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务完成!委托:旧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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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吉斯的信【按“V”阅读】
亲爱的朋友,
你所拜托我的,前往牛堡寻找那位名叫夏妮的红发医生,并帮助她推动有关当下十分棘手的传染病的研究,我已尽我所能帮她答疑解惑了。
你放心,我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在人类世界中的生活经验足以让我应付这位聪慧的女士。我也并没有提到你的名字,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在她的课本目录处看到了你的名字,我想你们的关系一定不同一般。但是,我的朋友,我还是想不合时宜地提醒你,她似乎和希里年纪相仿,而据我所知,人类在这方面还是会有所忌讳,不是吗。
接下来我要前往比陶森特更往南的地......
任务完成!委托:旧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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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吉斯的信【按“V”阅读】
亲爱的朋友,
你所拜托我的,前往牛堡寻找那位名叫夏妮的红发医生,并帮助她推动有关当下十分棘手的传染病的研究,我已尽我所能帮她答疑解惑了。
你放心,我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在人类世界中的生活经验足以让我应付这位聪慧的女士。我也并没有提到你的名字,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在她的课本目录处看到了你的名字,我想你们的关系一定不同一般。但是,我的朋友,我还是想不合时宜地提醒你,她似乎和希里年纪相仿,而据我所知,人类在这方面还是会有所忌讳,不是吗。
接下来我要前往比陶森特更往南的地方,在那里有狄拉夫出现的消息。再次感谢你当初没有对他出手,我无以为报。如果你还需要我的帮助,就通过这只渡鸦向我传信吧。
你的朋友,
爱米尔·雷吉斯·洛霍雷克·塔吉夫-哥德弗洛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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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妮的信【按“V”阅读】
杰洛特,
你猜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
上次向你抱怨的,最近几个月都毫无头绪的研究,现在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的帮助,我是在牛堡的图书馆里遇到的他。说来真是奇怪,我从来没见过他,但看到他也在翻阅有关书籍,我按耐不住好奇想和他进行一 番讨论,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在医学方面的知识远超我认识的所有教授!
我真想邀请他来牛堡教学,但是他表示自己在寻找一位朋友,不便在牛堡久留,这让我感到非常可惜的同时,又觉得能得到他的帮助已是十分幸运。
只是想和你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也祝你生活愉快。
你的朋友,
夏妮
【巫师3/雷狼】First Contact With Eternity/与永恒的初次接触
*事后,一发短打。
*仍然是寻女小队时期的小插曲。
Summary:猎魔人试图向他索取他不确定自己拥有的东西。尽管困惑,他还是答应了。
正文:
做完了爱,他们躺在星空下。
杰洛特的手指仍然挨着他的手,胸口轻微起伏。他直直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是这样安静,雷吉斯想,事前和事后都一样。倒不是说这不符合杰洛特给他的印象——猎魔人向来沉默寡言,眼神冰冷,像蛇一样波澜不惊。但十分钟前挽在他怀里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他急迫又顺从,他的亲吻、触碰和拥抱都沉默而热切,仿佛漂过一片温暖黑暗的海洋。
奇怪的是,这变得越来越像是真正的约会。有时是杰洛特要求,有时是他主动邀请...
*事后,一发短打。
*仍然是寻女小队时期的小插曲。
Summary:猎魔人试图向他索取他不确定自己拥有的东西。尽管困惑,他还是答应了。
正文:
做完了爱,他们躺在星空下。
杰洛特的手指仍然挨着他的手,胸口轻微起伏。他直直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是这样安静,雷吉斯想,事前和事后都一样。倒不是说这不符合杰洛特给他的印象——猎魔人向来沉默寡言,眼神冰冷,像蛇一样波澜不惊。但十分钟前挽在他怀里的那个人截然不同;他急迫又顺从,他的亲吻、触碰和拥抱都沉默而热切,仿佛漂过一片温暖黑暗的海洋。
奇怪的是,这变得越来越像是真正的约会。有时是杰洛特要求,有时是他主动邀请。他们可能整整一周都不做,也可能连续三个晚上都偷溜出来。换做平时,雷吉斯甚至会认为这很浪漫。
另一方面,比起肉丨体关系的突飞猛进,他们的情感交流可谓停滞不前。想要撬开杰洛特的嘴简直难如登天。目前为止,他有幸得知杰洛特那一头白发和许多伤疤的来历,他幼年时的监护者和陪练,他过去的生活,他和“命运之女”相逢的始末,都是些琐碎小事,但毕竟构成了眼前人的一部分。作为交换,雷吉斯回以自己的一些亲身经历。他有很多能讲的,他的记忆力相当出色。
但更多时候,他们躺在一起,沉默不语。就像现在。
他稍稍转过脸,注视那张熟悉的柔软面孔。即便在这么多次缠绵之后,杰洛特也远谈不上坦诚,但雷吉斯渐渐学会了阅读他的身体语言。猎魔人冷硬的五官被一个放松的表情软化,显然懒洋洋地心情不错,并且如释重负。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本医书上说的“非常规的治疗手段”,不由失笑。
“雷吉斯。”
他迅速调整好心情。“什么?”
“你能抱着我吗?”
这个要求可是惊世震俗,但他说得多么平静,仿佛理应如此。雷吉斯稍作犹豫便伸出手,左臂揽过他的肩头,将他带向自己。杰洛特顺势把头靠在了他锁骨上。
怪异的是,所有别扭和抵触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雷吉斯无端想起“驯服”一词:一头伤痕累累的狼,它已贫病交加,无力推开送到嘴边的食物,只能俯首认命;而一旦跨过那条界线,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你果然没有心跳啊。”杰洛特说。
雷吉斯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拥抱——与性无关,也不为给予同情或安慰,只是静静感受彼此。即使对他来说,这也是不常有的事。
“这让你觉得不真实吗?”
“有一点,”杰洛特在他胸前动了动,挑了个最舒服的位置躺好,“不怎么习惯跟没有体温和呼吸的生物一起睡,你知道。”
雷吉斯将另一只手圈过他腹部,握住他的腰,把猎魔人紧紧箍在怀里,安置在两膝中间。“这样呢?”
“好多了,”杰洛特回答,忍不住笑了,“你真是……独断专行。”
雷吉斯已经习惯了他那漫无边际的抱怨,尤其是最近里头喜爱和开玩笑的成分越来越多。他坚持喊他“吸血鬼”,在他插话和发表演讲时戏仿他的说话方式,在床上跟他斗嘴。相比过去,他几乎变得开朗了,让吸血鬼不禁好奇他从前是怎样的人。他也会这样依赖他过去的情人吗?他更习惯于闷头听命,还是挑衅又主动,嘴上永远不甘示弱?
他捧住杰洛特的脸颊,用拇指摩挲他的颧骨,没有忽略对方往他掌心里拱了拱,看上去甚至相当享受。他觉得此刻即使亲吻对方也不会遭到抗拒,于是就这么做了。
那只是个纯洁的晚安吻,蜻蜓点水般落在额前,却勾出一声得偿所愿的叹息。最后一点隔膜也消失了,猎魔人放松下来,将全部重量交付在他身上。
他能听到对方血管里海潮似的回声,听到舒缓的心跳,它们那么平稳规律,仿佛将永远如此。这让他想要把手放在怀中人的胸膛上,感受那颗心如何跳跃,将皮肤和浅色的乳尖微微地抬起。假设在不久的将来,他将死去,那么他肉丨体的温度、呼吸的节奏和血液的气味,就会成为雷吉斯记忆的一部分。他如此鲜明,如此甜美,吸血鬼确信自己会在脑海中为他留下一席之地。
本该如此,他想。
如同多数吸血鬼一样,他对死亡向来缺乏同情心。人固有一死,这有什么稀奇?不过是露水消逝在朝阳下。可他却发现自己很难心平气和地设想杰洛特的死亡。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但目前尚在掌控之中,也许吧。
“我猜你不会在乎被人说闲话,是不是?”一段异样的沉默后,猎魔人再度开口。
雷吉斯惊奇于自己居然不是主导话题的一方。这倒新鲜。“你指什么?请具体些?”
“当然是我们的事。我猜你不会介意他们说什么……但还是问问比较好。”
有两桩怪事。首先,猎魔人竟会在意他的想法;其次是对方居然打算给他们的关系下一个定义。当然不是说雷吉斯想对此抱怨什么。
“当然不。”尽管为杰洛特的坦诚感到困惑,他还是如实回答,“正如我所说,吸血鬼在及时行乐方面通常都没有障碍。不过你竟然会考虑到羞丨耻心的问题……你现在的确视我为人类了,不是吗?”
“羞丨耻心?你?别逗我笑了。”杰洛特嗤之以鼻,“只是感到意外而已。毕竟你一直都端着温文尔雅的学者架子,不像是会半夜溜出来跟人乱搞的类型。”
“只是方便起见罢了。毕竟众所周知,外在的年龄通常象征着权威和智慧。”雷吉斯说,并不生气,“不过我的确钟意这副皮囊……以及与之匹配的身份。一名助人为乐的吸血鬼医生,非常戏剧化,你不这么觉得吗?”
“看来没人提醒过你的趣味很差劲。”杰洛特讥讽道,但明显心事重重。他沉默了下来。
雷吉斯考虑是否应该提议归队。虽说他无所谓,但猎魔人睡在野外可能会着凉。何况即使对他俩来说,当前这种形势下彻夜不归也太过了。他不得不为汉萨首领的名声着想。
“雷吉斯?”
“我在听。”
“曾经有人了解过你吗?”
今晚杰洛特对他的兴趣浓厚到了反常的地步。雷吉斯想知道这是气氛使然,还是早有预谋。他清了清喉咙,斟酌起措辞,“我会说,即使是最高明的智者也无法真正了解自己……”
“别,”猎魔人飞快地打断他,语气却并不强硬,反而透出惊人的真诚,“少来这套。就……告诉我实话。”
啊,人类,他想。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一切。不过他并不打算说谎。“我想答案是没有。”
“我猜也是。”杰洛特叹道,“是他们做不到,还是你没给过他们机会?”这听起来几乎像个指责了。
他试图厘清思绪,没发觉自己的手正在猎魔人的胸口游走,沿着腹肌滑向肚脐。这和往常富有技巧的爱抚不同,太过亲狎,太过放肆,充满了无意识的占有欲。杰洛特在这触碰下浑身紧绷,呼吸凝在肺里,但无论如何没有躲开。
“我没有拒绝过任何人靠近我,杰洛特。”最后他说,“如你所知,我有幸认识过很多人,得到过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也报之以真相。我和一些人始终保持着联系,直到他们的生命耗尽。我愿意为那些对我心怀善意的人提供一切。他们不会为认识我而后悔,仅此而已。”
有过一瞬间,他好奇杰洛特会不会反驳那个冷酷无情的“仅此而已”,但回应他的唯有沉默。
“你在意过他们,是吗?”
“以我自己的方式,是的。无论他们是否重视我,或者重视我的哪一面。我不需要回报,我猜这正是他们喜欢我的原因。”
他没在说漂亮话,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也是迄今为止他所搭建的一切人际关系的总和。那些人向他寻求帮助,也为他提供消遣。有谁会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不会随着时间流逝疏远过去的朋友,也不会因为身份和心态的转变变得难以相处。他和任何人都没有利益冲突。每个人在他身边都感到如沐春风,对他相见恨晚。相较之下,吸血鬼的身份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他没把这些说出口,但猎魔人显然心知肚明。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呼吸放得很轻,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触发了什么。吸血鬼的指尖隔着薄薄一层血肉触碰他的心脏;他就在他手中,袒露而脆弱,雷吉斯却仿佛能从那沉甸甸的节奏中掂出同情的分量。有趣。
“听起来可真孤独。”最后,他几乎无声地说。雷吉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牵起嘴角;是那种无数次被证实过人类绝不会喜欢的笑容。
“你认为究竟什么是孤独,杰洛特?”他用丝滑的语调说,“如今你被一群忠诚可靠的战友环绕着,他们都愿意与你同生共死——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在讽刺。你会因此感到充实吗?他们排解了你的寂寞吗?”
“不。”猎魔人坦然答道,无视了这刺耳的挖苦,“但至少现在,我并不感到寂寞。”
雷吉斯觉得自己大概是会错了意。他愣怔了片刻,于是错过了否认的时机。
“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因为你。”
这听起来像是个表白。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但没有任何被误解的余地。雷吉斯想知道看着他的双眼说出这句话是否太难。也许这就是杰洛特有意背对他的原因。
他不该感到诧异的,这不是预料之中的事吗?猎魔人对他产生好感——即使不是他有意为之,至少也是放任自流的结果。对此他并无抗拒,他甚至可以说相当喜欢这个猎魔人。陪伴,照料,性丨爱……即使杰洛特想要更多,那又怎样?就像他说的,他从来慷慨大方,不计得失。倘若猎魔人要求他余生都留在他身边?他会的,只因他此刻愿意答应,而他总是信守诺言。
只是,不知为何,他觉得不只是这些。
有些事,无论如何心怀侥幸、千方百计找尽借口,现实都不容辩驳。事实是杰洛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什么——也许不仅限于生物层面。他已经知道他是谁,又如何看待这世界,仍然选择吐露心声,不在乎是否会遭到轻视。他在众人面前维护他,多次坦言信任他的判断,不在意他是否明明有能力出手,却选择置身事外。而他想要的……雷吉斯不确定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在试图向他索求他不确定自己拥有的东西。
杰洛特的呼吸仍旧平稳均匀,但脉搏出卖了他。人类是多么容易受伤啊,雷吉斯想。只要一句拒绝——不用说得多直接,只要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就足以使他心碎。雷吉斯猜想他的感情之路一直磨难多艰。他需要被选择,需要被爱护、珍视和肯定,需要找回自信,而这在眼下甚至生死攸关。
无论如何,他本就没打算拒绝。
“我哪里也不会去,”他说,“如果这能让你获得平静的话……就到你满意为止吧。”
至少目前,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谢谢你。”杰洛特轻声道,他几乎能听出一个真心的微笑。
现在说“爱”未免为时尚早,并且太过轻浮,即使对一个吸血鬼来说也一样。但雷吉斯的确为心中突然涌现的想法感到惊讶;也许这个人能为他的生活带来某些改观。
于是在这一夜剩下的时间里,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回去的事,就这样在沉默中相拥,各怀心事,直到天色破晓。
Fin.
【巫师3/雷狼】Normal Ending/普通结局
*原著雷狼,但是血酒
是对CDPR各种ooc台词和剧情bug的怨念产物。
*雷狼寻女小队时期交往前提。
*题目有“普通结局”和“正常结局”的双关。
Summary:在攻城之夜前,雷吉斯和狄拉夫之间有过一场谈话——关于他们所爱之人,以及围绕这些人展开的命运。
正文:
“那个猎魔人真就那么重要?”狄拉夫说。
灰发的吸血鬼挡在前方,并未垂下双眼。此前他已和这位同伴相处数月,多多少少填补了阔别数百年的记忆空白;但他仍不敢说对他有任何了解。
雷吉斯,考虑到数周之前他还没法开口,如今这副精气神真是令人敬畏。他已经恢复成狄拉夫记忆中的样子:黑暗,敏锐,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
*原著雷狼,但是血酒
是对CDPR各种ooc台词和剧情bug的怨念产物。
*雷狼寻女小队时期交往前提。
*题目有“普通结局”和“正常结局”的双关。
Summary:在攻城之夜前,雷吉斯和狄拉夫之间有过一场谈话——关于他们所爱之人,以及围绕这些人展开的命运。
正文:
“那个猎魔人真就那么重要?”狄拉夫说。
灰发的吸血鬼挡在前方,并未垂下双眼。此前他已和这位同伴相处数月,多多少少填补了阔别数百年的记忆空白;但他仍不敢说对他有任何了解。
雷吉斯,考虑到数周之前他还没法开口,如今这副精气神真是令人敬畏。他已经恢复成狄拉夫记忆中的样子:黑暗,敏锐,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复杂,也更令人头痛,各种意义上的。多少年前他们就没认同过彼此;假如没有这件事横插一脚,他们本该有更多时间增进了解的。
“杰洛特的确是我不愿割舍的事物之一,”灰发吸血鬼心平气和地承认,“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心怀友谊与和平的目的前来。很高兴看到你已经恢复了冷静,老朋友。”
“省省吧。”狄拉夫冷淡地回答。雷吉斯也许是和缓的,避免冲突的,但不会是优柔寡断的。他看不出这事有什么纠缠不休的必要。
雷吉斯叹了口气。“你已经不再愤怒了,狄拉夫,我看得出来。何必非要让流血事件升级呢?”
“这和愤怒无关。”
“那就是报复了?人类的狡诈和伪饰令你失望透顶,因此不值得再给予一次机会?”
“你很清楚我是为了什么。”他不耐烦地说。
尽管雷吉斯一直在向他灌输所谓人道主义的理念,但他知道这更多是为了开导自己,而非保护凡人。任谁都能看出非人类在这世道生存的艰难;不是每个吸血鬼都像雷吉斯那么擅长对付人类。
雷吉斯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并未步步紧逼。狄拉夫猜他有备而来;这场仗注定不会轻松。他厌倦了东躲西藏,也想听听雷吉斯的看法。他比任何时刻都更迫切地需要支持,即使这意味着要忍受对方的说教。但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人们会在明明有其他选择时一意孤行?如果你只想要席安娜,我保证女爵不会将她囚禁太久。只要再等上几周,甚至几天,我们就有机会伺机下手……”
“‘我们’?”狄拉夫哼了一声,“最近你的作为看起来可不怎么公平啊。”
雷吉斯圆滑地微笑起来,让人怀疑他会为任何事跟人以命相搏。“说到这个……我记得就在几天前还有人声称不需要我帮忙?”
“你不帮忙的话就走开。”
他早就知道自己救回了一个大麻烦。如果对方足够真诚,他的感觉说不定还稍微好些;然而在那双含笑的黑眼睛里,他只看到宽容和审视,好像他是某种无法晓之以理的幼儿,或者动物。曾经他分明才是他们当中更讲道理的那个。
“总是这样,狄拉夫。多少年了?我们从来就没达成过共识。我拜托你,就这一次,多想一种办法吧。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完全理解你的愤怒,并且无意为你的敌人辩护。我从来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我能怎样帮助你,如果你甚至拒绝听我说话?”
“你真的把我当成傻子,是吗?”狄拉夫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争执可悲又无益,“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还会爱上谁,雷吉斯。”
说这话时,他难免想到了曾经认识的那个年轻吸血鬼。他从来都不喜欢那副样子:好奇心过剩又无法无天,纵欲无度,并且嘲弄一切。比起那些年少无知的同类,雷吉斯更像是有意为之,这就让他越发可憎。事实上,起初他多少还关心那些狐朋狗友,后来连他们在他身边都会感到不适。他对饮血之外的事都漠不关心。很难想象这种人会稍微学会那么一点节制,更别说真正在乎某人了。因此,当他发现(真的,只有瞎子才会比他更晚看出)这位旧识和猎魔人的关系时,狄拉夫的第一直觉是深感荒谬,而非遭到背叛。
雷吉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他还在虚弱期,刚刚摆脱不得不每天饮血的阶段,但狄拉夫不会为此轻视他。
在斯提加,他找到了满地狼藉和雷吉斯的残余,也找到了支离破碎的人骨。也许这位老朋友的变化从来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多。在及时行乐方面,雷吉斯向来是一把好手。
“相信我,我的朋友,”雷吉斯的表情依旧温和,但语气变得冷淡了一些,“我的杰洛特的……相处模式,与你和席安娜的完全不同。等此事结束后,我很乐意和你谈谈正确择偶观的问题。但眼下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必须有一场战斗……”
“死的只会是我。因为你比我自信,自信能拥有你的猎魔人。”
他说,没费心掩饰语气中的悲戚。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对她的背叛感到痛苦,也不再嫉妒旧相识得到的一切。他只是感到一种强烈的厌倦和破坏欲;在心里,他明白为什么雷吉斯能获得幸福,而他不能。你怎么能指望得到你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像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躺在床上等待审判,对自己的结局漠不关心。但雷吉斯显然认为这种安排对他也太过仁慈了。
“你好像认为两败俱伤是不可避免的结局,”雷吉斯说,“到目前为止,我不会以人类的道德标准评判你的行为,毕竟你我是同类……”
“别再装模作样了。”狄拉夫冷冷地打断他,“你既然不把人类视为劣等生物,当然也不会认为吸血鬼有多高等。你从来没把谁当成过自己的同类。说实话,我没喜欢过你,雷吉斯,一直都是。但我羡慕你。”
雷吉斯盯了他半晌。他的黑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真遗憾,狄拉夫。”最终他说,“也许你身上蕴含着另一种可能性,我从来没能意识到的那种。即使不谈你我之间的情分,我也希望你能选择活下去。不要假装你会被自暴自弃以外的东西杀死。”
“如果你不豁出命来保护他,”狄拉夫平静地说,“我就会把他杀了。你想要两全其美,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可我们都会强迫你做选择。可能他还不知道你会怎么选,但我很清楚。所以别白费力气了。”
意料之中,雷吉斯并没被这番话激怒。他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狄拉夫觉得那目光中仿佛蕴含着一丝……探究?
“即便如此,”沉默片刻后,他说,“我仍相信我们尚有第三条路可走。比方说,如果你愿意考虑的话,我恰巧知道一条能够尽量避开守卫潜入监狱的路线。”
狄拉夫猛地抬头。“你不会是说认真的。”
“我当然会。你知道我从来不是墨守成规的人。”
“这场行动必然会伤及无辜,如果你没意识到?”
“啊,这时我们引以为傲的种族天赋就能派上用场了。只要你不那么热衷于制造屠杀现场,朋友,我就可以及时使用一些无害的催眠术了。”
狄拉夫狐疑地盯着他,显然在绞尽脑汁地试图从他脑中挖掘出点什么,表情却在渐渐松动。雷吉斯时常为他太过好懂而啼笑皆非。
“不担心他看清你的真面目后一走了之吗?”
“他不会的,”雷吉斯简短有力地说,“我相信他不会。”
黑发的吸血鬼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在掂量这番话中的可信度。但两人都明白他其实别无选择。
“好吧,”他点头,“听你的。”
——————
“我不知道你还有办法和他私下见面。”杰洛特抱怨道。
雷吉斯面不改色。“我们约定过一个地点,如果我改变主意,就能去那里找到他。原谅我无法带你一起去。尽管听起来很可疑,但吸血鬼之间的确有一种……契约来约束彼此。即使是我也不能轻易违背。”
“好吧,反正你总是清白的。”杰洛特放弃似地叹了口气,翻身抱住他,“所以这就是女爵突然大发雷霆的原因了,我猜?你和你的血兄弟差点把鲍克兰掀个底朝天。听说有一大票官员因此落马。”
“比想象中的波折多了,”雷吉斯抚摸他露在毛毯外的肩膀,“女爵显然有所防备,两天前就秘密将席安娜转移去了别处。但她低估了高等吸血鬼的追踪能力。”
“狄拉夫怎么样了?”
“我相信他最终会好起来的。在整个行动中,他表现出良好的配合和清晰的口齿,显然已经恢复了冷静。至于席安娜死后,他也没有太过失态。总体而言我会说,他看起来还算正常——除了不太想看到我之外。”
“现在我相信他确实恢复正常了,”杰洛特嘟囔道,捧起吸血鬼的脸给他一个软乎乎的吻。
雷吉斯温柔、耐心、富有技巧地回吻他,直到他颤抖着在他怀里化成一滩为止。吸血鬼的手指缓慢地攀上他颈侧,拇指轻轻搭住脉搏,他能感觉到血流在这轻柔的按压下加速、收缩。他闭上眼睛。
“你能让一个吸血鬼癫狂,你知道吗?”雷吉斯轻声耳语,“我想不是每个吸血鬼都像我一样幸运,能够拥有你。”
杰洛特半睁开眼看他,又赶紧移开目光。他并非不习惯被人含情脉脉地注视,但都不如雷吉斯这样……赤裸。对方幽深漆黑的双眼中藏着磁石般的吸引力。如果每次雷吉斯有所企图时都用这招,总有一天他会在众目睽睽下吻他。
“你知道吗?你真的不是个好朋友,”他说,露出一点无奈,“打算向全世界炫耀我们的关系,包括你那失恋的血兄弟,是不是?你不觉得这很不人道吗?”
雷吉斯眨了下眼。“实际上,他坚信发生这种事之后,你就会无法忍受我的暴行而和我分道扬镳。我建议我们改天去拜访他一次,也许这能让他改变想法。”
“我充分相信你要是没插手,伤亡数字只会比现在翻个几倍。”猎魔人又叹了口气,“但你本可以告诉我的。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让你做现场唯一一个靶子?现在所有目击者只会记得两团烟雾。”
“算了,当我没说。”杰洛特放弃了追问,反正他也不真的在乎,“反正现在我们都回不去陶森特了,至少女爵在位期间想都别想。毫不怀疑她会举办一场诺维格瑞式的吸血鬼大烧烤。”
“弹指一挥间罢了。”雷吉斯说。
“炫耀。”
他钻进雷吉斯怀里,确信他们会把整个白天睡过去。如此多的艰辛与苦难之后,他们理应拥有这样一段时光。等睡饱之后,他们要来顿丰盛大餐,洗个澡,然后再在浴盆里做一次。雷吉斯是不是还有好几瓶曼德拉酒来着?
但在实现这些美好畅想之前……有一小片阴影仍笼罩在他心头。从几天前它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如今虽然咽了下去,食道内仍有异物感。他把额头靠上吸血鬼胸口,犹豫着。
“怎么了?”雷吉斯问,一如既往地敏锐。杰洛特咽了口唾沫,后知后觉地感到心悸。
“你知道,”他小心翼翼地说,“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里我和他最终还是要决一死战。”
吸血鬼缓慢地眨了眨眼。“而我就站在一边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
“不如说是做得太多了,事实上。我好容易把他砍翻在地,结果你一把推开我,说要自己了结这事,然后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
“我?”雷吉斯惊讶地说,“我为什么要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而叫我重视的人们大打出手?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也不知道。如果真有掌管梦境的神,祂一定是个丹德里恩式的人物:肤浅、浮夸,喜欢戏剧性的情节。而且脑子有问题。”
Fin.
