屑 [完]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她太过冲动鲁莽,一时又叫她立刻回去与前夫再谈谈。
谈什么谈?毛利兰气得双肩发抖,知道父亲潜意识里正把女儿婚姻的失败归咎于自己从前的过失,但同时又拒绝承认。悲剧的伏笔,的确可以从幼年她目睹父母争吵开始:一只茶杯飞过客厅,砸在门上摔得粉碎,她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离婚不是悲剧,因而也无所谓悲剧的伏笔,草蛇灰线,只有一根细细的蛛丝,从屋檐上飘下来,在她眼前如同一道光似地荡来荡去,抬起手便拂掉了。
床头的玻璃瓶里插着昨天买回来的鲜花,晚市打折出售,便宜得很,没想到一晚上就养出来了,花朵饱满,枝叶舒展,毛利兰凑上去闻了闻,只有丁点植物的腥气。大概是新培育的品种,花期长,花朵大,少叶,无刺,也没有过分浓烈香味。就像她的婚姻,她掐掉枯萎的叶边,嘲讽地笑了笑,优美端庄,宜室宜家,无可挑剔。
但她现在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玫瑰,就是改良过的月季。
她已经替父亲想好了挽回局面的说辞:你怎么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一样都是花,有什么区别?
实在滑稽透顶,父亲跟前夫有多么不对付,明枪暗箭,你争我抢,说话都要不失时机地踩对方的痛处,她一度真心以为父亲扬言要上门修理女婿是真话。结果到头来,男人结了婚就会自动结为同盟,不约而同地维护起共有的秩序,女儿不再是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人家的妻子。妻子便有了妻子的责任,管她愿不愿意,也必须拥有妻子的品行。毛利兰从世界上消失了,工藤兰也只是证件上的名字,她只剩下一个代号:工藤太太。
毛利兰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闷,头也跟着突突地痛,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吐。
与前夫摊牌那日,两人对坐桌前,工藤新一虽然情感迟钝,但直觉灵敏,觉察到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徒劳挽留,慷慨地问她要多少赡养费,三千万,五千万,一亿当然是有些夸张了,但他料定她绝不会狮子大开口。毛利兰说:“结婚八年半,我平均每天要做四个小时的家务,周末与节庆的时长还要翻倍,按照东京家政一般薪酬,你算算应该付我多少?”
工藤一愣,仿佛以为她在开玩笑,竟然也煞有介事地算了,将近两千四百多万,他抬起头来看她,笑着说:“这可比我打算给给你的要少多了。”
“但也没少到哪里去,不是吗?”毛利兰低下头,想起自己从前收拾餐桌,要先用厚纸巾抹掉水渍、油污、滴落的酱汁与食物残渣,然后用去污湿巾全部拭一遍,等到水迹将干之时,再拿细软的干抹布擦,直到桌面变得光洁明亮,台面的每一道纹理,她都熟稔于心,像是自己的掌纹。家务从起初的习惯,变成了爱的表达,情感的发泄,最后又回归纯粹的习惯,彻底成了流水线,她日日劳作,再无动于衷。同样的事情还有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打扫庭除,等等等等,清单一路可以写到月球上——只是当初的毛利兰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原来是可以计价的,且数目不菲。
“我就要这些钱,”毛利兰抬眼,认真地看着前夫,“余下的我都不会再要。”
工藤新一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认真地跟自己讲钱,顿时沉下脸来。他接受不了这一举措的暗示,仿佛某种侮辱,这样算来算去,好像他们的感情能折价。毛利兰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怒意与痛苦,原本堤坝似的冷静,绷了道口子出来。
难道因为出于爱,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她哽咽一声,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
爱就是无怨无悔,不求索取,毛利兰知道有好些人看不起分手之后追钱讨债,仿佛感情完全成了交易,可以补偿,但不要细究;他们的世界是全凭想象划分出来的两极:要爱就不要谈钱,要钱就不要讲爱。你既然付出真心,也要以心求回报,若是回头再要钱,便理亏,便落下风,便动机不纯,便不配言爱。爱要吃苦受累,忍气吞声,一切付出付诸流水,到头来也只能说那都是为了爱,所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错了,大错特错,她今天就要给所有人上一课:人活在世上,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尊严。
钱使微不足道的事情获得了尊严。
二、丑闻
这年头报纸的确没什么可写,连这样的家务事也要上报,上报就上报,因为也不会有多少人还认认真真地看报纸,宫野志保一般拿报纸只为裹易碎的器皿、擦玻璃、吸收潮气、给实验楼的流浪猫撕着玩,她无意间看到皱巴巴的一角闪过熟悉的名字,拿起来展平仔细看,吃了小小的一惊。
她知道模范夫妻没有要孩子,这年头丁克不稀奇;但她不知道原来模范夫妻竟会离婚。
她仔细咀嚼着加粗的婚变二字,半晌回过神来,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世界越发乏味无趣,唯独烂越发出奇。每天看新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烂,烂的人,烂的事,能说不能说的,统统都烂。婚姻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爱结婚,不想结婚,初婚年龄一再推后,生育率持续走低,反倒是离婚率节节攀升,这是社会学同事分享给她的一手资料,宫野志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人类社会总是看起来要完蛋,但走到街上瞧一瞧,生活仍然在继续。
午餐时间,大家都涌去楼下的咖啡店吃简餐,长桌对面坐了个统计学出身的家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慢吞吞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结婚第一年,每过一次夫妻生活就往瓶子里投一个玻璃球,之后,每过一次就开始往外拿一颗玻璃球,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拿完。说完大家都笑,宫野志保也跟着笑,笑完又觉得兴味索然。
人害怕寂寞,什么都做得出来,得了好处又不想承担责任,就会生出一摊子烂债。
但离婚这种八卦,除非当事人主动找她倾诉,先过去问反而有好事的嫌疑。
没想到博士先跟她通了电话,听起来仿佛模范夫妻当中有谁忽然发了疯。宫野志保想了想,这的确不像是夫妻离婚,倒像是公司散伙,又问道:“那工藤最后答应了吗,赔偿前妻八年半的劳务费?”
博士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多问?我可是长辈。”
宫野志保回到实验室,正好碰见产后复出的研究助理正在冰箱里冻母乳,忽然开口问:“您知道现在东京请家政工要多少钱吗?”对方看着她,很是吃惊,又想起她正过独身生活,便松了口气,回答道:“大概是一千八百到两千元左右,按小时计费,当然也有更贵的。”
宫野志保转了转眼珠,想起博士报出来的数字,第一个念头是,家庭主妇竟然要做那么多的活。
她想起自己从前还是灰原哀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毛利兰前来照顾她,煮一碗鸡蛋粥,竟然顺便还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锅台擦得干干净净,碗碟归得整整齐齐。她险些以为热爱劳动是毛利兰的天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以付出心意为乐,好像大海深处的喷泉,胸中有源源不断的爱,因此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弯着腰,蹲下去,站起来,爬上去,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工藤新一曾经夸耀过妻子的懂事,她自从母亲离家就开始独自承担家务,最初还要站在塑料凳上,才能正好够得上在台面上切菜烧饭的高度。他说,我那时候放学,一边踢球,一边陪她买菜;她总是很受欢迎,摊主经常送她东西,蚬子、鱼肉和打折的肉馅。
宫野志保知道他眼底的柔情不会骗人,清澈的、明媚的。他多么恋爱疼惜自己的青梅竹马, 却也没有一刻想过如何分担她的苦衷。
晚上,工藤新一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邀她去喝一杯。
他们从前也经常约着去喝酒,有时还会叫上其他人,一群人喝到半夜,聊工作,聊案子,聊社会新闻,聊到十点半,工藤准时拿出手机打电话,轻声细语地对妻子说,今日有事晚归,请她早点休息。宫野志保看着座位旁边专门打包的蛋糕,明白歉意也是爱意的一部分,工藤挂掉电话,炫耀似地对所有人讲,我要是不说,兰就会一直等着我。
虚荣也是爱意的一部分。
这回相聚,他没有十点半的电话可打,自然也没有拎着蛋糕,风衣搭在手臂上,疲倦地叹了口气,问她今天想喝什么。宫野志保发现他的结婚戒指已经摘了下来,无名指上留下了细细白白的一道痕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猜他应该默认自己已经知情,便语焉不详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搬走,也找好了住处,接下来怎样,她说我没必要知道。”
看起来像是工藤从前追查过一些案子,妻子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惊慌失措的丈夫匆忙赶来请他帮忙,说辞都是相似的: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人都不见了。他们都坚信妻子一定是遭受了不测,或者被什么人骗走,总之绝不会主动离家。
昨天好吗?昨天当然不好,前天也不好,往前数上几年,没有一天是好的。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筹谋已久的出逃。宫野志保想了想,说:“她既然有自己的安排,你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不必担心太多。”
工藤新一支起头看她,像看外星人,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宫野志保没说话,跟在他身后走,鞋跟敲着人行道,越听越像她在心里的发笑。这到底是谁的幻觉,一生都有人照顾,推门便有相迎,上桌便有饭菜,吃完饭连双筷子也不会洗,决定彻夜不归,只要一角芝士蛋糕。
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笑出声了,连忙清了清喉咙。
三、问题
“抱歉,请你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宫野志保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给他们第二次机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是否恰当。她也好奇排在前面的三位候选者,是否也要同样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宫野小姐,家庭和事业你觉得哪个更重要?她知道第二位前来应征的研究员有两个孩子,照片就贴在他的钱夹里面,圆滚滚的脸庞与眼睛,看起来仍是需要把蔬菜捣成泥配米粉吃的年纪;他会守在蒸锅前见缝插针地看文献吗,然而自己一日三餐可以简约到只用开一个三文鱼罐头,再顺手把速食意面放进微波炉。
桌子对面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她理所应当给出一个努力兼顾的答案,而非反过来叫他们再麻烦开第二次口。
年纪稍大的白发主任笑了笑,宫野志保看着他正捏着自己的简历,清了清喉咙,说:“上面应该写了我未婚。”婚姻的确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事,但宫野志保不想说出来,当着组委会的面申明自己放弃婚姻生活,仿佛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表态:她必须要发誓失去某些东西,才能换取他们的信任。
为什么非得是她出来表态?
