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砂】管好你的龙(下一)
有点爆字数,预计还有一发完结
* 魔导学教授理vs龙骑士砂。砂金的龙(东陵)感觉到这个蓝莓头的混蛋好像想要拱了它家的白菜(bushi
*龙骑士砂金在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文职学者,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幸存者”的真实身份。
*在未来某日:
“拉帝奥卿,朕想知道,为什么你彻底辞去了皇家魔法学会的工作,现在只在第一真理大学任教呢?”
“跟坊间传言大致相同。”真理医生说。
国王木然问:“你的意思是,一个第三龙骑兵团的金发美人勾走了你的魂,使你不可自拔,日夜荒唐,所以你只好放弃工作?”
真理医生脖子上雪白的石膏头矜持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有点爆字数,预计还有一发完结
* 魔导学教授理vs龙骑士砂。砂金的龙(东陵)感觉到这个蓝莓头的混蛋好像想要拱了它家的白菜(bushi
*龙骑士砂金在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文职学者,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幸存者”的真实身份。
*在未来某日:
“拉帝奥卿,朕想知道,为什么你彻底辞去了皇家魔法学会的工作,现在只在第一真理大学任教呢?”
“跟坊间传言大致相同。”真理医生说。
国王木然问:“你的意思是,一个第三龙骑兵团的金发美人勾走了你的魂,使你不可自拔,日夜荒唐,所以你只好放弃工作?”
真理医生脖子上雪白的石膏头矜持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8
那个小东西又来了。
他用魔法把我拖进沼泽深处的渔网弄出来,修好。那些渔民送给他一小篮野生的黑莓,他用井水浸洗,然后爬去屋顶上整理被我吹乱的稻草。
我蹲踞在拉肯沼泽的阴影里,用骨刺挠了挠眼窝上方的鳞片,上次那个落荒而逃的魔导师用天候术引来了雷电,烧坏了我半个眼皮的美丽鳞片,所以我决定让他的继任者吃点苦头。
趁着他工作的时候,我用高深的龙魔法,把黑莓全部变得又酸又苦。
他弄好了屋顶就掏出白面包吃了起来,上次那个开拓分部的大肚腩魔导师也吃这玩意儿。我期待地盯着,看见这小东西皱着眉头把小篮子里的黑莓全吃了。
好无趣啊,黄毛人类。
下弦月到达天空中央的时候,我拖来一匹牡鹿,啃了一半就腻了,就把那吃剩的鹿倒过来,挂在这个新来的小东西门口,希望沼泽的蚊蝇能让他度过难忘的一夜。
然后我就把这事抛在脑后,去森林里找到埋着宝物的大石块,盘起来睡了个好觉。
早上又被该死的伐木人吵醒,他们还要挖地,还要唱歌,比村里的公鸡还吵。我不高兴,很想烤点雄性人类吃吃,但那会烧坏我的宝物周围美丽龙蔷薇花丛,所以龙只是往他们的营地里扔了一只受惊的臭鼬,然后去我又软又黏的可爱沼泽里补回笼觉。
我挂在那金毛两脚兽门上的死鹿已经被放在沼泽旁边,一群巨大的渡鸦正在等待进食。这次被派来的驻守巫师看着好像不是魔导师,他像个熟练的猎人一样割下鹿身上还算完好的部分,用油布包起来交给来送食物的雌性人类。
对了,新来的这个倒霉蛋长得白森森,光溜溜,头发金灿灿,眼球也十分鲜艳,村子里的幼崽和雌性人类明显很喜欢他的皮毛。乡下人对他脖子上的奴隶花纹没什么看法,只要他还继续帮忙驱赶闯进村子的魔物,就会被称之为“砂金大人”。
砂金大人揉了揉领头那只渡鸦的喙,那鸟儿就像家禽一样发出顺从的鸣叫,带领其他渡鸦吃起剩余的牡鹿来。
等下,这好像不是一般的渡鸦,那玩意儿的羽毛看起来好像北方阿克莱堡吊桥上的青铜,搞不好是斯廷法利斯那些口味奇怪的毒妖鸟的血裔。
有点意思,他能和魔物沟通,难怪这两脚兽长着那样的眼睛,原来是个没死干净的诡术师后裔。
那么,他就是我的新玩具了。
——《巨龙访谈录》
穿越南方领西脊山脉的丛林,龙骑兵队绕过中央领巍峨的界碑,迎头遇上了一队由剑尾龙组成的特别小队。
领队的少女矫健地从黑色的巨龙身上跃起,飞行魔法加持下向沼泽绿龙的方向疾驰,万丈高空如履平地。
“托帕,隶属于第三龙骑兵团,参谋部‘琥珀王’直属精英小队‘石心’。”少女悬停在东陵身侧,利落的短发在高空的风中飞舞,“向真理伯爵致意,我接到前哨的通知前来接应。”
托帕的龙追了上来,保持着和东陵的距离。一头身型细长的紫色角龙快速移动到托帕对面,龙背上穿着浮夸的龙骑士敷衍地朝真理医生摆摆手,“伯爵阁下辛苦了。我们尊贵的好同事砂金上校呢?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弄死了吗?”
东陵一个甩尾冲过去,一口咬向紫色角龙背上的白发龙骑士,那家伙扔下镶着黄金玛瑙的酒杯,抓住龙角闪避,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镣铐,“基石碎了这家伙就是一个绞刑犯,该把他扔进地牢。不过我的步兵旅还缺一个上尉呢,不然别杀他了,把他降到上尉交给我。哦,对了,我的旅团禁赌。”
所以我才不喜欢和参谋部打交道,真理医生无奈地想,说是致意,但这两位军官没一个向我行礼,反而隐约抱有敌意。
亚里士多德冷漠地低吟了一声,背上的骨板高高地竖了起来。
“他昏迷了。”真理医生靠着亚里士多德的骨板,东陵不允许他近身,所以他只能隔着数米距离观察砂金的情况,“身上的外伤已经处理过了,但是他魔力耗尽,基石粉碎,而且……因为过敏反应身体不适。”
“真要能昏迷倒好了,雷……那种植物会让他不好受,很难失去意识。对了,这位是舒俱上校。”托帕和巨龙东陵对视了一眼,取出一枚刻着魔纹的徽章戴在身上,小心地登上东陵的背,“砂金?你还好吗?”
砂金穿着宽松的亚麻衬衫,外面罩着一件质地极为柔软的袍子,袖口刺绣是精美的月桂叶纹样。龙骑士长期训练的本能使他紧紧地贴着龙的背部,怀里搂着一只绒布包裹的玻璃罐。
“托帕上校,我不好,浑身疼得想死,我需要一点特效药,人美心善的上校有没有带来呢。”砂金勉强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叹了口气,“哦不对,我忘了你降级了,现在是我的下级对吗,托帕中校?”
“啧,看来你没事。”托帕把砂金的上半身撑起来,把一支药剂咕嘟嘟灌进他嘴里,冷静地说。
砂金吞下药,仰躺在龙背上,不自觉地挣扎了一下,衬衫的下摆滑开,露出带有勒痕的腹部和绣着月桂家徽的裤腰。托帕愣了一下,旁边紫角龙背上的舒俱立刻拔出了刀。
“怎么回事?这家伙虽然没什么品味,但也是石心十人的资产,不是贵族的玩具。”舒俱的刀尖指着真理医生,“喂!砂金,你还醒着吗?这个公子哥儿侮辱你了吗?”
东陵对着真理医生旁边的空气喷出一个火球,喉咙里嘶嘶地响,舒俱的刀尖上凝聚出纯粹的攻击魔法,蓄势待发,“我的龙转述了东陵的控诉,他说真理阁下在夜里把他的骑士捆起来,往他的脸上泼水,脱了他的衣裤,还把他泡在河水里折磨得浑身痉挛。”
托帕抽出一把火枪。
“都别胡闹了!这是个误会,伯爵阁下品德高尚,是我的恩人,他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样的人。”砂金气得眼前发黑,按住胸口试图爬起来,“舒俱,你把刀放下!你自己想想,试图对我做点什么的那些人,有哪个还活着吗?我又不是任打任骂的黏液怪。”
“你给我躺下。”托帕扶着额角,“药效发挥之前躺着别动!”
“东陵……”砂金躺平,拍了拍不怎么高兴的沼泽绿龙,”你这么说不公平,乖龙不可以歪曲事实。你让教授过来,等会儿我要是迷糊了,不许攻击他。”
托帕检查了砂金的圣髑,把砂金石的碎片收拢在一只匣子里,展开飞行魔法跳回自己的龙背上。
一只怎么看都怪模怪样的魔法生物钻进托帕的怀里,用尖尖的拱嘴去够托帕手里的基石碎片。
“账账!听我说,基石不能吃!舒俱!你再偷笑我就把你和你的烧鸡从龙背上扔下去!”
呵,参谋部。真理医生唤出法杖,飞行到砂金身边。东陵咔哒咔哒地喷着火星,不过飞得很平稳——砂金药效渐渐发作,目光涣散,软绵绵依偎在真理医生怀里,口齿不清地念叨,“对不起,好累……”
“把他的嘴封上。”舒俱扔过来一发魔法光矢,上面绑着一截厚厚的胶布,“等会儿失去意识搞不好会胡说八道,泄密他就死定了。放心吧,胶布是宫里的好东西,不伤皮肤,你懂的。”
真理医生其实不是很想懂,他没去碰那截胶布,把砂金稍稍侧过来搂着,试图让他舒服一点,“这里的人保密等级都不低,没必要捂嘴吧。”
砂金闭着眼睛,呆呆地缩进真理医生怀里,看起来神智不太清楚,“维里……维里……对不起。”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抠着真理医生袍子上大块的宝石。
真理医生摸摸他的头,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融化成一滩蜜水,有点不自在地笑了笑,“还难受吗?”
砂金甜甜地傻笑,“教、教授,你胸好大啊。”
真理医生利索地把贴布黏在砂金嘴上。
舒俱带着一半的龙骑兵队继续前往南方领,处理阿泰斯主城的善后工作。托帕则在前面引路。他们绕过漆黑的积云,阳光从天空照射在庇尔波因特洁白的城墙,小型的飞龙盘旋着在城堡上空鸣叫。
特效药很管用,砂金很快缓过来,别别扭扭扯了扯身上的衣服,从东陵背上的袋子里摸出一件外套罩在松松垮垮的亚麻衬衫外面,“伯爵,冒犯了。很感谢您这次的协助,这件衣服我会清理干净派人送还给您的。”
真理医生假装没意识到这家伙突如其来的彬彬有礼,从袍子里取出黄金怀表,表链上还系着砂金的那一只耳坠。
“我要走了,我必须去王城向陛下报告。”真理医生把耳坠取下来放在自己的衣袋里,怀表则塞在砂金手里,“来找我。”
砂金像被烫伤了一样,蜷起手指往回推,“这可太贵重啦,我不过是履行职责。”砂金挤出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我不会去的,伯爵阁下。”
“是么。”真理医生的笑容稍纵即逝,接着幽蓝的火焰抹去了他的轮廓,只余下那枚精致的怀表躺在巨龙东陵深绿色的鳞片上。
砂金坐直身体,高空的风吹起他金色的发丝,他捡起怀表,极目远眺,看到那幽蓝的灵火闪烁在蓝龙宽阔的后背上,化作维里塔斯·拉帝奥挺拔的身姿。
蓝色的岩龙亚里士多德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吟,张开宽阔的双翼,冲向远处金色的山峰。在山峰顶端阳光最炽烈的地方,蹲踞着巍峨的王城。
托帕带领龙骑队降落,抽空对砂金晃了晃收在木盒里的基石碎片,“别看了,你的美人儿教授走了。砂金,我要是你就抓紧时间调整状态,今天下午将会举行内部会议,对你此次损坏基石的事作出审判。给你透个底,会议负责人是真珠。”
“哦。”砂金兴致缺缺地躺在龙背上,东陵轻柔地把尾巴甩到砂金旁边,蹭了蹭龙骑士苍白的脸颊,“好了东陵,我没事,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王城。
女官端着擦得锃亮的银质酒壶,在门廊被内大臣拦下,“陛下正在面见真理伯爵,伯爵不喜饮酒,去取红茶来。”
内大臣把女官带来的茶点放在一整块绿松石制成的桌子上,自己则转入内间,到国王身边耳语几句。
真理医生用两根手指撑着额头,有些不耐地看着内大臣,“陛下看来还有公务,我的事都说完了,请允许我告退。”
“伯爵阁下请不要误会。”内大臣微笑着说,“我只是给陛下带来了南方领的报告,他们对阿泰斯城的调查佐证了您的说法,阿泰斯城主也承认自己受到蒙蔽,愿意就参谋部的损失予以弥补。”
“蒙蔽?啊,是啊,没错,尊贵的城主大人如果真犯了错,阿拉肯公爵夫人一定会伤心的,说不定会降低对王室的支持。”真理医生讥讽地笑了笑,“不过这是内大臣阁下的判断还是陛下的圣裁呢?”