【巫师3/雷狼】Fantastic Night/夜色朦胧
*6k,伪现代au,很怪,并且非常致郁,阅读有可能产生不适。
*私设高吸有影子。
Summary:他向杰洛特讨还七个世纪前的一场葬礼。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没药的香味,
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
——《失望者和自己灵魂的谈话》
——————
驾驶室里,他点燃了第三支烟,深吸一口,半分钟后才吐出来。乳白色的烟雾缭绕在车内,但他没有开窗。
夜空像浸透了墨汁,下着一点小雨,车子停在路灯杆下,可以看到光柱里下着红黄色的雨滴。一层雾笼罩着大地,不是那种轻柔、富有诗意的纱雾,而是冰冷刺骨,教人裹紧外套加快脚步的那种。寥寥无几的行人,都贴着墙根走。
他又看了看表,约定...
*6k,伪现代au,很怪,并且非常致郁,阅读有可能产生不适。
*私设高吸有影子。
Summary:他向杰洛特讨还七个世纪前的一场葬礼。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没药的香味,
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
——《失望者和自己灵魂的谈话》
——————
驾驶室里,他点燃了第三支烟,深吸一口,半分钟后才吐出来。乳白色的烟雾缭绕在车内,但他没有开窗。
夜空像浸透了墨汁,下着一点小雨,车子停在路灯杆下,可以看到光柱里下着红黄色的雨滴。一层雾笼罩着大地,不是那种轻柔、富有诗意的纱雾,而是冰冷刺骨,教人裹紧外套加快脚步的那种。寥寥无几的行人,都贴着墙根走。
他又看了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电话打了三次,无人接听。他决定抽完这支烟就打道回府。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车窗。
杰洛特隔着玻璃瞥了一眼,身形和他要等的人对不上。这种天气会游荡在外的不是酒鬼就是流浪汉,这两种人对路边歇脚的夜车司机都不会太友好。车窗上贴着单向透视膜,他没吭声,缓缓吐出一口烟,打算装睡。
敲玻璃的笃笃声第二次响起,礼貌、不疾不徐,然而固执己见。他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降下车窗。
和想象中满身酒气的醉汉截然相反,玻璃后映出的是一张瘦削的脸,四十多岁,憔悴不堪,像一轮惨白的月亮,孤悬在车窗上方。杰洛特多看了他两眼,感到一丝古怪的熟悉感浮上心头,旋即就散去了。
“你有什么事?”他说。
陌生人直挺挺地戳在那儿,活像医学院里的塑料骨架模型。杰洛特担心他会一头栽进积水里,那样他就得把人和污泥浊水一起弄上车。他上周才洗过这该死的车。
“你能载我一段路吗,先生?”
漫长的五秒钟后,来人终于开口。他的眼睛又冷又亮,像被夜雾擦洗过,盯在杰洛特脸上。若非他口齿清楚神态自然,杰洛特都要怀疑他嗑高了。
“去医院?”杰洛特上下打量他一番,“你看起来要晕倒了。”
“不。”陌生人说,急促地喘了口气。他的声音温和又文雅,像个收入不菲的体面人,可惜说话间的气喘令这风度打了折扣。“我约了人见面,快要迟到了。我会付车费的,您说多少就是多少——如果方便的话,当然。”
杰洛特什么也没说。副驾驶上堆满了纸箱和档案袋,他用拿烟的手指了指后座。寒气与陌生人一起钻进车里,杰洛特掐灭了烟,打开空调。
“你想去哪儿?”他问。
男人开口之前先咳嗽了一阵,一种漫长、艰难而不祥的哮鸣,仿佛牵动着全身,听得人肺里难受。他用一块手帕捂住嘴,捂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报出了一个地址,那地方很偏僻,约莫二十分钟车程。杰洛特踩下油门,雪佛兰驶进夜间的冷雾里。
刚下岗那阵他开过几个月的计程车,从那以后就没人坐过他的后座了,这感觉还挺新鲜。那仿佛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杰洛特漫不经心地想。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陌生人慢慢挺直了身子,比他想象的要高,目测和他自己差不多高。
“今晚可真冷啊。”那人字正腔圆地搭话。
杰洛特不知道该答什么。片刻后,对方自说自话地续道:“没想到这种天气还能碰上人。您真是帮大忙了。”
他的态度有种莫名其妙的熟稔,但不显得违和。杰洛特为这矛盾的感触困惑了一会儿。
“我在等人。”他说,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费心解释,“一个警局的旧同事,让我给他送点东西。他一直没来,可能是出紧急任务吧。最近这个区不怎么太平。”
“原来如此。”男人随口回答。但不知为何,杰洛特觉得这并非他的本意。
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此时陌生人也透过后视镜打量着他;他的脸在黑暗中几乎闪着光,下眼睑有青色的影子,令失血的皮肤显得更苍白了。他那安静、专注的眼神是难以形容的。杰洛特好不容易才忍住这奇特的眼神。
“你能帮我拿点东西吗?”猎魔人突然发问。
“什么?”
“抽纸。就在你左手边,我没记错的话。”
伸手去接的时候,他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那只手。和预期中一样苍白、干燥又冰冷,石膏模一样完美无瑕,没有哪怕最轻微的——书写或劳动造成的——关节变形。在现代社会这是匪夷所思的。
杰洛特单手抽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好像生活里的麻烦事还不够多似的,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立刻把手伸向手套箱里的对讲机。
寂静像一张厚重的毯子罩在车顶,除了窗外微弱的风声和铁皮的震颤,它裹住了一切。一个缓慢的心跳声回荡在车里,怦怦,怦怦,只有非人的耳朵才能捕捉到。
——只有一个。
“你是个猎魔人。”
仿佛厌倦了这戏剧性的沉默,陌生人在后座上幽幽地开口。
而你是什么?杰洛特心道,但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他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味,还有另一种气味——一种难以形容、无法阻遏,暗示着不祥的气味。是死亡的气味。
上一次闻到这气味,是五年前。
RX-27型试剂,有极易辨认的刺激性气味,对A类超自然生物是剧毒,无药可解,然而过程漫长又痛苦。他曾用25ml这东西干掉一只吸血鬼——不是卡塔卡恩那种半吊子,是真正的高等吸血鬼。这一壮举令他成为警界的传奇人物,也断送了他的职业生涯。出院后,他从警局退休,装上了义肢。
时隔五年,当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体验与成就感毫不沾边,事实证明,传说生物死到临头时和人类并没多大区别。比起断臂的疼痛,那双眼睛更令他记忆犹新——就像连环杀手总不会忘记他第一个受害者的眼神。
没有下一个受害者了,如果运气好的话。但愿今晚不会破例。
他从后视镜里再一次仔细观察陌生人的双眼。纯黑色,对这样一只怪物来说未免太过普通,毫无特点。这双眼睛不像濒死的困兽,他看起来毫不激动,也不恨害他落到这下场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他好像只是累了。
一个奄奄一息的吸血鬼在他车上,请他开到一个天知道是什么地方去。这大概是字面意思上的“送怪物归西”,杰洛特觉得滑稽。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吗要答应,或许生活是太无趣了,死水一般毫无波澜。你总得往井里扔块石头。
而在那之外,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怪物杀手。
他看了看腰间的配枪:一把装填阻魔金子弹的大口径手枪,不足以干掉高等吸血鬼,但挨上一枪也不会好受。平时他不会如此托大,但后座的人本就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而对方显然也很有这方面的自觉。这很好。他无意毁掉这个夜晚。
沉默仍在延续。杰洛特将一张光盘塞进车载CD机,没营养的流行歌曲飘荡在狭小的空间里。大概不符合乘客的品味,他想,吸血鬼看上去就像来自世界另一边的上等人。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奇对方到这种贫民窟边缘的街区来找什么。显而易见,不管是什么都害他倒了大霉。
“就这样?”男人说,“没有什么要盘问我的,警官?”
杰洛特惊讶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我要是问了,你就会实话实说吗?”
“喔……”陌生人宽容地笑了,“你一定被世俗的成见误导很深,猎魔人先生。”
“我没被任何东西误导,”杰洛特冷冷地回敬道,“我有自己的眼睛,外加三十年工作经验。所以你打算开尊口吗,吸血鬼先生?”
陌生人笑了笑,告诉杰洛特,他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有很多能问的,比如维吉玛还藏着多少个高等吸血鬼(关于这个问题,他没指望能得到真实答案),比如他干吗要在午夜拦下这样一辆车(如果他有所图谋,那时机未免太凑巧了)。更具体的,他对这类生物在人类社会中的位置始终心怀好奇。可惜他们时间不多。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他说。
不可能是警方所为,否则他不会一无所知。他在刑侦科充当半个顾问,老同事们偶尔会请教他一些特殊品种的人道化处置问题。维吉玛藏着另一只高等吸血鬼?绝对是个重磅消息,他的手机会第一时间被打爆。
“这个嘛,”陌生人轻声解释,“很久以前,我犯了个错……不,有件事我答应了,却没有做到。我觉得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所以是私人恩怨了,杰洛特心想。“不太顺利,我猜?”
“不,很成功。这只是一点代价而已。”
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那副事不关己的平静姿态,令杰洛特感到一丝违和。但他随即又觉得可笑:这世上有倾家荡产只求续命几个月的人,就会有求死不得的人。就像他始终不理解干吗非要费劲拯救一个自杀的人。
只不过,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个“人”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你笑什么?”
“哦,请原谅。”吸血鬼笑着说,“你让我想起一位老朋友……他总是对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关心。当然,不是说这是坏事。”
奇怪的是,他听起来仍然具有掌控力。他谈起旧友,仿佛它们并非他即将永逝的生命的一部分,而是某种永久、恒常、不可磨灭的东西。见惯了生离死别,这份从容和矜持令他心生敬意。杰洛特衷心希望自己在生命终点也能如此体面。
这个生物一定已经活了相当久,猎魔人想。他也许几百岁了,甚至更长。他身上有些旧世界的残余,一种异类的孤独气质。这是个很清楚死亡是怎么回事,并且多少年前就对它失去了敬畏心的人。死亡在他眼里形同一道堤坝,截断了时间的死水,就此阻绝了人生荒凉的远景。
这样的人在最后一个夜晚要去寻找什么呢?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他没忍住好奇,“有什么意义吗?”
“我要去赴一个约会,“陌生人回答,仿佛早有预料一般,“这我先前说过了。”
“很重要?”
“非常重要。”
“和谁?你的一个同类?”
“啊,请不要担心,”吸血鬼微笑着说,仿佛觉得有趣,“这和您无关。您不必怀疑这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一个将死之人是不会有什么企图的;何况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事也过于巧合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杰洛特干巴巴地说,“如果吸血鬼的‘人’手富余到都能把一个离职好几年的警员写进暗杀名单,我会说人类离完蛋不远了。但很不巧,我不是普通的退役警员。”
“让我想想。杰洛特·菲尔德,联调局特殊执行部前专员,编号267,在职期间有多次立功表现,击杀记录甚至包括龙。最光辉的成绩是五年前在一次针对类人智慧生物的秘密行动中带队,当场击杀一名高等吸血鬼,擒获一名,重伤两名。我说得没错吧?”
杰洛特的手滑向腰间,脚跟踩住刹车,微微用力。吸血鬼的笑声听起来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你要对我开枪吗,警官?”他平静地说,“无论你认为我们多么不堪一击,你清剿的那群吸血鬼在各方面都算不得成年,并且醉到毫无理智可言。至于我……你认为我能做到什么,在完全不碰到你的前提下?”
杰洛特把手收回到方向盘上,慢慢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这事在吸血鬼当中不会是新闻,如果真有报复,那也早该来了。“但你不会那么做。”
“是吗?为什么?”
“因为你不恨任何人。”
他对周围人的恶意总是很敏感,算个无关痛痒的天赋。实际上,瞎子都能看出这个吸血鬼是什么“人”:他对杀人毫无兴趣,也不想死前跑到街上来个恐怖袭击。这已经强过相当一部分人类了,他不无讽刺地想。
“说得好。”吸血鬼笑了,语气听起来甚至是愉快的,“依我看,你脱离老本行未必是件坏事。你的才能绝不仅限于杀戮。”
“对于一个马上就要断气的人来说,你还真活泼啊。”
“我就权当这是夸奖了。我能问问你为何允许我上车吗?据我所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高等吸血鬼的悬赏都相当可观。这和你在外的名声不符啊,杰洛特先生。”
“外表是具有欺骗性的,”杰洛特冷冷地说,“也许我在拖时间等着你毒发身亡,这样就能拖着你的尸体去领钱了。如你所说,我亲手杀过你的同类,不是吗?”
“哦,我相信你那么做是有正当理由的。”
“没有什么理由。他是谁,杀过多少人,具体有哪些罪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是别人手里的工具,只会服从命令。”
他没好气地反驳,强压下一股无名火。说到底,他不认识他,不了解他的生活。他们甚至才不过说了十分钟话,可吸血鬼表现得像是对他了如指掌。这些生物都是这么傲慢的吗?
“请别这样说。”陌生人像哄小孩子一样,口气宽慰地安抚他,“有时候我们的确需要装作受人操控,以减轻自己做出决策的负罪感。但这不代表我们放弃了自主思考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此事的反应如此过激。这也证明你心中自有一套行事标准,不以世俗意志为转移。”
多荒唐,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吸血鬼在跟他大谈人生哲理——还是迎合普世价值观的那种。可是他笑不出来,他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多么善解人意啊,”他讽刺道,“我猜你也有一套独立于吸血鬼社会的行事标准,是不是?你的与众不同又给你带来过什么呢?”
“痛苦,只有痛苦。”陌生人用平稳、冷静、坚定的声调回答,“就像你一样,先生。”
有那么一会儿,杰洛特心里升起一点憋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比大多数同行多情善感,或许这就是他被生活罚出局的原因——他迟疑了,为垂死猎物的眼神,而这失误代价惨痛。但此刻胸中躁动的并非往常那种徒劳无益的怜悯,他感到烦躁,感到可惜,想做点什么。
陌生人再次咳嗽起来。没有刚才那么厉害,更像哮喘病人竭尽全力呼吸。杰洛特听着这动静,忽然很想再抽支烟。
“你想来根烟吗?”他咬了一下舌头,说。
“不用了,谢谢你。”吸血鬼轻声回答,他几乎能听出一个见鬼的微笑,“这已经足够了。”
这就是结局,他想,再也没有什么能说的了。他应该闭嘴,接受现实,难道这不是一套例行程序吗?他从来无力改变什么,他甚至不能提供安慰,那不是他的工作。这个人——这个生物显然也不需要安慰;他如此强大冷酷,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他不需要告解,也不需要宽恕。他似乎了无遗憾,毫不畏惧。
但假设……假设他们是在另一种场合相遇,情况会有所不同吗?杰洛特想。
“你有家人吗?”他问,甚至忘记了他在和什么说话。
“我结过婚,”男人悠悠地说,“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高等吸血鬼说“很久”,那大概确实是很久之前吧。你为什么没再婚呢?他想说,却没有说。
“那是一段好时光,”陌生人自顾自地接下去,“可惜我从不忘记所有的事,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仿佛福至心灵般,他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爱情和死亡存在深刻的同谋关系,杰洛特明白这点,尽管从未切身体会。干他们这行的人或多或少,总有这方面的感悟:忠于爱情,也如人类疯狂崇拜绝望、死亡和毁灭一样,具有神秘莫测的魔力。只有喜欢夸夸其谈的愚人才会轻视这种自然之力,将它简单归为荷尔蒙和多巴胺的产物。
如同爱情的发生往往毫无征兆、不可理喻,它的影响也是无迹可寻的;即使日久年深,一个人的结局仍受它复杂难解的力量摆布。也许这就是那些他所不知的秘密。也许这就是所有违和之处的解释。他死死盯着后视镜,几乎忘了看路。
他看着吸血鬼,吸血鬼也在看他,凝聚的眼光透过镜面与他对视。他苍白的脸上浮起微笑,在那一瞬间,杰洛特几乎以为他是理解他的。
可那目光径直穿透了他,往更遥远的深处看去,落在某个他永远、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地方。空虚感将他吞没,他的胃重重往下一坠——拼图还缺最后一块,心急的孩子便伸手去揭,哗啦!碎片散落一地。
“请专心开车吧。”吸血鬼温和地说,仿佛再一次洞悉他心中所想。
他单方面结束了交流,仿佛刑斧坠落,一刀两断,丝毫不拖泥带水。杰洛特发现自己的手在哆嗦,于是他紧紧攥住方向盘,把油门踩到了底。车子在夜幕下无声地疾驰,前路被两柱车灯照亮,往黑暗深处无穷无尽地延伸,像个没有出口的噩梦。
雪佛兰在没有路灯的地段停下,排气管喷出冷凝的白雾。杰洛特熄了火,钻出驾驶室,打开后座的车门。
瘦削的男人靠在座椅里,闭着眼,神情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他那双骨节修长的手端正地合握在腹部。
“喂,醒醒!”他推了推那奇怪的乘客。没有回应。
他已经死了。
黑线如同白瓷上的裂纹,遍布他的脖子和下颌,失去弹性的血管网漂浮在发青的皮肤上。也许他中毒的剂量比想象中大得多,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他真的非常贴心,路边就是小树林,这一带人迹罕至,很适合抛尸。
杰洛特在他口袋里找到一些现金(结清车费和丧葬费绰绰有余),一枚氧化严重的银戒,杰洛特看了一眼尸体的手指,显然型号不太匹配。一串钥匙,钥匙扣上刻着姓名和住址信息(埃米尔·雷吉斯先生,圣布莱斯路四十二号)。
也许应该抽空去那里一趟,他想。
——————
高等吸血鬼的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工薪阶层标配的那种单身公寓。杰洛特站在地垫上,背靠着门框,有些恍惚。
客厅被里里外外打扫过,地板打过蜡一般闪闪发亮,沙发和扶手椅都蒙着防尘罩,电视遥控器摆在茶几正中,旁边是一只光洁如新的搪瓷花瓶,没有插花。两幅带镜框的素描画(他毫无艺术眼光可言,但无端怀疑它们出自屋主之手)被卸了下来,连同一些书、报纸包着的咖啡杯、玻璃杯和茶碟,一起装在靠墙放着的两个纸箱里,好像等着谁来把它们搬走。主人离开时显然不认为自己还会回来。
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冲击迎面拍向他,像强光,像气浪,令人晕眩。震耳欲聋的寂静回荡在头顶,他感到一点恶心。
在书房抽屉里,他找到了一个狼头形状的徽章,以及另一枚小一号的银戒,看得出保养用心,但仍像几百年前的古董。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笔记本,上头似乎被施了防盗魔法,刚翻开就自动焚毁了。
他看着那个徽章,这东西给他一种可怕的亲切感。他总觉得漏掉了什么线索,遗忘了某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他琢磨着,努力回想后视镜里的那双黑眼睛,还有当晚在夜色下、被他连同那只无主的旧戒指一起埋进土中的鬼魂。古怪的既视感再次浮现在脑海,他久久伫立在桌前,望着纷纷扬扬的纸灰,突然觉得心凉,更胜于多年前断臂的那一夜。
他再也不会搭载街边的陌生人了,他想。
Fin.
【巫师3/雷狼】Clear As Daylight/昭然若揭
Summary:寻女小队时期的一段小插曲。
正文:
“等一下,雷吉斯。”他说,“我想跟你谈谈。”
这是猎魔人下半天里说的头一句话。他刻意把音量压得很低,这声音只传进了走在他前面的吸血鬼耳中。
理发医师在鞍垫上侧过身,勒住骡子。等到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杰洛特驱马向前,和他并肩骑行。
他的膝盖几乎触及他的膝盖,两人的马镫轻轻碰在一起。杰洛特盯着前方的路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猎魔人从早上起来就情绪不佳。相处数周下来,吸血鬼已相当熟悉他的表情:如果膝盖的旧伤发作,他会眉头紧皱,在以为没人听见的时候嘶嘶抽气或低声咒骂;如果昨晚被噩梦纠缠整夜,他会肉眼可见地暴躁和沮丧...
Summary:寻女小队时期的一段小插曲。
正文:
“等一下,雷吉斯。”他说,“我想跟你谈谈。”
这是猎魔人下半天里说的头一句话。他刻意把音量压得很低,这声音只传进了走在他前面的吸血鬼耳中。
理发医师在鞍垫上侧过身,勒住骡子。等到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杰洛特驱马向前,和他并肩骑行。
他的膝盖几乎触及他的膝盖,两人的马镫轻轻碰在一起。杰洛特盯着前方的路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猎魔人从早上起来就情绪不佳。相处数周下来,吸血鬼已相当熟悉他的表情:如果膝盖的旧伤发作,他会眉头紧皱,在以为没人听见的时候嘶嘶抽气或低声咒骂;如果昨晚被噩梦纠缠整夜,他会肉眼可见地暴躁和沮丧,巩膜遍布血丝。但今天的杰洛特不同:他抿着嘴,面色不善,明显在为什么事心烦意乱。
但当他策马走在吸血鬼身边,他看起来消沉又安静,仿佛只是在寻求陪伴。雷吉斯克制着内心的好奇,在对方出声前保持安静。
梢头栖息的渡鸦见证了这尴尬的沉默。整整一分钟后,他才意识到杰洛特在等他主动开启话题。而对方似乎也意识到雷吉斯等自己率先开口。
“你最近话少多了,”最终杰洛特说,“要不是我太了解你,都要以为你是真的在意了。”
“在意什么?”
“米尔瓦的话。你知道她没有恶意,更不是真的讨厌你。她只是最近……不太好过。”
雷吉斯用不似作伪的惊讶神情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对这种小事斤斤计较吗,杰洛特?更何况她的指责不无道理。我得说,在此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说话习惯也会给他人造成困扰。我是不问世事太久,已经忘记了许多基本常识,比如辩经式的交流方式在日常生活中既不实用,又容易冒犯他人。”
“……你在暗示我们是一群说话粗野的文盲。”
“我绝无此意。”雷吉斯平静地解释道,“毫不谦虚地说,在我们看来,人类的受教育程度——通常是社会阶层的反映——正如工蚁和兵蚁的区别一样,只象征分工不同罢了。”
杰洛特笑了。而令吸血鬼惊讶的是,他似乎是真的觉得好笑。
“我是搞不懂你,”他小声嘀咕,“也许这样更好。”
“什么更好?”
“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又抿起嘴,仿佛雷吉斯的存在本身就令他心神不宁。但他似乎又没有意识到他们靠得有多近——近到他身上薄荷独特的清香都依稀可闻。
这不奇怪,任何人被草药医生的斗篷裹上一宿之后都会被腌入味的。奇怪的是,今早猎魔人居然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雷吉斯当时就在一旁,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不会明显到被后者发觉,但如果对方看回来他也不会躲开。他暗自觉得这像他救助过的一只野猫,在它人事不省时清洗伤口、裹上绷带,期待它醒来时能给点什么反应。
猎魔人没有看回来。他垂着头,双拳紧握,瞪着那块织物仿佛和它有什么深仇大恨,最后把它叠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交还给雷吉斯,眼睛自始至终不和后者对视。吸血鬼以为他起码要两天拒绝跟自己说话,但这一次似乎他想错了。
他半心半意地想着如果杰洛特问他干吗这么做的话怎么办。他无意冒犯对方,也没想借此传达什么信息。他们的关系——如果说和其他人的关系有所不同的话——当中向来没有什么不稳定因素。每当他要做什么,他总是先让杰洛特知道,并且令他看到这举动的必要性。
尽管雷吉斯知道猎魔人已不再防备他,但……他说不好。杰洛特似乎时而乐意他待在身边,时而又觉得吸血鬼的存在令他困扰。
事实上,尽管对方极力掩饰,他仍能看出杰洛特对他的一丝抵触。不大像吸血鬼已经习以为常的那种天性使然的厌恶,更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雷吉斯很乐意尊重他的想法,如果不是他的手一放在睡不踏实的猎魔人身上,那些紧绷的肌肉群顿时积雪消融一样垮下来的话。
草药的味道能使他平静下来,这说明什么?雷吉斯想。也许暗示着他需要被医治?猎魔人背靠着树干,眉头紧锁,绷着下颚。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探了探他的手腕,那很凉。
他久久伫立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用身体遮住刺眼月光。杰洛特毫无知觉地沉睡着,他的眉毛和鼻梁、半透明的头发丝,连同旧伤痕里间杂的细小纹路都清晰可见。雷吉斯观察着这一切,觉得心情异常平静,就像整理完书架,或者安顿好一只瘸腿的猫。他感到……满足。
他把烘干的毛毯盖在流浪猫身上,他把斗篷脱下来盖在杰洛特身上。他的手碰到对方肩头时,猎魔人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他俯下身去看他,那时他们的鼻尖只隔着一丁点距离。
杰洛特没有睁开眼。
那只猫最后没能活过那个冬天。大概他太年轻,缺乏经验,或者它本就患有什么隐疾。它死在沙发边,脑袋靠着他的脚,像在寻求亲密。于是雷吉斯想传言也未必准确:猫预感到死亡时也会向主人求助,而非逃离。
不知为何,这联想令他心生不快。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真不知道你干嘛要跟上来。为了搞什么社会实验吗?”猎魔人自言自语似地说。
他看上去疲惫又茫然,仿佛迷失了,和平时一样不清楚自己要去往何方,只是凭借惯性迈开脚步。雷吉斯曾经欣赏他身上那种精神,那种以愤怒和悲戚——爱甚至只能退居其次——为燃料,濒于绝望却异常顽强的活力。这精神犹如篝火,能给予同伴温暖和慰藉,但若是靠得太近,反而会被灼伤。
火伤不到吸血鬼,你不能点燃一块冰。但这不妨碍他觉得那很好,瑰丽又神奇,像被豢养的猛虎,即使身陷囚笼,那身皮毛仍旧赏心悦目。他总是善于发现人和事物的闪光点。
可惜这股活力好像在日渐流失。
先前只是偶尔光顾的梦魇,如今显然频繁刺激着猎魔人的神经。雷吉斯不了解那些噩梦的具体内容,但每一天过去,他显然都比之前更加低落和焦躁。
他没有回答,杰洛特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雷吉斯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无往不利的银舌头没了用武之地;这令他产生了一点滑稽感。很多年前有个女人曾经对他说,当他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总会叫人感到害怕。为此他练习了很久的微笑,由于没法照镜子,这可不容易;好在他有大把时间。
杰洛特好像不在乎他微笑与否。他甚至不看他一眼,好像直视他的脸是不可忍受的。他身上有种紧绷感,侧脸轮廓仿佛石雕的一样。但他摆弄缰绳的手臂又是全然放松的。
一种奇妙的觉悟,一种纯粹是年长者的直觉,让吸血鬼在骡背上直起了身体。
“我又梦到希里了。”猎魔人迅速地说,像要抢占先机似的。
杰洛特极少谈论他的梦境。吸血鬼的兴致被勾了起来。有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是最好的倾听者。
“以前我总是梦到她在受苦,”沉默半晌后,猎魔人说,“有一次我梦见她被人追杀,跌下马背,流着血,蜷缩着身子,像猫一样尖叫……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一次。他们告诉我用不着担心,那只是梦而已。但我自己知道,我从来不做无意义的梦。它们总有寓意,并且多半是坏的。可是昨晚不同。”
他似乎很久没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语毕就缄口不言,陷入沉思。黯淡的太阳透过树冠向密林中窥望。啄木鸟在看不见的地方响亮地叩着树干。
吸血鬼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在他想好措辞之前,杰洛特就自顾自地续了下去。
“我梦到她牵着我的手,”他的神情像在梦游,然而语气十分冷静,“看起来不超过十岁……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还有另一个人。她——也许是他?我搞不清。希里问我他是谁,可我答不上来。我不敢看他的脸。”
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侧脸坚硬如铁,雷吉斯却嗅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苦杏仁味儿:是恐惧的气味。
当他抱起一只受惊的猫,当他从担架上卸下一个重伤员,当他走向一个瑟瑟发抖的孤儿,他总闻到这种气味。每一次,他都和蔼勉励地对他们笑一笑,说几句安抚性质的空话。脑子里的创伤有时比身体上的问题要紧得多,任何有经验的医师都该明白这个道理。这套话术他再熟悉不过,可长篇大论的劝慰到了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而你对此有自己的看法,我猜?”他只是说。
猎魔人扯了扯嘴角,那充其量牵动了一两块肌肉,转瞬即逝。
“是啊。我猜那是我真心渴望——至少是潜意识里渴望的情景。当我还是孩子时,我经常梦到在母亲怀里,即使我根本不记得她的样子。十几岁的时候,我想象自己背着银剑,到处行侠仗义,斩杀魔物,就像那些胡编乱造的骑士小说一样。再后来我梦到希里——当然是好的那些——现在我梦到另一个人。这些画面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它们从来不会成真。见鬼,我现在都把这种美梦反过来,当作预知梦来看。”
如果雷吉斯更早认识他一些,就会明白这些语句意味着什么。但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诧异,感到一点违和。他所了解的杰洛特——不过说到底,他还没来得及对他有什么了解。雷吉斯遇到他的时候,他早已面目全非。
“好梦当然不总是成真,”他斟酌着说,“但有些时候——当我们和所爱之人心灵相通的时刻,它可以成为一种预兆。”
“爱。”猎魔人轻轻地笑了。
“你觉得我不明白什么是爱吗,杰洛特?”
