己家人的视线,和她在门前交换一个吻。

闷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门板的另一边,艾黛尔贾特不得不收起思绪和隐晦...

*

现paro

ooc+沙雕段子

取题无能x

我不管我就是要艾尔在平行线里弥补所有遗憾(指兄弟姐妹(??




在规矩的三下敲门后,艾黛尔贾特退回到台阶前,盯着蜜色木门在脑海里彩排接下来的流程。

她思考过贝雷特或者杰拉尔特来应门的情况,这时她应该先为拜访前没进行正式预约的事致歉,然后和他——他们握手,再交与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

当然如果开门的是贝雷丝的话那就更好了,她可以同往常那样向老师道声早安,享受贝雷丝的微笑,他们会拥抱,彼此的手指自然地纠缠在一起,贝雷丝会在她耳边轻轻唤出她的昵称,然后避开自己家人的视线,和她在门前交换一个吻。

闷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停在门板的另一边,艾黛尔贾特不得不收起思绪和隐晦的希望,集中注意力来应对接下来将要出现的艾斯纳家的男性成员们:贝雷丝走路像猫一样不声不响,往往在门打开时才会发现她已经来了。

艾黛尔贾特迅速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口和头发,将之前刻意松开的衬衣最顶端的纽扣又扣了回去,贝雷丝说过她那样很好,但艾斯纳家的其他人可能会有其它想法,她可不想在第一次拜访上冒险。

在她放下手的同时,木门的把手也被慢慢旋开,从敞开的大门里走出来的男子是她几乎每天都会见到但唯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熟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师让我来的,”帝弥托利尴尬地笑了笑,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艾斯纳家大门口见到她,“在之前的比武上老师不太满意我的表现,就让我过来开个小灶……啊,我是说贝雷特老师!和贝雷丝老师无关!”

她不知道自己心底悄悄钻出的狐疑……困惑是不是泄露在了脸上,帝弥托利瞪着蓝眼睛向她解释的模样看起来慌张极了,急急收回手却忘了还抓着什么,一不留神就把艾斯纳家的门把整个拽了下来。

“……”

“……”

“……你们是想拆了我家么?”

贝雷特的调侃让他们一起望进去,青年正抱着臂歪歪地倚在帝弥托利身后的墙上,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艾黛尔贾特面不改色地从被让出的道路走向贝雷特,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帝弥托利攥着门把不知所措,差点把自己在墙角里愧疚地缩成一个球。

“早上好,贝雷特老师。首先请允许我为这次突兀的造访表示歉意,它似乎给您造成了一点困扰。”

她指的是艾斯纳家的门把,帝弥托利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从角落里向她投来怨念的一眼。

贝雷特看了看她伸出的右手,又看了看她的脸,这个男人居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配合地握住她的手。

“不用那么拘束,贝雷丝和我说过这件事,”如此和蔼可亲的贝雷特.艾斯纳让艾黛尔贾特差点稳不住微笑,“她说了今天你们要去约会。”

“……”

“开玩笑的,那时她用的说法是写生。”

***

就他们从门口走进餐厅的几步路里,贝雷特口中爆肝通宵后才刚刚起床的贝雷丝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正对着煎蛋和培根发愣。

看着她的眉眼,艾黛尔贾特心里软和得一塌糊涂。或许在别人看来,现在的贝雷丝.艾斯纳和平时别无二致,一样的沉稳冷淡、理智矜持。但艾黛尔贾特不同,在和贝雷丝相处的时光中她所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如何从对方的小动作里辨明她的心情变化——到了现在她成效颇高,但依然乐此不疲。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贝雷丝抬头看向她,未曾好好打理的墨色长发在阳光下卷着金边,那双蓝眼睛里没有平日里似乎可以洞穿人心的锐利,反倒显得有些茫然,带了点惹人怜爱的小迷糊。

艾黛尔贾特刚踏出一步便又命令自己停下,她差点忘了这是在艾斯纳家,差点就在贝雷特眼前抱住了他的姐姐。

她花了一点时间来告诫自己不能继续想象抱住贝雷丝时,脸颊蹭在对方蓬松的长发里的感觉会有多好了,哪怕它——那种感受的确非常棒。

在她纠结的这一会儿,贝雷丝的动作变了,正一手撑着侧脸,歪着头朝她微笑。艾黛尔贾特下意识回以笑容,又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我想你了,艾尔。”

“……”

显然刚睡醒的贝雷丝比她先一步忘了这是艾斯纳家,张口就来的情话让她心中甜蜜的同时又带了些小羞恼。

艾黛尔贾特抿着唇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变化,她们的交往至今仍未公开,虽然朋友间都心照不宣,但她并不确定双方家人知道多少——比如贝雷特和帝弥托利。

背后的视线让她扭头瞥了义弟一眼,现在的帝弥托利就像几分钟前的她,讪讪看向客厅另一边的摆设,假装没听见那句艾尔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昵称意味着什么。

而贝雷特,他的视线在三人间徘徊,微微扬起的眉头让艾黛尔贾特心里一突,背后发毛。在她——他们紧张的注视下,贝雷特并没有对贝雷丝的话深究什么,只是大步跨向姐姐,叉起早餐直接塞进贝雷丝嘴里,后者被呛得差点噎到。

这种简单粗暴的叫醒服务让艾黛尔贾特对恋人心疼不已,她刚要阻止贝雷特的第二口,贝雷丝就已经抓住了弟弟还未收回的手臂,顺势一个过肩摔让艾斯纳家今天的客厅遭受了新的暴力洗礼。

艾黛尔贾特忍不住撇开脸,她身旁的帝弥托利倒是一脸见怪不怪。

“老师们私下里一直是这样么?”她小声问道,目光却忍不住往贝雷丝那里飘。

她家的兄弟姐妹众多,可从没有这样打成一团的情况,哥哥姐姐们护着她,弟弟妹妹们粘着她,每个人都是那样亲切温柔,偶尔的争执也只是口头交锋,从未上升到拳头上。

啊,不过不得不说这个正努力想把拖鞋踹到弟弟脸上的贝雷丝真是该死的迷人。

“那个,艾黛尔贾特?”她收回视线看向帝弥托利,后者欲言又止,伸手对着自己的脸比划了下,“你表情收一收,热切程度都快赶上那边的比试了。”

她依言板正脸,又一次假装没看见帝弥托利脸上的纠结,转而问出自己所在意的另一个问题。

“说起来你经常过来么?总觉得你已经习惯了老师们之间……这样的相处。”

金发青年勉强笑了笑,和她一道看向另一边的双胞胎,贝雷特交叉双臂挡住了姐姐的攻击,又借力跳开。

“我最近来的也不多,倒是前几年跟着两位老师学习时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还真有打出来的感情。”

“……你给我等等,前几年?”

艾黛尔贾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差,她死死盯着帝弥托利,后者疑惑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我和你不小心把学校训练场拆了的那次,父亲让我和杰拉尔特先生学习控制力气,但他那段时间也很忙,就把我托付给了两位老师。”

“……”

“别这种表情,我当时喊过你,是你自己说没必要不想去的,”帝弥托利摊开双手,“不过你和老师以后的时间还很长,也不用对那几年耿耿于怀。”

“可如果早几年认识老师的话,那我们……”

艾黛尔贾特突然住了嘴,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承认了什么,低头玩着手指,又一次假装没看到帝弥托利的苦笑。

“你们在聊什么?”

贝雷丝的声音打断了这里的尴尬,在艾黛尔贾特看过去时她和贝雷特刚把沙发抬回原位,正各自整理衣着。

“没什么,”艾黛尔贾特抢先回道,为走近自己的贝雷丝铺平衣领,整理长发,“老师您累了么?要不要喝点水先休息下?”

贝雷丝摇了摇头,自然地牵起她刚离开自己衣领的手,把艾黛尔贾特领回餐桌旁。

“老师?”

“先吃点东西吧,我们等会去的地方可没什么吃的。”

“哎?为什么您会这么说……?”

艾黛尔贾特没有动,好奇和羞涩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各居一端,她真的很在意贝雷丝是怎么知道今天她纠结太久,到了出门时间都没用餐的事。

“你今天没涂唇彩,”她下意识抚摸嘴唇,“每次用餐后你都会补上唇彩,我也觉得那个颜色很适合你,非常好看。”

贝雷丝的话语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常识。艾黛尔贾特脸红了,她突然意识到这对贝雷丝而言可能还真是个常识,独属贝雷丝的常识。

她在了解贝雷丝的同时,贝雷丝也在了解她,她们从未开口让对方做些什么,但对彼此的想法却又心知肚明。

一声脆响让她猛地惊醒,又一次想起她们是在艾斯纳家,除了他们以外还有终于将手里的门把捏碎的帝弥托利和难得一脸憋屈的贝雷特。

“我宣布今天没有你的午餐了,”他说,“带上你的女朋友去蕾雅那蹭饭吧,如果苏谛斯起晚了说不定还有你的份。”

***

“老……贝雷丝,我、我很抱歉,因为我的不周全让贝雷特老师……”

“他没生气,他很喜欢你,就和杰拉尔特一样喜欢你。”

“贝雷丝……”

“但我是最喜欢你的。”

“……这种时候能先别说这个么?”

“嗯,贝雷特刚才只是提醒我该去带你拜访下母亲那边的亲人。你见过贝雷特和杰拉尔特,但还没见过他们。”

“您的……母亲……?”

“嗯,就比如他说的蕾雅,从辈分来说的话……应该算是我的外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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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赫】隐喻官能症

  近来,有疾病一样的东西潜伏在奥利维亚.赫默体内。


  说是疾病也并不尽然。它没有任何值得引起注意的生理性病变,更像是一系列奇妙症状的组合。因为缺乏指代词,赫默决定姑且把它称为“疾病”。


  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某天晚上。她正挑灯夜读华法琳医生那颇具《格尔尼卡》风格的手写报告时,忽然感到左袖空空如也。换而言之,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她尝试活动手臂,发现其功能完全正常,有知觉,关节屈伸自如,可以拿起物品,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化为羽翼。翅膀上与她朝夕相处的源石们也还好好的,数量和质量不增不减,外形也没有变化。显然死神尚不急于收走她的...