“亲爱的维里塔斯,我明白你的不快,我会很快降下旨意处罚阿泰斯城的通敌行为,并且我向你保证,参谋部精英的清白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国王安抚地微笑起来,制止了内大臣的插话,“拉帝奥卿,你是王国最优秀的魔导学者,如果不是你拒绝,皇家魔法学会的首席理应是你。现在白银魔导师只余下两位,黄金魔导师又年事已高,如果你愿意——”
“皇家魔法学院和皇家龙骑学院的学生血统高贵,举止优雅,我只要继续担任他们的魔导学教授就够了。”真理医生行了个仪态完备的礼,他低下头,温和地说,“陛下,我在第一真理大学觉得更为放松和舒适,请陛下谅解。”
“拉帝奥卿,你是我的伴读,你的忠诚和苦难我铭记于心。”国王抚摸着王座冰冷的扶手,“你曾替我承受了诡术师刺客的诅咒,受尽折磨,你在朕面前永远无需自谦。”
内大臣送真理医生离开会见室,室外的门廊花影扶疏,远远看得到御苑的花丛,城堡靠近地面的窗栅幽深看不清内里,但真理医生知道那是地牢的气窗。
内大臣忍不住劝他,“参谋部与皇家魔法学会不太和睦,如今挫挫双方的锐气也好,即使那位上校揭露了勋爵和白银密谋的事,他也确实是违规插手了阿泰斯城的内务,还破坏城防……要不是法恩莎女伯爵也同时弹劾了白银魔法师,参谋部这次很难蒙混过关。陛下没有下令惩戒已经是给伯爵阁下面子了。”
“纳什,我是陛下太子时期的伴读兼任替身,而你那时只是入宫学习。”真理医生停下脚步,转过身,耐心地制止了内大臣地劝说,“看在我们大致上是同学的份上,纳什,你知道为什么陛下选择你做内大臣,而不是我吗?”
“维里塔斯,你孤高又有自己的学术追求,我只擅长宫廷的弯弯绕绕。”内大臣不安地压低了声音,“是,是,我明白,这次应该重罚阿泰斯城主,可是他是公爵的小儿子,那位砂金上校的背景实在可疑且低贱,你就不能给陛下一个台阶下,让他——”
“不是啊,纳什。你以为自己能做到陛下心腹是因为会揣度陛下的心意吗?”真理医生遗憾地看着昔日的同窗,“是因为你够蠢,够贪婪,让陛下用得足够舒心,仅此而已。所以只能是你,不能是我。”
内大臣噎了一下,恨恨道,“维里塔斯,你总是对的,可你越是拼命地替那位上校说话,他死得就越惨,你以为陛下喜欢大魔导师亲近参谋部吗?或许他濒死之际陛下还会恩准救他,看看上一位黄金大魔导师,他的妻子重伤残疾在宫里休养了一辈子,黄金大魔导师终生都要在王城履职。”
真理医生奇怪地挑了挑眉毛,“一个第三龙骑兵团的新任长官,哪怕他的美貌确实举世无双,也不能解释你拿他和别人的妻子类比的奇怪逻辑。”
“拜托,维里塔斯,我知道你一直想离开王城。可是那个砂金素有艳名,那样的人会怎么向一位贵族乞怜,不就那么一种办法吗。”内大臣压低声音,“那个奴隶不知道被转卖了多少次,一朝得势,从来都是给看不给吃,你一个单纯的学者可不要给他骗了。”
“算了,驴子总是分不清到底是车拉着马,还是马拉着车。我多余吹口哨给一头猪听。”真理医生转开眼睛,端着红茶的女官对他的无礼露出惊愕的表情。
“再会了,内大臣阁下。”真理医生目不斜视,信步往外走,“告诉我们英明的陛下,狼如果都死了,猎犬就会长出獠牙。”
9
我知道拉肯沼泽是个苦差,即使没有我从中捣乱,这地方也没有一点油水,更不可能有什么立功的机会——除非被派来的驻守大人有雄心壮志,想跟沼泽深处那只喜欢吃人的腐化剑尾龙斗一斗。
其实我也喜欢吃人肉,尤其喜欢烤过的,但我是有操守的好龙,还在龙骑学院有编制呢。
趁着这家伙去村里帮忙(好像是牛生病了),我把沼泽里腐烂的稻草堆在了他昨天新铺好的金灿灿的稻草屋顶上,让黏糊糊的泥浆顺着缝隙流到他的屋子里。
等太阳落到西边森林最高那棵黑楝树的顶端,我才离开晒太阳的宝贝石头,回到沼泽里。可是当我想戳戳沼泽里湿凉的泡泡,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军队魔术的小把戏,等我能动了我要把他的骨头一块一块碾碎。
“请问是哪位神秘的阁下给我带来了礼物呢?”小诡术师的声音让我想起岩壁上的蜂巢,甜滋滋的又让人刺痛,“昨天你送给我的见面礼我收下了,小鹿很麻烦但至少实用。我准备了有趣的回礼,不来看看吗?”
该死的双足蚯蚓,我都动不了了,看什么看。
不过我还是维持灵性从沼泽的阴影里升起,用窥探魔法观察。他取出一大捧苍白的龙蔷薇——那使我的两颌的牙龈裸露,火焰从我嘴里喷出来,把沼泽上方的气引爆,不过爆炸被某种奇异的金色防御魔法隔离在我的附近。
我的宝石,我的珍藏……这片区域只有我那埋着宝物的大石块周围才生长着纯白色的龙蔷薇。
“这些小小的麻烦对我来说不算棘手,但是说真的,与其和阁下这样的奇迹生灵为敌,不如交个朋友。”这个油嘴滑舌的小东西伸展他细细的四肢,我认出他身上佩戴了参谋部的标记,想不到这个鬼地方还能见到中央分部的纨绔子弟。
我拒绝交流,沉入沼泽深处。灵性跨越草甸和树丛,俯瞰我的森林和我的珍宝。然后我惊讶地浮起来,睁开眼睛看着这位生成要和我做朋友的脆弱生物。
“确认过了吧,那么我想现在可以谈谈了。”驻守大人笑了笑,把龙蔷薇花束放在沼泽边,我喷出的火焰立刻燎黑了他的手指,“我已经和同事申请了终止拉肯沼泽地区的建造项目,花了我不小的代价。”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是那种守信用的正直蠢龙。
“阁下这个故作严肃的样子……”金毛的小东西絮絮叨叨,让我想起中央城市庇尔波因特枝头的噪鹃,他继续啾,“板着脸好像我儿时的一个朋友。”
他能看到躲在阴影里的本龙的帅脸?诡术师真是烦死了……怎么能把这只又瘦又嫩的小东西撵走呢?
“不过如果是朋友的话,那这就当作见面礼,只要阁下别再给我像今天黏糊糊的惊喜就好。”砂金甩了甩烧糊的手指头,涂上药膏,“只要我们保持友善的关系,阁下上一任龙骑士的墓碑就永远会安宁、整洁,我用自己的性命作担保。”
好吧,我喷出一个圆溜溜的火球,勉强算是答应了。
龙可没有说过,朋友之间不能搞恶作剧。既然是中央分部的公子哥儿,那么吓唬吓唬他把他弄走就行了。
于是我捏了个幽灵扔进了小东西的梦里。
——《巨龙访谈录》
王城的雨季来得缠绵又持久,整个月份都笼罩在湿漉漉的气氛中,哪怕今天没有落雨,夜晚也依旧只有一轮雾蒙蒙的圆月。
“伯爵阁下!”夜间住校的教师披衣出来,惊讶地行了个礼,“您这么晚到院里来有何——”
“在第一真理大学不要叫我伯爵,叫教授。”真理医生身前悬浮着一盏提灯,只穿了一件深蓝常袍,完美融入雾蒙蒙的夜色里,“有人举报灵性生物学院的学生聚众开赌,我来瞻仰一下这些蠢货的尊容。”
“赌、赌……这怎么会呢,教授,我——”
“此事不是你的责任范畴,如果你工作还有余力,不妨更换一下城堡的挂毯,这里阴冷透了。”真理医生向深处的走廊走去,手掌随意拂过潮湿的石壁,镶嵌在顶端的魔导灯一一亮起,他走到楼梯拐角,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做的隐蔽魔法?天赋的使用方法值得商榷,符文倒是弄得精巧。”他身前悬浮的提灯照亮楼梯下方的空气,一扇门凭空出现,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学生从门后冒出来,“教授!对不起我们错了我们只是出来……呃,进行一些社交活动,真的!”
真理医生越过那学生,一脚踏进门里,甜腻的蜂蜜蛋糕和低度果酒的气味充斥着掩盖不住的霉味,一屋子学生抱头鼠窜,被幽蓝的灵火一个个裹住,传送回各自的宿舍。
在筹码堆得最高的地方,真理医生准确地找到了一撮金毛,拎着毛茸茸的领子把本场赌局的赢家揪了起来,“教坏我的学生,嗯?”
砂金缩了缩脖子,大叫,“教授!我不是庄家……啊,我知道我看着就像始作俑者但我真的不是!那个……那个……”
“到王城不来找我,嗯?到第一真理大学不来见我,嗯?”真理医生拎着领子让砂金贴在墙边罚站,捉起桌上堆积如山的筹码,正要开骂,忽然表情凝固了。
“教授……”给房间设置隐藏魔法的高年级学生偷感十足的举手,“砂金同学只是花钱请我们吃、吃点心,喝果汁!筹码都是黑莓小饼干!我们自己烤的!我要是撒谎,这学期的龙类学研究我就不及格!”
“滚。”真理医生捏碎了手里的筹码,或者说小饼干,一道灵火朝那位积极自首的始作俑者扔去,“说得好像你能及格似的!”
砂金趁此机会飞快地整理了涂了发胶的金毛,抚平自己白嫩嫩的奶窗,摆正了被真理医生揪得开始掉毛的领子。
“亲爱的教授!这都是误会!”砂金露出他擅长的,可爱但不真诚的笑容,“我们只是拿小饼干当筹码打牌,赢的人吃蜂蜜小蛋糕,输的人喝果汁——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些果汁可能窖存了太久了有一点酒味,我发誓我们没有赌钱也没有酗酒!”
真理医生嫌弃地擦手上的饼干渣,“真理大学的教育一定出了很大的问题,教出这么一帮酒囊饭袋。”
“是蜂蜜蛋糕囊果汁袋。”砂金努力争取道,“教授!我真的只是吃蛋糕而已!”
“蠢得让我心肌缺血,那么果汁囊蜂蜜小蛋糕袋,我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真理医生看傻子似的盯着砂金,抬手把他脑门上的饼干渣拿了下来,“你知道我在第一真理大学担任教授,结果你来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聚众赌——吃蛋糕,而不是联络我。”
“明明是教授你来得太快了,我只是想先做一点调查,确认现状罢了。”砂金举起双手,一块小饼干变戏法似的转了一圈,慢悠悠吃起来。真理医生懒得理他,抱着手站在屋子中央,操纵清洁魔法把乱七八糟的食物和桌椅一一归位。
砂金终于吃完了手里那块小饼干,舒舒服服靠在真理医生收拾好的沙发上,“抱歉,教授,上面召我入王城进修,我拒绝了好几次,实在是推不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达官贵人发了神经了。”
真理医生掀起眼皮瞪了砂金一眼。
“重新选课。你虽然是带职进修,但是也要成体系,我教授的十二门课你一门都没选。”真理医生把一张课表拍在砂金怀里,“还有,你的好朋友们走了,现在是时候说真话了吧,你的魔力痕迹从这儿延伸到外面鱼龙混杂的酒馆,用发酵果汁可遮不住劣质艾碧斯的气味,喝那玩意儿你变成流口水的痴呆。”
“我留下魔力痕迹?你开什么玩笑,拉帝奥。”砂金捂着那张满满当当的课表,羊皮纸贴在胸口让人心跳加速,“你可以骂我傻但不能侮辱我的职业素养,我溜出去绝对没有留下痕迹!”
“所以你真去了?”真理医生把最后一块水果挞放回印有校徽的碟子里,走到门口对砂金招招手,“别和我绕圈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就在刚才,在你大搞联谊的时候内阁大臣玛泰的情夫被人在住所杀害了。”
“为他感到遗憾,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砂金抗议道,一脸拒绝地站起来跟着真理医生走到外面湿冷的走廊上。
“这家伙在南方领这次的通敌事件中扮演了掮客的角色,很有趣,你一来,他就刚好死了,还很识趣地死在你有一大群同学做不在场证明的时候。”真理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请你吃饭。”
“啊?”
