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坛体/也岚】理性讨论在乙女?游戏实现角色恋爱的可能性(七)
ooc
黑体为原著对话
此文随时重新编辑
感谢大家的喜欢,谢谢(*°∀°)=3
以上,想到什么再加
552L
???不,不知道啊……
553L
官方终于出bug了?!
554L
楼上,你怎么那么兴奋?
大大你要不试试重启?
555L浪里小白虫
……
……
停在三十了……
556L
???
……三,三十?
557L
还是比我的多……
558L
楼上闭嘴!
怎么会这样!真的不是游戏出bug了吗?怎么会掉这么多!
559L
结合之前的剧情来看……王道长撩人于无形,难道说,开窍了?...
ooc
黑体为原著对话
此文随时重新编辑
感谢大家的喜欢,谢谢(*°∀°)=3
以上,想到什么再加
552L
???不,不知道啊……
553L
官方终于出bug了?!
554L
楼上,你怎么那么兴奋?
大大你要不试试重启?
555L浪里小白虫
……
……
停在三十了……
556L
???
……三,三十?
557L
还是比我的多……
558L
楼上闭嘴!
怎么会这样!真的不是游戏出bug了吗?怎么会掉这么多!
559L
结合之前的剧情来看……王道长撩人于无形,难道说,开窍了?
560L
不是早开窍了吗?
561L
王道长先沦陷了,楚岚不还没弄清楚呢吗,这回王道长这么主动,谁受的住。况且楚岚对道长是有好感的啊
561L
那这就是发觉自己的感情了吧,怎么还反复横跳呢?
562L
最低都是三十,让我们这些十五的情何以堪……
563L
哈哈哈哈,十分的来报道!
564L
……竟然诡异的得到了一丝安慰?
565L
……这不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某个人的时候,从怀疑到震惊到接受的正常心里路程吗!你们怎么半天说不到正题!
566L
哦哦!楼上正解!
567L
原来如此!
568L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担心一下楚岚的好感停在二十?毕竟他不算正常人(划掉)吧……
569L
呸呸呸!楼上不要乌鸦嘴!幸福触手可及,谁想放开它啊!
570L
等等,为什么道长好感度才65,就是喜欢了……官方标的好感,80才被判定为恋爱情感的喜欢吧……
571L
嗯……主角光环?
572L
这个理由,随意敷衍但是……无从辩驳……
?等等!主角不是楚岚吗?
573L
其实……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他的感情不会从一开始就很热烈啊,而是一天比一天多一点点,从有好感-喜欢-更喜欢-最喜欢过渡
574L
我同意楼上的观点
575L浪里小白虫
……二十了,(╥ω╥`)
阶梯式下滑,现在只剩数字了……
576L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577L我不是萌新
王道长这里66了,啧啧╮( ̄▽ ̄)╭
578L
萌新大大居然一点都不着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快说出来!
579L
前几楼不是分析的很清楚了吗,楚岚现在正和自己的感情作斗争呢,现在就是海啸前的退潮,暴风雨的前奏,别着急~
580L
这不就是说,楚岚不愿意喜欢道长吗?
581L
楼上,自己没经验还没看过几年言情吗?
喜欢这种事情,那管你愿不愿意啊,当谁都是白月初啊,把自己的喜欢一直压在二十……
582L
楼上,你不觉得,楚岚也说不准呢……
583L
拜托各位,说点好的吧!求求了!
584L
先不说大大们走的这段新剧情,我们分析一下原剧情里,楚岚和王道长的好感数值为什么那么高
585L
王道长的倒是明明白白,无非就是龙虎山上被楚岚固执不听劝气了一顿,北京篇里楚岚帮了他,因此引发了自己的思考,还改变了对楚岚的看法
一个人在第一印象不好的情况下,突然得知这个人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般俗不可耐,在这种落差下,好感会折线式上升并不奇怪
只是,这种感情大多是基于感激,向往,谈不上喜欢……
586L
这么分析的话,楚岚对王道长就是出于欣赏,敬佩……
哇,这么正能量的吗!
587L
想到官方剧情的三个大标签……我们这个游戏最开始确实是走剧情的……
588L
其实最有可能的是,如果楚岚成功拉道长下水,万一自己出了事儿,宝儿姐身边还有王也和小师叔能护着她……
589L
啊……每次看到这种说法都不禁鼻头一酸……
590L
回到现剧情里来,王道长什么时候喜欢上楚岚的?当初太兴奋,现在想起来有点奇怪……
591L
楼上,感觉奇怪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北京篇道长和楚岚QQ上到底聊了什么吗?
592L
我觉得道长可能用微信……
593L
这不是重点!
594L
对啊,官方一点没放出来消息,转头就告诉我们道长好感刷刷升,那三天他俩说了什么!
595L
我们仍未知道促进两人情感进化的催化剂是什么……
596L
又到了要发挥想象力的时候吗
我不是说了我没有这种东西!.jpg
597L
说不定等我们打出结局,官方会把聊天记录作为奖励发放出来呢!
598L
哎!有道理!大大们开出游戏新的玩法官方都没给奖励,或许就在这儿等着呢!
599L浪里小白虫
说不准唉!官方太抠了!
另外,截这段没别的意思,就是萌新想听楚岚夸道长,这个女人,脚踏两只船!
.gif
【连这些见多识广实力强横的家伙都被震住了……
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明明动作比晨练的太极大爷还要慢上许多……不,或许正是因为那诡异的慢速……才能更清楚的体会到拳头上所蕴含的力量……连击中的声响也被碾展的悠远绵长……
明明就发生在眼前的事情……看上去却像是来自远古的残像……】
600L
就是这时候王道长对楚岚用了乱金柝吧
601L
……为什么破坏气氛的人总能抢到前排
602L
这是论坛的未解之谜……
603L我不是萌新
王道长就是帅!我儿子和他,就是般配!
604L
原来大大你表面是楚岚妈粉,实际上是道长吹!
605L
不冲突嘛,大家都喜欢他俩,管他什么粉籍呢
606L浪里小白虫
视频.mp4
【事件终于到达尾声,哪都通的员工快速清理着现场。
听到黑管儿已经在打电话招呼山下的人,张楚岚这才低头去看躺倒在地上的王也。
他现在不可谓不狼狈。
脖子上染血的白色绷带,摊开手脚躺地上喘气儿,上衣都被汗水浸湿,黏腻的贴在皮肤上。脸上也粘着凌乱的几丝头发。
有很多人都喜欢看美人的战损,张楚岚以前不知道这都什么毛病,如今看来,他倒是能够理解了……
“道爷?没事吧?”张楚岚的手指抖了一下,站着没动。
“你看我像是没事么?”王也拿眼睛撇他,没好气的说。
“哎…我这才叫身体被掏空啊……”他支起身子,想要起来。张楚岚见了,连忙弯腰架住他的胳膊,把人扶起来。
本来想松手的,没成想王也倚在他身上就不起来了。张楚岚以为他真的累,站都站不稳,于是认真的做一个称职的人形墙壁,一动不动的任他靠着。
“你很紧张吗?”
突然听见这么一声,张楚岚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他绷紧的脸因为茫然而稍微和缓了一些,但是没及时回答他。
王也又问了一遍,张楚岚摇摇头,表示没有。
“那你干嘛这么僵硬?”王也伸手拍拍他的小腹,发出邦邦两声轻响。
张楚岚屏着一口气,克制自己想躲得冲动,尽心尽力的扶着他。刚要说话,那边,马仙洪愤恨的声音传过来。
“满意了?你们两个?其他这些人我不在乎他们针对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两个!”他咬着牙,表情并不狰狞,但是眼里的愤怒像是飞刀一样,每一把都戳中张楚岚,加深着他的愧疚。
可他定定的看着马仙洪,像一个观看者,无悲无喜。
一片沉默中,反而是王也打破了僵局。
他伸手推了一下张楚岚,把歪着的身子直起来,他推出去的手没收回来,被张楚岚托着,应该是怕他摔倒。
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他就这样说道:
“你不做这个炉子,我也不会和你作对,也不介意交你这个朋友……还可能会站在你这边。”他说完这句,张楚岚托在他胳膊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很快就放松下来,恍若无事发生一般。
王也瞥他一眼,继续说道:“可你不做这个炉子,这些人又怎么会针对你!那个叫陈朵的姑娘我不知道,可你绝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我需要那个炉子!我想用那个炉子帮别人!我更想用那个炉子帮自己!”马仙洪突然情绪爆发,大吼着说道,语气里比起愤怒更加让人介怀的是那份悲伤,“我要用那个炉子找回我失去的记忆!我要用那个炉子找回我失去的家人!”
他双目圆睁,嘴角血迹未干,在月色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恶鬼。
但这里没有人去在意他的面貌如何凶恶,大家即便不能感同身受,但也深深地被他的凄惘感染。
树林又陷入沉寂,王也对此也无话可说。他自小顺风顺水,家庭虽然狗血,但也幸福美满,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如果说我可以理解你,显得太虚伪。
这其中,和他相同遭遇的,可能也就只有冯宝宝了。可冯宝宝不会去安慰他。
冯宝宝比马仙洪更幸运的就是,她遇到了张楚岚,而张楚岚不管前途多么艰险,与多少人为敌,也愿意去帮她。
“大……啊,老马……”张楚岚松开王也,走到马仙洪面前,话没说完,就被马仙洪暴躁打断,“滚!我没话跟你说!”】
【张楚岚被夏柳青推到一旁,也知道自己是说不上话了,索性站到一边呆呆的看着夏老头为了金凤婆婆的事儿向王震球鞠躬说,拜托了。
这么一个恶人为了一个爱而不得的女人甘愿放下身段尊严,去求助,甚至付出生命。
他可以肯定自己对宝儿姐不是爱情,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那王也呢……
“马仙洪……不管你怎么看我吧,临走我还是要送你句话……”
王也每次都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突然出声,而他的话,还每句都是重点。
被他说的话扯回意识,张楚岚也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他已经习惯王也每每说话,都是劝人回头是岸的调调,此时还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在你生命中有个人,对你影响很大……如果你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离她远点……”
他这番话一说完,张楚岚和马仙洪全都愣住了。
他们三个人几乎站在一条线上,王也虽是对着马仙洪说的,张楚岚却觉得他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得。
莫名的心虚之下,他笑着打圆场,“呵呵……道爷您这神棍劲又来了……”
王也朝他招招手,张楚岚指指自己,“我?”
见王也点头,张楚岚走到他面前,王也贴近他的耳朵时,他又想起龙虎山那次意外。心脏砰砰跳的有力,但是王也接下来的话像是给他血管里灌了一桶冰水,冷的他的思维都僵硬了几秒。
“内天,你,我,老青,在内景中……你问了件事儿,差点把咱们三个都害惨……事关冯宝宝吧?”
“我刚才说的话也适用于你。”
肩膀被王也拍了一下,张楚岚扭头和他对上视线,眼睛里是未散的惊愕。
但是王也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仿佛这句话只是随便一说。
他都知道了……张楚岚想。
可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他始终贯彻着那句话,“我只是来给你选择的……”
真让人安心啊……
“道长,聊聊?”
“嗯。”】
【两个人走到一边没人的地方,山下的员工已经上山了,天色虽然依旧黑暗,算算时间,估计也快天亮了,陈朵的事还差个收尾,他们没多少时间说话。
见张楚岚皱着眉头,看起来是想找个话题开头,王也知道他还有事,也不耽搁。
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他直接开了风后奇门,然后主动开口道:
“张楚岚,他们说你是操刀手,我怎么觉得,你更像那把被操纵的刀呢?”
这话他是偶然听到的,这只能怪碧游村的房屋隔音太差,他在张楚岚房里睡觉的时候,好巧不巧,就听到了。
“啊?怎么说?”
“刀,是用来守护的武器。为了守护,它以自身去抵挡万千锋锐的利刃。不觉得和你很像吗?为了冯宝宝,拿自己去赌一个答案,你图什么呢?”
他也确实有这个疑问,张楚岚不像是大方无私的人,为什么能为了冯宝宝做到这种地步?
“图什么?哈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这件事不是别人想让我去做,而是我自己想去做的原因吧……”
这话听起来有理,也符合张楚岚一直以来所经历的遭遇,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些话没说?”
王也其实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可是关于张楚岚,他确实还想了解更多,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他觉得不妥时已经无可挽回。
可他没想到,张楚岚沉默了几秒,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天,宝儿姐因为我的一句话,差点死了……不对,如果,如果不是她的特殊,她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抬起手,恍惚间又看到那天,他抱着冯宝宝,但鲜血还是不断的流出来,艳红色染满了他的手掌……
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张楚岚茫然的抬起头,王也温水一样的目光瞬间将他安抚下来。眼前的血色淡去,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跳。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炸裂开,恍恍惚惚的,就要被一股力道冲走了。
他看着王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那虚无的浪潮中站稳脚跟。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种感觉……】
607L
我jio的……
608L
这氛围很不一般……
609L
一眼万年的感觉啊,总觉得楚岚在进行一场头脑风暴!
来来来,无奖竞猜开始了!
610L
不用猜了!这不是很明显吗!肯定是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王道长了啊!
611L
我就喜欢我们楼的自信!哈哈哈哈
612L
打成双向暗恋结局了,离在一起还会远吗!
613L
信女愿以十年桃花换取他俩cp成真!
614L
楼上……够种!
615L
母胎solo二十年的告诉你,桃花什么的无所谓!
我的cp是真的就行!
616L
有生之年我们还能等到官方出新剧情吗
≥﹏≤
617L
火影大家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是等不到的呢!
618L
只要活的够长,什么见不到!
619L
行了,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
王道长还俗迎娶龙虎山张碧莲!
620L
楼上,我请问是咱这俩主角真名不好听还是咋滴
621L
王也和张楚岚,永结同理!
- ( ゜﹀ ゜)つロ 乾杯~
wo有话说:
这个结局,我也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这样比较好。他们有这样一个开始,未来怎么样,都是他们去创造的了。
我其实觉得,我们写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平行时空他们的另一种人生。
可能在某一个时空里,楚岚从小在龙虎山长大,是大家都宠爱的小公子,武当山的王也是他不常见但很喜欢的师兄……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了,😂😂就是这样,希望大家喜欢!
【黄白诡录】他见神明苍老
中元·戍正
上一棒:@瑛茶
下一棒:@长风无声
* 含考彪。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众生皆求神明庇佑,唯有他想庇佑神明。
·01
姬发走进陆羽茶都的那间铺子时,正是寻常人家晚饭的时间。
远穹昏昏,夜幕四合,整座城市浸没在细雨里,让如烟如雾的灯火堆砌,仿佛海市蜃楼。
电子感应门在面前倏地开启,他走进玉露茶微凉的冷香里。
地藏正在喝茶,听见响动,抬头瞥他一眼,“回了?”接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副眼镜戴上...
中元·戍正
上一棒:@瑛茶
下一棒:@长风无声
* 含考彪。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众生皆求神明庇佑,唯有他想庇佑神明。
·01
姬发走进陆羽茶都的那间铺子时,正是寻常人家晚饭的时间。
远穹昏昏,夜幕四合,整座城市浸没在细雨里,让如烟如雾的灯火堆砌,仿佛海市蜃楼。
电子感应门在面前倏地开启,他走进玉露茶微凉的冷香里。
地藏正在喝茶,听见响动,抬头瞥他一眼,“回了?”接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副眼镜戴上,将笔记本电脑从睡眠状态唤醒,打开一份电子文档,“系统更新显示:你本月的工作内容已经结束了。但是现在才月中。”
姬发将雨伞搁到门边的塑料盆中,“我休息三天。然后,你就可以做新安排给我了。”
地藏看他一眼,“你现在的工作量,其实已经是我手下其他人的两倍了。”
姬发平静道:“能者多劳。”
地藏不置可否,只道:“有客人找你。”
姬发稍微张望,看见临窗的太师椅上坐了人。背身,只见发续狼尾,青丝如墨。
地藏收起笔记本,装进帆布包里,“先走了。”
姬发于是明了这是客人要单独与自己长谈的意思,“慢走。”
地藏出门,打伞,身影渐渐模糊在城市的灯火与秋雨里。
姬发转过身,看见那客人已经站起,转身过来,于是二人对望。
姬发淡声道:“原是太岁神君。”
来客肌肤如蜜,五官艳丽而古典,颈上一根红线,仿佛苏醒的太古时的壁画。时值立秋,暑热微散,他一身利落,手腕上缠一串红豆,其间嵌一枚白玉。
他沏了茶,端去,坐下,“太岁所为何事?”
神君道了声谢,扫他一眼,眼前的年轻男人很是清秀普通、泯然众人,仿佛这座都市里寻常不过的上班族。
太岁将茶汤上浮沫吹开,“自然是工作上的事。”他眼里古井无波。
姬发想了想,“神君是想说斩鬼除秽一事?”
“该部分业务,原定是太岁府与地府一起负责的。”太岁扯了扯唇角,仿佛要笑,眼底却冷淡,“官将首近月来几乎一肩挑走了,算怎么一回事?”
姬发却问,“这不好么?”他轻声道:“据我所知,太岁府事务极多极重。”
太岁为年中天子,掌人间凶吉福祸。商周之时,这个世界还很年轻,爱与恨都很简单,于是掌控时较为轻易,他手下的诸位管事在彼时甚至颇有下棋喝酒、打马观花的闲暇。
然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人类开始征服雪山、草原、雨林、沼泽、海洋,这个人间的喜怒瞋痴愈发复杂,红尘被涨潮一般的欲念与诅恶搅得愈发浑浊。
人们向太岁敬拜索求福吉时,有人一年比一年、一代比一代贪婪而功利,求得而未达预期时愤愤不平,有甚者恨而翻脸,寻求歧途,腐蚀道门正统根基;太岁降下凶祸时,有人又全然地骂天恨地、不思改进,将自身一切不顺归于“我命不好”,接着便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负担与怨怒尽数推给太岁。
太岁府一面需要处理这些恶念催生的邪魔外道、护住正道光明,一面需要解决由怨嗔怒恨衍生的残秽恶鬼、防止其祸害民众,一面需要承担并消化整个人间反馈的负面情绪,可以想见的疲于奔命。
姬发直视太岁神,“神君与人间都喘不过气来,还要同我说什么清晰的职责划分么?”
神君默然,半晌后开口道:“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为它劳累,我愿意。”
姬发和煦道:“那也应量力而行。”
再好的弦,绷得过紧时,也会断。
太岁看着面前人的眼睛,“此话也应评你,官将首,”他仿佛有些疑惑,“没有神格,却领了有这样苦差事的神职——真的支持得住么?”
姬发微笑,“太岁何出此言呢?”他好脾气道:“没有神格,不能登神。是否有什么误会?”
太岁笑了笑,也并不再讲话,眉目淡漠冷肃。雨点落在他们身侧的落地窗上,怦怦作响,车流来去,偶尔笛声长鸣。店铺中一时死寂,有些沉闷。
他们在寂静里对峙,中间暗流汹涌,仿佛夜雨里擦身而过的两匹孤狼。
太岁拿出一只烟盒,“可以么?”
姬发点头,“请便。”
太岁将烟盒打开,“可曾听过三千道藏?”
姬发笑了,“听过。”天庭里每个神仙都知道其大名,但没几个神仙读完过的书。
道门生,而道藏生。三千道藏,记录道门自太古开始最初始、最精炼、最深奥的思想与故事。
他看太岁一眼,“神君读完了?”
神君取了根细烟出来,于指尖把玩,“花了八百年。”
姬发赞赏,“神君刻苦。”
太岁不领这逢迎,“没什么刻苦不刻苦,只是想当个于凡间有益的神罢了。”
太岁将烟含进嘴里,“道藏中,有一卷名遮天,讲述逆天改命的秘术。其中有位道门先贤提及过一个理论可行的对于无神格者登神的法子,历九十九世酷劫而不改初衷——究其根本,就是以人熬天。”
与天比意志之坚,使天服输,即可登神。天庭以为此术为对天道的大不敬,全然禁止。
“本座应该说得没错吧?”
打火机一声脆响,火苗上窜,太岁将含在唇齿间的烟点了,火光在他眸中一闪而过,仿佛真是香火供奉的龛上无欲无求的神明,“周天子。”
姬发不慌不忙,将烟灰缸递去,“神君是怎么发现的?”
殷郊笑了,“很简单。太岁星府每次给人间布施福祸凶吉后,也会收到人间对我布施的反馈。我会在好、中、坏的反馈里,每个按相应比例择选出来做归纳总结,作为太岁府往后布施的参考和指导。”
如此,对于凡间福祸凶吉的安排调配才能更合理细致,不使恶人过于得意,不使好人意气难平。
姬发一怔,有些意外,“每年都做归纳总结?”
太岁摇头,“是每月。”
他看了姬发一眼,“工作量是很大。但在其位、谋其事。我能做到极致,就不能怠惰——这是对人间负责。”
殷郊将烟摘了,掸了烟灰,舔了舔唇,“然后有意思的来了,在好的反馈记录中,有个相同的名字出现了太多次。”
姬发觉得有趣,“这么多记录,神君居然还能看出其中过多重复的?”
好比在一整片森林里,挑出三四棵形态相近的小草。
神君问道:“没听说过凡间卖油翁的故事?”注油如线,可穿铜钱小孔,“道理很简单——任何事,当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达到一定地步,就会水滴石穿、精通纯熟。”
当每日皆在森林里逡巡检察,抚摸每一块树皮、辨过每一株花的香气、摩挲每一片绿叶——自然就能发觉其中奥妙。
“我看那人命格,每一世都极差,多灾多难。但每一世,都荣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我给他什么福祸,他都波澜不惊——真给我省事啊。”
神君挑了挑眉,“如有许多人都这样就罢了。我看过那么多卷宗与转世的记录,只一个人如此,实在异常。”
他警惕心起,怀疑是什么邪魔妖道悄悄往道门中伸了脏手,于是开始着人铺网暗中追踪、收集证据,准备寻找时机、上报天庭。
“结果,你猜如何?”神君瞥姬发一眼,“到九十九世结束,这人不再转生,倒是在两年前忽然登神成了官将首。”
“于是我一看,这个过程,怎么越瞧越眼熟呢?”
原来,有人将此法实现。
那个人做过人间的第一位武天子,受过四海六合八荒称臣山呼。
他名唤姬发。
“紫薇帝君帮你的吧?”太岁把玩了一下青花瓷碗,“你想求长生,他是你亲哥,当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帝君这千百年,一面稳握权柄,一面却可以在天庭纷争中做清净貌美壁上观——这不是一般的本事。”殷郊有些叹服,“他助你登神一事,谋划细密,几乎毫无纰漏。但可惜遇上了我。”
他看着殷郊,声音很轻,但眸光却锐利,仿佛守夜的虎豹,“我可不是天庭里那些让时光腐蚀意志、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姬发点头,平和道:“好。那么,神君,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一切证据在手,却不直接上报,而是辗转后私下来寻,分明是有别的图谋。
神君一怔,旋即笑了,“不愧是做过天子的人。”
“来太岁府做事吧,否则我就让你们这千年的图谋上达天庭、前功尽弃。”
他向后靠去,看似懒散,神情却依旧专注清明,“这么好的本事,在佛门缩着算怎么回事?”
姬发抿了口茶,“我去太岁那里,太岁亦会帮我遮掩此事?”
神君颔首,“当然。”
姬发平静道:“我不太信你。”他有些抱歉,“若神君真有招揽之意,还请给我些时间。”
太岁嘲笑道:“信不信由你?”
“是么?”姬发柔声道:“那神君将我登神一事上报天庭吧,我在此等天兵来拿。”
太岁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有些恼怒——他有惜才之心,自然投鼠忌器。
姬发淡声道:“太岁,或许我们彼此都需要一些信任和诚意。”
神君重新平静下来,默许了。
姬发看一眼墙上挂钟,“神君吃晚饭了么?”
太岁有些愕然,心想神明难道不是不需进食的?
姬发解释道:“不须吃饭,但我想吃。”他指指二楼,“食材都已经备好,我做好后,就可以开饭。”
“行。”太岁想看看官将首到底能做出什么花样,于是颔首,“既说到诚意,你我其实是同时代之人,以后日常里直呼姓名吧。”
姬发落下卷闸门,“殷郊?”他锁住电子感应门,“这是你的诚意。你需要我拿出什么?”
殷郊打量姬发的背影,“给我看看你的真身。”他看着姬发转过身来。
眼前人白发垂落至腰,如流淌的月华,一张清俊昳丽的皎洁面孔,眸光沉沉浸来,风华雅致,如梅如松。
他只站在那里,殷郊却仿佛亲眼看见诸侯歃血为盟、八荒山呼万岁,凤鸣自西岐而起,于是人间绽开新颜。
姬发平静道:“这是我的真身。”
殷郊有些不适,眉头微拧,出声问道:“你的头发,怎么是白的?”
姬发答道:“死前过得不太好。病痛缠身,每况愈下,须发尽白。”他往楼上走去,却发现殷郊未能跟上来,“怎么了?”
殷郊摆手道:“没什么,方才有些不太舒服。”心口疼,来得突然,却也很快淡去。
他笑了下,亦往二楼走去,“或许是事务庞杂,太累了。”
姬发攥了攥手,下意识往楼下迈了一个台阶,开口想说那现在去医院看看,而后发觉荒谬——那不是能治神明的地方。他困惑自己是否此月太过忙碌,大脑倦怠,以至会凭空有这么不着调又无逻辑的慌乱。
他于是又转身往楼上走去,“晚饭吃话梅排骨、虾仁滑蛋、椒盐鸡翅、白灼菜心,汤是鸡蛋肉丝蘑菇汤——可以么?”
殷郊愣了,“这么丰富?”
姬发只问,“神君吃么?”
殷郊忽然觉得肚饿无比,能食两只饕餮,点头,“当然。”
姬发想了想,“饭后,是小吊梨茶,还是抹茶芋圆西米露?”
殷郊思忖道:“小吊梨茶吧。”
·02
茶都的一层是茶叶的商贩与店铺,白天,请的伙计在此打理;二楼则大多是麻将馆或者商户的住所。太岁随姬发进屋,只见室内干净朴素,可知主人并未花太多心思在宅内修缮与居住上。
殷郊有些好奇,“你怎么选择在人间做茶商?”他知道神仙为了方便在人间行事,有时会做些副业遮掩,譬如裁缝、的士司机、早餐店掌柜。
姬发收好钥匙,“这里之前我哥的。他太忙了,交给我打理。”
进门后,姬发拿了一次性拖鞋递给太岁,换上时,见姬发正摘了左手上一根红黑交杂的腕绳用以束发,中间连接处——神君瞥了一眼,问道:“那是青铜么?”他指指姬发的发顶。
“嗯。”姬发矮身给他看。殷郊看见那是一张薄片,呈剑状。
姬发直起身来,系了围裙,给神君倒了茶,引到吧台边坐下,自己则在半开放式厨房里开始忙碌。
殷郊忽然想到,自己是否该去见一见母亲。
姬发刚才矮身的动作总让他想念起什么,或许是许多、许多年前,母亲为他手上在冬日里皲裂的创口上药时,垂头的温柔,揉抚的爱惜。
殷郊看着姬发开始择菜,“你学过做饭?”
姬发将烂掉的菜叶扔进垃圾桶,“醒来后,学过。”
神君追问,“为什么?你自己很想吃?”
姬发站起身,将择出的菜叶倒进水池,开始清洗,“我不知道。”
殷郊品味这四个字半晌,觉得毫无头绪,此时听见姬发打了个哈切,他站起身来,“你累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话毕,发现此言未过脑,于是与姬发两厢错愕的相望。殷郊心想,官将首行走于人间阴暗之面,见过无数离奇古怪之事,但想必是第一次见做客做得如此殷勤的奇葩;又转念想,是自己为其劳碌过度,今日才屡屡失态。
神君给自己解围,“我一向比较热心肠。”
姬发顺坡下驴,“还是我自己来吧。神君平日辛苦,不劳烦了。”
他蒸饭、打散鸡蛋、处理香菇,听殷郊问他,“你为什么会想帮衬我呢?”殷郊是说他一力承担斩鬼除煞一事,“史书和许多民间的演义都说,我们的立场是死敌。”
姬发答道:“我不知道。”
殷郊哑口无言,半晌后道:“你不知道?”
“我醒时,我的腕绳上附有一段执念。”姬发拧开炉灶与油烟机,“这段执念告诉我,我应该做这样的选择——遏鬼除秽,镇守正道,如能于太岁行事有益,就再好不过了。”
“而官将首是最符合执念中需要的神职,又能遮盖我真实身份,我就去了。”
毕竟,一般而言,谁会料到,道门的紫薇帝君,会将自己的弟弟,放于佛门任职呢?
殷郊看着姬发的背影,官将首的发尾摇曳,像是垂落的凤凰尾羽。
他心念一动。“我和你,”殷郊斟酌了一下,“在你的记忆里——几千年之前,有什么交集么?”