“不。也许不明白的是我。”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竟然有点任性,藏着些古怪的自怜自艾,然而是明朗的。这矛盾的感知让吸血鬼皱起了眉头。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杰洛特并不是在向他寻求治疗。他早已不相信自己能够得救,他期望的是别的东西。这期望也许连本人都没有察觉到,可它一旦产生了,就能像溺水者攀住浮木一样,四肢抱紧它支撑到生命尽头。
他并非不习惯作为被憧憬的对象,无论是哪一种憧憬。他知道身份和阅历能够赋予他一种内在的吸引力,何况在医患关系中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通常而言,这不会引起他的不快。
——只是通常。
“如果不是因为‘爱’,你又为何置身于此呢,利维亚的杰洛特?”他指出。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显然令杰洛特吃惊。但他没有退缩。
“用你的话来说,‘行动就是一切,目标毫无意义’。你早就对我了如指掌,难道不是吗?”猎魔人讥讽道,而雷吉斯却仿佛听到他尖锐地反问——那你呢?你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他忽略了这幼稚的挑衅,连同自己无法辩驳的事实。“‘爱’往往意味着我们还拥有心怀期待的能力。”
杰洛特摇了摇头,惨白的嘴唇勾勒出笑意。“这是我出生以来被教导禁止做的第一件事。”
吸血鬼勒住缰绳。古怪的是,连萝卜也刹住了马蹄。
“请不要这样,”他语气强硬地说。
“不要哪样?”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仅仅为了替自己辩护,或是意气之争。”雷吉斯严肃地说,“应当相信: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你这样的人存在于世的证据;而你这样的人存在,本身就是值得乐观的证据。事实上,我的忠告完全是多余的;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杰洛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奇丽的金色眼睛温和地活泼起来。这目光里似乎有些东西跳动着一闪,像湿冷的屋子里生起炉火,驱散了寒气。
“我羡慕你,雷吉斯。”沉默片刻后,他带着一种奇特的、非人的表情开口,“有时候,我甚至恨你。”
“这很平常,”吸血鬼平静地回答,“无论人们刚认识我时有何感想,到最后他们总会对我生出恨意。我已经习惯了。”
他永远不会看到,林荫间漏下的轻柔天光洒在他的黑眼睛——在这一刻由于久违地吐露心声而显得冷淡异常——以及那苍白额角和瘦削面孔上的样子。如果他能,大概就会明白杰洛特为什么盯着他出神。猎魔人专注地望着他,就像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他从未、并且永远也不会搞清楚的东西。那对猫的瞳孔几乎覆盖了整个虹膜。
两人后来都觉得,他们仿佛着了魔似地对视了很长时间,但实际不过几分钟而已。因为他们突然从这寂静中惊醒时,枝头的渡鸦仍栖在那儿,冷眼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空气似乎变冷了,树叶哗哗作响。微风送来新鲜的泥土气息,一丁点冰凉的触感在鼻尖上溶化。
“下雨了。”雷吉斯抬头看了看枝叶遮蔽的天空。
猎魔人如梦初醒。他再次垂下眼睑。“下雨了,”他好像不确定似地喃喃道。
理发医师戴上了兜帽,猎魔人也紧随其后。一种潮湿的喧哗在空气中躁动,雨的气味变得格外浓重,这不会是什么绵绵细雨。
吸血鬼提了提骡肚,“德拉库尔”再次迈步向前,小跑着追赶大部队。坏天气对他没什么影响,但杰洛特的膝盖可就不妙了,他心不在焉地想。也许下次该给他试试精油按摩。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没听见催马的声音。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看到杰洛特静静凝视着他,眼里燃烧着火焰。
Fin.
【巫师3/雷狼】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是提前写给雷狼的七夕贺文!
前半段本来是写一家三口野餐的,但在群友的怂恿(?)下就变成了微型结婚现场()
全文6k,很俗但是写得很顺手也很开心,祝朋友们食用愉快!
写了二十几篇居然没想到给我cp写个婚礼
*题目来自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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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刚开始他们都有点怕我,”雷吉斯说,“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们提心吊胆地摸着脖子。”
“真的吗?”绿眼睛的少女咯咯笑了起来,“那杰洛特呢?他也害怕你吗?”
“谁知道呢?至少在诗人找借口向我发难的时候,他曾站出来帮我说话。我得说我确实没想到这个。就在几...
是提前写给雷狼的七夕贺文!
前半段本来是写一家三口野餐的,但在群友的怂恿(?)下就变成了微型结婚现场()
全文6k,很俗但是写得很顺手也很开心,祝朋友们食用愉快!
写了二十几篇居然没想到给我cp写个婚礼
*题目来自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
“……值得一提的是刚开始他们都有点怕我,”雷吉斯说,“每天早上我都能看到他们提心吊胆地摸着脖子。”
“真的吗?”绿眼睛的少女咯咯笑了起来,“那杰洛特呢?他也害怕你吗?”
“谁知道呢?至少在诗人找借口向我发难的时候,他曾站出来帮我说话。我得说我确实没想到这个。就在几天之前,他还一口咬定我是所谓「吸血的恶魔」呢。”
“请原谅,”希里嘀咕道,双手垫在脑后,背靠树干,好将两腿蜷曲起来,“我不能责怪他们杞人忧天。你真的很擅长吓唬人。”
“没关系,”吸血鬼大度地笑笑,“这就是为什么我尽可能避免需要见血的场合。承认自己是个经不起诱惑的懦夫没什么难的。事实上,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那一天,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破戒。对此我深感羞愧,但并不后悔。”
“你救了我的命,”希里反对道,“对付那种人渣,这样的‘懦夫’最好再来一打。”
“也许吧。”雷吉斯似乎被逗笑了,黑眼睛闪了闪,“那么现在呢?还怕我吗?”
“才不。”
她说的是实话。此刻坐在她身旁的是个穿丝绒衬衫的绅士,黑眼睛明亮又温雅,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尖牙。他身上也没有血和化学试剂的刺鼻味道,只有罗勒、薄荷和鼠尾草的香气,让她联想到南尼克嬷嬷的洞穴花园。要是他再年轻点儿——好吧,考虑到他的真实年龄也许应该年轻个十几倍——她还会承认他是有魅力的。虽说她很难想象雷吉斯这种人和杰洛特这种人能有什么相互吸引的地方,但这并不重要,不是吗?
“再多给我讲点你们路上的事。”她在草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放松长时间骑马的酸痛肌肉,“杰洛特总不愿意多提那段日子。”
“哦?”雷吉斯翻着腿上的书,用状似漫不经心的口吻问,“他是怎么说我的?”
“我想想……‘一个傲慢的混蛋,喜欢居高临下地发表意见,从不相信任何人能对他说‘不’?’”
吸血鬼忍俊不禁。“哎呀,我的天。我总是高估杰洛特的个人修养,而过分低估他对我的成见。事实上直到今天,别看他在你面前对我客客气气,平时他还经常对我恶语相向呢。”
“可他也说过你是个好人。”希里用那双碧绿而热切的大眼睛盯着他,“原话是‘远比他自己认为的更好’。我从没听他这样评价过任何人。他很欣赏你,真的。”
雷吉斯眨了眨眼,不置可否。他没上当,这有点儿扫她的兴。在杰洛特的众多情人里,这是她从没应对过的一种人——聪明,自信,毫不虚荣,并且有非凡的洞察力。但她也有办法对付他。
“他一次也没主动提起过你。”她说。
“我没想过他会那样,”她又说,带着些不确定,“他爱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变得愚蠢、粗鲁又顾影自怜……但他对你不是那样的。”
雷吉斯看起来有点惊讶,又有些愉悦。温暖而好奇的光在他眼中闪动。“真的?你能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同吗?”
女猎魔人对他怒目而视。“我是年轻,雷吉斯,但我不傻。人们不会在提到亡友时露出那种表情。我听说你的消息之后,就猜到了大概。别以为你俩能叫我大吃一惊。”
雷吉斯又笑了起来,这一次毫无保留地亮出獠牙。他有样学样,在她身旁躺下,那本打开的书就放在腹部。尽管挨得这样近,她仍旧没感受到任何热量。他安静得像个幽灵,清癯又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她忽然明白杰洛特为何总是对他露出那种神情了。
这是个晴朗的上午——如此晴朗,使习惯了湿漉漉的、脏得像臭水坑一样的天空的北方人都感到刺眼。天蓝得出奇,日光穿过云层间湛蓝色的深邃空罅直泻下来,整个世界宛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固体。几只黑鸟在空中移来移去。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谁都没率先开口。但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确切地说是在想谁。
唯一不在场的那个人费尽心机给他俩创造相处空间,可话题却从未离开过他本身。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两人都想从对方口中了解他们共同爱着的那人,借此填补自己缺席的那段时光。
沉默仍在延续,却是一种宁静、轻松、气氛融洽的沉默,并未使人不快。和一个年长自己几十倍的人相处,本该非常奇怪,但雷吉斯很难让人联想到代沟之类的问题。
“你能……把那个故事讲完吗?”
她迟疑着说,神情流露出罕见的脆弱,就像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漫长的停顿过后,他开始讲述。雷吉斯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用词精切、详略得当,既不像杰洛特那么枯燥呆板,也不像丹德里恩那样天马行空。
他说起他们相遇的情形,说到猎魔人如何拉起一支小小的古怪组合,像时代风暴中的一叶孤舟,艰难地逆流而上。他讲到这些身份、阵营和理念迥异的人如何赢得彼此的尊重,并且甘愿将性命交托。默契、友谊和关爱——那些曾令她嗤之以鼻的字眼,在这几人中间不言自明。
他说起那些令她好奇已久的小队成员,他们每个人的身世、个性,乃至生活习惯,说得异常流利,仿佛前一句话还未说完,后一句话已到了嘴边。
随着他事无巨细的讲述,她眼前浮现出那个深棕色双眸的女孩,头发像亮金色的稻草。吸血鬼说,杰洛特从没提过她长得像希里,但他一眼就能猜到,毫无缘由。那个戴黑羽翼钢盔的年轻人,有双绸缎一样柔和的湖蓝色眼睛。他从世界另一端来到这里,为了见她一面。最后一面。
吸血鬼的声音始终很冷静。太冷静了。他说到自己的结局,就和描述其他人的死亡没什么两样。他大概是队伍里最后一个牺牲的,所以这故事尚算完整。
但希里却听出了另外的东西:只有他是在猎魔人眼前,以一种突然而惨烈的方式“死去”。为了保护他和叶奈法——为了代替他去死。她感到胃里一阵冰冷,替杰洛特。
他是因为这个爱上他的吗?又或者,彼时彼地在他面前受难的,正是他所爱之人?希里无法想象后者。她深知在人生至暗时刻出现的那个人的意义……以及最终失去时的感受。同情攫紧了她的心。
“自从那件事之后,”她轻声说,仿佛陷入回忆,“他很少提起那段时间,还有……所有人,但都没有说起你的时候那么抗拒。他很痛苦,我看得出来,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
大多数时候,杰洛特都表现得一切如常;但希里太了解他了。总有些时刻他无意识地望向吸血鬼的背影,眼中带着一种令她胃部下沉的神情。那神情曾无数次出现在不愿从幻象里清醒过来的瘾君子脸上。
雷吉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悄悄看向他,他脸上仍未透露任何情绪,但线条明显软化了许多。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片刻后,他温和地说,“我猜他一辈子也不会对我说这些的。”
“不,是我该谢谢你愿意回来找他。”她说,盯着天空中掠过的渡鸦的影子,“他现在很……好。比过去这些年都要好得多。”
“不用谢。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我是指我自己。”
于是杰洛特抱着砍好的柴火回到树下时,就看见他的爱人和养女并肩躺着,画面和谐,其乐融融,不由翻了翻眼睛。不把他的全世界都打上印记,吸血鬼是不会罢休的,不是吗?
“就没人来帮把手吗,女士先生们?”他把一堆柴火放在地上,“见鬼,都快到中午了。我饿死了。”
希里和雷吉斯手脚麻利地生火,搭起烤架,取出事先买来的一只剥皮羊羔。雷吉斯从他的魔法挎包里掏出大把罗勒、胡椒、甘椒和迷迭香——不消说,还有他备受欢迎的曼德拉私酿。这次的食物充足得连吸血鬼都吃到倒胃口为止。美酒佳肴的效果再次超出了预期,等这顿野餐结束,三人看彼此的眼神都亲切异常。
“你们真会享受,”希里说,转动着空酒杯,“陶森特是个好地方,很适合退休生活。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杰洛特被酒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憋得通红。雷吉斯伸手轻拍他的后背。
“事实上,我们没打算弄个仪式。”吸血鬼微笑作答,依旧气定神闲,“比起一个社会学上的认证流程,我们更看重这段关系的内涵。更何况,在长达数年的分别之后,我们都需要更多时间来增进了解。我认为,在建立更进一步的关系之前,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下周,”杰洛特打断他。
“抱歉?”
“下周就办。我回去就给丹德里恩和卓尔坦写信,让他们都来参加天杀的婚礼。你要请支乐队吗?最好再安排一场烟花表演?”
吸血鬼看上去仍有异议,但在猎魔人满含愤怒与威胁的眼神下让步了。“一切听你安排,亲爱的。”他说,悄悄对希里眨了眨眼。女猎魔人咬住腮帮子,忍住没笑出来。
————————
“我早说过!”丹德里恩喊道,“我早就知道你们俩不对劲!猎魔人替吸血鬼辩护,更不用说还允许他结伴同行!——无意冒犯,雷吉斯。”
“没关系。”雷吉斯回答。
“冷静点儿,丹德里恩。”杰洛特警告道,“别嚷嚷了。再大呼小叫,我就提前让你睡个好觉。还能节省点儿酒。”
“请别对我们的诗人太过苛刻,亲爱的。”吸血鬼举起酒杯,扫视在座的所有人,“我相信,无论你或我的朋友都会对此事惊讶万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以俺们都是这事最合适的见证者,”矮人笃定地说,“比起这个,雷吉斯回来了更让俺惊讶。还有希里,只要你们都活蹦乱跳,啥都不重要了。让我们为这对新人干杯!还有雷吉斯,虽然你估计不知道,但俺在利维亚的酒馆里敬过你一杯酒。”
“我会好好回报这杯酒的。”雷吉斯郑重其事地说。
酒局热火朝天,一直进行到月上梢头。丹德里恩是几人中酒品最烂的,大约一小时后就开始胡言乱语;先前被杰洛特打断的讲话被他完美地续上了,大谈猎魔人和吸血鬼当年如何在队伍里眉来眼去,讲得口沫横飞,还添油加醋了不少细节。卓尔坦看他俩的眼神在吃惊、微妙和欲言又止间来回切换,杰洛特气得脸色发白,而希里和雷吉斯很辛苦地忍着笑。再这样下去全桌人很可能都要消化不良。
仪式安排在午夜举行——遵从吸血鬼的传统,但杰洛特怀疑雷吉斯只是故意拖到众人都喝得烂醉,好让他少点尴尬。
令人吃惊的是,尽管摇摇欲坠、眼光迷离,诗人还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反常态地沉默,神情庄重地从管家手中接过槲寄生环,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套在他的挚友头上。他嘴里嘟囔着些关于“命运”、“惊喜”之类的话,在裤缝上用手指计算着音节。当他走近雷吉斯时,吸血鬼拉住他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一脸震惊地看回去,露出笑容。
“谢谢,丹德里恩。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杰洛特真心实意地说,惊讶于自己的坦然与从容。他站在雷吉斯身旁,挺胸抬头,内心平静。并没有教科书式的狂喜和如梦似幻,只有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和宿命感。这只是……水到渠成。
“你真是容光焕发,我的朋友。”丹德里恩点点头,似乎有些哽咽。他想拍拍他的肩膀,对着那身崭新的手工定制礼服一时却无从下手。杰洛特上前一步,狠狠拥抱了他,肩臂紧紧贴在一起。
希里快步走上前来,与在场的人一一拥抱。杰洛特环住她的手臂微微颤抖。轮到吸血鬼时,雷吉斯把她搂进怀里,亲吻了她的脸颊。他的黑色双眸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她看着他,这个突然从脑海深处梦魇似的幽灵,变成她家庭一员的陌生人。早在她见到他之前,他就了解她,熟悉她的生活。她由此知道在她孤身一人、受尽折磨、怨恨整个世界的时候,有一群人——其中一些与她素未谋面——从未放弃寻找她,并且都甘愿为她而死。
“祝你们幸福,雷吉斯,杰洛特。”她轻声说,极力维持声线的平静。她尽力了。
“我们会的。”雷吉斯对她笑了笑。即使已经足够了解他,杰洛特还是为他语气里的温柔吃了一惊。看来之前做的努力远非无用功。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们喝了一种传统的甜酒,用戒环套住彼此的手指,宣读结婚誓词。没有人起哄,在场的所有人都见证了一段牢不可破的爱情——当这两人最初开始了解到对方性格中的缺陷时,这种爱情就产生了。它是由追求相同的目标产生、在毫无诗意的现实缝隙中培养起来的。它比任何一种感情都要热烈、隐晦和执着,而一旦提供合适的土壤,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遏制其生长。
相比之下,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个外在形式罢了。
“所以我将与你相伴相随。无论时代美好与险恶,无论境遇顺遂与不堪,无论白天与黑夜,无论疾病与健康。我会以我的全心全灵爱你,发誓爱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雷吉斯先是一丝不苟地背诵了如上语句,再用一种谁也没听过的语言重复一遍。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杰洛特的眼睛,猎魔人对他微笑,将惊奇和赞叹刻进眼角的每一丝纹路。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吸血鬼对自己的魅力毫无察觉。
尽管雷吉斯告诉他不必,杰洛特还是坚持复述了那段冗长的誓词,令人惊讶地口气自然,语速流畅。他注意到雷吉斯近乎虔诚地注视着他。这真的很肉麻,他想,但他自己大概也没资格指责对方。
雷吉斯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身侧。他旁若无人地吻上杰洛特,猎魔人捧起他的脸颊,珍而重之地回吻了他。
他们都忽略了周围的掌声和喝彩。
————————
等婚礼的两位主角给送进卧室时,两人显然都累惨了。杰洛特甚至没费心去拿睡衣,那套晚礼服刚从身上扒下来,他就把自己摔上床,光溜溜地钻进雷吉斯怀里。吸血鬼闻起来一股红酒和植物精油的味道。
“这还是我头一次参加自己的婚礼,”雷吉斯喃喃道,轻抚他的白发,“看来只要活得够长,什么事都能亲身体验。”
“我还以为已经没有能让你惊讶的事了。”杰洛特回答,吻了他锁骨间的空腔,激起一阵愉悦的轻颤,“今天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哪怕对你来说,我猜。”
“它是,”雷吉斯承认,“毫不夸张。”说着,他拂开几缕发丝,轻柔地吻了猎魔人的额头,“而我应当为此感谢你。”
杰洛特四肢并用地抱住他,脑袋靠在他胸前,无意识地蹭来蹭去,像只鼻头湿漉漉的狼。雷吉斯为此无声地笑起来,手指埋进他的白发,像陷进一团新鲜松软的雪。
“那天希里都跟你说了什么?”猎魔人在他胸口含糊不清地问道,说话间的呼气令他的皮肤变得温暖。
“所有我想知道的,”吸血鬼语焉不详地回答。出乎意料地,猎魔人哼了一声,反而笑了。
“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雷吉斯?”他嘟囔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亲着他的脖子、肩膀和胸膛。吸血鬼往怀里瞧,明晃晃的一蓬白发散在他臂弯里,柔软发烫的呼吸在他胸口晕开,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显然是个挑战。杰洛特闷闷地笑,伸手去抚慰他。
吸血鬼捉住他的手,用腿压住他的腿,令他动弹不得。他们有时会玩这样的游戏:雷吉斯可以让他一只手,一条腿,甚至两只手或两条腿,每一次他都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按在床上听凭摆布。仅仅把在身上游走的手推开都是他力有不逮的事。
这能更好地教会杰洛特床上的礼节,雷吉斯如是说。猎魔人对此嗤之以鼻。没听说过谁在上床之前还要鞠躬致意的。
杰洛特的眼睛快闭上了。他困得要命,但还是说:“不想来一发吗?”
任何美好的记忆,他都乐意留给对方。他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总有些时候,你就得靠这些微不足道的回忆活下去。他本以为雷吉斯给他的东西足以支撑他一生。
他不喜欢仪式,不喜欢浮夸的东西,不喜欢摆上台面被人围观,可他还是做了。现在他疲惫不堪,却如释重负,仿佛劫后余生。现在他是这个人的,这个人也是他的,绝非生死边缘偷来的片刻温存,而是天长地久。他希望雷吉斯有相同的感觉,他能从对方身上嗅到同样的伤痛和……不确定性。
“我想送你礼物,”他没头没脑地说,“什么都行。”
雷吉斯在他耳边静悄悄地笑了。他能想象那双眼睛,爱慕而伤感,和脸颊上的那只手一样温柔。多么不像他的作风,他半心半意地想。他先前还以为吸血鬼永远像外科医师一样冷静果断呢。他没意识到自己趴在对方怀里的姿态有多令人咂舌。
“不用着急,”雷吉斯耐心地告诉他,“我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睡吧。”
没事了,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是他睡着了。
他们都睡得像在风雨夜里一样安稳。
Fin.
【巫师3/雷狼】The Wandering Gods/流浪神明 04(END)
※引用出处参见文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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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在激情中流水一般更迭。
杰洛特向来觉得作家笔下的描述浮夸又陈腐——一对相爱之人,忘掉整个世界,满脑子全是风花雪月——可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确是经验之谈。时间的概念似乎从他脑中抹除了,他眼里只看到那个人,以及由那个人身上延展出来的一切。他想象不出没有雷吉斯的生活,仿佛此前阔别的那十年压根不存在,他们相遇之前的漫长岁月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为生计或恐惧所驱使,疯狂、颠沛流离的前半生,究竟给他带来过什么呢?日复一日,他游荡在大地上,常常食不果腹,忍受着饥寒和噩梦的折磨,从来不被尊重,甚至不被当人看待。那段岁月并没有...
※引用出处参见文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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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在激情中流水一般更迭。
杰洛特向来觉得作家笔下的描述浮夸又陈腐——一对相爱之人,忘掉整个世界,满脑子全是风花雪月——可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确是经验之谈。时间的概念似乎从他脑中抹除了,他眼里只看到那个人,以及由那个人身上延展出来的一切。他想象不出没有雷吉斯的生活,仿佛此前阔别的那十年压根不存在,他们相遇之前的漫长岁月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为生计或恐惧所驱使,疯狂、颠沛流离的前半生,究竟给他带来过什么呢?日复一日,他游荡在大地上,常常食不果腹,忍受着饥寒和噩梦的折磨,从来不被尊重,甚至不被当人看待。那段岁月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除了伤病、失望和日益消减的人性。
他真正体会到自身价值的时刻,都源于和他人相处、交往,乃至并肩作战,可以说是那些人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他们最终离他而去,一如既往,但他们留给他的比之前几十年的总和还要多得多。而在众多收获当中,雷吉斯无疑是最不可思议的一样。
毫无疑问他非常幸运——曾几何时,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何其讽刺。根据经验,他得到过的一切幸福,都不过是为了最终失去它们,从而令他更深地认识到命运的残酷。此刻他所拥有的显然超出了他敢于奢望的极限,他担心其后潜藏着致命的陷阱。
好在雷吉斯对他的心病了然于胸。他们在麦提那度过了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用酒精、性和艺术来疗愈心灵的创伤,弥合裂痕,填补缺憾。杰洛特沉醉其中,乐此不疲,直到和煦春光再次透进窗户,而雷吉斯忽然问他要不要继续他们的旅程。
“总算厌倦了安稳生活?想到新的冒险中去找刺激了?”杰洛特打趣道,“但愿这次死缠烂打的对象不是个会拿剑指着你脖子的家伙。”
“多么可悲啊。这类忘恩负义的行为总能激起我无穷的热情。”雷吉斯假笑着,顺手将一副眼镜收进挎包,“顺带一提,我从书上读到过一个有趣的小知识:某种发丨情期的雌蟹在受到雄蟹追求时,通常会反复推开求爱者热情的钳子,一旦确信雄蟹足够孔武有力,它才会停止挣扎接受交丨配。这一过程往往持续数日之久。相比之下,人类还真是矜持,不是吗?”
