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融鱼】愿者上钩
本质借名写文,禁止上升转出。
烂俗且ooc,请注意避雷。
认识黄垚钦已经比我想象得久了。
向鱼的手指停在车窗玻璃上。他在想起有一次看到不知道哪个剪辑里,黄垚钦细长的手在这上面写出了很丑的字。
是加油。
打职业以来不管是和自己和队友说过无数次的词。他看到的时候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地觉得真是好腻耳的词啊。
和他的第一次的交锋是在世冠。事实上故事从开头就显得没那么愉快。
尝试去回忆当时对位的中单的时候,蔡佑其的第一印象其实是面无表情像个抑郁症。
追溯到以后无数次对位交锋也是。
黄垚钦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但蔡佑其在无数次深夜复盘看过的录像里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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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借名写文,禁止上升转出。
烂俗且ooc,请注意避雷。
认识黄垚钦已经比我想象得久了。
向鱼的手指停在车窗玻璃上。他在想起有一次看到不知道哪个剪辑里,黄垚钦细长的手在这上面写出了很丑的字。
是加油。
打职业以来不管是和自己和队友说过无数次的词。他看到的时候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地觉得真是好腻耳的词啊。
和他的第一次的交锋是在世冠。事实上故事从开头就显得没那么愉快。
尝试去回忆当时对位的中单的时候,蔡佑其的第一印象其实是面无表情像个抑郁症。
追溯到以后无数次对位交锋也是。
黄垚钦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但蔡佑其在无数次深夜复盘看过的录像里注意到的。
等比赛开的那几分钟里爱敲桌子,爱掰手指,不笑的时候像全世界欠他钱。
其实赛后拥抱的环节那个礼节性的握手他就感知到对面这个fmvp中单事实上很清瘦。
连手指的骨节都极纤细,那根红绳戴在手腕上空落落大了半圈。
更像抑郁症了。他不好说。
而他也在那年初尝了冠军滋味。虽然一路稍波折了些。他们说向鱼问水,问的是冠军之路。
举起奖杯戴上冠军戒指的时候,即便清融于他也仅仅是曾经斩落过的一个,与其他对手稍显不同的,被冠军和fmvp装点过的,但仍然输给他的中单选手而已。
而他的目标会永远是下一个冠军。
同年南京队的冠军中单ffmvp西施王转会,仅仅是两三月余的沉寂之后,又以锐不可当之势摘下了联盟最后一场秋季赛的冠军。
在向鱼问的下一个冠军路上,清融竟然还是一块很臭很硬,既觉得烦还绕不开的绊脚石。
蔡佑其终于厌烦又认命地在一个又一个晚上点开和他有关的很多场比赛回放。
在那些有点特别的思路和灵性的手法细节之外,他看累了会故意拖进度到开场、中场休息以及赛后鞠躬的无趣环节。
有的人虽然赛场上稍微有点讨人厌,但表面上确实是很可爱的一个中单。22年一整年以来好像没有他们第一次拥抱的时候那么清瘦可怜的样子了。人也越来越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
在黄垚钦眼里却不是这样。
小猫钓鱼讲究一个,愿者上钩。
向鱼的微信并不是他从kpl大群也不是中单群里加的,是他逼着刘天豪找钟乐天要的。
主打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他和易峥坐在饭桌前等了十分钟。易峥嫌他脑子有问题想走,但被他按着陪着等,说向鱼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他才能走,要不然就是他人脉有问题。
6
“不是…哥,咱跟对面也不是什么场下温柔似水的关系吧。万一人家不想理你呢。”
“你狗叫什么呢,向鱼人很好的。”
在黄某人张牙舞爪的胁迫下刘天豪拨通了给钟乐天的视频电话,躲在后面的中单先瞄了一眼好像向鱼不在旁边,于是大着胆子问刀哥你家中单怎么不理我呀。
妖刀摸着头发镜头一转就要去找向鱼,吓得黄垚钦一边叫别别别一边掐刘天豪。
“等等刀子。”
“我家小黄的意思就是说你去暗示一下,暗示。”
妖刀抽搐着嘴角提问:“你们两个真的很奇怪。”
“不是,你们不会真对我们鱼儿有什么危险的想法吧。”
黄垚钦抱着手机纠纠结结地等待一个小红点,那边刘天豪摆着手豪气冲天地让钟乐天放一万个心。
我们小黄只是想同位置之间稍许学习交流一下,我们小黄是多正直善良一个人啊,路上看到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
给钟乐天骗得大手一挥说包在他身上。
“搞定,小黄。”
“下周的水…”
“我请!”
黄垚钦弯着眼睛喜滋滋地对着对方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一行字笑得牙不见眼,一边过河拆桥让易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别在这里碍眼了。
易峥戳了戳向阳问不是这人有病吧,被向阳这个护崽成性的一个白眼翻过去说你才有病。
另一边黄垚钦试探着发了一个小猫探头的表情包过去。
对面秒回了一个表情包。
rong:我是清融。
小鱼:我知道。
黄垚钦用自己不算太擅长的一丢丢社交能力问他训练结束了吗。
向鱼皱了皱眉觉得奇怪,如果我训练没结束,我是怎么有空秒回你这个表情包的呢。
虽然凭借蔡佑其也不怎么样的社交能力,回一个表情包已经是非常尊重的成果。
这自打加上了微信吧,对面的中单没事就来找他聊天。
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巅峰赛多少分了,你最近玩什么英雄,哪种出装好用,训练赛几点结束,你一般吃饭吃多久睡觉睡几个小时。
蔡佑其冷静地想,看来黄垚钦可能真的很想跟钟乐天玩。而他,一定是创造他们一起玩这个大环境的一座伟大桥梁。
是以在某场常规赛过后,面对小猫头像要不要一起吃饭的邀约,他善解人意地问那我要不要带上妖刀一起。
那个小猫头像飞速给他扔了个?
黄垚钦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火速提问:“刘天豪。”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易峥真的很想问能不能别给他发聊天截图了他根本分析不懂。但不分析又会被游龙父子联合起来从他可怜的巅峰赛分数攻击到今天又多吃了几碗饭,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认为,向鱼他可能是觉得,单独和你吃饭不太好。”
“哪里不好。”黄垚钦苦恼道我觉得明明很好,特别好。
“你请吃饭吗。”
“废话我怎么可能那么不懂事让小鱼请。”
刘天豪一边仰头望天被小鱼酸倒了一排牙,一边大发善心地计划着自己下一顿饭:“那你可以带上我,我帮你搞定刀刀。”
蔡佑其正准备问妖刀他是不是理解错了清融的意思,就看到对面又发了一个好哒的表情包。
他在心里下结论,清融怎么那么喜欢发表情包。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和钟乐天吃饭。
算了,使命必达。我绑也会把钟乐天绑去的。
钟乐天反正是搞不懂为什么他们四个人会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在向鱼口中那个据说想和自己玩黄垚钦一边坐在他家中单旁边陪着点菜,一边手机戳戳戳给坐在自己旁边的嘴子发消息发个不停。
当我是盲人吗。有没有这样侮辱人智商的。
有热闹不凑王八蛋。
“他到底喜不喜欢吃火锅啊,你有没有搞错。”
“怎么可能有重庆人不喜欢吃火锅啊你搞笑吗。”
钟乐天心说浙江温州长大的重庆人也可以算是重庆人吧。
就是小黄找的人不靠谱,刘天豪这种,啧,不给他往反方向添乱就感恩戴德吧。
“你最好是没骗我。”
蔡佑其目不斜视地点完菜,其实没点俩,抬头问钟乐天他和刘天豪点完没。
钟乐天微笑着摊手说当然。
他就知道今天这顿饭吃不到一半的。他在想刘天豪会用什么借口把他带走。
哈哈,跟着刘天豪出门的时候他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哀哀怨怨地问刘天豪真的要这样吗,我们鱼儿那么单纯好骗,不会有事吧。
易峥对天连发三个誓小黄若是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必定一辈子拿不到蓝。
黄垚钦则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对面,手机倒扣在桌子上,他歪着头问向鱼真的不吃小甜点吗,向鱼说不吃。
“但我有点想吃。”
手撑着脸像只随时要打哈欠的猫,眼睛亮亮的盯着他看。
蔡佑其被他诚恳的眼神弄得没脾气。说那点吧。
本来以为没有共同话题,但彼此又都认定对方有趣。
黄垚钦就着最后上的小甜点一边用勺子去挖一小口,吃得很慢,一边用一句也许吧结束了刚刚不知道歪到哪里的聊天。
蔡佑其沉默地滚了滚嗓子,他掩饰性地端起水杯,刚刚送到嘴边,听到清融说:“你知道我其实是想和你吃饭吧。”
“你一个人。”
像说一件很自然的事一样。
他当然知道,从易峥嘻嘻哈哈拉着钟乐天离席的时候就知道。所幸黄垚钦没有放他一个人在不安的氛围里待多久。他确实是和自己印象里一样轻松有趣的人,很快就能把话题转向他们都熟知的安全领域。
但这句话对他来说还是太过分了。他耳垂上渐染的粉色昭示着当下的心情,仿佛在提醒黄垚钦他这句话并不合时宜。
“我觉得你很厉害。”
“嗯,也很帅。”这句话看起来很像真心实意的。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蔡佑其不知道这个宿敌一样的中单现在在胡言乱语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为对手实力的认可感到骄傲,还是应该对那句也很帅提出疑问。
清融挖了最后一勺甜点送入口中,细嚼慢咽之后抽了张纸擦了擦嘴角,抿了抿唇。
他当然懂得见好就收。
小鱼还是太羞涩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很帅吗。
对于自己的审美和歌品一样自信的黄垚钦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这个动作落入蔡佑其眼里却熟悉得要命。
开赛前那几秒专属清融的小动作。
还没等他缓过神,黄垚钦已经在结账了,他问多少钱,却注意到小猫笑得眯了眼睛,问干嘛,这点钱你不会还要和我a吧?
虽然知道这点钱对他们都不算什么,但蔡佑其还是垂着头状似腼腆地想,对人客气也是某种鱼式社交礼仪。
“不过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的话。”
“下次可以单独请我。”
笑眯眯的某人就单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饶是情商再低也听出他意思了。
分别前蔡佑其还是没忍住心里的疑问,问为什么。
小鱼咬了小猫的钩,你完了。黄垚钦说我刚说过了啊,你很强,还很帅。
计程车离他还有一百米远。他在心里把没说完的补充完整,据我观察性格还特别可爱。像一条真的笨鱼。
“没有吧。”
向鱼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笃定他在逗他玩,谁想到黄垚钦随性地甩了甩头,熟练地戴上半只耳机,踮着脚冲计程车招了招手。却又回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甚标准的普通话宣告:“那你也太不懂自我欣赏了,我黄某人从不说假话。”
眉眼间是晃人眼的漂亮。
“等你下次请我吃饭哦小鱼。”
很厉害是多厉害呢。蔡佑其坐在训练室的很多晚上会默默想,我也不知道,只是以前总是习惯觉得还不够。
少年迫切地,不容有失地需要在这个赛场上用最快的速度完善自己的手法和思路去对抗一次又一次的轮换和质疑。
这个过程枯燥乏味得让人崩溃。
“你去哪啊向鱼。”
“洗漱。”
对往日训练结束慢慢悠悠着急不了一点的中单来说,这种立刻冲回去洗漱的状况可谓古怪且反常。
钟乐天摸着下巴端详着匆匆离开的背影,哟呵这小子走路都那么努力,顿时心下有了不太好的猜测。
而对急着洗漱完玩手机的某些人来说,他微信置顶里有一只小猫的消息框还亮着小红点。
黄垚钦趴在床上调暗了床头小夜灯的灯光,等向鱼一条一条回他乱七八糟的消息。
训练比隔壁早下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他一个人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从晚饭吃了什么到今天摘隐形的时候差点弄痛自己,他知道蔡佑其会回。每一条都回。
“今天训练赛打了drg,有一把细节没做好挨骂了。”
小鱼终于开始主动向自己袒露心扉了。良好的开端乃是成功的一半。
向阳让他安静点别叫了,“就你这个骚扰人家的频率也该成功了,再不成功证明你不是那盘菜。”
“什么叫骚扰。”
“有辅助和你聊天吗,啊?”
“那你这就是失败的一生,承认吧!”
向阳打开微信,第一次觉得他应该向憨比射手道歉,中单是真的有病。
蔡佑其点开对面三条长长的语音的时候其实在心里吐槽,这人话真的多。
又觉得可爱。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尾还真情实感地夸他是最强中单。
最强中单。他轻轻笑了。
“你也是。”
清融的语音滴滴嘟嘟响起来,他一按接听就听到那边踢踢踏踏跑出房间的声音。
“不是这个意思。”
“这不是商业互吹你懂不懂啊,你在我心里真的一直特别特别厉害。”
向鱼闭着眼睛听他念经,一时不知道回应点什么。那边已经从他的打法到思路叽叽咕咕讲了一大串。然后坚定自信地得出结论说蔡佑其你就是我见过最有天赋有灵性的中单选手了。
“不要因为别人说一两句有的没的就怀疑自己,我之前说你特别厉害你到底听懂没有啊!”