姬发将虾仁滑蛋装盘,“我现在的回忆,主要是历史构成的。历史说,我和你有什么交集,我的记忆里就是怎样的交集。”于是,在他现在的记忆里,他与殷郊不该有什么交集。
殷郊无语凝噎,换了个话题,“你当初历劫前到底立了什么初心?”
姬发答,“爱民如子,乐知天命。”
这处住宅,墙壁隔音不算太好。于是吃饭时,隐约听见邻里麻将的碰撞、人声的大笑或者叫骂。
“你不嫌吵么?”殷郊咬了块排骨,发现肉已脱骨,咀嚼时软烂可口、咸甜四溢,他又拣了虾仁吃了,弹嫩爽口。
姬发摇头,“我不挑剔。”
殷郊扒了两口米饭,觉得好笑,“你不挑剔?不挑剔,居然还一点不凑合地做饭?除了紫薇帝君,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会注重饮食的烹饪与享受的神仙。”
姬发一时语塞,拣一只鸡翅到碗里,咬开时外酥里嫩,低声道:“可能觉得,做了神仙,尝不到人间食物里酸甜苦辣咸种种风味,真是可怜。”
殷郊觉得自己今日饿死鬼夺舍,“你是觉得你自己可怜么?”
姬发下意识摇头,却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没头没尾。可怜,谁在可怜,谁在被可怜?
殷郊兀自吃饭,低头时颈上那根红线即在姬发眼前,他看了眼灯光,又复看那根红线,心想怎会如此刺眼,仿佛要流下泪来。
此时手机作响,殷郊拿起自己的手机看过一眼,放下,再看姬发一眼。
姬发正喝汤,“怎么了?”
殷郊问道:“你家的斜对面,就是市中心医院吧?”
“是。”姬发明白过来,“快中元节了。”大型医院是天庭重点盯防之地,防止恶鬼作乱,“你今年被分派负责这里?”
殷郊神色复杂,“嗯。”
姬发大致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借住么?住吧。”
殷郊有些意外,旋即又明白过来,“真好说话啊——在这种与民生有关的大事上。”
姬发想了想,“至于到你手下任职一事。正好借这段日子看看,我们在工作上的观念是否合得来;合不来的地方,到时候也好协调规避。”
殷郊笑了,“你同意了。”
姬发“嗯”了一声,“等中元节这段日子忙完,我去和我哥讲一下这事。”
殷郊说行。
姬发问:“你会买菜么?”
殷郊答:“我可以试试。”
·03
殷郊睡沙发,姬发住卧室。他们以这样室友的方式住了一周有余。
殷郊看看手机上的日历与行程,有些惘然。
他想,我与姬发,是否太合拍了?虽只住过几日,但仿佛已经同伴很久。
他有时买完菜,往茶都的那处小家走去,看见远处夕阳落山,天空被浸染出大片的橘红,人间炊烟渐起,挂着蓝牙耳机与姬发通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心底竟然有倦鸟归巢一般的安定。
一日,他们下班都晚。只好约在一家东北饺子馆,猪肉芹菜馅饺子一两、猪肉白菜馅饺子和白菜香菇鸡蛋馅饺子各要二两,再要一份凉皮、一盘脆皮红肠、两听啤酒。
殷郊边吃边交代道:“我今晚回去还有文件要处理,要熬夜。”他皱眉,想起些什么,望向姬发,“会不会影响你晚上休息?”
姬发摇头,“同病相怜——我今晚也有事要做,正想会不会影响你休息。”
买完后回家,殷郊稍微洗漱,便在茶几边盘腿坐下。姬发家里装修与家具一切从简,没有书桌。
一会儿后,洗完澡的姬发也提着笔记本电脑,坐过来。
他们在沉默中紧迫而焦虑地忙碌,期间屋内只有键盘与鼠标的敲击声、打印机纸页吞吐的声音、站起身来回走动醒神的脚步声和挂钟的嘀嗒嘀嗒声。
大致凌晨一点,姬发先于殷郊忙完,合了电脑,倚在沙发上,按揉太阳穴。
殷郊有些佩服,“我看过你在地府处提交的一些文书报告,都是言简意赅、辞藻精炼准确,质量极高。”办事也是很有手腕,斩鬼时利落干脆,日常部门事务又能默不作声地端平各方利益。
姬发笑了笑,歇了一会,问殷郊道:“你手上还有多少?”
殷郊答道:“快结束了,二十分钟左右。你先睡吧。”
姬发摇头,“我陪你忙完好了。”
他将近日的工作内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我看过你设计的整个太岁府对人间福祸凶吉的运作管理体系,是台很精妙缜密、环环相扣的机器。你现在的劳碌是工作量带来的,而非因为你的体系,这就相当不错了。”
殷郊笑了,“开始时也是一塌糊涂,以为自己全然不是这方面的好材料。但我既当了人间的太岁,就要当好。”
这几千年真的太长了,人间情况百出、千出、万出——他想得到的,他想不到的——大多是他想不到的。后来勤能补拙,宵衣旰食,一夜一夜熬去,绝不懈怠,满眼血丝地看着黎明的太阳升起,最终日积月累,苦心人、天不负。
此时窗外忽起一阵大风,他们皆往外看去,夜色阑珊。
姬发淡声道:“百鬼夜行。”此刻出来的,都是地府审过相应资料后才放回人间的乖孩子。
快到中元节了。
殷郊收回目光,随意问道:“你家中元节一般怎么过?”
“去年,我和我哥······还有崇应彪,”姬发眉尖动了动,有些忍耐,“去祭祖尽孝。”
殷郊观察他的脸色,“你不喜欢他?”他是指崇应彪。
“嗯。”姬发点头,“可能是我曾经与他有过什么极端的不睦。”
他看殷郊颈上红线一眼,“他杀过你一次?”
殷郊淡声道:“砍过我的头。”
姬发想了想,“我也杀过你。”他笃定道:“为了破诛仙阵,我射瞎了你一只眼睛。”
当年瞎掉的那只眼,在这么多年里,已被昆仑施法逐渐养好,可以视物了。
殷郊蹙眉,思忖后回看他一眼,“你跟他不一样——他就是想杀我,而我那时被殷寿祭旗祸害人间,你应该杀我。”
而有时,两人并不能一起吃晚饭。
姬发那日正常下班,跟着地铁出口的人流,踩着落日余晖,往家中走去。
此时殷郊来电,说自己吃不了这顿晚饭了,“天庭有领导临时起意设宴,我去陪着喝几杯。”
姬发一怔,“那你大概几点回?”
殷郊有些心烦,点了根烟,“不知道。我尽早罢。”不过很快无所谓道:“这些事,我这些年都应付惯了。”
那晚十点左右,殷郊半醉着被手下丙寅太岁星官耿章架了回来。
耿章见开门是一位官将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正要去看门牌号时,听眼前人说:“他最近跟我住一起。进来吧,把他放沙发上。”
耿章心下震惊,面上强自镇定,将殷郊带进屋中,安置于沙发上。
姬发递给耿章一瓶农夫山泉的青柑普洱解渴,然后蹙眉看着殷郊醉梦里通红的脸蛋,“怎么喝成这样?”
“您不用太担心。神君他一会儿就醒酒了。”
耿章悄悄打量周围。
看见殷郊的水杯、墨镜、卷宗、文件夹、单肩包、渔夫帽、运动手环、几双板鞋与跑步鞋、几件衬衣与外套,还有冰箱上有殷郊字迹的便签贴,当下明了自己知道了神君家中的一桩大事。
他看姬发时多了几分亲近,“人间有酒让人醉,天庭也有酒让神醉。”
“刚开始时神君完全不会这些——他老早之前,当太子的人,每次去应酬都跟上吊一样。”
耿章拧开瓶盖,大喝几口,“但您知道的,有些事,在酒桌上谈比在酒桌下谈容易多了。”
“他管我们这些星官,挺有责任心的。一心想保我们在天庭斗争中平安,不被上层发难或迁怒。”
耿章有些感慨,“他不想完全向上趋炎附势,但又想给我们兜底,于是他开始学着应酬。喝吐过好多次,有时吐完继续喝,第二天还要强打精神上工。后来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我听说,神君他性子之前是纯善天真的。”耿章叹息,“看如今,却也变得算是世故精明了。”
殷郊是让手机来电声唤醒的。
他知道今晚会有这通来电,所以并未怎么挣扎,就准备坐起来。然而毕竟宿醉,有些晕眩,起身时忽然失力——
有人扶住了他。
姬发将殷郊支起来,在他身后塞一个靠枕,将手机递给他。
殷郊一怔,但还是先接通来电。
来电者很是热络,开口便又是圆滑的道歉,又是滔滔不绝的说明来意,其中掺合进无数精妙的奉承。
殷郊听着,唇边被碰了一下。姬发将一枚解酒的丹药放他嘴边,往他另一只手放一杯温水。
殷郊低头一咬,再一含,然后喝水将药服了,感觉身上舒适许多。
他逐渐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姬发卧室的单人床上,而官将首坐在床边一把太师椅里,想来已经守了他很久。此时在凌晨低低的通话声中,借着床头那盏小灯的光亮垂头看书,长发自一肩流泻在胸前,仿佛月华里垂落的一束梨花。
殷郊心里一动。
那边终于说完,满怀期盼地等着殷郊的回复。殷郊喝了口水,问道:“这事,你之前来找过我两次,那两次我说什么?”
对方结巴道:“您说……您说不行。”
殷郊将水杯搁到一边,习惯性的去摸口袋里的烟盒——被摁住。
他抬眼看,姬发摇了摇头。他登时有些烦躁,眼中显出厉色,语气也不善起来,“那你觉得,我这次就能应你?”
姬发站起身,坐到床沿,抬手来帮他摁压肩背。
殷郊觉得自己刚攒起的脾气刹时就烟消云散,连带着来电者继续着焦急的蠢话也不是不可以忍受,平淡道:“之前不行,现在也不行。从你今晚一心来我这祝酒灌我,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通。别想着在我这趁虚而入,歇歇吧。”
他挂了电话。姬发松开手,“电话是故意这样晚打来的?”
“嗯。”殷郊靠在床头,“这些伎俩,我已经见过太多了。更有甚者,趁我受伤或染病时来。”他看姬发一眼,“你不好奇这电话是干嘛来的?”
姬发沉默半晌,“要去凡间历劫,贿赂你多施福气。”
太岁手中福祸凶吉皆是定量。如福气多给下凡的神仙,那么给凡人的就少了。
而神仙下凡历劫时,如若无法受住其中苦难,有所堕落,则重回天庭时会遭贬谪流放。
“一个个曾经上天时都雄心壮志的。”殷郊冷笑,“在天上好日子过久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骨头都酥了。一听要下凡,吓都吓死了。”
于是自然会将主意打到太岁府上。
姬发续道:“我听说太岁府于此事上是一块铁板。”
殷郊摇头,“并非一开始就是。太岁府中曾有星官就经不住引诱,挪用凡人福气吉祥给神仙,被我发现。”
他将那位星官关押在手上,放出要处斩的消息,等着来劝解他宽宥这星官的神仙上门——此时来当说客的,不是既得利益者,就是在往后有所图的。
如此一来,果然有鱼上钩。他一面应付着,一面将名单记下,全部抄送紫薇帝君。紫薇帝君那面即刻盘查,捞起不少浑水里的肮脏事,于是该流放的流放,该贬谪的贬谪,该杀头的杀头,道门内一时风清气正。
至于那位星官,做饵之责已尽,于是彻底到了死期。行刑是殷郊亲自动的手,行刑时在太岁府门前,召了其余五十九位星官到场。
他攥住那罪仙的头发,在其谩骂诅咒声中,将其拖行至行刑处,像拖一只狗。然后在众星官的目光中,手起刀落,斩落其头颅,就像削一根萝卜,那头摔在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太岁府前一片死寂。
血静静流淌开,缓缓地渗入太岁府前的地砖里。
殷郊吹了声口哨,几只饕餮跑来,埋头便啃。
骨肉被在密齿间被嚼烂、嚼碎,嗤嗤作响。
太岁神拿帕子将面孔上被溅上的血迹擦干,环视一周,“诸位,都好好地上工去吧。”
殷郊看着姬发面上现出不忍,自嘲道:“觉得我冷酷?”
姬发摇头,“不是,那位星官该死,你对他相关的利用也很合理。”
“只是耿章送你回来时,我与他交谈几句,才知你之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殷郊听懂了他话里别的意味。姬发在不忍,在不忍自己被蹉跎成这副冷情模样。
殷郊声音放柔软了一些,“人是成长的,神也是。几千年了,不太会做的事,也可以变得擅长。”
姬发不再说话,只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仿佛安抚。
殷郊笑了,“也不用觉得我太辛苦。这些都很好应付。”
姬发好奇,“怎么应付?”
殷郊问道:“你觉得我选择的道路错了么?”
姬发挑眉,“当然没有。”
殷郊续道:“我确然觉得疲惫——因为途中消磨、笑柄、罪过。”
“那就休息,积攒力气。”殷郊平静道:“太阳会在黎明时照常升起,而我在我的道路上照常前行。”
姬发点头,“你说得都对。”他认真道:“但觉得你辛苦与否,是我的事。”
殷郊一怔,心窝一软。
姬发站起身,“睡吧。我去沙发上休息。明早——今早,还要上班。”
时节到了处暑,离中元节愈发近了。好鬼恶鬼都很骚动,他们都愈发繁忙,没有空做饭,没有空买菜。幸而姬发有备选方案,他们走街串巷,下各种美味的馆子。有时在这人间烟火的融融慰藉里,恍惚间以为彼此是多年的故交。
一晚,他们都加班,然后凌晨时在市中心医院里迎面碰上,皆哭笑不得。
殷郊解决了手头的事,下楼去急诊室,发现姬发以结界屏蔽、收鬼入笼,不让人间发觉,正执剑欲斩鬼。殷郊一头扎入其中援助,发现黑气上冲,呈大凶之相,知是阴煞厉鬼纠集,忙捏诀引雷电而来。
殷郊蹙眉道:“那是我的鬼侯剑吗?怎么在你手里?”
姬发一怔,“我以为是我的陪葬。”
而此时凶煞发现姬发道心坚定顽强、无孔可入,于是调转目标,地动山摇间纳走医院全部血气阴气怨气,于殷郊身后瞬间融合膨大。
殷郊正欲引道雷来直接劈死,被自地板浮出的人手层层抓住,如附骨之疽,心底幽暗恐惧之事上泛,殷寿的笑声忽远忽近,其中阵阵狐鸣,母亲在一池猩红中睁目直直看他。
他一滞。
万鬼齐嚎,宛如遮天蔽日的浓稠墨布,蓦然张开血盆大口,腥臭扑来,其中有凶恶者举镰朝殷郊颈部骤然挥下——
姬发脑海中剧痛瞬时迸发,仿佛一根绷得最紧的弦,刹那断裂。
法相上身,瞳仁如鎏金。他飞身上前,鬼侯剑嗡动如凤鸣,遽然贯入那残秽口中,鬼哭如鹫。
他肩部疼痛,低头时看见镰刀穿胸而过,血气浸染衣衫。他不顾,只抬头而凝眉,梵音四起,光明大盛,他人在其间,仿佛浴火的凤鸟。
整层鬼煞在光辉最终如蒸汽般漂浮、消散,嵌进姬发肩胛骨的镰刀成了漆黑的烟。
殷郊吓得近乎魂飞魄散,扑上来,“你受伤了!”
姬发略微偏头,熔金般的瞳孔里,光辉逐渐散去。他闭眼,复又睁眼,现出些茫然,最终阖眼倒去。
广成子被殷郊从冥想中惊醒时,正是深夜。他看着眼前大汗淋漓、满面焦急的徒弟,有些回不过神来,“你怎么现在上山?”
不是一百年回一次昆仑么?现下分明没到时间。
“师尊,”殷郊将他从蒲团上拖起,“救人——快救人!”
广成子只得去看。一进殷郊的白草庐,看见榻上躺着生死未卜的姬发,登时全然清醒了。殷郊将来龙去脉与广成子说过,眼看着广成子开始凝神给姬发诊治,全身失力,跌坐在地,浑浑噩噩道:“鬼侯剑——我的鬼侯剑,怎么会在他那里?”
广成子手中一停,复又继续动作,沉默不语。
“他抢了——不对,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殷郊想要冷静,却发现全然无法做到,他拧紧了眉,心跳急促,“史书上说鬼侯剑遗失······史书?”
他在顷刻间安静下来,仿佛想到了某种可能。烛影摇曳,给这里的一切,都踱上一层泛黄的薄光,好似老去的旧日。
他有些战栗,不知为何,心里起了莫大的悲怆。殷郊看着榻上那人,许久之后,哑声道:“他是天子。”还是位千古流芳的帝王,让史官遵循他的意志,是很容易的事。
他的什么意志呢?
殷郊再开口时,有些颤抖,他看着广成子的背影,“我和他,当初,是否很好?”他落下泪来,在手中的鬼侯剑身上,绽开小小的花,“鬼侯剑,是我给他的,对么?”
广成子只答:“去看书案边的那个匣子。”
“那里头,有你给自己准备的答案。”
殷郊仓皇奔去,摸索那只匣子,发现其上平滑,并无锁孔,只一处凹陷。
他凝望其形状,恍然,将腕上白玉解下、嵌入。
木匣缓缓而开。一只锦囊在上,一沓信件在下。他认得,那是自己的字。那些信件,以一百年为间隔,皆未寄出,或许是无处寄出。
他解开锦囊——
往事扑面而来。
·04
冬至时,昆仑已经漫山覆雪,他在山南的草庐内明烛翻看太岁府内事务,手上因修行留下的旧疮有些隐痛。
此时庐外传来声响,他抬头望去,看周天子披雪白狐裘,撩帘看来,眸光潋滟,柔情万千。
他惊喜,“你怎么来了?”
“想你,”天子笑道:“所以来啦。”
天子低头矮身,来握他的手,垂首时温柔,揉抚时爱怜。
“我带了药。搽了,就不痛了。”
昆仑既可以生死人肉白骨,怎么可能治不好一双手?不过是山野道士不比金枝玉叶,浑不在意罢了。
他回握住天子的手,暖意相交。
春时惊蛰,天子与他通信,青鸟在两地之间殷勤来往。
天子说他看过贡品,其中不乏珍馐,美味非常。于是速遣人将其庖厨带来镐京,等他来京时便做与他吃。
他觉得好笑,答曰自己已经辟谷。又想起自己为太岁府运作布局之事相当苦恼,想要求意见,却又怕给天子施加负担,遂作罢。
天子回信在谷雨时,牡丹破萼樱桃熟。天子在信中心疼他这神仙做得未免过于无聊,又含诡计,诱他早来镐京,早来早吃。
七月流火,他戴了斗笠,背了太岁府运行初稿,按照与天子的约定,牵了白泽进京小住。
天子所提菜品确然美味,他食指大动、胃口大开,所谓辟谷被一脚蹬远。天子常捏他脸,像在揉搓一只酒足饭饱的大猫。
他们在湖上舟游,清风徐来,水波粼粼。他于风中弹琴,几只雀鸟被乐声引来,或站在他肩头,或逡巡于舟侧,啁啾啁啾;他偶尔瞥见天子荡桨的背影,发尾摇曳,像是垂落的凤凰尾羽。
他们交颈而眠。有时青丝汗湿后混杂,他便将相连处裁下,洗净后与一根红线一起编成天子的一根腕绳。
自夏入秋后,大概在寒露之时,镐京忽地来了一场连绵的凉雨,而天子就像突然倒塌的松木,病倒了。
他近乎不眠不休地守在榻前,心底被绝望一点点吞没——这是新朝的第二年年尾。依照昆仑的卜算,天子只活过新朝的前三年。
天子早年多征战,伤病缠身,沉疴无数,到如今积重难返、强弩之末。
几番救治,天子勉强捱过此关,虽神智恢复清明,但身体大不如前。
按照约定,他本该在霜降前回去昆仑,此时却留到了冬至。天庭开始一道道文书地催他归位,他一推再推。
杨戬与哪吒在一日看过天子后,于廊下与他无奈道:“天庭再延你十日。如再拖,我们就得强带你去复命了。”
他站在王城的秋风中,看见远穹茫茫、众生来去,人间三声乌啼,一斗黄粱梦方醒。
三日后难得放晴,天子的精神稍微好些,倚在榻上,拥着狐裘。他端药进殿,看见天子不知何时开始发灰的鬓发,闻见满室静默的苦香,站在门槛处,木然着,心想天道真是吝啬啊,给予了天子天命,却又剥夺他的神格,无法登神;而昆仑的回天之术又从来只能挽回怀有神格之辈,此时有心无力。
天子正在看今年秋收的情况,竹简碰撞,有琳琅之声,“过来,到我身边来。”
他回神,急步而去。天子将药喝了,他将碗搁置一边,去牵天子的手——殿内温暖如春,但天子的手还是微凉。天子瘦了很多,握住时没什么分量。
天子平静道:“你将鬼侯剑带回去吧,我已经拿不动它了。”
他红了眼眶,施法将鬼侯剑缩为薄薄一片,串联进天子的腕绳里,“如此,它可以感念你心意。你若想使用它,它便现原形;而若不用,则缩为小片。”
天子低头抚摸那纤细的绳,笑道:“够了,够了。”
他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听天子续道:“你走罢。”
他蓦然抬头,天子声音低低,又轻又甜,像平日里对他的哄惑,“回昆仑去。”
他于是知道方才天子为何说够了——那一点腕上的念想,足以支撑他人生最后的旅途。
他哽咽,“你不想要我陪你么?你不要我了么?”又发觉自己荒谬,跪在塌边,将面颊埋进天子的掌心,“我犯傻,你怎么可能不要我!”
天子脸色有些苍白,捧起怀里人的脸,他们彼此对望。
他预感到天子可能想说什么,轻轻挣扎,天子却坚持说了下去,“你父族与母族,我已安顿好,相应事务都已交代过旦儿与尚父。你族若不犯大错,可体面而活。”
天子抚摸他有些干裂的唇瓣,“你不能长留镐京。你一年内在此地的光阴之数,已是我与朝中几番拉扯后的结果。”
“我时日愈短,而你又相伴我身侧,朝中必定流言四起,有心者会拿你与你想要庇佑的前朝遗民做文章,以侵吞封地与人力。往后我精力愈发不济,无法与他们斡旋抗衡,他们必定反扑于你与你族。”
天子低声道:“我绝不能陷你于那种境地。”
“那······那分命呢?”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焦急道:“我不要长生了,我不要长生了!我可以把我的阳寿分你。”
天子低低咳起来,半晌后平静道:“或许我们可以凭此再活几十年。但你死后,太岁神一职怎么办?有什么可接替的选择?太岁星府一切运作部署,你可以在这几十年内完成么?继任者如不能继续推行你的意志呢?”
当头的冷水,他如坠冰窟。他的神职由天分封,这意味着天地认为他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从封神的那刻起,众生的福祸凶吉之责,就全然系于他身。
天子把他半抱进怀里,“既在昊天之下,无论人神,怎么可能不负重前行?”
哀莫大于心死。他回抱住天子,却已木然,无法流泪。
“回昆仑山去,去做太岁神罢。往后千年,替我看顾这个人间。”
天子哄他,“不要再来镐京。”
他最终带着天子赠予的那只玉环,骑了白泽,出了镐京。
天子固执着要在城楼上目送他远去,他只能一路向前,不敢回头。
他上山后,埋首案牍,狠心断了与镐京的一切联系。
又是一年昆仑的大雪,他在灯烛里往窗外张望,夜色里只有连绵的群山。
有人撩帘而起,他抬眼望去——
广成子看着他,神色复杂。
“周武王宾天了。”
天下缟素。
他照常处理事务。
周武王驾崩,人间哀痛四起,远甚于平日,凶吉福祸布施更需仔细考量调度。
杨戬代姜尚来看他时,只看见满地堆放的竹简,太岁埋首其间。
二郎神君沉默半晌,“太公让我来看看你。”
他手中刻刀刀尖一颤,“只是有些疼。”
杨戬有些紧张,“不舒服?”
他怔怔道:“师兄,我浑身都疼——我实在看不进这些卷宗,明日还要去见属下几位星官,怎么办?可是人间,可是人间,我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我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眼前一暗,杨戬将一张帕子轻轻摁到他面上。
他将那布料攥紧,低头时泪珠下落,在竹简上洇出痕迹。
他号啕大哭。
·05
广成子重新为姬发把脉,感知到情况已经逐渐好转,稍微松了口气。回头时,看见殷郊于书案边跪坐,面上泪痕干涸。
他走过去,取了盏热茶放进殷郊手心,神君手指蜷缩了一下,稍微回神,“那时你已经临近崩溃,近乎不能行走,但天下福祸凶吉系于你身,你绝不能长久地失控或避世。杨戬把你架来我这里,你求我将你的记忆有关姬发的记忆取出封存。”
但他又无法接受自己全然忘记姬发。于是将那枚玉环缩小,以红豆串连,贴身佩戴,作为木匣的钥匙。每一百年,以其上镌刻的法印提醒他一次,回到昆仑,重温旧梦。
他每每回到此段记忆里,一面徘徊眷恋,一面写着无法寄出的信件。
他写,姬发,太岁星府运行部署初成,我很是疲惫,但也很是欣喜。
他写,姬发,我当年在镐京吃的菜,传承已经断代,今日找到一家形似的,入口时发现神妙全然不似。
他写,姬发,天庭斗争越演越烈,我迫不得已卷入其中,实在煎熬。
他写,姬发,人间的欲求越来越多,返还的情绪越来越庞杂,福祸凶吉布施越来越艰难谨慎,我时常觉得累极,但依旧支撑。
姬发。姬发。姬发。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我很想你。
留存于匣子里的记忆仿佛一块蜜糖。他每一百年来尝过一口,就能重新提起气力,重新闯入这红尘冷暖、风霜磋磨。
此时,有人撩帘而起——
伯邑考笑眼如月牙,温柔道:“叨扰了。”
他走向姬发。殷郊爬起身,快步走到榻前,有些紧张,“怎么了?”
“我听了些天庭上的你俩的一些传闻,而留在发儿身上的法印又提醒我,他出了事,此刻人在昆仑。我便来看看,顺道将发儿当初在我处所托之物,重新交还他手中。”
伯邑考从口袋中取出一只锦囊,“这是他的记忆。”
·06
紫微帝君与周天子在新朝里第一次谈论崇应彪时,正在苑囿打猎。
正值春日,水草丰茂,万物皆在蓬勃可爱的生机里。
天子听过帝君希望自己施压于宗庙,而可与崇应彪进宗庙拜谒的想法,并不置可否。
他凝望着在远处原野上御马狂奔、时而射猎的崇应彪,忽而偏头对内侍道:“取弓与箭来。”
长弓、羽箭皆至。天子抚摸弓上的凤纹,淡声道:“其实,殷郊也未与我进过宗庙。”
帝君一怔。在短短此刻之间,天子抬臂搭箭,拉弓如满月——直指崇应彪的背心。
箭羽与弓弦在春风里低低颤动,仿佛虎豹在丛林间蛰伏欲发、预见血气蒸腾地兴奋低吟。
帝君瞳孔轻轻一震,霍然起手,摁住天子的一只手臂——
周天子岿然不动。
远处崇应彪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不再奔袭,只教马匹缓缓前行,有些僵硬。
传闻中,猎户在林中行走,需要把握几个法则。一是,不背对虎豹长蛇等猛兽;二是,如有背对,绝不回头。
天子有些感慨,他看帝君一眼,“崇应彪——只死过一次啊。”
帝君与他对视,并不言语,手中力道加重。
他们就这样对峙,仿佛沉默相持间伺机而动又彼此权衡的两头猛虎。
天子瞥了眼远处那人,崇应彪已经停驻,不回头,也不妄动,“他有些害怕。”
帝君望去,心头一疼,终是不忍,卸了气力,低声道:“我现在带他出宫。”
天子动了动肩,指向偏移,松了指骨,羽箭迸发,射中一只狐狸,“他不要再出现在镐京。”
天子转身,对侍卫道:“拿回来,剥了皮毛。神君来京时,看看他想用这做什么。”
紫薇帝君的车驾出宫时遇见同路的姜尚,隔帘见礼,欲走时听太公道:“帝君,留步片刻。”
帝君将帘撩起,与他相望,“请太公指教。”
姜尚微笑,“陛下与帝君在猎苑的事,我大致知晓了。”他劝慰道:“陛下心里从来是有您这位长兄的,只是您今日的事,确然触动了他心底绷得最紧的那根弦。”
“太岁神的第一次死亡近乎成了陛下这些年隐而不发的心病,而那次死亡又与帝君身边的那位星官直接关联。于是他在陛下面前每一次的出现、帝君每一次的提及,都在警醒陛下当年多么无能为力、多么优柔寡断、多么懵懂无知、多么错敬错爱,让他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岁神受尽磨难。”
太公续道:“如我记得没错——您的星官,当初在刑台上还打了太岁神一耳光。”他思忖,“或许太岁神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陛下不会忘,因为那是对曾经的陛下最赤裸、直接的羞辱。”
“至于斩头,”太公简短道:“滔天大恨。”
他直视着帝君,“陛下是天子,天子有天子的脾气。不可能因为您,就这样轻易地谅解自己的极恨之人。但您放心,陛下如若想杀您的星官两次,就绝不会让他只死一次——您看,您的星官,现下还好好活着。”
“天子明白您的心意。您的星官曾是大奸大恶之徒,但他少时多苦、成长不顺,但他对您很好很好。”
所以天子虽已起斩杀心很久,以至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但最终有所顾念,没有动手。
太公笑道:“陛下既默默做了让步,您就不要带星君到他面前触霉头啦。”
帝君沉默良久,“是我糊涂。谢太公教诲。”
最后,“帝君,天子的心上人都进不了宗庙,您的心上人却能进。”太公状似玩笑地摇头,“听听,听听,这还有王法么?”