“幸福的婚姻和成功的研究一样重要,”主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有意无意地微笑,“你觉得呢,宫野小姐?”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在心里说,我相信我有能力令贵所一跃成为领域前列,你们全都能躺在我的研究成果上睡大觉,而我只需要一间无人打扰的实验室。
也许。宫野志保只是笑了笑,每逢此刻,她反而有点儿怀念起组织,纵然实验失败的下场可能极为惨烈,罩于阴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但至少无人会在她专心观察白鼠时,有意无意地过来问她的个人生活。组织是如同连人性都未能分化出的原始海洋,爱、家庭、世俗生活,都在几亿年之外,所有成员凭借本能挣扎求生,固然冷血且残暴,却也利落且果决。
这般环境塑造了她的信念:为了生存,足够强大,便能模糊自己的面孔、性别与身份。在组织之中,母亲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女人,贝尔摩德也不是女人;她们是一架庞然大物的轴承、螺丝与发动机,可以被随时拆除、抛弃和替换,失却了人的价值与尊严。
然而她侥幸活着从零件变回了人,却要被世界告知,你首先是一个女人。
接到录用邮件的时候,宫野志保正在厨房做饭,她知道自己有百分之百的入场资格,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继续去削南瓜,刀锋穿过黄澄澄的果肉,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周末工藤新一约她出来喝酒,免不了要讲他离婚的种种,宫野志保皱着眉头听了一小会儿,客观地评价道:“不用灰心,你做得肯定不止及格。”
模范丈夫拥有极为广阔的定义域:按时回家,上缴工资,从不花天酒地,尽量回避应酬,餐后洗碗收拾,周末清扫房间,甚至还会带孩子出去玩,这算是一种模范丈夫。暴怒之际,不会拖着妻子的头发一路拽到阳台,打断三根肋骨之后,还要夺掉手机,连救护车也不准叫,在某些人看来,这也是一种模范丈夫。
工藤轻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随后又有些落寞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宫野志保并不怀疑他的忏悔发自内心,工藤新一自少年时代便对自己的欺瞒于心有愧,懂得想尽办法来弥补他的过错,偶尔掉落的礼物,突如其来的安慰,以及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抛头露面:他已经做得比一般人要出色得许多。便不难料中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只看他拿出孩童般茫然无措的迷惘口吻,向她真诚地请教:“然而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应当拿出些许同情甚至怜悯,然而克制不住似地,她又弯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了。
倘若有人晓得自己错了,又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便说明他对自己的错误仍然无知无觉,不过是从他人退避或厌恶的反应中,推测自己可能是坏了事。他或许会改,却也只是遵循建议,暂且缓解表面的矛盾;除非恍然大悟,洗心革面。然而人到中年,早已是本性难移,重头来过,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谁也没有错,”宫野志保敛起她心底的波澜,极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中肯,“只是婚姻生活并不适合你们。”
这是天大的谎话,怎么可能有人会比他们更不适合婚姻生活?从中学时代起,亲友们就常常揶揄他们是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相濡以沫,想象不出第二种结局。宫野志保看着工藤新一眼底浮起嘲讽,便知自己又说了无益的空话,便适时地打断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
工藤放下酒杯,吹了口气,嘟哝着说:“我就知道问你没用。”
结了账出来,宫野志保替工藤新一叫了辆车,看他深一脚浅一脚低钻进车厢,又摇下车窗对她说:“谢了,灰原——”他的确是有些醉了,一时喊错了名字,宫野志保滑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能有什么办法?”
宫野志保想,在当初四处求职时,她也曾跟工藤新一抱怨过碰壁的种种。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将来要生几个孩子?那一回,是她喝了过头,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酒保与工藤新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他可能就只是问一问而已。
问一问?宫野志保大笑起来,有人问过你吗,侦探先生——你要几个孩子,会不会影响你办案?
工藤新一本能地捍卫起职业尊严,立马回答道: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宫野志保抬手别过耳边的碎发,看着眼前半醉半醒的工藤新一徐徐升起了车窗,漆黑的玻璃上终于映出了她的脸,毫无遮拦的笑容,伴有清脆响亮的回声,当然不会!
因为这与你无关。
四,房间
毛利兰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就开始锻炼她独自睡觉,起初小床与大床分开,后来搬到了小卧室,有时候她半夜上完厕所,习惯性地去推父母卧房的门,发现怎么也拧不开,于是哭着闹着敲门,结果门缝里只露出母亲略显严厉的脸,小兰,你已经长大了,大孩子要睡自己的房间。
父亲偶尔会责怪母亲不近人情,然而彻夜奔波办案,对于安稳睡眠的需求,暂时压倒了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也跟母亲用起同样的说辞:小兰哪,乖乖去睡自己的床。当然父亲可以浮夸地演戏,卷起衣袖,自己的房间,就是自己的领地,一定要捍卫!
她相信了这一说辞,并从此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天地。屋子再小,她也要独立房间;结婚之后,她坚持要打扫出两间卧室。彼时工藤不解,客房可以等客人来了再收拾,她却摇摇头道,不,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她自小便对这栋洋房了若指掌,如今成了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她心底晓得此处并非属于自己,哪怕是这间小卧室,也只能给她暂得喘息的机会。起初,只有在夫妻冷战的时候,她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情绪平复,再出来议和;后来,她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单独睡。工藤问,是不是自己熬夜看卷宗吵着她了?不是。是不是我打鼾太响?不是。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大睡不着?不是。不是。不是。毛利兰叹了口气,抬起头开看着丈夫:没有为什么,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也许工藤新一会把她这样莫名的要求当成婚姻崩裂的前兆。可她只是想暂时一个人,安静地、沉默地、不受打扰地,一个人呆着。
决心结束婚姻的那段日子里,毛利兰时常彻夜坐在房间里,回想着昔时往日的种种,婚礼前她曾暂住在工藤宅,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真正属于这里,然而事到如今,毛利兰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只是暂时的驿站,并非是她自己的世界。
虽然她无法走到最里面去,但却可以选择彻底走出来。
从工藤宅搬出来的时候,毛利兰叫了一辆卡车,搬家公司的员工目瞪口呆,看着她毫不费力地端起沉甸甸的纸箱,还不忘扭过头来催促他们也快一点。“工藤太太,您的力气可真大,”员工忙不迭地跟她身后,殷切地夸赞道,“身材也保持得这么好——”
“我从前蝉联过空手道全国冠军,”毛利兰吹了吹刘海,在恭维的目光里忽然拉下脸来,“还有,请叫我毛利小姐。”
流言会从这短小的对话当中四散开去,但是毛利兰并无所谓,记者只会去堵工藤宅的大门。闪光灯里的对谈是尴尬还是敷衍,再也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毛利兰潇洒地扎起来马尾,跳上卡车,眯起眼睛问:“贵公司应该知道要保护客户隐私吧?”
司机和搬家工人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新租的公寓毗邻大学,在东京市的另一头,离米花町远得不能再远,一时半刻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毛利兰选择这里并非出于逃避,而是因为大学附近较为清净,她实在疲于半夜突然醒来。收拾好房间,她走到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路口走来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他们说笑的声音如同流水在脚下奔涌,哗啦——哗啦——仿佛她心底的浪花,其实日日夜夜都在响,却要等到喧嚣都散尽了才能听见声音。
大学刚毕业,她便接受了工藤新一的求婚,两个月之后就成为了工藤太太。她的青春短促,结尾也干脆,没有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眨眼间就跳进了新天地。有时候,她翻翻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到人们为一些年轻靓丽的面孔感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已经从容熟练地游走在主妇之中,尽管没有显露任何的老态,然而某些可能性已经与她彻底绝缘。
人们都羡慕她的丈夫早早达成了人生的目标:年轻有为,家庭美满,前途光明,美满的和弦,连杂音也没有。那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如同童话般的婚姻会地久天长,只有一声轻轻的调侃,像是不合时宜的水滴掉在眉心正中:这么早就有什么都有了,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当然不会,彼时的新婚燕尔满怀信心地迎接所有的挑战,丈夫搂紧她的胳膊,得意地回击道,宫野,你只是嫉妒我们而已——她低着头,羞怯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了这话,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轻声嗔怪道:这有什么可比的!说着又抬起头,本想与对面解释什么,却发现怎么讲都显得虚伪,便只得抱歉地笑了一笑。
毛利兰想,这一笑或许才是真正的预兆:有人早就看透她生活的本质,然而她却连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沉默并非是出于礼貌或是体面,而是因为的确无话可说。
宫野志保。宫野志保就是灰原哀。毛利兰第一回听工藤新一讲起她的身份与近况,惊讶地抬起头来,真是厉害,现在就是副教授了!他听了就笑,仿佛她白羡慕了什么似的,讲起他们昨夜聚会,宫野志保如何一反常态,向自己抱怨面试遇到的问题,毛利兰看着他解开领带,倒在沙发上,枕着脑袋,悠哉游哉地望着天花板,孩子怎么会影响我办案?什么都影响不了我——除了你。
当时的甜言蜜语如同蜂蜜糖浆,粘稠得令人喉咙发紧,脑袋发晕,毛利兰只觉得双颊滚烫,扭过身去,慌忙梳着长发,局促地转移话题:胡说,还不快睡觉。
丈夫走到身后环住她,贴着她得耳朵说:我们要不要生一个试试看?
婚后第三年,她因吃药而出现了频繁的撤退性出血,先后看过好几位医生,又特别咨询过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事,所有人都说她太过疲惫,压力超出负荷,建议先暂时停药,多加休息,注意饮食。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客气温柔,体贴周到,像是毛巾裹了一团空气。毛利兰心不在焉地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路过产科儿科的楼道,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细细的哭喊。
毛利兰驻足片刻,忽然一群人推着床风风火火地冲过去,输液袋和管线摇摇晃晃,她连忙躲开,听着轱辘声碾着尖叫远去,从前的羡慕与期待,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但这轮廓却并非慈祥、也非圣洁,而是面目狰狞,令她不寒而栗,掉头奔向楼梯,落荒而逃。回到家中,毛利兰逃似地钻进那间小卧室,密不透风的暖色窗帘挡住夕照,透出热乎乎的橙红光芒,好像一个温暖的子宫,可她罕见地没有感到安全,却异常地窒息。
毛利兰怔怔地坐在地上,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恐惧:或许,这根本不是她的人生。
五、重逢
宫野志保知道搬来了新邻居,下班时过楼梯间,看到了好些个贴满胶带的纸箱。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她稍微停了停脚步,又觉得实在不必着急显出过度的热情好客,便继续往家门口走去。
今天委实算不得愉快,她被迫卷进入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系主任阴沉着脸叫她过去,本以为是组委会不愿意再掏钱支持,没想到是某位博士的论文被指剽窃,闹得沸沸扬扬,同行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热闹,她的导师抱着胳膊,翘腿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好半天才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招她,要是当初干脆些,放弃学位去结婚,我也没这么麻烦。”
宫野志保跟着系主任刚刚进门,乍听到这句话,皱起眉,正要开口,又被系主任拦下。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为她又对话里的什么问题大做文章。他们因她的上纲上线而嫌弃,又而不得不敛起不自觉的傲慢,生怕她举着什么大旗挥舞过来,将他们一一从实验室里驱逐出境。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宫野志保拉了张椅子坐下,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规定,没有例外。”
“可是——”系主任的迟疑有些微妙,宫野志保听得出弦外之音。
可是她是顶着各方压力招进来的,简而言之,本应该成为楷模,却沦为了笑话。从此人家要说,女人读博士,难逃这副德行,她们要面对的诱惑太多,要照顾的太多,婚姻,生育,名誉,利益,爱情,美貌,因而分心,因而注意力涣散,不宜坐冷板凳,更不宜钻研学术。倘若要出人头地,创一番事业,就像宫野志保这样,清心寡欲,变成机器人,冷硬强悍,不必再被看作女人。宫野志保升为副教授之后,代表研究所参加学术会议,同行学者笑呵呵地打量她:您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哪。
他满心以为这种话是真诚的褒奖,意在表明她摒弃了落后,克服了缺陷,简直好似进化出崭新的性别。宫野志保听了,只是耸了耸肩,敷衍地笑一笑。
那位不知有意无意,又状似体贴地问道:您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说:我痛经。
女性科学家当然是女性,自然也要面对女性都可能遭遇的问题,没有例外,譬如激素起伏而出现各种综合症,暴食,腰痛,腹胀,多愁善感,喜怒不定。女性也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人类的通病,软弱,卑劣,自私,虚伪,反复无常,好大喜功,经不起考验,这更是没有例外。
这几十年来,系里因为行贿、剽窃、数据造假之类的学术不端而被开除的人不在少数,当中出现女性学者,难道是什么怪事?宫野志保看着满屋子的人,痛心疾首之余仍不忘指指点点,不免感到滑稽,这就好比一厢情愿地以为所有女人都应该是贞女,如若不然,便必然是荡妇:仿佛她们只有两条路,不是高洁,就必然下贱,没有褒奖,就只剩骂名。忠诚固然是种美德,应当被褒奖,然而有人自甘堕落,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他们好像故意不明白,女人一生都必须谨小慎微而万万不可出错,稍有丁点儿差池,就连人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下去了,而另一半人口却有资格甘于庸碌而不受苛责,浑浑噩噩,进而以人性如此的借口,获得最终的谅解。
恼火的导师闭口不言,只顾叹气,系主任眯起眼,微微翘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你是说,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喽?”