向鱼不知道他的所谓竞争对手在替他着什么急,但忽然很有开玩笑的兴致。
“听懂了。”
“没和你互吹啊,我是说你在我心里也是。”
蔡佑其用那种一贯认真的口吻夸他,“特别厉害的小中单。”
黄垚钦后知后觉感到羞涩,他跑得急没穿拖鞋,双脚踩在冰凉凉的走廊过道上,人靠着墙突然像一只哑了火的小炮仗。
月色清棱棱从窗户透进来,他的心在这一秒跳得有点快。
鬼使神差地选择先挂电话。
这一刻他坚信再多打一秒的电话那些莫名其妙的感受就要被那头的人一览无余了。
我是真的喜欢这条笨鱼。
子阳叹了口气为失魂落魄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中单默默关了灯。
事实上蔡佑其并不觉得他这个电话挂得不妥。他只是盯着黑暗里虚无的某一片,垂着眼感知手臂内侧的皮肤正在隐隐发烫。
那句话脱口而出的一秒,他从没有这么清醒地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过,有某种感情因素从血管开始沸腾、烧灼。
他试图用手臂遮住眼睛,但眼皮上温度带来的知觉那样不容忽视。
下一次见面就是比赛,下一次说话就是拥抱,距离感没来得及划清楚,他又要直面黄垚钦主动先伸手的抱抱。
刚刚的比赛在他心里盘成一团乱麻。对位的中单抱他的力气稍微有点大,时间有点久。
也许亲密接触是治愈惶惑不安的良药。也许彼此认可是赛场上更针锋相对的前提。也许这只是一次拥抱,他们之间会有无数个下次下下次,在较劲和角力之后复归亲昵的动作。
“那个,最强中单,下次打赢你的话能不能和你谈恋爱啊。”
借着镜头拍不到,有的人胆大包天地窃窃私语。
台下是乱糟糟闹哄哄的一片,而台上的他打赢的好像不止是一场常规赛,不然为什么他比总决赛打完还紧张。
回答的话语卡在嗓子眼,猫爪从他细瘦的腰上挪开,去礼貌地虚抱了他下一个队友。
鞠完躬下台的时候回休息室的时候恰好遇到estar的人嘻嘻哈哈,定睛一看是易峥和妖刀。
那个人呢!
易峥临走的时候用那种端详的眼神扫视了他一遍,向鱼不爽地想这人太没礼貌了。
下一秒看到小中单在自家休息室门口敲了两下喊刘天豪快走啦。
“不走不等你了!你一个人回算了。”
嘻嘻哈哈的刘天豪揽着他小中单的肩膀撒娇说不是故意的,问他发什么火嘛。
蔡佑其顿时觉得对面射手更没礼貌了。对面中单也没礼貌。
委屈地想你不是来找我的吗。在这里装什么不认识。
渐行渐远的黄垚钦张牙舞爪急死了要求他描述一下向鱼的反应,易峥似笑非笑地薅了一把他帅气的发型,说能有啥反应啊人家好着呢。
事实证明放话是轻而易举的,胜利是暂时看不到希望的。
但黄垚钦还是默默给23年春天冠军中单的那个【我就是最强中单】的视频点上了他宝贵的一赞。
冠军中单说请他吃饭那天他出门前犹豫了一个小时,最后被子阳一脚踢出了门。
不是我纠结,是大话放得太早,又真的感觉这赛季打得不够好。
清融捂着脸听他小鱼说可以谈恋爱,第一次觉得蔡佑其最好还是回到他们初见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的社恐样子。
“可我又没有赢。”
向鱼顶着爆红的耳朵认真注视着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瞄的眼睛,本来想说和赢不赢有什么关系,只是一想到他是什么样的人,又放轻了声音说好吧,“那我等你。”
对面坐着的生物又急了:“那恋爱能不能先谈嘛。”
向鱼觉得自己手上好像绕着一条猫尾巴,被轻易逗笑了。这种生物是不是一直很懂得寸进尺啊。
“可以,但别捂脸偷看了。”
长那么帅不让看,没道理的。黄垚钦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把手从脸上挪开,眼睛却是一点移不开。
牵着手出去的时候两个人各戴一个口罩,第一次谈恋爱很做贼心虚的样子,一直走到楼下要转身告别的时候,清融捏了捏他崭新出炉新对象的尾指。
向鱼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说,夏季赛见。
“可是离夏季赛还有好久。”
清融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像无数次赛后那样拥抱他,在他耳朵边上撒娇说明天见吧,明天就见好不好。
“可以。”
“怎么问你什么都可以呀?”
向鱼说不知道。其实也只是因为他很难对着爱人亮晶晶的眼睛说不。
初夏的温度刚好合适,两颗脑袋靠在一起,好像两颗栗子。
清融拖着长音哦了一声,环着人肩膀但手紧了紧,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今晚不回去了,跟我走可不可以?”
佛罗伦萨公寓没有0715
* 无差,清水,现实向成人故事,三年长跑,互相折磨
* 全文2w7
* /“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总想拼命用一切留住他,但是实际上又在毫无节制地向他索取,不停地消耗他。我们明明还没学会怎么爱人,却执意不肯放手,不愿等彼此成熟了再重新开始,好像一定要把人生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在对方身上才可以。所以在唯一能迎来幸福结局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因为犯了太多错误,消耗光了所有精力而最终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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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0.
回想曾在台上闪耀又悄然匿藏、远飞异乡大起大落的小半生,濑名泉仔细咀嚼也难再从其中品尝出什么味道,因而他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已...
* 无差,清水,现实向成人故事,三年长跑,互相折磨
* 全文2w7
* /“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总想拼命用一切留住他,但是实际上又在毫无节制地向他索取,不停地消耗他。我们明明还没学会怎么爱人,却执意不肯放手,不愿等彼此成熟了再重新开始,好像一定要把人生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在对方身上才可以。所以在唯一能迎来幸福结局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因为犯了太多错误,消耗光了所有精力而最终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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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0.
回想曾在台上闪耀又悄然匿藏、远飞异乡大起大落的小半生,濑名泉仔细咀嚼也难再从其中品尝出什么味道,因而他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然透彻。
但是拨开干涸凝结的壳,他依然能感到内里余温未尽,正微弱清晰地搏动,牵扯着千丝万缕的血肉组织,在濑名泉无数个心如止水的时刻提醒他曾经拥有过一段热烈到能清楚感知到灼烧的痛感的、很好的青春。
C1.
濑名泉深知没有身为天才而可以肆意妄为挥霍青春试错的资本,因此他作出的牺牲国内大部分活动陪月永雷欧去意大利的决定,可谓是他深思熟虑人生的第一次越轨。
队友感到惊讶,但更多的是担忧。濑名泉淡淡地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谱纸上奋笔疾书的背影,开口道,“这是必要的代价吧,牺牲一部分我的工作与资源,换取组合和他更好的发展,我们不能没有他的曲子……而他需要我。”
濑名泉很好地扮演了「王」身边的骑士角色,无论是对组合,还是对月永雷欧个人。一切阻碍和担忧,都被他用“依然可以做模特”“会抽空回来”等理由安抚和解决了,直到队友开玩笑地说那你俩就刚好在欧洲把婚结了吧,濑名泉才有些恼怒地瞪起眼睛,从冷静理智的人设抽身,不耐烦地说有完没完真是超烦人。
而这个话题在濑名泉与月永雷欧出发前依然不时被提起。航班前一晚内部践行宴,濑名泉板着脸再三提醒月永雷欧不能喝酒可能会误事,但月永雷欧依然喝了好几小杯兑了果汁的低度数酒,然后反复强调他并不喜欢酒精的味道,只是太喜欢大家了觉得需要做些什么好让最后一天变得特别。结婚话题在餐桌上被炒得火热,月永雷欧微红的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站起身眨着眼睛向众人举起杯子,说大家放心好了,我会让濑名幸福的!
一旁的濑名差点被嘴里的刀鱼噎住,但是他抬头,刚好望进月永雷欧同样低头看他的眼睛,在头顶的灯光下又深又亮,藏着对未来的诸多期待和源源不尽的象征灵感的光。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在大家狂呼乱叫的热闹氛围中低声吼他:“你快给我坐下来吃饭!”
最后这场派对在一片杯盘狼藉和众人又笑又唱中结束,月永雷欧甚至兴冲冲地冲到钢琴前即兴弹奏了一首曲子。濑名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队友欢动间差点弄翻的杯子,然后忍着怒火和复杂的情绪走到月永雷欧身边。雷欧转过头来,在乐曲声中快乐地朝濑名说:“Sena,我好幸福啊,谢谢你!”
濑名泉满肚子的教训和抱怨顷刻间消失得一分不剩,他看着月永雷欧溢满快乐的、醉醺醺的脸,又回头看了看玄关并排放着的两大只行李箱,最后叹了口气,低声道,“要好好加油哦,雷欧君。”
C2.
月永雷欧在佛罗伦萨的住处和濑名泉的公寓刚好在市中心的两端,和两人一起活动的地方完美地连成一个三角。然而尽管并不顺路,刚到这里的半年,月永雷欧依然时常和濑名泉一起乘公交到濑名泉公寓附近,然后再自己回去。月永雷欧不是濑名泉那样别扭的人,一定要给每件事每个行为一个充分的理由,所以即便濑名泉问他,他也只会说因为开心就那样做了。因而濑名常常在公交车上一边不满地望向窗外,一边对身边的月永雷欧说,这么晚了非要多走一倍的路,老是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干嘛啊?本来快要靠在濑名肩上打瞌睡的雷欧闻言睁眼,揉揉眼睛毫不在意地笑,然后开心地回答,不客气哦濑名。
这一年佛罗伦萨的大雪来得很是时候,就在圣诞节的前一天。异常的天气环境加上节日的氛围烘托,会给人一些能将藏匿很久的决定宣之于口的勇气。
濑名泉今天没有工作安排,于是待在月永雷欧的工作室陪着他完成了曲目34-2的制作。月永雷欧合上笔盖后心情很好地推开窗,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手在空中边抓边大叫着:“好大的雪!濑名,今天我们走路回家吧!”
一旁靠在椅子里被壁炉烘得昏昏欲睡的濑名泉闻声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站起身来,但开口却意外地宽容:“随便,你精力这么充沛不多消耗消耗今晚恐怕也难睡着吧。”
夜雪清朗,路边的树安静地融进一片柔和的白色,圆屋顶的意式建筑在雪的包覆中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投在路灯没能照到的狭窄雪地上,映着两个小小移动的点。
月永雷欧用力地抬起没进雪里的靴子,再用力地踩下去。他依靠这种高耗能的滑稽走路姿势把濑名甩在身后,努力行进的身影被昏黄的灯光和纷纷绰绰的雪影无限缩小,头上红色的毛线帽让他整个人像个小老头,又像个小孩子。他一脚踩进还没被人踩过的干净的雪里,然后回头,两手拢成喇叭冲濑名泉大喊:“你再不快一点,就会被大雪埋在这里了哦!”
这演日剧一样的架势是要闹哪样啊。濑名泉在后面翻了个很大的白眼,用并不高的声音回答:“所以我就说不用你送了啊,你那个走路的姿势,还没到我家你的靴子里就会灌满雪,说不定明天就会病倒。”
有些话说出来并没有期待得到实质性的回应,因此月永雷欧根本没分心思去听濑名泉絮絮叨叨。他自顾地想到自己喜欢下雪,因为他自小住的地方很少下雪,也因为下雪时空气总是格外安静,那些于他而言不必要的噪声都会被纷扬的雪隔开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最近才发现的,那就是他的好朋友濑名的头发灰蒙蒙的,眼睛也是漂亮的蓝色,两种冷调色在大雪里显得格外安静,让他感到安心。月永雷欧很想多看一会儿,所以才要执意走路送濑名回他的公寓。
雷欧回过神来时,濑名刚好结束了他的喋喋不休,以一句尾音绵长的“超烦人”作为结尾。他识相地转过头来,露出很大的笑容,但是刚开口就先打了个喷嚏。
“好冷啊~濑名,你的围巾我们一起围嘛!”
“什么?不要!”濑名泉眉毛皱得都要竖起来了,“两个人围一条围巾像什么话,看着像遛狗一样,而且还是两条狗互相遛。哼,你就这样冷着吧,长点记性,下次这种恶劣天气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好无情啊濑名!”月永雷欧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拒绝听濑名泉那些硬邦邦的话,“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说不准哪天我就会在佛罗伦萨孤单痛苦地死去哦!”
“……”濑名泉对月永雷欧这种无厘头见怪不怪,也懒得回应,只是加快了脚步,先是跟在月永雷欧两三步的身后,旋即慢吞吞地和他并肩。
意大利有大大小小很多座教堂,濑名泉公寓附近就有一座。半公开式,小小的,外墙有漂亮的浮雕纹路,大概和一个咖啡厅差不多大,如果事先申请,可以在这里举办婚礼。他们俩每天都会从这里路过,而这一晚雪下得没过了这座小礼堂的台阶,月永雷欧走上去时差点被绊了一跤。
他转过身,看着站在台阶下的濑名。那人依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插着手,眉头轻轻拧在一起,满脸写着“你又要干什么”。
“濑名,好神奇啊,我一站在这里,就感觉灵感纷涌不断,这个地方大概一定和我有点特别的缘分吧?”
“胡说八道。”濑名泉嗤之以鼻,随即又有点不悦地嘲讽他,“如果这个小礼堂能给你这么多灵感,我也不必要留在这里了吧?把这座礼堂租下来给你,然后放我回国内吧?”
“不要!”月永雷欧闻言像一只绒毛炸起的猫咪,还没来得及迈开腿就朝濑名泉扑了过去,加之脚下踩着的雪又湿又滑,所以他几乎以一个跌倒的姿态直直撞下来。
而濑名泉好好地接住了他,就像情侣平安夜在教堂前顺理成章的拥抱。只不过通常来讲这么聒噪的伴侣比较少见。
月永雷欧从濑名怀里笑哈哈地站直了身体,手还抓着濑名泉的胳膊,抬头望着他,眼睛晶晶亮地、在濑名的脸色变得更差一步之前开口:“我的意思是,我要为这里写一首歌送给你。”
月永雷欧像掌握着控制濑名泉情绪的开关,他风风火火的莽撞作风总能把濑名泉的思维搅得一团糟,但又能三两句话就浇灭濑名泉的怒火,让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关我什么事啊。”濑名泉确认月永雷欧没什么事后就把他推开了,手握成拳在嘴边轻咳了一声,板起脸来,“如果你再这样一路上遇到一座建筑就要去打卡顺便发表感言,天亮也到不了我家,你懂我什么意思了吗?”
橘子头乖巧地点了点头。
C3.
两人走到公寓楼下时已经很晚了,商铺的灯接连暗下去,只有雪和住户窗里的灯在地上投出一片一片茫然的白。濑名泉朝月永雷欧挥了挥手,叮嘱他周三和制作人的见面会不要迟到,然后转身上楼。
进了门,暖烘烘的热气迎面而来,迅速包裹了濑名泉周身。刚从凛冽的风里来,濑名泉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堆积在窗棂上的夜雪簌簌落下去,接着楼下传来一声惊呼。他探头去看,只看见月永雷欧正狼狈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一边拍一边抖着脖颈里的雪。
“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没走?”