帝君理解了天子的意思,于是不再多想这件事。
而帝君未尝料到,这件事情,在后来,迎来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种转折。
在周天子甫一病倒时,他便收到了来信。
弟弟在信中告知,身边现在正有殷郊相伴,而自己又有心事,待支走殷郊回到昆仑后,再与兄长诉说。
帝君困惑又焦虑,只得煎熬着,折磨到新朝第三年年初,才入镐京看望。
那时天子满头青丝已成灰白,十二分的憔悴,接待他时倚于榻上,勉强扯出一个笑脸。
他去牵天子的手,发觉骨瘦嶙峋。
帝君含泪道:“你有什么心事呢?”
天子答道:“一点私心。”他低咳起来,“我望能再为殷郊做些事情,还望与他重逢。”
帝君一愣,苦笑道:“这私心未免太大了些。”
天子只平静续道:“太岁一职,越往后,人世更迭前进,只会越辛苦。”他低声道:“我望与他分担。”
帝君想劝慰他,“太岁毕竟是神明。”
“人们向神明索求。”天子抚摸腕上那根红黑交杂的细绳,“神明看似长生,但内里,却在一年一岁,逐渐苍老。当无处可去、无处倾诉时,神明又该何以为继呢?”
帝君沉默半晌,“你不把他当神明,你把他当爱人。”
天子一怔,旋即笑了,有些释然,“殷郊本来就是姬发的爱人。”
帝君看着他,恍惚间,此刻面前的并不是这天下共主、人间帝王,只是许多年前,那个眼眸明亮的少年人。他说,兄长,我有心上人了,他是殷郊。
帝君低声道:“你既盼望与他重逢,又何必让他现在就从你身边离去?”忽而又明了,“你怕朝中有人趁此机会······”
他看着天子,“你对自己,未免太狠心了。”
分明那样的不舍得,舍去时仿佛活活剖心,最终却那样轻轻地放了手。
帝君垂眸,“我记得殷郊愿弃长生,分阳寿于你。”
天子将原因与他说明。帝君思忖道:“或许会有合格的继任者出现呢?”
天子平静道:“那如果没有呢?”他向殿外望去,他分明拘束于一室之内,此刻却仿佛在俯瞰整个人间,山河草木、众生攘攘,“让天下人,陪我和他赌这个可能?”
天子轻轻摇了摇头,话语却有万钧之重,一锤定音,“不行。”
帝君叹息。
天子于是问道:“兄长,愿意帮我么?”
帝君默然,半晌后开口道:“你是想说道典里那个法子?”
“我知以往未尝有人试过。”天子看他一眼,仿佛病狮,虽不及盛年,但心性与勇气仍在,“那便让我试试。”
帝君蹙眉,“我可以将你的肉体秘密封藏。但若九十九世中,你有一世支持不住,就会前功尽弃,所谓重逢,再无指望。”
天子淡声道:“这是我的选择,我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帝君回想,“你刚登基时,便从我这借走三千道藏中遮天卷。我以为你当闲书一看,原来是查询并谋划此事。”
天子继续劝说,“如这条路让我蹚开,往后人间登神之法可以又多一条。”
帝君还是有些动摇,站起身来,背对天子,“此法太过凶险,你要遭大罪——你先休息,我再想想。”
天子轻声道:“兄长想带崇应彪进宗庙么?”
帝君一僵,转过身去,“你······”
天子冲他笑了一下,有些讨好,“如果兄长能应我,我明日便召相应朝官觐见施压。”
帝君有些愤然,“这是两码事!”他严厉道:“你和他,于我之重,皆等同性命,没有什么可置换的。你所求之事,再议。”其实是在搪塞,因为谁也不知道天子还剩多少光阴,哪里有什么再议。
他硬下心来,再度转身欲离去。
天子在他身后轻轻道:“求你了,哥哥。”
他蓦然止步。
弟弟似乎有些哽咽,仿佛哀恳。
“求你了。”
·06
姬发醒时,已是临近正午。
他脑海里被往事淹没。于是睁眼时下意识去看书案,以为还是千年前,某个午休小憩后,醒时看见殷郊在那处看书。
伯邑考此时进来,见他醒了,“找殷郊么?”他去挪了一只矮几到姬发跟前,“他走了。还有几天是中元节,太岁忙着呢。”又挪了两条竹凳来,“不过他说,你醒后,可以每晚九点后给他打视频电话。”
姬发伤病初愈,伯邑考做了比较清淡的砂锅粥给他,里头加葱花、蛋丝、鸡丝、财鱼片、花生仁、油条碎。自己则和广成子一起,鱼丸狮子头、蒜香脆皮鸡、清炒白菜苗,两菜一汤地吃了。
“说来有些意思。”广成子用勺子将狮子头一点点剥开,“姬发,你曾是天子,却奋力逃脱天道施予你的桎梏。”
天道不想要他长生,他偏要长生。天道说此路不通,他偏要走出前人未尝走过的路。
“与天斗么,”姬发淡声道:“从来其乐无穷。”
“昊天想做我父母,却又不肯垂爱怜于我,却又望我敬祂顺祂,哪有这样的道理?”
广成子有些赞赏,又嘱咐道:“以后,你跟殷郊,记得常回山上吃饭。你那一去,昆仑成了他的伤心地,每一百年才回。平日里不知在人间怎么敷衍生活,像什么游魂。”
姬发想起些别的事,对伯邑考道:“劳烦兄长将我调回道门吧。”
伯邑考挑了挑眉,“想扶助殷郊?”
姬发“嗯”了一声,广成子明白了,“如此一来,你需趟更中央的浑水。”
姬发不甚在意,“神皆由人修来。我既能掌握整个人间,当然也会有办法摆弄这些神仙。”
当晚八点五十,殷郊打来视频电话。
姬发刚洗完澡,拢着半怀水汽,接通了。
殷郊才下班,找了一处大排档,打包一碗蟹黄凉面、十支羊肉串和一听啤酒,带回茶都里那个小家。
他将手机架起来,“伯邑考跟我说你醒了。”
姬发“嗯”了一声。
太多年未见,万般思绪不知从何说起,殷郊只干巴巴道:“你干嘛呢?”
姬发温声道:“刚才在洗澡,现在在看你。”
殷郊一怔,心头一片酸软,他看着姬发,“头发还能养回黑的么?”
姬发将洗澡时褪下的腕绳重新戴上,“昆仑应该有办法——你喜欢我哪副样子?”
殷郊答:“都喜欢。”
“那这事就之后再说吧。”他温和道:“你不要担心,此次定有‘以后’。”
殷郊将啤酒的拉环拉开,“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你想要历劫的事?”
姬发看他,“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应该一起面对?”
殷郊默然,听姬发续道:“我那时毫无把握,所以不能给你希冀。如若我最终失败,本来怀有莫大希望的你,又该如何?”
殷郊张了张嘴,最终说不出什么。他尝试想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的勇气。
“你是太岁神,你要照顾整个人间。”姬发柔声道:“你没有什么时间,也不被允许花太长的时间去消解你自己的崩溃。”
殷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他皱了皱眉,偏过头,将酒一饮而尽,捂了捂眼睛,最终哑声道:“我真要发疯,疼得发疯——想到你遭那九十九世的罪。”
姬发一顿,轻声道:“过几天,我就回去陪你。”
殷郊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你当初怎么不带记忆入劫?”
姬发解释,“此法本为禁术。若我携太多尘缘入劫,恐怕天庭内相应管事会察觉。”
蟹肉微甜而丰腴多汁,殷郊将吃完后留下的螃蟹壳放到一边,“你哥怎么不在你醒时,就将你的记忆给你?”
姬发答道:“我去世时,嘱咐我哥,如他自你言行中发觉你已不记得我,而我又最终完成历劫,在我醒时,就不要将我的记忆给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承受;如你我还有情缘,想必会再相遇,彼时再将我的记忆给我。”
因在天庭或镐京里每见到伯邑考,殷郊总会想到崇应彪斩自己头颅一事,下意识不愿深交,多数时也只有寒暄。于是后来,紫薇帝君至多只知太岁神遗忘与弟弟的前尘,无从得知其中挣扎。
殷郊又将姬发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遍,忽然笑了,“胆小鬼。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是。”姬发坦然道:“我是胆小。”
爱让勇敢者胆怯,爱让慧敏者惘然。他们其实比自己想象的,都还要更爱彼此。
“我那时怕我醒后,不知该做些什么,所以才让我哥将我的那段执念,附在你给我的那根腕绳上。”
如今前梦忆起,他知是与所爱分担长生里一切劳碌苦厄、共守这人间悲欢离合。
殷郊想起些别的,“‘爱民如子,乐知天命。’你的初衷里怎么有乐知天命?”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看淡得失荣辱,努力作为但不企求结果。
姬发有些困了,“我在人间行走,有这样的心境,你在天上,得到人间的反馈里就会有正面乐观的,或许就能轻松些。”
殷郊着急,“你别困,你别困,头发干了再睡。”
姬发笑了,“你真将我当玻璃做的了?”
殷郊企求,“你体谅体谅我,我后怕得不得了。”
姬发捏诀将头发弄干,安抚道:“好了。”
殷郊想了想,“我中元节时要去祭拜我妈,你跟我一起吧。”
姬发点头,“好。”
殷郊再琢磨,“你哥当初交换了么?”拿弟弟的请求和宗庙一事。
“没有,”姬发摇头,“他觉得此二者无法置换。只因我是他弟弟,他便帮了我。他在周朝以后,才和崇应彪一起祭祖的。”
殷郊有些放心下来,“那好,你定个宜婚嫁的日子,我和你去你祖宗跟前拜堂——你家祖宗连崇应彪都忍得几千年了,难道还受不了我?”
姬发笑了,“中元节后,搬家吧。不住那里了,换套好些的房子,我仔细盯一下装修。”
殷郊莫名其妙,“为什么?”
姬发看着他,“你之前说有些吵。既然如此,不能将就。”
·07
殷郊是被热醒的。
他疑心是否室内空调开的太高,便起身去摸索姬发那边床头柜上的遥控器。
已近黎明,窗帘在昨晚未合得太拢,于是漏进一点泛白的天光。
生物钟的缘故,姬发在这个点已经半梦半醒,让身边人一压,睁开眼,下意识搂住殷郊的腰,温度从裸露的肌肤上渡过来,“怎么了?”
殷郊小声道:“热。把温度调低点。”
姬发于是将遥控器拿给他。手机震了一下,姬发打开看。
殷郊将温度调好,钻回被窝,将脑袋靠近枕边人的颈窝,“怎么了?”
“今天周日,我哥让我们晚上去他那里吃饭。”姬发稍打精神看看伯邑考列的菜单,“汤是排骨藕汤,甜点是红酒酿雪梨和冰皮月饼,六道菜——土豆炖牛腩、山药炒牡丹虾球、手撕鳜鱼、瑶柱蟹肉粉丝煲、广式黑叉烧。”他比较满意,将手机重新放回床头。
殷郊笑了,“你哥端水端得够平了。六道菜,三道是你爱吃的,三道是崇应彪爱吃的。”殷郊不怎么挑食,对这些无所谓。
年初时,他们四人,不知是相安无事还是若无其事地一起过了除夕、守了岁。殷郊能感觉到,姬发依然不怎么喜欢崇应彪,但勉强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心平气和地吃饭了。
此时外头开始下雨。他们的新家是一处湖边的别墅,静谧而富有古色。庭院内芭蕉葱茏,海棠低垂,红鲤在池中游弋,影照青苔。
风雨声愈发急了,爱人的怀抱与被窝在此刻无比值得留恋。
殷郊侧身抱住姬发,听见彼此同频的心跳,姬发亲了下他的额头,闭眼道:“继续睡吧。”
人间清平,好梦正酣。
END.
注:官将首其实更多时候是戏剧形象,但看电影《咒》后了解了一系列这类文化,觉得官将首的设定、名称都太帅了,此处便化用在文中作为神职,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一日,关宏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一些不对劲。
#1120迎白夜破晓双关年下only#
day1 第11棒:文 姚姚奶昔
一、
一日,关宏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一些不对劲。
刑警,讲求实事求是,用证据说话,从细节入手,获得最真实的“真相”。关宏峰在这条路上走了近二十年。从出类拔萃的毕业生,到如今行业内响当当的专家,他从未质疑过事物运行的规律,即便他知道,在人为因素的作用下,很多案件会发展得比戏剧更荒谬,也更离奇。
从两年前宏安码头的案子结束后,关宏峰度过了相当长且安逸的日子,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增援及时赶到,只有两个警员轻微擦伤,其他人都顺利且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任务结束后,伍玲玲因有重大...
#1120迎白夜破晓双关年下only#
day1 第11棒:文 姚姚奶昔
一、
一日,关宏峰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有一些不对劲。
刑警,讲求实事求是,用证据说话,从细节入手,获得最真实的“真相”。关宏峰在这条路上走了近二十年。从出类拔萃的毕业生,到如今行业内响当当的专家,他从未质疑过事物运行的规律,即便他知道,在人为因素的作用下,很多案件会发展得比戏剧更荒谬,也更离奇。
从两年前宏安码头的案子结束后,关宏峰度过了相当长且安逸的日子,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增援及时赶到,只有两个警员轻微擦伤,其他人都顺利且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任务结束后,伍玲玲因有重大立功表现,被调到了市局刑警队,也算是官升半级。
而后的几乎一年中,长丰支队没有发生很恶性的杀人案,周巡总说,端掉了个窝点,居然还就此不出命案了,不知道是碰上了哪路神仙。关宏峰一瞥便知道这人有一半是闲的无聊,有一半也是出于警察本心的善良,便没搭腔。倒是刘长永在旁边呛了一句,问他难道还期盼有案子么,末了又添了句,这样的日子还是舒服的。
关宏峰也舒服,他似乎有些睡过头了。
后来,又是再一年多后的某个周六的下午,他难得午觉睡这么长时间。他并没有想睡午觉,只是拿着本新买的书,腿上盖着小毯子,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他就这么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太阳落到这边,透过窗户,把那点子余下的光撂到他睫毛和颧骨上,他居然感到了一丝不符合常理的灼烧感,分泌的泪让他难以将视线聚焦在某个点上,他下意识去攀一旁的柜子,去够一个相框。
当目光再次汇聚一点,他发现手中相框镶嵌的是一张母子的合照,母亲躺在病床上,两只手抱着他的手臂,他在一旁稳稳托着母亲的手,对着摄像头笑。
我记得这张照片是我和宏宇小时候的合照。
关宏峰静默了,他握着相框的手依旧很稳,他将相框举起,翻过来,开始进行检查。
检查结果是——相框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是的,这是符合常理的。自从他搬到和光小区303,这里并没有别的人来过,当时只是让搬家公司将物品安置在房间内,相框应该是包上泡沫纸,封在易碎品那一箱中,也是他亲自擦拭后放上柜子的。
关宏峰开始倒推自己的行为,他开始回想拍这张照片的时间,看上去是母亲生病前,他印象中,母亲生病后,他们一家曾拍过一张合照,关宏宇把那张洗了出来,交给了他。关宏峰因为个人情绪和保护家人隐私的双重原因,将关宏宇那部分折了进去。
关宏峰又拿出了钱包,很好,这次没有问题,关宏宇那一侧确实如记忆中一样被折了进去,这让他松了口气。他还不能完全放松警惕,他试着去验证自己鲜明的记忆,提取照片上的指纹,结果出乎意料——照片关宏宇部分的一角没有任何指纹,甚至毫无残留,反而是关宏峰接过时的那一角有半枚他本人的指纹。
出问题了。
二、
将与记忆和印象不符合的物品全部理出,已经到了夜晚12点,屋内的灯光很暗,关宏峰有些头晕,为了看清楚所有“物证”,他只得将客厅、书桌、床头的灯全部打开,这让他感觉脑袋清晰了一些。
桌上摆着四件物证,分别是:
其一,在至少五年前就封好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应该是他与关宏宇幼时的黑白合照,如今变成了他与母亲的合照。
其二,关宏宇在母亲住院时递来的照片,一角本身应该有他俩的指纹,如今关宏宇的却全部消失了。
其三,千禧年间,关宏宇留下的项圈式项链,金属爱心材质,彼时他们处在半冷战的状态,关宏峰清晰记得,关宏宇为了讨他开心,在这条项链的金属爱心背面刻下了土土的“F & Y”。因此,关宏峰每次搬家时都会专门把它放在关于家人的物品中,一直带到了如今的303。如今上面却是GHY三个字母,并没有他的名字。
其四, 关宏宇三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不见了。
一个,还可以十分勉强说是意外或者记错了,两个呢,三个,四个呢?关宏峰,你还能说这些都是意外么?
凌晨一点半,关宏峰打开了手机,播出了一串号码,那是关宏宇从二十多岁用到现在的手机号,他烂熟于心。
嘟——嘟——接通了。
“哥,怎么了大半夜打电话,出啥事儿了么?”关宏宇那边很嘈杂,有电子舞曲,他只能稍微扯着点嗓子回他哥的话。这声音太熟悉,几乎是一瞬间就给了关宏峰暖意,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和弟弟多说几句话,甚至有种把事情都告诉对方的冲动,但不行。
“……我们见一面吧,你明天有时间么。”
“明天啊,我赶回津港要两个多小时,早上还是下午,下午的话我就回去睡一觉再坐车回去。怎么着,想我啦?”关宏宇的声音还是不着调。
“你出差了么?”关宏峰问。
“哥,我几年前就跑天津了,三年没回去了,和你说过啊,开公司。”
你的宏宇物流不是开在向阳区么。
关宏峰喉中一涩,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你回去睡吧,给我个地址,我明早去找你。”
“得嘞,哥,明天见!”
三、
关宏峰踏出车站时,才早上八点半。他几乎一夜未眠,五点半到了火车站,车晚点半小时,六点上车,他将车次号发给了关宏宇。尽管那时弟弟应该已经熟睡,他依旧做出了往常不会做的举动,报备。
大学时刚走出津港的小峰远行总没有安全感,每次订票前,他会告诉父母和弟弟,这样他们就能按照列车时刻表来知道他的路径,后来二十多岁,他回了津港,也时常出差,也会将列车号呼给母亲。如今,微信比小灵通短信、呼机、信件都要便捷,他却极少再给谁这样报备行踪了。
还是该报备一下的,毕竟我是去找他。
关宏峰走出车站,打算打个车,却看到弟弟骑着一架“靓丽”的机车,拍了拍后座。关宏宇摘下头盔,一头较哥哥稍短一点的毛梳得很漂亮,也很时髦。他一见到关宏峰,眼中就露出了思念和惊喜,张口第一句是:“哥,你脸上的疤好全了?”
“谁告诉你……我脸上什么时候有过疤的。”关宏峰皱眉。
“之前看到的啊,应该是两年前的事儿吧,你出任务的时候脸上被剜了一大口子,做手术缝了和蜈蚣一样,现在看着和没有一样,你们警队还包做医美啊。”关宏宇探着头,又看了看他的右脸。
“……没有,我没受过那种伤。宏宇,你昨天说你三年没回过津港,又说两年前我的脸受伤了,你当时是怎么‘看’到的。”
关宏峰一问,把关宏宇问得有点懵,回忆像一个匣子,如果你不注意,就不会探究那些冗杂的记忆是否与现实相匹配,而当端倪被赤裸裸掀开在炙热的逻辑链中,一切就都有迹可循。
“……两年前,我是开着朋友的车,早上6点到的津港,当时在津港市人民医院,你住的是一个单间。后来,周巡他送来了水果,我都削好苹果了,切了块,你说你要吃香蕉,我就又给你剥了香蕉,你说脸疼,让我自己吃。”
“你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你照顾我多长时间,你什么时间离开的津港?”关宏峰继续问。
“朋友就是老纪,他你认识,当年我卖碟的上家,后来和我一块儿被你给抓了,现在不怎么联系了,等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咱俩再问问。我照顾你应该就几周,在津港一共待了一俩月。”关宏宇一边思考,一边复述。
关宏峰指了指他的口袋:“现在和纪袁亮打电话。”
关宏宇照做了,第三个电话后,那边接通了,接起来的是一个女人。
“什么?你说老纪还在牢里?四年前关进去的……行,什么事儿啊,知道了林姐,你也保重身体,我有空回去看你啊。”
关宏宇挂了电话,彻底轻松不起来了,他低下头,似乎明白了哥来找他的原因。
“哥,我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如果是,那也不止你一个人脑子有问题。先回家。”关宏峰拎起另一个头盔,扣好,跨上了机车后座,安全起见搂住弟弟的腰,“出发吧。”
四、
风在脸上刮着,关宏宇的背比年轻时厚了,腹部即便依旧结实,却能搂到温厚的肚子,不用力的时候和关宏峰自己的一样柔软。
七八年前,关宏宇曾在他家借宿过一段时间,也是大概那个时间,他俩由于伙食过好,同步胖了一圈。男人三十岁是个坎儿,关宏峰敏锐地察觉到弟弟变柔软的肚子,而那时他们的脸还是很年轻俊俏的,他的视线缓缓移到肚皮上,关宏宇就叼着碎冰冰,睁大一点儿眼睛,丝毫没察觉出来什么:“我给你留了一半儿啊哥,你别老瞪我,给我瞪出心理阴影怎么办。”
“你还能有心理阴影?”关宏峰不瞪了,瞥了一眼就扭头。
在一起时,他经常会去观察自己的双胞胎弟弟,因为总有些说法会说,即便是双胞胎,在日渐差异化的环境下,外形也会逐渐往不同的方向奔去。关宏峰因为工作有些过劳肥,关宏宇是又跑又闹的,他总在想,或许某一天时隔许多年再仔细看关宏宇,会和自己有很大的差别……也说不一定。
可事实上没有,我们三年没有见,却看不出什么差别。
关宏峰觉得这条回“家”的路程有些漫长,天下起了很细很细的雨,斜着望他们身上打,关宏宇是从夜店出来的,除了酒味儿什么也没带,雨衣什么的就更不用说,还好他和关宏宇有两个红亮的头盔。雨细细的,不算密,啪嗒落在头盔上,声音好清脆。关宏峰想到小时候,也是下雨,妈妈会把他放到车后座,弟弟就缩在前面。他说不要脸上迎雨,要缩在母亲双臂撑起的“雨棚”中,可依旧会因为不知道路到哪里,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家而烦躁。小关宏峰的脑袋也小小的,要把锁扣得很紧,雨才不会钻到他的领子里头,母亲的雨衣与他的雨衣相连,他便会下意识搂住母亲的腰,贴到背上,这样即便要去承接外界“惩罚”,也能紧贴着最信任的亲人。
弟弟是更早走出雨衣的人,他最早生长成能自己迎着雨往前冲的家伙,那时的关宏峰还在学校读书呢。
其实路程也不漫长,他和关宏宇都不是小孩子了。
到地方,关宏峰下了车,深灰色的风衣淌下一连连水流,材质还好,擦一擦,晾一晾,就没事。这地儿不像小区,绕来绕去,到了卷帘门前。关宏宇打了个招呼,门就自动开了——这里是宏宇物流仓储信息管理系统的真正核心所在,也是某个黑客的蜗居地。
“小,小宇,这是你哥?”崔虎起来搓了搓手,有些面色不同。
“是,你们应该没见过,我哥,刑警队长。哥,这是崔虎,我公司的二把手,帮我搭系统的。”关宏宇很高兴,擦干皮衣上的水,脱了就往皮沙发上一搭。
关宏峰惯例打了招呼,他明白关宏宇的用意,如果自己的记忆可能出问题,那么找身边人确定信息,是比较有效的方式。
“崔虎,问你个事儿。咱们当时是怎么决定要来天津来着。”关宏宇从冰箱里摸了罐啤的。
“你,你这记性,还越搞越差了,你不是说,说你哥推荐的么。”崔虎看了眼关宏峰,又看了回关宏宇。
一番交谈后,一件在他们兄弟二人认知以外的“现实”被勾勒出来。
按理来说,关宏宇在津港混了那么久,各方的路子、人脉、势力分布、裙带关系都很了解,如果真要开物流公司,津港是他唯一的选择——到别处不是想混口饭就能混的。但当时,在关宏峰的“建议”下,他和崔虎俩人加上关宏峰资助的和借来的钱,他们就这么闯到了天津,而且一路过于顺利,关宏峰在这边信息网络的单位有熟人,短时间内,关宏宇把势力分布基本上都摸清楚了,就风风火火搞了起来,一直做到中等规模,他也算是实现了财富自由。
这次轮到关宏宇沉默了,他发现,他知道天津的势力,知道公司的运营情况,更知道自己账户的密码,但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了。
五、
离开崔虎的住处,雨停了,关宏峰不要继续坐车,关宏宇就把车停在车库里,这边离他家也就两公里,他们许久没有一起散步,这时候更适合理清思路。
关宏峰问:“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关宏宇勾了勾嘴角:“崔虎说的那个小宇哥哥,也太不像你了,我那时候那副样子,要创业,你不刺我两句我就谢天谢地了,还给我拿钱,帮我打通人脉关系,这可不像你关宏峰。”
关宏峰点了点头,多次不予置评,又问:“还有呢?”
关宏宇踩进一个水洼,水溅起来,脏污淋湿了关宏峰的裤脚,这是一个放肆的信号。
“我不觉得我会听你的话,凭什么你一句话就把我支到天津了,我亲朋好友都在津港,干嘛非要过来。”他说得相当张狂。
可关宏峰知道,他在说——你为什么要把我“赶”出津港,你要一直当刑警队长,一辈子不离开那个破长丰支队,咱俩都不在一个区了,我都没碍你事儿了,为什么执意要让我离开。
你难道后半辈子都不想见我了么?
这是无声的质问,天空似乎又开始下雨了。
关宏峰眼前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像谁都蒙上一层水,这是雨的帘幕,亦是他与弟弟之间深远的隔阂。
雨像灌进了他的靴子里,他要跟上关宏宇突然加快的步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泥中,鞋垫好像也吸了水,要用柔软的海绵给他的脚掌打下模子,就在这片他几乎未曾到访过几次的土地上。
雨又下大了,关宏峰立起来的发型被沉重的水珠打压下来,在关宏宇的眼中,他的亲哥哥像一条落水的狗。他们度过了各自最张扬明亮的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关宏峰像被一场场雨打磨过的石雕,他走路多了,再去跟关宏宇的步子就艰难,风衣吸了好多水,变得很重。直到眼前出现了个小儿童乐园,说是乐园,也只有深蓝色和橙黄色交替的滑梯而已,万幸旁边还有三把连起来的椅子,上头是遮阳的铁板,这时候倒是方便他们休息。关宏峰一个眼神,步子的声音停了,关宏宇就知道,他需要休息了,他们之间漫长的拉锯战也结束了。
坐下后还是关宏宇先开的口:“哥,咱们坐这儿等雨停吧。”
“好。”
“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么?发表一下关队长的破案才能也行啊,你别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确实还没有什么头绪。”
“得了,总不能咱俩就这么接受吧。”
关宏峰半扭头,嘴角有很轻微的弧度:“为什么不能。”
关宏宇笑了:“我还能不了解你?哥,要是你那儿也没问题,你就不会大半夜突然要来找我了。到底什么情况。”
关宏宇总是很敏锐,敏锐又自信,所以他才老和关宏峰吵架。
关宏峰此时却不想说什么,他觉得有些疲惫,想要换身衣服,洗个澡,觉得得有纸有笔才能说清楚,又觉得关于关宏宇的那些事情,实在太小,真要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说自己察觉到不同,就仿佛在说有多么在乎与他有关的事情一样。他可以解释,说只是记性好,可这更像欲盖弥彰。
可真相更重要。
他试图从个切入点入手,比如为什么关宏宇三年都不回来。关宏宇便反驳,说自己两年前真的回去过,照顾他脸上那个疤,说自己这两年不是不想回去,是一准备回去就出事,他说好多,说得有些情绪过了头,末了一句“那你怎么从来没来看过我”,把关宏峰堵了回去。
关宏宇低下了头,双手攥着肚子上黑背心的布,拧,拧出水,好像把衣服拧干比什么都重要。
他的手上的茧子很明显,握着布料用力,却不显青筋,只让人感受到敦实的力,更少了些野蛮。如果说,年轻时的关宏宇还能用青年猫一样肆无忌惮的手法霸占关宏峰的一块领地,用挠沙发一样的惹祸方式换取他哥的头疼,用泪水和摔门宣泄不满,再用依偎和撒娇获得原谅和温存,那如今的关宏宇则亲手推开了所有的路。他彻底独立,那么如果关宏峰不乐意维系关系,就也不会伤心欲绝地去讨要说法,如果双胞胎兄弟都能分道扬镳,就不用太在乎“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这样矫情的概念。可真正的感情怎么能被这种理性磨灭呢?