  近来,有疾病一样的东西潜伏在奥利维亚.赫默体内。


  说是疾病也并不尽然。它没有任何值得引起注意的生理性病变,更像是一系列奇妙症状的组合。因为缺乏指代词,赫默决定姑且把它称为“疾病”。


  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某天晚上。她正挑灯夜读华法琳医生那颇具《格尔尼卡》风格的手写报告时,忽然感到左袖空空如也。换而言之,感觉不到手臂的存在。她尝试活动手臂,发现其功能完全正常,有知觉,关节屈伸自如,可以拿起物品,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化为羽翼。翅膀上与她朝夕相处的源石们也还好好的,数量和质量不增不减,外形也没有变化。显然死神尚不急于收走她的生命。


  可是,“左臂消失了”这个念头确凿到令人无法忽视。


  矿石病会引发各种症状,这不奇怪。况且人体那样玄奥,偏离常识的事情也是有的。她把这归咎于疲惫引起的认知异常,决定在工作结束后好好睡上一觉。


  醒来后,她感到左臂还好好地在那里。正欣慰时,她发现自己感觉不到右腿的存在。也就是:它还在,它很好,可她觉得它消失了。


当天她去做了全面体检,并细致地分析起报告:除了长期睡眠不足引起眼部色素沉着、极轻度的心律不齐、几种血常规数值偏低等17项不足以引起重视的小问题之外,一切无异。至少没有她所熟知的除矿石病以外的那几百种疾病的症状。矿石病也没有恶化的趋势,血液源石结晶密度相比上周甚至降低了0.00003u/L。


那么问题出现在什么地方呢?她不禁对身体的异样生出些好奇心来。


第三天右腿恢复如初,“消失”的是脖颈。感觉真是诡异无比。吞咽、发声、转头等涉及到脖颈的动作都受心理作用的影响,变得极不自然。


第四天脖颈恢复如初,其他部位亦没有出现异常现象。但喝到一天中的第一杯咖啡时,她意识到自己的体内似乎形成了一个空洞。那是一种更抽象的缺失。不像失明或断臂那样鲜明且易于察觉。失落感更隐蔽、更空虚,譬如凭空少了些许血液或几簇神经,又譬如肺腔里气压骤降。如若不去留意,根本无法意识到。


咖啡经食管流入体内,却不知道流向何方。在这血肉之躯内存在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暗河或是蓝洞。


于是赫默就这件事咨询了白面鸮。


“已为您检索数据库收录的全部疾病。数据来源为《泰拉疾病分类》、《罗德岛医学成果概要》、《华法琳血液品鉴录(典藏版)》、《一本书教你读懂黎博利》、《罗德岛人物志第一辑:无所不知的凯尔希医生》等排名不分先后的相关文献。分析的结果为,有一定的可能性是……”白面鸮一顿。


“请继续,我能接受的。”


 白面鸮以一贯的语气继续说道:“轻度精神障碍。”


“和我推测的一样。”赫默放下心来。


“请警惕发展为神经官能症的可能性。您曾经对我说过:有时候最致命的不是绝症,而是那些没有器质性病理基础的疾病。”


“请放心吧。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除矿石病外,世界上任何疾病都不足以成为奥利维亚.赫默的对手。”


“白面鸮无条件信任赫默博士的判断。本次咨询到此结束。”


说罢,白面鸮继续手中的工作:建立罗德岛医师的字迹对比库。近来罗德岛线路老化且电力供给不足,机器故障频繁发生。医疗干员时常需要手写病历。某些医疗干员写的病历不能阅读,只能破译。因此辨认病历成为了罗德岛的流行活动,这严重影响了病人们的心情。于是白面鸮自告奋勇地缩减羽毛护理时间用于造福病人。


  赫默决定不再关注此事。既然她可以适应析出体表的石头,那想必也能和体内的空洞和谐共处。她甚至隐隐希望有更多的时间来体验这种“病”,因为她深谙如何撰写完美的临床体验报告,或许可以对相似疾病的诊断和治疗做出贡献。


当天夜晚,赫默在床笫间半梦半醒的黑暗中看到塞雷娅。她身穿莱茵生命极富标志性的透明制服,施以淡妆,裸露的肌肤在员工宿舍的暖黄色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梦幻的橙色。


那场景来源于她的记忆,是确凿发生过的事情。但那份记忆在梦中含糊又失真,更像是在覆满雾气与水珠的镜子里上演的彩色默片。


哥伦比亚的夜宁静得犹如熟睡幼儿的呼吸。她的背抵住堆满文件的柚木书桌,手指能感受到平滑的细纹。唱针压住唱片的声槽,却没有产生任何动静。空间无声游移。时间默默流逝。塞雷娅平静地看着她,唇一张一合。虽然没有声音,但她能读懂她说出的每一个字。瓦伊凡的誓言旋起一阵混杂着橙花和地衣气息的风,拂乱了她的耳羽。她知道接下来她们会相拥,还会交换一个消毒水味的吻。然后她们盖着同一条毯子观看一部老电影,疯狂科学家和喜欢泡在培养皿里吐泡泡的怪物,简直是轻松幽默的古典谶语。


她都知道,因为这些都是确凿发生过的事情。


随后赫默从浅眠中苏醒,回到悉悉索索的黑暗中去。缺失感在那一刻达到巅峰。她感到身体深处的空洞中伸出爪与牙,无声无痛地将这胴体撕碎,旋即把碎片抛向深渊。


醒来时,碎片自深渊各处回到她的床铺,重新拼凑成现罗德岛医疗干员奥利维亚.赫默。月光自窗口无言地倾泻下来,将房间填补得满满当当。


 

  第五天照常到来。空洞没有扩大亦没有缩小,只是不停地发生位移。但这种微妙的缺失感终究无法战胜睡意。赫默依旧在清晨的电梯间里昏昏欲睡,直到听到同乘者的问候。


“早啊,赫默医生。”


  赫默清醒过来,看到来者是远山,来自萨米的术师干员,也是她的病人之一。


“失礼了。您好,远山小姐。”


“您看起来气色不佳,身体不舒服吗?”


“不,只是没睡好罢了。您知道黎博利人经常犯困。”


远山担忧地垂下眼,注视着医师略显纤弱的肩膀:“您的问题似乎不止于此……容我突兀地问一下,您如何看待神秘学呢?”


医师温柔地微笑道:“我尊重它。科学和神秘学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人们为了战胜未知而做出的努力。造福人类的学科都是可贵的文明结晶。”


“能从您这样了不起的科学家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真令人高兴。赫默医生,愿命运女神眷顾与您。”远山一顿,有些忐忑地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在您身上‘看’到了很…奇妙的现象。”


“奇妙的现象?”


“是的,有些一言难尽……不知您最近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电梯停在远山应该去往的楼层,于是她邀赫默来到自己的咨询室继续交谈。那房间里的清晨很宁静,几乎可以听到绿植的叶子在晨风里簌簌摇动的声音。赫默将身体的不适一五一十地告诉远山,唯独略去了那个梦。萨米人耳朵微微耸动着,听得很认真。


“这和我看到的景象很相符。我透过水晶球看到您的周身环绕着一些游移的浓雾。”


“雾?”


“是的。洁白如牛乳的浓雾,似乎是从哪里飘过来的。不过这东西给我的感觉很无害,比起侵袭,不如说是在守护您。”


“您认为它是一种超自然现象吗?”


  “也许吧。这世界上应该不存在就连您这样卓越的医师都感到疑惑的‘怪病’。”


远山为赫默沏放了很多香片的浓茶,她啜饮着,借茶的流动来寻觅空洞的位置。现在它已经移动到肺腔了。这样一想,她不禁有些窒息。


“放轻松,赫默医生。让我来为您占卜吧。我对这套名为‘命运之手’的占卜仪式颇有自信。”


 远山将一副纸牌在手中转来转去,先挥手拍出一沓,再反手甩出一摞,动作优雅自然,足以令最资深的赌徒自愧不如。


 “请您默念自己的问题,然后示意我停止洗牌。”


 在两人的配合下,仪式进行得很是顺利。结束后,远山为赫默解读牌的释义:“象征过去的牌是逆位‘教皇’。在事业上虽然已初具完备的理念,但仍受到误导、蒙骗、隐瞒。在感情上……” 


赫默有些局促地指正道:“我奉行单身主义,暂且没有恋爱的打算。”


她并不觉得这句话有违事实。塞雷娅的存在于她而言是一个理应被断送在过去的意外。


远山失笑,随即迅速地恢复严肃状态:“第一次见到您露出那样的神情……失礼了。象征现在的牌是正位‘魔术师’,这是好兆头。魔术师具有操纵宇宙、改变世界的力量。您将利用生命与自然的力量贯彻自我意志。”


“借您吉言。希望我的研究成果能从矿石病的魔爪下挽救更多的生命。”


“至于未来…正位的‘命运之轮’。它是一张很特殊的牌,不能简单地用好坏去描述。”远山微蹙,“幸运之神已经降临。付之东流的无用努力将得到回报,荆棘之路的尽头即将绽放光明。只要您坚持下去,命运必然迎来转折。”


“这会和我身体的异样有某种内在联系吗?”


“抱歉,”远山十分难得地露出了沮丧的表情,“科学的根基是可知论,但神秘学在某种意义上植根于不可知论。我实在不敢做出论断。您知道,身体与心灵之间从未有严格的界限。也许,能解决您的问题的人只有您自己。”


赫默瞥了一眼石英钟,现在回到办公室也许堪堪来得及喝到白面鸮沏的热咖啡。


“不论如何,由衷地感谢您愿意拨冗倾听我的烦忧。您的确是很有见地的占卜师。”


“客气了,赫默医生,该道谢的是我们这些患者才对。”


离开前,赫默望了一眼桌上的水晶球。它正老老实实地卧在桌垫上,怎么看都不可能映出类似于“雾”之类的东西。科学家和占卜师到底是不同的,差距之悬殊,譬如瓦伊凡与黎博利。


 

时候尚早,大部分干员应该还在边刷牙边收听清晨广播。电梯间里静得可以听到齿轮咬合的声音。赫默在失重感中又觉困倦。直到电梯轻轻地停下,她才下意识地睁开双眼,问候来者道:“早上好…啊?”


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得冷静:“早上好,赫默。显然你需要休息。”


来者是前莱茵生命防卫科主任塞雷娅。赫默相信她可以在海拔百米的夜空中一眼认出那显眼的银发和角,还有那副波澜不惊的讨厌面孔。


“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医疗部。我不记得你的行程表里出现过体检或者会议的安排。”


对方的回答十分尖锐:“赫默,想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你并非我的监护人。”


“可我是伊芙利特的监护人。如果你要在医疗部活动的话,应该提前找我商议。这是我们协商过的事情。”


“伊芙利特要等两个小时以后才能离开病房。我确信我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塞雷娅摁下楼层按键,正是远山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楼。她们需要先下降到赫默的目的地,然后分道扬镳。塞雷娅一动不动地站在电梯指示键旁,赫默一言不发地缩在电梯间的一角,两人分别立于正方形对角线的两端保持平衡。


正当赫默祈祷电梯尽快停下时,电梯真的发出了尖锐的悲鸣,随即骤然停止。照明灯疯狂地闪烁着,仿佛在传达某种紧急讯息。


“发生了什么?”