“是你啊,濑名!”月永雷欧闻声吓了一跳,捂着脖子抬头看,大声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送你回来之后,突然没有力气了,所以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真是的,那你上来休息也行啊,我又不会赶你走。”濑名泉对月永雷欧的行为并没有多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向玄关,重新踩进脱下还没两分钟的鞋,抓起架子上的围巾下了楼。
月永雷欧站在门外的台阶下,笑嘻嘻地背着手,头顶的毛线帽还沾着零落的雪,见了濑名泉后叉起腰信誓旦旦道,“濑名,我发誓我没有要打扰你的意思哦。”
“是是,是我多管闲事,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濑名泉把围巾丢进他怀里,在台阶上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月永雷欧,“围上,万一你在进我家之前就感冒了,还有传染给我的风险。”
“哦!”月永雷欧把围巾小心翼翼地展开,然后对叠,试图把它像濑名那样工整漂亮地围在脖子上,然而那条长得过分的围巾还是被他不熟练的动作揉得皱作一团,最后乱七八糟不成样子地缠上他的脖间。月永雷欧把围巾末端打了个结,乐呵呵地抬头给濑名泉检阅,小小的一颗脑袋从蓬乱圈缠的围巾里探出来,像只蛋糕上缀着的樱桃,滑稽又可爱。脸被围巾和帽子遮得只剩小半张,只能看到隐约上扬的唇角和闪烁的眼睛。
濑名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地看着月永雷欧,脑子里在反复排练这一路上都在斟酌的腹稿,手指不安地绞着钥匙扣。
就在月永雷欧抬脚向他身边走来时,他忽然开口。
“喂,我说你啊。”哗啦一声轻响,钥匙被濑名泉用力捏进掌心,和着细微的汗在手心压出了很深的纹路。他注视着月永雷欧,声音低到像是自语,“你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你说什么?”月永雷欧很明显地愣住了,但是很快他便欣喜地大喊起来,“我愿意——!!yes I do!”
“笨蛋雷欧,别说得好像答应了求爱一样,我没有说那种含义的台词啊!”
虽然月永雷欧的意见并不值得认真参考,他总是出于兴致做决定,但能够在第一时间得到肯定的回答,至少说明他是愿意的。濑名泉长悬未落的心终于被捺回胸腔,他如释重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笑意教训他:“已经很晚了,如果因为你的大喊大叫导致我被投诉,最后无家可归,你要为这个悲惨结局负全责。”
而月永雷欧只顾着快乐地在雪地里蹦跳,他跃上台阶,把毛线帽摘下来戴在濑名泉头上,然后又笑又叫地跑跳着哼起他新创作的小调,好似从未如此快乐过。
濑名泉先是有些苦恼地看着他,旋即一丝笑容也逐渐爬上嘴角。
世界被漫天飘扬的雪无限放大,天空与遥远的地面之间铺开深广的空间,空气中两粒小小的微尘在彼此都还没察觉的爱意作用下正不可遏制地靠近,月永雷欧围着濑名泉的围巾,而濑名泉戴着月永雷欧的帽子。细碎的歌声中,十二点悄然而至,远处教堂的钟穿过清冽厚重的冷空气送来深渺微茫的鼓点,像一场即兴却完尽的协奏。除了星辰,无人知晓在寒冷的圣诞节夜里,佛罗伦萨某幢公寓门前的空地上,竟盛开着一片小小的春天。
C4.
虽说濑名泉的那些一早编好的理由突然派不上用场了,他不需要再画蛇添足地解释诸如怕月永雷欧迷路或被人骗、遇到危险云云,但同居毕竟不是一瞬间的决定,只需要勇气和冲动,月永雷欧性格里“因为这样很开心所以这样做了”的自由不羁,依然让两人吃尽了甜蜜的苦头。
比如月永雷欧在濑名和房东的双重压力下,依然勇敢无畏地丢了五次钥匙。而手机卡挂失补办到第三次的时候,月永雷欧已经可以熟练地在通信公司服务大厅的系统上进行操作,手指翻飞间颇有黑客帝国的风范,看得一旁的濑名泉直翻白眼。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的毛病?”
“啊?可我会弄丢的都不是我觉得重要的东西啊。”月永雷欧捏着机器吐出来的挂号纸条转身,表情依旧清爽,“电话根本没什么用嘛,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去见你。”
濑名泉对于这种逻辑毫无反驳之力,感觉诸如与外界联系及必要的预前安排等解释,都超出了这个作曲天才贫瘠的常识所能够理解的范围。他只好用命令的口吻道,“但是能随时和你取得联系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你的手机必须时刻在身边,这样总可以照做了吧?”
月永雷欧恍然大悟,如获至宝地将那张挂号单捧在手里,信誓旦旦地向濑名泉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而濑名泉稍稍松下来的一口气在又一次带着月永雷欧去房东那里交钥匙丢失的罚金时差点断掉。房东太太的目光从惊奇到愤怒到平静,视线从那张被罚款倍数被叠得已快赶超租金的补办申请单上移到两个年轻人的脸上,然后语气毫无波澜地开口:“如果钥匙再丢,我恐怕得请你们搬出去了。”
这句话月永雷欧听懂了,他露出一副有点毛骨悚然的样子看向身旁的濑名泉,像一只因为打翻牛奶杯而面临被主人赶出家门境地的猫。濑名泉则刚好在咬牙切齿地回敬,于是他满腹的疑惑与惶恐都憋了回去,在回公寓的路上才尝试交涉。
“我抗议,既然我回家的时候濑名永远都在,钥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必要?”
“烦死了,那我就没有可能出差的时候吗?拍摄工作有时也会在罗马,在米兰,在别的地方啊!”濑名泉很是头疼,声音也有些激动,“而且万一我不给你开门呢?”
“不可能!”月永雷欧笑起来,脱口而出的话显然没有理解濑名泉的意思,“这个国家我只认识你呀,你不来谁会来给我开门呢?我明白了,我这次一定会好好保管的。”
最后濑名泉想了个办法,他在小集市上买了一只可爱的鸽子钥匙扣,并问月永雷欧喜不喜欢。月永雷欧疯狂点头,于是濑名泉把钥匙往上一挂,扔进他怀里,从那之后月永雷欧再也没丢过钥匙。
C5.
天才也并不是时刻都能写出伟大的作品。濑名泉公寓的走廊垃圾桶里扔满了铅笔头,有些还是被拦腰折断的,但笔身上无一例外都坑坑巴巴地布满咬痕。写不出曲子的月永雷欧总是这样糟糕的状态。
濑名泉经常推开书房门就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或团皱或平整的废纸,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而月永雷欧汗如雨下地躺在地上,表情有时痛苦,有时像已经沉睡过去那般平寂。他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一只手放在胸口,夕阳的光从窗户凌乱细碎地投射在他脸上。盘子里的意面已经干结一团,苹果块也氧化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濑名通常会四处看一看,然后面无表情地跨过一地狼藉,走到书桌旁道,“原来你来我家就是为了把我的书房搞成这样啊。好了,「王」大人,光合作用时间到此结束了,让你的属下兼保姆我把你的咖啡放在哪里好呢?这张纸可以用来垫的吧?”
而月永雷欧这时才会像刚刚复活一样幽幽地抬起头道,“那是我的初稿哦。”
在月永雷欧不安的日子里,濑名泉必须足够稳定,足够波澜不惊,才能好好承载起天才的重量,不至于一个奔浪袭来,就让自己连同月永雷欧一并被击碎吞没了。
但是处理这种依赖对于濑名泉来说并不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尤其经历了二年级的那一遭之后,濑名泉本身也游荡在情绪过冷或过热的边缘。他希望能尽量地回应月永雷欧的热情,而不是让他一个人空转,但是他又时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或话语太过热切激进,没能够像自己预想的那样一步一步慢慢来,总怕重蹈覆辙。
而且他很清楚这次不会再有下一个破镜重圆了。
月永雷欧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对于濑名泉的依赖:只要脑海里想到灰头发蓝眼睛的挚友,手指就仿佛无法控制地在纸上流动出乐谱。濑名开心,乐符就欣喜跃动,濑名难过,曲子也一样低缓郁沉。
于是月永雷欧问濑名泉:
“如果我离开濑名就会变成废物,濑名准备要怎么办呢?”
濑名泉总是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说什么谁离不开谁的……我说!所以在我还在你身边的时间里,你要好好写歌啊。”
月永雷欧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满意,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他想了想,自己也根本不知道期待濑名泉给出怎样的答案嘛,所以作这些无意义的思考和苦恼根本没用,他也就不再浪费时间。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濑名变得非常忙,模特工作进入到热期,经由介绍还被吸收参演了一个舞剧,经常需要排演结束脱了舞台服就匆匆赶往工作室和月永雷欧碰面。月永雷欧就待在家里安静写歌,然后在工作室放demo给他听,或者亲自用钢琴演奏一段。
绝大多数时刻濑名都会因为雷欧的曲子赞叹不已,脸上由衷的开心遮住了连轴转的疲倦,因为这代表新曲创作几乎到达了最后一步,只要敲定后就可以联系制作人。想让全世界的人听到月永雷欧的歌——濑名就是这样在这间小小的工作室里替月永雷欧做着征服世界的梦。
其实月永雷欧不太理解濑名这种对工作流露出的狂热,尽管他对待音乐的认真痴迷较之有过而无不及,但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他每次都会在濑名电联制作人后再函送一份demo,唱片的封口粘着一枚精致的烫金封贴,是他亲自设计的,是繁花锦簇下一只尾巴蜷曲的猫。于常人而言一看就能联想到意大利花园洋房的藤蔓下沐浴着春日阳光的慵懒动物,但这个意象对月永雷欧来说却有别的意指。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一些日子,在有一天濑名泉听着录音机里月永雷欧的新曲终于枕着胳膊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月永雷欧望着他愣了神。他知道并不是自己的作品失去了吸引力,只是濑名泉实在太累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许多之前没有想通的问题忽然迎刃而解,醒悟后的月永雷欧暗暗生气自己真是太可恶了——濑名这种理性又敏感的家伙抛弃了人生中大多数可控的安稳跟着自己来到欧洲,想要成就自己,可自己却只想为快乐写歌、为他写歌,一辈子只写这些没出息的小小恋曲,而把濑名心目中真正重要的东西通通放到一边了!
月永雷欧后悔极了,其实他或许也不那么清楚濑名泉心里看重的究竟是什么,但他把自己之前一切随心所欲的行为都下了“自私”的定义然后全部推翻,他决心要写出濑名期望的作品,然后让它响彻全世界。
月永雷欧关掉了录音机,把写着26-7的谱本翻过一页,走到一边开始重新写歌。他压下脑海里反复的关于自己是否索取得太多了的质问,努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笔下一串串流出的音符上。
伏在桌子上的濑名泉忽地动了一下,却依然没有醒。他睡得不太安稳,好像在做一个不甚美妙的梦。梦里他双脚悬空,如一叶飘草,荡过了月永雷欧新歌里提到的所有风景,只是眼前始终一片迷茫。终于,濑名在一座山的山顶发现了奋力向上攀登的橘子头笨蛋,笨蛋向山谷大喊他的名字,可山谷空空荡荡。
C6.
濑名泉首场舞剧公演那天,月永雷欧美滋滋地拿着濑名给他的第一排VIP票,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剧场。今天本来是和制作人见面的日子,濑名泉要他去谈新曲的事,而月永雷欧执意要去看濑名泉的演出。
“你不在我做不了决定嘛!”月永雷欧固执地横在濑名泉身前,“万一我被骗了,濑名不是最不想那种事发生吗?”
这种蹩脚的理由噎得濑名泉直翻白眼,眉毛都要拧出花来了。很多时候月永雷欧的决定并不需要濑名泉干涉,但他知道这是濑名泉最有可能无法反驳的理由。月永雷欧狡猾地利用了濑名泉无法拒绝他的依赖这一点,并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和制作人谈定新的会面时间,最终得以钻了这个空子。
我走得太远太快了,甚至没来得及看看濑名在过着怎样的生活。月永雷欧这么想着,在路上的花店买了一束漂亮的蓝色海芋。他决定如果演出顺利,他就在结束谢幕时将这束花递到台上去,如果不顺利——有濑名在的演出怎么会不顺利呢!一定会送到台上去的。
这台剧讲述了诞生自月满之夜的大海的美丽海神与森林中的神灵相识,并一同在即将被摧毁的森林旁建造新圣祉的故事。月永雷欧不大爱看缺乏故事性只具纯粹艺术美感的作品,但是在音乐忽停的一瞬,漆黯的舞台上聚光灯骤然亮起、穿着满身深海蓝的芭蕾服的濑名出现在观众视线中时,他还是把手掌都拍红了。
濑名泉不可一世地向台下看了一眼,眼中漠然而轻佻。他没有鞠躬,仅仅半抬了下手作致意,便毫不客气地单刀直入,接连地大跳和旋转。修长的手臂如蝶翼舒张,又柔和地环过脖颈,转过身时,眼中突然有了神步入世间后的欲望和热忱。
月永雷欧坐在台下的一片黑暗里看着这一切,怀中的花束因他的颤抖而一并在花纸上摩擦出细碎的响声。耳边忽然寂静下来,旋即音乐淌淌而出,月永雷欧的眼前仿佛张开一幕巨大的音谱,深蓝色的符点跃动着流过一行行五线谱,他第一次感觉灵感能以这般狂热而安静的形式到来。
濑名泉结束演出后急匆匆地往后台休息室去,他想打电话给月永雷欧问问新的见面时间有没有确定下来,毕竟那家伙对创作结束后的工作都不太上心。濑名泉推开门,结果发现一颗橘子头正背对着他坐在他的位置上,鬼鬼祟祟地偷吃他的布丁。
“你在干什么啊?”濑名泉好像遭受了什么打击一样,站在门口木木地问了一句。月永雷欧吓了一大跳,从椅子上弹起来,眨了眨眼,然后转身从桌子上挑挑拣拣地把散了的海芋捡起来拢成一束给他。
“濑名,演出很精彩嘛!这是送你的花!”