“你真是叫人无法容忍,”杰洛特嘟囔着。吸血鬼的下流程度显然超出想象。跟他斗嘴就是自找苦吃。
雷吉斯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明显为这幼稚的作弄洋洋自得。他清了清嗓子,将一长卷羊皮纸摊平在书桌上。
“看看这个,杰洛特。”他用一种透露机密般的快活语调说。
杰洛特凑到他身边,往桌上看去。这是一张相当精美的世界地图,标记清晰,注解翔实,无疑是最新版本。当他的指头触及羊皮纸表面时,胸前的徽章微微颤动起来,他吃惊地缩回手,发现一幅放大的清晰镜头取代了刚才触摸的位置。那些山峦和湖泊栩栩如生,每一寸都纤毫毕现。
“最新的魔法产物。别在意,这甚至花不了五百克朗。”雷吉斯安慰道,仿佛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谈论猎魔人几个月的收入。
“你真的是吸血鬼吗?确定不是一条躺在金山上的龙?”杰洛特小声抱怨,同时满怀敬畏地轻轻触碰地图表面。这股强大却从未属于他的力量总是令他着迷。
雷吉斯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越过他的肩头注视着地图,宛如杰洛特见过的一些宗教画,天上的主俯视人间,怀里抱着他的羔羊。这荒唐的联想令他脸颊发热,他暗暗咽了下口水。
“我想,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到世界最北边,”雷吉斯埋头在他颈肩间,颊侧柔软的绒毛蹭得他脖子发痒,“然后前往南方。我们会一直带着这张地图,直到最后一个地名从上面划掉。最后我们会在温暖的地方定居,盖一间木屋,养几匹马,开荒种田,打理花园,全听你安排。但在那之前……我在这世上旅行多年,到过很多地方,并不是每一次都没有留下遗憾。我想和你一起去完成它们。”
那温言细语诱惑着他,一幅名为“未来”的画卷渐渐自他的想象中浮现:那些灿烂的前景和美好的事物,几乎是全新的,却如此令人怀念。在一个时代落幕之后——在所有那些光阴、苦痛和追逐之后,这一切总算唾手可得。
雷吉斯总会在这时抱住他,将忐忑和疑虑驱逐到视线之外。他的臂弯如此强势而温暖,令人眼眶发烫。
“就这样?没有浪漫的求婚?没有单膝跪地?”杰洛特调侃道,掩饰自己浑身发热的事实。他的心几乎要冲破胸膛,为这个不可思议的造物激烈鼓动着,仿佛一生中从未跳过一般。
雷吉斯笑了起来,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令他转过身来。他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完全不像他的炽热情感,还有一些更熟悉的东西——曾经令猎魔人为之心折、依它指示穿过漫漫长夜的东西,宛如荒原中的启明星。
“和我一起走吧,杰洛特。”
他只是这么说,就像彼时杰洛特对他说过的那样。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具有什么特殊的魔力,杰洛特不无嫉妒地想。这真的很不公平,同样情形下雷吉斯能无动于衷,他自己却魂不守舍,除了连连点头,说“好的”以外别无他法。雷吉斯热切注视着他,目光炯炯,坚定不移,谁能不对他予取予求?
“你去哪我就去哪。”他一找回自己的声音,就果断作答。让谨慎和矜持都见鬼去吧。吸血鬼别想再抛下他,一次都别想。
————————
他们去了世界尽头的布利姆巫德,眺望那儿千年如一的白色陆地、黑色沙丘,以及翻腾着灰色波涛的大海。雷吉斯在素描本上画下苔藓、游鱼和石珊瑚的形态。他们深入密林,造访数百年前精灵宫殿的遗址,参观那些杂草丛生的花园、迷宫、回廊和巷道,雷吉斯用手抚摸刻在城堡外墙上的文字。他们去了南方的大都市,参观那些石砌的巍峨庙堂,也参观铁匠铺、木工坊、牲口棚和造船厂。杰洛特会抱怨说特权阶层是整个社会的毒瘤。更多时候他们并肩走在街上,如同所有相爱的普通人一样,观察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声音从他们身边流过,像两条永不交汇的河。
他品味着身边这个人的孤独,一种深重、难以捉摸、无从对症的孤独,在杰洛特主动牵住他的手、亲吻他的双唇时悄然退开,又在独处时卷土重来。他于是明白在雷吉斯心底的某一处,他从未真正接纳杰洛特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同样的部分在陈述着他终会被抛下,而他也从未心怀希望。他只是……顺其自然,就像他有生以来一直在做的那样。
想想吧,杰洛特对自己说。你还能陪他多少年?一百年?两百年?所有自欺欺人的臆测,诸如吸血鬼天性的残酷无情之类,都毫无意义。什么样的吸血鬼会协助猎魔人杀死自己的血亲,甘愿冒着被整个种群唾弃的风险?什么样的完美生物会变得温存与谦卑,跟在一个人类身边,为此赔上性命与自由?
雷吉斯是他从未应对过的一种人,是他挖空心思也无法窥得一角的冰山。无疑,被雷吉斯这样的人爱着固然令人忘乎所以,但他就是没法自私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好。
他已经可以预见——并且接受良好——自己的余生:下半辈子都和吸血鬼腻在一起,在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留下足迹。雷吉斯会把他照顾得很好,营养均衡,锻炼充分,没有危险的委托,也没有各种不良生活习惯导致的慢性自杀。他会挑战有史以来猎魔人寿命的极限。
最后他会老去。他会衰弱到无法长途旅行,无法出门,无法行走,无法站立,最后无法进食。到那时他就可以握着雷吉斯的手,对他说:现在你自由了,可怜的人!然后看着他点起的那把火在吸血鬼深黑的眼中熄灭。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个画面简直……可憎。
他想知道他离开之后雷吉斯会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呢?如果他学不会道别,他就不可能走到今天。猎魔人从接受突变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他们要比绝大多数人活得更长。这能更好地警告他们隐没于阴影,而非和他人产生交集。
狼派猎魔人想起维瑟米尔训练他冥想时的话:肉丨体可以摧毁,高墙可以拆平,你要想象那些永恒的事物,化作一面深湖、一片沙滩。冥想是他在凯尔·莫罕学到过最实用的东西之一,他可以逃离那些黑暗和疯狂,静待这具沉沦于暴力与肾上腺素的躯体冷却下来。他迫切地需要这么做,需要逃避——当他不愿孤身一人,不愿衰老,不愿死去,像所有凡人一样的时候。
但雷吉斯并非湖水或流沙,他是浩瀚的星空。猎魔人有精神之海可供躲藏,那雷吉斯呢?他难道就无所畏惧?当时间和整个宇宙的重量压在他肩上,他又能逃到何处?
杰洛特可能知道,他成功把吸血鬼揪出来过一次。
那天雷吉斯又独自坐在画室里,静静眺望着窗外。阳光将他的轮廓包裹得毛茸茸的,那副姿态却令杰洛特皱起眉头。他一声不响地走过去,绕过画架站到他面前,想亲眼确认坐在凳子上的是他朝夕相对的爱人,而非某种永恒、深邃、遥不可及的神秘存在。
他的金色眼睛和那双没有焦距的黑眼睛交汇,却并未得到预期中的反应。雷吉斯静静回望着他,显然看见了也认出了他,却出奇地没有波澜。杰洛特觉得自己正变成一幅巨大的风景画里的点缀,和身后那片辉煌的城市图景融为一体。他打了个寒噤,感到一堵高墙隔开了时空,就像亚麻布隔开画家和笔下的人物一样。
也许过了几秒,几个月,甚至几百万年,淡淡的笑影才浮现在吸血鬼嘴角。他的表情一瞬间生动起来,熟悉的理发医师回来了。
“你去了哪里?”杰洛特凭直觉发问,狐疑地对他上看下看。
雷吉斯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你听说过‘思维宫殿’吗?”
于是他知道了雷吉斯拥有一座私人堡垒,还知道他耗费数百年时间,一针一线、一砖一瓦,用海量信息填补它的骨架,扩充它的容积。斯提加不堪回首的那几年,他的意识正是借这片领地栖身。并且还不止这些——雷吉斯讲起被他放进记忆中的杰洛特,讲起他们如何没日没夜地漫游其中,宛如两位不问世事的小小神祇。这是他们的私人天堂。
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超出了猎魔人想象力的范畴,然而雷吉斯完全不像在开玩笑。他把杰洛特拉到身边,向他展示完成一半的画作,那灿烂的城市,宫殿群、祭坛和方尖碑,还有那个站在窗前的白发猎魔人。他回过头来,视线与他们相接,露出恬静的微笑。
“我为他准备了一个房间,在这里,”雷吉斯说,用食指轻轻敲了敲太阳穴,“我很喜欢这座城市的风格。你瞧……日暮时分,塔顶的镜面会折射出晚霞的色彩,如同液态的黄金。这情景总是让我想起你。”
杰洛特觉得自己和那些美丽事物实在没有多少关联,但雷吉斯显然具有非凡的艺术想象力。他目光灼灼地和画中人对视,“每天傍晚,他都会站在这个位置上,以相同的姿态迎接我。”
他疯了,杰洛特心想。这一定是他听过最浪漫的宣言了,尽管某种程度上令人毛骨悚然。
他听出了吸血鬼的言外之意:在那惊人的思维宝库里,他给杰洛特预留了位置——活着的和死了的,利维亚的杰洛特本人和玻璃柜里的精美标本。还有什么比记忆更可靠?他将他锁进脑海中,他便永远与他同在。
难怪雷吉斯那么热衷于记录他的样貌,他想。既然要复刻一只独一无二的花瓶,图纸自然是画得越精细越好。这事听起来真的挺奇怪,而更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排斥和不适。雷吉斯有所准备毕竟是件好事。他还没自私到指望对方为他郁郁终身的地步。
“嘿,这不公平。”他停了停,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有那么多个杰洛特,我只有一个吸血鬼。”
雷吉斯漆黑的虹膜牢牢锁定着他——只看着他一人,猎魔人为这暗示心跳加速。仿佛这个穿着旧衬衫、眼神闪烁,勉强挤出笑容的杰洛特,比他笔下那个漂亮的英俊男人更夺人魂魄。他在这注视下颤抖着,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你当然可以拥有无数个我,”雷吉斯说,“此刻你所见的我是为你而存在的,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
他受不了地移开眼,免得当场缴械投降。“你肯定对很多人这么说过。”
雷吉斯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辩解。“你会明白的。”他意味深长地说,用笔蘸了蘸颜料,继续粉刷他思维宫殿的墙壁。
猎魔人瞪着画里那个缩小版的自己,鉴于对方明显比现实里更大胆的穿着——一件薄得不像话的衬衫,连胸口几道粉色的疤痕都遮不住,还多此一举地解开两颗扣子,他猜想雷吉斯在记忆宫殿中安排的剧情可没他说的那么纯洁。
“何必自导自演呢?”杰洛特说,轻轻从背后抱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细微的笑声震动两人的胸腔,将暖意散布到四肢百骸。吸血鬼的两肩松弛下来,毫不设防地靠进他怀里。杰洛特将一只手滑下去,解开他的腰带。雷吉斯可以就这样岿然不动直到完成整幅画,他明白,但他也明白雷吉斯永远无法真的对他无动于衷。
“你知道,你这样会让我产生某些错觉,”雷吉斯带笑的调侃近得宛如耳语,“比方说,你竟然会对一幅画心生嫉妒。”
“我有吗?”他凑近吸血鬼的颈侧,深深呼吸,同时加快手上的动作。等怀里的人倒抽了口凉气,脊柱发僵,他得意一笑。
最终雷吉斯还是画完了那幅画,而杰洛特几乎没法从他膝盖上下来。吸血鬼抱着他去浴室,把他洗刷干净,安置上床,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杰洛特眯着眼睛看他,他面部深邃的轮廓,鼻尖和下颌的曲线。雷吉斯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再多给我讲讲那个‘宫殿’的事。”他要求。
于是雷吉斯开始讲述一片星空,讲述月光下的森林,缓慢流动的蓝雾,黑潮似的鸦群,以及吸血鬼们聚居的山冈和岩洞。他讲起他在迪林根开的一家店铺兼诊所,门廊挂着手制风铃,货架上摆满药草和象牙护身符。冬天,那口占据半间店面的瓷灶会冒出熊熊烈火,有些衣衫褴褛的穷孩子在柜台前向他讨一杯热水喝。他说起从前精心种在花圃里的白玫瑰,也说起屋檐下的豌豆藤和刺蓟花。他提到一些名字,一些面孔,那些从未以文字形式记录下来,却在他的思维殿堂中得以永生的人。他把相遇之前的人生讲给他听,多半是些好事,充满趣味,令人神往。他的嗓音流畅、温柔而遥远。
他讲起那些赏心乐事,语气轻松,浸满怀念,而对苦难只字不提。杰洛特默默听着,既不插话,也不点头。倘若让他来描述自己的人生,大概绝不会像这样信手拈来。这固然是他骨子里的悲观使然,但也不排除他天生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这真美。”他说,不记得自己具体是在对哪件事发表评论。反正往事也好,眼前的这个人也罢,一切都那么灿烂,那么别具一格,仿佛不该存在于这尘世。
若干年后,他对今晚的记忆只剩吸血鬼明亮的黑色双眼,以及一种想要吻他的强烈渴望,几乎无可抵挡。但他不想打断雷吉斯的演讲,这么做的吸血鬼看起来……生机盎然。他爱他所有的样子,但没有一种像此刻这样富有吸引力。
“……你感觉怎样?”在所有深蓝色调、丝绸似的、小夜曲般飘渺梦幻的记忆末尾,雷吉斯抚摸他的脸颊,在他双唇上吐字。
这句话不像是简单地探询他眼下的状态,更像是某种总结性的确认,对一段漫长时光的最终定义。似乎只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刻,那人才确信能问出他的真心话。尽管意识模糊,杰洛特还是为此感到胸中一阵钝痛。
“这是我最不后悔的事,”他喃喃道,下意识地挽留着那冰凉柔软的唇,像贴近他唯一的空气来源。
一声轻笑飘进耳中,还有细不可闻的叹息。“很好。”吸血鬼低声自语,然后再次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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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终点选在尼弗迦德首都,作为一段长期休整的落脚地。在西面山坡,他们租下了旅店的最高层作为下榻之所,从这里的露台能够俯瞰整个皇城。一条人工河从南至北贯穿主城区,注入群山环抱中玻璃般的湖泊。那些银白和红金的光照进玻璃,来来往往的人说着通用语,一派欣欣向荣的光明气象。
杰洛特对此颇有异议。帝国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在给他的愤世嫉俗火上浇油。每当他发表一些关于政局和法律的尖酸评论,雷吉斯总是笑笑不说话。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就被对方的轻慢态度惹恼了。
“说真的,享受着文明社会的各种便利,却对辉煌背后的龌龊视而不见?这可有点无耻了,雷吉斯。”
“当你享用蜂蜜时,难道会联想到蜂巢里森严的等级秩序和蜂群间你死我活的领地战争吗?”雷吉斯兴致缺缺地回答,“只是个比方。蜜蜂不会发动战争。”
说这话时他正在给一本书写批注。他用“西莫罗格·阿里斯蒂德·埃里库斯梅塔”这个笔名在帝国学会发表论文,杰洛特认为这名字可笑极了,却出乎意料地适合他。他把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写成报告送给学会,报告内容广泛,从植物学奇迹到神秘主义的晦涩作品应有尽有。闲暇时他还兼顾翻译工作,把通用语或精灵语的著作译成尼弗迦德文,出自他手的译本在学术圈风靡一时。照这样下去他们很难继续保持低调。
杰洛特委婉地询问过他,和一个远比自己肤浅的人交往是什么感受?雷吉斯为此惊讶得无以复加。
“你这是本末倒置,亲爱的,”他说,“我写这些东西——正如你打昆特牌一样——都是消磨时光而已。至于打发时间的方式,在我眼里是没有高下之分的。譬如说,你还没有在牌局上赢过我吧。”
“只在我成功把你教会之后,”杰洛特沮丧地嘟囔着。自从雷吉斯吃透规则后他就再没有取胜的机会了。赌博的才能似乎铭刻在对方的天性里,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是如何放浪形骸。
谈话就此不了了之,而雷吉斯仍摆出一副出世者的超然姿态。杰洛特早就计划着寻机把他奚落一顿,但每次外出散步时,雷吉斯仍然把硬币放进每个乞丐的口袋,对每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报以和蔼的微笑、说几句逗趣的话,为塞到他怀里的各色杂物掏钱。于是他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日行一善,大好人雷吉斯先生?”有一天傍晚漫步街头时,他摆弄着吸血鬼随手塞给他的一大束矢车菊,几分钟前它属于一个皮包骨头的小姑娘。新鲜的花朵明亮欲滴,和这泔水横流的贫民窟对比鲜明,“不是针对那女孩,雷吉斯,但我见过太多躺在街上骗取同情的懒汉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可能会换下旧衣服,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回家去。”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和吸血鬼数百年的人生阅历相比,他那点社会经验恐怕根本不够看。不出所料地,雷吉斯摇了摇头。
“气味不会说谎。”他压低声音解释道,“事实上,吸血鬼能从人类的汗水中分辨出的味道多达数千种。饮食、情绪和激素水平都会影响到人血的风味。每次路过这片街区,我都能闻到他们的营养不良、贫困和绝望。完全是昭然若揭。”
杰洛特沉默不语。他放慢脚步,目光投向那些蹲在墙根目光呆滞的乞丐,那些灰白的粪堆,那些刻在墙上的粗俗涂鸦。维吉玛、诺维格瑞、尼弗迦德,从灰山到布利姆巫德,没有一处不是这样。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理发医师用乌黑而安详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会为此感到遗憾吗?为这些朝露般短暂的生命,为这终将化作焦土的人间?
他们的驻足观望并没引来任何麻烦,流浪汉们神情麻木地望着这边,看起来兴致缺缺。没有人在意他们,他们也不在意别人,他们就像逗留世间的游魂,存在的意义似乎只为了成为文明社会的阴影,然而驱之不散、除之不尽。某个荒谬的念头突然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雷吉斯也许亲身体验,而非从书上读到过他们的苦难。
电光石火间,种种线索忽然串联起来:雷吉斯拥有那么多的知识,那么多的技能。他穿上礼服简直像位伯爵,然而系着围裙、拎着麻袋的样子又全然和乡村医生无异。他认识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他对人性的把握全面而深刻……
“你到底是……?”他说。
“……我有时是太多情善感了,”雷吉斯答非所问,轻描淡写道,“竟会把单单一朵玫瑰当作春天。”
杰洛特还在琢磨他话里的深意,那个令人费解的吸血鬼已经收回视线,自顾自往前走了。他脚步敏捷,绕开地上的脏水洼,简直像个从小在贫民区长大的人。然而那不过是众多假象之一:他是雷吉斯,哪儿也不属于。区别于同样漂泊无定的猎魔人,他似乎总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又或者目的地从来无关紧要,有意义的不过是旅途本身。
他忽然明白自己当初是被什么吸引了。
真相是,从最开始他就有所觉察。如同雷吉斯轻易洞悉他内心的痛苦一样,他对孤独也有一种异常灵敏的嗅觉。两个彻头彻尾的异类——只不过雷吉斯用健谈的外表,而他则用一张冷面遮掩。这个人身上有种矛盾的神秘气质,若非他还有自己的问题要处理,他真可能为此停步。他向来抵抗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
吸血鬼曾向多少人伸出友谊之手,就像当初在芬·卡恩的精灵公墓,他邀请一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自己的住处过夜?他指望从这萍水相逢的交集中得到什么呢?
无论动机如何,起初这不过是无数次毫无意义的美好邂逅之一,炼金术士的魔法小屋理应只存在于童话中,会在太阳升起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天知道房屋的主人中了什么邪,他走了出来,置身日光之下,却比黑夜中更耀眼百倍。
他没问过雷吉斯为什么跟上来,正如他也没问过他究竟在这世上寻找什么一样。也许吸血鬼并未刻意追求什么,又或者,他只是相信会有这样的人:想要了解他,能够理解他,并且令他为之改变的人。即使没有,至少他自己可以成为这样的人。杰洛特相信他对每一位朋友都是如此:他总是真诚、亲切而懂得分寸。他也许是孤独的,但一定是心平气和、从容不迫的。
如果他和雷吉斯活得一样长,他会变成对方那样的人吗?杰洛特没这个自信。若说他是被吸血鬼所谓的善良天性吸引,那也太夸大其词了,可他的确欣赏那种心态:毫无期待却仍迈开脚步,始终以宽容的眼光看待世界。这是他从不具备的优点之一。他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性。
杰洛特见过太多被生活毁掉的“人”。那些被流放到群山之中、终将在仇恨和孤立中贫病而死的精灵。那些宁可用紫杉木做弓射杀人类,也不愿将森林拱手相让的树精。他明白接受事实有多难,更明白看清现实后仍然保持一颗包容心,简直难如登天。
因此雷吉斯是不一样的,他从来与众不同。他也许欣赏对方的智慧、幽默感、冷静的处事风格,可归根结底,吸引他的并非这些表面特征。即使没有那段并肩作战的经历——如今他意识到——他也迟早会为这个人倾心。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想通了这一切的他如释重负。他加速跟上,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雷吉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有些不明所以。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紧紧扣住对方的手,看着吸血鬼眼中的疑问迅速为愉悦让步。
又一次,他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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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交游广阔,雷吉斯显然不输他见过的任何人。他的关系网遍布社会各界,即使在如今的尼弗迦德也一样。拜这些人所赐,扇扇大门为人情开。他们得以出入宫廷、参加学院讲座,到法庭旁听审判——通常来说,这些都不是杰洛特会喜欢的消遣方式,但怎么说,毕竟他们有太多时间要打发。
杰洛特正眉头紧锁,双臂交叠在胸前,听一位胖律师为一个卖菜小贩辩护[1]。这案件愚蠢又无聊,起因是一整队全副武装的卫兵在菜市巡逻时,跟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起了冲突”。这位头脑鲁钝的老菜贩显然不明白,他作为守法公民的一项基本义务就是推着小车,无休止地走啊走,而不是停在原地,等着主顾把钱送来。后果可想而知:警卫队长坚称自己受了辱骂,非要把这可怜的老人扭送到执法机关,判他个侮辱当局罪。猎魔人坚信世上没有比这更蠢的案情了,雷吉斯却不以为然。这种事每一天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上演,他说。
某种程度上,他说得有理。但在一个自诩文明的国家,一个法制健全的政府眼皮底下?杰洛特克制着往地上吐痰的冲动。雷吉斯站在旁侧,轻触他上臂绷紧的肌肉,令他放松下来。
那倒霉老头儿最终被判处拘禁一周,罚款五十克朗。旁听者很快散去,雷吉斯起身离开,回来时拿着一张收据,表情凝重。杰洛特明白,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回程路上杰洛特始终沉默不语。那菜贩通红的双眼和嗫嚅的嘴唇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本该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可兴许是脱离社会太久,或者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太有迷惑性,让他对现实有了过分乐观的错觉。
谁能料想有朝一日,待在吸血鬼身边会让他感到比在人群中舒适得多?他放慢脚步,想着一座由他亲手打造的棚屋、成排的书架,想着欣欣向荣的花园、月光下夯土地发散的淡淡蒸汽,还有他狡猾又浪漫的吸血鬼爱人。他渴望在那儿消磨余生的岁月,直到老死。
雷吉斯一眼就看穿了他。他深深叹了口气,但并不显得如何困扰。也许这和一个猎魔人正无意识地往他身旁挤多少有点关联。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杰洛特。”他说,“我是替他垫付了那笔罚款,可这不过是个开始罢了。得罪当局的后果,想必不用我多说……没人会处心积虑对付这位老人,可也足够让他在这条街上做不成买卖了。然而我本可以做到更多:只消一个小小的催眠术,在场的任何一位市政要员都可以左右判决。可我没这么做。”
杰洛特听完这番发言,眉头越皱越紧。“你那么习惯把天底下所有的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吗,雷吉斯?要是碰到每个冤案都得出来插一脚,你早就被送上火刑柱一百次了。得了,你已经高尚得堪称迂腐了,就别再抢圣人的饭碗了。把拯救苍生的机会留给诸神吧。”
对此雷吉斯只是淡淡一笑。他忽然有种中计的感觉;每当吸血鬼嗅出他的情绪不对,就会搬出自己做诱饵,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伎俩屡试不爽。而每到这时,某种强烈的矛盾感触便涌上心头。对这个吸血鬼无可救药的喜爱之情……以及对这个配不上他的世界的愤怒。
“别在意,”他张了张嘴,感到一阵无力袭来,“其实我不是真有多介意这个——”
“我知道。”
这次沉默的人又换成了杰洛特。他攥紧了拳头,又蓦然松开。
“有个尼弗迦德总督曾经告诉我[2],”他轻声说,“他发誓要在有生之年让所有违法者遭到报应。他痛骂那些洗劫商队、烧毁房屋的匪徒,可他们的军队在北方的土地上干着同样的事情。黑衣人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给这片土地带来混乱,让贫穷和罪恶滋生,而他却敢于在我面前说:北方都是一群未开化的野蛮人。我很好奇,雷吉斯,他执行的是哪种法律?他推崇的又是哪种文明?正是我们刚刚在法庭上亲眼见证的那一种伟大精神,我猜?”