真理医生抓住砂金的手腕,凑近唇边。砂金忍不住往回缩手,“维里……塔斯,你——”
“别动。”真理医生指尖勾着砂金掌上的手套边缘,把那只半掌手套脱了下来,嗅了嗅。
“你怀疑我!”砂金脖子发烫,想要做出发怒的表情,却因为加速的心跳色厉内荏,他抽回手,闷声道,“真是够了,手套还我!”
真理医生笑着把手套塞进砂金的手里,“没有硝烟味,你至少没有亲自动手,用火枪可不是龙骑士的做派。”
“什么火枪?”砂金做出茫然不知的表情,他张开手,掌心里除了手套,还躺着一枚翠绿的羽状耳饰。
“火枪手。友情提示,火枪是稀有物,你的交易最好没有留下记录。对了,物归原主了。”真理医生活动了一下颈椎,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眼睛,“别像个炸毛的孔雀一样,都说了带你去吃饭,拉什顿炖肉,我答应你的。”
这很怪。
砂金努力用炖肉的酱汁搅拌面条,周围马赛克镶嵌得五颜六色,珠串把他们和周围那些腻腻歪歪的情侣隔开,暧昧的淡粉色魔导灯缓缓转换着光晕。
掰开幸运饼干,纸条上用做作的花体字写着:灵肉交融。
绝对会被人误会的,砂金把注意力集中在黏糊糊的面条上,一想到过两天真理伯爵的桃色新闻就会满天飞,大街小巷都传颂着某龙骑士被潜规则的花边故事,砂金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真理医生推过来一杯佐餐的杏子酒,擦擦嘴角,“不用这么急,我给你请假了,明天早上第一节课也请假了。”
砂金立刻要开口拒绝,可是嘴里塞满了面条,他努力咀嚼,用杏子酒把食物冲进胃袋——唔,确实,挺好吃的。
“有人来了。”真理医生扔下餐巾,从桌子对面移动到砂金右侧,刚好赶上情侣餐厅绘金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宪兵队巡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开始四处搜寻。
真理医生垂着眼睛抚摸酒杯,把一沓羊皮纸卷轴堆在桌子上,指着最上面一张,扬声道,“到底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蜂蜜小蛋糕吗?我不是捞你了吗,怎么还不及格?”
砂金听见宪兵队停在离他们很近的一排座位前后,装饰性的珠串叮当乱响。
“啊,英俊的教授。”砂金瞥了一眼羊皮纸上惨不忍睹的论文,灵犀相通地开始演,“您这么做可真不公平,我也想认真听课,可是您的衣服露着胸口,那上面还有一条该死的金链子!哦,我的琥珀王,这让我无心学习!”
在真理医生震惊的目光中,砂金脱掉半边毛绒外套,咬了咬自己的嘴巴——嘴唇立刻充血发红,变成了真理医生不敢细看的颜色。
宪兵进来的时候,正看见砂金用戴着半掌手套的指尖勾着真理医生胸口的链子,耳朵上碧绿的坠子摇摇晃晃,似乎是听到珠串被撩开的声音,砂金艳丽的环状眼珠向来人的方向偏移,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真理伯爵阁下,砂金上校,我是宪兵队第二小队队长劳德斯,打扰你们用餐了。”小队长扫了一眼,清了清喉咙,“例行巡视,请问砂金上校能否告知我,这一个小时左右有没有遇到什么不便的情形。”
劳德斯发誓他不是有意看见桌子上的粉色小纸条的:灵肉交融。
“好过分啊教授,他们好像因为什么事情怀疑上我了。我不就是和朋友们玩得过火了一点嘛,您非要惩罚我,害得我被可怕的大帽子宪兵盯上了。”砂金放开真理医生,从始至终没对宪兵队说一句话。
“砂金上校,您是王城的客人,我们有责任确保您的安全。”劳德斯观察真理医生的脸色,咬咬牙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您是因为投诉过多来王城进修的,为了您能继续履行和龙的绑定义务——”
“用东陵威胁我?你的骨头燃点是多少度?能扛得住龙焰吗?”砂金还是不看劳德斯,他靠在身后的天鹅绒椅背上,笑吟吟掏出怀表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宪兵小队长注意到那怀表上雕刻着一圈拉帝奥家的月桂家纹。
“我只是在这里给学生补课。”真理医生黑着脸,凉凉地瞥了一眼劳德斯身后的宪兵队员,这些锦衣华服的家伙对其他客人只是简单巡视,唯独在砂金这里围了一圈。
“补课?”队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窃窃笑起来,不怀好意地看着砂金凌乱的外套,绯红色的嘴唇。
砂金挑衅地歪了歪头,侧颈上奴隶编码的颜色衬着翠绿的耳坠,在灯光下皮肉雪白,诱人犯错。
“这家伙,砂金,是我叫来王城进修的,顽劣无知,论文写得一团糟。”真理医生把砂金的外套扯了扯,用眼神示意他穿好,“我们在这里一个小时左右了,另外这间店的主人是内大臣阁下,如果你们有所怀疑不如问问侍应。”
“哦,补课,补课。”那位领头的小队长作势叱责旁边一脸心领神会的队员,“都别给我笑!伯爵说是补课就是补课,把你们脑子里的黄色马粪倒一倒,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砂金笑吟吟地目送这群人离开,这才把怀表放在真理医生手里,“好好,别生气了,教授,你真相信那群王室的猎犬会认为我们在这儿学习吗?多谢你的款待,还有,这块怀表还你。”
真理医生捏着羊皮纸粗糙的边缘,“我不喜欢你用这种方式贬低自己。”
“不喜欢,当然,我知道。”砂金理解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真理医生的肩膀,但手伸到半路却缩了回来,摸出一枚黄金筹码在手上转来转去地玩,“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对我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吗?别皱眉头亲爱的教授,我可是参谋部的人,这种程度的情报还是拿得到的。”
真理医生随手签单,抓住砂金缩回去的手,连着黄金筹码一起握在掌中,接着一道蓝色火焰把他们带离了情侣餐馆。
“我调查你,是基本的谨慎。而你最近的任务犯了不少明显的错误,如果我不把你拉进第一真理大学,皇家魔法学会的人就会借此机会召你入宫。”真理医生放开砂金,他们站在一间色彩简洁的宽敞房间中,书桌上堆积的卷轴和架子上分门别类的书籍诉说着主人的身份。
“皇室还不会直接对参谋部直系动手。只是一些小小的诱饵,如果我不犯错的话,怎么让他们找上我呢,毕竟施耐德的把柄还攥在我手里。”砂金推着真理医生对手指,让他牢牢握住那块怀表,“琥珀王在上,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程度,我在王城有自己的门路。”
“你脖子上那一排奴隶编码,难道也是琥珀王的礼物?”真理医生抱着手臂,赤红色的眼尾显得不近人情,“不提那位和你在酒馆约会的火枪手,你这个身份,那些出身贫寒的同学作证根本没用,你想被宪兵扒光你的孔雀羽毛吗?”
“我来王城之后可只和你约会过,就在刚才。你可真幽默,教授。”砂金一摊手,笑眯眯地仿佛听不懂讽刺,“你都帮我到这个份上了,作为朋友,我也该为你提供价值。我猜你有话想要问我。”
“泄密的话,你效忠的琥珀王说不定会勒紧你脖子上的绞索,砂金,哪怕是这样你也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真理医生掀起眼皮看了眼窗外沉沉欲雨的天空,“你连这起刺杀事件的情报都敢和我分享?”
“当然。”砂金一手撑在窗边,轻佻地挑眉,“教授主动来保护我,我很感动,对这样的诚意我理应报以高价。”
真理医生慢慢走过来,砂金手一撑坐上窗台,摇摇欲坠。真理医生并未对如此无礼的行为加以斥责,他面向窗外,与砂金并肩,左侧是雕刻着桂叶纹样的书柜,右侧……真理医生手掌也撑在窗台,和砂金只隔了几吋的距离。
“怎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砂金侧过头,借着窗外亮起的闪电光,凝视着真理医生轮廓优美的侧脸,“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教授,那么我向琥珀王发誓,不会欺骗你的。”
“你不应该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许下这种承诺,砂金,你知道这多么危险,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与王室关系匪浅的人。”真理医生叹息,他的左手摩挲书柜的花纹,不知为何显得有些低落,“我并不想你预料的那么高洁。”
“我赌你不会背叛我,赌注……就用我的命。”砂金轻飘飘地笑起来,双眼透过真理医生看向虚空中的某处,“别磨蹭了,让我看你的牌面,教授,我焦急得好像被火焰炙烤。”
真理医生似乎被砂金的措辞烫了一下,短促地别开脸,声音有些嘶哑,“砂金,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砂金的表情纹丝不动,“毫无疑问,教授,我们在南方领的西脊城见面,算是老朋友了,怎么,用这种问题来兑现我的承诺,会不会太不划算了一点?”
真理医生偏着头,苦笑了一下。没错,砂金甚至不会好奇为什么自己这么问,龙骑士的防御如此牢固,反而证实了他的猜测。
“换个问题吧,教授。”砂金修长的双腿自然地搭在一起,从表情到姿态都游刃有余,连耳坠都静止不动,他甜蜜地笑着,“我总不能让你亏本。”
窗外雨声渐大,杂乱地撞击玻璃,仿佛要把这透明且脆弱的东西砸碎一般。
“你想让我问你,关于那个杀死中间人的火枪手的事。你与王城明里暗里的势力接触,并达成合作,这种事我不需要问你也能明白。”真理医生看着大滴大滴的雨在窗子上流淌,留下泪痕般的细流,他有那么一刻想要算了,再继续这样下去砂金只会像受惊的金翅雀一样扑棱棱飞走。
“我索要的答案也许会令你不适。”真理医生转过来,站到砂金的正面,双手越过砂金的身体撑在冰冷潮湿的窗户上,雕花的拱形结构从上方包围着二人。
“你曾接触雷光草濒死,你显然还记得当时的情形,砂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人擒住并‘净化’。”真理医生捕捉到砂金嘴唇的颤抖,他开始憎恶乘胜追击的自己,“以你惯用的交易形式,我向你索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龙吟,雨声中听不真切。真理医生垂下头与砂金对视,雷电把雨水的影子投射在砂金白皙的面颊,如同泪痕。他们沉默,直到自鸣钟的报时打断了寂静。
“算了,”真理医生尽量放轻了语气,后退一步,把砂金从他和窗户之间狭小的空间中释放出来,手掌因为冰冷而麻木,“我不问了,你去休息吧,在我这里住一晚,五斗橱侧面是客房的门,你——”
“因为我无知又贪婪。”砂金忽然开口,平静的语调中酝酿着风暴,“我早已受到告诫,却因为觊觎不属于我的事物一次又一次地去我不配踏足的地方,像流连宝库的小偷;我鲁莽不知收敛,像一条贪图温暖扑进壁炉的蛇。”
砂金从窗台上跳下来,面容苍白而沉静,他走到真理医生身边,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才在对方的注视下触碰真理医生形状优美的额头。
“教授,你向我提问,证明你已经有所猜测。可是何必呢,你的灵魂,你的心,曾经被残暴的魔法切割,可是这些痛苦本来不该由你承担。”砂金的指尖流淌着金色的魔力,接着他移开手,退到窗边,“要是你不曾遇见我,那该多好。”
真理医生抱着手臂,看着砂金打开窗,灵巧地跳上窗台,冲向窗外茫茫的雨幕,然后下一秒,砂金砰地消失在窗外,接着一屁股坐在书架旁的地毯上。
“忘了我是个大魔导师?你吃面条把脑子一起吃下去了吗,在我这发表了一通自暴自弃的言论,就忘了我要求你今晚在这里留宿的事了?”真理医生拎着砂金毛茸茸的后领子把他扔在蓬松的马毛沙发上,“不好意思,我家落锁了,你别想给我来不辞而别这一出。”
“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卷进来,该死!”砂金捂住脸,哭笑不得,“教授,参谋部和开拓分部的斗争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继续做你特立独行的大魔导师,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不好吗?”