“原来你看了啊,我以为你一来直接躲在这里偷吃呢。”濑名泉站在那里,盯着月永雷欧手里七扭八歪的花没有接,他好看的眉头拧起来,嘴唇都扁了,“你这花是哪里捡的?该不是偷的吧?”
“不是啊!我认真挑选后买的!”月永雷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包花的纸。在看你演出的时候,突然有了写歌的灵感,但是手边没有谱纸,只能把它拆下来写了……都送给你。”
濑名泉这才把花和乐谱都接过来,把它慢慢展开。牛皮纸上音符画得十分潦草,几乎要飞起来,濑名泉看着就能想到月永雷欧是如何一边热切地注视着他,一边咬着笔盖伏在膝头飞快地记下那些旋律。
“花一般,这首歌我就收下了。”濑名泉的嘴角有一丝压不住的笑意,眉梢也稍稍扬起来,“取好名字了吗?”
月永雷欧煞有介事道:“知道濑名你在取名这方面没什么天分,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濑名变成小蝴蝶芭蕾舞曲》!”
“这个名字……再议吧,”濑名泉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动摇,“但是你怎么找到我抽屉里的布丁的?”
橘子头顾左右而言他,最终竖起手指厚颜开口:“濑名笨蛋,写歌很费体力的啊,不要这么小气!”
C7.
月永雷欧说得没错,写歌是件费体力的事,而且自从他将写歌的目标定为“像濑名所期待的那样响彻全世界”之后,创作对他来说变得艰难了许多。
而濑名日渐繁忙的工作于离开濑名就丧失了大半灵感的月永雷欧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濑名泉有时看着月永雷欧抓着头发痛苦的样子,就会问要不要自己把工作推掉留在家陪他,月永雷欧便跳起来把濑名往门外推:“去好好工作吧!你在我身边唠唠叨叨我一样写不出来哦!”
于是濑名泉下午五点钟准时发来的短信,就成了月永雷欧一天中唯一的企盼。
“要不要吃可颂?今天买一送一。”
“坚果或者蔓越莓费南雪,挑一个,没有橙子这个选项。”
短信内容通常是类似这样要不要带东西的问话。濑名泉知道高耗能下月永雷欧需要摄入很多额外的热量,所以对月永雷欧的身材管理也就暂且放下了,毕竟月永雷欧在创作方面也是一样很擅长折磨自己的类型,尽管有胡吃海塞的迹象,他还是肉眼可见地在消瘦。
而来自濑名的短信本身对月永雷欧比那些甜食带来的能量更大。他常常像被困在书桌旁,直到听到手机响起的那一刻才得以挣脱,汗如雨下地冲刺过来,握住手机反复仔细地看,盯得眼睛酸痛了,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但又总将语气竭力表现得轻松平常:
“好!叫我一声雷欧哥哥可以考虑分你一个哦~”
“太过分了,那就勉强吃一吃蔓越莓的吧,我要三个~”
濑名泉不懂月永雷欧在想什么,他总隐隐感到在平静的生活表面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崩裂,却又无迹可寻。况且他也习惯了自己的神经质,于是安慰自己一番后也就投入工作了。
压力总是要共同分担的,月永雷欧显然不是那种可以好好藏着所有事维持长久稳定精神状态的类型,于是他写不出歌的大把时间,都会自己跑出去乱逛。
月永雷欧用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佛罗伦萨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和画廊。因为只有这两类地方最安静,离艺术最近。他站在画像与雕塑面前,死死盯着那些陌生的高鼻深眼的外国面孔,试图从它们身上乞得一点灵感的流动,然而那些音符依然像一团雾瘴,凝滞在脑海中。
他有些丧气地闭上眼,耳畔忽而响起不耐烦的声音:“跟你说了多少次包三明治的纸不可以扔在垃圾桶里啊!”
月永雷欧恍惚地睁开眼,抬头望着漂亮的大卫像,口中喃喃道。
好想濑名啊。
月永雷欧像幽灵一样在小镇里游荡时,又发现了一个好去处。米开朗琪罗广场西边街角的喷泉池旁有一架长椅,还有卖棉花糖和彩色爆米花的小车,向大叔买一包玉米粒,可以看一下午鸽子。这座喷泉明明就在离广场不远处,人却并不多,好像与人群分隔开一般,只有每隔一小时远方传来的钟声会扰起一群停落在花甸旁的小鸟。月永雷欧时常在这里坐着发呆,并尝试从鸽子的排列中组合出一段旋律来。
然而月永雷欧还没来得及为这个秘密高兴几天,就发现一位老太太侵占了他的固定专座。那位女士头发花白,神情和蔼,坐在长椅上眯着眼睛望着日色,唇边带着天然温和的笑容,看起来气质不俗。
既然她不介意,那我也不要介意好了。
月永雷欧闷闷地想,然后走过去,径直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不远处的鸽子。那位老太太微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用英文向他打招呼:
“你好,小伙子。你是一位艺术家吗?”
月永雷欧吓了一跳,坐直身体支支吾吾道:“是的……呃,也算不上、勉强是吧,女士。可你是怎么……”
“外国人来到佛罗伦萨,大多都为了同一个理由。”年迈的女士将身旁的手提袋放在膝上,展示精致的花纹给他看,“这是我自己做的……虽然我更擅长画画。”
原来她也是为创作才来到这里的啊。没等月永雷欧回答,她又问道:“你自己来,还是和人一起?”
月永雷欧闭起嘴,他忽然想到濑名泉教训他时说过,不要什么都告诉陌生人。但他看了那位女士一眼,又看了一眼——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和他说话。他迫切需要这份交流,况且这位女士看起来很善良。
月永雷欧忍不住开口。
“不,我和我的,我的……”
他忽然说不下去,心中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定位形容濑名而暗自懊恼。
“你的缪斯。”女士好心又聪明地替他接下去,眼中盈满了包容的笑意,然后垂下去,“我理解。小伙子,你做了正确的决定。我三十年前来到这里,把我的恋人留在了家乡。那时我的野心太大了,一心想追求我心目中的艺术。”
“然后呢?”
“然后我的爱人不久就去世了,我感到悲痛,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那为什么不带上你的恋人一起?”
“他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老妇人似乎已经对这个问题习惯了,看起来在过去的三十年没少拿它折磨自己,“我想尊重他的选择。尽管他说如果我需要他就会放下一切来陪我,但我明白他同样热爱他的工作和生活。”
月永雷欧一瞬间想到了自己,但他对眼前这位生命宽度远大于自己的女士更加好奇。
“看起来您对自己的选择有充分的理由,那为什么还说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呢?”
“分离开各自成长总是令人痛苦的,对吧?”女士微微一笑,“我并不后悔我的决定,但是人们总是会倾向于认为自己没有选择的另一个选项才是正确的。”
“而且当时我觉得世界很大,应该多去看看。”
“这句话错了吗?”
“没有错。但是应该加上一句话。”这位优雅的、年迈的女士将手提袋中的半袋玉米粒倒出一小捧,轻轻挥向不远处停落的鸽子。
“最好和爱的人一起。”
C8.
月永雷欧感到庆幸,他在异国他乡偶然结识了一位可爱的忘年交,帮他解决了很多困惑,也排遣了很多苦闷。
但濑名泉东飞西跑的日子依然让雷欧的谱纸结了蜘蛛网。
濑名泉的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杂志的主编盛赞他是意大利偶得的瑰宝,而一直都需要被人肯定的濑名泉听着那些夸奖,有一种双脚逐渐踩实地面的感觉。如果能够踏实地助跑几步,再次飞起来也是有可能的吧。他这样心存侥幸地想,脑海中仿佛已经构筑出一个新的生活世界,能够把他当时因大胆冒险决定而偏离的轨道重新拉正。
月永雷欧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濑名泉正在和杂志社的合作方见面。双方约定了巴洛克风格的拍摄主题,明天需要去罗马定妆和采光。大概要去一周左右,濑名泉在心里盘算这个时间,思考着月永雷欧的生活安排,不免有些担忧。
手机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濑名泉接起来,那边月永雷欧声音很大,濑名泉下意识地皱着眉将听筒捂了起来。
“濑名!我好像迷路了,你可不可以来接我一下?”
“你在哪里?”濑名泉出口才发觉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他起身向周围的人道了个歉,走出房间到走廊上去,“这是谁的号码?你的手机呢?”
“我这次真的是不小心。”月永雷欧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心虚,“我一直拿在手里,可是走了一段路想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才发现不见了。我在公共电话亭,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濑名泉揉了揉眉心,他压着火道:“我现在在忙,你能不能先打个车回家呢?”
月永雷欧的声音听上去更可怜了:“我没有钱……”
经纪人从房间探头出来,脸上是问询的神情。濑名泉向他点头,示意他先不要走,然后继续说:“跟我说一下你附近有什么,然后站在那里哪儿也不要去,等我。”
濑名泉大致确定了月永雷欧的位置后便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他甚至连发火的时间都没有,向经纪人交代了下事宜就向外跑去。而月永雷欧呆呆地站在电话亭外面,感觉心中好像有一只小虫在细细密密地爬,一点一点地咬噬着他的心脏,并且已经啃出了一小块空缺,窸窸窣窣地漏着风。
濑名泉隔着很远就看到了路口站着的月永雷欧。他的伴侣一头灿烂的橘色头发,低低束起来,眼中有些茫然,整个人在夕阳映射着的人流中静止不动,显得格格不入。濑名泉走过去,恼火地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这已经完全是南半边了!你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你为什么没待在家里写歌呢?”
月永雷欧被濑名泉硬邦邦的一连串问话砸晕了,他已经在初春的料峭寒风里站了两个小时,腿很酸,手也有些凉。他见到濑名泉向他走来时下意识张开想要拥抱的手此刻也悄悄地垂了下去,类似久别重逢的欣喜被委屈取代。他有些不甘地回答:“我写不出曲子,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灵感已经不来找我了,所以我要去找它。我跟着一个路人走一段就换一个人跟,才走到这里的。”
简直是小孩子。
濑名泉克制不住怒火:“你以为我在这里是为了陪你旅游吗?竟然要我推了工作来找你,你能不能偶尔也体谅我一下呢?”
我还不够体谅你吗?月永雷欧也一下愤怒了起来,我明明为了体谅你,给你自由,已经把自己的创作掐断大半了,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这些话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可出口时便成了毫无章法的无理取闹和自暴自弃。月永雷欧毫不客气地大声回敬:“可你不在我身边我就是写不出来啊!这样吧,你干脆不要管我了,我胡乱写一些垃圾也能赚钱!”
这些话无疑是在故意刺激濑名泉。他从来不允许月永雷欧的才华被这样浪费,他一直认为月永雷欧的作品是特别的,就像他本人一样独一无二。
“我是为了让你赚钱吗?”濑名泉咬着牙,“如果你根本没有弄懂你是为什么到这里来,那我的这大半年也都通通浪费了!”
濑名泉一语击断了月永雷欧一直悬在心中摇摇欲坠的那一丝线。心脏急速坠落,连带着血液都一下被抽空了似地向下倒去。
“你果然是觉得如果我写不出你想要的歌,那么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对吧?”如坠冰窟之后月永雷欧又感到身上像烧起来那般难受,他盯着濑名泉,重重地说,“真是对不起啊濑名,你想要我写的那种曲子我写不出来,那么你要不要结束这种浪费你时间的生活呢?”
濑名泉惊异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月永雷欧会说这样的话,明明在这发生之前,一切都好好的,至少看起来是好好的。他本以为自己发火后,月永雷欧会嘻嘻哈哈地撒几句娇就翻篇,因此他也没打算抓住这件事对月永雷欧喋喋不休。他不知道月永雷欧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甚至一下将争吵的内容拔高到了从未思考过的层面。这无疑是月永雷欧状态恶化的表现,这家伙又想逃了。
多年前的那一幕再度涌上眼前,被恐惧死死攫住的濑名泉嘴唇开始颤抖,却只瞪着眼说不出话。而月永雷欧的一句话像解开了他心底里情绪的封印,之前未曾察觉的疲倦此时又深又重地包裹缠绕上来。
回家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月永雷欧连晚饭都没吃,到家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而濑名泉也没有来叫他。晚上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收拾东西和轮子滑过地面的细碎声响,他害怕得想冲出去问个清楚,但是手碰上门把手的一瞬便止住了。这算什么,是自己先提出来的,还是不要做这种没出息的事吧。
然而有没有出息这种事,在濑名泉作为天平另一端的情况面前都显得不足为重,真正困住了月永雷欧的是他与海伦第一次见面时海伦说的那些话。
“他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我想尊重他的选择。”
C9.
月永雷欧一夜难眠,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心中一惊,光着脚拉开门就跑了出去。客厅里空空荡荡,桌子上摆着还有余温的咖啡和三明治,旁边还有一张字条。
“雷欧,我要去罗马工作一周。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这段时间辛苦你照顾好自己。”
月永雷欧捏着那张字条,几乎要哭出来。一种类似失而复得的喜悦催动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早餐,坐回书桌前,他这些天来第一次产生了灵感。
但是恐惧与不安一旦产生,再消除是很困难的事。你总会不由自主地在各种细枝末节的事情里寻找能证实你的不安的证据,直到它们不断累积,带来下一次情绪爆发。只是这个道理有些深奥,那时的濑名泉和月永雷欧都不知道。
濑名泉是有专业素养的模特,即便心烦意乱,也能保证拍摄工作不受太大影响,只是强撑状态更加耗费精力,他每每一结束拍摄就径直坐车回酒店休息,谢绝一切饭局邀请。拍摄工作结束前的最后一晚,助理告诉濑名泉,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参加这场晚宴,再推脱有些说不过去了。第二天助理就会开车带濑名泉回佛罗伦萨,拍摄工作在今天下午已经全部结束,濑名泉思考了一会儿,同意回去洗个澡就来。
饭局上有几个生面孔,濑名泉礼节性地打过招呼之后便没有再主动挑起过话题,反而是杂志主编不断热情地向客人推介,称赞濑名泉的敬业精神与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其中一个人似乎对濑名泉很感兴趣,濑名泉认识他,从模特转型成了时尚品牌的主理人,也算是一个神话了。男人大概有四十岁,是相对英挺的长相,又比欧美人显得柔和些。他坐在濑名泉旁边,俯近与濑名泉讲话时,可以看到他微微下垂的长而浓密的睫毛。
“Sena,你很有天分。我这几天一直在关注你的拍摄,不知你有没有意向继续合作。”
濑名泉有点惊讶地挑起半边眉毛:“你会说日语?”