“电梯故障,”塞雷娅敲了敲门,“恐怕卡在了两层楼之间。”


“医疗部的电梯因为客流量较大的缘故很少进行维护,加之线路老化,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稍后我会就这件事向博士提意见的,”塞雷娅皱眉,“不像话。倘若被困在这里的是重症患者——”


电梯忽然微微晃动了一下。赫默下意识地试图起飞。塞雷娅制止了她,冷静地解释道:“别担心。我用钙固定住了电梯的底端。我们不会有生命危险。接下来只要等着有人发现异常事态就好。”


“大约需要多久?”


“应该不用太久。”


赫默希望体内的空洞直接把自己完全吞噬,那也比被困在这间散发着橙花和地衣气味的电梯要好得多。黎博利人讨厌狭窄的封闭空间以及一根筋。因为前者束缚他们的身体,后者束缚他们的灵魂。


一根筋严肃地提议道:“据说黎博利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幽闭恐惧症。我们要不要聊聊天?这样你或许会放松一些。”


“恐怕会适得其反。”


“我们可以绕开某些话题。”


“好。”


两人相视无言。照明灯非常应景地彻底熄灭了,只留下显示屏上闪着红光的大大的“ERROR”。电梯间安静得如同灵柩。


“你来这里做什么?”


塞雷娅迟疑了一会,才有些不情愿地答道:“咨询医生。我需要接受诊断。”


“你受伤了?”


“不,也许更接近于病。”


“就我所知,你比绝大多数医疗干员都健康得多,而且医疗经验也更丰富。你拿到执照时很多干员还在上学。”


“年龄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赫默。‘有治无类’。这是你发表就职演讲时亲口说的。”


“抱歉…可我实在无法把你和‘病人’联系在一起。据我所知,瓦伊凡聚集地的医院的数量仅为理角店的二十分之一。”赫默真诚、惭愧而绝不友善地说。


“嗯。我自己也难以置信。我上一次生病还是在七岁的时候,似乎是季节性流感。”


赫默一时无言。虽然塞雷娅从不动摇、从不妥协、从不变通,但未必从不生病。


“能让我听听你的症状吗?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我已经预约了医师。”


“我无法对近在咫尺的病人置之不理。更何况那个病人还是你。”


  瓦伊凡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尾巴,还是同意了。


“四天前晚间十一时二十三分,在结束十组卷腹训练后,我感到左臂异常疼痛。既非肌肉痛也非神经性疼痛,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抱歉,我实在没办法做科学描述。”


赫默心里一紧。


“第二天恢复如初,相同的疼痛感转移到右腿。第三天是脖颈……你的脸色很糟糕,幽闭恐惧症发作了吗?”


“昨晚没有睡好罢了。请继续。”


“第四天,也就是前天,这种症状转移到体内。有时我会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体内部的某一处产生痛感。”


“……有多痛?”


塞雷娅的嘴角浮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不足挂齿。相比之下,还是你的无麻醉缝合比较痛。”


“可那次并没有让你长记性。你和你的战术还是老样子,不知变通。”疲惫和疑惑使得赫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遵循法则和‘不知变通’不可相提并论。虽然很想就这个问题认真地和你争辩一下,不过今天就算了吧,”塞雷娅半靠在电梯门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摆出她思考时的惯用姿势,“怎么,有头绪吗?”


赫默定定地看着指示屏,平静地答道:“没有。疼痛的成因很多,在没有细致检验的情况下很难下判断。况且你知道,我的研究方向主要是矿石病与源石的临床应用,对某些疾病的了解并不多。”


“我想也是。”


“你现在还在疼吗?”


“不。只是感到多少有些呼吸不畅。不过全然无碍。”


赫默深呼吸,却感到空气并没有泵入肺腔里,它们也许被卷入到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去了。她把手按在胸椎左侧的位置,感受着确凿的起伏和同样确凿的缺失感。


“奥利维亚?”


“怎么了?”


“你的呼吸不太对劲。”


“没事。”


塞雷娅叹了口气,轻轻地走向黎博利,把她揽入怀中。那片黑暗令赫默无比安心地选择抱了回去。她仔细地摸了柔软顺滑的头发和坚实的脊椎,最后在肩胛骨内侧的部位停下来。那手法既像是安抚,又像是确认,就像她们进行过的无数个拥抱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颇为元气的女性的声音:“坏掉的电梯…是这里吧!喂,里面有人吗?”


她们默契地退回到对角线的两端。


赫默答道:“有。”


“欸?赫默博士?别担心!我马上放你出来!”


“梅尔?”


“是的!没想到在罗德岛我还能帮到你,”梅尔打开外置控制器,“是不是很寂寞?我让咪波三号给你唱首歌吧,想听什么?”


“谢谢,但请不用麻烦了。”


梅尔的声音忽然慌乱起来:“等等!电梯被什么卡住了?”


塞雷娅解除钙质化,对她说:“没关系的。刚才我用钙固定住了电梯。”


“钙?塞雷娅主任也在里面吗?”


塞雷娅指正道:“我早已不是主任了。”


“真是很罕见的组合呢!我还以为你们一见面就会爆发世界大战…啊不,我什么也没有说。”梅尔操作了一通后,电梯门缓缓打开。所幸她们只被困了几分钟,还没有赶上出勤时间。外面的人很少。赫默看到熟悉的白色内饰不禁松了口气。


“我还要给咪波上油,就先走了!”梅尔欢快地向她们作别,“总之,我会忘掉修过电梯的事情的!祝两位度过美好的一天!”


她们在原地站了一会,望着梅尔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塞雷娅看了手表:“幸好还没到预约时间。”


赫默提醒她:“记得把诊断结果告诉我。”


“当然。我们说好了的,有关‘健康’的情况必须如实向对方汇报。”


赫默有些心虚地说:“你的体检报告单根本一成不变。那个约定怎么看都是单方面条约。”


“现在就不是了,”塞雷娅向楼梯间走去,“晚些我会打电话给你。”


那条战锤似的尾巴消失在她的视野之中后,赫默深呼吸,肺的位置依旧感觉空空如也,似乎形成了一大片对称的缺口。但好在只要闻不到那橙花气息,呼吸就会变得十分通畅。


 

午休时塞雷娅打来电话。赫默特意飞上瞭望台顶端去接听。风略大,羽毛像无数褐色旗帜一样舒展开来。

“生理层面没有异常。”

“想来也是。”

“那么真的是神经官能症吗?”瓦伊凡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甘,这让赫默觉得心情舒畅了很多,“可我实在想不到诱因。”

“有时候身体与心灵之间不存在严格的界限。官能症就是因此而诞生的吧。”

“我做过的绝大多数事情都问心无愧。即便是那件事,我也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该吵的都吵过了,这次我不予置评。”

“保重。”塞雷娅说。

“保重。”赫默说。

赫默在巨舰的上空飞了一会。船上的人们像电镜下的源石颗粒一样全无困惑地游移着,在这充满异象的世界上竭力追求祥和。


当晚,赫默又做了梦。雾气浓重得像低垂的云,云寡淡得像高升的雾。周遭有草木的气味和潺潺的水声。地上铺设着被积雪掩埋的铁轨。时间不言不语地流向彼方。

‘塞雷娅’站在铁轨静静地望着她,如同一尊大理石像。雾洁白得像牛乳,赫默看不清她的眼神。

“会还给你的。”

“什么?”她问。

“予取予夺。这是法则。”‘塞雷娅’答非所问。

  火车从两人中间疾驰而过,汽笛声搅得地面开始震动起来。赫默下意识地向后退去。那火车望不见尽头,赫默透过窗户,看到里面是密不透风的黑暗。她试图向那黑暗伸出手去,但雾倏然变得更为浓密,最终化为一道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醒来时房间里一丝光也没有。赫默打开手机准备照明,并不意外地看到塞雷娅的讯息:“痛感已经完全消失了。不必担心。晚安。”

  晚安。她在心里默念着,在确认到身体的异样感已经完全消失后,便坠回朦胧的睡意当中。恍惚间她感到白雾默不作声地落到自己的脸颊上,似乎正留下一个极轻的亲吻。


 


路

【海鸟】漩涡

小鸟正坐在秋叶原某咖啡厅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这是她以前做女仆侍应时所服务的第一张餐桌,桌子编号为2,标着这个数字的黑色卡纸夹在号码牌的亚力克板中间,上面的图案设计和小鸟曾经记得的一样,没有改变过。


墙上挂钟已显示出她和海未约定的时间,然而那个人却没在预想的时间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同样地,对面走过一群和服少女的街道,正有许多车辆通过的路口,连同摆放了栀子花束做围栏装饰的咖啡馆外食区域,这些被小鸟视线密切监察着的地方,也没哪怕一丝一毫即将出现那个蓝发女孩身影的可能性。


而她本是为了能更快看到对方才选择坐在这里的。


小鸟放弃了继续观察街景,让侍应生替咖啡...





小鸟正坐在秋叶原某咖啡厅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这是她以前做女仆侍应时所服务的第一张餐桌,桌子编号为2,标着这个数字的黑色卡纸夹在号码牌的亚力克板中间,上面的图案设计和小鸟曾经记得的一样,没有改变过。


墙上挂钟已显示出她和海未约定的时间,然而那个人却没在预想的时间出现在咖啡馆门口。


同样地,对面走过一群和服少女的街道,正有许多车辆通过的路口,连同摆放了栀子花束做围栏装饰的咖啡馆外食区域,这些被小鸟视线密切监察着的地方,也没哪怕一丝一毫即将出现那个蓝发女孩身影的可能性。


而她本是为了能更快看到对方才选择坐在这里的。




小鸟放弃了继续观察街景,让侍应生替咖啡续杯。


咖啡馆的服务人员已不再穿着女仆装,而换成了很有活力的白色恤衫和修身牛仔裤,她们脚下踩着轮滑,迅速而平稳地把客人需要的东西送到桌上。




咖啡满上后,小鸟听到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



“抱歉,我迟到了。”


接着,一位蓝色头发的女性随着落下的话音出现了,她拉开椅子坐在了小鸟面前,并向未走的侍应生要了一杯黑咖啡,只加一点糖,不要牛奶。


“等很久了吗。”蓝发女性随和地笑了。


她就是园田海未,小鸟正在等的人。



海未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又掏出纸巾擦汗,并把公文包放在桌上,一副话说完就马上得离开的样子,但其实她已获得了数年来最长的休假,这些文件只不过是要带回家完成而已。