宫野志保挑挑眉,又看向哭哭啼啼的研究生,拧起眉头,说:“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请先出去吧。”
她知道旁观者期待自己做什么,譬如请求他们网开一面,由此落下包庇不端的口实,而自己这般淡漠,虽闯过了陷阱,也必然会招来非议,不近人情、苛刻死板云云。
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怎样,总有人爱你,也总有人恨你,这都是无法掌控的事。
宫野志保推开门,脱掉大衣,踢掉皮鞋,洗过手,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摇了摇,发现见了底,又换了伏特加。
对于酒与酒名,她早已脱敏,想起那些面孔,不再会心有余悸,偶尔无意翻起往事,仿佛都在上辈子了,往昔的创痛在渐渐淡去,眼下日常生活的疲惫盖过了全部。她猛灌一口,盘算着不如回实验室继续处理数据,独自留在公寓里,她只会更加疲倦且烦躁。
正在她犹豫要加班到几点时,忽然有人敲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新搬来的邻居——”
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开门,门板只推到二分之一,热情的访客便迫不及待伸出了脑袋。宫野志保眨了眨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你?”她下意识准备喊一声工藤太太,没想到对方比她更诧异,笑容停顿,不知所措地刹在嘴角,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问候:
“呃,你……小哀,哦、哦不是……宫野小姐,你好。”
宫野志保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对方捧来的伴手礼,沉默了两秒,主动道:好久不见了,毛利。
毛利兰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用本姓称呼自己,思索片刻,又释然地松开了眉头,毕竟坏消息走得最快,前夫的社交圈大抵都已经知晓他们离婚,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真巧,没想到是跟你当邻居!”说着就把手里的小饼干递上,语气轻快,“那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还不等宫野志保发出感叹,毛利兰又敛起笑,严肃又恳切:“拜托你,请不要告诉他。”
她的情绪像是电灯开关,咔哒咔哒,切换自如。
宫野志保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可毛利兰如此请求无非是出于本能。她想起了前段日子看过的惊悚电影,当然,毛利兰不会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假装一起命案,嫁祸前夫,逃之夭夭,顺便卷走大笔财产;但贤妻叛逃婚姻,独立门户,毕竟需要缓冲。这里离米花区很远,离工藤的事务所更远,纵然全东京都在名侦探的眼皮底下如同微缩模型,但藏在角落里,一时半刻也能容身。
于是她点了点头,又举起饼干道了声谢。
寒暄本应到此结束,宫野志保知道自己的身份微妙,按照朋友的阵营划分,她跟毛利兰的前夫是同一伙人,不该再说得更多,可出于礼貌,又不好此刻就把大门关上,便客气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样?”
“我这几天打算找工作,可你也知道,我婚后就一直当主妇,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
毛利兰的直白坦率倒让宫野志保有些下不来台,她别扭地低下头,心中暗想:难道工藤新一真的给不起钱?可能经济的不景气终于累及私家侦探的金库。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她可能会据实建议对方先去家政公司先碰碰运气,但恐怕不出一周就要上小报头条,工藤家虽不是豪门财阀,但闹到前妻出门当钟点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了。
看她低头不语,毛利兰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些话不该说的。”
其实自己的实验室刚成立不久,人手的确紧缺,可要招的人有许多种,用人的权限也不全在她手上,宫野志保皱了皱眉,但若此刻要细细讲清楚,难免她显得居高临下,便说:“我们研究所倒是有一些空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毛利兰没想到她竟会开口,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宫野志保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毛利兰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惊醒过来,撤了半步:“是不是打扰你了?实在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说着,弯腰颔首,步步后退,转身便要离开。
没想到宫野志保却喊住了她,等一下,随即敞开大门,指了指身后的客厅,说道:“我今晚没什么事,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完全是她平日里对学生的口吻,不客气得有些过头,倒让方才的客气显得刻意多余,但毛利兰惊喜万分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眨眼间,她又成了小姑娘,恢复了十七岁的热情烂漫,发出了无可回绝的邀约:“宫野小姐,不如来我家坐坐,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这笑容让宫野志保过了许多年才想彻底明白,的确,总有人爱你,这是无法掌控的事。
六、生活
母亲是与父亲分居之后才重返职场的。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战无不胜的诉讼女王,誉满天下,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称职的母亲——这是毛利兰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抱怨,那时候自己一心偏袒母亲,体谅她的不易,只顾着反驳道:要妈妈兼顾家庭和事业,实在是太过辛苦了,这怎么能两全?爸爸,你连一半都差点做不到。
直到后来,毛利兰才回过神,这并非是妈妈的失职。成为妻子,成为母亲,这不是必然的义务,只是一种选择;而她的妈妈,半路拒绝了这种选择。
也许母亲迟疑过,也许犹豫过,甚至自责过,然而她没有后悔,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登报的讣告上,她仍然是妃英里,律政女王,名誉校友,特别顾问,常驻嘉宾,专栏作者,最末一笔带过,才会叫人知道她还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妻子,而母亲的身份则彻底隐匿。工藤新一说,既然已经是名侦探的妻子,总不好再说是另一个名侦探的岳母。
毛利兰知道他的用意,想让自己从悲伤中短暂地喘口气,抬头莞尔一笑:当然,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又不值得大书特书。
前夫以为她赌气,话里有刺,也只当没听见。
女强人,要么丧偶,要么未婚,要么离异,总之不宜拥有美满家庭;反之,拥有恩爱无比的婚姻,便不必再独当一面。这固有的偏见在新世纪并未全然消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味,毛利兰时常怀疑,倘若母亲选择在今日出走,未必会成为励志榜样,倒要被斥为离经叛道。
然而她不接受这无端的倒退,毛利兰想,母亲既然能够做到,自己当然也能。
随毛利兰走进公寓时,宫野志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朴素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像一间只用来歇脚的休息室,只有流理台上放着满当当的购物袋,才不至于叫人忘记房间属于谁。
毛利兰请她坐下,“你想喝什么?”又笑吟吟地追问,“你想吃咖喱蛋包饭还是猪排饭?”
宫野志保本想说自己晚上根本不怎么吃饭,又不好抵挡她的热情:“什么都行,不用太麻烦。”
过于随意亲切的氛围,反而令她感到古怪——从前,她去工藤宅登门拜访,彼时作为女主人的毛利兰仿佛某种人工智能,迎送她至会客厅或是书房,再端上红茶与点心,脚步声都听不见,轻轻地进门,再悄悄地出去,不打扰,不过问,又招呼她留下吃晚饭,丰盛得犹如节日的欢宴。宫野志保常疑心她如何凭一人之力变出如此多的菜肴。
你不必对她如此客气,餐桌上的工藤新一倒是从来不见外,你们之前不都是很熟悉了吗?
毛利兰只是低头笑,偶尔张口反驳:那不同。
哪里不同?工藤新一又笑,她现在这副模样是比灰原要吓——
朋友之间的打趣可以无所顾忌,但工藤新一此刻还要扮演人夫,多多少少要有所收敛,宫野志保对他的散漫不以为然,却很是惊讶毛利兰的严肃与谨慎,远超自己的想象。
印象里的女高中生,彼时虽然勾上了贤妻良母的轮廓,灵魂的底子究竟是勇敢活泼的,时常任性,偶尔莽撞,如今却不知是穿过婚纱便要改头换面,还是无名指的戒指成了封印,少女时代就此终结。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女人,难免有些无端端的感叹,不由自主地跟着端正起来,再不去理会工藤的玩笑。如若不是某些意外的偏折,这几乎会是周围所有女人的一生,她母亲的,她姐姐的,甚至是她的。
那时候的宫野志保万万想不到,就在不远的未来,自己会坐在单身公寓的客厅里,等恢复单身的毛利兰递来一罐碳酸饮料。
“很好喝噢,你要不要试试看?”
宫野志保低头看着浮夸的包装,忍不住哧笑一声,“你喜欢喝这些?”
“我一直都喜欢喝这些,不过从前要备赛、要保持身材——”毛利兰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宫野志保猜到她要说什么,便自觉地挪开了目光,“还要备孕,所以几乎没怎么碰。”
“没事,我平时都喝酒,今天正好换换口味,”宫野志保从容地岔开了话题,她知道对面期待着认可,舌尖在汽泡里微微浸了浸,猛地喝下一大口,又随手举起罐子,真诚地说,“不错,挺好喝的。”
毛利兰明白她替自己保留了体面,笑意舒展,这属于女人之间惯有的默契,敏锐地觉察到可能引发不悦的丝丝缕缕,心照不宣地拨开,假装无事地将对话推向转角。宫野志保看着毛利兰,决定直接切入正题,问道:“你想回学校念书吗,重读本科还是念研究生?”谈到相关的问题,她无法克制地变得过分严肃,又追问道,“你想找个不同方向的工作,还是想做学术?”
三十出头再来念研究生,等到博士毕业,几乎已经失去了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可能,这是象牙塔里默认的残酷。而靠一张文凭重返职场,看似可靠许多,却也无法填补简历上大片的空白。宫野志保正在考虑如何向毛利兰分析种种利弊,没想到对方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些新一都跟我说过了。”
宫野志保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家庭主妇脱离婚姻,若要独立生存,常常举步维艰,体面的工作难以寻觅,而艰辛的工作又难以招架,处处碰壁,还不如回家的好,的确是理由充分的借口。纵然她的立场与工藤新一截然相反,却因着不争的事实而又被迫站到了一边,宫野志保像不小心误吞了棉花,哽得说不出话。
毛利兰仿佛觉察到了她无以言表的尴尬,摇摇头,微笑道:“别多心,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为我着想,不是要故意打击我,”像是怕她误会似地,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也明白。”
“那你为什么——”话一出口,宫野志保便觉得多余,可惜为时已晚,只好任由尾音蔫下去,窘迫地悬在半空。
毛利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发了会儿怔,眼神才重新聚起光,“宫野小姐,我无法同你比,”她鼓起勇气看向宫野志保,紧张地绞着手指,“我不是想取得什么成就,只是想……想试试不同的生活。”
宫野志保说不出话。
她从前面试过无数申请者,什么样的学术动机都听到过,毛利兰的理由远远算不得特别,没有雄心壮志,也看不出坚定信念,甚至流于空洞,显得颇为幼稚:不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无从想象。一片混沌的空间,未能分化出天与地,只能凭借与鲁莽无异的勇气,咬牙向前冲去,成败与否,全无所谓,她只管从身后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再不要回到旧地。
宫野志保脑海里响起指针摩挲磁带的声动,沙沙作响,那是另一个女人决心用生命代价摆脱桎梏的时刻,她甚至已经料到了粉身碎骨的结局,才会把来龙去脉都提前录下来,作为礼物留给女儿。宫野志保抬起头来,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毛利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帮你,”她放下易拉罐,“如果你愿意。”
七,选择
毛利兰大学本科的专业是教育学,因为她喜欢小孩,就像她要跟工藤新一结婚,完全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但要说最适合的,莫过于家政学,因为所有人都夸她是“天生的主妇”,所有跟家务的一切她都擅长,上手也快,如果料理家务像破案一样能成立事务所,她绝对能比工藤新一先垄断市场。但是名侦探的妻子怎么能跑到别人家去擦地板呢?就算只是弯着腰切几片草莓也够丢人了。“全职太太”是丈夫的光环,意味着他的收入优越足以养得活居家贤妻,但优越到这等地步,雇家政来分担打理豪宅的任务却成了耻辱,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外出做家务挣钱丢人现眼,在家做家务分文不取却光荣得很。
有段时间她频繁地陪同前夫出席警视厅的宴会,笑得肌肉都动不了,坐进车里就拼命地揉脸,不然就要抽筋,从前打比赛都不见得累成这样,工藤新一同样满脸疲惫,却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什么,大阪府上层人事调动,或许服部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本部长。噢,好事,她该高兴才是,但毛利兰此刻却想到和叶。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服部和叶选择了剖腹产。麻醉过后剧痛难忍,可丈夫出差,母亲又一时不在身旁,陪护是憨厚老实的乡下女人,只是一味地哄着她叫太太长太太短,和叶实在受不了,只好摸出手机给自己打电话。那时候正是半夜,毛利兰困得睁不开眼,以至于天亮之后再回想,完全不记得和叶都说了什么,可她那一刻不知怎么全都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就开口道:新一,你知道产妇为了避免肠粘连要做哪些事吗?