“我对人类的法律没有太多研究,杰洛特。”雷吉斯评论道,“然而,我明白法律服从于强权,如同社会中的绝大部分事务一样。司法赋予征服者以合法地位——无关正义与否,这只是走个流程而已。无论是不是尼弗迦德,这个道理都适用。”
“……这就是我为什么痛恨这些。无论我们怎么做,这个世界都不会变好。”用卓尔坦·齐瓦的话来说——就像往大海里滴了一滴清水。
道理谁都明白,可有时候不免令人沮丧。尤其是你见过一个生物——有生以来始终与窥探和恶意相伴,却仍不吝对一群陌生人展现善意。若你亲眼见识过彩虹,又怎能安心回归黑白世界?
“感情都让你丧失理智了,朋友。”雷吉斯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点无奈来了,“要我说,展现善意只需要两件事:足够的生存所需,加上一点点良知。假如强盗们并不缺吃少穿——或者从来没有缺吃少穿的记忆,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不过是种地的农夫,这辈子都没学过如何挥舞一把剑;方才令你不齿的那些人,倘若他们无需受到社会规则的制约,又不用指望这份职业糊口,也未必不会遵从良心做出判决。当你无所顾忌之后,自然能够心胸开阔。这也是我在指责他人时格外谨慎的原因。”
“说得就像你这些年来过得很好一样,”杰洛特讥讽道,他的喉咙却莫名地收紧了。
“我的确过得不错——只需要适应规则。”雷吉斯露出怡然自得的微笑,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猎魔人却知道这与事实相去甚远。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杰洛特想不明白。他冷酷如神祇,又仁爱如圣人,对世间百态等闲视之,却能够放低身段平视最扭曲的人心。他搞不懂他,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显然不只是数百年光阴。他想要叹气,想要翻白眼,想要抱怨对方的不可理喻,可归根结底,他还能做什么呢。
“……还记得你说的小木屋吗?”他痛恨自己听起来那么脆弱和渴望。他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寄居蟹,不愿离开千辛万苦找到的螺壳半步。如果这样显得愚蠢又可悲,那就让吸血鬼笑去吧。
雷吉斯没有笑。
“当然奉陪,亲爱的。”他鞠了一躬,用体贴而慎重的语气说,“当然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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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下午,他们在葡萄藤的浓荫里小憩。南方的潮湿气候似乎没有对吸血鬼造成什么影响,却明显让猎魔人变得懒洋洋的。他们整天一动不动,直到金色薄雾似的晚霞在皇宫的玻璃瓦上徐徐融化。西沉的落日和教堂顶上迎风招展的太阳旗帜相映成趣。
雷吉斯靠在躺椅里,双手叠放在腹部。光线模糊了他脸上深刻的轮廓,整个人显得年轻了好几岁。杰洛特想起了那个梦,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掩盖在放荡不羁的保护色下,一样的聪明才智,一样的敏感多思。如果他们在另一种情形下相遇呢?他们会刀兵相见,还是相谈甚欢?他们还会成为恋人吗?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就是奇迹本身。
“你醒了?”雷吉斯说,仍然阖着眼睛。杰洛特怀疑他根本没有真的睡着过。
他懒洋洋地从躺椅边上伸出一只手,被雷吉斯握在手里。尽管不会承认,但这种无言的默契的确令他身心舒畅。
“你闻起来越来越像我了,”雷吉斯深吸一口气,愉悦地宣布,“世上所有的吸血鬼都会知道谁是你的伴侣。”
“你把好气氛都破坏光了。”杰洛特愤愤地抽回手,尽管并不真的有多恼火。他不介意他俩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任何场合,哪怕在墓碑上。但没必要让雷吉斯更加得意了。
吸血鬼露出笑意,动了动手指,一本书从桌上飞来,落入他手中(杰洛特一度坚信他会魔法,直到雷吉斯用慢动作给他演示了一次:一小股稀薄得近乎透明的黑雾探出他的指尖,将物品“卷”了过来)。杰洛特瞄了一眼封面,黑皮金边的《尼弗迦德编年史》,1267年帝国学院出版。
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涌出强烈的好奇,仿佛背上某个根本挠不到的地方蹭着了漆树一样。他一点儿都不相信“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这类鬼话。他记得他们刚认识不久,雷吉斯就兴致勃勃地加入到时事讨论中来,所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打算混进宫廷社交圈了吗?”他从果盘里拈起一颗腌橄榄,丢进嘴里,装出认真品尝的样子,“听说现在打学者牌没那么吃香了。”
这伪装显然拙劣无比,但他也没指望能骗过雷吉斯。果不其然,吸血鬼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书本。
“你还在观察我吗?”他说,“我们旅行了一路,你就分析了我一路。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可以直接问我。”
说起来,杰洛特至少有二十个问题要确认。他怀疑,即使他们相处的时间再长几倍,这个清单的长度也丝毫不会有所缩减。然而当他张开嘴,心念电转间,就只剩一个问题亟需解决。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好奇已久。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想问了,”他潦草地比了个手势,把脚下那片富丽堂皇的城市都囊括在内,“你对……这些的看法究竟是什么?”
雷吉斯眨了眨眼,显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以为猎魔人天生对政治过敏?”
“我只对谈论政治的人过敏而已。”
闻言,吸血鬼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复杂之色。他拿起一颗橄榄,难得在开口之前略作踌躇。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这并不是托辞,杰洛特。确切地说,我感兴趣的是人本身。我明白政治是人类社会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且仍将持续下去;然而鉴于它带来的东西——利益分割、战争、动荡与灾难,以及对生存环境的毁灭性破坏,我仍然不能说喜欢它。特别是考虑到那些长远利益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时候。”
他的语气并不比谈论一只烦人的牛虻激动更多,但杰洛特明白那种感觉:嫌恶,逃避,疲惫,最后是漠视。如果一再隔着笼子挑衅狮虎,最凶残的野兽也会变得无动于衷。
然而,他却无法做到像雷吉斯一样淡然处之。短短十余年间,这片大陆上涌现的苦难比过去几百年的总和还多。他想到希里,她本该在辛特拉长大成人,本该享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拥有小马、玩具和麻纱短裤,像所有天潢贵胄一样。多少无意义的痛苦,多少卑劣的骗局和牺牲。不,他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切,绝不。
“我见过有人追杀继女十多年,为了将她的私生子抬上王座;我还见过有人想强暴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了让她的子宫里诞下世界之主。他们费尽心机的意义何在?那些过眼云烟一样的权力又有什么意思?你曾亲眼见证过多少政权覆灭,雷吉斯?”
雷吉斯若有所思地慢慢嚼着橄榄,拿指尖敲击着膝头。夕阳下的金塔之城金碧辉煌,那些人造的光落在他眼底,没有半点温度。
“看看那些宫殿吧,杰洛特。”最终他轻声说,“它们并非在精灵的遗址上改建,而是真正出自人类之手的杰作。岁月和战争会使它面目全非,但无法将它从大地上彻底抹去。几千年后,人们会修补这些断壁残垣,在上面建起博物馆,宣称这是文明的奇迹,人类的瑰宝。曾高坐在黄金的宝座、敌人的墓碑、成堆的白骨上的那些人,他们的功与过,扭曲的心理,真实与谎言,都会一一写在展览板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我,我会站在游人中间,踩在铁蹄践踏过的土地上,踩在帝国的灰烬上。最终这一切都将为我敞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既不轻蔑,也不冷酷,甚至有些厌倦。他低下头,把玩那颗圆溜溜的橄榄,仿佛将这个乏味的小星球握在手中旋转。
在那一瞬间,杰洛特脑中浮现出这样奇特的想象:一位流浪的小小君主,在那从未属于他、却在他足下缄默而驯顺的土地上飘来荡去。他厌恶暴行,也会为高尚的人性注目。然而这仍然无法被称为憎恨和热爱——你会谴责一群行军蚁对野蜂巢打响的侵略战争吗?
“到那时候,你会想起它的建造者和统治者吗,雷吉斯?”他轻声问道,比起疑问更像是个感叹句。
“我不会的。”吸血鬼微笑了,出奇地从容和坦诚,令他的心猛地波动了一下,“但我会想起你。”
他愣住了,心脏几乎停跳。他意识到雷吉斯正将他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在那个世界里万物停滞,光阴不流,只有他们凌驾其上。在那个恢弘而孤独的世界里,只有杰洛特能够与他对话。他端坐在记忆宫殿的宝座上,向他伸出手来。
“——所以我将与你相伴相随,”雷吉斯轻柔缓慢地吐字,目光始终不离他的双眼,“于芸芸众生中我正可以做你的良配。你由万事万物组成,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当我陷入沉思,在你面前探索我生命的广阔,群星便藉由你的双眼注视我。[3]”
“这什么?”
“是诗。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热流在胸中震颤,他脑中一片空白。雷吉斯热切地注视他,仿佛凡人注视不朽的遗迹,数万年前旷野中衣不蔽体的人类先祖凝望太阳。那样强烈的情感足以令他双膝发软。
“你想过那一天,是吗?”他不确定似的轻声问道,“你会……试着去接受这一切,对吗?”
雷吉斯了然一笑。“如果至今为止的四百多年教会了我什么道理,那就是学会尊重自然规律,无论我对此作何感想。所以,是的,我会。”
“这让你有什么感觉?”
“我从你身上得到一种全新的生命,而每分每秒,它都在像常人一样流逝。我猜,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并非生物学上的定义,而是与死亡对立的,有实际含义的‘活着’?”
等他意识到对方究竟在说什么,杰洛特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他仍在负隅顽抗,吸血鬼不可能是那个意思……然而判决来得如此迅速,毫不留情。
“我先前说过——此刻你所见的我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它会随着你的离开而灰飞烟灭。有幸拥有你的生命,对于我来说也只有这一次。因此,我请求你牢记这一刻的我,正如我将你的面貌铭记于心一样。”
够了,他想说。没有人值得你这么做,他想说,你也不可能为任何人做到这一步。见多识广的旅行家不会为区区一片风景留连忘返,蜜蜂不会永远停在同一朵花儿上,你的记忆宫殿里更不会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床。
“当我说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你不相信我吗?”
当雷吉斯变得平静、顽固而可怕,那种压迫感是呼之欲出的。然而凝视着他的眼光如此柔和,甚至蕴藏着伤感,令他心口揪紧。天啊,他真的没法招架这个人。简直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虐。
“我知道你是个无神论者,杰洛特,我也一样。”吸血鬼说,“从科学的角度看,我们所爱之人会变成空气的一部分,土壤的一部分,风和洋流的一部分。这样一来,无论何时何地我想起你,你便会与我同在。仍然,我相信我们还会在某时某地再见。这不只是个愿望而已。”
这番理论本该显得荒诞无稽,甚至不可理喻,可雷吉斯的语气如此笃定,仿佛在阐述什么世间常理。杰洛特震惊地瞪着他,被那种孤注一掷的冷静和狂热感染了。
他试图幻想另一个世界……千百年来人们魂牵梦萦的理想乡,那里接纳任何人的灵魂,即使是变种人。逝者是否会重新对他微笑?那里也会有他聪明、超群、独一无二的吸血鬼爱人吗?
“你爱我……”他喃喃,喉咙变得干涩疼痛,“你无法想象没有我的生活。你会尽一切可能留住我。”
“显而易见,亲爱的。”
“所以你会不会——”
他无法说下去。雷吉斯了然一笑,眼神平静而缱绻。
“不,我不会去主动寻求它。但有朝一日,当它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到我身上,我想我最好心怀期待。”
看到杰洛特的表情,他笑了。“经过这几次的波折,你以为我还会对死亡毫无概念吗?”
“别,”杰洛特听到自己说,不假思索地,以至于他吞咽了一下,不得不停下来整理措辞。吸血鬼好奇地盯着他。
“别这样,雷吉斯。我没有告诉过你吗?见鬼,你是我见过最好最聪明的人。曾经我这辈子最庆幸的几件事之一,就是你永远不会死。当我以为你不在了,世界在我眼里就是个他妈的活地狱。我想要你活下去,雷吉斯。你值得比我长得多、好得多的生命。就像你说的,你可以看到几百几千年后的风景,可以认识更多比我更好的人。你可以的。”
“可能吧,”雷吉斯微笑起来,目光却温和而执拗,“但现在我只想注视你。”
杰洛特叹了口气。他意识到他从没有一次成功说服过雷吉斯。仍然,他感觉到嘴角在不可思议地上扬,拉成一个愚蠢的微笑。
他想起了那个孤独的醉血者,那个喋喋不休的人性化身,那个疲惫不堪的理发医师,最后是他卧榻上的那位绅士。他们从咫尺之遥,从久远的曾经,从他出世之前开天辟地的遥远年代里回望着他,平静得出奇。就好像他始终在等待某个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迈开脚步,走向他。
他将永远不会在雷吉斯的生命中缺席,他意识到。因为他们一起走过的路、分享过的风景,乃至朝夕相处的每分每秒,早已镌刻在了彼此的时间之中。
他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的爱人。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到那一天,没有‘别了’?没有‘我不会忘记你的’?”
雷吉斯深深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完整地刻入眼中。
“直到我们再次相遇,杰洛特。”
Fin.
[1]该情节致敬阿纳托尔·法朗士的短篇小说《克兰比尔》,讲述卖菜小贩克兰比尔因得罪巡警蒙冤入狱的故事。
[2]这是《猎魔人第六卷:雨燕之塔》第五章的情节,杰洛特遇到安古蓝的故事。
[3]语出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巫师3/雷狼】The Wandering Gods/流浪神明 03
※引用出处参见文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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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杰洛特一度以为他俩的相处模式已经没法更肉麻了,但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倘若雷吉斯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只能说明他还没发挥出全部的想象力。
“正如我过去所说——性是美好的,更与美丽、欣喜和愉悦息息相关。我将要展示给你的性丨爱是正当、崇高和健康的,至于你从前所认识的性只产生耻辱。”
有一回雷吉斯如此宣称。情丨欲与权力将他变得生机勃勃,简直不可一世,然而杰洛特相信他。当他抱紧雷吉斯,腿缠住他的腰,胸中那种翻江倒海的情感确实堪称敬畏。他不可能比这一刻更爱雷吉斯了,杰洛特时常这样想,然后又在下一次翻云覆雨中将一切推倒重...
※引用出处参见文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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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杰洛特一度以为他俩的相处模式已经没法更肉麻了,但现在看来他错得离谱。倘若雷吉斯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只能说明他还没发挥出全部的想象力。
“正如我过去所说——性是美好的,更与美丽、欣喜和愉悦息息相关。我将要展示给你的性丨爱是正当、崇高和健康的,至于你从前所认识的性只产生耻辱。”
有一回雷吉斯如此宣称。情丨欲与权力将他变得生机勃勃,简直不可一世,然而杰洛特相信他。当他抱紧雷吉斯,腿缠住他的腰,胸中那种翻江倒海的情感确实堪称敬畏。他不可能比这一刻更爱雷吉斯了,杰洛特时常这样想,然后又在下一次翻云覆雨中将一切推倒重来。
他几乎被自己对他凶猛的爱意惊呆了。雷吉斯像块磁铁一样每天在他面前转来转去,他不得不让自己忙得团团转,免得啪地一下吸到他身上去。但当他系着围裙站在水池前,一只苍白的手突然夺掉洗碗布,而吸血鬼紧紧抵着他的后背,手臂环过他的腰,立刻让他鸡皮疙瘩直冒。
没有人曾像雷吉斯这样渴望过他,他几乎可以肯定。他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雷吉斯身上企盼的热度。这无节制的纵丨欲令他也变得敏感异常,像个荷尔蒙超标的青少年。说到底,没有哪个猎魔人会死在床上,不是吗?
“我是多么幸运,”在雨后灰暗的清晨,在肥皂和浴液的清香中,在凉风习习熨干汗水的夜晚,雷吉斯在他耳边喃喃,不厌其烦地,用上古语、精灵语、吸血鬼语和鬼知道是什么语言。
杰洛特简直受不了他那无穷无尽的自我贬低,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这不过是手段之一。他真的很擅长通过示弱来博取青睐,不是吗?
“……我要给你月光般冰冷的吻,给你爬行在墓穴里的蛇一样的爱抚。”吸血鬼用丝绒般的声线给他读诗,“别人用万般柔情征服你,而我,要用恐惧统治你的青春,征服你的生命。”[1]
“你已经征服我了。”杰洛特随口应和,“我追着你到这里来,把我的时间送给你……你能将我变成世上最不幸的人。”
那些情诗,那些浮夸的修辞,那些夜深人静时萦绕在枕边的甜言蜜语,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应景。他想到他从前的那些情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其实远比看上去受过更多教育——凯尔·莫罕的藏书在数百年里累积了相当可观的数量。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让他有动力说出这些话。她们似乎更欣赏他笨拙木讷、手足无措的一面,而非辩才无碍。
现在想想,一切迹象都太明显了。遇见吸血鬼的时候他阴沉又疲惫,不识体统,说话粗鲁,像个混蛋。只有雷吉斯不会聪明到躲开那些唇枪舌“剑”——或者它原指的名词——而是坚决、顽强、富有针对性地靠近他。说真的,他又能指望自己在这种攻势下坚持多久?毕竟他在愤怒和空虚中煎熬已久,连一个拥抱都是奢望。
雷吉斯一走近他,他就不自觉地浑身紧绷;雷吉斯的手一放在他身上,他就想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吸血鬼似乎完全没有避嫌的意识,他靠得太近,他的眼光太尖,他的微笑总有千万种含义。他简直是魔鬼的代名词,杰洛特好奇为什么没人看出每当雷吉斯靠近他,他的肩膀都在发抖。
他记得越线的那一夜,起初一切如常,他们只是围坐在营火旁,保持着社交距离,明显各怀心事。理发医师坐在上风处,草药的气息令他心猿意马。猎魔人正打算抛开杂念,一头扎进纯洁的冥想之中,却突然注意到对方没戴手套。
那两块皮肤很白,甚至比雷吉斯身上的其他部分还要苍白。这双手是他身上最不像人类的一个特征,筋骨峭直,指甲尖锐,有种锋利的侵略性。他呆呆地看着吸血鬼把手伸进火里,拨走几颗石子。火焰温顺地舔丨舐着他的手指,雷吉斯用指尖划着圈,漫不经心地,像逗弄什么活物。
他困惑地盯着它们,不明白这一幕为何能陡然唤起血管中剧烈的激情。他一定是出神了太久,导致两只黑眼睛转向了他,徜徉着好奇与思索。杰洛特的心几乎要迸裂开来。
他们的眼睛交汇了多久?又有多少暗示在这静默中流淌?空气浓得像酒,燎原之火一触即发,直到雷吉斯露出一个微笑,锋利得令人胆寒。
然后他倾身靠过来,像逼近一座不设防的城池。
他咬住雷吉斯的嘴唇,这感觉简直像烈火焚身。疼痛和情丨欲在他体内轰然复苏,像白光,像气浪,暴风骤雨般席卷过他的感官。
雷吉斯简直等不及他们转移到密林深处,就猛地将他按在树干上。他硬得要命,除了拉扯雷吉斯的头发、在他身上磨蹭自己之外别无他想。他被拓得太开,展得太平,他失声,哀鸣,辗转,呜咽,然而抓得更紧,仿佛要将那轮炽热的白月拥入怀中,挽留在自己的生命里。渴望令他浑身疼痛。
他怎么会对这个怪物无法自拔,这个冷酷的混蛋,这个永远置身事外、号称和平主义者的吸血鬼?他有多关心他?有多了解他?他们甚至还算不上熟识。他的冷静是因为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他,也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在意。如果杰洛特死去——这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他在雷吉斯心中,和他拥有过的那些床伴会有什么不同吗?鉴于他们迟早都要完蛋?
怀着这种绝望的心情,他努力让一切照常,进食、赶路、休息,保养武器,偶尔和同伴们斗嘴。这努力效果立竿见影。他渐渐习惯了和吸血鬼闲聊到深夜,也习惯了每天清晨在篝火余烬的微光中看见雷吉斯平静的侧脸。某种程度上,这甚至比性更令人满足。
雷吉斯并未因为和他发生关系而展现出多少异样——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他仍然识体统、知分寸,他的言语和触碰都心无旁骛,毫无轻薄或暗示之意。杰洛特相信即使自己在他面前赤身裸丨体、浑身湿透,雷吉斯也不会把眼睛移到不该看的地方去(要不是亲身证实过,他都要怀疑吸血鬼对他毫无兴趣了)。
大体来说,他们维持了一种节奏平缓的关系,就是说,让一切顺其自然。雷吉斯对他频繁的邀请有些惊讶,但他很有涵养,也乐意配合。除了第一次之外,他都表现得彬彬有礼。杰洛特也算是身经百战,但作为床伴,他至少能给雷吉斯打上九十五分。扣掉五分是因为他从不说脏话。
即使其他人嗅出了他俩之间的那点儿不对劲,也没人对此发表意见。安古蓝偶尔会在他和雷吉斯过于明显地成双入对时吹声口哨,卡西尔总会在他俩挨得太近的场合往边上挪挪,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不管这段关系令丹德里恩多么大跌眼镜,猎魔人也相信他没胆量在雷吉斯面前唱出一段《白狼与蝙蝠》来。
雷吉斯似乎觉得这一切挺有意思的。他微笑着,坦然应对所有或好奇或挖掘的目光,仿佛随时准备接受别人的喝彩。杰洛特觉得他会是那种在宴会上被酒鬼吐了一身仍面色不改的宫廷侍者。
他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这个令他魂不守舍的陌生人。他当然貌不出众,但他有办法让所有人相信他是在场最有吸引力的人。跟他聊多久也不会腻烦,因为他对你了如指掌。杰洛特猜他不缺床伴,后来也证明的确如此。
他尚不能确定雷吉斯对他的重视程度。大概不会比露水情人更多,鉴于他甚至不会在穿衣服的时候调侃两句杰洛特的表现。说来可笑,自从他们搞到一起后,吸血鬼平日里反倒开始跟他保持距离。
——归根结底,他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想来点乐子,雷吉斯就给他点乐子,仅此而已。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你想要更多,你就得付出更多筹码。而现在的他给不起任何东西。
这情况在某一天发生了变化。
那晚他瘫倒在雷吉斯旁边,筋疲力竭,无心抱怨草叶上冰凉的露珠。今夜他们离队的时间太长,随时可能有人察觉异样,但此刻杰洛特丝毫不想在乎。
吸血鬼支着头看他,姿态好整以暇,苍白肌肤在星光下显得朦胧而温暖,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一样,但感觉起来柔和又熟悉。雷吉斯不是个会喜形于色的人,但不知为何,杰洛特觉得对方似乎心情很好。
“你看起来比之前更疲倦了,”雷吉斯说,饶有兴趣地,“这让你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杰洛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以躲避那道视线,“这很好。很……舒服。”
他没说谎。每次雷吉斯带给他的体验都是殿堂级的。他似乎能从抚慰杰洛特中得到乐趣,他自己的享受反倒还在其次。这就令装作若无其事变得更难。他需要一点意志力才能让自己挣脱那个怀抱。
“你真的很难伺候,你知道吗?”雷吉斯低声笑着,吻了吻他的脸。杰洛特为此受宠若惊。吸血鬼极少在完事后做出亲密举动。
他想说几句俏皮话挽救下局面,但一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喉咙里就像堆满了石块。雷吉斯好像能剥开他的外壳,将他袒露无遗一般看着他,他本该感到不适,却只听到了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雷吉斯?”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远比想象中微弱。他的表情一定很反常,因为雷吉斯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放大了。
什么都别问,拜托了。他默默祈求,努力不将脆弱流于表面。雷吉斯的鼻尖和嘴唇近在咫尺,他用目光追逐着它们,想牢牢记下这一切。他将在余生里对此念念不忘。
随后雷吉斯歪了下头,稍稍远离,黑眼睛里闪烁着惊奇的笑意。杰洛特心中一阵刺痛,而在他能说出任何话之前,吸血鬼屈身吻住了他。
杰洛特将双臂搭上他脖颈,仰头回吻,渴求得昭然若揭。这个吻和以往一样清凉,杰洛特却感到燥热在胸口晕染开来。雷吉斯的手按在他胸前,那颗心像要奋力挣出肋笼,钻进对方掌中。
那一刻他几乎要笑出声来。天啊,他想,天啊。他真的爱这个人。
是感激吗?因为雷吉斯救了他的命?因为只有他能理解自己,抑或他只是需要一点慰藉,一个念想,无论是谁都好?这不对,他想,这荒谬至极,这是世上最可悲的一种感情,遑论那人根本对他不以为意。可这其实无关选择,失足跌落者若不紧紧抓住绳索,唯有万劫不复一途。
他抓住了他,如同罗网捕获飞鸟。那月光,那虚无缥缈的烟雾,那个罕为人知的珍贵灵魂,这一刻统统属于他了。
嘴唇分开时,雷吉斯看上去和他一样如梦初醒。他微微张开双唇,神情复杂,似乎有话要说。杰洛特静静看进他的眼睛,一头栽进自己的命运,如同跌进深渊。
吸血鬼最终什么也没说。
此后,那堵隐形的墙似乎被撤除了。雷吉斯不再回避和他的亲密接触,单独相处时,他甚至常常握着杰洛特的手。偶尔他们也会相拥入眠,在旅店借宿或后来过冬的时候。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现在想想,若非他爱得太深,一定早就发觉自己被爱上了。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股温暖而强大的保护欲包裹着他;当他在噩梦中冷汗涟涟,总能依稀闻到草药和香料的气味,感觉到身侧轻柔的触碰。经验表明,如果一个人处处让你觉得舒适,往往证明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傻瓜。但雷吉斯总有办法让自己显得真心实意,于是真相如何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在白鸦园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的时候,明悟才渐渐浮上心头。抛开那些含糊其辞和避重就轻,吸血鬼的真实动机简单而赤丨裸。
有太多东西雷吉斯不曾宣之于口,而他也有太多事没来得及报答对方。杰洛特只能祈祷一切为时未晚。
令人振奋的是,吸血鬼身上的消沉、忧郁和颓丧正迅速淡去,熟悉的机智、冷静与傲慢正渐渐在他身上复苏。当雷吉斯对他微笑,他眼中的神采重新恢复成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而非强打精神。杰洛特相信无需太久,他就会被滔滔不绝的吸血鬼烦死,就像从前一样。
在这件事上,他总算猜对了一次。
————————
“你在写什么?”杰洛特好奇地从写字台上拿起一沓纸,被雷吉斯流畅圆熟的字体吸引。他知道吸血鬼只有签署正式文件时才会如此用心,其余时候都充分表现出医师的恶习。
尽管不值一提,但过去的女术士情人们大多禁止他翻看任何有字的纸片(“杰洛特!别动羊皮卷!离书架远点儿!”)。从同居的第一天,他就被赋予了支配家中任何东西的特权,这还挺让他感动的。
“随便写写而已。”雷吉斯在床上淡定作答,翻开一本书,摊平在大腿上,“还只是草稿罢了。完成之后我考虑给它谱曲。”
标题是《写给一位猎魔人的赞歌》。杰洛特哼了一声,已经可以预见到成打关于他发色和眼睛的夸张比喻,以及各种荒诞无稽的溢美之词。老生常谈。
但雷吉斯不是丹德里恩。他显然不是。
……
I could speak a million lies, a million songs,
我可以说一百万次谎,唱一百万首歌,
A million rights, a million wrongs in this balance of time.