那个人笑起来:“我是混血。”
濑名泉不说话,等他继续。
“我在罗马的工作室已经发展得很平稳了,现在在考虑往北欧发展市场。你的外形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审美,我想让你加入我的品牌。作为报偿,我会尽可能提供你需要的物质条件。”
坐在濑名另一边的主编不知怎么听到了,他哈哈大笑着揽过濑名泉的肩,要和他碰杯:“这可是大好事呀!佛罗伦萨这个小地方能给你什么呢,Sena,你也该去大城市看看了!”
都是十足善良的人和十足诱人的提议。濑名泉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去夹盘子里的虾,可是筷子似乎不太听使唤,他费了点力气才把它带进碟中。
那人又笑了,告诉濑名泉不需要着急回复他,可以好好考虑。饭局将结束时他客气地向濑名伸出手,但又意味不明地眨眨眼:“反正我们会再见面的。”
濑名泉的胃中突然翻搅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吃了海鲜又喝了点酒的原因,他感到又热又冷,力气被一丝一丝抽空,头也晕胀昏沉。他向那位总监鞠了一躬,匆匆回了酒店。
濑名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收拾,买了当晚的火车票回了佛罗伦萨。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坐火车大概两个小时,再到市区里又要一个小时左右,濑名泉到公寓楼下时,已经快要一点钟了。
初春时,天气还很冷,夜里竟然零零散散下起了小雪。濑名泉反复平复呼吸,然后拨通了雷欧的电话。电话那头雷欧好像还没睡醒,接起来时是一声梦呓般含混的“喂”。
“是我。”濑名泉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他仰头看着窗户里的一片漆黑,雪花掉在他脸上,然后飞速融成细小的水滴。
“……濑名!?”那边在听到声音的一瞬就清醒了,濑名泉听到窸窸窣窣从床上翻起来的声音,然后客厅的灯开了。
“是我。”濑名泉的双眼映着窗里的一片暗黄,静静地说,“雷欧,你可以到阳台上来吗?”
几秒钟之后,阳台的灯亮起来,散着头发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月永雷欧出现在阳台上。
月永雷欧发现了濑名泉,他立刻伏在台子上大叫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要到明天才能回来吗?”
月永雷欧只字未提这一周里他如何浑浑噩噩又满心期待地度过每一天,他无数次盯着安静的手机,然后恶毒地诅咒一条来讯都没有的濑名泉。他在纸上恶狠狠地写,希望濑名吃虾拉肚子,最好能不小心弄坏衣服,赔钱又挨骂,这样他才解气。转而他又叹了口气,把那两行字划掉,然后在底下写。
请保佑濑名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每天过得开心。
在自我反复折磨中度过一周的月永雷欧似乎全然忘了两个人还在吵架,他激动得还要问下去,只被濑名轻轻地做了个“嘘”的手势,便一下安静了下来。
濑名泉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月永雷欧。
“雷欧,跳下来。”濑名泉的眼睛又深又亮,好像盈着一整夜的雪。
“啊?”月永雷欧吓了一跳,他朝后撤了半步,“濑名,你是要谋杀吧?这可是二楼哦,虽然好像不会死,但是如果我骨折了也是不小的损失吧!”
“雷欧,我想见你。”濑名泉打断了他。他张开双手,抬头望着雷欧,雪花飘摇着落在他纷散凌乱的灰色发丝之上,像一樽矗立在雪里的缪斯像。他的声音是忍耐到几乎颤抖的低沉,“我忍不了了。”
仅仅一句话,像一根看不见的弦在脑海中骤然绷断,月永雷欧一只脚跨上阳台,朝着濑名泉飞身而下。
而濑名泉稳稳地接住了他。
濑名直白热烈的话似乎打开了月永雷欧的什么开关,他死死抱着濑名,滚热的眼泪一颗一颗洇进濑名泉的大衣。他从濑名身上闻到了呛人的烟草和廉价烟熏培根的味道,尽管这些味道被濑名身上凛冽好闻的雪松香水味消弭了大半,但他还是察觉到,濑名泉是坐火车回来的,他最不喜欢的火车。
过了一会儿,月永雷欧终于抬头,他看到濑名泉好看的眉头依然是微微拧起的,眼眶也有点红。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有说话。旋即有点温热有点湿的雨水落在月永雷欧脸上,月永雷欧闭上眼睛,感觉有花开在唇边。
春天,春天好像终于要来了。
C10.
不经历一场剧烈的争吵和漫长的冷战,就不能坦白心意,必须要彼此折磨到痛苦不已,失眠与流泪一个不少,再到公寓楼下那一吻,才能确定自己与对方到底得了什么病。濑名泉就是这样别扭的一个人。
月永雷欧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向海伦描述自己的爱情,讲述这一段挚友关系的终结如何艰辛。
而海伦笑眯眯地听,仿佛一切她都有预料。
爱情滋润之下,月永雷欧似乎慢慢好起来了,即便濑名泉的工作有增不减,他也可以以相对稳定的情绪慢慢写出音乐来了。只是那些音符好像生了脚,月永雷欧克制着爱意与思念不想暴露出来时,它们就自己跑到了濑名泉的面前。
在一次试录之后,濑名泉听完demo义正辞严地指出:你写的曲子肉麻得有点恶心。一旁的制作人点头表示同意。
月永雷欧捂着耳朵痛苦大叫:你根本不懂这首曲子的意义啊!混蛋濑名!
第二天濑名醒来时床头贴满了那首曲子的乐谱,场面极其惊悚,歌曲的名字加粗加大,醒目亮眼:《24小时都想和小濑名在一起之歌》。
濑名嘴上嫌弃,却欣然接受了这样的状态。他心底暗松了一口气,原来只要承认心意、成为恋人就可以从恶性循环中摆脱出来,之前白白受了那么多煎熬,是有点蠢。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在罗马最后一夜的经历,以为慢慢就会忘掉,从没想过时间是这样的不讲道理,可以自由带走他的记忆,也可以决定不允许他忘却任何可能带来痛苦的记忆。
C11.
月永雷欧毫无疑问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恋人身上,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出“爱你哦濑名”这句话而不用担心收不到回应,因为濑名无论在忙什么,听到这句话都会停下来,耐心地回复,我也是。
他们在假期里骑着漂亮的黄绿色单车穿过大街小巷,有喜欢的景色就停下来看,只不过很少拍照,因为他们感觉时间尚早,还有一生可以用来浪费在彼此身上。只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身心去领会和享受就好了吧——这迟来的青春。
濑名泉简洁的公寓里也渐渐开始多了一些有生活气的物件,例如阳台上郁郁葱葱的盆植,濑名泉再三告诫月永雷欧人体可以吸收的营养并不适用于植物,因此禁止月永雷欧往盆栽里浇牛奶。还买了两台可以语音控制和聊天的扫地机器人,操控着它们像卡丁车那样角逐竞速。还有一只灰色的陶瓷小猫。这只猫是在街边的小店橱窗里发现的,月永雷欧当时大叫着“小约翰,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啊”便冲进店里,濑名泉则简要点评了一番像与不像之处后欣然买单。
这下似乎完整了,假如故事就停在这里,会是一个经典的历经波折终成眷属的美好童话。
但真正完美的爱情故事,应当没有那些坑坑洼洼的凹痕,没有深深浅浅的伤疤,没有隐约的脓肿,让人不禁怀疑底下是否已经悄然溃烂。濑名泉与月永雷欧的爱情显然不具备这些因素,二人都还有众多心结没能解决,只在还没横生出枝杈的时候才称得上相安无事。
月永雷欧在公寓的信箱发现了一封信,寄件人处的落款盖的章印金光闪闪。濑名看到信封时脸色就不大好,拆也没拆就把凑上来看的月永雷欧推到一边。
月永雷欧愤怒抗议:就算是情敌给你的情书,我也有知道从而做好迎战准备的权利啊?
而濑名泉只是淡淡地说:是广告。
月永雷欧将信将疑,对那封信念念不忘。于是最终在看到那封信放在濑名的桌子上时,月永雷欧还是没忍住打开看了。信纸缓缓展开,旋即信封掉在地上。内容言辞恳切,知名不具先生希望濑名能够再考虑一下去北欧发展的事,并将待遇和前景又具体了一些。信的末尾写:濑名泉先生,您有相当了不起的天赋,不应就此止步。
那天濑名泉回到家,月永雷欧没有蹦跳着迎上来。他坐在沙发上,那封信摊开在面前。
显然,质问雷欧“你为什么偷看我的信”已经不足以让濑名泉抢占先机,他的隐瞒比月永雷欧性质严重多了。
“濑名,你为什么拒绝?”月永雷欧沉默了一会儿开口。
“不想去。”濑名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他疲倦地倒在沙发里,开始划手机屏幕,实则脑中一片乱麻,什么也没能看进去。
“你胡说!”月永雷欧视线从那封信移到濑名脸上,“你明明一直都很努力地工作,想要走得更高,说什么不想去,这是什么理由!”
“你能不能懂点事?”濑名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手机丢在一边,坐直了身体打断了月永雷欧的喋喋不休,大有一副摊牌的架势,“雷欧,你知道答应了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要去瑞典,去芬兰,去离这里至少两千公里的地方,你以为你还能每天见到我?”
“如果不能每天见到,那么一周一次也可以,一个月一次也可以。”月永雷欧不甘地说,“如果濑名太忙,那么换我去找你也可以,有什么困难解决不了呢?”
“你说得很轻松嘛。”濑名泉冷笑着反击,“雷欧,高中时你在国外的那段时间,算算离日本距离也差不多。你在那些日子里想到我们时,是什么感觉呢?”
濑名泉无疑是月永雷欧身边最了解他的人,因此生气时说的话也总能真切地刺痛月永雷欧。月永雷欧闻言浑身剧烈一颤,痛苦地被迫回忆起那些时光。
“可我也想让濑名做自己喜欢的事啊!我也想让濑名自由地跳舞、唱歌,做自己的事业!”月永雷欧在混沌中泄气地叫起来,“难道我这样想也是错的吗?我还应该继续依赖着你,吸取你的能量,让你为我放弃一切,然后写我并不那么喜欢的曲子吗?”
濑名泉一时间被惊异和愤怒冲撞得头脑昏沉:“什么?你以为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什么?我是为了帮你实现你的梦想!你这一生最喜欢的就是写歌,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你凭什么要帮我实现我的梦想?我要你为了你自己喜欢才选择留在我身边!”月永雷欧显然已经崩溃,比起抗议,更像无助的求告。
“雷欧,你太自私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长久的寂静之后,濑名泉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什么都想要,觉得什么都要按照你的心意来。你认为世界上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就是我既甘愿一直陪着你,你也可以自由创作,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他抬眼看向月永雷欧溢满泪水的眼睛,脸上有些麻木,也有些痛苦的决绝。
“而现实就是,这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去交换,这个世界或许就是该围绕着天才运转的。我答应你来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做好了这种准备。所以请你也坚定一点,把它当做是一个考验,然后尝试克服它吧。”
C12.
那件事没有后文,硬要说结局,濑名泉依然拒绝了三岛先生的邀请,留在佛罗伦萨,陪在月永雷欧身边。而月永雷欧继续写歌,但他再也写不出歌颂爱情与他的缪斯的伟大曲子。虽然二人的相处仿佛依旧正常,还能够继续拥抱和亲吻,但濑名当时那些话像一团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他再次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逼仄囚牢,拿起笔时只觉得举步维艰。
濑名泉的情况则要更糟糕些。在痛苦反复之中,濑名泉的精神状态已经逐渐不能支撑他像之前那样顺利进行完拍摄工作。他又出现了高中时应激反应那样的强迫倾向,甚至更严重。只要工作安排有一点点不顺心,他就会变得焦躁崩溃,或者没精打采。助理迟到了五分钟,摄影棚的光线和前一组有位置偏移,衣服有一丝角没有熨平,这些都可能成为濑名泉发火暴怒的缘由。
终于有一天,助理提着咖啡回来,抱歉地说濑名喜欢的那一种今天刚好卖完了。濑名泉丢掉了手里的袖扣,朝助理走过去,愤怒使他两耳嗡鸣,神情扭曲,而心里满是木然。当他终于听到呼喊,勉强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将助理按倒在沙发上,助理满眼恐慌,咖啡撒得遍地都是,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用惊异的眼神望着他。
知名模特拍摄时耍大牌的消息很快传出来,濑名被迫中止了活动。
他待在家里,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言不发,看到月永雷欧只是疲倦地动一动眼皮或者点一点头,更多时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这是他们来到佛罗伦萨的第二年,队友依然在每个月都打来视频通话,他们看着月永雷欧身后安静坐着的濑名泉,嘻嘻哈哈地说,濑名这家伙比以前靠谱了很多呢。
但月永雷欧很清楚,与其说濑名泉比以前更加实干了,不如说他变得对自己更苛刻了。他想到了什么计划,就要立刻去执行,心里有话也会立刻说出来,即便时常还是会表达困难,但他脸上总带着一股在和谁赛跑似的惶恐,好像如果不立刻说出来,立刻做下去,他就会再一次陷入“本来可以而我却没做到”的懊恼和悔恨之中。
这样时时笼罩在他身上的焦躁让濑名泉看起来有些不安定,月永雷欧尝试安抚他,但他没有经验,加之两人如同热水遇油的性格冲突,总是使结果适得其反,让濑名泉更加神经质。月永雷欧时常望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蜷进床单的濑名泉,痛苦地想,濑名,你应当是完美无缺的。濑名泉自己也曾骄傲地说,我的脸就是佛罗伦萨的艺术品哦?假如你没能好好珍惜,借此写出轰动世界的曲子,我可是会一秒钟都不耽搁地离开你去完成我的梦想。
而现在月永雷欧把他打碎了,让他变成了这副破碎狼狈的样子。月永雷欧决心要把他拼好。
但怎么办呢,他什么都不会。
于是月永雷欧又开始写歌。
他把想要对濑名泉说的话一点点写进歌里,想安慰鼓励他,安抚他,努力使他相信之后的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尽管他也一样深陷泥淖。谱纸越垒越厚,月永雷欧汲取着他与濑名泉的痛苦,恐惧地意识到,由爱而生的恨与苦,比爱本身有更强大的力量。
大概也没人想得到,《一只小小的濑名泉》这支柔和明快的D大调,会诞生自月永雷欧和濑名泉这段互相折磨又不愿松手的漫长如无尽噩梦的时光。
他们像两只想要抱成一团的刺猬,坚硬的刺让他们无法贴紧,只能把脆弱柔软的胸腹袒露给对方,然后一点点地走向不可避免的遍体鳞伤的结局,最后得以在鲜血淋漓中紧紧拥抱。
没有太多生活经验和阅历的小年轻,都会为自己的情绪敏感而感到羞耻和逃避,从没有想过这种异动或许有其他可能。濑名泉消瘦得差点晕倒在厨房时,月永雷欧才猛然意识过来,强行将濑名泉拽到了医院。
月永雷欧听不懂医生讲的诸如激素分泌与神经调节失调等等术语,也不太懂双向情感障碍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从医生的话里理解了一点:他的恋人得了病,需要好好照顾,细心对待,妥善保管。
但是具体要怎么做呢?月永雷欧时常会这么想。他沉默地看着濑名泉生气时把手边所有可拿的东西都摔向墙壁和地面,或者不住地流着眼泪在家里走来走去,尽力控制情绪时在手背上留下密密麻麻淤红的咬痕。他看着这样的濑名泉,感到深切的无力。
有一天月永雷欧忘记带钥匙,他敲了敲门,但是里面没有应答。月永雷欧小心地凑近门缝,叫了一声濑名的名字。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炸裂的碎响,伴随着濑名泉一声尖锐的呵责:“滚!”