关宏宇突然有些崩溃,他的鼻腔开始酸胀,是不是呼吸时吸进了太多水汽?他的口中还有小麦酒气,酒,肯定是酒呛着人了。他脑子很乱,又很想告诉他哥,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津港。天知道关宏峰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关宏宇有多担忧,担忧哥哥从此变成脱线的风筝,要飞得好高好远,而关宏峰调回津港时,他又有多高兴。
我怎么可能是那个离开津港离开我哥的人啊。
“宏宇。”
关宏峰在喊他的名字。
他们之间隔了个椅子,蓝色的,他俩坐的都是黄色的,坐在两边,硬生生隔着一个蓝色的椅子。
关宏宇抬起脸,眼睛湿漉漉的。
“哥?”
关宏峰摸索上中间蓝色的椅子,挪了挪,坐了上去,他有时候好不讲究,没有纸了,衣服也湿了,那椅子上能推下来的水就用手推,不是水洼就能坐。这样,他们又是紧贴在一起了。
关宏峰张了张嘴巴,他沾了水的睫毛垂下来,就这么看着弟弟。
最后他说:“不要难过,这些事情有问题,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津港的。”
六、
他们要回津港——只是暂时的。
关宏宇不可能为了一个真相将事业抛之脑后,关宏峰更不会用真相这根缰绳拴死他。
他们刚回了津港,便出了雨夜杀人案,关宏峰来不及去深入探究自己的事情,只得把关宏宇先安排回303,便急匆匆赶往现场。这时的他手头有那把熟悉的黑伞,沉甸甸的,让他觉得很安稳,也将他与大雨的世界相隔。他觉得,也许只有关宏宇能拉着他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了。
新来的助理是小周,周巡推荐,刘长永原本不太同意,可耐不住小姑娘意志坚定,刘长永和她对视,又看了看关队,到头来只能用周舒桐跟着关宏峰能学到东西来宽慰。关宏峰倒是没有意见,实习生认真学,他就也不苛刻,照常教。
一切正如事件发展那样,雨夜杀人案变成连环杀人案,专案组成立,隔壁海港支队的赵馨诚与韩彬来到长丰。
韩彬是个与他人不同的人,这个人镜片下的眼睛弯起来,和关宏峰对视,便像能知晓人心中所想一样——陌生又熟悉。
两个神探合力,王志革的落网是意料中的事情。只是中间媒体的大肆渲染险些又酿成了一桩案子,万幸那天关宏宇路过,两个杀手被随即而来的警察逮捕,两名受害人只是轻伤。
关宏宇裹着关宏峰的大衣,站在屋檐下,嘴巴里叼着优酸乳,他把那根白色的细管咬得很扁,咯吱咯吱,眼睛却落在他哥旁边那个笑面虎身上。
韩彬感受到他的视线,打着伞离开关宏峰,踏上关宏宇所在的台阶,关宏宇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他,他们对视,两个人都勾了勾嘴角。
“关队很厉害。”韩彬先开的口。
“我知道,我听他说了,你也不赖。”关宏宇望望天,“专家不是专门来和我说这个的吧?”
“关队和我说了你们的情况,我身边有人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和你交流一下。”韩彬说得很含蓄。
关宏宇这才挑挑眉,看这人都顺眼不少:“行啊,你那边那个是什么例子,有推出来什么原因么。”
“原因……我和关队讲了个故事,他不太相信,提到了一个名词‘奥卡姆剃刀’。意思是,不要凭空去创造新的无法证明的难题。他和我想的一样,是个实用主义者。”
关宏宇放下优酸乳,眯了下眼睛:“你讲话能通俗易懂点儿么,我在这块儿的水平和小孩儿差不多。”
韩彬被他逗乐了,面上依旧不显:“简单来说,我的朋友现在在一家精神疾病研究所,其实算是疗养院吧,他在发现生活中的‘端倪’后,开始质疑世界的真实性,觉得一切都是人为塑造的,可以更改的,所以实物和记忆都不可相信。”
“……那你,不是,我哥说得那个奥什么刀,又是干啥的?”这番话给关宏宇搞得糊里糊涂。
“关队认为,我的朋友无法证实世界的虚假,就不应该搬出那么多猜测,它们对现实是没有实用价值的。”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想那么多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关宏宇听到关宏峰的言论,放松了许多。
“是的,只不过,关队似乎没有你这么好的心态,他这么和我说,却也开始质疑一些事,我觉得你是唯一能和他共同面对的人。”
关宏宇沉默了。
他该说韩彬看人很准么?可他又为什么这么好心,单纯因为和我哥互相欣赏?还是他也好奇这类奇异现象的根本原因。
这个他生活了三四十年的世界是虚假的么?关宏宇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的掌纹,如此清晰,一如既往,他有抬起右手,掌心接着水珠,冰冰凉,没几下就将他整个手心打湿,他骤然感觉到有什么包裹住皮肤的感觉,勒住他的手腕,让指腹的每一寸皮肤都无法呼吸,咋回事。他收回手,不讲究地在韩彬面前用他哥那件大衣外套擦干手,偏丝绒的光面被抹出抓痕一样的深色纹路,像深棕色的血,从双肋一直蜿蜒往下。
我得赶快,赶快到我哥旁边。这是他如今唯一的想法,他甚至来不及撑起伞,冒着雨往前钻,在一片片漆黑的伞布与钢铁的伞骨下,避开警灯红蓝的光影,拨开一位位有着警察身份的队员,没人拦住他,可能因为他是刚见义勇为的好青年,也可能因为他是和关队有着一张脸的弟弟。
你们说,一个弟弟要找哥哥,会有谁那么狠心拦他呢?
有,周巡。
“诶——那个谁,关宏宇,你哥在现场,你不能进啊。”这大嗓门。
“那你把我哥喊出来,我有事儿和他说。”关宏宇停住了。
“这个嫌疑人我们都押车里了,不知道关队在那儿窝着干什么呢。我们队小周陪着呢。”
“小周……那个年轻的小姑娘?成天看我哥那张不解风情的脸,也是难为人啊。”
“人家小周可崇拜老关了,说他是那什么福尔摩斯。”他俩居然就这么唠上了,“你也别担心你哥了,我们两个支队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护着他,能让他出什么事儿。”
周巡话音刚落,就见到小周冒着大雨跑过来:“不好了!周队,关老师晕倒了!”
完了,乌鸦嘴了。
七、
关宏峰再次醒来时,在家中。
钟表指向晚上十点半,房间内所有灯大开着,照得这几十平的小屋子,比白日还要明亮。
好刺眼。关宏峰又闭上了眼睛,他要再缓一缓。
所以,当关宏宇端着碗粥过来时,他还没有发现关宏峰已经醒了。粥还有些烫,他也就不着急叫醒他哥。
关宏峰闭着眼,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光的存在。明亮的光透过他的眼皮,焦橙、深橘、星星点点的黑网一并在他眼前流动,缓慢又炙热。
他听到了关宏宇的声音。
关宏宇说:
“哥,你今天晕倒,给我吓坏了。
“医生说你这个是什么,感光性癫痫的逆反应,我听不懂,但是知道俗称黑暗恐惧症,你怎么患上这个病的,什么时候的事啊。
“你放心吧,我是你家属,医生就和我说了,你们队的人都不知道。
“我觉得你不想住院,就把你带回来了,他们说你这是心理疾病,住院也治不好,我觉得你肯定更想有老虎陪着。
“今天你晕倒之前,那个叫韩彬的和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疗养院的朋友,什么这个世界是假的,我都没信,你肯定也不信,但是说真的,听到你晕倒的时候还是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连你后事都想到了。不说这个,不吉利。”
关宏宇停了一下,自己试了口粥,还是热的,可关宏峰喜欢再温一点的,他吃不了太烫的,而关宏宇又不想那么快叫醒他。
“哥,我小时候是不是有问过你,咱俩双胞胎之间有心电感应么,你那时候说没有,可我今天听完韩彬说的话,就满脑子想见你,要不是周巡拦着,我就闯进你们现场了。”关宏宇停顿了一下。
“你说,要是这个世界真的是假的,那你是假的,还是我是假的?该不会是那种咱俩都是别人电影或者小说里头的角色吧,那这就好解释多了,咱俩那些事都是情节需要,或者这个作者水平不行,他吃书了。咱俩要真的就是角色,那就是呗,你别想那么多,你这房间我才住几天就习惯了,等我回头回津港,我就搬进你家。你说你这个病也不能没人照顾,万一倒楼梯口了咋整,等咱上了年纪,变成老头了,更没人敢扶了。”
关宏峰在内心反驳,觉得自己不会到走不动路的程度。他却平白又开始幻想关宏宇住进来的日子,303太小,住他俩其实有些拥挤,关宏宇这些天都是和他挤一张床,他们都不说,却都知道。运气好,他与关宏宇的人生会有三万万天,人们总说,人会从幼时的孤独走向一段段关系,又在老年时与那段孤独重逢。那么对关宏峰来说,便是在幼时与关宏宇紧密相连,在青中年独立,又在不再强健的中老年与关宏宇重逢。
这也是好结局。关宏峰这么想着,又快睡着了,这时,关宏宇摸了摸他的手,捧起来,说:“哥,喝点粥,温度好了。”
关宏峰脑内冒出个念头,他想知道,关宏宇为什么没有趁着他睡觉的时候亲吻他呢?
他睁开眼,天花板还是模糊的,他爬起来,喝了一口粥,看到床头柜上的照片框,正是原本放在客厅那一个。
里面赫然是关宏宇与他幼时的合照,两个人并排,笑着,长的一样。一个含蓄,一个活泼。
关宏峰知道,一切快该结束了。
八、
那个疗养院不在津港,而在长春,关宏峰被案子牵绊住了手脚,关宏宇就先开始想办法开拓业务,万幸天津到津港这一代辐射范围广,他本身的业务也与津港许多公司有合作,建立个新的业务点并不困难。
等到两人腾出时间,已经要冬天了。
度过冬天,就会迎来春天,春天,关宏宇与关宏峰的一部分都定然会苏醒。关宏宇已然意识到关宏峰知道些什么,或者他聪明的哥哥即便不知道也已经推出了“案件”的结果,两个月前他们小吵一架,关宏宇愤怒于关宏峰的沉默,更觉得他不信任自己,可愤怒又能怎么样,他不会抛下关宏峰不管的。
那天,关宏峰刚办完金山的枪支走私案,他的头撞破了,关宏宇来接他,关宏峰和他走,走到离支队好远的地方,才疲惫地说:“你不要卷入这些事。”
关宏宇又恼了起来,说“你到这帮人里头玩不转,这次要不是有你说的那个卧底接应你,你就把命送了,你关宏峰有几条命可送啊。”
关宏峰不说话,定定看着他。
关宏宇投了降,说:“得,您老有自己的计划,就是能不能注意下身体,这几次你受伤,又是脑袋又是腿的,我和你一块儿睡觉,闻一鼻子药味儿。”
“忍着吧。”关宏峰的表情甚至有些高兴。
“还让你得意上了……你的伤我没法感同身受,上药的时候也不用老忍着。我看一下,咱俩接下来的行程是去长春,那边现在正下好大雪吧,明天咱们去买两身厚衣服,你衣柜里的扛不住的。”
“好。”关宏峰应着,他想说不需要你和我感同身受。
抗风的厚衣服、药品、围巾、帽子……关宏宇把瑞士军刀一类的都带上来,也是相当有经验了。
说是疗养院,其实很偏僻,他们从白日往雪山里开,再靠近就开不进去了,两人从车上下来,开始徒步往里走,万幸那地儿也不远,他们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十来分钟,就找到了。
“哥,你说哪儿有把疗养院开这破地方的,这平房里头最多能住五个人,天这么冷,物资都运不进来。”关宏宇背着包,抱怨着。
“别废话,等会儿见了人也收敛点。”关宏峰语气浅浅的,舟车劳顿,他现在有点体力不支了。
这不能说是疗养院,只能说是安置点,出乎他们意料,这个地方只有开门的一个人。
而真正见到此人,关宏峰才确定了一切。
“它”没有五官,没有头发,没有衣服,“它”更不能算是人,而是一团发光的人形物体,“它”的手与人的一样灵活,面庞是虚无的一片白,却十分柔和。
关宏峰张了张嘴,半晌只能说出是韩彬介绍他们来的。
病人嗯了一声,一旁的关宏宇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开始说那些这地儿怎么就你一个人的话,“它”竟然也能接上关宏宇的话,说喜欢安静,说不想被人打扰。室内的温度到很温暖,有二十度。病人为他们泡了热茶,是那种口粮茶,没什么特色,“它”似乎并不常喝,连招待人时用的也是最普通的玻璃杯。
“它”看着实在安静平稳,恒定的磁场在莹白的光身中打转,关宏峰仍无法找到能彻底了解“它”的方式,如果一定要以最简单的逻辑来判断这一切,他觉得他肯定在做梦。
那就当这一切都是梦,梦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病人开始娓娓道来一些事情,“它”不讲自己的故事,却讲自己这个人。
“它”讲:“我算是个有些孤僻的人,早年父母去世,和同辈的亲人关系并不好。
“后来,我唯一的亲人因为我卷入了一些事情,他很想带我脱离这样的命运,帮我打败我的敌人,和我一起平静地生活下去。
“而我在最初并没有想过让他卷入这场浑水中。
“和敌人对抗的过程很漫长,更艰难。起初,他被我蒙在鼓里,以为是我救了他,我即便心虚,却也很自私地觉得他应该帮我……”
关宏峰听到这里,想要反驳“它”,即便是亲人也是独立的人,就算遇到再困难的事情,也不该害了自己的亲人,亲人是值得爱的,不是用来拖累的。
关宏峰想这么反驳,却看到那个“它”缓缓地扭过头,那该是眼睛的地方白茫茫又空落落“盯”着他,似乎在问,你为何如此想要反驳我呢?
你真的想反驳我么,关宏峰。
你凭什么以为你会做出你说的那种高尚的事,而不是和我一样拉你的亲弟弟下水呢。
你敢说,刚刚一路走过雪地时,你没有想过就此和关宏宇迷失在大雪之中么。等太阳不再出现在空中,等你最恐惧的黑夜降临,它们分分钟就要夺取你的性命时,你的弟弟在身侧为你燃起篝火,你敢说,你就没有想过就此终结在此处么。
炉子里的火,噼里啪啦,里面烧的是木枝还是炭,其实都不重要。关宏峰手中的透明杯子的茶叶至今未沉到底,它们在反常理地缓慢打转,茶叶舒展放松,又紧张蜷缩 ,关宏峰却难以将注意力放在它们身上。他颇为紧张地听着,听这故事的后续。
然后呢……
“然后,他被我害得险些入狱,出来也没有正当的身份,他用特殊时期特殊状态宽慰我,却无法照看他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我亏欠他们一家很多。
“最后,他死了。这件事和他的死一起结束,和几年前因我而死的徒弟一样。但他把她带走了。
“从某天开始,我不再怕黑,也发现天不会黑了。”
“它”静静地发着光,这个故事就这么从“它”的口中流淌而出,在火炉上烧个噼啪作响。那些字里行间的哀伤,在字句被烧得破碎后,也显出些青烟样的原型来。无人在回话,关宏峰去看关宏宇,发现他的弟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他捞了张毛呼呼的毯子,给他盖上 。
睡吧,睡吧。关宏峰和“它”同时在内心念叨,在这完全明亮的屋子内,他们都太希望关宏宇睡去了。睡过去,再睁眼时就会恢复全部的体力,说这地儿太偏僻了,要和哥一起去吃酸菜白肉锅子暖暖身,说这茶怎么和你们支队发的一个味儿,不好喝。
关宏峰低着头,望着弟弟的睡颜。关宏宇睡得很安宁,呼吸平稳,不像这几天,因为天天开灯还要闻草药味儿睡不安稳。其实关宏宇不是特别习惯把头发都竖起来的,他说这样费发胶,可从他住进303,却又开始模仿他的哥哥了。
关宏峰抚摸着关宏宇头顶的头发,觉得不该这么蓬松的,所以他捋了两把,发胶的效用就消失了,弟弟的头发垂了下来,像个瓜皮,他拨拉瓜皮,感受那层毛发在指间穿梭。
“它”没说话,却也告诉关宏峰,你该亲他一下,你想亲他一下。
关宏峰对自己说,对,我该亲他一下,走出这里就不可以了,所以只能在这里亲一下,有且只有一下。
很好,嘴唇可以和嘴唇相贴,他们都喝了茶水,所以都湿润,两片唇肉湿漉漉黏在一起,关宏峰不张嘴,关宏宇也不会动。这算不上接吻,可是到了此时此刻,这么个亲吻又是无比无比重要的了。
关宏峰眷恋么,这个词很难和他扯上关系,在他真的眷恋之前,他是察觉不到的,当眷恋真的到来,他们眷恋的状态又早早停止了,所以关宏峰不会眷恋。
“它”没说话,可关宏峰知道,如果不叫醒关宏宇,这一刻就能一直延长下去。
关宏峰没有搭理“它”,起了身。
“你要叫醒他么?”
“嗯,我们要回去了。”
“好,那祝你好运。”
“谢谢,你也是。”
九、
这天,关宏峰突然想去祭拜父母。
从长春回来,他们遇到了林嘉茵,林嘉茵接到了老乔,一起前往津港。后周舒桐因有意缓解父女关系,送给刘长永一杯奶茶。当天晚上周巡找刘长永有事,刘长永则一直未来得及进食,期间两人发生争吵,奶茶被推洒在地,两人拖了地,又用湿纸巾擦了地面,后将垃圾和杯子一并扔到垃圾桶内,第二日在垃圾桶内发现死亡的虫,经化验,奶茶内有足以致死的化学毒药。
后,叶方舟被灭口,警方只找到了一具尸体。
枪支走私案线索暂断,关宏峰又提了一次,要去祭拜父母。
他们这次走了好远,好远,才走到那墓碑前。
他们对着墓碑说话。
关宏宇说:“妈,你别怪我这几年没回来,这事儿得怪我哥。”
关宏峰看过去。
“怎么不怪你,你不让我回的啊。”关宏宇看回去。
“我没说过不让你回来。没有物证,没有人证,你还想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啊。”
关宏宇动了动脖子:“不怪你怪谁啊,我都死了,你还不让我回津港,落叶都不能归根,好歹我也算是警察家属,咱家这片儿墓地能给我也腾个地儿吧。”
“……你呼吸正常,心跳平稳,你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我现在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别吧哥,你早就知道什么都检查不出来,但我也不是傻子。你知道什么,我差不多也都知道了。韩彬当时说,你相信那个奥……奥卡姆剃刀,是叫这个吧,我去网上查了,不就是说让咱俩都去相信最简单的事儿么。”
“我没有说它一定是正确的,只是个人角度上,我比较认可。”关宏峰补充了一句。
“不管是正确的,还是你个人的认可,咱俩都不可能蒙着眼睛过日子啊。”关宏宇望了望天空,“十七天,没下过雪,没刮过风,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空中连片云都没有,温度每天都是3-13℃,哥,你这么聪明的大脑,搭的这个地儿也太假了啊。”
关宏峰浑身一僵,掏出手机,在他点开天气的软件的前一秒,津港这一周到下两周的天气,已经十分合理地排布好了。日日不同,下雨会更冷,大太阳则会暖和,至于多云的云是什么样式,这个天气预报也看不出来。
他把手机举起来,倔强地给弟弟看屏幕,试图验证关宏宇才是有问题的那一方。
关宏宇实在是被逗笑了,他笑出了声,在这墓园里太不合时宜了。关宏峰面色铁青,狠狠收回手机,蛇口吐出几口“毒”来:“你还要犯什么病。”
关宏宇摘了帽子,抓着他的手,就往离开墓园的方向走,他们往深处走,再深处,关宏宇抬起另一只手,一指,说:“哥,那边有棵树,你协调一下,给我埋那儿吧。”
关宏峰甩开他的手,说:“这里没有别的墓碑,不能埋人。”其实这一片是新开辟的,还没有往里安排而已。
关宏宇说:“那我就还要爸妈那地儿吧,就是一家人都在,不方便讲私房话。”
“你还要避着爸妈讲什么。”关宏峰不该接着他的话继续的。
“问你想不想和我亲一个啊,这话让爸妈听到,不把我腿打断啊?”
就算你埋在这里,避着爸妈,我也不会和你在墓地里亲吻的,那时候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一副墓碑了。
关宏峰不说话,关宏宇又眉飞色舞,踩了下脚下的地儿。
“哥,那你就让这地儿长满花吧,挑个你喜欢的品种,我都行。”
关宏峰说:“冬天不开花。”
关宏宇说指了指他脚边:“喏。雏菊吧,哥,雏菊的花语是什么来着?我记得有暗恋,你不会暗恋我吧?”
废话。关宏峰很想堵住他的嘴,他觉得关宏宇知道的有点太多了,嘴又太难管,总说些他不喜欢的话,安静的时候还算讨喜,也就那样。
雏菊开很快,在这个冬天,室外温度只有五六度的时候,它们在土壤上疯狂地蔓延,又好规矩,贴着那个边,不往外再多进犯一步。
“我去……”关宏宇目瞪口呆,他相当震惊地蹲下来,揪起来脚下那根开橘色的花的,“哥,你真牛。在这儿你是不是和神差不多啊。”
关宏峰不好解释这些,只能简单糊弄:“这里可能是我的梦。”
“哥,你看过盗梦空间么?”
关宏峰点点头,这部还是关宏宇推荐的,确实还算不错,不过他对欧美人没有兴趣,就只是看了情节。
“那楚门的世界呢?”
关宏峰纠正他:“楚门是活在骗局里的人,那个世界是人造的,但是在物理上不是虚假的。”
关宏宇笑了:“哥,那你觉得我和你现在是在盗梦空间还是楚门的世界。”
关宏峰不说话了。其实在哪里都好,在哪里也又都不好。见过那位雪地中的病人后,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在一件件稍有疑惑的事情上反推,便能大致得知真相。
比如,三年前自己会让关宏宇离开津港,一定是有原因的,也许和宏宇的死有关。
两年前关宏宇说来照顾过他脸上的伤,那个时间点恰好是宏安码头的案子之后,他在两年后的现在试着去联系伍玲玲,市局说她去执行秘密任务,已经联系不上了。
关宏宇和他的合照变动为他与母亲合照的时间,恰好是高远的案子刚结案的时间点,高远曾试图敲他家的门,而当时他不在家。后来高远被捕,那天周巡到他家做客,那时候看到的应该就是他与母亲的合照,所以才颇感唏嘘,又因为没有接触到关宏宇的照片信息,他对关宏宇应该基本没有个人印象。
钱包中照片上关宏宇的指纹没有了,是为了防止某些事情,比如防止关宏宇卷进关宏峰的危险之中,指纹应该是某个契机。
关宏峰在分析,又突然想到千禧年间的项链。项链印着两人的名字,其实该是定情信物一样的东西,信物还在,那个定情的刻字却不见了……还有关宏宇送我的围巾也不见了。因为和宏宇的私情很危险。
如果与记忆不符合的物品,都是在修改因果,试图让命运脱离原有的轨道,那么还在执着相信记忆的他们,就是在叛离他最初的意志。
关宏峰往前走了一步,和关宏宇的距离就更近了一点,他问:“宏宇,这里是我的梦,那现在的你应该是假的,如果我这个梦是为了麻痹我自己,那你的言行就说不通。”
关宏宇挑挑眉:“哥,谁告诉你我是假的。咱俩之前见的那个雪山里的病人就是你,那张脸那个样,我都演不了那么像的。韩彬不是真的韩彬,算是他在你心里的形象,你给他设计成一个保险栓,韩彬的朋友就是你自己。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印象,但是你脑子太好使了, 好的连你自己都骗过去两年,也把前两年的我骗过去了,但是我说过,你没法骗咱们一辈子。”
关宏峰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哥,你要是想,我能在这儿陪你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都行,毕竟我都死了,也没别的事做。但是哥,你记不记得盗梦空间里头那个女的。”
关宏峰抬起头:“梅尔。”
关宏宇附和:“对,就是那个男主的老婆,剧情里头他们在梦里一起自杀,然后醒了,但是他老婆还是觉得在梦里,最后真的自杀了。对吧?”
关宏峰想了想,说:“我不会自杀。”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但是咱们这个梦总有一天会醒的,现在差不多就算是清明梦吧,指不一定什么时候就醒了,到时候你的脑袋接受不了这个梦结束了,把你带进下一个梦……到那个点,我不确定我还会不会进来。”
关宏宇这番话他明白,其实这里应该都不能算是梦,更像关宏峰的脑内宫殿,现实中的他多半在关宏宇死后精神有些问题,这次的梦,关宏宇在,所以才有这么个选择的机会。如果之前还有梦,而每一次在梦里的死亡都不会留下痕迹,他自己发现不了,那么他大概会一直堕落在梦境的循环之中,直到他的大脑真的死去。
关宏宇是来救他的。
关宏宇怎么又是来救他的,活着的时候喊着我要救我哥,死了还不能休息。
关宏峰理解也明白,但他仍然要故意刁难一下关宏宇:“你有证据证明你不是我幻想的么?”
关宏宇:“有啊,只要我说几个你根本不知道的事儿,等你愿意醒了就自己去查,问我那些朋友,都能证明。”
“你说。”
“那我就开始说了啊……从高中说吧,那时候咱俩搞了给十年后的信,你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当时问的是十年后我们还在一起生活么。那个我不到五年就取出来放家里了,就在密码柜里头,密码是咱俩生日,八位数。再过了几年我还给过去的自己录了段语音,还有首歌,刻光盘了,和信放在一起。
“我28岁的时候在夜场打架,刚好遇见你支队的周巡,我俩也打了一架,那时候周巡问我是不是你弟弟,我说世界上那么多姓关的随便拉一个就我哥啊?
“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女朋友,其实她是被我截胡的,那时候你还和我闹别扭来着。原本人家喜欢你这样高冷挂的,学习好的,最后和我分手是写了封信,里面有提到她真正喜欢的还是你,我把那封信留着,放咱家老房子里,你回去翻翻妈那个针线盒,能找着……”
关宏峰用眼神打断了他。他如今无力去验证这大大小小的证明,他更相信关宏宇就是他本人。关宏峰期望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那么关宏宇的言行就最好符合期待,他最好能执行计划,可他偏不,次次都要搞些“叛逆”,却又逐渐能做得很好,超出关宏峰预期的好。这才是关宏宇……
关宏宇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即便是唯一的亲人也要为他让路的。
他要在社会上瞎混时,关宏峰热与冷暴力都无可奈何,他要去创业时,又真真是不会离开津港的,而他要离家出走,就不会回头,要不抛弃他,就将他从漆黑的隧道中换出来,要救他,就替他去赴死。
如果能控制关宏宇,一切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如果我能做好一切人民警察的觉悟,没有害死伍玲玲,就不会得上黑暗恐惧症,就不会丢枪,不会为了寻找失枪的下落在213那天被陷害。但假设是不成立的。
作为一名刑警,关宏峰深知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能回头的,我们只能从新的起点开始,所以他送别一位位牺牲的战友,给一个个受害者家属送上真相,再如捋去那张蓝椅上的水洼一样,把影响最大的情绪推下去,残留的水渍就可以不去在意。它们真的会沾湿大衣,可时间充足,关宏峰就都能打理好,那就够了。
父母去世很早,早到这个时代变化太快,他们都容颜只能从从前年代的记忆中寻找。关宏宇则是恒定的锚点,他与关宏峰并行,不重叠,不交织,可关宏宇每活一天,这世上就有一个人与他同调呼吸,关宏峰的精神的某个相当细微的一端,就无形无色的系到另一个人灵魂的末梢,他的心就不会感到莫大的空洞。
到了现在,关宏峰看着关宏宇的脸,也能明白——其实我还是只是一个最普通最脆弱的人。
关宏峰不会是符号,不会是意义,不会是象征,他的自责、痛苦、失落,不会因真相大白,正义降临而消失。
他突然有些疲惫了。
“哥,你得醒过来。”
我知道,我需要醒过来,饕餮和亚楠需要有人关照,213的案子,可以结案,但支队应对那些残党需要案件最核心的人来辅助……
“不,不是,哥,不是需要你醒过来,是我想让你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我要做什么。”关宏峰理解了他的意思,关宏宇有期待他去做的事情,那他会做的。
“哥,你是不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什么我要继承死人的遗愿,替他把生前的遗憾和心愿都了了。”关宏宇终于没忍住,一片片揪那朵雏菊的花瓣。
“不是么?”关宏峰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当然不是,你给支队劳心劳力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快不干了,我还给你派了个支线任务,太难为人了。”关宏宇一口否决。
什么都不要,什么也都不说,死人的期望会变成遗愿。在当年的雪地上,在燃烧的火堆前,光亮会刺激他们的视网膜,让彼此都感到一丝刺痛,这份刺痛也是安全的来源,关宏宇可以依靠这堆火的温暖,更可以放心将关宏峰交给这团由他燃起的火,不必担心哥哥闭上眼睛就从此沉睡在大雪之中。可如今,沉入大雪的是他自己,那么,他就不会指着自己燃起的火堆,让关宏峰只依靠这个活下去。
哥,你自己走也要走到大路上。
“好。”关宏峰只能如此回答。
他答了好,却还一动不动。
关宏宇看了看四周,不正形笑他:“哥,你不会还想和我在这地儿干点什么吧,嗯……我看墓地也不太合适啊,你要是不怕,你弟弟我也努努力,不让你失望。”
关宏宇说得像真会做什么一样,会做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关宏峰这才勾起一丝真实的笑:“你能做什么?”