百万个是非在这时间平衡中更替。
But if there was a single truth, a single light,
但那唯一的真相,一束光,
A single thought, a single touch of grace
一个念想,一缕恩惠,
Then following this single point, this single flame,
紧随这一点,这簇火焰之后,
The single haunted memory of your face.
是关于你面容挥之不去的记忆。
I still love you.
我仍爱着你。
I still want you.
我仍渴望你。[2]
杰洛特草草扫过几行,脸皮就成了平底锅里的薄煎饼。当然了,雷吉斯懂得如何戏弄他的情人。用各种艺术象征传递暗示,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用人类的那一面引诱他,然后用吸血鬼的那一面让杰洛特无法自拔。而在各色皮囊之下,雷吉斯的本质是恒常不变的:他狡猾而敏感,并且惊人地犀利。他在用杰洛特措手不及的方式向他示爱,而更关键的是——时间、记忆、寿命,在他们之间是禁忌的话题。
他望着手中的纸张,长久地凝神沉思。有限的生命,不朽的爱情。这固然浪漫,但也同样暗示着不祥,如同一只表面完好的苹果里吃空内核的蛀虫。
他放下手稿,决定有空一定要仔细通读一遍。而现在,他钻回被子里,在吸血鬼怀里找个舒适的姿势窝好,跟他合看一本书。雷吉斯将碎发别到他耳后,眼睛却始终不离书页,仿佛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
他的臂弯里清凉又安全,杰洛特很快睡着了。
他梦见了一个年轻版本的雷吉斯,相貌几乎毫无差别,然而气质判若两人。他有一双聪明而阴郁的黑眼睛,嘴唇紧抿,略显神经质,像个隐士、一个自我放逐的流亡者。猎魔人看着他独来独往,袭击落单的人类,从他们身上取血,带回墓地享用(他很少直接把獠牙插进受害者的脖子,任何肢体接触似乎都令他避如蛇蝎)。
他整夜狂喝滥饮,然后蒙头大睡。只有宿醉与清醒之间转瞬即逝的时刻,他的眼光才会柔和下来,流露出一点他所熟知的雷吉斯的特征:平和而孤独,带着沉思,蕴藏着惊人的观察力。他诧异于同一个人竟能表露出如此割裂的两面。看着这一幕,杰洛特有种荒诞的感觉:他好像是故意不让自己思考的。他试图放弃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
若你不能改变现实,思想又有什么意义?他仿佛看见一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渴求着社会认同,在分裂和矛盾中渐渐迷失自我。无论在人类还是吸血鬼中间,他从未找到理性和善意的容身之处。或许直到现在也一样。
他想起那晚雷吉斯坐在篝火旁,对众人讲述他的过去。他娓娓道来,不时陷入沉思,让杰洛特被他吸引。
他不该再窥探更多了,那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雷吉斯显然一度深受其扰。可他直勾勾盯着那双黑眼睛,身体前倾,仿佛受到蛊惑,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怎么能忍住呢?吸血鬼的往事对他摊开,像一本亟待翻阅的书。气氛正好,机会难得,一切都可以用猎魔人的职业好奇心掩盖过去。他头一次以为——他以为——能够触及这个人的本质。
他没能碰到他,触手可及只是个错觉,那个灵魂对他来说尚且冷淡而遥远。但雷吉斯看见了他,那目光直直照进他心底,他悚然一惊,觉得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风穿透了他的身体。吸血鬼对他微笑,就像在说——你能成为那个人吗,杰洛特?
醒来后他发现他们仍然维持着入睡前的姿势。雷吉斯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坐着,背靠床头,手臂环住他的腰,像要把他安全地庇护在这个肢体搭建的小空间里。他沉沉睡着,面色如水,全然像个人类。
杰洛特吻了吻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叹了一口气,认定他无法抛下这个宁可坐着睡着也不肯把他弄醒的老吸血鬼,不管他是雷吉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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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偶尔不和谐的小插曲外,大部分时间杰洛特都乐在其中。
他和吸血鬼只在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他和过去的许多情人都不止相处过这点时间。更多时候他孑然一身。即使算上认识雷吉斯以来的所有年月,放在他的整个人生中也不过是一段小插曲。但与之相比,他曾拥有过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虚幻,最终变成湖底的回声。
每天早晨,当吸血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灰发,睡眼惺忪,冲他勾起一弯小小的、温柔的笑容,他胸口会荡开奇特的酸涩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而当雷吉斯在他挽留的嘟囔声里起身去厨房,铜壶的沸声和开水注入杯底的悦耳脆响,连同草药茶的香气一起飘进卧室,他会……心生恐惧。仿佛这一切太美好而不像是真的。
他想要发掘这个人的全部,他那不可思议的知识,精妙绝伦的头脑,迷雾重重的过去,暗流涌动的思想。他想隔着数百年光阴,触碰若虫柔软的翅芽,用嫩叶喂饱它,替它遮风挡雨。他想要雷吉斯在他生命里得寸进尺,想要他为所欲为。两种念头几乎一样强烈,保护欲和依赖感在他胸中并存。这是他从他未体验过的感觉。
雷吉斯问过他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得到坚决的“不”字后,他又问起杰洛特下定决心的始末。他的黑眼睛里徘徊着疑问和思索,看得出好奇已久,但没有忐忑。值得嘉奖。
猎魔人对此早有准备。他握住雷吉斯的手,和他四目相对。
“你问我原因,我会说,我要和你在一起,雷吉斯。因为这是人们应该为他们所爱之人做的事。”
雷吉斯喉结轻颤,深重地吞咽了一下。他看起来既惊讶,又恼怒,还有一点困扰。他每每用这种眼神看着杰洛特,令一弯小小的微笑浮上了猎魔人的嘴角。
“亏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杰洛特调侃道,“难道我不是那个被你迷惑的小猎魔人,对你神魂颠倒,让你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说这话时,他心里想着月光,想着冰冷的吻,想着那双黑眼睛里捉摸不透的笑意。事隔经年,他仍会为那一晚的吸血鬼心动不已。
他想告诉雷吉斯,他被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不问缘由地爱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这在吸血鬼的精彩人生中大概不算什么新鲜事,但杰洛特还是希望他能明白。惟有交出真心这件事,他绝不后悔。
“你总爱自我贬低,”雷吉斯撇了撇嘴,显然对被形容成一个玩弄人心的混球颇有异议。说真的,杰洛特到底当他是什么人?
“那并不是奉承,”杰洛特笑够了之后,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说你很有魅力,那是认真的。你从没问过我为什么爱你,不是吗?”
吸血鬼眼中的好奇迅速取代了不满。他暗自偷笑起来,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拿捏这只吸血鬼的窍门。当然了,代价不菲——鉴于雷吉斯将会为他接下来的发言得意忘形多久。
他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好吧,无所谓了。“这不明摆着吗,我以为?你够聪明,神秘,洞察人心,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不在意任何人。对你来说这只是个游戏而已,至少当时看来是这样。当一个人的气质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时候,通常很难不引起注意,不是吗?”
“啊,无牵无挂的人总有种漫不经心的魅力。”
“对头。”杰洛特笑了,“当然不止这些,但你不能要求一个满脑子怨天尤人的家伙去透过现象看本质,不是吗?”
这个答案,在他看来完全是拙劣无力、丝毫没有诉出他想表达的一切,但雷吉斯似乎却相当满意。吸血鬼用几近狂热的喜爱目光注视着他,好像他随时准备一把捞起杰洛特,塞进某个除了他无人知晓的地方去。
而杰洛特决定再浇一大勺油。
“这些天来我想通了一件事,”他说,一只手覆上雷吉斯的前臂,“原来你真的一直不知道我爱你——至少不是我想让你明白的那种爱。”
雷吉斯喉头巨震。顷刻间,他的表情变得陌生而闭锁,尔后他似乎奇怪地冷静下来。他久久注视着杰洛特,那目光深不可测,千百种情绪的力量挤在其间,将猎魔人定在原地。
“我等着你来告诉我,”他沉声说道,“我一直在等你,杰洛特。”
他是指墓地里的那三个月吗?或者更早,追溯到他们分别以来的这十年?似乎不完全是。吸血鬼仿佛从遥远的过去凝望着他,令他感到自身渺小至极,又如时间般永恒。
我一直在等你。我从未放弃过你。我仍然渴望你,我将会得到你。雷吉斯以眼神向他诉说,温柔而真挚,黑暗而笃定。这令他喉头拉紧,内疚感在胸口囤积,为他的磨磨蹭蹭和犹豫不决。
一直以来他逃避着自身所渴望,因为命运早已可耻地背叛过他。他体验过虚假的迷恋,也品尝过期望落空的滋味。他已不再相信自己能够爱上任何人,直到雷吉斯重新出现,本以为死透了的感情骤然复生,而这无异于脱胎换骨。
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幻象和错觉。他被吸血鬼吸引,自然而然地,因为雷吉斯就是这么好。他早该明白的。
“我……”他语无伦次地说,不成句的词语从他口中争先恐后地逃逸出来,“我很抱歉。”
“为了什么?”雷吉斯问道,微微歪着头,好像觉得有趣。他的眼神如此强烈而温暖,夺去杰洛特的呼吸。
为什么?因为在斯提加丢下他不管?因为强迫他背上无关己身的血债?因为总是理所当然地索取,却从未给予任何东西,甚至在雷吉斯最需要他的时候放任对方只身一人?
“如果我没有来找你,”他轻声吐露,想起窗外那只徘徊不去的渡鸦,想起那些在空等中虚度的夜晚,“如果我辜负了你给我的机会……那就是我活该了。”
迟早有一天雷吉斯会对他失望透顶,然后离开。这一次将是永别,不再留下任何线索,不再产生半分交集。那些低等吸血鬼也许会无视他,只要他保持低调;也许他们最终会杀死他,在某个精心策划的陷阱里。无论怎样,他的故事都与杰洛特再无瓜葛。猎魔人将永远无从得知结局。
雷吉斯摇了摇头。在杰洛特困惑的注视下,他笑了,唇角弯成一个感怀的弧度,仿佛忽然卸下了毕生重担。
“我相信只要你叫我,”他说,“我就是已经躺在尸床上,也会突然涌来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3]
杰洛特说不出话,他的心尖发颤,血液几乎凝结。熟悉的颤栗从脊柱底部升起,他想到死亡,想到不朽的爱情,想到无数次在梦中上演的那一幕,令他在午夜惊喘着醒来,分不清心痛还是渴求——
那梦魇般的掠食兽,那冷酷的殉道者,他不可一世地向火焰冲锋,将杰洛特抛在身后。就像他拨开人群,挺直背脊,在众目睽睽下走向那盆炭火,不在意身份暴露与否。
他踉跄退后,长剑几近脱手,徽章在胸前悲鸣。鲜血和烈火落进他眼中,从此色彩只出现在他的梦里。
“你最好说话算数,”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他再也不会去往任何人身边了。猎魔人一面迎合着仿佛无休无止的亲吻,一面对自己发誓。
————————
这天他们又漫步在街上,毫无顾忌地手牵着手。内文乌雷什是个拥挤的中型城市,拥有四个港口,其中两个是近年新建的,尼弗迦德的黄金和廉价商品潮水般蜂拥而至。市中心几年来已经大变样,城郊却仍保持着上世纪南方的建筑风貌,街道狭窄、屋顶尖锐,油漆成黄蓝两色。窄街两侧支起货摊,世界上大部分货物都能在这里找到。如今帝国治下商业城市的常态。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他们躲进了临街的一家典当行里。已经过了六点钟,大堂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顾客。就算员工中有人注意到了猎魔人怪异的特征,至少他们掩藏得很好。这就是在南方旅行的好处。他都快忘了走在街上被人吐唾沫的感觉。
雷吉斯回家去拿伞了,而这段路即使化雾飞行也至少得十分钟。一如既往地,杰洛特试图向他论证,淋点雨死不了人;同样一如既往地,雷吉斯熟练地无视了他的抗议。独断专行。
他百无聊赖地绕着柜台溜来溜去,一边小声抱怨着他的吸血鬼,一边露出弱智似的微笑。不少人都对他侧目而视,但猎魔人完全无心理睬。他的视线被玻璃柜台里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枚朴素的缟玛瑙戒指,戒环像是银的,但比白银更有光泽,像是近年出产的某种新型合金。它被一大堆珠宝首饰环绕着,显得缺乏特色,甚至黯淡无光。但那颗宝石让他联想到雷吉斯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问道:“多少钱?”
————————
他虽然买了戒指,但并没想好要何时将它交给雷吉斯,或者干脆要不要交给他。他以前并非没有给情人送过礼物,但不知为何,他觉得雷吉斯不会是那种敷衍地表示感谢,就直接把戒指扔进首饰盒里吃灰的那种人。这必定意义非凡,而且得有个什么仪式。这一切听起来都像猎魔人的噩梦。
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暗暗渴望着用它套住雷吉斯的手指,并盼望雷吉斯也能立刻掏出一个,告诉他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这有点矫情,真的,而且也太戏剧化了。即使是丹德里恩的浪漫喜剧里也不会有这么老套的桥段。他疑心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
但那可笑的幻想仍旧挥之不去,如同正午时脚下的阴影一样。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盯着雷吉斯发呆,时不时露出古怪的笑容,把吸血鬼吓得不轻。
若非他过度沉浸于自己的遐想中,应该早就发现雷吉斯在注意他了。几天后一个气氛和谐的夜晚,持续观察了他好几分钟、始终没能等到眼神交流的吸血鬼决定主动出击。
“如果你是在找那个盒子的话,”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调说,“为什么不看看床头柜上呢,亲爱的?”
杰洛特慌乱地摸向枕头底下,发现戒指盒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他瞪了雷吉斯一眼,懊恼于自己竟然被世上最简单的把戏骗了。喜好刺探的混蛋。
“所以那是什么?”雷吉斯盯着那只枕头,眼里燃烧着浓烈的兴趣,“真的不能让我知道吗?”
“你没打开看过?”
“当然没有。除非你允许我这么做。”
杰洛特相信他。然而,这并没有让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变得轻松些。他把手伸到枕头下,取出了那个黑色的小铁盒。它的外观十分朴素,给内容物留出了不少想象空间。
雷吉斯好奇地端详它,但礼貌地保持了沉默,等待猎魔人的下一步动作。
死就死吧。杰洛特咬咬牙,迎着他的注视揭开盖子。那枚小巧的首饰暴露在空气中,那宝石在昏暗光线下甚至更贴合那个比喻。杰洛特小心地将它置于掌上,仍为它的质地和色泽着迷。
他忐忑地看向他给这戒指预定的主人,企盼得到点预期之中的反应。而雷吉斯只是一眨不眨,注视着眼前他被给予的一切,目光透出惊诧和思索。他的眼睛和那颗缟玛瑙一样闪闪发光。
“这个是?”吸血鬼说,语气里有一点幽默,还有温暖的愉悦,显然想起了那天在典当行的事。明知故问。
不管怎样,杰洛特很高兴他没有像蒙获恩赐一样扑过来吻他的脸。这表明雷吉斯已经恢复了他的常态:永远该死地冷静,胸有成竹,喜欢挖苦人。不过话说回来,那真不是在有意博取他的同情吗?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他一时语塞,眼神四下乱飘,最终破罐子破摔般摊开手,“很搭你的眼睛,是不是?”
“可惜我没有亲眼验证这个说法的幸运。”雷吉斯终于笑了起来,拿过那枚戒指,放在手心细细端详。杰洛特莫名感到一阵紧张,但就在他来得及说什么之前,雷吉斯已经将它套在了手指上。
“……你没必要非得这么做。”他咽了回去,眼睛却牢牢盯着吸血鬼的无名指。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件小饰品能带来如此巨大的骄傲:如此美丽强大的生物,就在他的圈套之中。何等拙劣可笑的圈套。
“你真的很不解风情,不是吗?”雷吉斯摇了摇头,唇上挂着无奈而雀跃的笑容,“我想,我也有个礼物要给你。”
他悄悄掐紧了掌心,喉咙发干。啊,那个浪漫喜剧。
但雷吉斯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并不是戒指,而是一个狼首徽章。它的外形几乎和杰洛特的那个一模一样,但由一种不知名的银色金属打造而成,握在手中有种奇妙的温暖。狼眼由两颗祖母绿镶成,杰洛特惊奇地打量着它们,被那美丽的色彩震撼得无言以对。
“它拥有猎魔人徽章的一切功能,”雷吉斯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倾身靠上他肩头,“最重要的是,除了一般怪物以外,它也能感应到附近的高等吸血鬼,比如现在。它在发热,是不是?”
杰洛特握紧手掌,感到和煦的温度蔓延至前臂。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徽章里流泻出来,像个魔法护身符。
“谢谢你,”他咽了下口水,痛恨自己找不到足够的词汇来赞美这件礼物和它的主人,“这真漂亮。”
雷吉斯轻声笑了笑,摆弄着他的一缕白发。不知怎的,杰洛特直觉他此刻很需要这个肯定。
“我知道你的徽章有无法代替的意义,”他说,吻了吻那绺头发,“就把它当作一个心意的证明收藏吧。”
杰洛特当即表示抗议,并立刻将他新收到的礼物戴在了脖子上。取下的旧徽章带着体温,静静躺在他掌心,磨光的金属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曾经他以为它就是他整个人生的象征。
不再是了,他心想。他早已失去过它一次,而天没有塌下来,他也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他还是他,即使不再是猎魔人,即使他曾拥有的一切都已远去。
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只有你,”他说,将旧徽章放进抽屉。
“什么?”
“现在只有你对我来说是无法代替的。”他回答,亲吻雷吉斯的鬓角,任由对方捧起他的脸,嘴唇紧紧压在一起。但愿他拿走全部,到死为止。
TBC.
[1]出自波德莱尔的《幽灵》。
[2]歌词源自Sting的《A Thousand Years》。
[3]语出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巫师3/雷狼】The Wandering Gods/流浪神明 02
※引用出处参见文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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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只要下定决心,雷吉斯便展现出惊人的计划性和执行力。他迅速规划了路线,一条气势恢弘、贯通南北的路线,同时尽可能避开同族的聚落。这就将他们的可选择区压缩到一个十分可悲的范围内(真的,吸血鬼的数量让杰洛特对猎魔人的就业前景有了更乐观的估计),但毕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谨慎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责问过雷吉斯为何偏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他可不相信什么“远离诱惑”之类的鬼话:迪沙谬那的回程上,他俩同乘一骑,吸血鬼的嘴唇离他的脖颈仅隔一线,那时他有绝佳的机会开个荤。既然被血瘾烧坏脑子的雷吉斯都能控制住自己,现在想必也不成问题。
雷吉斯对...
※引用出处参见文末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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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只要下定决心,雷吉斯便展现出惊人的计划性和执行力。他迅速规划了路线,一条气势恢弘、贯通南北的路线,同时尽可能避开同族的聚落。这就将他们的可选择区压缩到一个十分可悲的范围内(真的,吸血鬼的数量让杰洛特对猎魔人的就业前景有了更乐观的估计),但毕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谨慎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责问过雷吉斯为何偏要将自己置于险境。他可不相信什么“远离诱惑”之类的鬼话:迪沙谬那的回程上,他俩同乘一骑,吸血鬼的嘴唇离他的脖颈仅隔一线,那时他有绝佳的机会开个荤。既然被血瘾烧坏脑子的雷吉斯都能控制住自己,现在想必也不成问题。
雷吉斯对这个问题不以为意。“就把这当成是‘苦修’吧,”他说,“每次复吸之后我就会避世隐居个几年。第一次戒血的时候,我甚至在柯维尔一带的山里住了十年。”
杰洛特眯起眼审视他。他的表情平静异常,太平静了。甚至惹人怀疑。
“胡说八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住在墓地里了。而你当时说自己已经戒血很多年了。”
“喔,那不是血瘾的缘故。”雷吉斯说,“战争改变了很多事。譬如说,一个怪物在武力冲突下掩藏身份会更艰难。再比如说……你知道腐败变质的尸体在吸血鬼闻起来是什么样吗?”
他的理由很充分,表情也嫌恶得足够真实。但杰洛特仍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他真的受不了那些,干嘛还要做理发医师这行?又不是说吸血鬼需要为生计发愁。他可以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早已互明心迹,而雷吉斯仍在对他说谎。说实话,这还挺令人丧气的,但他丝毫不想为此责怪对方。说到底,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杰洛特如此坚信着。
他早已见识过吸血鬼的人脉之广,但当他争分夺秒地收拾装备、刷洗马匹、用干粮和燕麦塞满所有口袋,而雷吉斯回到家,愉快地宣布他已经和一位术士朋友讲好了传送门——能将他们传送到世界尽头的布利姆巫德的那种——的价钱时,还是让他倍感挫败。事实是那种传奇式的私奔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这是个该死的现代社会。
雷吉斯显然看出了他的沮丧。“别丧气,亲爱的,”他安慰道,“等我们到了一些人烟稀少的小地方,你习惯的那种出行方式就能派上用场了。”
“就是说那些遍地是你的仇家们的地方?”
“也许这么说会挫伤你的自尊心,但我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杰洛特。”高等吸血鬼咧开嘴,此时世上可能只有一个生物不会汗毛直竖,“大多数时候,对我出手还是要留下些代价的。特别是我身边还有一位如此迷人又脆弱的旅伴的时候。”
杰洛特仅回应以一个夸张的白眼。此后他就不怎么操这份闲心了。
雷吉斯打包好了几本书、少量补给和各色瓶瓶罐罐,将大部分财产和萝卜都托付给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就宣布他们可以出发了。起初,猎魔人对他们的财政状况表示过担忧,但很快就被吸血鬼随手摸出成袋金币付账的气势打消了。他不得不在小酒馆的流氓过于虎视眈眈地盯着理发医师时,用变种人的面瘫脸把他们吓退。
“我知道你腰缠万贯,当初那套蒸馏设备应该值不少钱吧?”杰洛特抱怨道,“但你能不能别像个带着护卫的质检官一样招摇过市?现在铁匠都快不敢收咱们的钱了。”
“……往好处想,现在你能买到的都是上等货。”
“这就多余操心了。一般而言,我会用拳头招呼以次充好的奸商。毕竟对我们这行来说就相当于谋财害命。”
“把破铜烂铁卖给一位用剑的老手?天啊,我不能说对他们深表同情。”雷吉斯说,俏皮地微笑着。
总之他们过了一段挥霍无度的生活,基本由打打昆特、喝喝啤酒和看看告示板组成。杰洛特的体重增加得很快,雷吉斯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但某天一早猎魔人坐在床沿,捏着腹部的赘肉,痛定思痛后,决定花费更多时间在街头拳击赛上。
“真是一项有益身心的活动,并且历史相当悠久。”雷吉斯不咸不淡地评论道,目光投向沸锅里那两团热气腾腾、跳来跳去的肉块,“可惜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那么我们一会见,期待你的好成绩了,亲爱的。”
和平时一样,街头肉搏的汗臭和血腥令吸血鬼避之不及。但这次杰洛特没打算轻易放过他。
“恐怕今天你走不了了,”他一把拽住雷吉斯,笑容充满阴谋意味。吸血鬼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请告诉我你没有那么做,好吗?”他的余光斜向热火朝天的报名处,眼角抽搐。
“我就是那么干的,”杰洛特无情地宣布,几乎是架着吸血鬼拖到入场处,台上正打得头破血流,跺脚、咆哮和口哨声震天响,“来嘛。就当找点乐子。”
“……我现在给他们一个群体催眠还来得及,是吗?”
“来不及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上场。”
“别告诉我,你真想看我去虐待那些可怜人?”雷吉斯目露威胁,声线中浸满危险,“我早就声明过,‘搏斗’并非我的强项。我并不是在说笑。”
“得了吧,雷吉斯。你能跟人类握手、拥抱、接吻,当然也能控制住自己不一拳打飞他们。”杰洛特浑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挺胸抬头,保持自信,别闹出人命,但也不要太过手下留情。我可是把全部家底都押在你身上了。”
“……至少给我保留一些遮蔽身体的尊严吧。”
“你身材好得很,”杰洛特反对道,“而且没人会穿着衬衣打架。”
这就是为什么十分钟后,吸血鬼赤着苍白的上身,从擂台上向他投来杀人般的目光。他是参赛者里唯一一个没有伤疤和刺青的,活像肉案上的白条鸡。其他选手打量他的眼光也堪比饿虎群狼。稍后雷吉斯必定会给他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绝对会。
观众的嘘声从他抓起第三个对手扔出场外时就演变成了破口大骂,抗议举办方明目张胆的作弊行为。猎魔人则暗自松一口气,好歹没出现一拳砸烂谁的脑壳或者打折谁的肋骨之类的残暴场面。
当雷吉斯把沉甸甸的钱袋丢进他怀里,一边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上拿回衣服时,他已经举手告饶:“行行好,雷吉斯。我知道错了。”
雷吉斯仅回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此后一周他就忙着挤进紧身衣,被拖进各种舞会和宴席里。等事情终于翻篇,杰洛特觉得自己这辈子看见请柬都会发抖。
杰洛特曾千百次设想过和雷吉斯在一起的生活。他们可能会有一个……家,也可能像现在这样居无定所,但同样快活。他会抱怨吸血鬼的独断专行和喋喋不休,但其实乐在其中。雷吉斯会教训他在狩猎时不够小心,但仍细致地包扎他的伤口。他们对所爱之人总是很宽容。
他们此刻很幸福,千真万确。但并不是说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不完全是。
杰洛特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事实上,这种新生活令他手足无措:由他来安排计划,制定日程表,提出各种无理要求,而雷吉斯仅在原则问题上——比如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接取过分危险的猎魔委托——进行必要的干预,其余时候都对他言听计从。没有挑刺,没有绕圈子,没有指手画脚,这段感情轻松得不可思议。
雷吉斯是他的情人、医生和监护者,每一种身份都做得无可挑剔。猎魔人体内贪图安逸的那部分告诉他,雷吉斯就是这样的人。他还能是怎样呢?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太多,而为自己考虑太少。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雷吉斯可以非常强势,甚至顽固不化,这点他早就领教过。当他礼貌地征求你的意见,不过是为了一一驳倒它们,最终证明只有他的观点才是正确的。而当他决定做某事时,几乎没有任何事能使他回心转意。雷吉斯或许有很多恼人的小问题,但“缺乏主见”绝不是其中之一。
他好奇雷吉斯对他们的相处模式究竟有何感想。而他们之间尚有历史遗留问题悬而未决时,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显然是不可能的。
第二次交锋迫在眉睫,杰洛特痛苦地意识到。而天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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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下定决心要和雷吉斯谈谈恶兽的事时,已经是几周以后了。
他设想过好几种情景,比如一个有鲜花和红酒的烛光晚餐,一次气氛融洽的午后散步,或者在一夜缠绵之后,最终决定不如直截了当的好。横竖雷吉斯都能轻易看穿他,仿佛具有随时随地扫描他脑子的特异功能。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才刚摆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搜寻着开场白,雷吉斯就打断了他。
“如果你的舌头执意不肯挪动的话,那就让它消停待着吧。”雷吉斯说,似乎被他如临大敌的样子逗乐了,“实际上,你大可不必对此事耿耿于怀。信不信由你,我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
“谋杀自己的血亲,你是指?”