她当然得不到回答,被骤然打断的工藤新一疑心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什么?
毛利兰没再说话,她别过脸,望着车窗映出的脸庞,发起了呆。要尽快下床活动,要按摩腹部,必要时还要吃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却必须要被人架起来,绕着病床慢慢地走,知不知道那有多难熬,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冷汗浸透了衣服,又沁湿了床单,每一秒都像皮肉相互撕咬。真的好痛,小兰,我好痛,痛得要命。
我痛得要命,那和腹部中弹相比呢?她丝毫不怀疑服部纵身从悬崖跃下的决心,一瞬间,她发觉连愤怒也是肤浅的,只有没日没夜的痛苦,像针似的,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来回游走。
离婚的念头第一次涌上心头时,毛利兰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出神,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丈夫的错,更不是爱的错,这只是生命无可回避的真相,人是孤独的,占据的任何位置、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随时替代,唯有痛苦与孤独只能自己承受。爱是攀爬生命阶梯的扶手,但她已经没力气抓住。
和毛利兰做邻居的滋味实在奇怪,因为要保守秘密,宫野志保觉得简直像做贼。那天工藤的父母回国,她被叫去博士家小聚,刚走进客厅就听着工藤新一扶着额头说,前妻不打招呼就搬走,自己知道她不愿意被打扰,却又担心她出事,正在左右为难。满屋子诡异的沉默,直到发现宫野志保出现,其他人才纷纷换上笑脸。这群人当然不晓得,她半个钟头前正在跟毛利兰讨论去路,是上制菓学校,还是出国念书。临走前不知道哪根筋多跳了两下,宫野志保说自己系里有招待访学教授的酒会——这下等于两头说谎,好在没有重叠的交际网,管住嘴,就不大会露馅。
“这种事也没办法,”工藤的母亲大概是演了太多落跑主妇的戏码,倒是看得比谁都开,“那孩子要是铁了心,干什么都没用,跟英理当年一样。”她搅了搅红茶,举起茶匙,指着儿子,眯起眼问,“倒是你,小新,老实交代,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
“妈!”工藤新一烦躁地打断,“已经够麻烦了,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又到了博士打圆场、旁人帮着转移话题的时候了,宫野志保识趣地坐在旁边看戏,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头顶冷不丁一声感叹:“真奇怪。”
“文明人从来不会过问人家的私事。”宫野志保头也懒得回,从水杯上就能看见身后的影子,赤井秀一站在角落里,酒杯里的冰球摇得硌楞响,仿佛落地钟,自顾自地转着发条,跟她一样作壁上观。
赤井秀一闻言只挑了挑眉,仿佛料到她的不客气,端起酒正要喝,目光忽然在她肩上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这一顿和恰好宫野志保的余光撞了正着,她疑惑地别过头,发现自己的披肩上赫然沾着一根黑色长发。她忍不住一惊,出门前和毛利兰说话靠得有那么近吗?立刻拈下来简直欲盖弥彰,但若是装作没懂他的打量更显得故意,宫野志保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摘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丢进了垃圾桶。
晚餐是再典型不过的美式西餐,蔬菜色拉、芝士火腿拼盘、烤牛肋、柠檬意面,每人还分得一角蛋糕,糖浆流得到处都是,全由工藤太太一手张罗。宫野志保听到这个头衔,心头涌起说不出的幽默:工藤太太现在又只剩一人了。她本来没什么胃口,随便了夹了点儿沙拉,端着蛋糕,又重新回到了角落里。如果是毛利兰来招待,这顿饭她大概会吃到酥皮馅饼、炙烤三文鱼和手握卷,宫野志保叉起苦苣,微微地叹了口气,已经摘掉头衔的那位工藤太太至少知道她不爱吃什么。
“看来你最近很忙,”赤井秀一又坐在她的对面,“实验进展还顺利吗?”
宫野志保不慌不忙地嚼着菜叶,看着他眼底若有似无的微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根头发被他当成了一件暧昧的物证,不小心漏出了蛛丝马迹,被他逮个正着。原来今夜的幽默笑话不止工藤太太,还有无来由的自以为是,她禁不住弯起嘴角,到底还有谁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喜欢长发男人?
她放下叉子,泰然回答:“实验室来了新人,所以要手把手地教。”
赤井秀一拨掉沾满酱汁的柠檬片,仿佛真心和她讨论工作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又是一年了。”
“是,又是一年了,”宫野志保别过耳边的碎发,“人总要有长进,不能原地踏步,”她转头看着正打算加入对话的工藤与降谷,顺手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你们说是吧?”从前与他们围坐在壁炉前彻夜讨论情报,不眠不休的情形倒还清晰,可宫野志保却不大记得自己当时置身其中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失去了共同话题,再被他们围在当中,她陡然感到些许难以启齿的诡异,说不出的烦躁令她无心应付更多,借口喝水便起身离开了。
然而她与工藤夫妇也没有更多共同话题,多亏博士把她的心不在焉当成了近日实验的焦虑,见她神情倦怠,便主动叫她先回家休息。宫野志保如获大赦,感激地点了点头,连最后的场面话也懒得编,谢过工藤夫妇与博士的款待,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博士站在玄关盯着她利索地蹬上鞋,“不去说声再见吗?”
宫野志保无辜地挑起眉,“我说过了。”
踏进公寓大楼,宫野志保闻到电梯间熟悉的清洗剂味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然而到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掏钥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等下——!”
居然是端着砂锅的毛利兰。
“我猜你今晚应酬要喝不少酒,恐怕也没怎么吃东西,”毛利兰显然是用从情形来推断她的遭遇,但自己此刻确实腹胃空空,宫野志保诧异地眨了眨眼,看着她殷切地把锅举高了些,“所以给你做了些夜宵。”
两头说谎,就要两头圆谎。
热腾腾的青菜白粥,撒着芝麻和鲣鱼片,窝着两颗圆滚滚的鹌鹑蛋,宫野志保站在中央岛边上,先舀了一小碗,开始和毛利兰聊起天来。“访学者怎么样?”“标准美国人。”工藤夫妇留美二十余年,讲起英文连乡音都不剩了。“晚餐好吃吗?”“都是我不爱吃的。”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留意自己的喜好。“人怎么样?”宫野志保顿了一顿,撇撇嘴说,“不怎么样——有些不怎么样,有些倒还好。”毛利兰笑了,“学者居然也是吗?”“大家都是普通人。”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她,衷心地赞赏,“粥不错。”
“以前爸爸醉酒我都会煮萝卜蛤蜊味增汤,但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喝成那样。”毛利兰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笑也变得微妙,“之前给你煮的那种鸡蛋粥,晚上喝又太腥了。”
宫野志保一愣,“这都记得住?”
“又不是什么难事,”毛利兰倒像是觉得她的话奇怪,“人吃进去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多留心。”
有些事讲了千百遍也没用,有些人却不用说却记得清清楚楚,宫野志保此刻多少理解了工藤的懊恼,撇开情分不讲,毛利兰的确是世间难找的完美伴侣,百分百懂得替对方着想,在谁也想不到的角落里,也会事前贴好了海绵防撞条。
她的温柔像看不见的网。
八,学校
毛利兰咬了咬牙,在最后一栏打了勾,点击提交。网页顿时跳转,淡绿色的通知飘窗掉出来,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半天,伸手遮住了眼。
学费是从自己的账户扣缴的,没有人会知道。前夫赡养费给得痛快,签字当天就划到了她的户头上,毛利兰又分成几笔,转存到不同的账户里。宫野志保曾经打趣,你离开得这么有骨气,没想到收钱也不含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赔偿金,这是劳务费。是自己的钱,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要。
事到如今,离婚算是彻底尘埃落定,毛利兰到现在都没有告诉父亲,毛利小五郎的进度条还停留在女儿正在闹脾气。等他什么时候从疗养院回来,再亲口说也不迟,说不定有好事者已经提前打了小报告,但事到如今也没等来父亲的发作,毛利兰想,要么是他默许了,要么他在酝酿更大的爆发;不过无所谓,最棘手的事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学烘焙?”
“不要讲得像我只是去参加兴趣班。”现在她已经能和宫野志保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了,变化快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可是去制菓学校正经学习。”
“以后会去法国进修的那种吗?”
“也许,”毛利兰转转眼珠,“那我岂不是还要学法语?”
宫野志保捧着红茶,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文献,“英语应该也够用了吧。How is your English?”
毛利兰冷不丁被她一问,结结巴巴地说:“No...not good.”
宫野志保头也不抬地评价道:“东京口音很足。”
“喂!”毛利兰紧紧地抓着垫子,脸上烧得通红,“不要取笑我。”没说完又捂住脸颊,用手背降温,“说太远了,我要先努力顺利毕业。”
宫野志保挪开电脑,抽出报纸,卷成筒,举到毛利兰面前,有模有样地问:“请问甜点大师毛利兰女士,为什么要选择东京银座作为首店地址?”