“我费尽心思把你从参谋部里拉到王城来,不是为了听你长篇累牍地辱骂自己的。”真理医生捉住砂金的小臂,迫使他面对自己,“我确实非常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你这么痛苦的话,那么我放弃追寻这段记忆。”
砂金仰面靠着沙发靠背,金色的发丝遮住眼睛,“要打个赌吗,教授?即使我不开口,你也会记起来的。这个魔法的施放者一味模仿诡术师的做法,像一只追随牝鹿的小鹿,跌跌撞撞,就为了让你觉得是诡术师夺走了你的记忆。”
“但这也使得魔法的切割面非常粗糙,一旦你的意志扯出一个线头,这位施法者精心编制的谎言就要散架了。”砂金叹了口气,沉默下来,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又再次停歇,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身边的沙发陷了下去,真理医生靠坐在他旁边,手里捧着一本书慢慢翻阅。
砂金很不习惯这种安定和平和的氛围,可不知为何,他无法打破这个僵局。
真理医生沉默着阅读,这已经超出了他平时入寝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砂金的呼吸渐渐匀长。
他睡着了。
真理医生放下书,手中紧握的安眠魔法如同游丝般消散。
10
不好,玩脱了,小东西搞不好被我弄死了。
真是让龙无语,我只是捏了个幽灵扔进他的梦,准备看看热闹,谁知道那幽灵不知道折射了他记忆里的什么东西,这个诡术师幼崽不但没有落荒而逃,居然用自己的灵性拥抱了那只幽灵。
噩梦幽灵是诅咒,沼泽绿龙的诅咒可不是人类能够碰触。
当时他就不行了,我呼唤他的名字,把他逸散的灵魂重新固定在躯壳里。
还好我在他的背囊里找到了强力抗诅咒药剂,灌了三四瓶他才重新开始喘气,吓死龙了。
亏了这小子有钱。
所以说诡术师讨厌,诡术师的讨厌仅次于宫廷魔导师和贵族。
“人,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纡尊降临他的破茅草屋,用前爪的骨刺把他扒拉出来,扔在屋外的阳光底下,晒太阳对人类好,老约瑟教过我。
腿短又虚弱的两脚兽细声细气道,“龙,我听不懂。”
比诡术师更讨厌的,是学了个皮毛的诡术师幼崽。
我只得挤破尾巴尖上的伤口,想把龙血涂在那家伙嘴上,不小心糊了他一脸,这绝对不是龙的问题,是他的脸太小所致。
我不擅长沟通魔法,但我懂得掠夺,于是我夺取他的梦……真是苦涩又难吃。
“强力抗诅咒药剂很贵的。”那小子根本搞不清楚重点,“你只需要喂我喝半瓶就够了,而不是把包里所有的药都给我灌进肚子。”
我盯着他,沼泽龙熟悉所有的诡计,我尝得到他身上算计的味道。或许他的确被梦影术蛊惑,但更大的可能是,我昨天拒绝交流,所以他逼迫我不得不现身于他面前——他从我的行为记录中推断出我遵守不上人命的守则,并以此为要挟。
诡计多端,我喜欢。
“人类,你是故意的。”我露出两颌的牙龈,硫磺气体喷在他身边的地面上,“我喜欢狡猾的小东西,所以我补偿你。让我看看,你会怎么出价?”
“我想要你和我绑定。”小家伙顶着血糊糊的脸坐起来,“阁下是在皇家魔法学会登记的巨龙中唯一一位流落在外的,我请求做您的骑士。”
我大笑着,喷出的火苗烧焦了他的头发丝,“流落在外?那些穿黑袍子的撒谎家是这么形容我的吗?那么他们怎么解释宫廷首席大魔导师的死呢?让我回忆一下,你们人类的那个词……因公殉职?”
“我知道你吞掉了那家伙,我不会令你感到无趣的,沼泽绿龙!”那个疯狂的小东西跳到我的脚上,轻飘飘的好像一片杜鹃花瓣,“你怨恨皇室,怨恨魔法学会,你拒绝了一切试图和你绑定的龙骑学院子弟,到这里来守着约瑟前辈的墓碑和那条害死前辈的腐化剑尾龙——”
“住口!参谋部的小卒!”我前爪的指甲戳进他松松垮垮的睡衣,把他从我脚上拎起来,对着一侧的瞳孔,把压制魔法直接投入他的大脑,“滚回你的庇尔波因特,拉肯沼泽是我的东西,不需要驻守法师!”
吊在空中的小金毛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想起他刚才差点死了,嫌弃地把他扔进稻草堆。
我向自己的沼泽走去,去森林里找我的珍宝和我的石头。小东西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露出一口白牙,“与我绑定,我和你去杀了腐化剑尾龙。”
我回过头,审视着他,“小东西,你会死,巨龙的魔力会把承受不住绑定的人类烧成一滩脓水,而灵性的结合会让你直到最后都意识清醒。我可不想听你整日整夜的惨叫。你如此瘦弱,应该找一只小型飞龙。”
“沼泽绿龙喜爱精明狡猾的人类,而我的诡计永不败露。”那个漂亮的小东西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臂,血流出来,他高举手臂,滑稽地哆嗦着,“我和你去杀了奥斯瓦尔多·施耐德。”
我的前爪按住他,尖牙贯穿了他的手臂,圣髑爬上他苍白的皮肤,我毫不犹豫地吸取他的血液、灵性、追忆和野心。沼泽绿龙属于巨龙类,我不认为这么瘦小的家伙能承受住我的魔力,出于怜悯,我加快了进度。他快速地痛晕过去,然后在灼烧的魔力灌洗中哭喊着醒来。
如果是在皇家龙骑学院,获准绑定的贵族子弟会得到悉心照料,治疗师和魔导师会用法术缓解绑定的痛苦,甚至在他们失败的时候给予解脱。
不过在臭烘烘的拉肯沼泽边上,在巨龙的领地甚至没有任何动物敢靠近,只有渐渐衰弱的挣扎和愈发凄厉的痛呼。
我把他扔进沼泽湿冷的泥浆里,这多少可以缓解灼烧感,他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过一会儿又哭着对准自己的心脏。
龙永不干涉,绑定高于一切,我只是持续不断地把更多魔力灌进他的体内。
他没有化成一滩脓水,也没有自我了断,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浑身泥水的小东西扶着我的身体站起来,喉咙嘶哑不能出声,但是他现在可以用心灵与我沟通,“我们去杀死那条腐化龙,事不宜迟……”
我闭上粗糙的眼皮,他的过往清晰可见,我犯了多么可笑的错误,刻着奴隶花纹的人类怎么会是纨绔子弟呢。
他不是一个贵族,而是一颗宝石。这一天一夜的绑定魔法,在他过往的悲怆面前微不足道。
他的生命从此是我掌中的果实,我将赐予他强悍的魔力,承担他的部分军职。
砂金成为了我的龙骑士。
——《巨龙访谈录》
真理医生讨厌梦境。
自从砂金在他的居所住下,断断续续已有半个月之久。皇家魔法学会的蠢货们兴奋地借机指责他,用勾结参谋部之类的屁话给庸众院写信,声称真理伯爵应该立刻离开皇家魔法学会。
国王嗤之以鼻,甚至提出要将真理伯爵在皇家魔法学会的位阶提升至黄金魔导师——最后以维里塔斯·拉帝奥的主动推辞了结。
这些杂事不曾影响第一真理大学的教学活动,但是砂金的入住影响了真理医生的心境。
梦是无序,是虚幻,这些都无所谓,毕竟魔导研究的深意就是化无序为有序,由虚幻中凝结实体。真理医生厌憎的,是自己经常出现在梦中的这种软弱的状态。
宫廷花园中的灌木都变得很高,他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无从探知的过去,在花园中不知寻觅着何物、何人,只有不断涌上心头的恐慌和焦急。
迟到了……因为我……
真理医生感觉到这个幼小的自己一遍一遍地在花园里面搜寻,可是花园中央有种抗拒观察的力量,似乎那里有一棵树,一丛干苔或是别的什么,排斥着他的脚步。
在哪里?我们约好了……是走了吗?
不,如果没有见到我,他绝对不会走的。
他从花园中的一边搜寻到另一边,城堡砖石冷硬地拒绝他,可是他的眼睛从孩童的高度盯着砖石下方的一排透气的窄窗,纳什替他捧着帽子,好奇地从身后探出头来,“殿下?你在看什么?”
梦中尚且年幼的他不知道说了什么,焦躁不安地在那排气窗附近徘徊,最后放弃般地跟着纳什离开了花园。
但半梦半醒的真理医生却觉得眼前漆黑的背景布好像被扯开一条丝线,他急追上去,却发现身处黑暗的石屋,打翻的柠檬水带着酸涩的气息,淡淡的血腥味和止血药粉的苦涩充斥着鼻腔。
“维里……”砂金滚落在地上,身上被绳索勒出红痕,他下意识地把防御魔法扔在真理医生身上,喃喃低泣,“不要留我一个人……”
是梦魇咬伤他的那个晚上……真理医生忽然头痛欲裂,好像陈年的血痂被撕开,缺失的地方生出粉红的嫩肉。
宫廷花园中因为失约四处寻觅的小维里,气息令人在意的地面气窗,地牢和砂金的呼唤……
是谁?是砂金吗?砂金是谁?
真理医生强迫自己推理,把自己感受到的魔力痕迹和记忆的碎片组合起来,他忍不住抓住自己的头,试图减弱切割般的痛苦。
在被自己遗忘的那段回忆里,砂金他曾经在地牢中,透过气窗看着四处寻找的自己吗?倘若他就是在那时承受了雷光草那致命的“净化”,在酷刑中绝望地看着维里塔斯这个失约的混蛋离开吗?
我曾经把砂金留在那种地狱里独自离开了吗?真理医生艰难地喘息,灵魂被切割过的地方产生了让人发狂的负面情绪。
难怪东陵憎恨我,真理医生想,我……
维里塔斯·拉帝奥,不要被情绪的冲动左右,用灵性去看,
他紧紧捂住心脏,想要在醒来之前看清楚梦的隐喻。
接下来他会施展高阶魔法治愈砂金,他记得——真理医生金色的瞳仁缩紧了,他看见自己割断了砂金身上的束缚,而神智不清的龙骑士不断叫着他的名字,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攀上梦中的自己,两个身影急切地交叠在一起。
“你放开他!”真理医生冲着梦中的自己怒斥,“卑鄙!趁人之危的混蛋!放开他,现在他不清醒!”
愤怒和羞愧使真理医生睁开眼睛,老旧自鸣钟自顾自走着,会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上次这么清晰地梦到过往,还是在绑定的时候,混杂着疼痛和尖叫的梦境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梦里的自己对着一闪而过的焦黑的躯体,念出一连串令人恐惧的恶咒。他梦见茫茫的烈火,灼烧焦糊的恶臭充斥鼻腔。
那时少年维里塔斯在治愈师和数位魔导师的包围中醒来,轻盈的治愈魔法落在身体上,身下的天鹅绒软垫浸透了汗水,已被更换了几次,祝福的灵水拭去新生圣髑附近的鲜血。
侍从们给他穿上舒适柔滑的衣物,给他汗湿的头发扑粉,他们搀扶他来到半月形的会客厅,接受大魔导师的健康检查。
国王在伯爵的陪同下赞叹地授予他深蓝的勋章,“勋爵阁下居然能在绑定后立刻起身,不愧是王国的勇士。第一龙骑兵团团长已经同意录取您——”
“我不加入龙骑兵。”真理医生抚摸手臂上的圣髑,听见亚里士多德的声音在脑海中轻轻嗤笑,“陛下,我只想继续钻研魔法。”
真理医生坐在客厅沙发上揉着眉心,思考令他头痛欲裂,但是他忽略一切术法的的阻隔,执意探究那个被不断排斥的核心——
“够了。”
金色的防御魔法,不,应该是类似于分离术一类的东西轻飘飘落在真理医生肩上,把他从回忆中扯出来。砂金换上了龙骑士贴身的皮革战斗服,侧肋和大腿外侧固定着刀套,戴好半掌手套的手正搭在他肩膀上。
“我说过你会记起来,你不信我没有关系,但是硬要破开尚且牢固的术法只是以卵击石。”
砂金丝绒般的嗓音霎那间唤醒了梦中的一切,真理医生感到热潮涌上自己非理性掌控的部分,他下意识转开身体,躲避砂金那只温热的手。
砂金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凝固了一瞬,但是笑容却浮起来,“抱歉啦教授,我可能要逃课了,刚才东陵联络了我,有大鱼要上钩了。”
“你的火枪手把目标引到你预计的地方了?”真理医生看了眼窗外,天色还没有大亮,昨夜大概他只睡了不到四个钟头。
“哇,这也可以猜到?不过我想施耐德大校也猜到了吧,不过他那头赤红色的巨龙一向傲慢,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毕竟我也会现身,带着我收集到的证据。”砂金从手臂上的暗袋中取出一只微型卷轴,朝真理医生晃了晃,“西脊城的受害者名单,现场勘察和魔物的行动记录。”
“你故意让火枪手留下轨迹,让他们查到你身上?”真理医生头依然突突地疼,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和身体,站起来接过卷轴,“这些天你一直引导我查你,问你,是想给我这个?”
“今夜还有两个人要死,施耐德会拼凑出我的计划,并且认为我去北方领的目的不纯。。”砂金走到门边上,笑吟吟转头,“好了,现在我要去赴约啦,为了演出效果,我得提前去北方分部和中央分部的边界,舞台已经搭建好,我——”
“所以你根本没必要到主城来一次。”真理医生突兀地打断他,“你只需要把谋杀的动机编织好,留下火枪手和你见面的情报,并且引诱施耐德亲自来找你就行了,甚至你的舞台地点都不在王城。”
砂金的手指搭在门把手上,稍稍掀起眼皮,“教授,别忘了是你召我来的。”
“因为你故意在任务中留下了漏洞,你引导我出手。”真理医生把卷轴握在手心,笃定地注视着砂金环状的眼眸,“你为什么要来王城。”
“确认一下细节,这个解释如何?”