“我也是刚到的。”小鸟笑着说。


“没想到十字路口堵车那么厉害,早知道我就坐地铁来了。”海未自用的丰田车正停在隔两个街口的临时车位上,她是为了赶时间赴约才跑步过来的。


“我知道你从不迟到,晚来肯定有原因嘛。”


海未没再说什么,双手端正地放在桌上,背也像竹子一样挺得很直。


这种坐姿和小鸟记忆中的海未没有任何差异。


用心打量着海未,包括她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每一寸肌肤,手腕,锁骨,脖子,再就是那张清秀白净的脸。


“你瘦了很多。”


小鸟说。


她低头搅拌着咖啡,丝绸一样浓郁的棕色卷成了低速的漩涡,从中心放射出弯曲的流线。


然而勺子很快划进了涡流中间,把这场杯中风暴止息了下来。



“没在好好吃饭吗。”见对方不回答,她继续问。


“嗯…工作忙。”


“还是注意点身体的好。”


“现在我没跟父母一起住,闲暇时间也少,我很难照顾住饮食休息那些琐碎事,毕竟你……”


顿了顿,海未靠向椅背,苦笑道。


“我会多休息的,现在不就请了个假吗。”


这时黑咖啡送了上来。


就业之前,海未从不喝碳酸饮料或提神的饮品,但久而久之也像身边的同事一样习惯喝咖啡,但在一年多前,她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红茶派。


因为在小鸟还未离开她之前,在她们曾一起居住的公寓里,每到早上,小鸟都会泡好红茶做好早餐,再叫海未起来。


现在海未独居,失去一个替自己打理家事的人,即使是从小到大都在规律生活的她,也免不了被繁忙的工作挤压,从而维持不了整洁有序的私生活。但她也无能为力。




小鸟只是含糊应了一声,继续搅拌饮料。


咖啡的温度早就降到会影响饮用口感的水平了,但她还是没有喝一口的念头。


因为海未坐在这里,她的心思顾不上别的东西。




“穗乃果和翼前几天约过我出去居酒屋叙旧,但我要提交作品脱不开身,就拒绝了。海未你呢,去见她们了吗。”


“嗯,去了。”海未啜饮一口咖啡,“她们很快要搬到大阪去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她早几个月就从国外发邮件来了,估计是和翼一起旅行时决定的吧。”小鸟说。


“想不到以前我们三人里最冒失冲动的穗乃果,现在居然会和喜欢的人一起打点未来的生活了。和翼交往之后,她变得成熟多了啊。”海未以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语气说道,“外貌和心智都是。”


“我倒觉得穗乃果外表没什么变化,海未是太久没见她了才会这样说吧?”


“是吗…也许吧。”海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鸟对我们之间的事总是看得更清楚些……”


小鸟摇摇头,“但你认为她变了的想法也不奇怪啊,海未一直都很关心穗乃果…比我敏锐些也很正常吧。”



更何况,你还那么喜欢她。




咖啡色漩涡卖力冲撞着拦在杯沿边上的银色勺子,徒劳无功,小鸟把勺子往反方向一划,水面回复原貌,变成毫无退路的一片混沌。



“对了,你会留在日本多久?”


海未突然问。


这种正色的语气让小鸟不自觉抬起头。



“我也不清楚…但一个星期不成问题吧。”



“那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陪你。”


“……陪我?”


“对。”


海未的态度非常殷切。



也许她是真心想和自己多待一段时间吧,小鸟因对方的积极而露出宽慰的笑容。


即使她根本没有任何想去的地方。





一年前,在小鸟还没决定出国留学,她们名义上还在交往的时候,海未很少牺牲工作时间来陪小鸟。短暂的两年同住期间,她们的交集仅在深夜的床上或者早晨吃饭的餐桌。每当围着围裙小鸟问她想要吃煎蛋还是煮蛋时,海未总会礼貌地笑着说她选择前者。


生活中过分礼貌疏离,以工作为由逃避单独相处,也很少主动触碰自己。


第一次接吻是在告白当日;情事却发生在确定恋人关系的六个月后。


还是小鸟因无法忍耐两人这种巨大距离,而用狡猾的方法促成了彼此的交合。




但在事后只会留下无穷尽的空虚和寂寞。


因为她深知海未并不爱她。








“你不陪我也没问题的。”


小鸟含蓄地拒绝了邀请。


“海未先前不是接了涩谷明星事务所的诈骗案吗,就算休假应该也很忙才是……我不想打扰你。”


海未赶紧摇头道,“我已让部门内的前辈接受这宗案子了,手上要完成的只有前阵子结案的后续文件而已。”


“但……我已和妈妈约好去奈良了。”


之前听希说,妮可放假后也会和真姬到奈良旅行,小鸟便慌忙把这个信息捏进了对话。


“我还约了一位奈良本土的设计师见面,他是个天才,很擅长把和服元素和鹿图案加入成衣系列的设计里,作品的情感基调相当柔和,脆弱中带着伤感。我喜欢他的衣服,这趟旅行就算是去参观学习了吧。”


小鸟尽量把描述增添得丰富点,好不让海未看出任何破绽。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海未语气平静地问。


“今…今天,不,明天。”一问之下小鸟慌了起来,“我是让妈妈买机票的,具体时间还不知道。”


“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去完奈良我就直接回校了,不一定再回东京。”小鸟塘塞道。


“那今天应该还剩下一点时间吧?”海未坚持道。



小鸟只好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一次三浦海好吗,开车去。”海未说。



那里就是小鸟对她表白的地方。



“海未?为什么要去哪里…?”


然而,小鸟看到海未推开了咖啡杯,起身后一副事不宜迟马上出发的样子,她也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不知不觉就被对方的步调带走了。


“只是突然想看看海。”


海未低头收拾起公文袋。



随便决定拉小鸟去神奈川,她心里也没多少底气。


可在职场打滚多年,就算是高中时脸皮薄的园田海未,现在也锻炼得非常大胆了。



而且站在她面前的被告,还是那个擅自决定去留学,留下一通短信和一桌做好的早餐就离开了自己的南小鸟。


身为控方律师,不做得比对手更狡猾,那还有什么胜算可言?



“走吧。”


放下足够付三份饮品蛋糕套餐的钱,海未头也不回地拉着小鸟的手向停车处出发,侍应生喊着客人忘了找零也没听见。


小鸟点的焦糖芝士蛋糕,只吃了寥寥几口就被丢弃在餐桌上。



咖啡杯中风平浪静。






“海未走太急了哦。”


人行道上,小鸟小跑着跟上海未的步伐。


同样是1米59的身高,常年练习弓道的海未无论步宽还是速度都快上小鸟一大截,如此就形成了这种一人几乎硬拉着另一人加速的奇怪局面。


海未从不会勉强小鸟做任何事,但这时她却显得异常坚决,仿佛在说着,就算给小鸟造成不适也不会放开的。


深知海未认真起来后会顽固得不听劝告,小鸟只好加快脚步追上对方。



几分钟后,她们就看到了属于海未的深蓝色SUV型房车。




引擎启动,小鸟坐上熟悉的副驾驶座,不安的心情却悄悄蔓延上来。



“系好安全带,出发了。”


海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开动了车子。


但小鸟心里七上八下。



她全然不知道到达三浦海后海未打算做什么、对她说什么。


连对方的意图也琢磨不透,这种如坠雾里的茫然感于小鸟是很少见的。



她非常了解园田海未,连同她不爱自己的事实,因不爱而缺乏温存欲望的事实也太过清楚。


清楚到,几乎令她陷入绝望。



因此她从未预想过任何假设自己被爱的可能性。





海未这样做,只是想挽回曾经的友谊吧。



小鸟无奈地在心中笑了出来。


自她任性地离开东京,与海未断绝联系都至少半年了。


按海未如此正经、好自我反省的性格,对于两人的分手,她想必会把所有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吧?


这么看来,必须在今天解除对方的思想顾虑呢。



到达后,说清楚分手的原因,让双方都从心底释怀,再笑一笑,轻松地谈论天气和近况,谈论对未来的打算,谈论对往昔的追忆,谈论可说的一切,也谈论不可说的一切。



接着,再度离开她。


又是十个月、二十个月、三十个月的别离……最后,当内心的风浪奄息旗鼓,她们就能重新成为朋友了。



正是几个月前,u’s全员由于妮可的车祸久违地聚集在了一起。


小鸟因担心朋友而请假飞回国探望对方,谁知在西木野综合医院的深切监护病房外,除了彻夜守候妮可的两个前辈,她还看到了在长椅上浅眠的园田海未。当初就是海未最先看到妮可车祸的新闻,继而通知了其余几个人的。



她们重遇的场面意外地平静,小鸟吃惊于自己的冷静,远多过海未的突然出现。


或许她终于从这片海中逃了出来呢。



不再如飞蛾扑火一般投入感情的话就不会受伤,也不复拥有充满背德感的快乐。



这算是重获自由了吧?





路上在堵车,车厢充斥着音乐电台播放的纯音乐,而前面那辆三菱汽车的车牌和车尾放着的维尼熊公仔已占据了小鸟的视线约二十分钟了。


候车时接了个电话后,海未把手机调为了震动状态。但小鸟宁愿对方多打一会儿电话,这样不用煞费苦心找话题都能听到海未的嗓音。


而现在能听到的,只有名为园田海未的沉默。




“堵成这样,傍晚才能到了吧。”许久,小鸟还是随便找了点东西来谈。


“顺路在那边吃晚饭吗?”海未问。


“看情况吧。”


“也许会下雨。”海未指着窗外堆积起来的乌云,无端感叹道,“再过几天,台风就会来了啊。”




到达神奈川时天色还没暗,一个多小时车程,小鸟在车上睡了个小觉。外面风很大,海未把车上放着的风衣外套披在只穿连身裙的小鸟身上,但做完这个关心的举动,她就径自往前走了。


海未脱掉坡跟鞋拿在手上,裸足踏上较为干燥的细沙地。风吹动她的女式西装和长长的蓝发,这身影恍惚让小鸟回到了那一天,在阴天下的海边,对海未说出“喜欢”的那一天。同一个海滩,同一个人,黑色外衣,蓝色长发,纤瘦而坚定的背影:园田海未。


小鸟至今依然喜欢着她。



同样脱掉了凉鞋,小鸟沿着海未踏出的脚印走,赤足下是尚带着点沁人热度的白沙,沙中零散混有残缺的贝壳,接着过渡到相对板结、颜色也更深的沙带,而海未的脚印像史前遗迹一样陷在沙地的躯体里。


遥望而去,海面浪头比往常要大,灰蓝色的水面让人不安。


海未却已站在能碰到海水的潮湿沙地上了。




走近海未的途中,以往在此地说过的话,在小鸟脑中一句句地浮现了出来。




把我当作替代品也没关系。


即使第一位永远都是穗乃果,但请让我得到第二的位置吧,好吗?