“拜托,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啰——”
“难道你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吗,”宫野志保敛起神色,“别说走一步看一步,三年快得很,眨眼即逝,你尽早想清楚,也好做准备。”
毛利兰显然没招架住她突然的转变,愣了几秒,末了只是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多谢。”
听起来倒没什么感激之情,是自己让她下不来台了,宫野志保皱了下眉,方才的口气活像在教学生,哪怕她对毛利兰并没有任何责任。即便是友情提醒,也过分严厉了,何况她们算得上坦诚相待的朋友吗?只是误打误撞站在了同一阵营,或许女性之间本能流露的同情成分更多些。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毛利兰打断了宫野志保的思忖,又露出了惯来体谅而温柔的笑意,别过耳边的头发,反倒过来轻声安慰她,“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的。”
这世间,谁又能做谁的主呢,毛利兰在此中的生活经验,或许远比她丰富得多,宫野志保别过头,匆忙把心思转回屏幕里文献上来,然而数据刚钻进眼底,又从脑后打着滑溜开了。
对话戛然而止,毛利兰也知趣地跳过,起身钻进厨房,卷起袖子张罗晚餐。庆祝新生活的快乐,竟然成了她和宫野志保的秘密。罐头似的婚姻直到尾声,她都没想过这一刻会来得如此顺利,更没想过会与谁分享。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宿命之中。
“谢谢你,不管你怎么想,这对我意义重大,”开饭前,毛利兰双掌合十,定定地看着宫野志保,认真地说,“请你无论如何收下我的感激。”
那天晚上,宫野志保失眠了。
一开始,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觉得不大妥当,转念又一想,她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自省?宫野志保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愧疚从来有限,挤也挤不出多余的来。眼下与毛利兰的交情,远不足以动用如此额度,但她竟然眼睁睁地准许它发生了,理智像被贿赂的安保,任由窃贼撬走了不合宜的分量。
也许这只是友情的先声,说不定毛利兰要拽着她跳进少女共和国,没有前后座传字条讨论考试与偶像的课间,但照样有抱着枕头耳语世俗琐事的深夜,她们给共同的秘密不是彼此暗恋的对象,而是位置尴尬的前夫。但就连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能事事分享,何况她自己也不愿再提。
工藤新一的婚礼请帖是夹在书里送给她的,宫野志保还记得翻开时的愕然,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因为知道逃不过,所以反倒让其它的可能性都蒙上了幽微的讽刺。真正的结局来了,宫野志保反而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是最要命的,掉在地上摔碎倒是一了百了,再无挂碍。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准备了礼物,像所有理应出席的宾客,从容地举杯祝酒。为什么不?一切都与她彻底无关了。但宫野志保想不到二十一世纪没有童话可看,连标本似的金童玉女也逃不过婚变,但最要命的还远远没来,如果自己和毛利兰再这样交好下去,她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要问,你不介意我和工藤之间的事吗。
当然不是没有体面的回答,譬如“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譬如“前夫的事与我何干”,但这些没办法叫她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可什么回答能叫她悬着的心再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宫野志保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也没有困意。
好在接下来毛利兰要去上学了,话题终于不必再围着旧事旧人打转,也许劳碌的课程会叫她忍不住换一间出行更便利的公寓。宫野志保叹了口气,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会主动逃了,却盼着对方先放过,简直是大大的退步。
制菓学校毗邻米花町车站,是通勤的必经之路,毛利兰还没下定决心买车,暂时只得在公共交通上提心吊胆。她不怕遇见工藤新一,倒怕那些从前熟悉的人,抓住她问长问短。有什么好问的,日本如今的离婚率还不够看吗,她拎起帆布袋,摇摇头,甩开了脑中尴尬的设想。工藤新一是名侦探,但名侦探的前妻谁也不需要认识。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教室,站在人堆里,坦然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毛利兰,请多指教。
一拳击碎钢化玻璃板大概是做不到了,但扛二十集磅的面粉还是轻而易举,毛利兰在砂糖与奶油的世界里落地,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被师傅数落,被同学挤兑,这些与应付大有来头的高层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不知道她的豁然与宽容来自于别样的历练,只觉得她真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毛利兰每天最早来,最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宫野志保还有些愧疚,“最近都没空招待你吃饭,”哪里晓得对方也暗暗地大松一口气。
运势如浪头,冲到顶就要跌落。那天毛利兰没来得及准备便当,便和同学去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午餐,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警灯的光束像个巴掌似地转圈抡着,毛利兰一看就知大事不妙,正想回头走开,就看见有人掀开警戒带钻了出来,围在旁边的看客纷纷让路。
还能有谁呢,世界就是这么小。
工藤新一立刻就发现了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扭头嘱咐了几句,快步追了过来,皱起眉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毛利兰平视前方,竭力平静地说:“和朋友吃午饭。”
“换个地方吧,”工藤新一倒没再说什么,“这里不安全。”
毛利兰不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前夫,就算没有印着校徽的套头衫,粘在发梢的面粉也足以他猜出自己真实的去向。果不其然,放了学,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大门,还没等四顾张望,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就降下了窗,前夫的笑容比在人前时要柔和许多,“能和你聊聊吗?”
正好路边就有间咖啡厅,临近打烊,菜单都撤下来了,宜于一场速战速决的对话。
“所以你这是来上学?”
“制菓。”
“噢,”工藤新一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干巴巴地说,“很适合你。”
毛利兰没接话,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客套的寒暄了,她盯着咖啡发了会儿愣,然后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新一?”
该说的话,在离婚谈判时已经说尽,如果时至今日工藤新一还没有想通,那也该是他自己给自己时间消化,她再没有任何解释的义务。毛利兰看着他撕开一包砂糖,倒了半包放下,犹豫片刻,又拿起来倒了干净,草草搅了两下,就推到了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愿意陪你一起等炸弹倒计时是真心的?”
毛利兰一愣。工藤新一难得露出如此委屈的表情,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从前冒雪站在工藤宅前等你到半夜也是真心的。”毛利兰抽走压在碟子下的纸巾,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我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但我也没办法承诺我再也做不到的事。”
承认爱情的消亡就等于向人性的软弱低头,她明白工藤新一不愿轻易服输,然而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只是自己和自己角力,无论胜利与失败,都不是她想要的。
临走前,毛利兰从保温袋里掏出塑料盒,递给工藤新一。
“这是我今天上课的作业,”她说,“就当是赠别礼,如果你不介意就收下吧。”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酥皮与派皮的制作,毛利兰想也没想就做了柠檬派,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从十七岁做到三十一岁,倘若她日后独自开店,大概能当成招牌。在打发蛋白霜的时候,老师每一步都停下来叫学生仔细观察,毛利兰想,原来是这样,她从来不知道正宗的法式柠檬派居然有这么多细节讲究。
因为怎么做工藤新一都会说好吃,她的世界曾被这样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终究是昨日的世界了。
九,代价
说不出为什么,那场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切才正式地划下了休止符,毛利兰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隔天她便收到十来通电话的轰炸,看来是前夫终于松了口,向追问她下落的亲友坦白了结果。放了学,她耐心地发了文字短讯回复,感谢关照,事已至此,请多见谅,哪怕她心底并不觉得需要别人来原谅什么,落款特别写了毛利兰,连昔日的挚友也不例外。
最叫她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毛利小五郎拿出了世纪初的派头,给她派了封电报,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其实自己倒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毛利兰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折起来收好,什么也没有再讲,我没有因为你以为的那些事怪你,但我怪你的大概你一生也不会明白。
学校里的生活倒是完美得超乎想象,公寓的小冰箱很快就堆不下她的作业了,毛利兰只得托着盘子挨个敲邻居的门。
她唯独绕开了宫野志保。
原因无他,自从制菓学校正式开课之后,毛利兰就觉察到了,宫野志保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婉谢了上门吃饭的邀请,也回绝了自己烘烤的点心,语气依然如旧,眼神却总往别出去。毛利兰没忘记最初只是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下落,却不想她后来如此慷慨地担下了更多。也许宫野志保是真正的体面人,会在恰当的时刻出手相助,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抽身而退,就像自己在车站帮人家提行李,拿进车厢车就算尽了义务,没必要护送到目的地。
过分的感激与报答只会叫人更加尴尬,毛利兰想,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叫宫野志保为难。
她来来回回思忖了好些日子,决定等到学期结束,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宫野志保庄重地表达谢意。念头落定,仿佛给自己找好了借口,毛利兰干脆地暂时撂下了包袱,一时之间,宫野志保便真的蒸发了似的,用不着刻意回避,见也见不到了。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宫野教授?”
宫野志保从显微镜前移开眼,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小田,“你说什么?”
“组会上都快把研究生吓死了,”小田是她的合作者,最近才从荷兰回国,神经大条,直言不讳,他摊开手,“他们跟我说的,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宫野志保皱起眉,“那是他们最近实验做得太糟糕了。”
小田摇着食指,“不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据我观察,你可能有心事。”
“也许吧,”宫野志保耸耸肩,又重新回到显微镜前,心不在焉地应付道,“编辑最近又在发神经,什么破理由也敢叫我再改。”
“是吗,可我看你总盯着手机。”
“你的手机不能查邮件吗?”
听她语含愠怒,小田连忙举起双手,“Sorry,抱歉,Het spijt mij——”
故意晾了他片刻,宫野志保才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田,“以后说话前想清楚就不用道这么多歉了。”
小田连忙脚底抹油溜开了。
但他其实没有猜错,宫野志保捏了捏鼻梁,坐回电脑前,开始重新核对数据。今天上午来实验室之前,宫野志保正打算出门,听见毛利兰在楼道里给邻居们送贝果,芝麻与麦子的香气盈满了走廊,她却神使鬼差地合上了门。这段日子她们没打过照面,没发过消息,因为从前送来的东西都被退回,毛利兰也没再给她递过任何点心。尴尬是她自找的,但宫野志保却莫名烦躁了起来,毛利兰是会过来敲敲门,还是干脆装也不装地绕开?站在自己家的门板后,她却像做贼似地,从猫眼里小心地窥探着外面。
毛利兰走过来了,宫野志保屏住呼吸,看着她在门口停了片刻,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很好,那一瞬间她竟然气得发笑。自己避开毛利兰自有原因,她反过来躲着自己做什么?宫野志保不善自我检讨,也从不认为自己双重标准,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但毛利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退缩呢,除非她另有原因。
凭借逻辑的指挥,不难找到较为可信的答案,比如毛利兰也怕尴尬,比如毛利兰也知难而退,或者毛利兰猜中了她的隐忧,不愿意让自己为难。但宫野志保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她们最该尴尬的时刻,毛利兰依然能含笑站在旁边,假装那些她从不知道的事从未发生过。莫非主妇的觉醒也顺带唤醒她扯下宽容和善的面具,开始锱铢必较起人情往来的正负,宫野志保越想越恼火,但她没想到竟然到了叫无关的人也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小田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现在真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宫野志保向研究助理交待了余下的事项,借故身体不适离开了实验室。铁打的宫野教授也会病退,传出去难道还能比为一个女人所困更好笑吗?要是随便什么女人也罢了,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并非只钟情于异性,这个女人偏偏是毛利兰。
毛利兰,撇去盘根错节的过去不提,她依然算是朋友的前妻。女同性恋净喜欢直女不说,还忍不住招惹离过婚的女人,要是交给三流小报,不知道要编造出怎样的是非。
计程车司机几次问话没有回音,只好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窥伺乘客的表情,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淡淡瞥一眼回去,“抱歉,您刚才问什么?”
“没什么,”司机连忙朝前坐正,“只是担心您是不是晕车了。”
毛利兰每天要花一个多钟头通勤,就算她不刻意留到最后,到家时也将近八点,宫野志保算准时间尚早,决定先回去休息片刻,她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知道待会儿见了面要说出什么话。
作为灰原哀所经历的一切,本应该在她再度成为宫野志保之后就消失,她是这么笃信的,也是这么实践的,她销毁了学籍、清空了档案,抹去了所有可能的记录,甚至连帝丹小学的网页都没有放过,除了那些她无法操纵的记忆,“灰原哀”不应该在任何地方继续存在。彼时的相识相交,都乐于配合她的决定,一早就改好了口,只有博士不留神错叫小哀能被偶尔豁免。
这看似像自欺欺人,然而实际效果颇佳,她以宫野志保的身份重新拿到了博士学位,完美接在她成为雪莉的节点之后,那段灰暗的岁月彻底从履历上消失了,她好像真的是一帆风顺的天才少女,冉冉升起的学术之星,同辈嫉妒、后生仰慕,烦恼只限于难缠的编辑、沉闷的学术圈和屡屡碰壁的基金申请。
那么,那泛着咸腥味的海边应该也消失了,无论是向她伸出的手,或是挡在身前的臂,毛利兰救过的小女孩不复存在了,自己早已用解药还掉了救命之恩,把她的青梅竹马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身边。她甚至慷慨地送上了婚礼的祝福,为何至此还阴魂不散——难道因为他们的婚姻破裂,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吗?