“别的做不了,不过这四下无人的,我能和你在雪屋里头亲我一样亲你一口。”
“我什么时候亲过你。”
“不是你亲的,那是那个生病的哥?不像啊,我记得那个哥看着冷冰冰的,亲我的是个热的来着……”
什么冷的热的都出来了,激得关宏峰脖子发烫,事实就是事实,即便知道那个光团也是他,但不完全是他,就不能这么混淆,于是关宏峰说:“我亲你的事没有别人知道。”
“光你亲我,不能我亲你?关宏峰,咱们做这种事不能这么霸道啊。”
做事,做什么事,一共才亲过多少次,小时候亲是不懂事,二十多岁的时候做是太年轻,现在三四十了再亲,还要跟个毛头小子一样讨价还价。
关宏峰不再回复,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可以是拒绝,更可以是同意。
于是他们接吻,谁先吻过来的不重要。这条禁忌的边界,他们将近五年没有跨越,从关宏宇不再那副社会混子的形象后,从关宏峰的自控力又上升到新台阶后,从他们由可以肆意挥洒青年人的意气的年纪到做出出格事情会被年轻人诟病开始……
关宏峰那时说,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了。关宏宇偏不,拉着他失控,做爱,没日没夜地做,到周巡打来的电话嗡嗡响,关宏峰把他推开,去接电话。如今,就在他们接吻的这一刻,这一霎那,这一个瞬间,关宏峰甚至连嘴唇的热度都没有攫取到,电话就又响了。关宏宇搂他更紧,不放开,他在告诉他哥,这不是电话,这个世界现在没有案子了,它由你掌控,最后这段醒来的时间,也只遵循你的意志。
哥,关宏峰,关大队长,和我的灵魂告别的时候,你要什么样的结局?
铃声变得漫长,伴随着振动,贴着关宏峰的大腿,震着他们都穿过的一条裤子,它震着关宏峰的肉,就也像在震关宏宇,如果自己手上的手机是无论如何都要接起的,那只有关宏宇能将它摁掉,这个认知挺让人恼火的。可关宏峰并不想离开那片嘴唇,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亲吻,关宏宇少见地没有伸舌头,他们像交换皮肤一样接吻,像为同是婴儿的兄弟渡气一样贴吻,只让不同节奏的呼吸间那些汽儿蒸着中庭,很湿,很热。
关宏峰略显笨拙,他此刻不能说话,便引导着关宏宇去掏他手机。关宏宇和他亲着还笑,他哥知道他意思,脑袋里肯定净是不正形的,于是他就牢牢扣着弟弟的手,只让他拿手机。
关宏宇捏着手机拎出来,也就在那一秒,铃声停了。
那块他手中的方盒子,似乎成了个模型,成了个死物,仿佛从来没有响过,从来没有催促着关宏峰去做什么,推动着关宏峰去执行什么。
关宏峰又一次陷入沉默,如果说语言的沉默是最初的沉默,那么肢体的沉默则是第二层沉默。关宏宇默契地放开他的嘴唇,他把手机放回自己的口袋里,他口袋小,四方形的角还能露出来点,别别扭扭像快要掉出来。
关宏宇又眨眨眼,伸手去摸他的脸,毛毛的,轻轻的。
“哥,你的疤回来了。”
尾声
28岁的周舒桐,已经是一名老练的刑警了。从三年前213结案开始,她彻底脱离了关宏峰的指导,却也自己能撑起小小的一片天。有时,顾局会觉得,她身上有关宏峰带的那批人的影子,像林嘉茵,像周巡,像很多人。
半年前,关宏峰回到了津港,她此前只知道关队长一直在某个精神疾病专家那边进行治疗,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偶尔得空时,她和周队会去看望他,噢,高法医也会带着小饕餮一起。关宏峰在疗养院有一套自己的生活轨迹,他日常活动精准地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他不和任何人交流,也几乎对他们的话语没有任何反应。
再之前,有一次在疗养院的花园中,她站在几米开外,周巡和韩彬再问具体的情况,高法医就牵着小饕餮,坐在长椅上,一旁就是已经坐了两个小时的关宏峰。高法医没有再试着和他交流,只是让小饕餮坐在他们中间,静静地等待。关饕餮这孩子和他爹一样活泼好动,脑袋里一万个为什么。她一会儿问,“大伯为什么不理我”,一会儿又说,“大伯和我爸还真一个样,双胞胎都这样么,为什么我不是双胞胎”。
高法医其实已经给她讲过那些深奥的原理,但这显然不是孩子会放进脑袋里的事情,这时候就很敷衍回两句不痛不痒的。小饕餮不听,转头去扒拉大伯的膝盖,她觉得大伯像一头大熊,比她高,比她壮,没办法交流,就想:小周姐姐说关队以前是他们的守护神,那为什么不能当我的守护神呢。
她趴下来,枕在大伯的腿上,两根麻花辫也耷拉着,因为跑跳太多了,有点散了,高亚楠让她自己学着去编,这样就不是一次次让家长动手,大约是觉得,就算是孩子也不能总惯着。那两根麻花辫的根部已经松散成微微散开的球茎,倒也不是不舒适就是了。关饕餮还在看大伯的皮靴子,想这靴子擦好干净,是每天都会擦么。她知道大伯无法回答,只好自己想呀想呀,就在她想着的时候,她的辫子被一双手细致地拆开,散下来,她抬起头,凑了过去,那个双眼依旧涣散的男人也跟着她调整姿势,让她能窝在他怀里。然后,他像从前对待案件一样,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把那两个麻花辫编好了。
“我以后这个麻花辫就不拆了,这是大伯给我的。”小女孩叭叭说着,把一根鞭子放到嘴唇上,撅着嘴顶起来。
周舒桐几乎要掉眼泪,高亚楠愣了很久,摸摸女儿的头,说:“你要是还想要,我们就再来找你大伯,他还会给你编的。”
“可下次他要又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不会的,他认识你。”
不过也没有等到他们下一次来找他,一周后,关宏峰就清醒了,他变回了从前,不,也不完全是从前。各项测试数据表明,他的精神疾病已经完全康复,指标正常,黑暗也不再有影响,他终于做回了普通人。这乐坏了周巡,关宏峰回津港的第一个周末,他就组了个局一起聚一聚,拿出口袋里不算多的钱买了单。大老爷们不多,也都是体面人,场上有孩子,还有高亚楠、林嘉茵和周舒桐这样有性子的女人,酒是不沾,倒是韩彬试探性问他经历了什么,关宏峰的答案模棱两可。
他说:“脑袋休息够了,也该开始工作了。”
没人知道关宏峰的大脑“休息”的时候经历了什么,但那也都不重要,只有小饕餮再凑过去,问他:“大伯,你是不是一直和我爸爸在一起休息?”
关宏峰怔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往后的一周,关宏峰尽可能去核对自身生活的物证,将事件串联,最终得出结论,这是真的世界。
也是,如果这个世界依然是他创造的,那么再完善也会有漏洞。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他创造的,那么在天涯海角的某个角落,关宏宇一定还存在在某个地方,与他同频地生活。
他又去看那张幼年的合照,把它擦得崭新。
关宏峰买了个有点像关宏宇的熊猫小布偶,上面挂着那条印着两个人名字的链子。
那颗金属爱心还是锃亮的,如果翻过来,就能看到背面土土的“F & Y”。
关宏峰想,如果饕餮来,喜欢布偶,就让她带走,但是,链子还是要留下的。
——完——
个人碎碎念:写这个故事时非常顺畅,到最后也算是把我想表达的全写进去了,这是我第一篇双关,也算是开了个好头。白夜第二季的剧情还是未知数,希望编剧能给哥俩一个还不错的结局。
盗墓笔记掉马文汇总(免费🆓)
各种类型的掉马文汇总,有黎簇、苏万的,也有吴邪及铁三角的
都是免费的,可以直接看到爽
(本身昨晚已经码好了,结果整个都没了,这是重写的,我都要升天了😇)
黎簇:
各种类型的掉马文汇总,有黎簇、苏万的,也有吴邪及铁三角的
都是免费的,可以直接看到爽
(本身昨晚已经码好了,结果整个都没了,这是重写的,我都要升天了😇)
黎簇:
(这是我之前整理的掉马文,没看过的宝子可以去看一下)
苏万:
(好像要花钱,我随机抽人发)
吴邪(铁三角):
(不一定是掉马,但都是打脸爽文)
(含邪簇)
(含瓶邪黑花)
(含瓶邪)
下次推文是
黑瓶cp文汇总
(这对cp我一般磕得少,可能更得会比较慢)
可以点个赞吗(小心翼翼)连码两遍真的要疯了( ;❤️ ´Д`)
周巡32集独白文字版
今天看周巡独白这一段看了十遍了。
周巡:
零一年,对,零一年一月二十七号,晚上十点多钟。
我骑着摩托车路过丰庄路东口,大部分的店面都关门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也赶着回家过年。在前面不远处的那个岔路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还在地区队做探员,刚从警校毕业,很不适应和那些宵小之徒还有无耻之辈打交道。只要有什么事儿只会用武力解决。我的最高纪录是,同一天打伤了流窜作案的强奸犯,强奸犯找来的律师,律师找来的假证人还有西部队的一个探员。
那个时候,我,眼白浑浊,皮肤粗糙,估计还有口臭。除了抽烟喝酒我厌恶一切的事物,包括我自己。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深夜倒在床上不把自己喝...
今天看周巡独白这一段看了十遍了。
周巡:
零一年,对,零一年一月二十七号,晚上十点多钟。
我骑着摩托车路过丰庄路东口,大部分的店面都关门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也赶着回家过年。在前面不远处的那个岔路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还在地区队做探员,刚从警校毕业,很不适应和那些宵小之徒还有无耻之辈打交道。只要有什么事儿只会用武力解决。我的最高纪录是,同一天打伤了流窜作案的强奸犯,强奸犯找来的律师,律师找来的假证人还有西部队的一个探员。
那个时候,我,眼白浑浊,皮肤粗糙,估计还有口臭。除了抽烟喝酒我厌恶一切的事物,包括我自己。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深夜倒在床上不把自己喝的完全没有了意识,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特别让人绝望而想哭。
恰逢其时,作为市局的指定的种子选手,骑着三级运载火箭的关宏峰,你,出现了。你一路平步青云,二十八岁,代替刘长永做了地区队的指挥。而我,因为打人被停了职,刚当上副支队的刘长永想借此机会把我沉到派出所,或者,干脆把我从警察队伍里开除了。
我也抱着打丫一顿脱衣服走人的想法,干脆放开了心,我整天无所事事,俩手插兜在支队门口逛荡,等着劫持同事下班陪我去喝酒。
那天晚上,我忍者宿醉的头疼在街上游荡。你带了一条和上衣极其不搭的紫色的围巾,被一个卖簸箕的老太太揪着在那理论。
零一年,长丰分局一半的庆功会都是为你开的,整个公安系统都认得你关宏峰这张脸。
老太太说你比把她的簸箕筐撞到了,让你赔五十块钱。我记得好像是旁边儿卖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在那议论,说明明是老太太自己没站稳,却要讹诈你这过路的小伙子。他们俩也对这事儿特别气愤,但没打算为你出手。
你帮老太太捡回了簸箕搁在筐里,不厌其烦的跟她解释“我是从路西口来的,走的是右道,理你两米多不可能碰着你的。”那时候你就像小学课本里写的那种警察一样,拍张照片就可以作为警民一家亲的宣传海报。
你对牛弹了半天琴,老太太根本不说理,最后发起了眼泪攻势。你盯着那个瘦小枯干的讹诈者愣了几秒钟,平静地掏出了五十块钱。然而她刚要接,我过去了。我盯着她,她把手缩回去了。
也有可能这个受处分和受表彰都一样,都可以名扬天下,嘿,你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把钱塞给了老太太,拉着我往前走了一段,跟我说“你这样不解决问题!”啧~嘿呦喂!当时我对比这个警衔比我大两级的同龄人,我很是不以为然。你不是说对不对好不好,光讨论有没有用,我告诉你,我顶烦你们这号的。
你可能闻到了我身上隔夜的酒气,你跟我说了一声“走,我请你吃顿饭吧。”
饭很得味,汤很浓,就是没酒。其实那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第一次没有喝酒。一顿饭让我们彼此熟悉了很多。结账的时候,我打着饱嗝对你说“你这么纵容她会让这些无赖横行的。”你诚恳的点点头接受了我的指责。
然后你把饭菜打好包,塞给我。对我说了一句“要想继续干刑警,明儿找你去报道。”
我叼着牙签,恢复了那张不吊全世界的脸。我记得我问了你一句“我凭什么跟你混啊?”你也没理我,你把围巾叠好了塞进包里淡淡的跟我说了一句“因为你没得选择!”
之后的十年里面,我跟你学会了什么时候可以按兵不动,什么时候可以抄包和攻击。我也不再痛恨周遭的一切包括我自己。两年之后,哥们做了北部地区的队长,同年,你被调到了隆达派出所当副所长。一年之后,你又回到了支队,你在刘长永妒火中烧的目光中直升支队一把手。两个星期后,我辞掉了北部队的职务,降级申调支队长助理。
老关,咱们兄弟十五年了,可以说没有你关宏峰也就没有我周巡的今天。
十五年啊。艹!我居然没有交下你这个朋友。
(我操我的心都被这句话虐碎了。)
完
争得同意后,从豆瓣这个帖子(一个帖子)里复制后修改的,为了方便以后写文,不再在台词基础上再加引号了。
(求不得真的太好吃了吧。)
【姬屋藏郊‖整理】个人收藏向
们发郊姐有自己的卢浮宫!入坑至今,粮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个人收藏向整理,一发完144+连载37,持续更新中,特别推荐《断首续玉》
一发完
们发郊姐有自己的卢浮宫!入坑至今,粮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个人收藏向整理,一发完144+连载37,持续更新中,特别推荐《断首续玉》
一发完
连载文
——
TBC
遇到喜欢的文,记得给颗小红心和评论嗷~建设我圈,做大做强~
〔发郊〕《凤凰余痛》
summary:武王痼疾难愈,群臣遍访良医,继而请神求佛,最后从女娲庙中带来一位能治病的圣女,于是武王逐渐理解纣王。
一.孔雀
高坐于王位之上的人拥有一双年轻却疲倦的眼睛,它注视着阶下同在质子营八年的西岐之子。
郑炳匍匐在地上,极为恭敬,“臣途径女娲庙,偶见一南国孔雀于神像前起舞,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是为神迹。”
姬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们已不再是西岐同袍,而是西周君臣,物是人非,不复当年。“我以为,你深夜来奏是有要事。”
郑炳不禁出了一层薄汗,但在武王的注视下声音却越发笃定,“...
summary:武王痼疾难愈,群臣遍访良医,继而请神求佛,最后从女娲庙中带来一位能治病的圣女,于是武王逐渐理解纣王。
一.孔雀
高坐于王位之上的人拥有一双年轻却疲倦的眼睛,它注视着阶下同在质子营八年的西岐之子。
郑炳匍匐在地上,极为恭敬,“臣途径女娲庙,偶见一南国孔雀于神像前起舞,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是为神迹。”
姬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们已不再是西岐同袍,而是西周君臣,物是人非,不复当年。“我以为,你深夜来奏是有要事。”
郑炳不禁出了一层薄汗,但在武王的注视下声音却越发笃定,“臣以为……需以天下至美献天下至尊,此物或许可为陛下解忧……臣斗胆,还请陛下移步一观再做定夺。”
忠心的臣子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一把精美小巧的银钥匙。姬发起身缓步至他身旁,拿起那枚钥匙端详片刻,郑炳叩首,再度出言,“定不会令陛下失望。”
冬夜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姬发将那枚钥匙藏于袖中,披上一件银狐大氅,命人牵来自己的雪龙驹,随着郑炳去一探究竟。
东侧门外停着一乘马车,非宫内驾乘无许可不得入宫。郑炳手持一盏提灯,跟在武王身侧照亮这沉沉夜色。
姬发登上那辆马车伸手去掀帘子时迟疑了一瞬,他的手指停滞在空中,回头望了一眼郑炳,郑炳拱手作揖。姬发转头,几乎是用扯的猛然将它掀开,去瞧这一帘之隔的究竟是何稀世珍宝,值得臣子深夜入宫进献。
这辆马车造的极为宽敞,内里更是铺了层层软褥,还有两只暖炉点着,车厢里温暖如春。提灯照进微弱的光,绿孔雀垂着绚丽多彩的尾羽,舒服地快要合上眼睑打盹了。
银制锁链轻响,跪坐在车厢里的人青丝随意披散,只着一身素白亵衣,又因车厢内太暖和将衣襟拨乱些许,隐约可见漂亮结实的蜜色胸膛。
那人正将手中雪白的梨片喂给孔雀,烂漫天真地同一禽鸟商量,“你吃呀,很甜的。”
姬发蓦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他眼前,他简直不敢相信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视觉和听觉。武王失了冷静与自持,扭头飞快地抢过郑炳手中的提灯,借它去看清这令人狂喜的虚幻。
朦胧灯光下一抹极不真实的人影,他先是抬手挡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光亮,适应之后又放下了。
一张似鬼魅精怪又似天人神仙的脸转过来,很疑惑地望向来人,他感到有些委屈,瑟缩到车厢角落里请求道。
“可以放下帘子吗?我有点冷。”
武王探身进入车厢内,见他将帘子缓缓放下,马车内那点提灯的光亮模糊的微不足道,郑炳知道自己赌对了。
姬发怕他冷,解下银狐大氅覆到他身上,将他完完全全地包裹在里面,又细心地给他掖了掖领口。
他见闯入私密空间的陌生人对他没有恶意,便仰起脸冲姬发笑了一下,紧接着他又如同一只警惕的小兽开始低头嗅闻银狐大氅的味道。
他皱起眉嘟囔道,“不喜欢狐妖的味道。”
“等我们回家了,就换一件你喜欢的。”姬发轻声安抚他,取出那枚银钥匙去解他脖颈上的银制锁链。那枚钥匙却怎么也对不上孔眼。
武王一向拉弓射箭又稳又准的手此刻却一点也不听话了,他的手指轻颤,最后几番尝试终于戳了进去,咔哒一声将锁链打开了。
锁链掉落,露出一条细密缝合的红线。姬发无法忽略掉它,几乎在入眼的同时,心脏跟着一抽痛。
没有锁链的桎梏限制活动那人很是开心,越发认定眼前之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他又朝姬发露出一个略显傻气的笑容。
“可这上面也有你的味道啊,你的味道很好闻。”
姬发怔住了,只须臾他漂浮的灵魂得以降落在那双纯真澄澈的瞳仁里,终于寻回了归栖之所。
武王像个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姬发终于敢伸出手去触碰那鲜活的皮肉,“他们怎么敢像锁宠物一样锁住你……”
粗糙有茧的掌心抚摸着他的脸颊,他觉得痒,便蹭了蹭那人的手掌。
可他们将你送回到我身边……让我失而复得,喜不自胜……姬发喃喃低语,一只巨型的白色猫咪凑近了,用舌尖将他脸上的泪卷入口中,他尝到眼泪的味道,咸涩不堪。
你为什么哭呀?
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以为只有难过才会哭,可是眼前人说喜不自胜,却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你的脸好冷啊,眼泪也好冷。”他歪着头望着眼前的男人,更加困惑了,只是初次见面,他就不希望看见此人流泪。
被冷风吹拂过的脸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巨型猫咪任他抱过来,听他喊自己殷郊。
“这是我的名字吗?”殷郊此时开心的宛如一只雀跃的小鸟,他开始叽叽喳喳地同姬发说话,“我一直待在女娲娘娘那里,我不敢走,在那里吃果子喝露水,只记得我要等一个人。”
“他们也这么喊我,应该知道我是谁,我就跟他们走了。”
殷郊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问姬发,“我要等的人是你吗?”
郑炳跟几位随从低着头站的远远的,不敢扰了他们,不知过了多久帘子终于又掀开了,武王跳下马车,随后去接一个裹着银狐大氅的白色身影。
殷郊没有忘记如何上马,姬发托着他的手,他一跃上了雪龙驹的马背,姬发在他背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将他扣在怀里。
南方蜀地尚无主,现在它是你的了。
路过郑炳时,武王的话掷地有声,郑炳当即叩谢天恩。
急促马蹄声踏破深宫静夜,由远及近,巡夜的宫人心想谁敢在深夜于宫中纵马疾驰?
转身一瞧竟是陛下的雪龙驹,那所骑之人必然是陛下了。
宫人们纷纷跪下噤声,不敢抬头,待马蹄声渐远,有好奇的小宫人在小声议论陛下怀里是不是抱了个人,还披着陛下的银狐大氅,据说那还是祸商的狐妖所制。
年老的宫人抬手就敲他们的脑袋,一脸严肃,“不可妄议。”
年轻的小宫人闭嘴了,却伸长脖子去望远处,只余两人一骑的背影和夜空中飞舞的散乱青丝。
二.玄鸟
“辅相。”
寝殿外的宫人向姬旦行礼,面露难色。“陛下昨晚有令,我等未蒙宣召不得入内。”为首的宫人心急如焚,“若再不为陛下更衣,恐早朝延误。”
“兄长日日勤勉夜夜难眠,难得安睡一晚,偶有延误也无妨。”姬旦一脸云淡风轻,他让宫人在外等候,自己则可以随意进出兄长的寝殿。
说到底,这天下真心心疼兄长的,也就只有血亲了。
姬旦闻讯赶来时,心焦不已,生怕是兄长日夜操劳突发重病:如同那次夜里兄长高烧昏迷,他与医官来得及时,医官把着脉问陛下哪里痛。
兄长掐着自己的脖子说这里痛,医官顿悟,原来是喉咙痛。他正准备开药,兄长只是摇头,依旧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脖颈,本就烧红的脸喘不上气变得乌紫。
无奈,姬旦只好命人将他的手制住,武王说是断颈之痛,把医官给说迷糊了。
医官无解,只好寄托于仙家,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去请姜太公,姜太公过来瞧了也是无解,只是说武王是将亡灵的痛苦加诸于自己身上,心病他医不了,梦魇他驱不散。
兄长自己熬了两日熬过来了,期间他一直在榻前侍奉。兄长醒了的第一句话就是用沙哑的声音让他去找画师,要找殷商画师。
可当姬旦进入殿中,却发现殿内一片狼藉。
那不是兄长宝贝的画像吗,怎么皆散落在地,乱成一团?
他弯腰捡起一副画卷,发现上面被人随意涂写。姬旦一副副捡起将它们收拾好,只是越看越冒火: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前朝太子的名字,还有几副更是毫无尊敬地写着当今天子的名字。那笔画仿佛小儿学字,毫无贵气与风骨,真是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姬旦沉住气,帝榻前帷幔轻垂,殿内天光熹微,帷幔里面是什么样子姬旦看不真切,他在想措辞,毕竟喊兄长起床上朝这件事他还是第一次干。
他全神贯注地想着,未曾察觉兄长身上的那层锦被几番蠕动,有个人影从锦被下面钻出来。他衣衫不整,乌发散乱,撩起帷幔悄悄窥了一眼来人。
正巧姬旦抬眼对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瞧着与姬发相似的五官旋即绽开一个无邪的笑脸,鬼魅一般放下帷幔缩回床榻内侧,半伏半睡在武王身上。
年轻的辅相简直瞳孔大地震:
兄长卧榻之上怎有他人身影?!
而且还……和那画像之人长得一模一样,不可能啊,没睡醒的人是他吗?!谁人不知那殷商太子早已亡故……他这是见鬼了?!
姬旦心脏骤停,自己年纪轻轻怎就有眼花的毛病,他干脆退出去重进……
夭寿啦,有女鬼趴在当朝天子的身上啊!他要吸天子精气吗?!还有没有人管天子的死活啊!
姬旦正要去找姜太公驱鬼,却听见那女鬼说话了,“姬发,有人找你哎,他和你长得很像。”
他僵硬地伫立在原地,僵硬地望着帷幔里的幢幢人影:他的兄长醒了过来,伸手把玩着那人的青丝,在手中绕了几圈,又用指尖捻了捻,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任那人如瀑黑发散落在自己胸膛。
知道了,时辰还早,你多睡一会儿。
他的兄长用极为宠溺的语气去哄身侧之人,姬旦心想,就连他很小的时候兄长也没有这般温柔耐心地哄过自己。
身为臣子,身为兄弟,他不应该待在这极尽缱绻暧昧的氛围里,简直是如芒刺背,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
早朝将近,臣弟还请陛下上朝。
姬旦硬着头皮但声音铿锵有力,他既已无意撞见总得尽辅相之责。
辅相在外等我,片刻便来。
姬旦在心里过度翻译了一下,兄长之意就是让他滚出去,多谢兄长。
他又退出去与外面一群表情各异的宫人在外面侯着,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听见那人有些惊惧的声音,问兄长要去哪儿。
兄长柔声宽慰他,说会有人来给他梳洗更衣,等他会写自己名字了,就回来陪他了。
出来后穿戴整齐的姬发望着弟弟欲言又止,最后叹息道那是你嫂嫂,你不必怕他。
兄长心爱之人,我又怎会惧怕。想起兄长以往种种,他方知何为思之如狂,姬旦坦然。
上苍垂怜,让殷郊作为纯白之躯重活一世,那些曾经的记忆和身份不必再去困扰他,前尘俱散。
姬发朝他最信任的弟弟说道,其他无关之人如何他都不在乎,只要至亲至爱懂他即可。
臣弟明白。姬旦点头,但他想自己再也不会随意进出兄长寝殿了。
姬发下朝的脚步都匆忙了些,他难得有迫不及待想见一个人的少年心性。回到寝殿,他想见的人正托着腮,愁眉苦脸地抓着笔,乖乖地在纸上写虫爬一般的字。
一只时刻警惕的小兽隔老远就嗅到了姬发的味道,精致的眉眼立刻松快了,转眼就将笔随意丢弃,心无旁骛地奔向下朝的帝王。
姬发用怀抱接住了他,亲吻他的鬓发,“一个人是不是无趣了些?”他刻意不让殷郊过多的接触宫人,免得听些流言蜚语。
“不啊,我写了一百多个字呢。”殷郊拉着他走到书案旁,单纯的和他炫耀,“这两个字我写的最好。”
姬发随他去看,那两个字确实写得好,形神皆备,不过却是姬发的名字,反观殷郊自己的名字,还是歪歪扭扭的。
殷郊,我带你去见一位朋友,姬发说道。
我还有朋友吗?殷郊很是欣喜。
它不会说话,但是你最忠诚的朋友。姬发用红绸将他的眼睛蒙住,牵着殷郊的手带他走。
殷郊觉得姬发将他抱进一个狭小却柔软的空间里,紧接着空间颠簸移动起来,熟悉的像是回到了马车里。
他以武王双膝为枕,安静顺服地贴着姬发,殷郊身处黑暗中,却因为身旁姬发的气息和温度,半分也不恐慌。
“姬发,除了你……别人好像都不太喜欢我,他们好像都害怕我,不敢和我说话,也不敢抬头看我。”
殷郊不明白,他只好去问姬发,他做错了什么。
隐隐钝痛令姬发一哽,这痛苦来自于多年以前的殷郊。无论他如何去规避,殷郊还是受到伤害了,这个世界是一直如此还是唯独对殷郊如此残酷?
“他们恐惧的不是你,恐惧的是他们的幻想。”姬发将他遮蔽双眼的红绸抽掉,殷郊闪闪烁烁的眼波里唯余他的身影,“别去在乎无关紧要之人,只在意我……好吗?”