“你想见我。”真理医生喉咙干燥,睡眠不足和噩梦消耗他的耐心,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因为我说了要你来找我,所以你来了。因为你接受不了自己想要来见我的事实,你设了局,让我因为担心你落入王室和宪兵手里,主动邀请你。”
“是吗,那我可真是诡计多端。”砂金面容在门廊的灯光下晦暗不明,皮革作战服泛着蜜色的光泽,“我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情种,亲爱的教授。看看这张引人注目的脸,我被转卖了那么多次,难道你相信我在这方面的经验还是一张白纸吗?”
“我相信。”真理医生捕捉到砂金完美笑容的裂痕,“你说过,对你有出格欲望的人,都死了。你是一只牙尖爪利的鹞鹰,而不是柔弱可欺的山雀。”
“那又如何呢,伯爵阁下。在大部分人眼中,渡鸦与乌鸫并无差别。”砂金下意识扭动门把手,可是门锁在魔导回路的控制下紧紧关闭,“我原以为会得到您的审判,可您如此仁慈悲悯。教授,我的感情并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您并不是我应该染指的人。”
“我并不——”
“我该走了。”砂金说,他这次没有躲开真理医生的注视,“感谢您慷慨的善意,您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
真理医生拉住砂金的小臂,“看来我有必要和你说清楚,我的善意从不慷慨,只是因为是你——”
砂金反握住真理医生的手,轻轻一推,手腕翻转,温和地把手臂抽了出来,他看起来游刃有余,但是脚步却失去分寸撞到书柜一侧那个开放式的储物格。
镂刻着月桂叶的金匣子被他的手肘刮落在地上,里面大大小小的碎石洒落在地毯上。砂金急匆匆蹲下去捡,手指碰到被抚摸得圆润的彩色石头,却蹲在地上半晌没能起身。
真理医生在他身后蹲下来,手臂环着砂金,把五颜六色的石头一块一块捡起来,放进匣子里,在彩色石块的顶上,放着一串琥珀。
“为什么留着这些?”砂金听起来迷茫又疲惫。
“我不知道。”真理医生合上匣子,把砂金带起来,“可能是喜欢你。”
他在的手掌覆在砂金大腿外侧,轻轻抽出了安放在那里的龙钢匕首,“这个,放在我这儿,等你回来再还给你。”
“在出任务之前表白可是大忌。”砂金移开眼睛,接过真理医生递给他的另一把匕首,上面精细地刻画着拉帝奥家的纹章,手指轻轻把真理医生的匕首推进大腿外侧的刀鞘。
砂金轻轻喘息,腿部肌肉忍不住绷紧了。
“你不必回答我,现在你没有准备好。”真理医生放开他,缓缓蹲下,给砂金收紧绑腿,赤色的双眼压抑着燃烧的火焰,“我不想得到仓促的拒绝,毕竟我还想向你求婚呢。”
“拉帝奥。”房间里清凉干燥,可是砂金的额头渗出一点细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王城吗?”
“你想见我。”真理医生说,“你一边不停地在我面前展示你自以为不堪的一面,一边主动创造条件到王城来见我。你的本能让你无法控制地靠近我,理智却希望我推开你。何不承认呢,砂金,你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渴望我。”
砂金垂着头,柔软金发垂在肩头,目光迷离,“我想过要得到你,拉帝奥,我比你想象的更加有野心,也更贪得无厌,我想过如果你高高在上,我就用身体留住你。”
真理医生站了起来,身着学者素袍的身体靠近砂金,直到二人紧贴,他的手臂肌肉线条优美,轻轻贴在砂金的紧身作战服上,声音如同打磨过的砾石,落在砂金滚烫的耳边,“是么,可是你却一再退缩,搞不好应该是我用身体留住你才对。”
砂金的喘息急促起来,皮革战斗服很紧,绑带的扣栓刮破了真理医生细腻的丝缎袍子,砂金觉得自己要疯了,真理医生后退的时候他已经被绷紧的皮革勒得发痛。
砂金心跳得很快,汗水在书橱上留下一道湿痕,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带上了可笑的鼻音,“天呐,教授你好——”
真理医生转过身背对着他,打开了门禁,“去吧,”真理医生平静地说,“砂金,你会回来找我的。”
“拉帝奥,你这个混蛋。我都还没有答应你。”砂金打开门,湿凉的空气让他两颊烧了起来,他离开走廊,消失在校园茂盛的灌木后面。
11
和腐化龙的战斗以胜利告终。
月色中大量的洁净物质吞食着腐化剑尾龙的身体,我蹲踞在残破的老黑楝木桩上,厌憎地看着高精灵留下的这些神圣术法——在我眼里,高精灵的行为有时比人类更令龙不适,他们不在意腐化龙是否作恶,只是因为判定其为光明的背面,就毫不犹豫地抹消。
“我以为你说的是要和我一起战斗。”我喷出一股硫磺蒸汽,戳了戳软塌塌靠在我胸脯上的砂金,“结果我们打了一半,你引来了一群不讲理的精灵。”
“东陵,我的好龙,你不是喜欢诡计吗?”砂金揉了一把自己的金发,泥浆让他看起来像个金毛的泥猴,我已经耻笑了他一个晚上,但他一点也不生气,“自己动手算什么诡计,主动推动局面,让主角们登场才厉害。”
我嫌弃地把砂金拱到自己背上,展开翼膜,“走吧,去庇尔波因特,你需要宣誓加入龙骑兵团。”
这个人类很难饲养,这一会儿功夫又累得爬不起来了,但愿等会儿飞行的时候他不会从我背上摔下去。
“喂。”我把他叫醒,刚才读取的追忆令我耿耿于怀,“那些欺侮你的奴隶主,要我帮你吃掉吗?”
“不用。”坏心眼儿的人类摇摇头,沾了泥巴的脸贴着我的后背,“他们已经都死了。”
“那么卡提卡人呢?”我动了动背部顶端那部份肌肉,让他在颠簸中保持清醒,“埃维金人灭绝之后,卡提卡人也许还剩下几只吧?要我帮你吃掉吗?”
高空的风忽然变得很森冷,我感觉到背上的小家伙坐起来,“你说什么?”他小小的心脏鼓动得飞快,如同揣着一只蜂鸟,“灭绝……你说埃维金人灭绝了?”
该死,难道他竟然不知道吗?
我不喜欢这家伙的安静,试图转换话题,“你不是急着要去庇尔波因特吗,我记得你说成为龙骑士之后你有急事要处理?”
砂金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是……哦,不是,我没什么急事了。”
“那么那个失约的人类呢?害得你被抓住的那个蓝莓头家伙,要我帮你吃掉吗?”
“不用。”他垂着头,抚摸着新生圣髑的位置,“不要伤害他。”
——《东陵行宜》
龙骑士与龙的关系非常玄妙,通常来说,龙在挑选绑定骑士的时候占据绝对的主导,使用阴谋诡计获取龙的信任是必死无疑的愚行。
尤其是自尊心和荣誉感极强的巨龙类,他们宁肯不绑定,也不会接受次一等的选择。
这就是为什么关于东陵阁下的访谈显得十分特别。
首先,东陵阁下对守护王国,即龙类圣地附近的人类聚居地毫无兴趣,并且长期拒绝在皇家龙骑学院现身,拒绝在绑定仪式上与推荐学生见面。
第二,东陵阁下有长期驱逐领地中魔导师和兵团驻守的习惯,他只允许村民和经过挑选的几种灵性生物在拉肯沼泽地带生活。
第三,东陵阁下以并不庄重的方式,突然绑定了一位没经过皇家魔导学会认可,甚至不曾持有龙骑兵考核凭证的龙骑士。
以上三条异常情况,让当时的皇家魔法学会与参谋部发生了争执,最终以砂金上校加入参谋部直属小队“石心”为结果,判定巨龙东陵作为长期观察对象,砂金上校作为戴罪立功的囚犯,以监视对象身份加入第三龙骑兵团。
笔者在此仅作记录,并尽力还原东陵阁下原本的表达。至于其绑定的合法性,笔者认为应该秉承公平公正的原则,按照王国龙骑士管理规范给予砂金上校正当的龙骑兵权益。
毕竟绑定神圣,高于一切;龙类表决权中,应以巨龙的意志优先。
——节选自真珠《巨龙访谈录》
真理医生费了点功夫才从盥洗室里出来,亚里士多德的影子站在桌上的怀表盘上,伸展他粗壮的后肢。
“诡计多端的小孔雀从你搭的巢里飞走了吗?”亚里士多德圆溜溜的眼睛对着魔导灯的亮光,露出细细的竖瞳,“真理,龙不明白你在犹豫什么,目标配偶来到你的巢穴,你应该立刻咬住他脖子上的皮肉,把他紧紧地按在巢穴的中央,直到他兴奋得鳞片张开,瞳孔变成金色。”
“亚里士多德阁下,这么做违反道德,也不符合王国律令。”真理医生盯着自己的手,“请容我提醒您,砂金是个人类,他没有鳞片,瞳孔也不会变成金色。”
“得了吧,你们王城的人眼里,脖子上刻了字的东西就不算人了,想怎么玩都行。”亚里士多德发出龙特有的节律性笑声,“我给你的记录你不是都看过了吗,贵族们把你的宝贝当成家畜一般驱赶,关起来看他们互相残杀取乐。”
“亚里士多德,高贵的蓝龙,绑定的时候你就确认过,我的精神并不向往王室和贵族。”真理医生面带愠怒,“您的意思是,因为砂金习惯被当作物品对待,我可以不顾他的尊严吗,您也沾染人类的污垢了吗。”
“真理,你比龙更加残忍。一件东西想变成人可没那么容易,你非要让他捡起他的自尊,可是有自尊的人类可忍受不了那样的经历。”亚里士多德甩动尾巴,“你对我说过他是一团混沌,但是混沌是镇痛剂。”
龙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显然对事件的真相更感兴趣。
“三个死者,一位是内阁大臣的情夫,一位是施耐德放在内廷的心腹,还有一个皇室安插参谋部的间谍。”亚里士多德毫不在意地摆弄自己背上的骨板,“你看上的这个野蛮的小子动手很利索,这几个人的住所都发现了违禁魔法或者诡术记录,弄得很血腥。”
真理医生反复用橄榄油和乳香搓洗自己的双手,“不是他做的,他拉拢了一个同样以施耐德为目标的火枪手。砂金用翻转的方式解开那些觊觎诡术的人布置在住所的违禁魔法,然后火枪手趁乱行凶。不过我在意的不是所谓的凶手为何,而是砂金为什么选择这些人。”
“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挡了钻石大校的路?”亚里士多德的笑声如同老旧的定音鼓,“现有的情报表明你看上的这个漂亮的小孔雀是琥珀王的忠诚信徒,用信仰来填补内心的痛苦,像一柄淬毒的尖刀挑破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深埋在王国的脓包……当然,也可能是东陵那条疯蜥蜴指使的,沼泽龙想咬断施耐德的脖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真理医生用手指捏起红宝石的碎末,小心地在黄金制的术盘上布置咒文,“不对,这么做不足以引来施耐德。我们遗漏了某些东西。”
亚里士多德张开宽阔的嘴巴打了个哈欠,“施耐德的那头臭烘烘的红剑尾龙,我有三个月没见到了,而你们却在南方领收集到驭使魔物的证据。真理,龙是所有灵性生物中最高傲霸道的,为什么红龙没有阻止呢?”
真理医生放好法阵,用细羽毛笔书写魔文,“很简单。一位位高权重的龙骑士大校,如果失去绑定龙就什么都不是。研究魔物沟通……亚里士多德,他的绑定红剑尾龙戈特洛一定是快要腐化了。”
砂金闻到硝的味道。
“游侠,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他从容地举起双手,柔滑的声音如同流淌的蜂蜜,“我答应你的事哪一样没有做到?我不是帮你撬开了那些毒蛇的巢穴了吗,还有这把镌刻着魔纹的火枪,我可是走门路花了大价钱弄来的。怎么,你不喜欢?”
“别他喵的和我兜圈子,小可爱!”冰冷的枪管抵着砂金的后脑勺,咔地上了膛,“我是和他们有仇,不过那几条毒蛇不都是你主子的政敌吗?我今天要是再见不到奥斯瓦尔多·施耐德,我就一枪把你爱死!”