我喜欢你……海未。





经过一艘搁置在岸边的救生艇,小鸟去到海未旁边。


浪花前赴后继,像一只只银白色的手无助地捶打着海岸的胸膛。终于都会像死尸一样,吐出啤酒泡沫般的白沫。周而复始。只为佐证某种巨大的外来力量的存在而奋不顾身。


海水洗刷着脚趾,浪潮退去,挖走脚下的湿沙,唯有足弓按压着的沙堆残留下来。


失重感从脚底传了上来,小鸟赶忙挪开双脚,踩到一旁平整的沙地上。




抬起头,小鸟却出其不意撞进了海未的目光里。


那个人正在看着她。



“天气越来越差了,我们回去吧。”察觉到对方视线,小鸟装作若无其事的问。


“再等一会儿吧。”


“为什么要挑现在?以后也可以来嘛。”小鸟故意用了撒娇的声线。


“但你明天不是要去奈良了吗。”海未背着手,抬脚拨动清澈的海水,“小鸟还记得这里吧?”




小鸟插在兜里的双手捏紧了。


“当然记得。”她说。




“每到周末我就会来这里看海,我还在附近的海岸酒店开了固定的房间,在夜里打开窗子,让海风全部吹进来,这样我就能睡的很好。”海未自言自语般说,“心情也会变好。”


“你平时工作压力太大了,来海边放松一下也对。”小鸟敷衍道。


“去年夏季,这边刮起了大台风。”海未继续说,指着远方的海平线,“天下着管子粗的暴雨,渔船停驶,树木和指示牌被刮的七零八落,风大得吓人,我还是住在那个客房,却连窗子都开不了。但那晚,我突然心血来潮,让前台小姐帮我换去了酒店最高的房间住。”


“天蒙蒙亮时我就醒了,一种奇怪的预感让我冒雨走出露台。接着我在海里看到了漩涡。”


海未移动手指,向着西边伫立着白色灯塔的方向。


“非常大的漩涡,说它气势恢宏也不为过,跟在浴缸里无法违抗地球自转的小漩涡不同,那是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我们相隔很远,它的力量却像能把我吸进去。楼房本来就高,我在露台站了快半小时,再往下一看顿时吓得我腿都软了,后来我穿好衣服,冲出酒店就往灯塔那边跑,但去到时漩涡已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


“还有这么奇怪的事。”小鸟笑了,“但海未你有时就爱说些抽象的话呢…我听不懂。”


“抱歉,一说起来就情不自禁的。”海未尴尬地挠了挠脸,别过头说,“我本来想第一时间跟你说的,但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联络不上你了。”





海未这时走近了点,小鸟发现后却已来不及往后退了。



“我知道你那时为什么要离开。但我已经…跟以前的我不同了。”


海未认真地看着她。


“小鸟……让我们从头来过好吗。”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下来。


“下雨了,我们快走吧。”


丢下这句话,小鸟转身跑向了车子。




可她这种逃跑似的回应却让海未很受挫。


她内心慌乱不堪地跟上小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雨打在脸上,浇湿衣服,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前方穿着浅粉色连身裙的小鸟,像从鸟笼逃离出去的小生物,朝着大海无法企及的苍穹飞扑而去。



再也无法挽回了吗?





重新坐在驾驶席上,海未打开暖气空调。


车里设备齐全,海未从备用包里拿出毛巾给小鸟擦掉雨水。


她突然发现小鸟的眼眶泛红,也许是刚才流泪的缘故。



虽然很担心,但指出这点的话会让小鸟难为情吧。



海未干脆不说话,忐忑不安地看着车子雨刮机械重复着驱赶水滴的动作。




“要回东京吗。”海未试探地问。


“雨太大了…现在走的话不安全吧。”小鸟摇了摇头,“肚子饿了,不如去吃晚饭吧。”


“但你明天不是得…”


“没有。”小鸟别过脸,“我其实没和妈妈约好去旅行,我只是……”



两个都是聪明人,海未瞬间明白了小鸟在咖啡厅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态。


她并不多问,启动车子,小心地沿路返回,开往她常去的那家酒店。








但晚饭后,雨势非但没减弱,竟还愈演愈烈,大有下上一晚的趋势。


海未决定在这里过夜,小鸟没有反对。



两人便住进了海未所说的能远眺三浦海景的大房间。


上楼前,她们在附近的百元店买了恤衫长裤当作睡衣。


虽说小鸟觉得穿浴袍睡也没关系,但海未不习惯穿松垮的衣物入眠。






“我洗好了,海未。”


洗浴过后,小鸟穿上浴袍走出厅,海未正在看电视,天气预报节目上,一股强劲的气流漩涡正在气象图里形成,并向神奈川浩浩荡荡地开驶过来。


察觉到水声消失,海未回过头,却看见小鸟正坐在床边擦头发。


看着对方洁白的锁骨和脚踝,海未不禁失神了几秒。




“那我去洗了。”


马上捉起换洗衣物,海未落荒逃入浴室。




等她出来时,小鸟已坐在窗边,圆桌上摆着泡好的红茶。


“海未?来喝点茶吧,我刚下去买了羊羹。”喜欢甜食的小鸟向海未招呼起来,她依然穿着白色浴袍,一截手腕从袖口露出来,像藕一样的白嫩。


海未含糊地“嗯”了一声,就走去吹头发。


故意拖长时间,让热风捣碎思维,就是不希望过多回想起两人以前一起生活的情景。


回忆加深,对小鸟的愧疚就越多。





但小鸟想要的从来不是自己的道歉。


更何况,她连道歉的机会也未必会给。




“好久没和你这样子喝茶了。”吹好头发,海未入座坐在小鸟对面。


“听这种语气,海未很怀念的样子啊?”小鸟软软地笑了起来,很可爱的笑脸,也是今天最好看的表情。


“是…怀念。”


趁着小鸟心情好,该再次提出复合的请求么。





“小鸟,我在海滩上说的话,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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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我在海滩上说的话,你怎么想……?”


话音刚落,她却看到小鸟站了起来。



“海未,先把眼睛闭上好么?”


小鸟露出了一个与气氛很不协调的笑颜。


海未照做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把眼睛睁开哦。答应小鸟。”


“……好。”



房里很静,海未的听力却比一般人要好。


当她听到衣物摩擦和地毯上明显是有人在行进的声响时,手心已紧张得冒出了汗。


“海未,真的和以前一样老实呢。”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小……唔!”


违背了协定,海未慌张睁开了双眸。


撞入她眼里的,是小鸟毫无波澜的眼神。


——接着,就被吻了。




“小鸟…等等……!”


只在唇上草草研磨了一会,海未就捉住小鸟的肩膀,推开了她。




“有感觉吗?”


褪去了笑容的小鸟,轻柔声线中蕴含了近乎冷漠的情感。


“对我的嘴唇,有感觉吗?”




海未表情僵硬。


“好了……小鸟。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她不敢看她。



只有双手,仍在紧捉小鸟的臂膀。




“海未,我好像从没对你说过吧,关于在中学时,默默在一旁注视着你,暗恋着你时的心情。”


小鸟低声说。


手摸上海未的脸,带着怜惜和伤感。



“曾几何时,只要你稍微碰到下我的手,只要你在两人独处时露出只给我一个人的笑容,我都会高兴得整晚都睡不着。”


“但也很担心,你不一定能像普通女生一样顺利接受恋爱这种事,尤其是女生之间的,禁忌之爱。”


拇指触碰到海未下唇。很柔软。



“所以,在后来,在察觉到你对她的感情后,我心里有个部分其实是在窃喜着的。”



我发现有另一个更合适的人开启了你的心扉。


而且,你没有因这场青涩的初恋而受伤。



如果是我的话,只会像现在这样,让你体味到恋爱最黑暗的部分吧。



“一开始,我有过期望,我是如此狂妄跋扈的期望着——既然得到允许,能站在离你最近的位置,只要相处的时间足够久,那我总有一日能像她那样,迫使你剥掉那层正直又易于羞怯的’外壳’,从而独占一个真实的、沉浸在情欲中的园田海未。即使你爱她,但你的成长,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性,却是因为我,因为南小鸟,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起码我曾改变过你。



“但我慢慢发现,我,还是做不到呢。”


手滑了下来。


皮肤失去额外的温度,海未的心仿佛冷了一块。



“抱歉。我一直只让你自己一个人在努力。“


海未强忍心中的羞耻感,抬头正视她。


“但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成为你希望的那种人,请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没有勉强的必要啊。”


小鸟收回手。


“那本来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



爱与不爱都是骨子里潜藏的本能。


在此前提下,通过诸多现象呈现的、唯一确凿的事实,只有:你不喜欢我,仅此而已。




小鸟挣开海未的手,却被对方再度用力拉住了。


“我是真的非常认真考虑改变自己,我想成为能让你开心的恋人。”海未大声说。


“或许我对恋爱真的一窍不通,还以为按由小到大像朋友的相处就能处理好我们的感情,但我反省过也思考过了,毋庸置疑的——我知道自己喜欢你,也知道自己需要你!”






“去年三月,你生日那天,你因为出席一个重要的公听会而没有回家和我一起庆祝——”


小鸟突然打断道。她别过了脸。


海未心中打了个寒颤。



“你就和平时一样很晚才回来。回家时,你的脚步总会很轻,先打开卧室门看我是否睡着,再悄悄拿衣服去洗澡。为了不吵醒我,你总在浴室内吹头发,蹑手蹑脚爬上床,但从不会背对着我睡觉。你真的很细心,温柔又体贴。”


“所以,别说什么你对不起我的话,你是个很好的恋人。”



有时我觉得你简直好到近乎完美了。


连对着你生气都没办法。



“其实,那天知道你的安排后,我是很不高兴的。我甚至很想守在客厅里堵住你,质问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缺席我们的约会到底是想做什么。就算无理取闹、大吵一架、颜面尽失地在你面前痛哭一场也好,我当时焦虑得只想通过恶劣的方法给你制造点麻烦,至少我想让你醒觉到身边还有个女朋友,而不只是电话里一条条没血没肉的文字信息。”



可我到底是不敢,我不敢妄自非为到,居然去破坏你和平充实的生活。



即使你的生活中几乎没有我的位置。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海未徒劳地重复着道歉的话,她走近小鸟,却被对方进一步避开。




“就在那晚……”


然后听到的是,小鸟平静得听不出情感的声调。



”那晚,你说了梦话,我听到你不止一次地……叫了穗乃果的名字。”




海未愣在原地。



我就知道,我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




“所以算了吧……都算了吧,海未。”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甚至连我也没有责任。”



小鸟的语气激动了起来。



“只是总在衡量着自己与另一个人之间差距的感觉,实在太累了。”


若你现在对我微笑,我就会奢望那种笑容能比你对穗乃果笑着时更灿烂,若你说出疼爱的话,我就会妄想你能用比对她更好的话来取悦我,我们拥抱了,我却想到你拥抱她时会更快乐,你吻她时一定也会更主动,可当你用各种理由婉拒我的靠近,我就只能自卑得用无补于事的笑容来塘塞自己。可我明白,没谁能比我更明白——最好的园田海未早被另一个人占有了,我得到的,只是躯壳罢了。


那我算什么,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再这样下去,我或许连穗乃果的脸都不想见到了,我最不希望这种结局出现。”



太累了。



“对不起。”





海未一句话,也没有说。



突然,一道刺耳的电子音划破了室内的宁静。


一秒,两秒,三秒。铃声停止。


不久后,再度响起。




“海未,快去接电话吧。”小鸟只好提醒对方。


海未没有回答。


“抱歉。刚才我不该亲你的。”小鸟垂着头,摸了下自己的嘴唇,继而带着歉意地笑了笑,“毕竟是最后一次了,就让我任性一下吧。”



“并不是最后一次。”


海未突然抱住了小鸟。



但看着她豁出去般强硬地靠过来的脸,小鸟却慌张地抬起手臂,挡开了。


“海未!不要这样!”