他的誓言总是有殷郊的名字:他要帮殷郊赢得鬼侯剑,他要为了殷郊抓住狐妖,他要带殷郊回西岐,他要替殷郊报仇……如今他又要向殷郊起誓,他要给殷郊很多很多的爱,直到它弥补一切,直到殷郊被爱围裹感觉不到那些痛楚。
殷郊陷入了思考,他在女娲庙里待了那么久,除了自言自语只能和神像和鸟兽说话,太浓重的孤独让他游离于人世,像一只真正的山野精怪。
直到有人进来躲雨发现了他,说了类似要将他进献给武王,武王需要他救命这样的话。有人在遥远的地方需要他,殷郊认知到这一点时非常雀跃,如果他早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人需要他,他一定会走到那人身边的。
他调整了睡姿,整个人看起来像黏在姬发身上伸懒腰的大型猫咪。
“我只在乎你,因为你最需要我。”
姬发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揽皎皎盈月入怀,他敢于承认自己的软肋,“是,所以请不要离开我。”
殷郊下车时嘴唇被厮磨的嫣红,与这山上盛开的红梅无异。殷郊傻乎乎的,从未有人教过他这方面的事,都是随姬发怎么折腾,也想不起来去责怪姬发亲的太狠了,他一心扑在这雪山的风光上,比起不见尽头的宫殿,他更喜欢这里。
他正要在这雪地上撒欢奔跑时被姬发一把抓住,带他走进一间马棚。
马棚里只养了两匹马,一匹他昨晚就见过,载着姬发和他的白马。另外一匹是额面有白纹的棕色骏马,它本来正在吭哧吭哧的吃草,听见殷郊的脚步声忽然就不嚼了。
殷郊好奇地望着他,棕马宝石一般漆黑的眼睛也盯着他瞧,就在他俩大眼瞪小眼之时,姬发绕进去悄悄把它的绳子解开了。
那匹棕马仰头欢快地叫了一声,蹭的一下从围栏后面窜了出来,跑到殷郊身旁不停地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
它喜欢我!殷郊惊喜地扭头冲姬发喊道,我也很喜欢它!
它叫闪电,也是你的朋友,姬发说道。
闪电四蹄屈伏,跪在地上邀请主人骑上来,殷郊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朝姬发喊道,“我要试试它是不是名副其实。”
殷郊手扯缰绳,它便载着殷郊绝尘而去。
“物归原主。”姬发望着殷郊在苍茫天地间肆意驰骋的背影,喃喃道。
玄鸟归来,徜徉天地,本该如此。
至于鬼侯剑,就让它高悬于剑架之上吧。
让曾经的血与火,痛与泪远离他的爱人。
他骑上自己的雪龙驹前去追殷郊,殷郊在山头上跑了一圈,被姬发截住了。
姬发见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冻红的脸颊,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说等到春天,这里会开满漫山遍野的花,很漂亮,他想跑多久就可以跑多久。
武王寝殿里藏了个人这件事终究还是被前朝听到了风声,这天上朝奏事的方向越发走偏,跟随过姬昌的老臣率先发难,不敢直指武王行为有失,只能将矛头指向献宠的郑炳。
“郑炳你知情不报、不就地诛杀余孽殷郊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妖孽送来惑主更是罪无可恕!扰陛下圣心,乱我大周国运,你是何居心?!”
“你简直是胡言乱语,圣女一直在女娲娘娘座下侍奉,我等幸得机缘方能遇见,他心怀慈悲这才下凡救苦救难。”郑炳想及才到手的富庶封地,胡诌简直是信手拈来,“你对圣女不心怀敬畏,反而出言污蔑,谁才是其心可诛!”
老臣气的胡子飞飞,“什么圣女?!这分明是亡故的前朝太子!阴魂不散的殷商余孽!现在就去找殷商遗民来指认,谁人不知他的模样?!”
郑炳据钱力争,“圣女是何面目几时轮得到我等凡人置喙了?自圣女来到陛下身边,陛下身心俱悦,医官已诊过了,皆是圣女之功。”
两边争吵不休,武王始终一言不发,姬旦听的头都大了:女娲造人你们造孽,一群人吵个不停有什么意思?凭空污蔑一个无罪之人,将他架上处刑台就是他们的本事。
他定是站在兄长这边的,于是辅相加入战场,舌战群臣,部分臣子逐渐揣摩出了武王的意思,最后跟辅相一心,以圣女是大周的祥瑞为定论。
“此事不必再议,寡人将遵循天意,迎娶圣女为后。”
武王淡漠疲倦的眼睛里终于显出一丝笑意。
三.凤凰
惊蛰时节,闷雷滚动。
第一声春雷在头顶上炸开时,姬发醒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搂住大睁着眼睛往自己怀里缩的殷郊,殷郊紧紧地抱住他,简直与他紧密无缝的长在一处。
殷郊捂着耳朵,姬发抬手温柔抚摸殷郊的背,对他说别怕,自己就在这儿守着他。殷郊在他身侧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捂耳朵了。
闪电飞光令寝殿亮如白昼,总是突如其来的亮一下又暗下去,这春雷打的轰轰烈烈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殷郊听着这些响动,睡意全无。
“姬发,我睡不着了。”他蓦然从床上爬起来,双眼无神地望着殿外的雨幕。
姬发也跟着他坐起来,在琢磨王后这个睡不着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扭头望向姬发,笑着说,“我想听你说话,你讲故事给我听吧。”
对于王后的要求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于是姬发在过去的深渊里挑挑拣拣,选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告诉殷郊的故事,当然他对殷郊隐去了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只说是王子和侍卫。
“那就说说一只怪鸟吧。”
十岁的姬发离开西岐去朝歌的前一晚做了一个很诡异的梦。
一只通体纯黑有着金属色泽的漂亮鸟儿追着啄打一只很丑陋的毛都没几根的小粉鸟,姬发心想你长得这么漂亮可是怪凶怪霸道的呢,于是他上前将那只乌黑的鸟儿驱赶走了。
那只肉色的小粉鸟盯着他,忽然口吐人言:你要去朝歌做大英雄是吗?
奇怪的是梦里的姬发竟也不害怕,他握紧了拳头很坚定地说是。
那只丑丑的小鸟又说,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姬发醒了,他毫不在意那个奇怪的梦和奇怪的鸟,和父兄告别后和其他西岐诸侯的质子一起登上去往朝歌的马车。
他仿佛一只刚离家的小鸟,对未知的天地全无恐惧,只有深深的兴奋与新鲜感:广袤的平原在身后远去,波澜壮阔的黄河奔腾不息,马车又带着他们进入山林小路,直到视野复又开阔起来,他们来到都城了。
朝歌不同于西岐,繁华非常,未等姬发亲身体会都城街上的繁华便被送进了质子营。殷商王家侍卫将诸侯之子整队列阵拜见主帅——二皇子殷寿,骑着八尺战马,身披金质甲胄,魁梧奇伟,神采英拔,宛如天神一般。
一双鹰目扫视过他们,眼里的刀光剑影让这群初来朝歌的质子不寒而栗。
主帅给他们训话,声音里有振奋人心的力量,引得每个质子都热血沸腾,但是姬发注意到有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从军营门口探出头,用崇拜向往的眼神注视着质子营主帅的一举一动。
那小孩长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的,衣着服饰都显出他金尊玉贵的身份,忽然军营门外一阵骚乱,那小孩立刻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姬发原本未将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谁知在主帅训话结束后他们回营的途中,左腿小腿一阵剧痛,像被什么刺穿了似的。
姬发一瘸一拐地挪到了僻静的地方,卷起裤腿来一看,连条红痕都没有,更别说伤口了,那这疼痛是如何来的?太诡异了。
此时他嗅闻到了血的腥味,姬发顺着味道一路找寻过去,在一个茅草堆后面发现了那个疼的龇牙咧嘴的小孩子。
那小孩看见他,几乎是要拖着流血的小腿继续跑,那个伤口和他疼痛的位置分毫不差,姬发冲上去把他摁住,慌乱中小家伙低声下气的,“求你,别抓我回去。”
“小殿下,这里很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姬发叹了口气,来之前哥哥曾教过他如何简易处理一些小伤,他第一次运用哥哥教给他的技巧是在殷郊身上。
“你们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逃跑途中不慎被箭扎到的小家伙还理直气壮,“我可听见你刚才说,你来朝歌是要当大英雄,父亲很欣赏你。”
姬发将他的伤口清理干净,扯下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好,神奇的是他身上的疼痛也缓解了几分。“小殿下的父亲是主帅吗?”姬发问道。
那孩子骄傲地昂了昂首,“还算你眼力不错。”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要成为父亲的刀剑,和他征战四方。”
“在此之前,您应该去见主帅找军医给您处理一下伤口,或者直接跟找您的人一起回宫。”小殿下一听他要送自己回去,眼里立刻鼓了两包泪。
姬发脑子转的快,急忙去哄,“您若是不好好医治留下后遗症……以后还怎么和主帅一起征兆沙场?”
殷郊一想也是,但还是说不能让父亲知道,让姬发悄悄带他去找宫人,大孩子牵着小孩子,不过同样就是一瘸一拐。
小殿下坐上回宫的马车时将头探出车窗,对着车后的姬发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发心想,可把这小殿下哄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告诉他也无妨。
他不明白为何殷郊的痛感和自己绑定了,难道是因为梦里那只奇怪的鸟?不过在宫里那么安全殷郊不会受一丁点伤,那他也不会莫名其妙的痛了。
结果三个月后殷郊就出现在军营里,将姬发的美好幻想无情打碎。他比所有的质子年龄还要小,不知是和祖父软磨硬泡了多久才能来军营。
殷郊站在主帅身边,开心地和姬发打招呼,姬发勉强地对殷郊笑了笑,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有预感,往后的训练他会加倍的疼痛。
殷郊是世子,天潢贵胄,没有质子训练时敢对他真打真摔。但殷寿会,他对自己亲生儿子的要求更为严格,不管殷郊是不是年纪小、基础本来就比其他人要落上一截,只要殷郊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就会使用他的马鞭。
在父亲的鞭笞下,殷郊咬紧了牙,一声不吭,马鞭在空中挥动作响。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殷郊的脸上、肩膀和后背,那真实火辣的疼痛也落在姬发身上,姬发冒出涔涔冷汗,心想小殿下越来越会忍痛了,他也跟着越来越习惯这痛苦了。
姬发没有一次再梦到过那只怪鸟,如果这就是那只怪鸟给予他的礼物……早知道就不去救它了,这哪里是什么祝福?简直是一种扭曲的诅咒,是强加于他的痛苦。
没办法,姬发每次总在殷郊挨打过后钻进他的营帐里:殷郊有母亲送来的上好的伤药,但也总有些地方是他够不着也耻于向他人求助的,姬发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
姬发用指尖沾了点药膏,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光洁如玉的后背上如今遍布纵横蜿蜒的鞭痕,他叹气,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为什么要来受这种苦。
“殷郊,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本可以……”
殷郊听闻此言很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姬发,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
他有独特的天真,“父亲打我是因为看重我,因为我不够强他恨铁不成钢,是我自己不够好惹父亲生气。”姬发见他如此坚定,便没再多言,默默地上着药。
殷郊好奇地问他,“姬发,你为什么每次都那么关注我,你把我当作弟弟照顾了吗?听说你家里有很多兄弟,那是不是很热闹?”
姬发在心里摇头,不是,他才没有把殷郊当做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没有一个像殷郊这样不省心的,也没有一个弟弟能让他去分享痛苦。
那晚正好轮到姬发带队夜巡,巡至营外树林时,他听见林中有响动,带队进去察看,却发现殷郊深更半夜的在里面练剑。幸好他带的全是西岐的弟兄,没有人会走漏风声,姬发让他们先出去,自己单独留下来。
殷郊见有人闯入差点挥剑砍过去,见那人是姬发复又把剑放下,被人撞到晚上偷偷加练,他有些垂头丧气的。“姬发,我只是想做一个被父亲看得起的战士。”
姬发察觉到树干上深深浅浅的剑痕,世子殿下年纪还小却执着非常,长时间握剑手都被磨出几个泡。姬发凝望着他的手,殷郊需要一个合适的对练对象,于是他对殷郊说只要他不巡逻的时候每晚都来陪他练一个时辰。
殷郊笑着说姬发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有姬发陪他加练,虽不是突飞猛进但再也没有掉过队,勉强让殷寿满意了。
质子们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群早早离开家的孩子。那时姬发还未成为王家侍卫,和其他质子一起睡大通铺,外面雷声大作,大雨如注。姬发抱着腿坐在床上,左右睡不着,心焦,却也不知道在焦虑什么。
直到身旁蒙着被子的质子被炸开的雷声惊出了一声抽泣,姬发猛然回神这才知道自己在担忧焦虑什么,他突然抓起蓑衣披在身上,别人问他去哪儿他也不答,只身冲进磅礴大雨里。
该死,他只管殷郊不要受伤就行了,为什么要管殷郊害不害怕。
姬发在黑灯瞎火中准确的找到了世子的营帐,他在雨幕里喊殷郊的名字。
殷郊赤着脚下床给他开门,见到水淋淋的姬发他整个人都懵懵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等他反应过来时他也是湿漉漉的了——他伸手抱住姬发,将脸埋在姬发怀里闻他的味道。
“姬发,我偷偷告诉你啊,母亲说我是有守护神的。我刚刚闭着眼睛默念守护神,然后你就出现了。”如豆的烛火下两个少年倚靠在一起,殷郊又说,“我想母亲了,你想家吗?”
姬发很诚实地回答想,故乡离他太远了,但他转念一想,他还有一袋从西岐带来的面粉,神神秘秘地问殷郊。“殷郊你想不想尝尝我们西岐的面饼?和朝歌的味道不一样。”
“真的吗?”殷郊将信将疑。
姬发给殷郊套上蓑衣,现下这个鬼天气电闪雷鸣的外面什么人都没有,他拉着殷郊偷偷去伙房。姬发教他揉面醒面,告诉他西岐春种秋收的景象,多少斤麦子才能出这一袋面粉。
最后吃到嘴里的味道果然不一样,殷郊要姬发带他去西岐去亲眼看看,姬发答应了,他想着总有一天要带殷郊回去,在他的家乡殷郊不会受伤。
后来他们的手沾上了血,世子殿下再也没在夜里说过想家。
从冀州回到朝歌后,惊变几重,所有人都觉得是他杀死了殷启,他本能的冲殷郊轻轻地摇头,殷郊脸上被主帅抽的鞭伤还那么醒目。
他不过一死,殷郊不能再因他受伤,但殷郊干脆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向殷寿求情。幸好,殷寿免他一死,殷郊没添新伤。
他要做殷郊的守护神,无论殷郊是世子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亦或是天下共主,他要永远地做横亘在殷郊与死亡中间的一道墙。
但是自从摘星楼捉妖失败后,他眼见着殷郊的信仰一点点动摇,姬发感到一阵恛惶无措,这惶恐来源于殷郊,如果殷郊一直奉行依赖的信仰被打碎了,那殷郊要怎么活下去?
在宗庙里认清了父亲真面目的殷郊甚至想撞剑而亡,他怎么会让殷郊死在自己面前?!姬发拼尽全力去捞殷郊,却如同捞水中月影,殷郊的命保住了,可早已枯朽荒芜的心片片碎裂,怎么也捞不起来,只是徒劳。
他最深的恐惧成真了,殷郊什么都不要了,和他的信仰一同死去,连命也不要……姬发简直想去质问那只怪鸟,为什么要让他感受到殷郊的痛苦,为什么要他为殷郊痛彻心扉后再将殷郊从他生命里夺走?!
殷郊行刑前的那一夜,姬发没有合眼,他机械般做了许多事,他要父亲先走,而他要留下来带殷郊一起回去。
没关系,只要殷郊活着就好,他答应过带殷郊回西岐的,只要带殷郊回家他的信仰会在西岐的土地上慢慢重塑的,殷郊会好起来的……他能做到的,他一切都安排妥帖了……
直到崇应彪的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那样屈辱憎恶的疼痛,姬发霎时就瞪向行刑台上的崇应彪,凶狠的视线像将他刺穿一般: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那只脏污的手去打殷郊?
被打之人不为所动,崇应彪却疯了。
他拽着殷郊的长发,强迫那颗美丽高贵的头颅抬起来去看殷寿身后的姬发,崇应彪与那双快要喷火的眼睛对视,他简直要可怜姬发了:
姬发,你保护的是个什么东西?他已经死了,我打他他都没有反应,留这一副躯壳在人间有什么意义?不如我来帮他解脱。
无情利剑就应该配他这样的无情之人,他拿鬼侯剑去斩前任主人的头颅,它难道能说一个不字吗,权柄和武器都是捏在人的手里的,而殷郊拥有这些都是浪费了。
崇应彪提起鬼侯剑,最后望了姬发一眼:
你看啊,我不仅敢打他,我还敢杀他呢。
姬发目睹殷郊的头颅滚落在地,他甚至只来得及感受到脖子上那一线被锐器割开的凉意。他的脑袋好像跟着一起断掉了,所有思考都凝滞了,只有殷郊刺目的血和迟来的天崩地裂的疼痛。
直至殷寿挣脱了他的桎梏还击之前,姬发还在想方才死去的是殷郊还是他姬发呢,只有一个人了怎么回西岐呢,他已经把闪电也带出来了啊。
他射瞎了崇应彪一只眼睛,没想到崇应彪能比饕餮追的还久,崇应彪用殷郊的鬼侯剑杀了殷郊,现在又想用殷郊的鬼侯剑杀了自己。
他们在河岸边扭打,在黄河的咆哮声中厮杀,他和崇应彪当中必定要有个人死在这里才能结束,这个人不能是他,他死了,这个世上就没有人爱殷郊了。
崇应彪喘着气大笑,你那么爱他,怎么不去见他?!
姬发,我现在真的发自内心地可怜你,你那么爱殷郊,殷郊纯粹的爱给了姜王后,最深的恨给了大王,死亡则给了我,他给你留下了什么?你一无所有,你一无所有!
姬发的腿被崇应彪捅了一刀,其他地方也受了不少伤,但远没有殷郊带给他的痛楚深重,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抢过殷郊的鬼侯剑,劈向崇应彪的脖颈。
热乎的血喷洒在他的脸上,此前八年的人生彻底崩裂消逝,姬发满目怆然,他发出非人的嘶吼:昔日同袍的血当然是热的,无关爱恨,里面也涌动着八年的情谊,他们的血液也曾为了斩杀同一个敌人而一起沸腾过。
崇应彪仍是笑,他亲手解脱了殷郊,现在姬发亲手解脱了他,解脱从来不是坏事,糟糕的是不得解脱的人。
他可怜姬发,他真的可怜姬发。
“我拥有他全部的痛苦。”
活下来的人回答已死之人,他倒在沙滩上,昏迷过去,终于又见到了那只鸟。
那只怪鸟在烈火里被烧灼着,焚身以火,那双红色的眼睛只望着他不再说话。姬发也静默地看着它,他已经没有话要同这只鸟说了。
姬发盘腿坐在地上,没有像上次那样去拯救它,而是看着它慢慢长出比火焰还要璀璨的金红色羽毛。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仍隐隐作痛,死亡不会放过任何人,爱也不会,他要用余生来忍受这余痛,伴随这不醒的梦魇。
“最后小王子回来了吗?”殷郊对这个结局深感遗憾,他追问姬发。
殷郊在灯影下仍旧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姬发,让他的心软软的。
姬发摩挲着他的脸颊,再次确认了一下,“回来了。”
“那么小侍卫还会痛吗?”殷郊又接着问道。
殷郊脖子上的红线如此醒目,他又怎能装作视而不见,姬发第一次对殷郊说违心之语。
“不会了。”
雷声渐息,殷郊听见自己满意的结局,困意如潮水般涌来,他拱到姬发怀里寻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彻底睡过去之前他捏着姬发的袖角迷迷糊糊地说。
你不要难过,小侍卫有小王子陪着,你有我陪着。
END.
爱是最高级别的看见,姬发能看见殷郊所有的痛苦也拥有殷郊所有的痛苦。
写个he的武王和王后,对照的是上篇《一/夜/情对象竟是前世仙妻》be的武王和王后。
【玄鸟归岐】当与天子说爱时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姜尚想。
最前头的轻骑小队回营时来报,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朝歌的轮廓。
姜尚立于营地的瞭望塔上,远眺那座城市,是天地交接处的一枚小点。
黄昏的营地里起了炊烟,有人唱起了歌,嘹亮又悠长。
老去的谋士却想起了冲锋时的号角、遍野的哭嚎,秃鹫徘徊不去,似哭似笑。
于是他第无数次地想起了那个预言,以及杀掉殷寿这件事。
差不多了,太公想,该去与武王谈谈。
他望了营地一周,却未找见武王。幸而,遇见了姜文焕——他是掌武王身边护卫的。年轻的将军听了问题,看太公一眼,打趣道:“您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么?”
太公心想,哑谜是什么孩子们近来流行的风尚么?
他小眼觑着姜文焕的大眼。两人的面孔让牧野黄昏里的余晖微微照亮。
姜文焕是守规矩的,眼看这趣儿没让太公接住,忙自己把话头捡起来,“在……在殷郊的鹿车上呢。”
姜尚一愣,接着一拍脑袋,“我真老了——这都想不到?”
于是谢过小将军,往营地边缘处的溪流走去。
营地的火光逐渐往身后褪去,老人踩过漫卷如云的野草,风行水上,远穹寥廓,显出些许寂静的月际。
白鹿——或者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而化作鹿形的白泽兽——在溪边休憩,皮毛垂落如霰雪,远望去像红尘幽梦里杳杳的、流月簇拥的昆仑山。
姜尚分草成径,到白泽身边去,于是白泽低头看他,瞳仁幽蓝,仿佛昆仑后山桃花林间千尺深的寒潭。
姜尚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下山了许多年。
“尚父。”他听见武王的声音,于是转身看去——殷郊驾的那驾鹿车,有些奥妙。有时鹿是鹿,而车是车。譬如此时,白泽在姜尚身边慢条斯理地梳毛,那车便自己轱辘轱辘地来了,年轻的王君坐在车前,晚风里衣袂翩跹,金线的云纹漫卷,如流火在燃烧。
他应该是心情很好的。姜尚借着升起的月色,打量着武王的面色,心里这样想到。
这个世界的新王的眼眸此时是那样的明亮,星野昭昭,云汉辉煌,他在暮色四合的中央,却像正午不坠的太阳。
他身后,殷郊将幕帘挑起,于是武王转身去与昆仑的神君说笑,车里的烛光斑驳错落,在有情人的眼底融成春日里琥珀色的蜜糖。车兀自滚着,他们在这天地与山河的怀里,仿佛有无量的自由。
姜尚忽然觉得有些残忍,什么都很残忍——他很残忍,殷寿很残忍,封神榜很残忍,这个世界很残忍——最残忍的,当然是命运。
车滚到他面前停下,武王与神君下车来,将太公扶进去。
车外看小巧玲珑,车内却不拘束,仿佛平白多出了莫大的空间。一张榻、一盘棋、一张琴,茶汤烧煮到了最好的时辰,鬼侯剑静静地悬在车壁上。
“老远就看见尚父在找我了。”武王笑道:“殷郊便催白泽去接您。”
姜尚看了眼这车的窗,果然有些玄机。一扇望近,营地里挑灯看剑、麾下分炙,一清二楚;一扇眺远,朝歌饕餮、鹿台摘星,目极千里。
“太公,喝茶。”殷郊往姜尚跟前置了杯盏,茶汤倾倒,氤氲间暗香浮动。
姜尚再看过了那两扇窗。一见朝歌,血月悬空、黑云压城;一见周军,蓬勃野望、光明灿烂。
他有些明了昆仑为什么要将这辆车给殷郊了。
平日里,神君在此处,一望是流星坠落如炼狱的朝歌,再望是此世奋起希望、逆洪流而上的众生。
昆仑给了殷郊一个弑父的理由,一个让天地、让人间、让往后无数春秋与史笔、让千百年后无数回溯这段光阴的人与书与诗篇都信服的理由。
殷寿是昏君,所以他该死。
殷寿执暴政,所以他该死。
殷寿杀了儿子、杀了妻子、杀了叔父、杀了许多人。
殷寿是大奸大恶大逆大佞之徒,所以他该死。
但是世间有些事是没法由道理而行的。姜尚想。那些事情是由爱驱使的。
譬如当初殷郊强留在宗庙里自缚请罪,以为可以唤起慈父与明君,那时姜尚跪在庙外,只觉得荒谬——殷商的王储在那时分明是被猎户驱至崖边的幼鹿,却还呦呦鸣叫,去舔吻屠杀者手心的纹路——年轻的王储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自己对父亲的爱与旧日温情的怀念蒙蔽了双眼。
又譬如。又譬如。又譬如,如今的武王与殷郊。
·02
姜尚记得,昆仑的神君带着颈上的那根红线、一只被武王一箭射穿的瞎眼和一架鹿车来到周军阵营时,整个主帅营帐里就像被冷水溅过的热油锅,顷刻间就是一片巨大的哗然。
殷郊那时就立在营帐的一角,在烛火的光亮可以笼罩的边缘,荆钗布衣,仿佛摔得粉碎后、勉强黏补起来的、灰头土脸的月亮。杨戬与哪吒在他身边,难说是看管还是陪伴。姜尚那时看过一眼,便不忍再看。
有人说商王室罪行累累,皆该杀,杀了可振军心;有人说殷郊让生父厌恶抛弃,无辜可怜,留住性命,便于招降有心投来大周的殷商贵族;有人考量昆仑,以为杀了殷郊,拂了天尊的心意,立时有人驳斥,人皇为天,何惧道门耶?而年轻的天子彼时在沸反盈天的中央,鬼侯剑横置于膝上,盔甲上玉器古朴、虎兽张扬,整个人如踱上金边的神像。
“诸卿。”武王开口时平和,声音并不大,很是寻常。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向世界大喊大叫以期得到关注的年纪了。而在如今的世界里,他是中央,人们的目光,当然应该落在他身上。
于是营帐内以惊人的速度安静下来,就像潮水退入寂静的海洋,看似寂静,但暗流汹涌——人们的目光低垂着,身体却紧绷。
姜尚知晓这种紧绷。这并不是怀有异心、暂时蛰伏、察言观色的表现,而是人们在紧张,在紧张这个结果,这个结果是未知的,人类从来恐惧未知。
这种未知来源于武王的心,以及由心驱使的决策。
在西岐,在周军,一切的一切,武王说行的时候,才可以行,武王说不行时,是一定不行。
“神君。”武王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到殷郊身上,“上前来。”
于是人们明白这件事里殷郊的身份了。他先是让昆仑教导与爱护过的孩子,再是被殷寿厌弃与利用的独生子。
人群向两侧分去。殷郊上前,杨戬在他身后。
末路的王储从光明的边缘迈向年轻的周王。光亮一拥而上,将他浸没,他似乎觉着这些陌生,于是显出惘然。长发干净规矩地束上去,他没有遮掩自己的狼狈,瞎眼处下陷而肌理委顿,像是腐烂至一半而忽然被冰封住的骨肉。
姜尚在心里叹息。他看了眼武王的面色,对方正在端详——姜尚尝试用这个词去描述当时武王看向殷郊的神情。
他曾经见过武王的这种神情。
在诛仙大阵,神智尽失的殷郊被殷寿祭做阵眼,与浸过千百人牲的血的商王旗一起绑缚在石柱上,周身黑云翻涌,血日当空,万鬼同哭。
“您是天命。只有您的羽箭,可以穿过诛仙阵。”
姜子牙将破阵之法说给武王听时,近乎不敢去看武王的脸色。他大概知道武王看着殷郊,心里想到了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
想到了朝歌城前的刑场,想到了父子反目,想到了殷郊被斩下的头颅。
那时武王还只是位质子,但是位被殷寿喜爱的质子,但是位敢杀殷寿的质子。
他彼时与此时一样,要看着高贵而热烈的王裔被踩踏至残损,在残损时甚至也无法逃离凌辱与桎梏,被尘灰与草芥吞没。
而如今,殷郊需要再死一次,需要在姬发面前再死一次。
“取弓。”
姜尚看见姜文焕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应了声,转身去了。
石柱上无知觉的殷郊此时却睁开了眼,魑魅魍魉倒映在他眼底,成了化不开的尸山血海。
他们隔着生离与死别对望,其间流年倥偬,少年人如诗如歌,如今都成了老朽的旧日,被掩埋在时代滚滚的洪流下。
弓至。
武王挽弓。
弦动,如凤鸣。
箭去,如龙袭。
箭入眼,石柱崩,商旗倒,王储堕。
武王发!
周军迸发出如潮如雷的欢呼,骏马嘶鸣,雄鹰长啸,声浪荡向八荒,世间为之倒伏。
武王发!武王发!武王发!
姜尚松了一口气。
“全军,前进。”
武王转身向后走去,雪龙驹应召而来,预备冲锋。
他没有回头。
姜尚再次看见了这种眼神。
武王就那样看着殷郊,昆仑的神君上前来,行了礼——道门的礼。
人群中有些方才为殷郊说话的臣子将提起的心稍微放下,而不忿者则报之冷笑。
武王开口道:“昆仑指派你来周军做什么?”