几秒钟的死寂过后,一连串噼啪摔碎东西的声音接连响起。
月永雷欧的记性会在某些奇异的地方出奇的好,例如此刻他被濑名关在门外,突然想到了之前补领钥匙后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笑着向濑名说“既然我回家的时候你永远都在,钥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必要”的时刻。
等到里面终于再度安静下来时,月永雷欧又敲了敲门。他的声音里忽然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意,问道:濑名,我的陶瓷小猫也碎了吗?
发疯过后的濑名无力地靠在墙上喘气,耳中听到了这细微的一线声音。他猛然怔住,低头在满地狼藉中一眼看到了几片灰蓝色的碎片。他哆嗦着嘴唇,一翕一张,却几乎没发出声音。
……嗯,陶瓷小猫也碎了。
C13.
爱不能治愈病人,爱只能够治愈那些原本就不需要治愈的人。这样的境况大概又持续了一年,濑名泉慢慢地好像在变好,只是大病之后旧疴难解,月永雷欧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与以往的不一样。濑名已经失去了生气,被疾病磋磨得好像只剩一副空壳。
他已经不记得和海伦说过多少次那段黑暗得看不到尽头在哪儿的时间,海伦眼中满是悲悯,但孤独大概是艺术家的共同天性,因而能给出的建议也并不多。
公司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他在电话里痛斥月永雷欧为什么这种事不告诉他们,并要求他们尽快回国。队友也感到很失望,他们在视频里沉默良久,然后说,雷欧,濑名,你们不该这么自私。
月永雷欧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回国的要求。他很清楚,回去之后自己就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他会彻底失去意义和价值。
而征求濑名泉的意见,比起自己做决定就显得痛苦很多。
濑名泉看着自己憔悴煎熬的恋人,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玩的橡皮筋游戏。两个人把橡皮绳拉长,勾在指尖,谁先松手,另一方就会受伤,但是谁都不松手的话,皮筋崩断,两个人都会受伤。
濑名泉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即便在痛症之中也能出于理性作出绝对客观的判断,他决定不要两败俱伤。
当月永雷欧终于问出口濑名泉要不要回国时,濑名泉只是说。
“我会照顾好自己,别担心。”
月永雷欧直直地盯着濑名泉,他要听濑名泉亲口给出准确的答案。
“你要和我一起回国吗?我的意思是,嗯,我们一起,或许不再回来了。你知道,以后的工工作会多起来,随心所欲地到处跑已经不适合我们的节奏了。”濑名泉胡乱地说着,这些话虚虚实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掩盖第一句话所带来的伤害。
“也或者,雷欧,还有一个更好的提议。”濑名泉慢慢地说,好像喉咙里堵着一大团棉花,艰难得好像每说出一个字就要吞下一把尖锐的刀。
“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我想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我在这些快乐的时间里消耗太多精力了,都要忘了本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月永雷欧不说话,他在努力思考濑名泉为什么给予这个选择以“更好的”定义,明明他也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分手,而且是一刀两断。
“你认为我们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吗?”
“不是,你别这么说,我只是……”
“你认为我们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吗?”
“雷欧,你应该成熟点,其实你仔细想想……”
“你认为我们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吗,濑名?”
“是。”濑名泉泄气地说出口后便有些自暴自弃了,但在抬眼看到月永雷欧的一瞬间又慌了神,“这点小事,你哭什么啊?”
“是吗?谢谢你啊濑名!我都没发现自己哭了呢!”月永雷欧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却发现眼泪越抹越多,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我现在又想跑了,你要不要留我一下啊?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你,你要不要留我一下?”
濑名泉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要伸手去拉月永雷欧的手,但是有一股力量死死地牵制住了他。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濑名泉一生中有两次没能拉住挚友的手,第一次是因为胆怯和犹豫,第二次则是出于巨大痛苦下的权衡考量。他望着站在他两步之外的橘子头,那双莹绿澄澈的眼睛还在不断地流出眼泪,而他头一回失去了拥抱他的勇气。
C14.
假如金丝雀不再歌唱,它的下场会如何,月永雷欧很久前思考过这个问题,并在年少轻狂的年纪下过非常年少轻狂的定论。
但现在如果要他回答,他可以十分中肯地给出他切身经历之后深思熟虑的答案。
那就让它远飞吧。
C15.
濑名泉回国的那天,月永雷欧没有去送他。他前一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夜都没有回来。
濑名泉收拾好了东西,胸腔里好像已经空了,但是又感觉堵满了石块和杂草,闷得透不过气。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将钥匙放在玄关,然后离开了空荡荡的公寓。
月永雷欧正坐在喷泉边,身旁是他的朋友海伦。月永雷欧用半个小时的沉默,一个小时的眼泪和两个小时的讲述让海伦知晓了事情的始终,海伦一言不发,她一样沉溺在雷欧莫大的痛苦情绪中,于是她只是递纸巾。
月永雷欧直起身子,早晨的风吹过布满泪痕的脸,他发了会儿呆,问海伦:“我应该怎么办?”
海伦从口袋掏出一枚硬币。
“Toss a coin and you’ll see.(抛硬币吧,这样你就知道了)”
月永雷欧有点惊讶地看了海伦一眼。原来这个办法在全世界都适用,硬币扔出去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接过硬币,掷向空中,然后痛苦地抱住脑袋蹲了下去。
“我真的不知道。”
“那不如看看结果吧。”海伦好心道。
“不行!”月永雷欧又起身大叫,“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了,我不想再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干扰我的决定。”
他跑得很快,甚至来不及与海伦道别。佛罗伦萨小镇清晨的风从他身后吹散,他使出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像要去追赶那架飞机。
C16.
月永雷欧跑回公寓,失魂落魄地四处扫视,发现濑名泉什么都没带走,又好像什么都带走了。空气流动得那样快,濑名只走了不到两个小时,房间里似乎已经快要没有他的味道了。
月永雷欧瘫进沙发里时,发现了桌子上的积分卡。是街角那家咖啡厅的,濑名泉替月永雷欧在那里带过无数次巧克力可颂和蔓越莓费南雪,积分卡上的小狮子印章都快要印满了。只要再多一个月,不,两周,濑名泉就可以为月永雷欧带回来一个系着围巾的美洲狮玩偶。
但是很多事情都是差一点点。
不知道濑名泉把这张积分卡留在茶几上时,是什么心情呢。
月永雷欧的眼泪似乎都已经流干了,此刻只感到眼睛灼烧干涩,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就好像等待已久。
“濑名,我们能不能…我们能不能再好好适应一下呢?”月永雷欧的声音颤得厉害,“对不起濑名,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对我实在很重要。”
濑名泉站在机场中央,他张了张口,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接“我也是”,但那种恐惧和疲倦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无数个失眠的长夜和炸裂破碎的声响涌入脑海,胸腔似要绞作一团般抽痛。他最终低声道。
“算了吧。”
“可我还没有写出让你满意的曲子,我们还没有征服世界。”月永雷欧说出来就觉得好笑,年轻时的梦总是这样笼统,仔细想想谁能凭借一首歌征服世界呢,可这现在已经成为了他手里持有的最后的筹码,“你付出给我的,还没来得及收获呢。”
“谢谢你啊,雷欧。”濑名泉顿了顿,那种被死死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再度袭来,以至于他深吸一口气才得以艰难地说下去,“我所给你的,在你照顾我的那段时间,都已经,都已经好好还给我了。”
那边不再说话,听筒里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伴随着隐约细不可闻的抽泣。濑名泉不忍再听下去,他慌张地说:“要登机了,就先挂了哦。”
明明只是电话咯噔一声轻轻挂断,月永雷欧却好像听见了骨骼接连碎裂崩陷的声音。仿佛身体的整副架构都重重撞在地面上而严重扭曲,从内部一点点摧断击碎了。
至此,月永雷欧曾四次跌倒,除了为了保护流浪猫而骨折的那次,这是第一次没有被濑名泉接住。而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脆弱,只是这么轻轻一碰,竟然就摔得粉碎了。
挂断电话后濑名泉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机场大厅。人流攒动,光影像拖着尾巴交错四散的流星,而正午的阳光也透过窗照射进来,那样的夺目,濑名泉难以自制地想到了数年前的那场没有后续的舞剧。
那些流光灿烂的时刻,以及写在花束的包装纸上的乐谱。蓝色的海芋花是他的,濑名变成小蝴蝶的歌也是写给他的,漂亮迷人的青春,经由月永雷欧明亮的双眼见证后,全都原封不动地冠上了濑名泉的名字。但这所有一切统统该属于濑名泉的东西,却静悄悄地消失在一个冬日的午后。
没有鲜花铺满的道路,没有厚重沉响的礼乐,甚至没有人站在道路两旁作最后的示意和欢送。
濑名泉拉起箱子转身向登机口走去,轮子滚滚压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光影被隔断而不停轮换,他头脑昏沉地想。
原来这就是结局了。
C17.
月永雷欧离开佛罗伦萨前最后一个人见的是海伦。海伦好像又苍老了一些,依然安静地坐在广场旁温泉边的长椅上,手提包还是四年前的那款,海伦说自己的眼睛已经花得辨不清色彩,手指也粗糙得摸不出纹路,无法再创造出新的艺术品了。
而即便仅仅二十多岁,月永雷欧也对苍老这个词有种感同身受。
濑名泉已经回国一年了,月永雷欧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他。他发现濑名泉这家伙实在是心狠得可恶,他竟然粗心地在月永雷欧身边留下了那么那么多的痕迹,以至于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月永雷欧时常拉开抽屉就能发现濑名泉以前留下的纸条或杂物,然后自己默默地流半个小时眼泪。
怎么报复他呢,除了切割两人的关系,月永雷欧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濑名泉带走了狮子的森林里引以为傲的一切——花草、树木、绵长的溪流,以至于万物枯萎,狮子迅速衰老。他脚下踏着佛罗伦萨失去温度的土地,举目荒芜茫然,像濑名之前演出的那台舞剧一样,只是森林彻底消失了,与他共建新圣祉的月亮与海之神也走失了。
海伦问他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离开佛罗伦萨了。”月永雷欧望着远处空地上的鸽子,不知在想什么。
“制作人把我介绍给了英国的公司,我可能要去那边了。”
“Leo,英国也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海伦微笑着,温柔地安抚他,“你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幸福的,打起精神。”
月永雷欧起身与海伦告别时,走出几步,他忽然回头。
“海伦,有句话我一直没告诉你。”
海伦安静地看着他。
“你做的才是正确的。”
月永雷欧离开佛罗伦萨之前又去过那家精品店很多次,反复询问那只灰色的陶瓷小猫还有没有卖,生产商是谁,进货渠道在哪。他想带一只去英国。可是店员一脸茫然,连连摇头。
大概小约翰也只能有一个。月永雷欧这样想着,说服自己放弃了这个想法。
在英国的时间过得很快,或许是因为月永雷欧那段比噩梦长久得多,又比死亡短了一些的时光,让他变得有些迟钝。他的作品依然得到夸赞,并得到了很多人的赏识,有几首由国际巨星演唱的曲子都是他编写的,烫金的Leo签名金光闪闪地印在专辑的背面中央。
濑名,这样算不算响彻世界了呢?
雷欧的第一张专辑发行时,他因为工作而病倒了。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反复地看那段新闻,从下午直到深夜。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视微弱的光映在他泛着泪光的脸上。突然,手边的手机响起来,月永雷欧拿起来,发现竟然是濑名泉。
月永雷欧一瞬间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按下接听键,等待濑名开口。
“雷欧?”不知是不是电波的缘故,濑名泉的声音也沧桑了一些,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听起来有点沙哑。
“我看到新闻了,恭喜你。你的专辑我买了,不知道下周能不能收到呢,好期待啊。”濑名泉的语气安静平常,一时间让雷欧以为是公司要求他打来的一样。
月永雷欧举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缩在病号服宽大的袖子里,低低地回了声“嗯”。
那边的声音一下消失了。长久的沉默之后,月永雷欧抬起头,笑着擦了擦眼泪,语气轻松地说。
“濑名,我好恨你啊。”
濑名泉手中一紧。他深深地看了天空一眼,眼里是浓到遮掩不住的疲惫。
“雷欧,我在四年前做出要陪你来佛罗伦萨的决定时,就不欠你什么了。”
濑名泉试图找一点别的话题,但是日本到英国,几千公里的距离,无论聊什么都找不到共同点。
但他仍然僵持着不愿挂断,听着月永雷欧从流泪到小声啜泣,直到崩溃。
“濑名,到底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哪个更好*?”月永雷欧发出悲鸣,手掌不住拍打床沿,那只天才本应用于创作的手连续地重重捶在冰凉的钢架上,痛得他眼泪大颗滚落,而月永雷欧企图仅仅通过这一段嘈杂的电波,让电话那头的人也切身感到这种绝望。(*出自 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
濑名泉的眼眶烧得厉害,但他早已习惯了对自己的痛苦保持沉默,他不可能在现下这种情况中如实地把“我也想你”这样的话说出来,尽管他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句话。
那场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月永雷欧已经记不清了。他的大脑保护机制迫使他忘记了很多事情,大部分与濑名泉有关。愈加繁忙的工作让月永雷欧不再有空专门去缅怀自己那段轰轰烈烈的感情,他就在这段关系的余障里苟延残喘又平安无事地活。
C18.