“耐心点,波提欧。”砂金好像完全不在意脑袋上的枪管,甚至转过身,让枪口顶着自己的额头,他粉色的眼珠紧盯着波提欧,“要先收个利息吗?你可以对着我的肚子或者大腿来一枪,试试手气,不过别把我真的打死了,没有活饵,鲷鱼怎么会上钩呢。”
“有意思。”波提欧手肘一抬,把枪插进后腰,“我他宝贝的给你记着,小可爱,你最好没有胡说八道。”
砂金笑着抛给波提欧一袋东西,“谢了,朋友,祝你旗开得胜。”
波提欧扯开袋子,把一颗镌刻了魔纹的子弹咬在嘴里,摆摆手走了。
砂金略站了一会儿,见波提欧走远了,才一摊手,“好了,法恩莎女爵(Lady),我很老实听话吧?”
空无一物的树荫间凭空出现一只手,撩开隐秘的帘子,戴着软帽的女爵走了出来,“的确,不过真理伯爵,维里塔斯·拉帝奥还在庸众院占据重要席位,你什么时候处理?”
“那么您答应为我提供的,北方领第五哨站附近的黑魔法遗迹,什么时候可以兑现呢?”砂金彬彬有礼地微笑,手里扣着一枚卷轴,“等我得到白塔黑面的魔纹,您就可以带着我和真理伯爵私通的证据去陛下面前要求罢免他。”
“奴隶,你太高看自己的影响力了。”法恩莎女爵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孔,“伯爵如果感兴趣,完全可以把你从琥珀王的特务部队讨来。沼泽绿巨龙固然稀有、强悍,也并非你的护身符。”
砂金微微颔首,额发遮掩下环状的瞳孔荧荧发光,如同恶兽的眼眸,“可是如果我是一位诡术师呢?”
“你想被处死?”法恩莎没有半点惊讶,身后的侍女却花容失色,握住法杖。
“打个赌而已,如果我不能让维里塔斯·拉帝奥离开皇家魔法协会,那么您就可以公开我诡术师的身份。”砂金一摊手,“不过这样您也会丧失参谋部的支持,随您的心意吧,女爵。”
“可以,”法恩莎转过身,在侍女的簇拥下离去,“白塔已经向你开放,让我看看,钻石大校新提拔的精英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是他精心挑选的塔,通体雪白,内部用魔导灯和空间魔纹扩充成圆盘状,细窄的楼梯呈螺旋状通向高约两百呎的顶层,那里曾经绘制着圣堂的贤人,后在异教徒和北方萨满的毁坏下只留下建筑本体。
一座不论是本地领主还是路过的兵团都避之不及的塔,她还保留着巅峰时期的美丽,但是已变成鬼怪传说和小型魔物的乐园。
砂金蹲下来,手指挠了挠青铜妖鸟的颈部,“离开这儿,白塔不再安全了,很坏的人类要到这来。”
妖鸟跃出破裂的石柱拱门,身后跟着一串渡鸦。
中央领以北,北方领第五哨站的厚重围墙外,细长的暗紫色巨龙优雅地弯曲颈部,让龙骑士从上面轻盈落下。翡翠只穿了文职制服,身后的托帕穿着全套黑色西装,佩戴着军帽,一脸紧张。
“砂金已经进入指定地点。”托帕飞快地小声说,“翡翠女士,我们手中的证据链不足以直接威胁开拓分部,一旦他们看出砂金是虚张声势……”
“小叶琳娜,引出施耐德并诱使他显露罪证是砂金的工作,我们只需要等待收割的时刻。”翡翠安慰地碰了碰少女的侧脸,“欧泊已经进入宫廷了,他会保证施耐德的那些皇室盟友在今夜无暇他顾,而砂金会撕开他的假面。”
第五哨站以北,在雪和北风尚且无法触及的白塔上,砂金摘下军帽,面对来者,微笑着走到法阵中央。
“施耐德大校,感谢您的赴约。”他的手指抚过大腿外侧那把镶嵌着月桂叶的匕首,“我有东西要向您讨还。”
【理砂】管好你的龙(上)
*魔导学教授理vs龙骑士砂。砂金的龙(东陵)感觉到这个蓝莓头的混蛋好像想要拱了它家的白菜(bushi
*龙骑士砂金在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文职学者,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幸存者”的真实身份。
*在未来某日:
“我说,那可是皇家魔法学会的灵魂人物,砂金你别被他那副俊美的模样欺骗了。那个毒舌教授嫉恶如仇,要是被他发现你违规,他会把你的军装扒了,扔进地牢里喂龙崽子。”
“哇哦,那可太辣了。”砂金说。
0
在那个年代,琥珀王城墙上的灰浆还未干燥。有一个断了腿的逃兵,躲在山洞里。
那天晚上,他杀死了一窝野兔,一窝松鼠,一窝狐狸,回到山洞的途中遇到了一......
*魔导学教授理vs龙骑士砂。砂金的龙(东陵)感觉到这个蓝莓头的混蛋好像想要拱了它家的白菜(bushi
*龙骑士砂金在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文职学者,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幸存者”的真实身份。
*在未来某日:
“我说,那可是皇家魔法学会的灵魂人物,砂金你别被他那副俊美的模样欺骗了。那个毒舌教授嫉恶如仇,要是被他发现你违规,他会把你的军装扒了,扔进地牢里喂龙崽子。”
“哇哦,那可太辣了。”砂金说。
0
在那个年代,琥珀王城墙上的灰浆还未干燥。有一个断了腿的逃兵,躲在山洞里。
那天晚上,他杀死了一窝野兔,一窝松鼠,一窝狐狸,回到山洞的途中遇到了一只雪白的山羊。
山羊说:“先生,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杀死了我的朋友,请你把他们归还。”
逃兵说:“饥饿将杀死我,我需要食物。”
山羊说:“你把我的皮剥下,肉煮熟,骨头磨成刀剑,把我的朋友还来。”
逃兵归还了动物的尸身,杀死了山羊,把他的皮剥下,肉煮熟,骨头磨成刀剑。
第二天,逃兵吃完羊肉,穿上羊皮的袍子,拿起山羊骨磨成的刀剑,杀死了一窝山雀,一窝雉鸡,一窝斑鸠,回到山洞的途中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站在洞口。
山羊说:“先生,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杀死了我的朋友,请你把他们归还。”
——《南部诸领民俗故事集考》
灰烬。
大火过后的废墟总是如此,灰烬落在地上,飘在天上,悬浮在空气中,所有的一切都灰蒙蒙,只有在没有完全燃烧的尸体附近才能找到一片片各种色调的红。
真理医生在文职人员的长袍外面套了一件麻黄色的旧斗篷,尽量忽略这些无孔不入的污秽,他行走在坍塌的要塞遗址里,按照心里的编号逐一查看可能藏匿物品的位置,身边是最后一道还未勘测的矮墙。
在收集证据方面,他总是有足够的耐心。
终于,他在一块看起来和旁边别无二致的地面上停下来,用手掌悬在地面上空,幽蓝色的魔法勾勒出复杂的符文,锁定了一块地砖。真理医生用刀尖划开砖块,取出内侧铜制的细管,藏在贴身的暗袋里。
阴沉的天空被一阵强风破开,龙息留下的烟雾消散,露出苍白的天光。一匹修长健硕的巨龙从天光乍泄处显现,轻盈地落在形同废墟的矮墙顶上。
“小心点,东陵。”巨龙背上传来年轻男子温和的嗓音,“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真理医生暗道倒霉,按照他的计算这个时间战斗早已结束,龙背上的那些混帐们早就该回到他们冷冰冰的石头要塞,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他蹲坐在矮墙和地面的阴影里,身前是一具烧焦的牲畜尸体。他看见那头龙的骑士跳到地上,脸上覆盖着一张翠绿色的面具,穿着颇为考究的毛领外套。
第三龙骑兵团,参谋部“琥珀王”直属精英小队“石心”。真理医生观察着那位龙骑士的肩章,运气不太好,参谋部的讨债鬼,还是个生面孔,绑定了巨龙东陵,那么大概率这位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赌徒,砂金了。
砂金的手指上戴着尖锐的手甲,顺着那道矮墙行动,时不时地用龙钢锻造的匕首敲击矮墙和地面的砖石。
忽然,他停了下来,把匕首横在身前。匍匐在墙头的巨龙东陵发出一声闷闷的呼噜声,硕大的头颅转向砂金的方向。
“没事,后退点,东陵。”砂金轻柔地说,他绕过散发着血腥焦糊味的牲畜尸体,上半身微微前倾,“你好,幸存者,你隶属于那支部队?”
真理医生有点想念自己的石膏头了,但目前显然他得靠自己应付这个参谋部的讨债鬼。
“我是医疗分部学院的教师。”真理医生谨慎地摆出防御姿势,他尽量压低攻击性,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没接受过战斗训练的普通人,“骑士长官,我和我的小队失散了。”
砂金透过面具盯着他,真理医生注意到他的眼睛色泽艳丽,让人想起拉肯沼泽地的毒蛇和毒菇,龙在砂金的背后舒展双翼,半透明的翼膜带起狂风,真理医生靠着矮墙,才不至于被翼风吹得后退。
“你隶属于那支部队?”砂金又问了一遍,嗓音依旧温和轻柔,但是姿势依旧警戒,真理医生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拒绝回答,龙钢的匕首就会割开自己的脖子。
“南方分部符翼医疗组第四小队。”真理医生吐字清晰,扯下斗篷露出肩章,“我们小队前来支援,卷入交火……”
“名字?”砂金打断了他,依旧用那种令人恼火的温柔音色,“你叫什么名字?”
“维里塔斯·拉帝奥。”真理医生越过砂金观察他身后的墨绿色巨龙,那神话生物遍布着硕大光滑的鳞片,随着胸口的起伏鳞片闪烁着幽暗邪恶的色彩。
砂金从臂铠的侧面抽出一只袖珍卷轴,看了看。
“跟着我,带你回城。”砂金把卷轴放回去,后退一步,带着尖锐手甲的指尖轻轻拆下面具,一缕浅金色的发丝溜了出来,他肤色很浅,并不是典型的主城人样貌,甚至清秀得有些过分,“拉帝奥教授,很遗憾,你的小队不幸牺牲了,符翼医疗组驻扎的西脊城沦陷了,我带你去庇尔波因特。”
哦,真是太棒了,该死的参谋部驻扎地,每个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子每天勾心斗角的地方,去了那里我的身份就像北方分部屋檐下的冰柱一样脆弱透明。
真理医生强迫自己嘴角向下勾了勾,殷红的眼珠微微移开,盯着臭烘烘的牲畜尸体(那东西实在恶心,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眶就因为扼制反胃的感觉而慢慢变红)。
“是吗,那有劳长官了。”真理医生颤抖着叹了口气,头顶的兜帽掉了下来,砂金愣怔了一下,握着匕首的指节不自觉地放松,环状的眼珠轻轻颤动。
真理医生的嗓音因为恶心而嘶哑,他觉得自己装得不错,“我——”
砂金忽然后撤了一步,在真理医生搞清楚发生什么之前,一道闪烁着金光的巨大法阵挡在身前,紧接着巨龙的吐息如同熔炼的铁水浇在法阵上,余热烤得真理医生面部干涩而疼痛,砂金一手仍持匕首挡在二人之间,另一手支撑防御法阵,低叱,“东陵,怎么了?”
巨龙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吟,对着真理医生眯起金色的竖瞳。
令人印象深刻。真理医生配合地贴在墙上,作出害怕的表情。
“行了,这只是个幸存者,别这么大惊小怪。”砂金安抚地解开上臂的皮甲,露出手臂上的圣髑,翠绿的晶石陷入皮肉,那是与巨龙签订契约所用的基石,“你说得对,我会保持职业谨慎。”
有趣,真理医生握紧医疗箱的手柄,心想,通常龙才是龙骑兵中更强势的一个,而这个年轻的石心似乎把神话生物当作猫咪在哄。
“好了好了。”砂金身后的巨龙不安地吐出蒸汽,但还是眷恋地蹭蹭圣髑,乖顺地收拢翅膀,“对啊东陵,你看他这么俊美高贵,怎么会是坏人呢。”
花言巧语。真理医生在内心给这个凶残的讨债鬼贴上了标签,不过去庇尔波因特吗?恐怕这位砂金要事与愿违了。
“尊敬的教授,请吧。”砂金摘下手甲扔到龙背上的袋子里,露出戴着半掌手套的纤细双手,他伸手把穿着文职长袍的真理医生拉起来,“去庇尔波因特只需要飞行四个小时,坏消息是我身边没有步兵队跟随,所以你不能乘车;好消息是你有机会试一试坐在龙背上的感觉了,不是我吹牛,东陵他超棒的。”
墨绿色的巨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附和的呼噜声,拳头大的鼻孔喷出热气。
等等,真理医生迷惑地想,这家伙的龙准许他在自己的背上挂东西?还准许未签订契约的人类触碰它?沼泽绿龙是阴险暴虐的生物,它们的骄傲会允许这种事?