“但我的心意没有改变。”海未强行忽视内心的挫败感,“也许你现在已经讨厌我了,可我还是想你留在身边……!”



“我没有讨厌海未,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小鸟大声说。


我能厌恶的,只有我自己。


这个曾经喜欢你到无法自拔的南小鸟,真的,最讨厌了。




小鸟低下头,即使在昔日恋人的怀里她也无法摆脱低人一等的自卑感、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不安,还有自我厌恶。



铃声第三次响起。


“放开我,去忙你的事吧…”


小鸟使劲挣脱了海未,转身走到床头柜拿起海未的手机,塞到对方手中。她动作很快,就是不想窥视到来电信息,免得自己再度陷入没完没了的猜测和妒嫉。




“但我会一直等的。”


海未紧握手机,盯着回到床边坐着的小鸟。


“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我都会等下去的,在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等你回来。”





别说了。


不要,再动摇我的心了啊。







海未简短地结束了电话,期间小鸟关掉自己那边的床头灯,钻进被窝。


“听完电话赶快睡吧……明天还得回东京呢。”


“……嗯好。”海未只好顺着话说,“但如果台风登陆天气太差,我们就迟些走好吗。”



“我只想尽快回东京。”


小鸟罕见地、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发出了近乎命令的话。


若再与海未同居一室,她害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会被对方击溃。不留余地。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不能,绝对不能。


小鸟捂住自己的耳朵。




“晚安。”


海未默默回到自己床上。房里的光线黯了下来。


她在黑暗中看向小鸟的方向,可在一团漆黑中,连视力出众的她也辨别不出对方身躯的所在。



小鸟刚才的举动,明显是急于逃离与自己独处的场合。




这只鸟儿,这次又想飞到哪里去?







辗转难眠。


到最后,海未只好摸进自己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只小盒子。



里面装的是一对对戒。



这还是在小鸟回国前,海未让真姬陪着一起挑的款式。


本想在适当的时候拿出来,却发现,似乎已彻底失去了送出它的机会。





“只不过。”



用这个小小的圆环,就能永远绑着另一个人吗?




“其实我不是很相信。”



一星期前,自言自语般说出这句话的真姬,正在混凝土垒成的堤岸上与海未一起散步。


出于某种不易启齿的目的,海未以叙旧为由,邀真姬去喝下午茶。却出其不意地被对方请去一起挑戒指。可想而知,真姬想赠送的人就是妮可。




“为什么这样说。”


海未被对方脱口而出的”不相信“而困惑。


明明下定决心想和恋人同度余生的想法是如此浪漫,但眼前的真姬却不怎么雀跃兴奋。


那双说不上多有精神的紫色眼眸远眺着平静的海面,脸上的神情也无法说是幸福。




“没什么特定理由,”真姬回答。


“只是对婚姻仪式、还有延伸出来的一系列法律上的规条抱有疑问而已。”


“如果爱能保证两个人的关系永垂不朽,那利用国家暴力工具,硬性规范着私人感情的法律,也没什么存在的意义吧。”




“你和妮可吵架了么?”海未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


“什么事都没有,我和她。”真姬否定了,她看向海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倒是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想说什么吗。”


“我也没什么特定的理由……就是突然想见个面。”海未支吾道。




“是希建议你来找我的吧?”一语道破。



海未只好点点头。




“真爱多管闲事啊,那个不正不经的前辈,从高中就这样子了,总像妈妈一样管着u’s的所有人。”真姬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不过,有这么一个人在也不坏。”




“真姬,你和妮可到底是怎么复合的?”


海未突然问。




“久别重逢,发现自己还喜欢她,就复合了。”


真姬轻描淡写地说。


连一点惊讶都没有,仿佛早为海未的问题准备了很长时间。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真姬撇下海未,独自往堤岸远处走去,“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啊,要是没有感情的话,强求在一起也没用吧。”


“是吗。”


“你现在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爱对方么。”真姬反问。






“……”


海未思绪复杂地跟着真姬走。



“与其说是质问我自己对小鸟的感情,还不如说……”


“我在质疑着’喜欢’这种感情的用处,还质疑着自己的罪恶感、以及她的不辞而别。”


观景台上,两人不约而同在横栏前停下。




“作为朋友,我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小鸟,但作为恋人却不然,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去探索那种友谊以上的灰色部分。但如果穗乃果那时没和翼在一起,我想这一切都不会开始,也不会……这样难看地终结吧。”


“嗯。”真姬应了一声。


“我们三个人很小就认识了,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哭过一起笑过,彼此间曾有种无形的默契,不须言语,我们就在心底期盼着,三个人能够相守到生命尽头,正因太过熟悉彼此,熟悉到让我长大后甚至不清楚,该怎么适应今后要从对方生活中逐渐退场的现实。我还以为这种时刻会在很久之后才到来,谁知道,穗乃果的恋情、她的离开,突然把这种从未考虑过的境况塞到我面前。我感到很不知所措。”



很快地,我发现就只剩下我和小鸟两个人了。



“然后,小鸟就说:希望和我在一起。”



海未交叠双臂,弯腰把头靠在上面。蓝发随风而动。



“而我答应了。”



“但接受表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进入恋人的角色。我拆不掉三个人相处的记忆所留下的情感遗迹。只要跟小鸟在一起,我就无法不想起我们从小到大发生过的全部开心与不开心的过往。我该怎么填补穗乃果离开后所留下的空白?小鸟虽然说喜欢我,但她也是需要穗乃果的吧——我居然一直在思考这种事情,甚至一度幻想着,我跟小鸟这种有点随便的交往,不过是试图联手抵抗三人一度牢固的世界出现缺口的现状而已。”




“海未你真是爱胡思乱想,该说不愧是双鱼座吗?”


真姬皱了皱眉头。换来的只是海未的苦笑。





“但小鸟走了之后,我感到自己一直苦苦维持着的某种信念已荡然无存了。”



是我做错了吗。



“可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是大错特错。



“我已经让她失望到连一个温柔的南小鸟都不愿伪装……居然要以一走了之来泄愤了么?”





“你有自己的苦衷,但小鸟也有她的难处吧,既然之前交往得不如意,她想摆脱旧回忆远走高飞在正常不过了啊。”真姬没好气地说。


“谁都有自己的底线,这个因人而异。可你也没必要拼命背上所有道德包袱,这对你也很不公平。”



“可是……”



“以前啊,我对自己发誓说,一旦分手,就绝不会低头去找妮可,我不能容忍妮可居然把事业看得比我还重要,这种恋人,不要也罢吧。”


真姬对着大海喊道。


“六年过去了,我做到了,最后就算复合也是因为她自己先送上门来的。”


如果恋爱是场要赌上自尊的竞赛,那西木野真姬绝不可能会输。



“……但如果她没发生车祸,也没刚好被送到西木野医院呢?”海未问。




“那我还将是孤单一人吧。”


自嘲的语调。


“而且会在老去的某一天后悔得要死,后悔自己年轻时太要面子,就那么放走了她。”


喊完后,真姬解恨般笑了起来。




“至少现在你用不着后悔了。”


海未的心情不知是羡慕还是迷惑,但她也不自觉地随着真姬一起笑了。



的确,世上也会有像真姬和妮可这样“简单”又“直白”的情侣关系吧。


但自己和小鸟,却太习惯于修饰和隐藏。



藏到最后,连自己最初想要什么都忘记了。




“但说归说,我还是不喜欢妮可老是那么忙的。”


真姬叉着腰,霸道地说。


“明明想着我一个人就够了嘛。”




专注于事业却忽略了恋人的感受,就像自己那样吗?


“但你们毕竟两情相悦。而小鸟……我不知道小鸟是不是已经厌倦这样无趣的我了。”海未低声说。



“比起考虑小鸟和穗乃果,你更该关心的是自己,别想着去讨谁开心,你该努力让自己快乐才是。如果和小鸟交往只是让你追忆友谊的手段,那你还不如别浪费大家时间,索性去找别人吧,谈恋爱不是给自己找罪受的啊。”


真姬突然刻薄了起来。



“你可以学着自私一点的。”




试图在爱情中表现得大公无私的无一不是伪君子。



恋爱,实质就是把我们最强烈阴沉的私欲在某个对象面前无限扩大的过程。



“就算是你,海未,你也逃不过的。”







黎明。风势渐大。


“小鸟?”



梦醒后,海未比往常要早了一个多小时起床,睁开眼却听到小鸟收拾提包的响动。


海未紧张地从床上弹起。小鸟却露出被人捉包一般的慌乱神情。


她匆忙把包塞到身后,慌张笑着说:“早安,海未,睡得好吗。”




“很不好。”


海未阴郁地说。天色很差,窗帘外没什么光,只有浴室那一点白炽灯映进了卧室间,衬托得海未的脸色更是阴沉了。



“我也没睡好…窗子一直在砰砰的动,我很心神不宁。”


小鸟转身放好包包,快步走向浴室。



“那再睡一会吧。”海未说。


“都醒了就不睡了。我先去洗手间,一会下楼看看餐厅开门了没。”


小鸟说着就要躲进浴室,对方却跟了上来。




“那等我洗漱完再一起下去好吗。”


海未拦在门口。


“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我明白了。”小鸟别过脸道,不知怎的脸颊泛了点红,“但海未你的衣服……不整理一下吗。”



低头一看,海未发现自己的浴袍前襟敞开了一大块,几乎能看到胸部了。


“对、对不起!”