宫野志保对着镜子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对,她不欠毛利兰的,她根本用不着这么想。
在她还是灰原哀的时候,与毛利兰的一切借与还,都要经由那个男人来折算,你救了我,我会还给他,他救了我,我就会还给你。但现在不同了,毛利兰是毛利兰,与工藤新一再无关系,她也不再是灰原哀,连江户川柯南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她直接面对她,这就是她自己亲手作下的孽,再怪不到别人的头上。
要怪也只能怪毛利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客厅的门发出砰砰声响,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宫野志保故意压着步伐的节奏,慢悠悠地走到玄关,开了门。
毛利兰见她头顶还冒着热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好些日子不见面,宫野志保差点儿找不回正常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说请进。
毛利兰脸先红了,“我想请你吃饭。”
“今晚吗?”
“不、不是,”毛利兰连忙摆摆手,“当然今晚也可以,我炖了牛尾。”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宫野志保的目光说,“我想请你吃答谢宴。”字眼正式得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抱歉,这段时间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知道就好。”
毛利兰赶紧说:“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约个时间吗?”
宫野志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用,就今晚。”
十,真心
毛利兰边在灶台忙活,边不住地念叨,“抱歉,今晚这顿就当我招待你吃个便饭,改日一定要认真地请你吃顿正式的晚餐。”手起刀落,她剁起生菜来咔嚓作响,三下五除二堆进碗中,拌上油醋汁。宫野志保靠在餐桌上想,这才是自己熟悉的毛利兰,见过自己挑过一次食,就记得住她不爱吃什么。
“够正式了,”宫野志保说,“没必要麻烦。”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毛利兰从烤箱里端出砂锅,放在石板上,“你一定得接受我的谢意。”
宫野志保打量着眼前闪烁着油光的沙拉,好半天才转过头,“我帮你并不图什么。”她看着毛利兰不知所措地抓着围裙,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工藤,也不是因为你救过那时的我,换成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她想了片刻,又补充道,“任何女人,我不大会这么管男人的事。”
毛利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我也是女人,”宫野志保盯着她的脸,“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知道那种滋味。”
那种只有女人才切身体会的滋味,被轻视的,被忽略的,被无解的,站在角落里的,拦在大门外的,挡在警戒线外的,关在小房间里的,想要大吼却被迫保持沉默的,应该站出来又犹豫着走开的,不得不接受自以为是的照拂而装作感激的,忍受肉身痛苦的,承担良心拷问的,压抑真实感受的——那些毛利兰在招待晚宴上强颜欢笑、独自在大宅中操持家务、排队在妇科诊室外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刻,也正是她在学术会议配合演出、忍受委员会无理过问、在系里为助理的产假和主任争论不休的时刻,“我是不知道一个主妇究竟要做哪些家务,”宫野志保见毛利兰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但大概知道几千个小时是什么工作量。”
毛利兰沉默了,她摘掉隔热手套,拉开椅子坐下,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怨恨什么,也不想责怪谁,”她闭上眼,轻轻地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非常、非常疲倦。”
宫野志保迟疑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毛利兰反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说,“你所做的这些,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没做什么,”宫野志保被她温热的掌心煨得坐立不安,只能别开脸,“只要你有离婚的勇气,这一切就能做到。”她知道自己不是扯谎说假话,反倒镇定了些,“毛利,你比自己想得要坚强得多,也比很多人都勇敢。”
毛利兰蓦地松开了手,不假思索道:“对我来说,你也比你想得要重要。”
宫野志保错愕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毛利兰喝了口水,抿了抿嘴唇,看得出这些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多时,初开口时语速快得有些吓人,“也许你帮我只是因为感同身受,也许你会这么帮每个人,每一个女人,”毛利兰垂下眼,自嘲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自己不会是特别的那个,但是没关系,”她仰起头,含着泪笑了,“但这一切对我意义非凡,不是因为我从婚姻中脱身,也不止是因为我获得了全新的生活,是因为你。”
“毛利兰,”宫野志保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语气严肃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毛利兰咽了口气,平静地看着她,“知道。”
宫野志保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辩解什么吧?比如我帮你不是出于私心之类的。”
这回轮到毛利兰茫然地盯着她,“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怪罪你——”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从前救过我,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你的感激,你即便此后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我帮你只是为了帮你,”宫野志保略略停顿片刻,“但你也别把我想成什么圣人,因为我不是半点私心也没有。”
看着毛利兰困惑不解的表情,她扭过脸,心虚地说:“但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骗子,宫野志保在心底说,毛利兰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她站起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双手垫在腿下,盯着眼前一处虚空,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女人?”
毛利兰原本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忽然听到这话,看起来像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坐下。女同性恋这个字眼,对与毛利兰说,的确是过分前卫了,宫野志保正想笑,没想到毛利兰居然很认真地接过了话:“是吗,你看起来不像。”
“对,因为我也喜欢过男人。”
毛利兰神色一滞,胡乱转开了目光,尴尬地勾了勾嘴角,竭力挤出个微笑,“这样,”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才又像替谁解围似地说,“我听说性向是流动的,人爱上不同性别的人也在所难免。”
宫野志保笑了,靠着沙发,撑着头,“那你相信吗?”
“当然。”
“那你会喜欢女人吗?”
没想到毛利兰居然还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不知道。”
自从恢复真身之后,宫野志保对情感往来的态度,也跟着恢复了青春时节的散漫,没到来者不拒的随便地步,却也不介意享受暧昧的推拉,调情像粘在杯口的盐粒,给生活来点儿无伤大雅的风味。那种目的过强的相亲大会她没兴趣,也懒得没完没了地刷社交软件,她只在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寻找情投意合的目标。
毛利兰万万不该出现在范围之内,即便是自投罗网,自己也该知趣地收阵。
然而,在宫野志保意识到自己该停下之前,就不知不觉地已经站在界内,跟着毛利兰一起掉进了陷阱。现在是爬上来的最后机会,她看着毛利兰,脑子里嗡嗡作响,嘈杂无序的电音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话,“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吗。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做过如此试探,欲念不曾有一刻令她如此神魂颠倒、理智全无,这不对,当然不对,简直称得上不伦,但它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了,压倒了全部的顾忌。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毛利兰就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流紧挨着,汇成了一小股温热的河,在她们之间安静地涨起水。
又不知道谁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说:“我会。”
十一,爱
如果有人告诉毛利兰,离婚之后,你身上还有更离经叛道的事要发生,她最多只能幻想自己剪掉头发,跑到寺庙出家。她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离婚已经足够出格,在巴掌大的米花町,大概要被邻人讲到入土。然而跳出从前的天地,她却在城市另一端,和宫野志保开始了同居生活,这简直是当量万倍的爆炸新闻,只好先藏着不说。
“如果你的前夫知道我捡走了他的前妻会怎么想?”
毛利兰专心致志地挤着奶油,想也不想地说:“管他想什么。”
宫野志保把杂志盖在脸上,闷声大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眯起眼说:“看不出来,毛利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耐心地勾完了边,毛利兰放下裱花袋,这才直起身,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天迟早要来,我们总不能始终什么都不说。”
宫野志保犹豫片刻,缓缓道:“我之前想过,如果你要问起那些事,我该怎么讲。”
“你想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还是算了,”宫野志保重新倒回去,望着天花板,“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毛利兰用玻璃皿罩好蛋糕,小心翼翼地送进冰箱,而后回过身,慢悠悠地接过话来,“没关系,我又不在意,”她擦拭着台面上掉落的面粉,碎屑都扫到面板上,打开水龙头冲掉,此时她倒像是年长的人,坦然地宽慰起对方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真不愧是离过婚的人。”
“闭嘴哦。”
对她的口无遮拦的冒犯话,至毛利兰多皱眉一嗔,从来不会真的动怒,反倒叫宫野志保拿不准她是出于包容抑或毫不在意,恋爱的坏处之一就是患得患失,简直像得了精神病,毫无保留地交出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气,然而自己比起毛利兰,只输不赢。
宫野志保看她在自己身旁躺下,在昏黄的天光里,恬然温柔如侧卧的佛像。她伸手摸了摸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忽然轻声说:“别担心。”
你对谁都那么好,谁都想要你的爱。宫野志保把脸埋在毛利兰的小腹上,柔软的肚皮,只有玩命锻炼一段时间才会鼓起硬邦邦的肌肉。
“如果人死了能转世,”她忽然抬起头对毛利兰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小孩,你怀我,生我,喂我,”毛利兰被吓了一跳,面无血色地瞪着眼,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爬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开始撒娇,“好不好,你来当我妈妈吧?我爱你是无条件的,你爱我也是无条件的。我爱你唷,妈妈——”
毛利兰无可奈何把她的脸拨开,皱了皱眉,“别这样。”她看得出宫野志保笑得有多反常,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过耳后,“用不着成为任何人,我也会无条件爱你的。”
宫野志保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毛利兰最可怕的地方,她的爱是无底洞,怎么坠都坠不到尽头,掉进去就没有再爬出来的机会。这样无解的爱,对她这样的人,完全是冒犯,它嘲笑意志与理性,像洪水漫过堤坝,什么也挡不住。这不可能是凡人能拥有的爱,这也不是她能承受的爱。爱原本只该是由她采撷的果实,现在报应来了,她眼睁睁地看它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她不会傻到抓着毛利兰发誓,如果违背天打雷劈,如今的建筑物都按了避雷针,雷雨天不乱跑就便可终生无虞。宫野志保抬起头,对上毛利兰低垂的眼,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此刻言尽,巨大的沉默也能蕴含无尽的情意,爱如同神恩,经由她们的双手降下,万物也一同沐浴。
—完—
这篇同人有极其拙劣之处,但是我的故事写完了。
(六)
不知道亲们雷不雷这个世界观,有问题或意见尽管提出,我会解答或修正。感觉和别人的设定差了十万八千里……也是最详细的一个……
应该没人说我水文吧……
不!要!只!放!屁!股!真的好雷!可以先评论再蹲蹲!
正式观影开始咯!本篇5200字+,好诶!突破了!!大胜利!!
由于弹幕想写的真实点,但怕说凑字数,所以多更!
——————————————————
主世界:美 瓷 ...
自介
幸识🫡本人小区 目前lof常年离线
搞流浪地球2/关于地球的运动/三体/明日方舟/亚人/空洞骑士等
推黍/Raidian 大部分为全员推
究极杂食人 基本无雷点
喜欢各类独立游戏/经典电影
wx Q17740996608
qq 1939307677
可以来找我玩捏🥺🌹
↓是自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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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更新于2024.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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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兰——对工藤新一的东施效颦
最近在知乎上看见了一篇文章《精神胜利法兰西》
于是我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
毛利兰对新一的拙劣模仿是源于名字的。
毛利兰的名字由来是莫里斯·勒布朗,而他将福尔摩斯写成罗宾的垫脚石,并受到了柯南·道尔和众多福粉的谴责。
莫里斯·勒布朗写的福尔摩斯,是拙劣地模仿,本质上不是一个人。
毛利兰的由来是他,是否映射了这一部分现实——毛利兰模仿着工藤新一的善良。
毛利兰的善良是模仿工藤新一,这一点在漫画中也有体现。
纽约篇,毛利兰因为工藤新一的“救人不需要理由”从而开始做出了著名的拉窗帘事件。
为什么说这一切的底层逻辑不是她真的善......