这小子想弄死我。真理医生跟随在砂金身后靠近巨龙东陵,这种狡诈的龙绝对会故作温顺地让我坐上去,然后飞到高空再把我甩下来,一股龙息烧成骨灰扬了。难怪这个新任石心的投诉信塞满了参谋部的信箱,这家伙和他的沼泽蜥蜴一个样。
这年轻人的契约赐福是什么呢?看刚才他展示的魔法,是个防御系?直接的物理和魔法攻击恐怕会被刚才那种法阵挡下来,那么毒死的话大约更加方便。
真理医生在心里挑挑拣拣,打算挑选一个合适的毒药放倒他,然后伺机离开。可是砂金却忽然苦笑了一下,拦在了真理医生和巨龙中间。
“东陵,你这样不好,这位拉帝奥教授是我的同仁,他可是符翼小队的唯一一个幸存者。”砂金嗔怪地用手指戳了一下龙翼的侧面。
真理医生才发现这龙伸出了两翼的骨刺,毫无疑问如果他刚才毫无防备地靠近,绝对会被东陵捅个对穿。
龙缩回了刺,但是金色的巨眼恶狠狠地盯着真理医生,呼出的蒸汽喷在他脸上。
“好吧我改变主意了,你先回城,我带着这位同仁步行前往最近的驻点。”砂金从龙背上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大背囊背在身上,十分不恭敬地拍拍巨龙的头。
这龙没有一口吞了他的骑兵也是脾气够好,真理医生忍不住想,在把这家伙塞进监狱之前,也许应该先把他扔进愚人船里漂向大海——通常那些愚昧的城邦都是这样对待疯子的。
巨龙展开大得可怖的双翼,卷起满地的灰烬,盘旋着消失在废墟上空。
“好了放松点,英俊的教授。”砂金紧了紧背囊的带子,扔给真理医生一袋军粮,“走快点的话,我们还来得及在天黑前到达最近的村子。”
1
逃兵说:“我的腿不能耕作,我只能打猎。”
山羊说:“从这里走入西脊山的密林,你遇到的第三棵黑楝树上有一个树洞,你把我的喉咙割断,血涂在树洞里,当第一天的太阳落下,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就可以得到一条腿。把我的朋友还来。”
逃兵把动物的尸体还给山羊,把山羊的喉咙隔断,血装进水囊,他来到西脊山密林第三棵黑楝树前,发现树的无数板状气生根上长满了鲜红色的地衣,拨开地衣他看到一个一人高的树洞。
逃兵把山羊的血涂抹在树洞里,在里面睡了一夜。当第一天的太阳落下,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逃兵发现自己重新拥有了健壮的腿。
他走出树林,感到双腿从未如此有力。逃兵杀死了一群鳟鱼,一窝乌龟,一窝鳄鱼,然后回到了山洞。
回到洞穴,他看到雪白的山羊站在山洞里。
山羊说:“先生,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杀死了我的朋友,请你把他们归还。”
——《南部诸领民俗故事集考》
西脊城的前哨阵地已经烧毁,敌人被击溃后所有小队都已经撤走,砂金返回是要找什么东西?
真理医生收紧麻黄色的斗篷,遮住文职学者的长袍,他把找到的铜管收在贴身的内袋里,只是里面的密信还没来得及看。他打算到达村落之后买一匹马,说服砂金与他分道扬镳。
毕竟定罪之前皆是无辜,真理医生不想杀他。
“长官,你确定这条路没错?”真理医生拨开越来越密的树枝,参天树木早已遮住了头顶的天空和风,判断方位变得十分麻烦。
“不要那么客气,叫我砂金。我喜欢交朋友,教授,希望我们这段不长的同行能缔结真诚的友谊。”砂金卸掉了大部份的金属护甲,把那件毛茸茸带有很多飘带的外套穿在贴身的皮革战斗服外面,“这是便利的捷径,能早点到达。”
真理医生表示怀疑,但只是委婉表达了抗拒。
当他们第三次踩在足以淹没脚踝的大量腐叶上,黏稠的腐殖质附着在裤腿上,抓着膨出地面的黑楝树气根行动时,真理医生终于委婉不了了。
“恕我直言,长官,你这套繁琐奢华的服饰不适合林间行军,而且这条所谓的捷径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早已超过了地图上从西脊城前哨堡垒到鸦摩村的理论时间。”真理医生扯下斗篷的兜帽,他痛恨汗水黏在发梢的感觉,甚至怀疑自己头上的金色月桂叶会不会生锈。
“拉帝奥教授,亲爱的医生,也许你对前哨阵地的情况有所不知。”砂金行动依然轻盈,他解开了皮革战斗服上面的束扣,脖子和胸口白皙得不像是终年训练的骑兵,“大路被烧毁了,巡逻的骑兵队是开拓分部前哨派出的,他们与我关系……嗯,不够融洽。”
“但我们在这些黏糊糊的地面上走了六个小时了。”真理医生黑着脸从衣领上捉下一只毛茸茸的蜘蛛,甩进一旁鲜红色的地衣堆里,“根据南部诸领的日落时间现在马上就要天黑了!”
话音刚落,林地里的光线忽然消失了,绿色的阴影深化成一块块浓绿的污渍,虫鸣和鸟语如同被按了暂停键,幽深的黑暗笼罩了森林。
“哇哦,拉帝奥教授,你修习过言灵学吗?”砂金啪地抛出一枚金色的筹码,筹码上镌刻的巨龙熠熠生辉,点亮了黑暗,他戴上手甲,抽出长剑,把真理医生拉到身后,“有趣,西脊城前哨传来的战报声称他们全歼了魔兽,怎么森林腹地居然有魔狼呢?”
“有什么趣?你坐着龙那么老远飞过来感觉不到魔力波动吗?”真理医生恼火地从袍子里摸出一把小刀,真是太好了,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还不能动用魔法。
他又把黄麻布的兜帽戴了回去,但愿砂金战斗的时候别把魔狼的臭血溅到他的头发上。
砂金开始用浮夸得令人不适的方式攻击魔狼——大量的筹码金灿灿地砸下来,击中围上来的狼群,而落在地上的魔法筹码则画作淡金色的符文,抵挡攻击。
“长官,你的龙回城了,也许你该节省点魔力。”真理医生忍不住开口,“龙不在,你无法补充魔力,我可不希望到时候赤手空拳对付这些肮脏的魔物。”
“真严格啊,教授。”砂金粉色的眼珠转向真理医生的方向,“你的学生一定都很优秀。”
不过砂金很快转变了作战方式,挥着剑冲了上去,只给真理医生的身周布上了防御魔法。
很快只剩下那只纯黑色的高大首领,狼王毛发隐隐闪烁着神话生物特有的暗紫色光泽,与砂金正面缠斗在一起。
砂金在剑上覆盖了一层攻击魔法,灵活地避开头狼的撕咬,跃上狼背,“嘘嘘,别乱晃了,野兽。”砂金在巨狼疯狂的跃动中稳稳地在狼背上前进,举剑刺向头狼的颈部,“我可是在东陵滑溜溜的鳞片上都能行动自如,你是不可能把我颠下来的!”
他这是在和魔狼吹牛吗?真理医生同情了魔狼一秒,警戒地看向周围。
剑刃带着金光没入头狼后脑和颈部之间的弱点,巨兽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魔吼,痉挛着扑向地面。砂金面容平静,稳固地推入剑身,血液浸透了衣摆。
正是按住剑柄不得行动之时,身后一道劲风扑来,砂金余光一瞥,却见一头成年魔狼踏上头狼扭曲的后腿,扑向砂金,张口咬来。
下一秒,那黑狼却嗷呜惨叫,坠落在地。
真理医生抡着药箱砸中魔狼后脑,面色不善地抬头看着砂金,“龙骑学院的战斗基础课没教过你,要警戒自己身后吗?”
“多谢。”砂金轻轻喘息,利索地结果了头狼,跳下来一摊手,“想不到你身手还不错。”
“略懂些拳脚。”真理医生扯了片树叶擦拭药箱上的血污,“狼不对劲,快把血洗掉。”
砂金果断脱下外套,用水囊冲洗手上的血,“帮我看看身上。”
真理医生接过水囊,检查皮革作战服,冲掉几处血迹。砂金身体纤薄,被紧身作战服包裹的肩膀和手臂如同少年,扔掉袍子之后露出侧颈的一排字码,真理医生很快移开眼睛。
砂金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我是个奴隶,这并非秘密。”砂金从背包里又去出一套袍子穿上,走过去割掉了那套被弃置的衣物上面的纹章和编号,“好了,您不如说说狼有什么问题?”
“芬里尔失败的后裔没有那么聪明,他们自私残暴,没有牺牲精神。头狼不可能冲锋陷阵牺牲自己,只为了让一只普通公狼来偷袭你。这不符合这种神话生物的逻辑。”真理医生看着砂金掏出包裹,在袍子外面又套上一件华丽的外套,忍不住怀疑这家伙的背包里都是衣服。
不过这自恋的花孔雀并非徒有美丽的外表,他刚才轻盈利落的身手在真理医生见过的龙骑士中也算顶尖了。
实话实说,赏心悦目。
砂金小心地检查头狼的尸体,抽出匕首,挑起什么东西。
“蛛丝。”砂金屏息,审视周围,杀死魔狼之后这里并没有重新亮起来,森冷的黑暗如同浓稠的粒子侵蚀着视野,“是蜘蛛女妖吗。”
“看来你提问之前从不思考,长官。”真理医生抱着手臂,借着砂金魔法的光亮观察那根蜘蛛丝,他从医疗箱里掏出一瓶药扔给砂金,“吃两颗,这是人工驯养的蜘蛛女妖阿拉克涅,和普通魔物不同,可能有毒性。阿拉克涅的智力也不足以操控魔狼,她的主人就在附近。”
“所以我明明猜对了啊教授,真是严格。”砂金嘟嘟囔囔,倒了两颗药出来,瓶子递回来,“所以我是不是可以找机会跟钻石大校告上一状了?看来开拓分部这次干活儿不利索,放了个大麻烦进来呢。”
真理医生自己也倒出两枚药丸吞了,假装没看见砂金偷偷把药吐掉,“能通过蜘蛛女妖的丝线控制魔狼,还能在狼血里混入蜘蛛毒素,我劝你现在就把你的沼泽绿龙叫回来,这个敌人很棘手。”真理医生一口气说完了,才冷冷地补充道,“当然,您做决定,长官。”
“唔,这边。”砂金侧过脸,耳边翠绿色的孔雀羽饰微微晃动,“是个孩子。”
“你怎么知道?”真理医生忽然反应过来,屈起食指敲了敲金色筹码构成的防御法阵,“你刚才那么大的阵仗,不会是用那些筹码去感应林子里的魔力吧?”
“你猜?”砂金得意地扔起一枚筹码,用手背接住,滚了一圈,“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教授,就赌我能一个人解决这只阿、阿克拉……嗯,蜘蛛女妖。”
“是蜘蛛女妖阿拉克涅。”真理医生刚要叫住砂金,这漂亮的金毛混蛋已经飞身出去,如同一道金色的流光,不多一会儿,就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从黑暗的林间出现了。
孩子的身上带着和真理医生身周一模一样的金色防御法阵,被砂金拎着衣领放在地上,也不叫,也不动,双手不自然地缩在身前,指头上粘着一团一团白色的蛛丝。
真理医生翻开孩子的眼皮观察瞳孔,检查口鼻,快速清理了他身上魔兽的残余,倒出两粒药喂进他的嘴里。孩子全程木然地站着,也不知道吞咽。
迟了一步,真理医生心一沉,这孩子的灵魂已经被掏空了。
“吞下去。”耳边响起柔软犹如丝缎般的劝诱,砂金不知何时蹲在真理医生身侧,黑暗中环状的瞳孔反射着妖异的冷光,砂金把水送到孩子嘴边,“喝水。”
把孩子喉咙动了动,把药吞了,喝了一口水。
真理医生不敢置信,审视地盯着龙骑士漂亮的脸,他回想起砂金在西脊城前哨询问自己身份的语气——是啊,那时候为什么对他说了自己的真名?
这不是言灵术,以他对魔法知识的自信,真理医生可以确信这并非语言控制魔法。砂金的能力中没有龙魔法的痕迹。
砂金蹲得很低,和孩子脏兮兮的面孔靠得很近,刚才与魔狼的战斗并没有弄脏他的脸,稀薄的笑意是龙骑士看起来温柔又危险。
“带我去找你的蜘蛛,乖。”砂金轻声说,牵起孩子的手,尖锐的手甲衬得孩子细小的手指娇嫩易碎,“我帮你讨回来。”
“你要做什么!”真理医生一把抓住砂金的上臂,冰冷的皮革像是龙的鳞片一样光滑,“这孩子和阿拉克涅定约了,你想害死他吗?”