海未也红着脸闪开了,拉好衣服的同时心也怦怦地跳动起来。



“嘻嘻。”


小鸟甜甜的笑声从门后传出来。



恶作剧似的笑声,让人心里发痒,还有一种……让人始料未及的温暖。


仿佛她们渡过的,是和两年前同居时一样的早晨。



仿佛小鸟从来没离开过——




海未抬头盯着刚才小鸟翻过的手包,思索了一会,走了过去。





“换你了。”


花了约二十分钟,小鸟才从浴室出来,连皮肤的基础清洗和护理都完成了。




“我想洗个澡,你不着急吧?”海未拿起换洗衣物,若无其事地问。


“没关系,我等你。”


“真的?”


“噗,海未那是什么意思,当然会等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小鸟又溢出甜甜的笑声。






海未没回答就转进了浴室。


听到水声响起的瞬间,小鸟深吸一口气,起身拉好窗帘,缓慢地在床边换衣服,胸罩,连身裙,外套,手表,项链,凉鞋,神情郑重得像要出席自己的结婚仪式。她整齐叠好了浴袍,再收拾了一下室内,仿佛想尽可能拖长时间,但浴室内的水声未曾停过。


她发现了海未故意遗留在床头柜上的戒指盒,却只是轻轻摸了下盒面,甚至没有打开它的念头。




最后,小鸟搭在门把手上,回头看了眼浴室沾满水汽的磨砂玻璃,有一半的门帘拉上了。



那个人就在里面。


就在里面,却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你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再见。





咔嗒一声,房门锁上。




但浴室门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了。




花洒头漫无目的地往浴缸喷洒着闪亮的水花,雾气爬满瓷砖格子,而穿好衣服的海未就在门后,半扇帘子后方,她一直站在那里。


关掉花洒,拔开塞子,逆时针旋转的涡流,慵懒地按照早就设计好的曲线,往地球的中心下坠。



但看着它的人,心里却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漩涡。



没等水流尽,海未就拿起自己的随身物品走出浴室,先去窗边察看了一下酒店楼下的情况,然后抽出房卡,冲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









小鸟茫然失措地站在酒店三楼的咖啡厅门口。


仔仔细细地翻找着自己的提包,却一无所获。



在哪里?




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查了不知多少遍了,但还是没有。




钱包,信用卡,交通卡,手机……无论哪样出行必备的物品都不翼而飞,连雨伞她无法买到了。


让她逃离那片大海的舟楫,统统消失了。



为了不因等电梯浪费太多时间,她刚才甚至选择了逃生楼梯通道走下去。


为什么会这么大意?


刚才只顾着收拾房间,穿衣洗漱,却连包里的东西都没检查一下。



但就算检查了又怎么样。


对……就算当场知道那个人藏起了自己的全部财物也无补于事



她不就是想我当面跟她对质吗?



“你怎么会变得这样狡猾,现在的你,真的很不可爱啊……”



小鸟靠着玻璃墙,心情混乱地握着双手。



“你就不怕我会生气吗,园田海未?”






“你好,请问你有见到一个穿粉色连身裙的女孩子离开酒店吗?”


海未赶到前台处询问。


收到否定的答复后,又问了一次,还到通向海滩的后门询问工作人员,但结论还是一样。


谁都没有见到小鸟离开这座建筑。




非避难时刻,供客人出入的通道只有这么两个,其余的都是员工出入口。


硬是要求查看了酒店出口的监控录像,确实也没发觉小鸟的影踪。



这么说,她还在酒店里?



本想继续查看电梯和楼梯过道的录像,却被员工委婉地拒绝,海未暂时也不好用律师身份强求。


只好自行上楼寻找小鸟可能去的地方了。




从低层开始搜索,海未很快就从房间服务员的口中得知了,刚才的确有一个亚麻色长发的女孩去了咖啡厅那边。



但赶到时,海未却只见到正要开门营业的年轻服务员们,商务套餐的宣传牌已经搬出来摆着了。



但小鸟不在。





“天啊,坂田你来看看,又出现了。”


正想离开,海未却被身后陌生人讨论的声音吸引。


染了一头金发的服务员正指着玻璃窗,跟身边穿着西装的男人说话。





海未难以置信地走近了窗子。



远处的海面上卷动着巨大的暗蓝色水花,泛白的曲线缓慢向着中心收缩,塌缩出的黑暗仿佛形成了一个海洋的黑洞。




漩涡。




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海未马上翻出来看,是酒店员工发来了信息——如她所说的穿着粉色连身裙的女孩子刚刚离开了酒店,而且是向着灯塔的方向去的。




“等等!这位小姐!我们店还没开始营业呢!”


看着突然跑进咖啡厅的海未,正在聊天的服务员慌忙叫出了声。但海未已不顾劝阻,跑到能远眺灯塔的大露台那里了。


绵绵小雨中,黑色岩石路往纯白的灯塔延伸过去。


一个细小的人影正在路上顶风而行。



——是她。




——————————————————————————-




“呼、呼…”




平生第一次,在台风过境暴雨交加的时刻,她居然在海岸边奔跑。



狂风追逐着她,雨水追逐着她,而她,却在追逐着由这些元素所构成、却拥有截然不同形态的事物。近在眼前了。于是她跑得更快,借来的雨伞已被吹折、刮走。但纵使摆脱不了自然的恶意,她还在跑。拼命地跑。


海洋在她身前咆哮,也在身后,更在她的耳边。



抵受不住风力的塑料垃圾桶盖从斜坡上翻滚下来,闪避不及,砸到了脚踝,所幸疼痛不重,她还能逆风而上。她看向右边的海。



还看不到。这个位置还看不到。


雨水像子弹一样扫射在大地上,衣服和鞋子湿透,黏在身上是那么的沉重,连头发都是帮凶,除了她渴望跑到终点的迫切心情,其余任何东西都是阻碍。


像有什么在胸口里燃烧,因而与外在环境的极度潮湿不同,她喉中竟有干渴感在萦绕。




快到了。


白色的巨塔就在路的尽头。



快到了。


她拨开贴在眼睑上的头发,尽可能多地抹掉脸上的雨水,在视线中越来越近的巨大白塔注视下,迈上通向海岸最高点的台阶。




“哈…呼……”


不顾危险地扶着灯柱跳上围栏,再从铁梯爬上比她身体高出很多的非对外开放眺望台,风雨飘摇中,海面展开一场她不曾目睹的恢宏景色。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海未。”


你曾说过的,仿佛能把你带走的充满生命力的漩涡,就在我眼前。



像把地球上全部水体席卷过来,水之螺旋无情地在海上钻出透明的深渊。


狂暴,宏伟,又无比的纯粹。



站在这种宏大自然现象面前,却不感到人类司空见惯自感渺小、也不会觉得豁然开朗。


它没有感情,是冷漠而机械的大自然,因此不像人一样自寻烦恼地追寻需要特定的某人,它一视同仁地把幸福和厄运降临在每个人头上,这种公正和绝对的权力根本容不得反驳,于是使人恐惧之余有着无限的安宁感,安宁到想遗弃为人的全部重担,但同时又燃点了生命的激情。



就像爱和恨的纠缠,只在连绵不绝的喜悦和痛楚中才感到自己在活着。



就像我爱你一样无法停止。





“我和你从未分开过啊,海未!”


跌坐在地上。小鸟在暴雨中哭喊出来。


“在这十个月里,你住过的房间,看过的大海,经历过的暴风雨,追逐过的漩涡,我全都一样不留地感受过了!”


即使心心相印只是种理想化的奢望。


“就算睡在你身边也听不到你真实的心声,就算被你抱着也有一重重隔膜把我们分开,用笑容相互欺瞒着彼此,只有面对这种没人性可言的风景,我才能见到一个真正的你。如果你的内心都存放在海洋里,那我已经读懂了,你在不在身边都没关系。”




你看着这片海时想的事会和我一样吗?



“但我不像你!就算有手机在身上,我也不会打电话给你的。”





“我一直渴望占有的就是你的心,而我得到了。”



“但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心,还会那么悲伤?






逃到了地球的另一边,逃到关闭感官足不出户的繁忙里头,逃掉你的气味和脸容,逃掉你的坐标与号码,连你眼前的亲吻和告白都能狠心逃掉,但到最后、到最后……




我还是,无可救药地追逐着你的一切。








“很冷……”


小鸟瑟缩着抱住自己的双肩,缓缓侧卧在地上。


雨一直在下。





“没吃东西,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腿开始痛了,胸口也好痛,雨声好大,什么都听不清了……”


一只受伤的鸟儿倒在林间,谁会看到它?


除了土地和天空,别人都只会视若无睹地从它身上踩踏过去吧。


但我心中总有一点点的期盼,期盼你能发现我。



在无数仰慕你的目光中发现我,在簇拥在你身边的人群中发现我,在他人给你的全部爱中发现属于我的那一份。




来找到我,然后带我走。


亲手造一个囚笼给我,折断我的翅膀,让我心甘情愿地封闭自己,让我知道除了爱你别无退路。





爱,需要自尊,需要争执,需要体谅,需要责任,需要安全感,需要更多的不安全感。




唯一不需要的,就是自由。








“很冷……”


铺天盖地的冰冷中,连心跳仿佛也慢了下来。



手向前伸去,滂沱大雨中,只能从指间看到海面成团的暗蓝色。



那时海未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想见你。




“我想见你……”




——我想见你啊,海未。





异样的触感在闭上眼眸那刻爬上手臂。




讶异地睁开疲倦的双眼。



却看到指尖被一只熟悉的强韧的手覆盖。





“对不起,我来晚了。”



全身随之被一股未知的力量紧紧拥住,力度大得像把骨头捏碎。


神经像被电击般苏醒了,小鸟惊讶得抽回手,正想挣扎却被揽在腰间的手臂用力往后拖去,接着就是靠在了自己肩上的重量,还有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嗓音。



“终于捉到你了。”





回头就看到了她,看到了曾经的蓝发恋人。

“海未……?”



同样苍白无色的脸庞挂满雨水,对方脸上露出却是一种父母式的仁慈而宽厚的笑容。


能找到小鸟,海未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




“来吧,我们回去吧,下雨天在这里太危险了。”


海未用衣袖擦了擦小鸟毫无血色的脸,拿出备好的雨衣想披在对方身上,却引起小鸟胃部一阵不适的翻滚。




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也没对偷藏私人物品的劣等行为作出任何解释。


这算什么?





“放开我。”


小鸟冷冰冰地说。


“小鸟?”