“噢,不是。那名凶手只是结果了他的情敌。”雷吉斯笑了笑,“这事在族群中始终是一桩丑闻,我也只是略知一二。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据说,有两名年轻吸血鬼同时钟情于一位人类女性……”
杰洛特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在心底翻了翻眼睛。“你们吸血鬼都是一帮情圣,是不是?”
“诸神啊。作为一个爬上吸血鬼的床的猎魔人,你这番发言真是太有说服力了,不是吗?”雷吉斯不遗余力地讽刺道,这给他赢来了一个喜爱的表情。近来杰洛特总是乐意听他谈论他们的关系。
“长话短说吧,”他继续讲,“为了博取意中人的青睐,他们中的一个乔装成人类,而另一个则以真实面目去接近她。出人意料的是,她反倒选择了对她坦诚相待的那一位,而对那位放下身段迎合她的追求者视而不见。”
“我不能说我很意外,”杰洛特嘟囔道,语气隐含谴责。雷吉斯淡淡一笑。
“后来嘛,”他说,“想必你现在也发现了,我们这一族通常都有很强的……报复心。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因爱生恨?总之我们这位失意者难以接受这严酷的现实。他把那女子引到无人之处,一番哀求表白未果,就要诉诸暴力。好在她的爱人及时赶到,后面发生的事就可想而知了。谁知当他弯下腰准备拥抱他的情人时,她把脖子上的银十字吊坠扯下来,插进他的太阳穴,然后掉头就跑,边跑还边吐得昏天黑地……毫无疑问,和一种传说中的神秘象征相爱,与亲吻一头满脸鲜血的怪物是两码事。真的,这种事常有发生。谁会真心爱上一个吸血鬼呢?”
“我就会,”杰洛特恼火地反驳道,惹来雷吉斯一个带着责怪却满含柔情的微笑。“你不能指望人人都具备像你一样的……慧眼,亲爱的。”
他很想翻个白眼,但熟练地忍住了。“说下去,你这自恋狂。然后怎样了?”
“相当悲惨,可以说。为争风吃醋而谋杀亲族,并且为了一个女人?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相当离经叛道。在那个年代,吸血鬼们的观念比现在传统得多,他的行为也就更加不可饶恕。作为代价,他被家族除名,甚至遭到流放。从那以后——至少据我见到和听到的——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了。”
说这些的时候他神色轻松,仿佛完全在说旁人的故事。杰洛特的心却沉甸甸往下坠。
“所以你一直知道后果?”他缓缓说道,“叛徒的下场……你早有预料,是不是?”
“我当然知道。从那间仓库里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当然了,”雷吉斯微笑着捏了捏他的手,“现在看来,也许是最好的。”
那笑意灼烧着他的眼睛。杰洛特想起那个血流成河的鲍克兰之夜,黑暗中雷吉斯惨白得像具骷髅,而他步步紧逼,将两个选择扔到吸血鬼脸上。那时候他说了什么?而雷吉斯又回答了什么?
如果……你站哪边?他问。
我不会阻止你,他说。
要是他能看清对方满腹心事的外表和模棱两可的回答之下,那恐怖的决心就好了。重生后吸血鬼人畜无害的虚弱表象骗过了他。真正的雷吉斯——冷酷,一意孤行,对所爱的人保护欲过剩。他早该想到的。
“……我一直在等你愿意主动提起这事,”他承认道,“不是想指责你,但你总是把我推得太远了。这让我有点不安。”
“我有吗?很抱歉让你担心了。”雷吉斯眨了眨眼,但神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也许我的确需要些时间来看清自己。事情发生得太仓促了,我想,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靠准备充分就能解决的问题。事实是那一刻我必须这么做,而我并不后悔。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的语气坚定,论据充分,但这远远不够。杰洛特想起那本锁在白鸦园的抽屉里、几乎被他翻烂了的日记,字里行间处处流淌着痛苦。一个人怎能承受那么多痛苦?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抚平这伤口。他也不能。
然而雷吉斯仍站在他面前,完好无损,眼中闪着钢铁般的决心,如同那晚一样。
“你想听听我的真实感受?”他轻声说,带着一种杰洛特无法理解的表情,“此时此地,我倒是可以回答你:我感到内疚,非常地。因为我逐渐意识到那是不得不为之事——正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
“是的。”雷吉斯平静、坚忍、近乎冷酷地说,“还记得我当时的主张吗?悄悄释放席安娜,然后带她去见狄拉夫。你要求我保证她的安全,你得到了我的诺言,但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有办法阻止一名高等吸血鬼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伤害一个人类。我对你说了谎,为了尽快平息事态。我将自己的私心置于他人的生命之上,尽管我确实认为她罪有应得。在这点上,我和同类并没有什么区别。”
“你太夸张了,雷吉斯。”他轻声反驳,不安撞击着肋骨,“那不是真的。你和他——他们都不一样。”
“谢谢,亲爱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段死而复生的经历令我对同类有了新的……看法。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自己的出身视而不见了,至少一度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你当时感到我不是很有同情心——对人类。”
杰洛特尴尬地转开视线。雷吉斯笑了笑,心平气和,毫无芥蒂。
“你的感觉是对的,杰洛特。”他继续说下去,“后来我才意识到我的所思所想有多出格。我想结束此事,不惜一切代价。我想要靠流血解决问题。我希望威胁到你,或者他的所有人统统去死。”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只是留给杰洛特消化的时间。
“我不能被那种思维方式同化,那太……扭曲,可悲和无力。”他低声说,目光望向地面,眼神阴郁,“他救我是个错误。我没能改变他,就像他也没能改变我一样。”
杰洛特极力克制着对第二句话表示反对的冲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雷吉斯的安危有多在意,以及对其他人或吸血鬼的死活能有多么漠不关心。但在他心中,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他明白他或许有另一种选择——哪怕为了回报狄拉夫对雷吉斯的善意。罪恶感几乎压垮了他。
“我不是傻瓜,雷吉斯。”他说,感觉嗓子干涩得像塞满了炉灰,“这不是它本该有的结局。如果没有我的干预,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你会靠自己追查到真凶,然后让他……私下了结。没有无辜民众会被殃及。你会放任那些你认为罪有应得的人死去,为了保住狄拉夫的命。这就是你会做的事。”
雷吉斯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指甲,脸上全无表情。
“是的。”最后他说,“完全正确。这就是我会做的事。”
“你以为这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吗?你以为——我能因为我自己也会做的事指责你吗?”
他已经不记得雷吉斯上一次被他惊讶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此前他几乎以为吸血鬼具备随时随地读取他想法的能力。
“你明明知道,参与整件事的所有人里,没有人是你的义务,也没有人的过错需要你来负责。只有你可以从这案子里全身而退,但最后却是你独自担下所有后果。”他咬住嘴唇,突然想起了雷吉斯对他说过的话,“你痛下杀手……是因为你真心关怀某人。”
他妈的,这就是答案。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而如果雷吉斯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看待他的,他当初又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番话的?
“见鬼,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我压根不会接下那个该死的委托。我根本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早知道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
雷吉斯低声笑了起来。“你真这么认为吗?”他问,黑眼睛里闪动的情绪晦暗不明。
杰洛特干咽了一口唾沫。“对不起,”他说,同时觉得自己应该为剩下的一万件事道歉。老天啊,他真的需要抓起一瓶酒把自己灌个烂醉,尽快。
他爱雷吉斯,爱已经将他变得盲目而自私。他想将这道珍贵的光拢在掌心,不叫黑暗沾染他分毫。他想做一只飞蛾,扑入光明成为燃料。他想让这座人性的灯塔永远屹立不倒。
“你不需要改变,雷吉斯。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活着。”他看着雷吉斯的眼睛,又一次强调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一次吸血鬼没有固执地试图纠正。他微笑了一下,转开视线,目光再次退远。就好像他从杰洛特眼皮底下溜走了,化成一股流水,一团轻烟,再也休想抓住。
“我还是我,杰洛特。”他轻声吐露,声线苍白、飘渺但坚定,“别担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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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提那——一个各方面都很典型的南方王国,即是说,如今尼弗迦德下属附庸国的标准范例——他们游览许久,最终在内文乌雷什逗留下来。杰洛特在那儿接到了一个闹鬼房屋的委托。尽管猎魔人再三保证妖灵已被彻底驱逐,委托人仍发现他找不到一家敢于租下这屋子的住户。雷吉斯和杰洛特十分乐意帮人帮到底。雷吉斯以一个相当实惠的价格买下——买下!——了这栋宅子。杰洛特瞪着他一口气签下一张面额为四千克朗的银行汇票,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感到惊讶了。
这房子处处都合人心意,只是需要彻底翻新一遍。他们请人清扫和油漆了房屋,更换家具,修缮花园,种上草药和鲜花。雷吉斯甚至布置了一座温室,里头挤满了珍贵的药用植物和香料作物。等最终完工,他们一致认为可以在这儿住到地狱结冰。
新居坐落在叶连娜河畔,近水的气候分外凉爽宜人。杰洛特做了一只小艇,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晴朗的日子里外出钓鱼。
这座住宅不大,胜在清净和舒适。杰洛特发现黄昏时坐到门廊上、喝着冰镇伏特加观赏河景堪称人生一大乐事。雷吉斯似乎也喜欢这里,他可以坐在二楼书房的窗前,架起画板写生。他还没有恢复对外部世界的全部兴趣,但杰洛特认为这至少能算个好开端。
他们的新家采光良好,卧房里终日点着安息香,为了治疗雷吉斯的失眠(他们睡在一起后,两人的噩梦都少多了)。由于主人们的喜好各异,床是桃花心木的,桌椅、立柜则选用雪松和乌木。这或许令装修风格显得不那么协调,但同样温馨。
雷吉斯把他的几幅画挂在墙上,即使尼古拉斯·塞托西[1]本人在场,都要为那逼真的细节和精切的透视眼红。杰洛特认出了他们的房子,花园,叶连娜河上的风景,以及牛堡学院,维吉玛皇宫,鲍克兰大图书馆……那画面如此细致入微,杰洛特甚至怀疑他曾化雾绕着这些建筑飞行,将每一丝纹理、每一条裂缝都铭记于心。
他亲眼见过雷吉斯作画,吸血鬼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画布前,比起创作更像在沉思。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因为心不在焉变得柔和。他的灵魂去往了何处?猎魔人是否是他思绪的一部分?杰洛特望着他,像注视一个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无人能解的谜团。
无论雷吉斯在想什么,至少他没专注到忽略另一人的凝视。没过多久,猎魔人就发现画作里多了一些微妙的细节:无论哪种场景,画面里总能找到他自己的影子。街上的行人,手持长戟的卫兵,围在讲师身边的学生,帽檐下漏出的一角白发,金色虹膜,狭长伤疤……最露骨的一幅是大理石雕成的杰洛特站在喷泉中央,赤身裸丨体,手执利剑。杰洛特严令禁止他把这幅画悬挂在卧室里。
他还偶然发现雷吉斯有一个速写本,里面描绘了种种叫人脸红心跳的场景,多半是杰洛特的个人色丨情秀。杰洛特决定要抽空找他好好谈谈。
这幼稚的调情一直持续到卧室墙上实在挂不下为止。那时雷吉斯已经建起了一个炼金实验室,完全按他的口味装潢:写字台上铺着精美的手绘地图,石版画、百科全书和地图册堆满书橱,水晶透镜和蒸馏甑在工作台上闪闪发光。
他开始成天闭门不出,把时间消磨在坩埚前,用那些色泽鲜丽的药水装满小玻璃瓶,卖给本地商人,或者装进信封,用渡鸦将它们投往世界各地。杰洛特看不到,但能想象到金钱如何流水般汇入理发医师的银行账户。他亲眼见过一份文件,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愿以两万诺维格瑞克朗购买您名下魅力灵膏的专利,格洛克公司敬上”云云。
雷吉斯对他坦言,下半辈子钱都不会是他该操心的问题。同时,考虑到杰洛特的自尊心问题,他友好提议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帮他打打广告,以便猎魔人能靠重操旧业自食其力。杰洛特婉言谢绝了他(“听起来可能难以置信,但你绝不是第一个说要出钱养活我的人,雷吉斯”)。于是他得到了最好的衣服,酒水,食物,最柔软的床单,以及一匹漂亮的良种马。雷吉斯可以让他从头到脚穿金戴银——并且也乐意这么做——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想的话。好在他并不想。
杰洛特进过几次实验室,但大多数时候他会让雷吉斯自己待着。尽管他俩如今正如胶似漆,他也认为偶尔给对方留点私人空间会更好。这种谨慎直到他们在书房椅子里做了一次才罢休。那天他们踢翻了椅子、弄脏地毯,还报废了雷吉斯好几卷珍贵的手稿。那之后吸血鬼自称考虑不周,专门在工作室为他摆了一张沙发椅。从此杰洛特就经常在他做些不太重要的研究时和他聊天了。
然而,卧室还是他俩最喜欢待的地方。现在这间小居室里纠缠着温暖的气息,安息香、红酒和蜂蜜,床单上流连着他们两人衣服的气味。他们可以整天不踏出这方小空间一步,什么都不做,仍感觉到时光飞逝。
早起猎魔人很少能在床上逮到他的吸血鬼,毕竟雷吉斯习惯天不亮就起身;何况一夜汗水淋漓的运动后,他也的确需要更多睡眠。但他知道要去哪儿找雷吉斯。
一天清早,当杰洛特走进花园,一眼就看见他的恋人蹲在心爱的花圃里,埋头侍弄着植物。他的背深深弓下去,瘦长的身体几乎折成直角,显得谦卑又专注, 仿佛那些无知无觉的花草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热情。
有那么几分钟,他就站在原地,屏息注视着这一切。杰洛特觉得他肯定是被吸血鬼灌了太多的迷魂汤,否则无法解释这颗心现在会因为区区一个背影该死地狂跳。他怀疑自己此生都看不腻这个画面。
吸血鬼浅灰色的发梢下沉了一点,他抬起了头。噢——他被发现了。
“啊,你在这儿。”雷吉斯抬高音量,语调透着愉悦,“快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本能告诉他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那两只黑眼睛简直亮得要命,他没法拒绝它们。
一个纯手工编织的花环——考虑到它的大小,应该称它为“花冠”还差不多——粉的郁金香,黄的矢车菊,蓝的风信子,白的绣球花,用鸡血藤缠绕固定,新鲜的花朵上缀着大颗露珠。杰洛特目瞪口呆地看着雷吉斯像变魔术一样把它拿出来,套在他头上。
“你疯了?”杰洛特眨了眨眼。他的一部分正对抗着冲上去亲吻对方的强烈冲动,要给他爱人的幼稚举动相应的褒奖;但他的另一部分留意到了那些空荡荡的花枝。雷吉斯几个月的心血就顶在他脑袋上。
“鲜花比金丝银线更适合你。”雷吉斯顾左右而言他,唇上带着一抹笑意,“即使不加雕饰,你也是美丽的。”
杰洛特觉得自己有在那深情的眼光中融化的危险。吸血鬼揽住他的腰,嘴唇落在他的眉骨和脸颊,没一会儿,他就只能靠雷吉斯的手臂来支撑自己的体重了。
“不知道你还有园艺的爱好,”他调侃道,“见过不少医师会在屋后种植药草,但是郁金香?还以为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吸血鬼在他鼻尖上印下一个吻,显得无比愉快,甚至得意洋洋,眼睛和嘴角都堆满了笑意。那神情充满诱惑力与传染性,杰洛特看着他,感到一颗心也雀跃起来。诸神在上,他有多么想念这情形。
“你不了解的事情还多得是,亲爱的,”他轻快地回答,“搬进新居之后,我重拾了一些小小的爱好。在这方面,是你启发了我,我想。”
“我?怎么会?”
“唉,我能说什么呢,以我这孤独可怜的灵魂,我憔悴的心?对这位美丽、善良,以神奇的眼神令我重获青春的佳人,我能倾吐些什么呢?[2]”他狡黠地、带着恶作剧似的神气笑着,“一言以蔽之——为了爱你,我必须爱美。”[3]
“你够了,”杰洛特说,努力不让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满面通红。为什么会有人热爱天天在家里上演舞台剧?
仿佛这样还不够戏剧化似的,眨眼间,站在他面前的人就奇迹般地换了副皮囊:那漆黑如鸦翎的短发,苍白光洁的面孔,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看到杰洛特的反应,他笑了起来,露出明晃晃的犬齿,同时又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大束花来。谢天谢地,他没打算单膝跪地。
“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样子。”杰洛特抱怨道,接过那束花,觉得自己简直像个——他妈的——庙宇里的女神雕像。显而易见,雷吉斯懂得怎样的脸才算吸人眼球,并且完美地避开了它的一切特征。
“我可以是任何样子,”吸血鬼耸耸肩,一个更大的笑容跃上嘴角,衬得那张脸促狭、邪恶又英俊,“高等吸血鬼没有所谓的本来面目,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只是爱好头发稀疏瘦骨嶙峋的脸。行行好,一会儿看不到它我都要分离焦虑了。”
雷吉斯微微一笑,难以置信地光彩夺目。一秒之后,他又是那个讨人喜爱的理发医师了:顶着一头凌乱却柔软的灰发,衣着朴素,裤脚沾满露水和泥土。
“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长什么样,”杰洛特如蒙大赦,仿佛刚从一场宴会上逃出来、扒光紧身衣跳进浴桶里,“实际上,当你活过一百岁之后,外貌的吸引力已经降到一种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了。”
“真的吗?”雷吉斯歪了歪头,眼中跳动着快活的光,“在床上你可是对我大加赞赏,把我形容得完美无瑕呀。说到底,爱美是人之常情,杰洛特。如果你想要一个魅力丛生的伴侣,我绝不会为此责怪你的。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魅力,雷吉斯。”杰洛特严肃地说,“如果你想每天都换一副面孔,那是你的权利。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从来不在乎你的年龄,长相,穿衣打扮,所有诸如此类的东西,就像你也不在乎我是个坏脾气的混球。总之,让魅力丛生的伴侣见鬼去,我知道我爱上的是谁。”
显而易见,即使对雷吉斯来说,这番表白也有点太过了。他受惊似地眨着眼,杰洛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全身的重量和热度。他的耳朵一定红透了。吸血鬼的眼神简直能点燃世界。
“看看你,总是那么语出惊人。”雷吉斯无声道,双眸漆黑,字句如灼热的鞭子抽打上背脊,惹来一阵颤栗,“现在的我一定让你有了某种权力。你确实善于抓住弱点对付怪物,是不是?”
“而你是个被惯坏了的男人,雷吉斯。”杰洛特半开玩笑地回敬,毫不躲闪地直视他,“我猜一定很少有人拒绝过你。「他不喜欢我?总有一天他会改变主意的」,你当初就是这么想的,不是么?”
“也许我最后会知难而退,”雷吉斯慢条斯理地回答。
“也许你会离开,如果事实证明我并不值得。要多没心肝的人才能真的讨厌自己的救命恩人?何况他还在千方百计地诱惑我。老天,我真该请人把你在难民营的壮举画下来。你还能表演得更浮夸点吗?”
眼见雷吉斯移开目光,罕见地露出尴尬之色,杰洛特笑得灿烂,一把拉起他的手。那只利爪拘谨地被他抓在手里,顺理成章般滑进指缝,十指相扣。
“我不怕你笑话,雷吉斯,”他说,口气变得严肃,“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不会因为我爱你而看轻我。你知道的,如果你表现得太在乎某人,你在他眼里就魅力全无了。人性如此,我已经学够了教训。”
“我知道。”吸血鬼轻声回应,“但我永远不会那样。”
杰洛特叹了口气,像是想要抗议,又忍不住很喜欢他的样子。他金色的眼睛像细细涂过釉一样闪闪发亮。
“所以我才这么爱你,你这个笨蛋。”他说,不在乎之后要为此吃到多少教训。
TBC.
[1]《猎魔人第七卷:湖中女士》曾提到过的画家姓名。
[2]&[3]分别取自波德莱尔的《今晚你说什么呢》和《幽灵》。
【巫师3/雷狼】The Wandering Gods/流浪神明 01
已完结,全文4.7W。
*仍然是蜜月旅行,但和As Far As the Eye Can See风格不同
*童话结局后续,两人都有心理创伤
*私设寻女小队时期发生关系
Summary:他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的爱人。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查海生《答复》
他骑马涉过小溪,踏上河对岸一望无际的荒地。渡鸦落在他肩上,短促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座公墓,显而易见。从东倒西歪、风化开裂的碑石看来,至少三十年没有尸体在此下葬了。夜色阴冷,圆月当空,墓园里...
已完结,全文4.7W。
*仍然是蜜月旅行,但和As Far As the Eye Can See风格不同
*童话结局后续,两人都有心理创伤
*私设寻女小队时期发生关系
Summary:他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的爱人。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查海生《答复》
他骑马涉过小溪,踏上河对岸一望无际的荒地。渡鸦落在他肩上,短促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座公墓,显而易见。从东倒西歪、风化开裂的碑石看来,至少三十年没有尸体在此下葬了。夜色阴冷,圆月当空,墓园里笼罩着青烟似的薄雾,烘托出一片幽冥般的银白世界。坟冢间荒草丛生,成群萤火虫绕着残缺的墓石飞舞,鬼火一般时隐时现。种种情形都似曾相识。
一阵冷风吹过,母马喷了个响鼻,不安地用前蹄刨着地。骑手伸出一只手,安抚性地环住它的脖子。
“有那么吓人吗,萝卜?”杰洛特说,“这可是咱们的老相识了。”
马儿沮丧地抖了抖耳朵。任何生物置身于此都不会感到自在:显而易见,接二连三的袭击已经令主人不胜其烦,隔着好几里远,杰洛特就嗅到了怒火和暴力的气息。
雷吉斯最近一定过得非常、非常不顺心。但愿他的造访是雪中送炭,而非火上浇油。
随着距离缩短,那座黑幢幢的棚屋渐渐自雾气中浮现。又是一个“舒适”的居所,和他之前有幸参观过的那几个都大同小异。和人类文化爱好者的表象相反,雷吉斯必定对吸血鬼的传统民居有某种狂热的情结。但在一大堆捕食者随时可能蜂拥而至的时候,这座孤岛真的如此值得信赖吗?
“他没说实话。”他轻声说,“他说他会前往尼弗迦德,在城市里定居,逃离那些低级吸血鬼的追杀。他是个撒谎成性的骗子,是不是,拉迪什(Raddish)?”
被取名为“小萝卜”的渡鸦沮丧地叫了一声,从他肩上跳下来,最后一次绕着马头环行一匝,随即振翅起飞,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杰洛特没法为此责怪它。这地方几乎看不见一只鸟的影子,静得让人心慌。显而易见,高等吸血鬼抵触任何不速之客,哪怕是一只爬虫。
炼金术士的小屋坐落在浓密的大麻丛、覆盆子丛和蜀葵丛中,外墙上长满苔藓和地衣,在月光下显出一种银中带绿的凄凉色调。屋顶和门窗有多次修补加固的痕迹,又一个房屋主人生活不顺的铁证。
猎魔人爬下马鞍,把缰绳绑在死树上。他敢打赌雷吉斯在十分钟前就听到了一切,所以要么他在准备给杰洛特一个惊喜,要么就是根本不在里面。
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空无一人。杰洛特的心沉了下去。
雷吉斯的新家几乎完美复刻了他们初识时的场景:储量可观、足以让任何不幸误入的蚊子横死当场的刺鼻草药,一个红砖砌的老式壁炉,几面墙的旧书,外加寥寥几样破烂似的古董家具——一张坏掉的摇椅,一个虫蛀了的衣橱,一张快被草药和手稿淹没了的工作台。那张垂垂老矣的小床令猎魔人直皱眉头。他宁愿在干草堆上做丨爱。
他用余光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口坩埚,白汽正从锅盖边缘袅袅欠出,切好的植物根茎整整齐齐码在一旁,暗示着主人并未走远。去收集药材了,十有八九。
什么药材非得大半夜出去找?杰洛特皱起眉头,走过去一把揭开锅盖。扑面而来的甜香气味令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迷迭香。”雷吉斯在他身后平静地作答,“剩得不多了。这要煎半个小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操,你就不能出点声吗?”他手一抖,报废了雷吉斯的坩埚盖子,换来一个介乎于威胁和无奈之间的漫长凝视。
雷吉斯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苍白,是的,可以说是面无人色,头发全梳到脑后,只穿着衬衫和外裤,但至少不再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他背靠着门框,没戴手套,手里攥着一小把新鲜迷迭香叶。如果不是他看上去活像具骷髅,杰洛特会说他这样有种奇特的潮流感。
“丁香,薰衣草,小茴香。”杰洛特再次皱眉,想起了刚刚在坩埚里闻到的气味。久远的只字片纸在脑海中一晃而过,闪烁着不祥的红光,“该死的,你还在失眠?”