殷郊答:“师尊令我听凭武王驱驰。”
“好。”武王颔首,“现下倒有些麻烦——我杀你或遣你返师门,一是道门肯定不依,认为我心有龃龉;二是对不住你我情谊。我不杀你,军内肯定有心存不满者,不利于伐纣灭商,不利于天下黎民。”
营帐内落针可闻。
“去为二郎显圣真君打下手吧。”武王平淡道,“记得每日来帅帐复命。”
姜尚蹙了蹙眉,人群稍有骚动。
“若未见人,按叛逃处理,杀无赦。”
于是人们再次安静下来。
群臣退去。姜尚慢下一步,看着殷郊出了营帐,回身道:“陛下您这到底是让杨戬看住他还是保住他?”
武王一怔,旋即正色道:“尚父,何出此言?”
姜尚挥了挥袖子,“陛下!”他迈步过去,像只尝试给小崽说清道理的母鸡,“臣做过商旅,走过人间,上过昆仑,走过的桥连起来比您行过的路还长。您真以为,臣会觉得——您为了殷郊劫刑场、杀纣王、恨极了崇应彪抢鬼侯剑,殷郊被您射瞎一只眼睛,伤愈后却依旧投周,到如今对往事只字不提地任您摆弄——这些都是所谓太子对质子的怜爱,质子对太子的忠诚吧?”
姜尚叹气,“有些事,臣当年在成汤宗庙看得一清二楚。”
武王有些沉默。他意识到,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七八岁,自负聪慧,以为处事时大都面面俱到,焉知未被长者早早看穿?
“他因那一箭送命时,您没回头。”姜尚问道:“是无暇回头?还是不忍回头?”
武王张了张嘴,肃穆而明慧的君王面具终于剥落出一道隙缝,裸露出里头的茫然与颓败。
姜尚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把武王的陈伤全鲜血淋漓地剜出来了,又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安慰时,听武王道:“但我真不舍得。”
姜尚怔住了。
武王已经很久不用“我”自称了,姜尚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以“我”自称是什么时候了。
“他或许曾经拥有过许多,但如今已是流沙逝于掌心,都灰飞烟灭。”姬发低着头,在鬼侯剑身上垂落一片阴影,姜尚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的母亲死了,叔祖也死了,亲眷多故去,朝歌和他的父亲都不要他,商汤也将要结束了。这人间偌大,已无他容身之所。”
“我想过将他遣返道门,想过以周天子身份去信。那么,昆仑将不会有任何不满。”
年轻的君王眨了眨眼,羽睫有些湿润。姜尚忽然觉得他此刻是从这些年久坐的神龛下来,迈进红尘,恍然间还是那个当年在密林里为殷郊掖紧披风的少年。
“但我不甘心。”姬发的声音轻轻,“我有私心——他上了昆仑,做了无欲无求的神;我在人间行走,神不见人。而后千万年,我成一抔黄土,在那时他的记忆里,我可能淡若无痕。”
“我知他终究会忘了我,但绝不能是如今——他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一次是因为我无能,一次是因为命运弄人。”
夜长多梦,有时梦境里陆离而错落,他眼看着年少的爱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千万次。惊醒时榻侧空空,月光斑驳散乱,像是殷郊眼底的泪痕。
姬发看着姜尚,有些恳求,“如今,您让我再多看他几眼罢。”
太公望着他,“如若他往后心思不纯呢?”
“那么,寡人会让他死第三次。”武王答道。
太公问道:“您的这句话,是承诺么?”
武王道:“是。是寡人的承诺。”
太公好似有些感慨,“您真狠心。”
武王微笑,“这与狠心无关,只与同道和挂碍有关。”
“同道,是说无论身份所在于商周,应福泽天下、抚恤众生。往日你们那些刻薄的谏言也好,那些难凉的热血也好,都是在印证这一意志。而若与这种意志逆行,即是不同道了。”
太公再问,“若他想救世,却是以商王的身份救世呢?”
武王答:“王是要敢杀人的,敢杀许多人,是要善良地杀人的,是要懂得如何在救人的同时杀人的。而这些年里,他做不到,殷寿做不好。”
“殷商的时代该结束了。殷郊是因纯良和天真而显得愚钝,并非真的笨拙而顽固,他会想明白的。”
太公好奇,“若他想不明白呢?”
武王的指腹轻轻抹过鬼侯剑,“曾经,我与殷郊若是鹰隼,便是向着同一片苍穹共飞;若是琴弦,便是心照不宣的共鸣。而自如今往后,若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说明他也没什么可值得我喜爱的了。”
灵魂和肉体都应平等地参与一段情感,否则这种情感就是不完整的。“当意志不合时,那些少年时的记忆会让这些隔阂逐渐磋磨到令人厌恶、令人痛恨、令人觉得无比的虚伪与丑陋,而寡人不想这样。”
武王温和道:“所以不如适时处理了这隔阂,斩断这挂碍,让他全然死去一次。就当我们彼此放过,彼此成全体面。”
姜尚问道:“如若彼时昆仑怪罪呢?”
武王仿佛答非所问,只淡声道:“寡人是天子。”
太公有些赞赏,又有些欣慰,此时却听见武王有些茫然道:“有一件事,寡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昆仑要将殷郊再一次送回寡人身边呢?”
姜尚凝眉道:“或许是需要殷郊单独向您传达些什么——这件事,我、杨戬、哪吒,以及除殷郊以外的所有在周昆仑子弟,都无法传达。”
是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于是,姜尚发现与武王在帐内的那次谈话只是自己过度的猜忌与忧心罢了。
武王人在前线,并不常见殷郊,殷郊每日的复命大多是向姜尚的。他偶尔在晚膳后有空回营面见群臣,扫眼去只看见殷郊微垂了头,站在杨戬身后,像是影子,临近人群与光明的边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周军里都并无什么交集。年轻的王君常过得艰难、危险、疲惫,他在血与火里来去,有时三天三夜行军千里、不曾休眠,在仙家斗法的电闪雷鸣里风餐露宿,在炼狱与濒亡间鼓舞人心,穷极智慧与勇气而杀出生途。
这些近乎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有时在马背上边赶路边打盹,旧的伤病或未来得及发觉诊治或尚未愈合,新的便接踵而至。
他把自己的血、肉、骨,一点点敲碎、一点点熬烂,化入人间万里,哺喂山河众生。
商军此次用了火攻。
哪吒亲自去看了,回报说非是一般的火,是业火。
风助火势,于是成了连营的灾。武王带兵在其中煎熬突围五日,杀出生天时终于迟来一场大雨,浇出滚滚尘烟。
他在人群的欢呼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英豪与雄主。
他有些疲倦,于是微笑着,眸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仿佛要记住每一个人在此刻给予他的爱与敬。
有人在凝视他。
姬发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有人在爱而痛地凝视他。
这种痛,并不是痛恨,并不是痛快——人间常将这种痛,柔软地称作心疼。
姬发抬眼望去。看见了殷郊。
那人站得很远,离群而立,不细看时,恍惚间叫清晨时升起的雾霭拢去。大概因为经历了营地内的恐慌,有些狼狈,灰头土脸。一身布衣上血与泥已经结痂;怔怔地看他,泪水滑落。
姬发霎时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开始焦躁,心仿佛被拧成一团——这是他们还在质子旅、朝歌和西岐时,姬发的身体对殷郊的哀伤已经尤其熟悉的反应。
他扯了扯缰绳。雪龙驹向前挪了挪马蹄。
这却让殷郊如大梦初醒,他慌慌张张抬袖把眼泪擦了,转身后悄悄离去。
姬发只好止步。
姜尚此时带着医官来了,于是他下了马,在簇拥中进帐看伤。
他这次身上有几处皮肤因灼烧而全然与盔甲血淋淋地黏贴在一起,又因劳累,而复发了陈伤,浑身根本没个清净地。
医官试着将那几片甲剥撕下来,方一触边缘,武王就痛得冷汗如雨。而更糟糕的是,被业火灼烧的皮肉并不好愈合,用药特殊,而营地恰好缺乏。
此时杨戬撩帘进来,询问进展。而后立在武王身边看了几眼,十分不忍。太公本就心惊肉跳,一抬眼看二郎神也是神色如丧考妣,更觉焦躁,便把人赶出去了。
太公思忖道:“不如叫杨戬速速去一趟昆仑?”
武王于是让亲兵去寻。
未尝此刻二郎神去而复返,喜道:“有药了——殷郊那儿的,我看他已经将药分给其余让业火烧了的将士,不过应该还剩一些。”
姬发正煎熬着,听此一句,打起精神,抬头道:“他人呢?”
杨戬指指帐外。
姬发便支使杨戬去召殷郊。
神君进来后给武王见了礼,接着便是武王问一句而他答一句,大抵是药的来历与用材以及他在周军的生活。
医官烧好了小刀,准备为武王剥甲,言语间微有颤抖。
杨戬打量着,“臣有些放心不下。”
姬发瞪他一眼,偏头安慰了医官几句,却适得其反,眼看着医官脸色愈发惨白了。
姜尚在一旁叹气,心想人只有在触碰自己心里越完美的事物时才会越紧张,他正要杨戬出去再寻别的医官来时,听见角落里一直安静的殷郊忽然开口道:“我来吧。”
帐里的人都望向他。
他让这些目光看得轻轻一震,有些无措,但很快镇定道:“我在山上,常帮师尊削木头做笔或剥鹿皮烤肉,手很稳。”
帐里一时更安静了。
杨戬觉得自己也开始出汗——他觑着姬发,又觑着殷郊,他想上前摇晃殷郊的肩膀大喊师弟你清醒一点!
见鬼罢!这不是做笔的木头,也不是香喷喷的鹿肉——虽然现在看着是油光水亮的——这是人皇,这是天命,这是他活不了了那整个世界都要跟着回归盘古开天地了!
姜尚细细琢磨了一下,“昆仑弟子课业里确然有草药医理——陛下,不如让殷郊来?”
武王却只沉默,似乎陷入了什么思量里,并无回应。
太公微矮了身,蹙眉道:“陛下?”
武王恍如梦中初醒,嘴唇轻颤了一下,“依太公所言。”他看了眼医官,“别耽搁在寡人这里,出去瞧瞧其余伤员。”
杨戬转身,“殷郊。”
殷郊低低答了声“是”,脚步轻轻地上前。
“师兄,”他稍顿了脚步,“帮忙找件能咬在嘴里的物什。”
杨戬看了眼武王,武王颔首,于是他去找了些香茅草、柳枝,洗净、裁短,拿碎布裹了,进帐递给殷郊时,被姬发截胡。他瞥殷郊一眼,“待寡人实在忍受不了时,再用。你动刀罢,寡人有话想问。”
神君会意,从医官手里取了小刀,轻轻贴在武王的肌肤与铠甲的相贴处,刀锋向下入肉。
武王颈下青筋动了一下,他稍缓了口气,平静道:“昆仑还授这些?”
殷郊答道:“是。”他自知有些简短,添补道:“会上山采药,背诵医典。”
武王问,“常采药?”
殷郊答,“大致十日一次。”
刀锋逐渐向下,血沿着有些焦黑的肌理蜿蜒而下。杨戬耳聪目明,能听见那刀将肉与甲剖开时的声响,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咀嚼与吞咽。
武王问,“昆仑墟四季分明?”
殷郊答,“不比人间。”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行刀时确然很稳,沿血肉与甲片的粘连处一路划开,收刀时轻盈。最后将被灼烧至变色的甲片从姬发身上揭下,然后敷药、包扎。
姜尚与杨戬看过殷郊行云流水的动作,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便给武王告退——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武王此番显然要歇几日,他们都得去做手下人的主心骨。
殷郊把揭下来的甲片扔进木桶内的水中,碰出两声闷响。他看王君额上汗水淋漓,顺着清俊昳丽的眉骨滴落,殷郊担心汗水浸眼让姬发不适,想叫人来擦,抬眼才发现帐内仅自己与武王二人,只好自去拧了帕子,刚想抬手为姬发擦拭,却被那人连手带帕子捏住。
殷郊一僵。
武王略松了劲,将帕子抽走,“寡人自己来。”
殷郊有些无措,嗫喏道:“……好。”他只好转身去将刀洗了,听见武王在身后道:“你以前不会做包扎这些事,方才来看,却仿佛很熟悉。”
殷郊心头一跳,以为他在疑自己此番目的,强自镇定道:“在昆仑时,受过些伤。”
武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么?怎么伤的?”
殷郊回身去,迎上武王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摔过.....摔下山崖过。”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为他把余下两处烧伤处理了,然后告退。
武王站起身,撩帘出去,让亲兵去取一副新甲来,“也让二郎神君来一趟。”
杨戬来时,武王正在看战报。王卸了甲,半散了发,袍裾堆叠如云雪,他人在其间,仿佛青山上的松柏或梅木。
武王问他,“当初殷郊在昆仑活过来后,是什么情况?”
杨戬仔细道:“陛下是问哪一次?”
武王答:“两次。”
“第一次,他瞎且哑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不瞎不哑了,却不爱说话。”
武王略停了动作,“他之前也不爱说话。”
杨戬有些愕然,“之前?”
“啊,”武王意识到他们并不在谈论同一件事,“寡人是说小时候——大致八九岁时,他那会儿话不多,都是寡人去找他说。”后来,说多了,殷郊的话也渐多起来。
杨戬续道:“第二次,只瞎了,但较第一次,愈发少言寡语。”
武王颔首,“他在昆仑有受伤么?”
杨戬答道:“道门讲苦修,讲清净,期间受伤是必然的。而他死去又活来两次,元气大伤,肯定不及全盛康健之时,难免遭更多的罪。”
武王应了声知道,杨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踌躇道:“这只是陛下与臣二人的谈话么?”
武王瞥他一眼,“你想告诉殷郊?”
杨戬垂了头,有些紧张。
武王已看完一份,于是翻开新的,竹简轻轻碰撞。
“你想说便说罢。”武王提刀下字,“他的性子眼看着是又养回之前的了。你说了估计也无甚作用。”
·03
太公将茶喝了半盏,抬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姬发道:“您是想说杀殷寿的事吧。”
姜尚一怔,“是。”
“我来杀。”
“他来杀。”
太公有些惘然,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了姬发一眼。
姬发哭笑不得,“您觉得是我与殷郊一起哄骗您么?”
太公心想,虽然不是,但未免也太像是了。
殷郊无奈道:“请您信我。我于此事中是怀有私心,但并非有关殷寿的私心。”
姜尚思量半晌,道:“你希望借斩杀殷寿与妲己一事,保住殷族与你母族部分人的性命与地位么?”
殷郊微怔,最终离了姬发身边,于太公跟前匍匐,行大礼道:“还望太公成全。”
姜尚看了武王一眼,武王却只望向伏地的王储。姜尚于是想起了这种令他熟悉的眼神——在以那支羽箭射杀殷郊时,在看见殷郊第二次回生后来到他身边时,太公有些恍然,原来是又爱怜又痛恨。痛恨这戏说一样弄人的命运,爱怜历尽苦难的心上人。
而武王最终回看了太公,眼神不再有波澜。姜尚于是知晓了天子的意志,武王将此事依托给自己决断。
他知晓武王是怎样的君主,从而明了这并不是帝心在做什么试探。
于是他认真地对殷郊说:“我允诺你。”
姜尚年事已高,于是殷郊扶太公上了白泽,而姬发为之牵引,将人送回了营地。
他再带白泽折返时,殷郊已经上了榻,倚着车壁,青丝如墨流泻,在翻一卷道藏。姬发瞥见那书卷上的昆仑属印,想起了些旁的事。
他洗漱更衣,上床后顺便将烛火熄了,殷郊把道藏搁置一旁,躺下时,被身边人环住腰,姬发贴近他的颈窝,“我想起些事,要问你。”
殷郊“嗯”了一声,听姬发道:“昆仑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殷郊沉默了半晌,“怎么会这样想?”他又道:“不能是我有心来寻你么?”
“杨戬与我说了你在昆仑的状态,”姬发亲了下他的耳垂,“那不是能有心来寻我的状态。”
殷郊有些羞恼,“怎么不能是?”他稍微提高了些声音,“那就是!”
“你记得么?”姬发握住他的手,“你我八岁时在质子营相遇,你那时与你母亲有些不睦——她望你练琴,而你学了剑。你来了质子营,你父亲忙于军务,并不多照看你;姜文焕是你的表亲,为了避嫌,而不与你多亲近,至于崇应彪、鄂顺,那更没什么可说的。”
姬发笑了一下,“你知道你那时像什么?像一只孤独的、紧闭的蚌。”
殷郊将他的手拉上来,咬了一口。
但他还是很抗拒与姬发说那件姬发想听的事,而他又不希望有所欺瞒,于是他转过身去。
姬发有些无奈,“你别这样。”
殷郊依旧拿背对他,扯了扯被子,却又怕姬发夜里凉了,于是拧着身体将被子还回来,搭在姬发身上。
姬发不再妄动,只是凝望着殷郊脑后一处拇指大的凹陷——那只羽箭钉入了殷郊的眼眶,而后击碎他的后脑,穿颅而过。昆仑尽力弥补,再者,殷郊平日束发,这陈伤便被遮掩过去了,只在如今散发横卧、青丝如水般淌下时,才露出些端倪。
他觉得眼眶有些刺痛,但却不移开目光,只是凝望。
“你与我历经过生死,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抱住他,低声道:“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实话。”
·04
他们是在春分时一齐跌下山崖的,那时青草刚刚冒头,朝露沾湿。
彼时战时紧迫,武王身上的几处烧伤只生出些单薄的皮肉,但依旧重新披甲上了雪龙驹。期间中了申公豹的圈套,杨戬等人被调虎离山,武王几番鏖战,被逼至崖边。
殷郊骑白泽强行破阵而来,申公豹惊怒之下,失了控制,余波震荡,殷郊在姬发身前奋力一阻——
他们就这样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姬发醒转过来时,先是看见了燃烧的柴堆,然后是被架烤的鱼和放在一侧被烘干的衣物——
殷郊呢?
他的心脏怦怦跳起,像被扼住了咽喉。他熟悉这种恐惧,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曾历经两次。
他急切地想要起身,只觉得浑身的骨肉是活拆后又强行合拢一样的痛,于是起身的动作成了滚落,砰得一声闷响。
他一阵天旋地转。
幸而此时殷郊听到了动静,从石洞外急步进来,忙来扶他。
姬发重新躺了回去,眼前一阵阵发黑。殷郊方才是出去洗帕子——
那该是他从衣袍上撕下来的,他此时探手碰了碰姬发的额头,“还好,不烫了。”
姬发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却只觉得一股滚热自肺部上冲,声音被连串的咳嗽压住了。殷郊安抚地替他揉了两下胸口,转身去取了水来——拢在绿叶里。殷郊将人半扶起来,姬发靠坐在他怀里,勉强饮下两口,发觉水竟不是凉的,应是殷郊用法术温过。
姬发大伤未愈,脑海里让浆糊填满,混沌间只有一个念头——以前这些伺候人的事,哪里轮得到殷郊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殷郊将那只叶盏置于一边,抬手来抚姬发的心口。姬发觉得胸怀间稍微松快了些,却看见殷郊手上因冻疮而留下的旧疤——他离开他时,这分明没有的。
姬发看着那只有些陌生的手,忽而又浑浑噩噩地想,殷郊做这些做得这样熟稔,怕是在昆仑修道时没人看顾,吃了不少苦。于是又有些怨怼姜子牙,死老头让殷郊遭了这样的大罪。
殷郊看姬发脸上神色难测,以为姬发有所不适,于是去摸他的脉搏。
姬发一震,避开了。
殷郊怔住了。
洞内于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柴堆让火苗舔舐出的哔剥声,殷郊的身影倒映在岩壁上,一动不动。
“……我知我如今身份不好,给你添了诸多烦恼。”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现下,你忍一忍。”
姬发只觉得喉头泛起腥甜,他张了张嘴,最终闭目,哑声道:“……你以前不做这些事。”
殷郊听着,以为他在疑自己的医术与心术,脸色有些惨白。但他生得是纯良而天真的性子,爱一个人时是真正的、全然的爱,以至于在之前显得愚钝、莽撞,如今死去又生来,宛若玄鸟被活活裁去翅膀、明月在尘土间被践踏得粉碎,成长许多,但在姬发面前,依旧是全然被牵系的。
他没有办法,只半跪在石台边,急切地去捧姬发的手,近乎哀求,“让我帮你看一看伤——我只是看伤,我在山上学过。你对这个人间很重要,你要活下去。”
姬发终是忍不住了,睁眼时,双目通红,直看着殷郊剩下的那只眼睛,嘶声道:“我求你,我求你!你别折煞我了,殿下!”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他再次咳起来,却奋力推开了殷郊来扶他的手,“你在朝歌,先是世子,后是太子——你哪里做这些?”
他看着殷郊,声音颤抖,仿佛咽下了一万根针,“你不能做这些。”
要痛死了。姬发想。我的心要痛死了。
殷郊总算是听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只说出:“你傻了么?”
姬发大恸,心想我这是心疼你,你怎么骂我?一群臭道士,把好好的人养蛮了。
殷郊本想说如今局势,过些日子,我就不该是殷商太子了,却又怕这话真把如今姬发已经被戳得稀烂的心窝子戳穿了。于是一面在心里给师尊与昆仑告罪,一面捡了稍微软和点的给姬发说:“你将昆仑当朝歌么?道门讲清净,讲修身,讲平和,讲淡泊,哪里能玉堂金马地过日子?”
姬发稍微平息了点,只攥紧了殷郊的手,直直盯着那团篝火。那焰光倒映在他的瞳仁里,他人却面无表情。
殷郊望着,有些发怵,“姬发?”
那人忽然开口了,“是我的错。”
殷郊一怔,却听姬发续道:“当日在刑场,我不该逼殷寿放你。”
他眸中鬼火幢幢,宛如修罗,“我只该一刀将殷寿宰了。”
殷郊听着,半晌后叹气,一面悄悄去探姬发的脉搏,一面开口道:“你真病糊涂了?你一刀斩了殷寿,然后我去当商王么?那你如今这些抱负,又去哪里施展?”
却听那病人徐徐道:“你做了商王……你做了商王,我便去做西伯侯。”
姬发现下的脑袋与状态只够他处理一件事情,于是兀自聚精会神地去剖析那个“如果”了,殷郊趁机帮他把了脉——一切正在好转。神君悄悄放下心来。
“一边将旦儿好好带大,一边屯兵积马。”
殷郊觉得话头开始向意料之外狂奔,“……什么?”
“我再将位置传给旦儿——然后替你去处理其余的诸侯。”
殷郊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叫处理?”
姬发喃喃道:“或灭其国,或驯其心。”
将一切的一切,归于朝歌与殷郊。
殷郊蹙眉,心想这叫殷寿与姜尚听了,非得气死又活来,他轻轻摸了下姬发的侧脸,“先别说了,快歇下罢。”
姬发捉住他的手,“你不歇么?”
殷郊笑了,“我要守夜。”
“有什么好守的?”姬发开始犯困,“这天下都会是我的,无论你在哪里,都会心安。”
他在陷入黑甜乡的最后时刻将殷郊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殷郊知晓他在笃定什么,有些感慨,又有些感动。
他是被从姬发身边掳走的。
那时他只死过一次,而后带着零碎的记忆去了西岐。小桥流水,风吹麦浪,两岸皆香,他只跟在姬发身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抵足而眠,有时在麦垛上看云汉灿烂、星斗万千。
被申公豹带走时,他的法相已经全然残损,收回时,吐出一口血,衣衫上猩红蔓延,看着越来越远去的大地,目眦欲裂。
西岐的世子骑马跟着被带走的爱人狂奔过十几里路,迈过倒伏的麦田,越过烧焦的马厩,在万里的黑天下是茫茫原野上唯一一处飘摇的白点。
他那样顽固,那样执着,追出城时却撞上了殷郊从天上落下的壁障,连人带马摔落,站起时,已经分不清脸上滑下的是血还是泪。
殷郊遣白泽去寻周军,在他们坠崖后第三日,便带了人来。
于是姬发再睁眼时看见王帐的穹顶。
姜尚去见他时,他正于床榻上坐着,边喝药边看战报。
姬发这样说:“过几日,待我伤完全好了,请让后厨给我一只烤鸭、两壶热酒。”
老人敏锐地感觉到少君明亮而欢乐的情绪,“您准备与殷郊谈谈么?”
姬发笑了,“我早晚要与他谈谈的。”他将药喝完,碗被放置一边,“他此次并非如曾经那样,记忆俱失地来寻我,而是全然清醒的。那么我与他最终都要谈论并明了我们在几个问题上的想法——杀殷寿,灭成汤,以及他需要一些他父族与母族的族人,在新朝得到什么。”
“经过这一遭,我与他之间,气氛还算良好,趁热打铁罢。”
太公续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您希望他能在您身边,对么?在翦商以后。”
“是。”天子这样回答道:“他已经摔得粉碎了,我却希望能将他拼起来——当然,他要允许他自己被我拼起来。”
姬发最终在几日后,提着装了烤鸭与酒的竹篮去寻殷郊。
他掀开车帘时,神君在看一卷琴谱,望来时,并不错愕,只是有些紧张。
姬发坐到他身边去,左右看看,知道了这车的奥妙,笑道:“你该没吃饭吧?”
他将烤鸭与酒拿出来,酒只拿了一壶——
“我喝就行了,”殷郊蹙眉望着他,“你现在伤才好全,不宜饮酒。”
姬发带两壶酒本就是故意,而如今达到了目的,便依了殷郊的意思。
他借着鹿车顶上夜明珠的光亮,拂开神君面颊边垂落的青丝,去看那只坏掉的眼睛与颈项上的红线。
“当时一定很痛。”他这样说道。
殷郊低声道:“确然很痛,但也确然是一种解脱。”
他被迫为虎作伥,从昆仑修来庇佑苍生的法门成了杀人害人的邪祟。当身上的头颅已经太沉重时,若能滚落到爱人的脚下,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姬发不再说话,但殷郊挨他挨得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他有些急促而紊乱的心跳。
他想起了什么,抬头认真道:“你想要这个天下。”复又轻声道:“你想要我。”
既要,还要。
年轻的君主与他对视,并不退缩。车内陷入了寂静,烛影横斜,有些愁绪。
“一年里,我大概只有几个月可以在你身边。”殷郊兀自说了下去,“余下的日子,大概只能在昆仑,道门庇佑又束缚于我,那么你的臣子最多只有微词;而如若你能让史官遵循你的意志,则千百年后不会有我在你身旁太多的痕迹。”
姬发看着他,他垂下眼,开始撕那只烤鸭,那鸭子以无花果木炙烤,佐以草药,撕开时肉香沸腾,外焦里嫩,低声道:“你想要什么呢?”
殷郊平静道:“让我的母族、让殷族里不阻挡你伐纣脚步的族人,体面地活下去。”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心灰意冷。我也同样怀有如此的心境。”他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只鸭腿,剔掉其上有些过厚的油脂,“我与你的关系最终是一定会走到权与爱皆不可割舍的地步,我期冀我们努力在其中找到一种平衡——你会成为千秋彪炳的君主,不会是野心的玩物,也绝不会是爱的傀儡。”
姬发听懂了。
“如若这种平衡,最终难以为继。”他的指尖抚摸杯盏上的纹路,“我会放你离去。至于你的族人,你为他们,应行的路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会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他们往后起落生死,皆由他们自己选择,切莫挂怀伤神。”
殷郊于是知晓这是君王的诺言,言而有信。
姬发凝望着他,“你会杀你父亲么?”
“会。”殷郊靠在姬发的肩头,抿了口酒,半阖了眼,“但昆仑想见那只白狐,我需带走它。”
“弑父的事,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做。”
在昆仑时,他学会了御风,于是可以在顷刻间去往很远的地方、见到不同的人。
于是在人间行走,路过海海众生。看见饥饿,看见劳碌,看见疲惫,看见不公,看见崩溃,看见作恶,看见荒淫。
他曾经以为,父亲是天地。后来发现其实天地很大,而父亲不过是在竹简上书写或烧烙的字迹。
父亲,从来不是因为是父亲而伟大,不是因为他给予了子女生命而成为父亲,是因为亲爱与教养才成为父亲。
为什么有些人听到父亲二字,会觉得魂灵深处传来震颤呢?
那从来不是、从来不是,血脉带来的,那是爱带来的。
听到父亲时,你想起他抱你、背你,夏日时让你把玩他冰凉的耳垂,隆冬里让你将手伸进他的胸怀。
而这些殷寿都未曾给予他过。
父亲给了他生命,也夺去他的生命一次,利用他去残害更多的生命一次。他因为父亲死过,也因为父亲成了罪与恶的傀儡。
殷寿给他的,他已经还清了。
想清楚这些后,他明白了,对于他而言,弑父不过是件很小的事。
“我要去杀父亲了。”
他进周军前,去见姜王后。
母亲成了月光下碧草如浪间的一处无声的坟茔,静静地望着他。
“如有来生,还望您不要再遇见他,还望您一切如愿、一切自由。”
他拿了琴出来,坐下,将之横置于膝。
月光在拨动的弦间流淌。恍然间仿佛还是那一夜,落英纷飞,母亲的指尖微凉而柔软,拂过他的面颊。
“我不再做他的儿子。”
他将额头倚靠在石碑上。
“却期盼着,还能做您的孩子。”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是独生子啊。”殷郊有些感叹,“我师尊当时知晓我的情况后,还笑我没个独生子的样子——‘发现父母的爱不全在自己身上,竟不会大吵大闹么?’”