“我叫你放开我。”挣开海未的怀抱,小鸟朝着梯子那边挪了过去,移动过程中脚踝的疼痛加剧了。


只好不勉强逃走,但回头死死盯着海未,哭肿的眼眸迸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忿然。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质问。






“……”


海未咬了咬嘴唇,收起刚才温柔的笑脸,以同样平淡的语调回应。


“我让酒店员工通知我你的去向。我也看了监控录像,知道你刚才没出酒店。”



“所以你这是想干什么?趁我不在时藏起我的钱包和手机,故意要将我堵在楼里吗!?”


小鸟还是第一次知道素来温顺和蔼的她居然会对一个人发那么大的火。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把我的东西还来,我要走了。”



“走?想去哪。”海未冷冷挑起嘴角,对这种指责无动于衷。


“与你无关。”


“那我也不打算把你的东西原主奉还,若你还是那么任性的话。”


“我是否任性轮不到一个用这种低劣行径试图挽留前恋人的混蛋来评判。”



小鸟突然气得不想跟对方说话了。


正想站起来时一阵剧痛像闪电般窜过身体,她痛苦地歪坐在地上。



“脚怎么了。”


海未担心地走过来,强硬拽住了小鸟。


“我没事。”小鸟缩起左脚,想推开已经把臂弯围住自己的海未,却虚弱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双方力量的对比这时显得悬殊,“别碰我!”


“跟我回去,你受伤了。”


海未铁青着脸,像是不为所动但已开始带着点愤怒地抱住了小鸟。


但小鸟完全不甘心就此被人钳制而挣扎起来,两人在雨中孩子气地对峙。好不容易能推开海未的胸口,不一会又被对方用力一推,继而被压倒在了地上,委屈感随着连双手的自由都被剥夺后猛烈膨胀了,“放开我!”她拼尽全力,却一手肘狠狠碰在了海未脸上。





“不要碰我了,我很讨厌这样的你啊!”


自暴自弃一般的哭喊。


同等的痛苦和委屈,也像刀子一样插进了海未心口。




“讨厌我就讨厌吧。对我有什么怨恨你都发泄出来好了,我敢那样对你,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海未哑着嗓子,但那副眼神却变得冷静又可怕。


搂住小鸟的力量加大了。


”我就在你面前,想打想骂随你喜欢,发泄到你舒服为止。我不会逃。”




“该说的话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固执?”小鸟大声说。


失手打到海未而引起的愧歉感和厌怨感搅合在一起,自我厌恶的痛苦又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难受得快要放弃抵抗了。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海未说。





“但我不喜欢你。在我离开你那天起我的心就死了。而且你这种人,你这种说不过别人就用恶劣手段强迫我的……混蛋。你要我怎么喜欢你……”



小鸟崩溃般哭起来。





“那你自己呢,南小鸟?”


海未突然对小鸟咆哮起来,以前扇穗乃果巴掌的时候也没这么生气。


“难道你这种自作主张不辞而别的任性的女人,今早说着会等我却偷偷逃跑的你能比我好得哪里去吗!?”



海未痛哭出声。


”我……只是……“不堪忍受对方眼神中的哀伤,小鸟下意识地别开了眼睛,但从肩上传来的痛感清清楚楚地显示了对方激动的情绪。


“你对我撒的谎已经够多了,够多了!”海未哭吼道,“第一个对我说了喜欢的人是你,说过就算把第一位让给穗乃果也无所谓的人、承诺过会陪我迎接以后每个早晨的人也是你,但为什么,你却是最早放手的呢?”



”在你走的那天,我本来想带你回一次家的,我一直在犹豫怎么对你说才好啊!”


小鸟呆若木鸡。


“自从我们交往,我已很少和家里人联络了,他们知道我和你的事,但没一个人站在我这边。一个都没有。就连穗乃果当初决定和翼在一起,我父亲对此也是十分嗤之以鼻,直到去年,母亲才松口说让我姑且和正在交往的人回去看看。我还以为所有事都能慢慢步上正轨。”



但早上醒来,我发现已经连能陪我回去的人都没有了。




“我若是混蛋,那你也是!“


双手捧住小鸟的脸,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


“既然说了喜欢我,那就只想着我的事情就好了,想着怎么跟我一起好好生活就够了,为何要去和别人比较,我选择的恋人是你,不是穗乃果也不是其他什么人啊!”



我需要你——总是比”我爱你”来得诚实。


“对不起……海未,我……对不起。”


泣不成声。





“回来吧。”




海未轻轻抚摸小鸟的脸。



我已经受够没有你的日子了。





狂暴的雨水渐小了。


漩涡消失在海上。





白色屋顶上。她们无声地拥在了一起。







“二十楼。”


电梯里,海未板着脸对负责按楼层键的服务员发出指令。


浑身湿透的小鸟不自在地挨在海未身边,头上鸟毛耷拉着,两人牵紧的手与异样神态引来了服务员好奇的目光。


所幸日本人从不明目张胆窥视打探他人隐私,服务人员也只按部就班说完工作用语“请好好休息”,便把她们送了出去。





“来吧,我再背你走。”


海未单膝跪下,放弯脊背让小鸟上来,刚回酒店的路上就是她把人背回来的。


“不用了,海未,离房间又不远……而且,走廊有摄像头啊。”


小鸟很是犹豫不决,想起刚才前台小姐们古怪的眼神,心中不亚于海未的羞耻感无端弥漫了出来。




“不背的话,那只好抱了?”


“海未你真是的!”小鸟气鼓鼓地说,“今天净是欺负小鸟,最讨厌了。”


“怎么能说是欺负你呢?我只想让你赶快回去洗澡,再这样下去很容易感冒啊。”


海未的语气正直得无可挑剔。


见劝不动,海未只好自作主张捉住小鸟手臂,把人往背后一拉,随着对方一声”呀!“就将她背了上来。小鸟脸红着把头埋在海未肩上,嘟囔着“你就是爱欺负人……”,却忍不住伸手抱住了海未。









门开后,海未打开房灯,到床边把小鸟放下来。


“我去放热水给你。”


正想起身,却被小鸟搂住了。




“别说话,就这样呆一会。”


小鸟温软的气音打在耳边,海未只能就范。


嘴上顺从地应允着,身体也和对方贴近了。


是习惯使然么,身上湿答答一点都不舒服,被温柔抱住时却只想倒在小鸟怀里沉睡过去,毕竟大早起床“捕鸟”,真是挺累的。



但这次你再也跑不掉了。


失而复得,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我们这算是复合了么。”


拉开距离,小鸟用怀疑的语气问。


“不算。又没真的分手,怎么能算。”


海未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以为那是确定交往么,非得两个人都同意才作数?嗯哼,海未就是不承认自己被甩了。”



小鸟笑着戳了戳海未的颜艺脸:



“今天的你真是个反派角色呢。”


“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知其人之身。”


“还学会顶嘴了。”


“对不起……!”


海未眨巴着眼睛,虽说是很认真的想道歉,可这种就像大型犬的可怜眼神真的太可爱,完全无法和今早气势汹汹的海未联系在一起。


如果更早一点适应这种情侣间常见的摩擦,那我们是否不用走到那种决裂的地步?



小鸟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开始脱掉海未的外套,丢在地上,接着不紧不慢地解开海未腰上的皮带,在对方不好意思却不敢违抗的目光下,脱下了那人的裤子和衬衫,而小鸟自己也把连身裙顺势褪下。女性姣好的胴体在面前坦呈出来,海未脸红得快要发烧。


脱剩内衣裤,小鸟才把海未轻拉到床上,两人抱在一起。


好心把被单拉上来盖住胸前,小鸟才动手把剩下的衣物去除。


本来冰凉的皮肤,不知何时开始发烫了起来。




”以后不准对小鸟那么凶。”小鸟嘟起嘴说。


“绝对不会、再也不会、永远不会。”海未使劲点头,又由于在白天看到裸体太羞耻,她一直把脸埋在小鸟颈窝里。




“但也不用太过温柔。”


小鸟翻身压上,脸靠在海未鼻尖前。


“稍微粗鲁一点,我会更喜欢。”




“刚才、是说了喜欢吗。”


海未急匆匆抬头,憋红了脸求证道。





“对呀。难得表现强势的海未……我很喜欢哦。”


小鸟笑着重复道,谁知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不行!快去洗澡!”海未这才着急了。捉住小鸟肩膀从床上坐起。脸红耳赤地拿着一个枕头啪地按在小鸟胸前,自己则拿隔壁床床单裹着身子再跑去浴室放水,顺便拿来了浴袍。



看着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自己身体,却仍一丝不苟地绑好浴袍的海未,小鸟心中百感交集。


既心甘情愿用一生去珍惜她,又忍不住想戏弄一下她。



“海未~~”


“嗯?”


“待会一起洗澡好吗。”


“不行…!”全身都被看光光实在太破廉耻了。


“婆婆妈妈的海未,扣分。60分以下就不再喜欢哦。”小鸟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一圈,刚好脱离了海未手臂的范围。


“这种莫名其妙的评分系统哪冒出来的!”海未不满地爬上床,双手一把撑在小鸟两侧,“总之、几分都好,你就是不准不喜欢我。”




这种宣示主权般的话实在太不知羞耻了,但说出来后心里却异常畅快。



学着自私一点,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海未超凶的,小鸟好害怕~”


笑着勾住海未的脖子,小鸟目光描摹着她清秀白净的脸。



“害怕得,让人感到身体有点不舒服了。”


“真的感冒了吗。”海未担心道,“我去楼下买药。”


“不是感冒。“小鸟摇头,把海未抱得更紧了,“那种不痛快的感觉,可是从认识海未开始就有了的。”


被你触摸的话脸会像发烧般烫,心也像得病了一样疯狂地跳,像要从胸口里蹦出来;整天神思恍惚,连东西都不想吃,但只要见到你这些症状都会一扫而空,心情亢奋得无以复加。




我是生病了吧。


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喜欢你呢。




“以后…有什么事都别憋在心里,全部告诉我。”


海未扣住小鸟的手,认真说。


“就算两人都爱胡思乱想惹人讨厌,以后可能生气到吵架也好,你都会好好对我说的吧?我也会对小鸟坦诚的。”



本想在复合开始掌握回主动权,却被笨拙地告白的海未撩起了心中的感动。


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海未慌张地用浴袍袖子替小鸟擦掉:“我又……说错话了吗。”



“笨蛋笨蛋笨蛋海未,这是高兴的眼泪啊。”


小鸟低下头,又是气又是恼地敲着海未胸口。



“原来带我来神奈川是一早计划好的,这么阴险的海未我都不认识了。”


完全被吃得死死了呢。




海未很满意地接受了这种撒娇一样的抱怨,抱住小鸟。



“今晚订好机票,接下来的假期,一起去奈良吧。”





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的。


我们相信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