在离开佛罗伦萨的第三年,月永雷欧又回到了那幢公寓,来参加海伦的葬礼。
葬礼就在月永雷欧说是灵感源泉的那座小礼堂举行。照片里的海伦年轻漂亮,眼里有那样的热忱与期待,像极了每一个当初迫不及待离开家乡去追梦的艺术家。彼时她应该还在和恋人相爱,她脸上洋溢的笑容那样幸福,月永雷欧一眼就看得出来。
客人逐渐散去之后,月永雷欧独自在那座小礼堂待到了深夜。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就在通讯录顶端,但他从未主动拨出的号码。
电话被接起来,濑名那边有点乱,大概工作刚结束,有收拾器材和人们交谈的声音。
“我在那座小礼堂。”月永雷欧开口。
“你等一下,濑名。有一首歌我想给你听。”
他快步走上控制台,把U盘插进机箱。音乐一点一点从空荡的礼堂中流泻出来,绕过刻着花团浮雕的白石柱,从窗户轻轻飘出去。
濑名泉大概这辈子也难忘记自己这段为了安静而躲进逼仄的杂物间,狼狈地蹲在一堆拖把扫帚中,捂着一边耳朵费尽力气地想要从一段电波中听出远隔重洋的月永雷欧的音乐的经历。
“你记得我说过要为了你给这座礼堂写一首歌吧。”月永雷欧轻轻地说,“这首歌我本来想在一个重要的日子放,但是我想了想,好像我们也没什么重要的日子,对吧濑名。”
月永雷欧原本赋予这首曲子的期待与愿景,此刻成了两人不可说的心知肚明。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濑名泉听着这首曲子的表情,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嘴巴一张一合,十分艰难。
濑名泉的眼泪掉在光洁的衣服上,又滚落下去。他极少哭,直到他的一声没能抑制住的抽泣从听筒中传来,月永雷欧才猛然躺倒在礼堂的地板上,满足的眼泪跟着从眼眶簌簌滚落。
濑名,原来这才是我征服世界的时刻啊。
那首曲子被月永雷欧了交给制作人,让他做成一份光碟,不必出版,只想当纪念。制作人小心翼翼地问,那logo还加吗?这是月永雷欧这些年来依然保留的习惯,那只漂亮的小猫图案,出现在每张他的作品里。月永雷欧想了一会儿,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加上吧。
爱一个人的证明成为了一种习惯,这是件可怕的事情。因为濑名泉作为这些行为的宾语,已经不在月永雷欧的身边,但雷欧依然要在这些习惯中度过余生,而且还要反复经历很多次。在以后的数十年里,每件事都会像一根隐刺,清晰地提醒着月永雷欧,他曾经在人生最好的青春里,经受过怎样一场溃败。
C19.
在做了很久心理建设之后,月永雷欧凭记忆找回了那幢公寓。
意大利是个自由气息浓厚的国家,对于濑名泉这样凡事较真的人来说是件头疼的事。例如佛罗伦萨的公寓房间编号就是随心所欲的,07不代表楼号,15也不代表房间号。濑名泉入住的第一天,咬着牙忍着怒火在地图上找了很久才找到。当时月永雷欧搭着濑名泉的肩哈哈大笑,说濑名,这个编号的方式好有趣,这么不讲章法,那么我给它起名叫都来咪也没问题吧!
下午的阳光依然很折磨人,月永雷欧走上布满尘土的楼梯时,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抬眼,看到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少女从那个房间出来,正哼着歌锁门。她转身向月永雷欧开心地打招呼:“你是要租房子吗?现在公寓都重新翻修了,提前预订可以有很优惠的价格哦!”
月永雷欧指了指门牌,怔怔地问:“没有0715了吗?”
少女的眼睛亮灿灿的,汗珠从她俏皮的下颔一闪而落,声音脆朗地回答:“没有啦!之前的编号乱七八糟的,住客抱怨得太多了,所以我们按照合理的方式重新给公寓编了号,以后就都是整齐正确的了!”
月永雷欧鞠躬道谢,然后转身下了楼。路过地下室时,他看到地上一堆杂物里有一点不太鲜亮的绿色,捡起来看,原来是一只车铃。
他这才恍惚地想到,那一年佛罗伦萨的夏天太热了,所以他和濑名泉买了车轮纹样是菠萝的自行车。绿色的车架,嫩黄色的车轮,上面涂鸦着一颗颗菠萝。月永雷欧当时想要把两个人的脸也画到车轮上去,而濑名嫌弃地说,那样轮子转起来的时候太诡异了好恶心所以不要。
Fin.
那枚鸽子钥匙扣依然被月永雷欧细心保管着,外层的漆在磕碰中不可避免地逐渐剥落,但是因为摩挲擦拭,所以光洁干净。月永雷欧时常在难寐的深夜红着眼眶将嘴唇贴近那只小小的鸽子,只是鸽子拍拍翅膀向远方飞去,他没有等到它再回来。
那些没被好好珍惜而莫名其妙虚度过去的日子,在忽然被抽走了“我们还有很多以后”的底牌之后,一下显得弥足珍贵起来,好像要把一分钟拆成一个小时来过,才能对得起自己。月永雷欧在濑名泉离开之后开始写信,像要留住每一个瞬间那样事无巨细地写,每一年都写一封,但是通通没有寄出去。
第一年,他写道。
“真对不起濑名,我以为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后我会变得更加坚强,甚至到达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程度。但是人终究还是不能靠痛苦活着。你给了我很多很好的灵感,把它们写成曲子的话我大概后半生都有事做了,但是这些灵感实在太痛苦了,它们让我变得极度敏感和脆弱,好像面对着那些幸福的时刻也会使我忍不住掉下泪来。”
第三年,他写。
“如果人能靠很短的回忆度过很长的一生就好了,可惜我不行。仅仅是三年没见,我就发现我快要记不起你的样子了。所以我决定了,濑名,如果这个故事不能有很好的结局,我就把所有感情都在这段时间里耗光,然后只活到三十岁就去死。”
……
有关濑名的最后一封信,并不在信纸上。月永雷欧那本厚厚的作曲本摊开在书桌上,记满了各种旋律,最后一页是月永雷欧在佛罗伦萨的夏天,一个天气晴朗的黄昏写下的日记。大概由于太热了或者什么别的原因,书页被微微沾湿,干涸后变得发黄泛皱了。
“我那时候太不懂事了,总想拼命用一切留住他,但是实际上又在毫无节制地向他索取,不停地消耗他。我们明明还没学会怎么爱人,却执意不肯放手,不愿等彼此成熟了再重新开始,好像一定要把人生里最好的一段时间用在对方身上才可以。所以在唯一能迎来幸福结局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因为犯了太多错误,消耗光了所有精力而最终错过了。”
只有缓缓而过的风能读到上面的字,可惜佛罗伦萨的风吹不到日本了。
-end-
【雪香】难防(上)
架空古代。含果意。
预警:主雪香。含少量香怡、雪诗。
——————
难防
01.
天山终年为雪覆盖,从来不见间歇的寒风更是凛冽而刺骨,然而菠萝吹雪几乎每隔几天便来访一次这里,并逐渐对此行的艰难感到习以为常。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起于那名名叫小果叮的谋士。
倒也并非是要责怪小果叮。
菠萝吹雪只是忽然忆起来,若非是他向自己进言,自己便无需经受如今的这般磨难,但,也就不会与橙留香相逢。
小果叮说,在那远离喧闹人间的荒芜山野中,隐居着菠萝吹雪可用之人。
直...
架空古代。含果意。
预警:主雪香。含少量香怡、雪诗。
——————
难防
01.
天山终年为雪覆盖,从来不见间歇的寒风更是凛冽而刺骨,然而菠萝吹雪几乎每隔几天便来访一次这里,并逐渐对此行的艰难感到习以为常。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都起于那名名叫小果叮的谋士。
倒也并非是要责怪小果叮。
菠萝吹雪只是忽然忆起来,若非是他向自己进言,自己便无需经受如今的这般磨难,但,也就不会与橙留香相逢。
小果叮说,在那远离喧闹人间的荒芜山野中,隐居着菠萝吹雪可用之人。
直至真正见到那人前,菠萝吹雪都不曾想象到,这山岂止是荒芜,简直就是天险之地,他更没想到,这何止是可用之人,根本就是奇货可居。
一开始,菠萝吹雪百忙于一身,既无瑕照小果叮的话去做,也对此不以为意。更自然是懒于亲自攀上那劳什子雪山的,于是他派人去寻那所谓的高人。
谁知,一次,两次,将士们个个回来的时候都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们明显看上去手脚不太利索的哆嗦着,像是曾遭遇过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爬着滚着,顶着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来找菠萝吹雪汇报:“那人不肯跟我们走。”
菠萝吹雪这才意识到,或许,那真非等闲之辈,他开始有些好奇,如果强硬的带回那人,会是什么结果。
“如果劝不回来,那你们就不懂得直接动手吗。”菠萝吹雪微微皱眉,面庞上露出些许不耐,以不容争辩的强硬态度再次向他们下达命令:“听好了,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威逼利诱,我不在乎你们会用到哪般混账手段,我只需要你们把他给我带回来。”
“可是。”将士们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竟然没有一人动弹,即便是往常最胆大最勇猛的那个,此时也显得分外怯懦,他后怕的指着自己肿胀的脸,神情憋屈的继续禀报道:“他实在太能打了。我们......一起上也没赢过他。”
惊讶之余,菠萝吹雪派出了营里最壮实的将士去,命令他绑也要绑那人回来,一次,两次,可是将士仍是鼻青脸肿,甚至还带了那人的嘲讽回来。将士说,那人放话让他们早点死心。
终于,菠萝吹雪不得不信服了那名谋士的话。不过......
菠萝吹雪想,那人虽隐居山间,看样子却并非什么生性凉薄之人,相反,似乎跋扈的很。
是被激起了挑衅的怒火,亦是揣着满心的好奇,不顾营中众人的劝阻和重重的风险,菠萝吹雪独自踏往那雪山之巅,想要一探究竟。
天山道路崎岖而险峻,每多挪动几寸,都提心吊胆,肆虐的风逼得人连连后退,却是不敢回望山下的,因为若是望了,只怕会立马双腿发软,掉下山去,菠萝吹雪虽身经百战,早无什么畏惧的东西,但令他感到些许意外的是,在那山巅之上,未曾想竟有偌大的宅院。
大门是敞开的。
不知是主人的疏忽,还是压根不在意来访,又或者,是因为太强,而根本无所畏惧。
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来到此地,菠萝吹雪自然是选择直接跨入前院。
菠萝吹雪想,这宅院的主人倒算是个略识风雅之人。
只见院内种着几株淡粉的腊梅,亭亭的伫立在这单调的素色霜雪之中,使原本看着过于冰冷乏味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生趣和人情味。
只可惜,冷风一吹,遭受不来这折磨的花瓣便落了下来。像是携上几分忧郁叹惋的深闺女子,颤动着紧贴在单薄的叶片后头,无声的呻吟着,最后还是被跌跌撞撞的冷风卷入空中,纷纷抛洒在空旷的廊道里头。
沿着蜿蜒曲折的回廊,菠萝吹雪信步朝前走去,倒是颇有闲情逸致的打量起四周。
长廊里立着一排排整齐的黈柱,柱身上绘着素雅的忍冬纹,黈柱背后则是几座连在一块的假山,而假山尽头的拐角处,立着一座八角石亭。
很快,当菠萝吹雪走到拐角的石亭边,他立马瞥见一抹与这冷清的院子相差甚远的翠色发带,像是盎然的春意点缀在苍茫的皑白之中。而对方的发色,更是明朗的异常,截然不似这纷飞的白雪。
或许是祖上胡人的血统造就——那人拥有一头烈阳般绚烂的橘红色长发。而年纪,看上去竟似乎才及弱冠左右。
菠萝吹雪愣怔半晌,既讶然又哑然的盯着对方。见那年轻人一双杏眼,黑亮的眸中似存一丝不会熄止的炽火。与他对视片刻后,剑眉微挑,扛着一把重剑,先于菠萝吹雪反应过来,主动开口,将二人之间的沉寂打破。
只听他沉声问道:“啊。你也是来打架的吗?”
“等——”菠萝吹雪心中顿时出现不好的预感,话没说完,那人已以极快的速度移步至他面前,伴随重剑的落下,凌厉的剑风以完全无法避开的汹涌之势向他袭来。
于是菠萝吹雪与橙留香的初次见面,以橙留香将菠萝吹雪狠狠揍了一顿而告终。
而菠萝吹雪那一刻唯一庆幸的是,还好没打脸。
此外就是——
好像逢见宝了。
02.