“少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我们并不真的需要休息,你知道的。”
话是这么说,但吸血鬼浓重的黑眼圈和凸出的颧骨显然表达着相反的意思。雷吉斯在谢绝他的关心,以一种过分熟悉的、礼貌而强硬的方式,好极了。稍后他们会继续探讨这一话题,在某些更为……私密的情境下。
雷吉斯关好门,检查过门栓,又放下窗帘,这才走进屋来。他似乎才发现这屋里没有一张能坐的椅子,满怀歉意地请来客在床上就坐,随即手脚麻利地打扫了坩埚的碎片(杰洛特为此有点脸红,真的)。他起身走进里屋,杰洛特听到一阵翻腾书堆和搬动家具的声音,紧接着雷吉斯带着一把扶手椅重新现身。他坐了下来,开始环顾四周。
“下次你来之前应该先说一声的。”他说,重心前倾,看起来放松多了,“这地方简直不成样子。”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找到你,”杰洛特承认,语气比他预期中的更咄咄逼人,“眼不见,心不烦?甩掉我,然后在墓地里‘友好款待’你的弟兄们,这就是你的打算?天啊,雷吉斯。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我道歉,亲爱的。但你不能指责我试图远离诱惑,尤其当我的健康状况堪忧、又多次血瘾发作之后。”雷吉斯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反唇相讥道,“我的天。退休生活真的没有给你带来身心安宁,不是吗?你甚至变得更暴躁了。”
“而你变得缺乏礼数了。你甚至都没有搬出一个酒窖来把我灌醉。”
“哦,那个啊。”雷吉斯挤了挤眼睛,“要知道,我可是个缺乏礼数的吸血鬼,很容易对人事不省的客人做出一些邪恶的事来……我以为你比这要更谨慎的,杰洛特。”
一如既往,向彼此甩出一打不痛不痒的嘲讽之后,杰洛特很快感到熟悉的舒适氛围流淌在空气中。那种无形的压力不知何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暖与亲切,如同壁炉里忽明忽暗的橙色火光。他好奇这是否象征着雷吉斯心态的变化。一种微妙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还有谁能半夜三更闯入高等吸血鬼的房子,享受到最高级别的礼遇呢?
雷吉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他脸上那种慵懒的假笑消失了。
“不开玩笑,杰洛特,请原谅我的招待不周。我的……健康状况不允许我再酿造一些我们都喜爱的兴奋性饮料,你知道的。”他顿了一下,手指交握在膝头,好像真的在为没能用一个湖的曼陀罗酒淹死猎魔人感到自责,“并且——说真的,我并没期望能很快和你见面。”
“是啊,是我冒昧打扰了。”杰洛特调侃道,想起了他们在另一座公墓里的对话,“你是个注重隐私的吸血鬼,不喜欢被打扰,尤其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是不是?”
雷吉斯用纵容的眼光看着他,面带微笑。
“你明知道那不可能是在说你,杰洛特,”他说,歪了下头,像是要更好地端详他的脸,“何况你搞出的动静可不小。我就在离这不到五百码的地方,听到动静就立刻赶来了。我看到泥地里的马蹄印,就知道是你。”
他的黑眼睛和从前一样温暖而好奇,富有感染力,令杰洛特的心脏怦怦直跳,觉得自己本就贫瘠得可怜的词汇量越发匮乏,“你的鸟朋友领我来的。费了一番工夫才收买它别把我和萝卜甩开几里远。”
“啊,它应该因为一点苞谷就出卖主人得到惩罚,是不是?”吸血鬼摇了摇头,然而眼中闪烁着愉快的光芒。还有渴望,显而易见的。
自从雷吉斯的弟兄们在陶森特边境给了他一次热烈欢迎之后,他们已三月未见,只有书信往来。整整九十七个日夜,他们十分,非常,极度地,想念彼此。
黑眼的吸血鬼双臂往扶手上一搭,懒散地靠进椅背,露出彬彬有礼的微笑。然而根据经验,他将要说的话或做的事显然不怎么礼貌。
“所以,你是有急事找我商量呢,杰洛特,还是单纯来找点乐子?”
杰洛特再次吞了下口水,总算想起自己的来意。他不介意先尝点甜头,但他还有正事要办。但是考虑到他将要发表的言论的震撼性,来点开胃酒也许会更好。但眼前灰白如鬼影的吸血鬼令他改了主意。
“你需要休息。”他说,将手伸向鼓鼓囊囊的夹克内层,“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是好好睡一觉。猎魔人的药剂大概对你没用……但试试总没坏处。”
“现在只有你才是我的良药。”雷吉斯摇了摇头,倾身靠过来,截住他的手腕。
杰洛特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微妙的气味——类似麝香、木头和红酒的混合物,屡屡在对方情动的时候闻到。他好奇这是否属于某种信息素,抑或只是捕蝇草放出的甜蜜信号。他闻不到自己身上正在散发的气味,当然也无从知晓它在多大程度上左右了雷吉斯的神智。
最终他还是不得不在这玩意上做丨爱。他叹了口气,搂住吸血鬼的脖子,决定暂时忘掉整个世界。
他们确实做到了。几乎是同时。
————————
这就是为什么两小时后,他躺在带有雷吉斯头发气味的枕头上,心里充满了一种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织的情绪。熟悉的信息素仍然萦绕在鼻尖,但比之前柔和了一些,类似某种清淡的香水。他发觉自己如此想念这种气味,胜过其他一切。
雷吉斯躺在他身边,毯子只盖到腹部,露出手臂和大片惨白的胸膛。那张脸平静空白,不带任何情绪。若非他睁着眼睛,杰洛特一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仿佛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雷吉斯不必在太阳升起之前从他身边消失。这想法化作一股暖意,长久地充斥着胸腔,甚至远远超出了性所能带来的。他在自己笑得像个智障之前转移了视线,望着天花板,心中感慨万千。
从他们上次见面到现在,有多少个日夜他被另一人的安危折磨得坐立难安?这感觉有点像追踪希里的时候,所有感情在白天被锁进一只小盒子,等夜深人静时倾巢而出。
有多少个漫漫长夜,他在忽冷忽热的梦魇里沉沦往复,颤抖不休?梦里高等吸血鬼蹲伏在他身上,獠牙深埋进他的脖颈,汲走恐惧的积液。醒来时他浑身战栗,却胀痛难耐。
有时他会梦到一片幽深昏暗的密林,理发医师与他并肩骑行,稀薄的阳光透过树冠,在他脸上投下尖锐的楔形影子。他们走在队伍末尾,一路无话,只有偶尔的视线碰撞。雷吉斯的眼神令他心慌意乱。
某些夜晚他们坐在星空下促膝而谈,雷吉斯手握着酒瓶冲他微笑,画面翻转,他又看见雷吉斯的尸体,丢弃在旷野里,苍白而赤丨裸,后颈上一排刺眼的血洞。他知道那是谁干的。
噩梦不过是妄想,而清醒的时候更糟。雷吉斯仍然尽他所能增加拜访杰洛特的次数,但除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热水和性以外,他能提供给这位可怜人的实在有限。许多次他都想像个忠实的朋友那样,奉劝雷吉斯远走高飞,远离这片对他恨之入骨的土地,但他就是……没法说出口。
他总觉得只消一句话,一个“不”字,雷吉斯就会人间蒸发,从他生命中彻底消失。他曾经竭尽全力也没能将吸血鬼推开,但如今寄居于昔日这具钢铁之躯里的,只剩一个疲惫、痛苦、枷锁缠身的灵魂。只要一根稻草、一丁点推拒的力度,他就会失去他。永远。
一想到他再也无法见到雷吉斯,杰洛特就感到身心被生生割裂。他对吸血鬼的渴望压倒了一切,凌驾责任之上,将理智和原则挤到一边。他需要的不只是雷吉斯的安全。
雷吉斯把一切看在眼里。他试图用行动告诉杰洛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减少他对猎魔人的重视,即使死亡也不能。但这并没能让杰洛特感觉好些。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未尽之事。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然而那意味着推翻既定的道路,抛弃他们毕生都在竭力经营的某些东西。毫无疑问这会很难,但现实显然没留给他们太多权衡的余裕。
墓园分手那晚,月光下的吸血鬼苍白又疲惫,然而神色冷静,意志坚定。望着那双眼睛,他明白此刻提出要求也无济于事。没关系,他想,他有的是耐心。
然而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那样的好定力。
某次亲热时,他在雷吉斯背上摸到了一条伤疤。创口很长,并且十分新鲜。它并未维持太久,至多一小时就无影无踪了。但杰洛特见过他只消眨眼工夫就长好了一个穿胸而过的大洞。
雷吉斯鲜少留下过夜,但那晚他破天荒地睡着了一会儿。猎魔人守在旁侧,彻夜未眠,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片新生的皮肤,以及眉心那道深刻的折痕。一股冷酷的保护欲盘旋在胸口,那让他愤怒,让他无所畏惧。
过去的已成定局,但他们至少可以拥有当下。生活不只有身不由己,还有改变的契机。
而当那选择的时刻来临,只需交出一只手……从此头也不回。
“你不该来的。”雷吉斯突然开口。
他仍然注视着屋梁间填充的稻草,神情寡淡,好像根本不在乎枕边躺着的是谁。没人能想到他刚刚还紧紧抱住杰洛特,脸贴在他的脸上,在他耳边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仿佛那就是他仅剩的整个世界。
杰洛特对此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懒得翻一下。无论背负着多少东西,雷吉斯的自以为是是不会改变的,就像他对杰洛特的过分关心也不会改变一样。
“你不能总是通过装成一个混蛋来逃避问题,”他说,“这招早就过时了。”
雷吉斯无声地笑起来,显然也想起了初识时的那段往事。他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表情也变得柔和了。杰洛特偷偷观察着他,这点儿微妙的变化无疑是他面具的一部分,是经年累月通过模仿人类习得,可不知为何猎魔人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言善辩,”吸血鬼说,带着笑意,听起来和从前一样游刃有余,令人心动。
猎魔人翻身抱住他,把一条手臂横过他腰间。雷吉斯抬手抚摸他潮湿的鬓发,那只手一如既往地温柔稳定,杰洛特依偎在他臂弯里,不太确定现在是谁需要谁的保护。
“所以,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杰洛特?”雷吉斯问,“实话实说,你选择的时机和地点都给我一种精心算计的感觉。让我不禁怀疑你别有所图。”
“对极了。有一群卡塔卡恩找上了我,想跟我谈笔交易。我只需爬上你的床,让你神不守舍、丧失警惕性,一小时后它们就会淹没这儿,而我终于能提着你的脑袋去换一大袋克朗。”杰洛特不带感情地说,在雷吉斯终于露出笑容时翻了个白眼,“该死的,你就不能正常点儿说话吗?”
雷吉斯插进他发根的手惩戒性地收紧了一下,但笑容没有退去。“瞧瞧这个漂亮的诱饵,他未免太自信了,不是吗?想要我神魂颠倒,总得乖乖向我奉上脖颈才行呀。”
雷吉斯总是擅长将一些危险的暗示寓于调情之中。杰洛特已经足够了解他,明白他一口咬上动脉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也足以打消他的气焰了。
“你之前的床伴没有让你出名,肯定是因为你经常恐吓她们。”他恹恹地趴回雷吉斯胸膛上,像以往一百次、一千次那样附耳去听他的心跳。想当然尔,他一无所获。
“当心点,亲爱的,”雷吉斯压低嗓音回敬道,但仍用一种堪称喜爱的表情望着他,“这可不是在你的地盘上。”
“也许,”杰洛特意味深长地说,“但今晚之后就未必了。”
吸血鬼的手在他后脑上僵住。愉悦的气氛消失了,那一抹轻快的笑意也是。
“你很清楚我来是为了什么。”他一鼓作气,没给对方躲闪的机会,“但你还是和我上床了。我能否把这当成一个‘允许’?”
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觉得雷吉斯可能会把他推开。空白的面具凝固上那张脸,像一层坚硬的骨骼。杰洛特有点儿不舒服,那就像是雷吉斯在试图从他手中保护他自己。
一种冰冷的彻悟爬进心底,他突然明白过来,“该死的,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指望时间和距离隔开一切,直到我不再关心你的事?所以你一直不来见我?”
雷吉斯静默地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仍用那种难以捉摸、无法理解的眼光,仿佛从遥远的地方注视着他。于是他知道这可怕的猜测和事实相去不远。
“你怎么能……?”他迟疑着说,怒火被一桶冰水浇灭了。他好像突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变成了山川巨谷。
“若我不希望如此,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只渡鸦会给你带路。”沉默半晌,吸血鬼平静地回答,“然而,是的。我的确想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他说。杰洛特脑中警铃大作。一个保持距离的机会,一个冷却头脑的机会。然后他就会意识到,搅进吸血鬼的种内恩怨中绝非明智之举。他会心怀愧疚,然后掉头离开,就像他在斯提加对雷吉斯所做的一切那样。他为什么不会?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猎魔人抿紧双唇,明白事到如今说“我很抱歉”已经太迟了。他需要为一千件、一万件事道歉,而每一件事都不值得原谅。雷吉斯仍然看着他,带着某种麻木的平静,又有种置身事外的好奇,想知道今晚会如何收场。就好像他已经厌倦了心怀期待,又或者他从未期待过任何东西。
他感到胃部和手脚都冰凉一片,胸中却翻滚着一腔疼痛的热气。他必须说点什么,否则那团火就会烤焦他的喉咙。
“不要为你没有做过的错事道歉。”雷吉斯说,轻松地看穿了他,“说你想说的吧。比方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允许’?”
允许。他说,像鼓励,像催促,像一种无心的引诱。雷吉斯在回头等他,他在他眼前,伤痕累累,然而触手可及。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绝不能再搞砸。
于是那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我爱你。”他说,顾不得组织更体面的措辞,“——跟我一起走吧。”
又来了,好像他从雷吉斯身上夺走的还不够多一样。然而那穷途末路的流放者注视着他,眼里有火焰燃烧。多年前他害怕过这样的眼神,吸血鬼俯视着他,居高临下,目不转睛,仿佛世上除了他一切都不值得在意。可此时此地,狂喜点燃了他的神经。他愿为此抛弃姓名。
“你还爱我吗?”他轻声说,“你还想要我吗?即使在一切之后?”
这字句畅通无阻地从口中流淌出来,宛如钥匙插入锁孔一般顺滑。那汹涌澎湃的情感应该有它的名字,他要直言不讳,他要诉尽衷肠。勇气和决心冲击着胸膛,他来这是为了带他走。去南方,去尼弗迦德,去世界尽头,去地狱里也好,只要他们能在一起。
对视持续良久,随即雷吉斯率先移开了目光。他的表情完美无缺,然而目光突然变得……空荡,像只被针扎破的气球。
“是的。”他说,“我当然爱你。”
这不是一个宣言,也不是一个水落石出的答案,只是明摆着的事实而已。他说了出来,并不后悔,也无意让杰洛特重复一遍他刚才的发言,不管那有多么惊天动地,外加骇人听闻。
我爱你,他说。跟我一起走吧,他说。那些字句在他胸中燃起燎原大火,随即电流星散。如同以往每一次交合后,痒和灼痛褪去,空虚趁隙而入,将希望拒之门外。
他回味着杰洛特刚才孤注一掷的表情。那种不经大脑的表白,那种不会遭到拒绝的笃定,他美丽又勇敢,肆意又鲜活,他不再需要篝火和毛毯的包裹了,他是打磨抛光的珠宝,擦拭一新的黄金。
他曾经是那个收容珠宝的匣子,可惜黄金即使换个容器仍然是黄金。当那段黑暗旅程成为历史,神明便泯然众人。
如果他有得选,他宁可让杰洛特对他的印象永远定格在斯提加的火刑柱上。可惜没有如果。
猎魔人的五指箍进他的手臂,敦促着他做出决定。他会喜欢这样的杰洛特的,换在平时,雷吉斯想。他散发着情丨欲的苦涩香气,吸血鬼能嗅到他的渴望,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浑圆饱胀,他的脉搏比平时快许多,他像求偶的肉食兽,唯恐遭到拒绝。
可怕的是,雷吉斯想要答应他。
他让一只渡鸦每天徘徊在杰洛特卧室的窗户外。他回复杰洛特给他的每封信。他每天用漫长的睡前沉思来重温他们欢愉的每个细节,他书桌上的速写本里画满了情态各异的杰洛特,他怎么可能不渴望相信这一切?承认吧,他做梦都想着把那个人据为己有。
他已经活得足够久,足以让他把对某人的渴望酿造发酵,用以调剂生活,而非任其泛滥成灾。时间会将一切化为尘土,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他说了“爱”。
床上的誓言可以用意乱情迷掩盖,朝不保夕时没人会把承诺当真。但杰洛特说“爱”,全然理智,无比清醒,于是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要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大概会来一场严肃的长谈,涉及命运、选择和债务问题,但他累坏了,他的身体从来没有彻底复原,他今天刚干掉了一打蝠翼魔,他已经连续六天没睡够八小时。他最好赶快屈从于诱惑,把其余的事留到将来解决。
但他很清楚那不是实话。他不是那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的人,就像他一旦决心保护猎魔人,就会干净利落付诸行动一样,无论这会有多么艰难。
“我很好奇,”他挑拣着字句,“是什么让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邀请我跟你一起……私奔,请别介意我的用词?”
很好,现在挫败和潮红一起浮上了那只小狼的面颊。杰洛特盯着他的眼神堪称怨恨,但很快,又被醉酒似的热忱取代。他更用力地搂紧雷吉斯,下颏嵌进他锁骨的空腔,像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你知道这不是心血来潮,我想这个想了整整九年。”他说,“我知道你怨恨我直到今天才来找你,但你也没有向我保证过会留下。在这点上,我们算是扯平了。”
雷吉斯嘴角牵动,这笑意未达眼底就消失了,“你向某人表示好感的方式就是这样吗,杰洛特?通过声明两不相欠,这会让它看起来更像求爱而非还债?”
如此尖刻实非他本意,但出乎预料,猎魔人只是大度地笑了笑。他甚至安抚似地把手放在雷吉斯的前臂上,展现出雷吉斯从不知道他具有的宝贵品质——耐心。
“我不是来还债的,雷吉斯。”他说,“我是追着我的爱人而来。”
雷吉斯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趁机在吸血鬼胸前调整了一下姿势,头依偎着对方的锁骨,享受雷吉斯为此身躯绷紧的感觉。事实证明,他的肢体语言远比话语更加诚实。
“遇到你的时候,我不是我自己,我谁都不是。”他低声说,犹如梦呓,“是你发现了我,教我如何爱你。”
他从来没有在短短几分钟里说过这么多次“爱”,而这感觉好得令人吃惊。他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一再重复他首个掌握的单词,急于向他的保护人邀功。这个人曾经拾起他,修补他,填充他,让他感受到被爱着。
雷吉斯的手指穿插在他的发丝里,如此温柔,一如从前。他抓住吸血鬼的手,将嘴唇和脸颊贴上去,力图表现得顺服而渴望。这不是他的本性,但眼下他愿意付出一切来将雷吉斯推过那道坎。可惜这表演似乎起了反效果,吸血鬼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皱起了眉头。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雷吉斯尖锐地说,“我还能给你什么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起来那么苍白那么疲惫,甚至空前地脆弱。但他并没断开视线接触,他仍然具有掌控力,他把自己的人生掼在地下摔得粉碎,他当然也能推开杰洛特,不管他为他牺牲了什么。
就像山雨欲来前的最后一晚,他用眼神制止杰洛特留下他的恳求。他做的一切本不劳记挂,他并不为他的选择后悔。但如果杰洛特死在他面前,毫无疑问他将抱憾终生。
如果说这四百多年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切勿给自己留下任何遗憾。看不到解脱希望的漫长岁月里,任何微不足道的悔恨都会演变成一场酷刑。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会做相同的选择,毫不犹豫。他想,这是值得的。
杰洛特看着他。那双黑眼睛熟悉而冷静,锐利依旧,刀片般割开他的皮肤。于是他明白,他无论如何不能得到这个人,除非他能给出他的“证明”。
他还有什么没交出来的呢?多少年前他就把整个身心都双手奉上。他想起潮湿的柳树林,想起滑过赤丨裸皮肤的温暖织物,想起某个夜晚从雷吉斯肩头看到的月亮。无数个寒风肆虐的夜里,在病中,在伤痛中,在无穷无尽的梦魇中,只有雷吉斯是他的避风港。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向他靠拢,宛如懵懂初生的寒冷与混沌中,他害怕除了雷吉斯以外的任何东西。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他说。杰洛特愿意用一切来交换他收回那句话。他想不到比这更残忍的拒绝方式。
“别这样,雷吉斯。”他深吸一口气,咬重字音,像在申斥雷吉斯夸大其词的自我贬低,“你嘴上那么说,但你我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你从来都是那个吸血鬼,傲慢,故作姿态,尖酸刻薄……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变了。你觉得——是我变了,是不是?”
雷吉斯缄默不语。
他认出了那种沉默,那在说一切都太迟了,你不可能指望人家还在那儿等着。你总是逃避那些爱你的人,把脑袋埋进沙子里,像个该死的鸵鸟。等你终于抬起头时,别人早就走远了。
他离他这么近,仿佛唾手可得,但也就仅此而已了。那珍贵的人性之光,那危险、超群、复杂的吸血鬼,他从没有期望能真正拥有他。像这样的人应该永远无拘无束,把感情看作生活的调剂。他可以对杰洛特另眼相待,当然也可以转而欣赏其他人。
雷吉斯可能永远不会明白,对这样一个人说“爱”用光了他多么巨大的勇气。他无意强求,但如果雷吉斯最终的选择是离开,杰洛特至少希望他能了解这一切。
“你已经知道我之前失忆过,对吧?”他问。
吸血鬼眨了下眼,明晃晃的迷惑写在脸上,大概不理解他为何突然提起不相干的事。猎魔人悲伤地笑笑,用手指描出他下颏的轮廓。
“你肯定以为失忆会困扰到我,”他轻声说,“但事实恰恰相反。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时光了,至少我现在这么想。”
“我们偶尔会觉得习以为常的东西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吸血鬼说,而杰洛特只是慢慢躺回原位,双手叠放在腹部,凝视着天花板。
有只蜘蛛正在屋顶一角上慢慢地织网,半透明的丝线在猎魔人眼中清晰可辨。这让他想起了凯尔·莫罕的那些夜晚,他是个活生生的遗骸,与亡魂和幻影同床共枕。
“我忘了我的名字,雷吉斯。”他说,“我忘了我是谁,做过什么事,又认识过哪些人。刚醒来的时候,我甚至连生活常识都不记得。我站在镜子前,看到满身疤痕,这就是前半生给我留下的所有东西。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毕生所学的一切,最宝贵的体验,我都忘记了。”
雷吉斯将一只手轻轻压在他的胃部。杰洛特惊讶于他的注意力如此轻易就被转移了。他总是关注杰洛特的感受胜过自己。
“维瑟米尔对我说,暂时忘掉一些事对我有好处。我也这么想。我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不管是平静的还是凶险的,醒来后我总是……心神不宁。那些往事从来没有放过我,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随时准备捅我一刀。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但我没有。”
雷吉斯的指尖嵌进他腹肌的沟壑。未能随时随地照看杰洛特显然令他沮丧万分。这令猎魔人有点儿好笑,同时胃里流过一阵温暖的涟漪。
“大体上说,当时所有人都在千方百计帮我找回记忆,”他将他们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些,“他们带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让我见形形色色的人。有些甚至一度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谁能想到呢?我以为我宁可忘掉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忘记那些东西。”
沉默再次降临。黑暗像血一样浓稠,时间仿佛溶解其中。他收紧了五指,想确认那个人毫发无损,这个世界也没有冰消瓦解。
“有什么收获吗?”对方柔声问道,像唯恐惊醒了一个浅睡的人。
他在黑暗中伤感地笑了,但雷吉斯没有看见。
“偶尔我会抓到一闪而过的片段,”他深吸一口气,为他即将揭露的真相,也为眼前的这个人,这个绝妙的残酷生物,这个将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吸血鬼,“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看着这一切,心里半点触动都没有。我……我有种感觉:我真正渴望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它不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甚至不是必需的,但它是绝无仅有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回来。这就是我的报应。”
他停顿了一会儿,留给对方足够的时间消化。吸血鬼僵硬得像尊石雕,杰洛特知道他听懂了。
“我很痛苦,雷吉斯。”他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我想见你,我有太多话要问你。我总是梦见那天,梦到你离开的那一刻……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是不是?”
“别说了,”雷吉斯说,“拜托,别说了。”
“从我看清你的那一刻……你就把我抛下了。”
吸血鬼双目紧闭,看起来被深深刺痛了。他没有停下,他无法停下。所有感情像岩浆一样深埋地下,无休止地日夜奔涌,亟待一个突破口。
“你干了什么?你对利维亚的杰洛特做了什么?”他紧贴着吸血鬼惨白的嘴唇,让字句从舌尖上滚落,同时更热烈地吻他,尝到一种绝望的甜蜜。当雷吉斯终于睁眼直视他,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几近哽咽。
“我想,他已经抛弃了现世的幸福生活,扎进了一个梦里。”雷吉斯低声说,但他的眼光变得温馨,像水一样柔软,“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我猜。”
“那就治好我,医生。”他无可救药、不知疲倦地恳求,啄吻他的脸颊,“那就让我的梦成真。”
他本该请求雷吉斯留在他身边。他本该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只要一切结束,他就会对他奉上整个灵魂。他本应该这样做的。
雷吉斯深深注视着他,那目光穿透了他,跨越生与死,打破了时间间隔,将过去和未来连成一线。
于是他的吸血鬼又在那双眼睛里了,和过去一样令人脊柱颤抖,像个超凡脱俗、无与伦比的造物,像个万事万物都解释不了的奇迹。他就在这里,而他们安然无恙,更别提还彼此相爱着。
“我会的。”雷吉斯许诺,然后第一次用獠牙狠狠咬了他,在嘴唇上。
TBC.
一封来自深海的置顶🐬(2025.03.28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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