他那时才知道独生子应该是怎样的。独生子应该是不允许父母的爱外泄一伶仃的,即使他的父亲是殷寿,也该表现出特别的偏爱。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接下来开始谈论帝王。
他们都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却都坚持谈论下去了。有些事就是如此,必须硬起心肠而一鼓作气,避免日后的软弱与变故。
“我慢慢意识到,”他以余下的那只好眼,凝望着姬发,“如要做这个人间的王,是要杀人的。”
殷郊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只是杀男人,还需杀幼儿、杀女子、杀老人;不止杀恶人,还需杀善人。”
姬发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喟叹。
他明了殷郊在说什么。
不论是商,抑或周,如若要扭转这个乱世,都是要杀人的。要善于杀人,也要杀善人。
殷寿杀的就是善人。
他杀四方伯侯,为归拢权利,这是没有错的王术;错的是他不该那样急切、那样贪婪、那样咄咄逼人,是以他不善于杀人,不懂得杀人。
而殷郊,他无法杀善人。
他是让姜王后教养出来的璞玉,天生有姜族的贞静与爱亲,有温和而凛冽的勇敢,有死谏的刚烈,却不会有阳谋的雷霆与霸道,不会有阴谋的隐忍与尖锐。
但姬发与他们二者的不同即在此,他杀善人,也善杀人。
“我会陪你做完你要做的事。”
那夜他们将烤鸭吃完,神君最终这样对武王说。
·05
殷郊有些心软。他想,或许应该说出来。
他在黑暗里眨了眨眼,摸索到姬发放在他腰间的手臂,“不是什么好事。”
姬发平静道:“那更该听听,好早做准备。”
殷郊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他从第二次死亡里重活过来时,看着昆仑的云海舒卷,桃花开谢,并不多话,也并不想下山。
他只是在自己的白草庐内修行、看书、听雪、吃药、弹琴,独自这般,仿佛避世。
而他不向山走去,山却向他走来。
某一日,广成子带了一位殷族的王公来见他。
王公是代他的父族与母族而来。
他认得他。这是位富有而闲散的贵族,脾气温和,不理政事,对于祭祀、奴隶和曾经的那些小质子们,都很宽仁。
王公望着他,落下泪来,伏地哭泣道:“请您救我们。”
他看着那人散乱的、灰白的鬓发与凌乱的、有些陈旧的衣裳,感到疲惫。
他将老去的王公扶起来,“您不要害怕。”
王公哀恳道:“您会下山的,对么?”
他回答,“会。我会下山。”
“您会去……去为我们求情么?”王公期盼地看着他。
殷郊明了,他是希望他去见姬发。
“让我想想。”他最终这样说。
王公有些失望地离去了。广成子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不想见姬发么?”
“我见他——我怎么见他?”殷郊低声道:“我已经面目全非了。”
广成子看着他,有些怜悯,“姬发会死于翦商功成后的第三年。他多伤病、重思虑,又少休憩,油尽灯枯不过是迟早的事。”
殷郊手一颤,他吃力道:“什……什么?”
广成子给他看那枚昆仑用于推演的星盘,殷郊的视线只粗粗沾过,就如被烈火燎过,移开了视线。
他眨了眨眼,觉得有些酸痛。
他沉默半晌,道:“师尊是想逼迫我么?”
广成子只问道:“你不想再多看他几眼么?”
殷郊忽然道:“我记得昆仑有个‘分命’的法子。”
广成子静了一瞬,大怒道:“你想都别想!”
殷郊淡声道:“有什么不能想的?他是那么好的帝王,合该活得更久。”
广成子双目圆睁,他只是想让殷郊下山去看旧情人,全个念想,却没料到殷郊剑走偏锋,“痴儿!你修的是长生!你将阳寿分给他,就得弃了长生……”
“长生又能如何!”殷郊反问道:“如若姬发早逝,而新王身上,没有我的烙印,只有在战火里成长出的对殷商全然的恨意——那些我父族与母族的残党,又该何以为继?”
“我在天上活着,要一直看他们沦落、要看他们其中的无辜者被迫背负枷锁与苦难么?”
广成子觉得他天真,“你怎么敢确定你就算将阳寿分给了他,他的心意在延长的年岁里就不会变更呢?”
帝王心术,神鬼不言。
广成子有些痛惜,“你这是在赌。”
“我还不如一赌……还不如一赌。”殷郊平复下来,“赌赢了,很好;赌输了,而我已尽全力,列祖列宗在上,不会怪罪的。”
“师尊,我想避世,但世不避我。”他凝望着,仿佛要穿过层云,看见山下的世界,“我总不能骑在红尘槛上内外摇摆着过日子。”
车内陷入了寂静。殷郊侧躺着,仿佛可以听见外头草叶的摩擦,白泽在睡梦里的吐息。
他有些紧张,张嘴时舌头打结,“姬……姬发?”
身后人没有说话。他感到恐慌,“你能说句话么?”
腰上的手蓦然收紧了,他闻到姬发身上微凉的香气,稍微安心。
“睡吧。”姬发说道,他搂他搂得很紧,“你如果需要我现在对这件事给出‘要’或‘不要’的答案,我无法给你。”
他们挨得那样近,可以听见彼此同频的心跳。
“我是个凡人,也是位帝王。”
年轻的君主的声音柔和而有倦意,“当然会想多活几年,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少土地与人群,可以匍匐在我的脚下。”
“但我很爱你。”
·06
杀掉殷寿时,殷郊的心情并未起太多波澜。他执斧斩下成汤最后一位王的头颅,然后拎在手中,血顺着殿里的台阶淅沥,一会儿后,就会流干。
妲己——或者说九尾狐,躺在一边,奄奄一息,它曾经占据过的那具美丽而勇敢的苏家小姐的身体已经干瘪。殷郊走过去,将它自尾部拎起来。
他的鞋靴在打斗与撕扯中已经破损,他便将其踢开,只赤足而散发,向殿外走去。殿外的天有些黑,但已经开始泛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色,他也是这样的情状,去取斩狐妖。原来多年后的那一剑落到了这里,他想到,只是要斩的并非什么狐狸,而是狐狸身后的君王。
他走出大殿,看见苍穹最终开始褪去漆黑的颜色,像这个王朝最后的落幕。
他看见姬发站在重重的台阶下看他,喘着气,天光为新君与他的白马披上金色的纱衣。他的身后,人群逐渐奔来,像前推的潮线。
殷郊跪了下去。
姜尚从白泽背上翻下来,走到姬发跟前,低声道:“陛下?”
姬发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姜文焕?”
太公怔了一下,而后回身看了刚刚勒马的姜文焕一眼。
年轻的少将看懂了这种眼神,于是拧住缰绳,逆潮流而去,马匹在朝阳里狂奔起来,蹄踏如雷,将军的呼喝仿佛可以贯穿长夜、上达天听。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听见了,他知道整个人间也会听见。
他冲姬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他看见帐顶繁复的织花,守在一旁的宫女惊喜道:“神君醒了。”
于是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先进来的是广成子,接着是姜文焕,最后是周天子。
广成子给他把了脉,觉得并无大事,叮嘱几句后,便自去寻姜尚喝酒吃肉。姜文焕见他无事,低声慰问几句,便也离去处理事务。于是最终只剩一位周天子,王服飘逸而华美,静立时仿佛梧桐木上栖息的凤鸟。
“九尾撑着最后一口气,施法将朝歌烧了。”武王将他扶起来,把小炉上温着的药递给他,“成了废墟。”
他有些沉默,天子将手中的卷轴打开给他看,他看见了殷族与姜族的封地,稍微松了口气。
“他们还算听话么?”他是说那些前朝的贵族。
天子坐到他身边来,让他倚靠着自己,“嗯。”
“我好累。”他将药饮尽,重新躺回床褥间。
天子抚摸他的脊背,“睡吧。”
他蒙头大睡。
睡醒时发现天子已将他偷走,带到了昆仑的那间草庐里。
殷郊有些哭笑不得。
他起身走到外间,看见姬发坐在廊下,在给他的琴添第七根弦。
他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将脑袋抵在他的肩上。
竹海涌动,风云来去。
“你要不要在昆仑住些日子?”爱人问道。
他只问,“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
姬发不答,“你累吗?”
他静默了半晌,道:“有些。”
姬发将弦拧紧,“请让我慢慢想罢。”
殷郊轻声道:“还有三年。”
“不要害怕。不要急迫。”
姬发说:“世间的事,不是每一件都会很快得到答案。”
他亲吻他的侧脸,“我在你的身边。”
End.
《会哭》
◎侯雯元×崇应彪,he,治愈系童话
◎写过元穿越,再来个彪古穿今
箭羽划过嘈杂喧腾的空气,以势不可挡的速度穿过了柔软的眼睛。烫热的液体涌过下眼睑,源源不断地划过侧脸,红色的血和透明的眼泪滴在地上,被马蹄飞扬的尘土裹挟。
崇应彪不知道怎么拔出箭,只能徒手掰断了箭柄。尖锐的疼痛像又一支百步穿杨的箭扎进他的大脑里,不太平衡的视野变本加厉地染上血色。
他牵过一匹马的缰绳,受惊的动物拖着他踉跄两步,又被他死死地攥紧。他提着鬼侯剑,抓着缰绳翻身上马,暗红色地指印干涸在白马的鬃毛里。
红色,奔腾的,汹涌的红色。他提着一柄血剑,骑着红马,奔赴红河。
血液流遍......
◎侯雯元×崇应彪,he,治愈系童话
◎写过元穿越,再来个彪古穿今
箭羽划过嘈杂喧腾的空气,以势不可挡的速度穿过了柔软的眼睛。烫热的液体涌过下眼睑,源源不断地划过侧脸,红色的血和透明的眼泪滴在地上,被马蹄飞扬的尘土裹挟。
崇应彪不知道怎么拔出箭,只能徒手掰断了箭柄。尖锐的疼痛像又一支百步穿杨的箭扎进他的大脑里,不太平衡的视野变本加厉地染上血色。
他牵过一匹马的缰绳,受惊的动物拖着他踉跄两步,又被他死死地攥紧。他提着鬼侯剑,抓着缰绳翻身上马,暗红色地指印干涸在白马的鬃毛里。
红色,奔腾的,汹涌的红色。他提着一柄血剑,骑着红马,奔赴红河。
血液流遍了他锋利薄情的侧脸,明亮的锐利的眼睛有一只变成了漆黑的下陷。姬发在他眼里满身赤色,他在姬发眼里也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鬼。
他没有命要索。每个人都重要,每个人都有人可哭,他是早该被优先舍弃的部分,他来找最恨自己的人,至少他的死有人可笑。
当他的血液再次泼洒在土地上,他不再觉得烫,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来,让他冷得浑身发抖。他以为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最后。
……
“……崇应彪?”
干燥而温暖的手掌覆盖在他脸颊上,抹开冰凉的泪水。动作有点太过于温情了,崇应彪下意识想要挥开那只手,却被暖热的体温压下去。他恼火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清晰的视野里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崇应彪冷笑一声,“崇应鸾?你没有当北伯侯的命啊,老子刚死你就下来陪我。”
侯雯元扬了下眉毛,没和刚死复活不久的人计较。熟练地卸下崇应彪身上满是泥土和血液的甲胄,握着他的手腕想把人拉起来。“洗澡去,我刚拖完地……”
手上猛得传来相反的一股大力,饶是侯雯元平衡性再好也猝不及防摔进了他刚脱下来的一堆护甲里。金属硌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始作俑者还得寸进尺,翻身坐在他小腹上。
崇应彪只带来了血和尘土,身上根本没伤口。眉眼轮廓分明戾气四溢,下手没轻没重地拍拍侯雯元的侧脸。“什么语气?都变鬼了还想着指使我呢?”
侯雯元一口气哽在喉咙口,感觉自己逐渐修身养性的脾气已经快压不住了。“你看看自己在哪呢?”
“地府,阴间,还能在哪……”崇应彪愣住,压着眼睛的眉毛因为困惑松开,他盯着正在运作的空调指示灯,明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什么鬼?”
侯雯元忽然间又不生气了。把人从身上掀下去,往浴室里拽。“不是地府,这里是殷商之后的几千年。我也不是你哥哥。”
路过卫生间门口时,拢在侯雯元掌心里的手腕猛得一哆嗦,崇应彪差点一拳锤在镜子上。“那是镜子!镜子,照出的是你自己,不是你哥哥。”
崇应彪很不耐烦地掐了下眉心,甩脱了侯雯元的手。“看见你的脸就烦,你到底是谁?”
侯雯元眼看他四处搜寻,像是要找把刀来握着。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我叫侯雯元。我表演了一个故事,你是我在故事里表演的角色。”
“什么?”
“我不知道真正的历史上,如果有的话,崇应彪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我们长得一样,因为是我演了崇应彪。我演了你,所以你长着我的脸。”
小麦色的,风霜吹着长大的脸庞,绷得很紧,咬肌一瞬间鼓现,又放松下去。他其实和侯雯元有着本质的区别,侯雯元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崇应彪拧着眉毛,表情像是困惑,又像是早已习惯的厌烦。他没有点评这个颠覆认知的说辞,只是沉默着看侯雯元摆弄水龙头给他调热水。
“摁下去就会关上。”侯雯元讲完示范操作的总结陈词,就非礼勿视地转身出门了。
突然有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真的很魔幻,很有视觉冲击力。不仅崇应彪想砸镜子,他看见里外四个自己的时候,也汗毛一竖。要不是没有抽烟的习惯,他现在真的很想来一口。
从冰箱里翻出一根雪糕,一边咬一边靠着墙对浴室门发呆。巧克力外壳碎开的声音可以缓解世界上绝大部分焦虑,侯雯元觉得可以心平气和面对一切的那个瞬间,看见了浴室涌出来的雾白色水汽,和他本人宽肩窄腰的裸体。
“哎呦……”他微微低头,抬手想要托眼镜,摸到颧骨的时候才想起来,事出突然,眼镜还在床头柜上没有戴。
很轻地叹了口气,把人推回卫生间。崇应彪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摆弄的乖仔,扒拉了他一下,侯雯元差点被他杵一胳膊肘。“我们长得是挺像的,既然是同一个人,你现在是什么表情?”
“这就是你不穿衣服的理由吗?”侯雯元把t恤往他脑袋上套,两人手臂架在一起较劲,还不到认真动手的程度,但看上去离小范围冲突已经不远了。
这片破布和不穿有什么区别。崇应彪冷哼。
“这不是破布,是t恤,没有几千年前的长袍给你穿。”
“你不热吗?”侯雯元把毛巾压在他潮湿的长头发上,随手搓了搓,“怎么这么爱抬杠。”
虽然不知道抬杠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好话。崇应彪又哼了一声。甩了甩头发,像一头沾水的狮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
眼前人是一头很短的头发,毛茸茸的。眉眼温和舒展,卧蚕很明显,眼尾又轻缓缓地下垂,显得眼睛很圆,特别英俊特别好脾气。和自己一点都不像,肯定和崇应鸾也不像,崇应彪心想。
他本来应该死了,但又没死成。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看了一眼地上卸下的盔甲,想起鬼侯剑已经在姬发手里了,他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却没有佩剑。
“侯雯元…”他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所以念得有些迟疑,“你有剑吗?”
侯雯元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这里没有危险,大家不配剑了。”
他发愁地看着崇应彪,比一个凭空出现的黑户更难办的是一个从上千年前凭空出现的黑户。商朝用什么文字来着,甲骨文?
“不配剑,但需要别的。”他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找出不常用的手机,划开锁屏塞进崇应彪手里。“嗨siri,搜索封神。”
最近他们正在四处跑路演,封神话题里面全是电影花絮演员采访之类的。看不懂简体字没关系,先来点老熟人的视频适应一下。
骨节分明的手捏着iPhone11像在拿一小块很容易碎的玉佩,崇应彪艰难辨认着他说得天书。虽然每个字都不理解,但因为说话发音习惯太像,所以字正腔圆地模仿成功了,“嗨siri,搜索…侯雯元?”
侯雯元又虚扶了一把空气眼镜框,转身回房间打电话给自己请假去了。
等他非常有逃避心理地顺完行程,外面天都快黑了。西落的太阳从客厅窗户透进来,一路铺到房间门口。崇应彪的长头发早就干了,发尾有一点自来卷,毛扎扎地垂在光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导演其实想让我去饰演他的哥哥,一个孪生的兄弟。”
“但是我没有去演,我觉得我在这个角色里走不出来了。”
非常微妙的尴尬,侯雯元差点脚趾抠地,一个大跨步靠过去,把手机从崇应彪手里抽了出来。没来得及收走,被攥住了手腕。
他俩都条件反射,手臂又架到一起去了。散着头发的崇应彪总让人想到某种野生动物,眉毛压着眼睛,幽幽泛着光的,明亮的眼睛。
崇应彪本来就只用了三分力,看见侯雯元的脸立刻松开了手。“走路鬼鬼祟祟,我要是手里握刀你已经死了。”
“这里很安全,你手里也没有刀。”侯雯元笑眯眯地把手机揣兜里,踢了踢崇应彪的小腿,“走了,看电影去。”
什么是电影?崇应彪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个明明应该和自己很像很像,却又很不像很不像的人,找出两人份的口罩帽子。在很久远的时间之后,又有人帮他扎了辫子盘了头发。
“你第一次看是不是看哭了。”崇应彪一身侯雯元的t恤牛仔裤,也用脚尖踢人小腿。
“这么欠呢。”侯雯元侧过脸看他。他出门就把眼镜戴上了,反着一层荧幕的光,看起来更亮,水波潋滟的。
“你哭什么?”要控制体重又嘴馋的人买了一桶爆米花,现在被崇应彪抱在怀里,享受着21世纪热量炸弹。
侯雯元回答过太多次这个问题,他说崇应彪可怜,说崇应彪的真心。他演到他们两个灵魂共振,所以哭了他所未哭,替他遗憾,替他心空。
但他不知道怎么和本人说。
他嗓子沉,但不哑,讲话温温和和的,让人不自觉就听进去。他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就是那个该为你哭的人吧。
他不知道自己真把崇应彪说得心空了一块。视线变得模糊的时候,崇应彪觉得自己左眼又痛起来了,眼周涨热,像马上要流血。
也许这才是我的哥哥。和我长得像,又那么……他试图形容这一刻,心脏被攥紧,被绞出温水的感觉。又那么爱我。
崇应彪搂着爆米花桶,在地下车场等侯雯元的时候,被几个雀鸟一样快乐的小女孩认出来了。这个点不太早了,她们应该也是刚刚看完电影,小声又激动地叫他侯雯元。
他看见一张张柔韧的纸上全是侯雯元温温的笑脸,或者还有他穿着熟悉的甲胄,手里握着剑,微微下垂的眼睛里锐气横生。崇应彪不认识简体字,但他刷了一下午手机,认识了总是一起出现的,“侯雯元”和“崇应彪”的形状。
他没听过侯雯元怎么签名,就难得耐心地一遍遍写下瘦高纤长的古体“崇”字。
贵族以封地为姓,崇代表整个北地,也代表他。他对北崇没什么归属感,但带有这个印痕,就代表被北境接纳了。
她们让他想起侯雯元。柔软的,安全的,会慷慨地为不重要的人落泪。
侯雯元开车带他回去,路上扶了一百次镜框,“完了,要是你大变活人被发现,明天就上热搜了吧。”
“我叫她们不要说出去。她们说都听我的。”崇应彪挑了下眉毛,“你胆子真小。”
侯雯元冷哼一声,“嗯嗯,都听北伯侯的。”
崇应彪当时没接话,等侯雯元打开门,钥匙勾在指尖上碎碎的轻响,他把人按玄关上了。“都听北伯侯的,那你能不能哭给我看看?”
侯雯元靠着墙,眼见他理直气壮的表情,欲言又止两个来回实在没忍住乐了一下。指节敲敲横压在自己锁骨上的小臂,“松手,我摘眼镜。”
崇应彪看着他,侯雯元好整以暇地任他看。等他真撤了力,侯雯元就慢条斯理地把镜架合上,放进了他手里。“拿好。”
透明的一层玻璃比手机看起来还要易碎,崇应彪捏着他的眼镜整个人都不自然地绷紧了。被侯雯元一翻身,反过来撂在墙上。“好心没好报。”短头发的青年声音温沉,凑近了听鼓膜都一起跟着震。
崇应彪轻轻挣了下,没挣开,也不再使劲了,就贴墙站着。他盯着侯雯元薄薄的单眼皮,看他眉骨陷进去的一道转折,柔软的嘴唇贴近他时,他配合地张开嘴。
原来是这种感觉,潮湿的,呼吸撞在一起。
温热的紧贴,感觉侯雯元的指骨硌着他的指骨,让人被压制被攥紧也只觉得安全。让他也想要为侯雯元哭一哭。
原来爱是这种感觉。
-end-
【彪新立邑/伯邑考x崇应彪】美人与狗
很ooc!温柔强大白月光x阴暗缺乏关爱疯狗,彪子使坏不成反被狠狠压制,找了一上午发现又磕到冷门cp于是自己瞎写 别骂我球球
深夜的朝歌显得格外沉寂,除了卫兵巡逻的脚步声,仿佛天上的弯月都已经沉睡。
崇应彪却迟迟无法入眠,白天训练场上,一个人一张弓便将他轻松压制动弹不得,他甚至连连后退。
姬发的哥哥?让我在兄弟们面前丢脸,你们两兄弟都该死!他头脑一热,怀揣绳子手拿匕首便奔向伯邑考的卧房。
他决定在伯邑考身上刻一个“奴”字。
这么高傲的人若是受了屈辱,应该会痛苦得要死了吧?敢让他崇应彪出丑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他恶趣味的想着。
伯邑考此时正略有醉...
很ooc!温柔强大白月光x阴暗缺乏关爱疯狗,彪子使坏不成反被狠狠压制,找了一上午发现又磕到冷门cp于是自己瞎写 别骂我球球
深夜的朝歌显得格外沉寂,除了卫兵巡逻的脚步声,仿佛天上的弯月都已经沉睡。
崇应彪却迟迟无法入眠,白天训练场上,一个人一张弓便将他轻松压制动弹不得,他甚至连连后退。
姬发的哥哥?让我在兄弟们面前丢脸,你们两兄弟都该死!他头脑一热,怀揣绳子手拿匕首便奔向伯邑考的卧房。
他决定在伯邑考身上刻一个“奴”字。
这么高傲的人若是受了屈辱,应该会痛苦得要死了吧?敢让他崇应彪出丑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他恶趣味的想着。
伯邑考此时正略有醉意的躺在榻上,见到八年未见的弟弟,两个少年把酒言欢,畅所欲言直至深夜。
崇应彪从半敞的窗翻身而入,看起来绳子用不上了。“哼,一介书生。”看着床塌上脸色微红侧卧着的伯邑考,崇应彪轻蔑的冷笑。他翻身骑在伯邑考身上,一把扯开有些敞开的衣领,露出里面白皙光洁却肌肉饱满的胸口。他却突然有些犹豫了,这么白嫩的皮肤…刻了字…不好看了吧…
他愤恨地摇了摇头,伯邑考自找的,他心想。抽出匕首,锋利的银色刀刃抵在伯邑考胸前,刻了“奴”字,看你还怎么装出一副令人恶心清高的样子。
崇应彪心里的阴暗面此时扩大到了极点。
在划破皮肤的一刹那,他拿着刀的手腕被一个温热有力的手掌用力握住并死死按向自己的胸前。
“你没睡?!”
“骑在我身上,你要做什么?”仍然是那么温柔的声音,却比平时少了一丝清冷,多了一分隐藏着的不容反抗的强势。
伯邑考是个极不易发脾气的人,除了他本身性格温和包容的原因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是他对自己的情绪和表现的控制力极强。
能控制的了自己,也能控制的了别人。
“你们西岐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能装啊?没睡还躺着一动不动,种地累的起不来了吗?”崇应彪一张口就是难听的话,他再一次被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人压制住,有些恼羞成怒。
“不想说吗?”伯邑考也懒得和这个欺负自己弟弟的人多说话,他骨子里有一种隐藏起来的高傲和控制欲,他不喜欢被反抗。何况崇应彪现在看起来就像一条被捉住的野狗。
崇应彪另一只手突然袭向伯邑考的面门,他忘了面前这个翩翩公子在白天仅凭一张弓就轻易化解了盛怒之下他的攻势,深藏不露,难以估量。
果不其然,位置反转,他被伯邑考翻身压在身下,匕首已经到了伯邑考的手上。伯邑考摸出他怀里的绳子,套在了他修长的脖颈上,用力的勒紧。
他瞬间无法呼吸,脖子上被勒住的力道大的吓人,完全不像是这个俊美书生能使出的力气。
被拴住脖颈,更像一条狗了。伯邑考一边继续用力一边想着。
“我…说…放开”崇应彪脸涨的通红,他快窒息了。
绳子被松开,崇应彪大口呼吸,“咳…我来看你白天被我打成什么惨样…”崇应彪张口就开始乱讲。
伯邑考突然觉得这条大狗还挺有意思,就是有些欠教育。他没有解开崇应彪脖子上的绳子,而是打了个结,将长端握在自己手上。
他不知道的是,崇应彪的确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亲很多的关爱,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
“不要骗人。”伯邑考的声音很好听,温温柔柔富有磁性。
熟悉的力道再次扼住崇应彪的呼吸,伯邑考用更大的力度扯住绳子,活结迅速收紧,死死的勒住崇应彪的脖颈。
被绳结勒住的修长脖颈,被紧紧按住的有力手臂,被压在身下的结实身体,愤怒却带着一丝惧怕的英俊面庞。哪怕是狗,也是一条很漂亮的狗。伯邑考心想。这个人和他弟弟不一样,姬发是温暖的、乐观的,他对待任何人都带着善意。而身下的这个人,虽同样年轻,却能感觉到他的孤独,甚至带着一丝委屈,他总是一副很坏的样子,但实际上他比谁都渴望得到认可。略有些醉意的伯邑考没有平日那么紧绷着自己,反而被很好的隐藏起来的控制欲满满的显现出来。
无法呼吸的朦胧中崇应彪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他看着眼前模糊的漂亮脸孔,听着耳边传来的“不要骗人”,好好听的声音…他有些恍惚了,他感觉伯邑考在救他、甚至在哄他。这种被控制住的感觉竟然让他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弥补了被父亲忽视的那些缺憾…
他好像忘了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人就是施予他痛苦的人。
“松…开…”他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他不骗人了,他会说的,只要能让他呼吸…
伯邑考松了绳子,低头打量着大口呼吸着的崇应彪。他觉得,崇应彪一直在故作成熟,他就是个没得到幸福的孩子。伯邑考一向很会看破人心。
“咳咳…我想…在你身上刻字…”
伯邑考听了这句话哑然失笑,“想刻什么字?”“刻一个…奴字…”
和我弟弟太不一样了,这是个睚眦必报的狗,伯邑考被逗笑了。
“你是说,我是你的奴隶吗?”伯邑考笑着问,他笑起来显得更像一个儒雅的公子,仿佛月光在他的脸上都变得温暖起来。
崇应彪可不这么想,他本以为伯邑考就是个文弱书生,白天只是因为他和姬发打斗消耗了太多力气才被他制住,现在他对伯邑考除了愤恨的情绪外,又多了一丝惧怕。“不是…我只是想报复你…”连续两次窒息到快要昏迷,他仍心有余悸。
伯邑考这个人绝不像看起来这么云淡风轻,他是高傲的、清冷的、温和的,最重要的是,他是极聪明强大的。崇应彪甚至觉得,被伯邑考温柔如水的眼睛看着的时候,仿佛有魔力一般,他什么都愿意说、愿意做。
“那现在谁是奴隶呢?”伯邑考笑着扯了扯手里的绳子,崇应彪脖子上的活结又警告般的收紧了几分。
“…”崇应彪沉默不语。但对上伯邑考带着笑的眼睛的时候,他又有些惧怕的开了口,“反正我不是奴隶。”他要面子的,他可是殷商勇士。
“你不是奴隶,你现在像一条狗。”
意料之中的,身下的少年仿佛受了天大的屈辱,死命挣扎起来,“我呸!一介西岐农夫竟敢这样说话,早晚有一天弄死你和你那个蠢驴弟弟!”
话音刚落,他突然意识到这样说好像过于恶毒了。伯邑考的眼神迅速冷了下来,家人是他最在意的一切。和之前的温柔清冷不同,现在好像冷漠的能杀死人。他觉得身下的这个人不仅是不成熟,而是有些愚蠢和讨厌。
不顾崇应彪的反抗,他用绳子的另一端紧紧的绑住崇应彪的双手,崇应彪如果用力挣扎就会拉扯绳子勒紧他自己的脖颈。
不听话的疯狗就应该这样绑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