最近在知乎上看见了一篇文章《精神胜利法兰西》
于是我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
毛利兰对新一的拙劣模仿是源于名字的。
毛利兰的名字由来是莫里斯·勒布朗,而他将福尔摩斯写成罗宾的垫脚石,并受到了柯南·道尔和众多福粉的谴责。
莫里斯·勒布朗写的福尔摩斯,是拙劣地模仿,本质上不是一个人。
毛利兰的由来是他,是否映射了这一部分现实——毛利兰模仿着工藤新一的善良。
毛利兰的善良是模仿工藤新一,这一点在漫画中也有体现。
纽约篇,毛利兰因为工藤新一的“救人不需要理由”从而开始做出了著名的拉窗帘事件。
为什么说这一切的底层逻辑不是她真的善良而是对工藤新一的拙劣模仿?
先解释拙劣。
毛利兰以为新一的善良是要救下所有的人,但并不是。
战栗的乐谱里,灰原用笛声通知柯南警方准备狙击的时候,原本挡在犯人面前的柯南立刻让开狙击视线。柯南的行为表示了犯人在威胁其他无辜之人的性命时,他并不会像圣母一样包容。
在拉窗帘事件中中,当世良引诱犯人去窗户的时候,柯南也大概猜到了世良要做什么,但柯南并没有觉得不妥,甚至内心os都没有表示反对。
再解释模仿。
毛利兰的底层逻辑并不是善良。
如若她善良,在伦敦篇无数人性命的性命在那,而她掌握着线索却想着“新一你不懂我的心思”?
如若她善良,M9毛利兰为了去找手链,而搞得后面的一个救援小哥为了救助毛利兰他们上直升机时被摇撞的头出血,还受了重伤?
如若她善良,毛利兰的好闺蜜园子包被抢了,明明可以上前捉拿小偷却因为当个淑女有助于谈恋爱而止步不前?
在看见一系列毛利兰的行为以后,我无法将这些归结为她本身善良。
那她为什么这么做?
在看见她一句句说着“新一说过”、“新一会这么做”之后,我想,我知道了答案。
她在模仿工藤新一。
但是也仅限于模仿,因为她无法自己承担后果。
新兰这对CP,一个太过于保护,一个过于依赖,于是造就了对于毛利兰而言,工藤新一决定了她大部分的思维想法。
到最后想想,或许毛利兰对工藤新一的福尔摩斯梦的打压与不理解,也确实是源于名字。
【姓名】Elaine·Q·Bulstrode
伊莱恩·布尔斯特罗德
(效仿伏地魔新取的名字是Bueltia)
【生日】1927.12.12 射手座
【身世】华裔/被当作纯血收养,实际情况未知
“让属于先知的骰子旋转起来……新年前夕的悲剧正在酝酿更大的灾祸,远渡重洋到来的客人将是转机,他们的女儿会在十五年后将命运扭向岔路……”
【学院】斯莱特林
【守护神】Black Swan 黑天鹅
【魔杖】悬铃木、龙心神经,十三英寸,挥起来惊人地响
【外貌】175cm,身形高挑有致,一头巧克力色微鬈的长发,鹅蛋脸、褐棕杏...
【姓名】Elaine·Q·Bulstrode
伊莱恩·布尔斯特罗德
(效仿伏地魔新取的名字是Bueltia)
【生日】1927.12.12 射手座
【身世】华裔/被当作纯血收养,实际情况未知
“让属于先知的骰子旋转起来……新年前夕的悲剧正在酝酿更大的灾祸,远渡重洋到来的客人将是转机,他们的女儿会在十五年后将命运扭向岔路……”
【学院】斯莱特林
【守护神】Black Swan 黑天鹅
【魔杖】悬铃木、龙心神经,十三英寸,挥起来惊人地响
【外貌】175cm,身形高挑有致,一头巧克力色微鬈的长发,鹅蛋脸、褐棕杏眼,眸中似有一弯明月,是典型的东方美人。
【性格】看似随和风趣,实则格外有自尊与野心,锱铢必较、崇尚荣誉。柔水坚冰。
同样是和韦斯莱家的CP,“原著党”嘴里哈利就是为了韦斯莱家的温暖,而赫敏就是因为她长相平平出生卑微找韦斯莱就是政治联姻。这说明啥!这说明在互联网上,女人长得不美(这甚至都不是长得丑,而是只要没长成无可置疑的美女)且有事业心就是原罪,因为所有人都会怀疑她做任何事都是有图谋要跨越阶层,并且因为她长得不美而觉得她不配!
同样是和韦斯莱家的CP,“原著党”嘴里哈利就是为了韦斯莱家的温暖,而赫敏就是因为她长相平平出生卑微找韦斯莱就是政治联姻。这说明啥!这说明在互联网上,女人长得不美(这甚至都不是长得丑,而是只要没长成无可置疑的美女)且有事业心就是原罪,因为所有人都会怀疑她做任何事都是有图谋要跨越阶层,并且因为她长得不美而觉得她不配!
米哈游×游戏厂商多人行③
怎么还不晕倒..怎么还不昏迷...
米哈游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体素质,晕倒就像睡觉,再次醒来时眼前的画面会不会不是这个地下室了。
原本倚靠在门口的粉裙少女缓缓向这个角落走近,每一步像是用尺子计算好的一般标准,高跟鞋一下一下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随着她的走近,一股馨香涌入鼻腔,米哈游有些恍惚。
她...长得很美,但并不是那种柔弱或者娇媚的美,少女美得雌雄莫辨。
少女在任天堂身旁停下脚步,米哈游顿时心如死灰,天真如他,以为眼前少女可以给他带来逃出去的希望,但是能跟任天堂站在一起的能是什么人..
“看看他被你们欺负成什么样了。”语气里带着责怪......
怎么还不晕倒..怎么还不昏迷...
米哈游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体素质,晕倒就像睡觉,再次醒来时眼前的画面会不会不是这个地下室了。
原本倚靠在门口的粉裙少女缓缓向这个角落走近,每一步像是用尺子计算好的一般标准,高跟鞋一下一下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随着她的走近,一股馨香涌入鼻腔,米哈游有些恍惚。
她...长得很美,但并不是那种柔弱或者娇媚的美,少女美得雌雄莫辨。
少女在任天堂身旁停下脚步,米哈游顿时心如死灰,天真如他,以为眼前少女可以给他带来逃出去的希望,但是能跟任天堂站在一起的能是什么人..
“看看他被你们欺负成什么样了。”语气里带着责怪和抱怨,少女说着便弯下腰,那股香味近在眼前。米哈游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沾染上血迹几天没换的皱巴巴衬衫被素白的手捏着干净的一角提起,米哈游没想到眼前人会做出这样的事,内心竟意外的并不讨厌。
呼吸的频率加重,随着少女提起衬衫的动作,衬衫下光裸的躯体被暴露出来,躯体轻轻颤抖着表面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少女的动作不沾染一丝一毫的情欲,像是医生在查看病人伤势。米哈游顿时觉得自己龌蹉的思想侮辱了少女,她或许不是任天堂那样的人。
...谁能告诉我有些内容一直发不出怎么办
巫师的惨痛就无人在意了吗
“麻瓜做了什么比食死徒的行为还恶心”
每次看到这种东西就非常无力,麻瓜屠杀巫师几十个世纪,在JK罗琳基本设定里面有猎巫运动的, 保密法不是空穴来风
不光光是JK罗琳的小说,猎巫运动是在现实真正存在的
有统计的一个百年里就死了十万人,而食死徒和巫粹党总共杀死的人可能还不满就这单单一百年里的一半!
几十个世纪的屠杀,不应该被两个世纪的苦难就此掩埋,也不可能被掩埋
就像日本被美国投放核炸弹,很惨,但是这不可能掩...
“麻瓜做了什么比食死徒的行为还恶心”
每次看到这种东西就非常无力,麻瓜屠杀巫师几十个世纪,在JK罗琳基本设定里面有猎巫运动的, 保密法不是空穴来风
不光光是JK罗琳的小说,猎巫运动是在现实真正存在的
有统计的一个百年里就死了十万人,而食死徒和巫粹党总共杀死的人可能还不满就这单单一百年里的一半!
几十个世纪的屠杀,不应该被两个世纪的苦难就此掩埋,也不可能被掩埋
就像日本被美国投放核炸弹,很惨,但是这不可能掩埋他们屠杀的历史一样
在麻瓜界,“女巫”这个词等同于巫师界的“泥巴种”,他们也同样歧视巫师,这个并不用都说,和那些巫师界搞血统歧视的纯血一样,麻瓜同时在进行着种族歧视
JK罗琳的书最开始为什么被拒收,明明是很优秀的一部作品,就是因为当时对巫师的歧视还是很严重,出版社根本不敢出版关于巫师的任何作品
麻瓜对于巫师的屠杀歧视,往大了远了说,是被看守侵犯的女巫,是出生就面临为奴为婢还是被火烧的巫师小孩,是数以万计被焚烧的巫师,是那些作为商品被贩卖以供麻瓜取乐的惨死幽灵,是被迫沦为娼妓的女巫,是巫师面临灭族风险而建立起来的霍格沃茨
往小了一点说,是保护麻瓜的梅林爵士团被狠狠背刺之后,终于成功颁布的保密法,是惨遭家暴折磨至死的艾琳.普林斯,是被麻瓜小孩霸凌毁了一生的阿利安娜.邓布利多,是风气歧视巫师的孤儿院和小约翰顿
继续缩小,是同样在麻瓜界被作为侮辱性词汇的女巫,是那些质疑霍格沃茨的麻瓜家长
而这一切爆发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为了掠夺巫师生存领地
“我就说巫师不是人怎么了?一群纸片人而已,也就只有你这个分不清现实和虚拟的妄想症当个宝”
那食死徒也不是真正的人啊,也就是纸片人啊,也就你这个被害妄想症会怕的指指点点
对巫师的歧视已经蔓延到了对哈利波特的歧视,我只能说这种人怎么死都不可惜
至少那些纯血统还没有不把麻瓜当人(乐)
“但这不是食死徒屠杀的理由”
再强调一遍重点,我不支持食死徒屠杀像佩妮这样的巫师,但如果他们屠杀的是托比亚这种垃圾,我只认为这种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是的,出生并不是人们该死的理由,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像托比亚这种家暴的渣渣,并不是因为他的出生该死,而是因为他本身就该死,就像犹太df该死,他们的孩子不该死,但是如果他们的孩子子承父业,继续fd,那他们无辜的出生怎么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伞,就因为他父亲也是fd,他也是df他就不该死?对此我的评价是,荒唐可笑,令人悲哀
到底是谁总结出这种缺失脑干的言论的?
同样的,像托比亚之类的麻瓜,不说成千上万至少数以百计,不然女巫怎么能成为一种骂人的词汇?
他们不可能因为他们祖先犯下的罪孽,跟他们无关,反而就不该死了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我支持食死徒屠杀像托比亚这样的麻瓜,并不是托比亚之流出身的问题,而是因为他们本身就该死
如果你对此觉得没有人能夺走别人的性命,也没有人有权利夺走别人的性命,
1.他们同样害死了人,请不要双标,请正视事实
2.热常识,有一种刑罚叫s刑,就算没有食死徒,他们也依旧会被判处这种刑罚,然后死掉
3.如果有人认为托比亚之类的罪不至此,那祝这些人有一个托比亚这样的父亲
你也是麻瓜这种道德绑架对我来说没有用,屠杀就是屠杀,事实就是事实
难道就因为这个平台上都是麻瓜,这个世界上也大多都是麻瓜,所以那些惨死的巫师只能忍气吞声?难道他们就活该了吗?