山中罕有风雪歇停的晴朗之日,这种时候,橙留香往往会在院内习剑,而菠萝吹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内,撑着下颔连连哀叹,十足的郁郁寡欢。
反复几次下来,本就不擅隐忍的橙留香登时听的一阵窝火,遂停下手中动作,不悦的盘问他到底怎么了。
即便是这样的晴日,天色也并不澄澈,菠萝吹雪望着浑浊的天空,只觉那灰茫的色调一如自己此刻的灰沉心情,他忧郁的回答,自己为情所困。
为情所困的情圣?这可是前所未闻。
橙留香挥剑的手一颤,差点失手将佩剑甩了出去,剑尖飞出半尺,若非他及时的重新握紧剑柄,恐怕便要朝菠萝吹雪的面门劈过来。
无视菠萝吹雪的惊呼和控诉,橙留香陷入沉思。
说起来,菠萝吹雪其实没有多少朋友,有的,也是掐着手指都能数过来的那种。
这主要是因为菠萝吹雪自身的缘故。
因为他,太滥情了。
女人避开他,是因为他太花心,男人厌恶他,则是因为嫉妒。
太讨姑娘们的欢心,便会讨男人的嫉妒,但又没有多少姑娘愿意真心跟随菠萝吹雪,毕竟,菠萝吹雪自己都未尝奉出过几分诚意。
因此,认真盘算起来,乐意同菠萝吹雪以友相待,且真正与之交心的,唯有二个。
这二人,一个是剑圣,一个是文豪。
剑圣便是橙留香。文豪则名叫陆小果,是个家底殷厚的执拗书生。他会真的掰着手指跟菠萝吹雪数:“你数错了,你看,一两二三,分明是两个,而非二个。”
有区别吗?对陆小果来说,还真的有。
菠萝吹雪觉得他的两位朋友脑子都不大灵光,可是,真有不少人钟爱陆小果的诗词。
其实,菠萝吹雪对吟诗作词也略懂一些,但他的这一本事,偏偏只在同姑娘们调情的时候才会用上——尤其是烟柳之地的歌妓,都乐衷于弹唱他创作的诗词。
而陆小果更多的是直抒胸臆。
如此一来,他们二人之间便有了天壤之别,一个如今乃是皇都内远近闻名的大文豪,一个则成了只配去些为人不齿的风月场所寻欢作乐的情圣——说好听点叫情圣,说难听点,就是登不了台面的登徒子。
对此,菠萝吹雪倒是不甚在意。他坚称那些负面的评议只是一些无能之辈在嫉妒他的才华和魅力。
尽管不太情愿,橙留香却也不得不承认,菠萝吹雪泡妞的套路确实多,而这家伙的脸皮,也着实是厚。
但,除了同那些姑娘共奏,菠萝吹雪也和其他人合奏过。
此人是谁?
自然是橙留香。
橙留香通晓音律,这倒是出乎菠萝吹雪的意料。他原以为橙留香这样的江湖客,大抵痴迷剑术,对乐理嗤之以鼻。
然而,无论是何种式样的复杂乐谣,他们皆能轻松合奏——菠萝吹雪能够吹笛,甚至兼具琵琶。橙留香则可以弹瑶琴。
高山流水、梅花三弄,这些悠扬空灵的音调,这些被人赞不绝口,乃至流传千古的曲章,在他们二人面前,似乎也不过如此——他们在合奏上的配合和默契,着实叫人击节叹赏。
只是,这二人在音律方面,唯独不能开口。因为一旦开口,竟一时分不出谁唱的更难听。
——但这又何妨?
菠萝吹雪乐于欣赏橙留香的弹奏,橙留香也愿意陪同菠萝吹雪胡闹。
所谓伯牙绝弦,只因知音千载难觅,他们二人算作彼此的知音么?
他们勉强算是在某些方面歪打正着的朋友。可,若是论知己,恐怕就完全沾不上边了——毕竟,橙留香和菠萝吹雪在很多方面都乐衷于和彼此唱反调,而且橙留香也不可能同菠萝吹雪一起去逛窑子——他反而极有可能在收到对方的邀请后将其揍趴下,所以,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连那劳什子的狐朋狗友都称不上。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的确向彼此交付了满腔真心。
“所以,你又看中了谁?”橙留香收起剑,转而好奇的问起:“别又去招惹些凶残暴力的姑娘,我可不会再帮你善后了。”
橙留香言中暗指的‘暴力姑娘’,乃是逍遥派女弟子,江湖上人称桃花仙子的梨花诗。
曾经,菠萝吹雪因欠下梨花诗的酒钱,而被梨花诗一路追杀,甚至闹上了天山。最后还是橙留香传信喊来阔绰少爷陆小果,才帮忙将她哄走。
其实,梨花诗哪里会为这几铢钱斤斤计较,一直追到雪山之巅,又哪里是真的来追债。
真要说讨债的话,钱债好还,情债却是没法还的。
所以,那分明是情债罢了。
陆小果心中明白,但他身处僵局之外,该说的,他自当会坦率说明,不该说的,他也不打算自讨没趣。
菠萝吹雪心里明白,但他的那颗真心却已经被别人占据。
梨花诗心里明白,只是她绝无可能朝那滥情之人主动道明心中真情。
只有橙留香不会明白。而且可能永远不会明白。
“非也非也。”菠萝吹雪满脸高深的晃了晃食指。
“我一直想说,你的挑人眼光还挺奇怪的。”橙留香扬了扬眉。
“我啊,其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菠萝吹雪凝视着橙留香,眼神罕见的有些深邃,宛如一方幽潭。或许,他的眼光真的有问题也说不定?但这人就是他心中最好的。
三千弱水,他愿只取一瓢饮之。
橙留香收起剑,步入亭中:“哦?其实,我倒不好奇你看中什么人。”他毫不避讳的迎向菠萝吹雪直直的目光,揶揄道:“我好奇,什么人,能死心塌地跟着你?”
菠萝吹雪长叹一口气:“可多了。”
“比如说,如花?”橙留香揶揄道。
“那还是勉了......”菠萝吹雪想起某张涂满夸张胭脂,与人间尤物沾不上任何边的脸,浑身一颤。
“可惜啊,多情却被无情恼。我爱上的并非什么曼妙佳人,而是一根木头。”菠萝吹雪故作夸张的叹气,连连惋惜,看上去倒的确惆怅不已。
“木头?”橙留香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的雪松,略一沉吟:“哦。那你难度还真挺大,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得先去看看大夫?”橙留香满脸耐人寻味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我觉着,也许你的难度,和你的这里有关系。”
“我好得很。”菠萝吹雪翻了翻白眼,他的眼睛余光扫向桌上的棋局,试图暗示面前的榆木脑袋:“先前的对弈,谁赢了?”
橙留香倒愿意坦然的承认自己在谋略上确实输菠萝吹雪一筹,这方面,菠萝吹雪看似毫不正经,却着实有些本事,但是,就菠萝吹雪的其它方面而论,他可没什么好认输的:“好到人木相恋?跨越物种的爱?好吧,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换一下,这种畸形的爱是没有结果的。”
“哎,跟你讲不清楚。”菠萝吹雪头疼的捏着眉角,而后摆了摆手,决定作罢。
橙留香发现菠萝吹雪眼底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失落——或许,是他看错了——他却是疏忽了,多年以来,他为成为剑圣而练就的一双锐眼又怎会轻易看错。
只是,没给他想清这一点的时间,山上却是起风了。菠萝吹雪玄色的衣袂随风飘起,竟衬得原就清瘦颀长的身影又另添出几分萧瑟和落寞。
由着视线紧紧跟上那一小片飘飞的衣角,直至不小心对上那人耐人寻味的眼神,像是一不留神触发了极其危险的机关,橙留香心头猛然一颤,如梦初觉般飞快的挪开视线,随即又惊讶的发现,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自己的面颊竟在微微发热,心里更是无缘由的感到慌乱。
橙留香并不觉得菠萝吹雪的目光有多危险,也不认为对方能给自己带来多大威胁,但如此一来,他就更不明白,此刻的自己,究竟为何会感到慌乱——
冥思苦想了片刻,橙留香没想出答案,倒是倏然回想起菠萝吹雪的衣色,他居然此刻才察觉到,菠萝吹雪时常穿这一身,在这雪色之中,未免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于是他忍不住转移了话题:“喂。你这身衣服的颜色是怎么回事?”商人自当着素衣,即使橙留香留守天山多年,人世总归会变化的与他记忆里有些出入,但变化的落差却也应该不至于太大,所以,如果他没弄错,这赤玄的配色分明就是......
“你想知道?”菠萝吹雪打断了他的思绪:“因为,这个颜色......”
菠萝吹雪抬眼定定的看向他,橙留香留意到他的眸子里充斥着冗杂的不明情绪——无奈、欣慰......形形色色,全都令他困惑倍增:“我还当你不在意,原来是根本没注意到......“话至此处,本似喃喃自语,菠萝吹雪突然一顿,眉角微挑,却隐隐透出不可侵犯的倨傲气息:“这颜色嘛——是普天之下所有人都尊崇的颜色。”
他的话音重重落下,重如千钧,话语之间满是狂妄与恣肆,且丝毫没有惧怕之意。
可是,要知道,这话可不比平常小打小闹间的几句戏言,这话绝不能乱说,更不是谁都能说。对橙留香而言,更是如此。
橙留香皱起眉,他平生素来厌恶的,其实恰恰就是这般逾矩的言语和行为,因此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些质问:“这......岂非大逆不道?”
“乱世之中,何来道不道德?”菠萝吹雪哂笑一声,他微微扬起下颔,看上去更加傲慢:“天下本就不过一场复杂交错的棋局,而我只是一介学会了审视适度的商人。”
橙留香只当菠萝吹雪是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却不知晓,菠萝吹雪正是他所需之人,他可投奔之人。
菠萝吹雪以为橙留香厌倦了人间繁华才会隐居于此,却不知晓,其实,橙留香无时无刻都留恋着人世浮华。
一直以来,橙留香都希冀自己能够建得一番功名,成为真正有用的栋梁之才。即便是久居人烟淡薄的雪山之上,这种希望也未曾有动摇过分毫。好巧不巧的是,菠萝吹雪竭力向橙留香所隐瞒的种种不轨企图,事实上,却正是橙留香所向往憧憬的目标。
所以,这实际上是一个个误会交织起来的满盘错误。
究竟是谁发现这茫茫雪山中竟居住有一隐侠呢?又是谁将这一听闻流传出去的呢?菠萝吹雪不自觉的陷入回想。他曾派信使传信询问小果叮,但那谋士却神秘兮兮的不肯告诉他,只说是一熟人。
菠萝吹雪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橙留香——这位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剑圣,分明不过是一朱唇皓齿、眉目清秀的年轻人,甚至比他还矮上一点,却被江湖人敬若神明。
菠萝吹雪心中感慨万千,暗叹这岂止是隐侠。这分明是让他拾到了未被世人发掘的璞玉。
只可惜,却不完全是块璞玉。
还是根完全不开窍的木头。
偶尔,橙留香和菠萝吹雪会颠倒对彼此的态度和看法,因着菠萝吹雪时而过于不正经,以致于橙留香时常认为,菠萝吹雪脑子也未必那么好使,好在菠萝吹雪不知道他的这种想法,毕竟这实属荒唐,要知道,谁都能看出来,天地良心,橙留香绝对才是那个天底下脑子最不好使的人——甚至是比陆小果这种连简易算数都算不清的弱智还要糟上几分。
唉,可惜他菠萝吹雪英明一世,偏偏就喜欢这样的笨蛋和木头。
“所以,你今日又是来做什么的?”橙留香找来一张石凳上坐下,悠悠问道。
菠萝吹雪也立马不假思索的脱口答道:“我就不可以不怀目的?”
“哦?”橙留香饶有兴趣的瞥了他一眼,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想,见见你。”菠萝吹雪用尽可能拨动心弦的深情声音喃喃。若是寻常姑娘,必将为他所打动,可惜,他面前这位——
橙留香不仅不为所动,而且只觉得肉麻,以及非常困惑。
他怀疑的问道:“见我?见我干甚?同我切磋?”
不等菠萝吹雪回答,似是幡然醒悟过来,橙留重新香站起身,瘦削含茧的十指交扣在一起,猛一向外伸展,顿时,指节全都发出咔咔的脆响:“好。那就来吧。”他将自己的佩剑丢给菠萝吹雪,自己则踢起搁在石凳边的一把未开刃的钝剑,并自半空中准确且稳当的握牢。
接过剑,菠萝吹雪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一席肺腑之言再一次没能被对方真正听进心底。
不过,剑刃交锋,剑发出嗡鸣,铮铮作响,激起一片银白如雪的剑光。菠萝吹雪倒也喜欢橙留香挥剑时的意气风发。宛如雪中的一团烈火。
更想让人偷取,让人占有。
若是真的窃走,会不会惹来更多杀身之祸?不过,菠萝吹雪早已习惯被各路熟识或陌生的仇家处心积虑的暗算,乃至千方百计的偷袭的日子。
几个回合的短暂交手结束下来,菠萝吹雪的剑势却始终虚浮松散,神情亦是散漫不经,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神经粗条如橙留香,却对武学功法里每招每式的细微变化都能敏锐洞察,因菠萝吹雪过于应付的过招态度,他也终于逐渐意识到,菠萝吹雪今日有些不同往常,向来桀骜的神情间,似多了几分往日不曾有的苦闷。
或是逢场作戏,或是流露真情,菠萝吹雪向来有意在人前真伪参半的展露出几分散漫和轻佻,他就是要让他人放松对他的警惕,以便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扩张他的势力范围,却没想到,他的计略也使此刻的橙留香笃定,对方的这份忧闷,必然不会维持太久,也必然不可能为其制造出多大的麻烦。指不定,不及隔日食时,菠萝吹雪就会重新变回那个没心没肺的不羁浪子,将原先的烦恼全然忘在脑后。
如此一想,橙留香便不再过多在意,更是没有出言询问的打算。
于是橙留香不会知道,菠萝吹雪最初攀上天山,是为了寻觅可用的棋子。
而菠萝吹雪亦没有告诉橙留香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橙留香也不会知道,这是菠萝吹雪最后一次攀上天山,而他的目的,是为了与橙留香告别。
而菠萝吹雪,依然没有告诉橙留香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菠萝吹雪只是忽然觉得,他们这样,就很好了。他们终归不身处同样的世界。他希望,像橙留香这样纯粹而明澈的火焰,永远不会卷入浑噩的泥沼之中。
菠萝吹雪向来自认是个以利为先的商人,绝不做赔本买卖。可情之一字总归难防。他算计来算计去。最终竟败给一根不动脑子的木头。这生意做的未免太亏,亏到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