就因为他们的后代做出了,比起麻瓜什么也不算的罪行,他们反而就成了加害者
真是可笑,真是悲哀,一种惨痛的悲剧,是文明的哀歌
在我的评论区,只能看到对巫师的变相种族歧视,但是那些人身攻击,上身父母,道德绑架对我来说并没有用
总归会有人站出来,为那些被严重忽视的弱势群体发声的
不要欺负纸片人不会说话,不要侮辱巫师早就惨死
看见没?在那些人否认历史,舔白麻瓜的时候,成千上万的巫师冤魂也正在看着他们
补充:在我发出来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就不指望有任何到现在为止不知悔改的麻瓜能理解我任何的话语,甚至会被一些种族思想严重的东西辱骂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把这种和日本右翼分子没有任何区别的玩意儿当成人
【HP正剧向】Hiraeth·爱的悲伤·5(下)
“他消失了。”马尔福喃喃,“我们找不到他的——”他顿了一下,“尸体。”
“凭空消失。”赫敏边哭边打嗝,她好像预先知道乔治会讲什么似的,硬生生捏碎他的希望,“但我们——都找过了——我还用了寻找魔力的咒语 确认,他不在了,完全没有生命迹象——噢,梅林!该不会是食死徒的余党他们搬走了哈利,想要借机侮辱他——”
“赫敏!”罗恩低声呼唤,他握紧了她的手,眼眶通红。
“对不起,但是我就是——我就是忍不住!我明明知道他不对劲,我明明能看出来的,却一直无法——无法好好坐下来跟他谈谈——我们明明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
赫敏被自己的唾液呛到了,话语变得更为碎裂。 她剧烈咳嗽,然后...
“他消失了。”马尔福喃喃,“我们找不到他的——”他顿了一下,“尸体。”
“凭空消失。”赫敏边哭边打嗝,她好像预先知道乔治会讲什么似的,硬生生捏碎他的希望,“但我们——都找过了——我还用了寻找魔力的咒语 确认,他不在了,完全没有生命迹象——噢,梅林!该不会是食死徒的余党他们搬走了哈利,想要借机侮辱他——”
“赫敏!”罗恩低声呼唤,他握紧了她的手,眼眶通红。
“对不起,但是我就是——我就是忍不住!我明明知道他不对劲,我明明能看出来的,却一直无法——无法好好坐下来跟他谈谈——我们明明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
赫敏被自己的唾液呛到了,话语变得更为碎裂。 她剧烈咳嗽,然后将自己蜷缩起来,背靠墙壁。 有那么瞬间乔治觉得她好苍老、好疲惫,铁三角的军师此时正在逐渐崩溃。
“我以为,”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说道:“我以为他知道我们三个是在一起的。”
乔治注意到罗恩哭了。 眼泪顺着他的脸庞安静地流下,指甲刺入掌心,罗恩却一声不吭。 突然感到有股炽热划过皮表,他摸上自己的侧脸,发现那里湿漉一片。
“我们得封锁消息。”马尔福打岔,他灰色的眼珠子固定在地板上,无神得可怕,“波特死掉的消息绝对不能传出去,起码现阶段不能,巫师界会乱掉的— —”
“所以这就是你唯一关心的,是吗?”罗恩猛地转头大声喝道,怒气冲冲,“你只在乎哈利的离去会带给世界什么影响,是吗?伏地魔完全死透了 ,你很开心吧?即使是牺牲哈利——只要能保全马尔福家族,你就认为一切都没关系了,是吧?”
马尔福的脸色暗了下来,“韦斯莱,不要逼我对你下咒。鉴于波特死前嘱咐的对象是我(乔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一定是相信一个马尔幅会让 理性胜过感性。动动你的脑袋,韦斯莱!说服我它不是装饰用的!你知道这消息一出去会造成什么影响吗?你觉得波特这几个月完美的探访和演讲是为了 什么?”
罗恩深吸了一口气,然而被赫敏用手按住了。 她巧克力色的眸子满布哀戚,但充满智慧及坚定:“他说的没错,别走漏任何跟哈利相关的讯息,除了我们几个外暂时别告诉他人,连韦斯莱夫人也不行,罗恩。”
“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乔治说,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看他,“爸爸妈妈那边由我来负责。你们……”他困难地吞咽了一口,愕然于自己声音中的沙哑, “你们去找哈利,我们必须找回他。”
他们朝他点点头,空气又重新回归静默。 乔治再次感到了一股奇怪的抽离感,好似他现在所处的并不是现实,而是一个被扭曲了的童话故事——童话,永远以“从此以后,他们便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为结语的童话,但在结束后他们的生活又是怎么样呢? “永远”的定义太模糊了,再者并没有所谓的完美结局,悲剧通常都被掩盖在主视角的欢乐下头,必将有人因此而受伤——那么他们又怎么能大言不惭地认为大结局之后 ,一切都将变得更美好呢?
殉道者、幸存者,到底谁比较需要勇气? 面对死亡的坚定,背负生命的寂寥,两者都需要极大的勇气,没有双赢。
然而格莱芬多的孩子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是什么?
一双绿得惊人的眼睛在他脑中被构筑而出,所有青翠的活力都在一年年间被沉淀、再沉淀。
乔治听到自己的声音跟哈利的重叠了。
““直面死亡后,仍旧有活下去的勇气。 ””
壁炉里头的火焰再度变绿了。 距离它最近的赫敏在一声惊叫声中消失在里头,随后是设法拉住她的罗恩,再来是目瞪口呆的马尔福。 乔治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正在将他往前带——然后他也跃入火焰。
再次来到格里莫广场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是他用力跌坐到木质地板上后第一个想法。 环视周遭,乔治看到其他三个人就跟自己一样茫然——自动开启传送功能的火焰,这很古怪,他敢打赌他们的课本里绝对没有提过这个,证据就是赫敏不明所以地咬着下 唇的动作。
“别告诉我这地方闹鬼。”马尔福说,“看在梅林的份上——真见鬼,你们谁刚刚朝火中洒飞路粉了吗?”
“如果你有眼睛,你会发现没有。”罗恩嘲讽道,换来马尔福的一个怒视。
“安静,你们没有感觉到什么吗?”赫敏打断了他们的争执,表情怪异,好似正在努力理解些什么。
乔治点点头,说:“魔力。非常紊乱,在整间房子疯狂流窜。”
罗恩睁大眼睛,“哈利的?”
“不是,可是……”
“看!”马尔福大喊,他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将视线集中到一个房门上头,丝丝蓝光正从门缝里头渗露出来。
“怎么回事?”罗恩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他反射性茫然地转头看向赫敏,但后者并没有如以往一般立刻给出回应。
“退后,我确认一下。”乔治说,他马上收到两个抗议的眼神——来自罗恩和赫敏,但他依旧坚持地道:“别这样——我没有小看你们的意思。Hey ,谁不知道你们跟着哈利上山下海呢?我只是确认一下罢了,我可不希望妈妈杀了我。”
他的弟弟以一声轻哼为回应,棕发女孩则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乔治没有看马尔福,他怎么想的他可一点儿也不关心。 举起魔杖,几个铁甲咒便朝现场几个人打了上去,乔治用杖间轻敲门锁,喃喃道:“阿拉霍洞开。”
清脆的开锁声响起,门静静地开了,蓝光外露。 他快速地往里头一瞥,映入眼帘的东西是出乎他意料的,诧异在一瞬满盈眼眸:“……厄里斯魔镜。”
“什么?”赫敏的声音凑了过来。
“厄里斯魔镜。”乔治定定地注视着它,缓缓说道。 门不知道被谁彻底推开了,所有人都慢慢走进房间,每个人的视线都在短短几秒锁定到房中唯一的东西上头。 厄里斯魔镜,反映内心渴望的镜子,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他听到的版本是,自从哈利取出魔法石后它就被邓不利多校长移走了,不是吗? 还是说,原来它一直藏在格里莫广场里头?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哇噢……。
“我真不敢相信我能亲眼看到它。”赫敏的语气是一种飘渺的浪漫,这是她每次碰到有兴趣的课题时的标准语气。 女孩着迷地靠向了它,伫立到镜子前方:“它一直是这样的吗?我是说,散发着这种蓝光?”
“不……。”罗恩摇了摇头,他站在原地,没有任何接近厄里斯魔镜的打算,“我一年级跟哈利发现它的时候没有这些蓝光。”
“这就奇怪了……我是说,”赫敏的声音刹然停止,好似被扼杀在了喉咙里头。 她紧紧盯着镜面,空气静默了半晌,然后她开口:“我看到了哈利。”
“我真感动。”马尔福干巴巴地说,讽刺表露无遗。 他扬起下巴,标准的马尔福式高傲——乔治会这么形容。 他几乎是慵懒地走到了赫敏身边,恶毒的话语蓄势待发。 金发少年先是好笑地看了赫敏一眼,接着视线不经意地扫向镜子——乔治注意到他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空白。
“你看到了什么,马尔福?”他开口问道。
乔治以为马尔福不会回答他(不过要是这样,他也会想办法强迫他回答,他做得到。),但金发少年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再开口时不敢置信与虚弱交融混杂: “梅林,我居然看到了疤头……喂,韦斯莱,这镜子真的是这样运作的吗?该不会放久了坏掉了吧?”
“你看到了哈利?”罗恩的声音尖得跟土拨鼠一样,埋着压抑的怀疑和猜忌。 他开始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神盯着马尔福,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似地:“Well,是的,我想它坏掉了,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看到哈利。”
赫敏咬着下唇,一脸焦躁:“我不,我不明白……。”,她突然迅速转头,凌厉的视线割过他和罗恩:“你们都过来看看它,然后告诉我 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棕发女孩的表情阻断了乔治还未说完的话,他吞了吞口水,迈步到镜子前,不情愿地给了它非常、非常短暂的一瞥。
不是弗雷德。 乔治的眼睛睁大了。
是哈利。 一个痛苦尖叫、全身浸血的哈利。 几个熟悉的面孔围绕在救世主的床铺前,乔治几乎是愕然地在其中认出了波特夫妇。
“这太奇怪了!我不可能希望哈利受伤的!”罗恩大声说。
赫敏点了点头:“我也是。看来我们都看到了一样的场景?受伤的哈利,以及围绕着他的人们。”
“这代表什么?这面镜子又是破特留下的某个线索?”马尔福来回踱步,烦躁非常:“我真不敢相信,他简直跟邓不利多校长一样令人火大!”
“嘿,邓不利多教授是最伟大的巫师!”罗恩抗议道,但他只得到马尔福漫不经心的一眼。 乔治看到他最小的弟弟黑着脸往金发少年的方向一跨——同时也是厄里斯墨镜摆放的方向。 事情就在一个心跳间发生了,他被地板上突起的木板绊到,身体在原地晃了晃,接着往前跌去。
乔治反射性地伸出手拉住对方,在他的视野边缘,他看到赫敏也同样这么做了。 然后就是冰冷与炽热,马尔福的惊叫声萦绕耳畔,他的眼前是大片的黑与青,所有东西好似都扭曲了——蓝色是唯一的光源,但它很快地就变得过于 刺眼。 乔治想吐,他发现自己在高速旋转,但他却对所发生的一切毫无头绪。
“该死的——你们不能这样——”
马尔福惨白的脸色一闪而过,然后乔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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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挂钟的时针指向了四。与此同时,格里莫广场里有三个人消失了——穿过镜面,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