砂金松开孩子的手,那孩子摇摇晃晃走向阴暗的森林,砂金反手握住真理医生的手腕,垂下眼睛,“我无意解释,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我以性命担保——”
“杀了你那孩子就能活下来吗?你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真理医生甩开砂金,抱着手臂,“不愿意和我解释?你的学前教育难道没有教过你,合作的前提是相互信任?”
“很遗憾,我没上过学,我的父母还没来得及教就走了。”砂金拦住真理医生,转头张开防御法阵,反手抽出长剑,指向孩子消失的方向。
真理医生放下双手,“抱歉,我无意冒犯。”
砂金平举着剑,神情专注,忽道,“来了!”
真理医生手臂上的肌肉猛地绷紧,从袍子的暗袋抽出匕首,挥向扑面而来的阴风。
头顶有巨大的魔物悬坠下来,蛛丝成股地喷射出来,女妖挟着那孩子,沉默地举起前足,蛛丝化作利刃,刺向孩童的胸口。
来不及!真理医生毫不犹豫默念咒语,这已经不是隐藏身份的时候了——
嗤——
念咒被打断了,真理医生惊讶地挑眉,刚刚还举剑站在他身侧的砂金不知何时变成了那个孩子,失去意识的眼睛犹自呆呆地睁着,身上带有砂金防御法阵特有的金色光辉。
替身术!真理医生瞬间意识到砂金做了什么,震惊地把孩子护在怀里,仰头看向代替那孩子承受了一击的砂金,蛛丝利刃已经刺破了他胸前的皮革,血渗了出来。
“阿拉克涅女士。”砂金灵巧地与蜘蛛缠斗,“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吃掉了我朋友的灵魂,请你将他归还。”
该死的赌徒,这个疯子!真理医生目不暇接地看着砂金在黑暗的树枝间隙闪躲腾挪,给狂暴的阿拉克涅增加一道一道的伤口。
砂金的剑刃陷入蜘蛛女妖覆盖着厚厚硬甲的脖子,真理医生眼睁睁看着那魔物把畸形的嘴张大到几乎撕裂头部,一股紫绿掺杂的毒雾朝砂金头上喷去。
可惜那张美丽的脸了,真理医生想,阿拉克涅的毒液具备高腐蚀性,要溃烂到骨头里了,谁让他不吃药。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砂金似乎毫发无伤,真理医生看到他凑近了蜘蛛妖濒死的头部,说了什么。
“砂金!”
砂金抛下魔兽巨大的身体,跳回地面,朝真理医生笑笑,“抱歉抱歉!刚才我怕蜘蛛女妖听到我用了替身术,所以没和你说清楚,教授,善良的医生长官,你原谅我一次吧。”
“别道歉!”真理医生恼火地抓住砂金的胳膊把他拉过来,观察他胸口的伤和被毒雾喷到的脸,“我只是个医疗队的士官,当不起龙骑士大人的恭维。和你说说你是怎么做到不被毒液侵蚀的?那东西连龙钢石都能腐蚀。”
“我的防御法阵挡掉了。”砂金简短地说,“现在我们得改个目的地了,先送孩子回村庄吧。”
3
逃兵说:“我没有营生,没有土地,也没有本钱,只能猎取动物。”
山羊说:“你剥下我的毛皮,铺在山洞外的杜鹃花下,你就会得到可以耕种的土地;你取下我的眼珠,埋入土中,你就会得到用于种植的种子;你割下我的蹄子,放在山洞里,你就会得到营生的本钱。
逃兵杀死山羊,剥下雪一样洁白的毛皮铺在杜鹃花下的地上,挖出山羊横瞳的眼珠埋在土里,割下羊蹄放在自己的枕边。
第二天,当他走出山洞,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山洞外是郁郁葱葱的良田,多余的种子粮盛放在麻袋里堆积如山,逃兵跑回山洞里,在自己的枕边发现了整整一匣子黄金。
逃兵在与世隔绝的山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南部诸领民俗故事集考》
“你的意思是,有人催眠了这孩子,让他和阿拉克涅结成绑定关系,然后操纵魔狼在森林里面伏击?”真理医生把厚厚的白色药粉敷在砂金前胸的伤口上,按住砂金乱动的肩膀,“你的仇家那么恨你?”
“还是个邪魔外道的仇家。如今皇家魔法研究会不批准任何形式的魔兽绑定,只有龙可以拥有契约士兵,哪怕是我们石心十人中,也只有一位足够正直资深的前辈获准绑定狮鹫。”砂金脑门冒汗,一个劲儿往后躲,“我输了,教授,我认输,实在太疼了,我不治了行不行?”
“不如用你那个缺乏常识的漂亮脑瓜子想想,你的胸腔里都有哪些器官?能不能承受住感染的风险。”真理医生毫不含糊地把绷带紧紧地缠在伤口上,确保药粉充分进去伤口,“想要字面意义上的烂心烂肺,那你就放任虫子分泌物沾满了污垢的碎片留在你的伤口里。”
“该死,这疗伤药比伤口本身还痛,您是因为医术骇人才被派出来送死的吗?”砂金悲观地靠着身后的背包,金发湿漉漉黏在脸颊,“我的契约赐福是存护,大部份的毒、恶咒和感染都奈何不了我。”
“你该叫你的龙回来,之前你去前哨阵地找什么东西?”真理医生包好伤口,粗暴地讲一瓶色泽可疑的药水灌进砂金的嘴里,“有人用什么消息把你引出来,猜到你会为了躲开开拓分部的死对头进入密林,然后用魔狼、蜘蛛女妖伏击你,甚至为了掩盖身份弄了个小孩当幌子。”
“还能是谁?开拓分部的狗。啊!好恶心,你给我吃了什么?”砂金面部扭曲,痛苦地吞下药水,“你报复我!拉帝奥,因为你知道我没吃你给的药丸!”
真理医生短暂一笑。
砂金看起来有点呆住了。
他收起医疗箱,转向那个仿佛被掏空的小孩,那孩子呆呆地坐在石头上,按照砂金的吩咐正机械地吃着一小份军粮。
“我会救他,你信我吗?教授。”砂金顺着真理医生的目光看过去,伸直了腿放松了一下因为忍痛而酸麻的肌肉,“不如我们打个赌——”
“卑职只是个士官,可不敢和龙骑士大人打赌。”真理医生打断了他,“刚刚和我打赌说,处理伤口的时候叫一声就是小猫的是哪位啊?砂金上校?”
“我可是叫了好几声,并不是一声!”砂金反驳道,“难道不是我赢了吗?”
“要我给你科普基本的修辞学吗?还是你连数学都搞不清楚?”真理医生讥讽地一摊手,“算了,我为什么要和你争这个?”
由于带着孩子,他们休整的时间延长到了三个小时,然后砂金把小孩往背上一背,继续前进。
这次只行进了不到两小时,村庄的剪影就在逐渐稀疏的树林中展开轮廓。
“村长!”村口守着的妇人用很重的西脊山当地口音喊着,提起裙子往里跑,“……大人回来了!”
很好,这怎么看都不是鸦摩村,那个龙背上的漂亮混蛋连目的地都是骗局。真理医生顿了顿,跟着砂金通过村口简陋的防御工事(他猜测这是防范野兽的),被迎进村子,安顿在靠山的一座石头制的矮屋里。
神奇的是,现在居然还没天黑。
女村长梳着一头编成发辫的银白长发,匆忙到来,“……大人!”她看到拉帝奥,威严地对着身后跟来的村民使了个眼色,然后微笑着说起了标准的中央通用语,“军官大人尽管住下,山里这两天很阴冷,灰暗的浓云从南边来,大家都闭门不出,请问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西脊城前哨地区发生了一次战斗,不过敌人已经被击溃,散兵游勇可能会滋扰村子,开拓分部的同僚会清理他们,请不要担心。”砂金露出让人着迷的社交笑容,他又重新穿上了背囊里取出的华丽衣服,盖住了胸前包扎的痕迹,“好了,莫拉婕女士,按照约定,我把小提格带回来了。”
“龙骑士大人是我们的朋友,您的同伴也是我们的贵客。”女村长一挥手,身后两个年轻的村民进来,把孩子带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不必悲伤,等到第一天的太阳落下,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小提格就会回到你们中间。梦魇会在白日穿过村子,你们要关门闭户,任由他们离去。”砂金收起笑意,握住村长结实而苍老的手,“代价是缄口不言,那孩子如何回来的事不可令村外人知晓。”
真理医生正在擦拭矮屋的睡具,背对着砂金身体一僵。等村长带领村民离开,他才扔下手里的破布,咬牙切齿,“你疯了!”
“何必这么说,难道你会说出去吗,亲爱的教授。”砂金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块烤得焦黄的饼干,朝真理医生的方向比比划划,“你相信我能救那孩子?”
“你认识这个小孩,认识这个村里的人。”真理医生抓狂地看着砂金开始吃饼干,他把医疗箱重重地往擦干净的桌子上一放,咣当的声音好像敲的不是桌子而是砂金的脑袋,“你根本不是绕路躲什么开拓分部的巡逻队,你领着我在深山老林里转来转去就是为了找那孩子,还有那群魔物……别吃了!你洗手了吗?!”
砂金一闪身躲过真理医生扔过来的东西,定睛一开才发现那居然是半截粉笔头,“你攻击我?”砂金不可置信地把那截粉笔捡起来,“我只是救了个小孩,又不是吃了个小孩。拉帝奥教授,好歹我们也是同路这么久的同伴,你不至于这么讨厌我吧?”
“你甚至让你的龙假装讨厌我,以便把它支开。因为你不希望你养的傻大个儿把魔物吓跑。”真理医生又掏出一支粉笔指着砂金,“别跑啊,过来聊聊吧,砂金上校。你不回庇尔波因特是想干什么?”
“他们真的派了魔物追杀我,我用性命和你发誓。我来过这里几次,发现开拓分部的人豢养魔物,然后驱使它们去攻击那些不顺从他们的小城邦,顺便以支援的名义蚕食掉那些地方。这个消息足以动摇开拓分部在内阁的权力,所以他们把想我拦截在南方诸领。你可以把粉笔头放下了吗?拉帝奥老师?”
“又想和我打个赌?该死的赌徒,你要是解释不了就闭上嘴,你是上校我是士官,你没有解释的义务。”拉帝奥嗤之以鼻,“你们龙骑士大人们之间的龃龉管我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带上我。”
砂金举起双手,快速地坦白,“我的线人被他们杀了,我会去找他但是只看到你。而且……我怕那孩子可能需要医生。”砂金紧张地盯着真理医生手里的粉笔头,“我总不能放任你在那儿被开拓分部的人灭口,谢天谢地,你终于相信我了吗,拉帝奥。”
真理医生收起粉笔,感觉非常荒谬,“信你还不如相信梦魇会到村子里来。”
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模糊的嘶鸣。
砂金扯了扯嘴角,从腿环上的刀鞘里抽出匕首,“不巧啊,教授。梦魇来了。”
真理医生脱掉黄麻布的斗篷,穿着那件文职袍子,推开门,去了村里的酒馆。这种低级魔物费不了砂金多少功夫,不如去保护村民。
小村庄虽然闭塞,但是出乎意料地友善。也许是看在砂金带回了孩子的面子上,聚集在酒馆里的村民准备了炖菜、啤酒和各种食物,共同等待龙骑士大人替他们处理途经村子的梦魇。
门外的马蹄声很轻,拉帝奥可以想像出梦魇带着黑雾的马蹄悬浮在地面上,通红的眼珠燃烧着怨恨的毒焰,在狭窄的田埂上踱步的样子。
大约一刻钟时间,酒馆门上的金属挂坠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砂金推门进来。
“都解决了。”这家伙浮夸地扬起手,抛着一枚金币,他把这金币在十指间转了个遍,然后放在酒保老爷子皱巴巴的手里,“给我的朋友们来点柠檬水和苹果馅饼吧,别忘了我亲爱的教授,他不苟言笑,但他可是专门来酒馆保护大家的高尚魔法师。”
他转身向真理医生抛来一个魅力十足的眼神,“这里的食物干净美味,柠檬都是现切的,绝不过夜。补充点能量吧,尊敬的先生。”
真理医生敏锐地注意到砂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也许这家伙没那么蠢——不,应该是诡计多端。
“我不是魔法师,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医生、教师。”真理医生向端来食物的侍应表示感谢,转头就看见砂金已经像花丛里的蝴蝶一样在纯朴的村民中间穿梭,带来阵阵笑声。
女村长状似威严地端坐在真理医生对面,也忍不住对砂金露出慈爱的微笑。
大家都被他蛊惑了,真理医生想,要怎么办?那孩子的灵魂已经被掏空了,完全看不出治愈的可能,砂金作出的承诺如果兑现不了——不过这些与世隔绝的村民怎么敢怪罪一位龙骑士呢。
砂金告辞后,真理医生在酒馆里多留了一会儿。离开皇家魔法学会之后他很久没有进食这样新鲜可口的食物了,他放任自己多喝了一杯本地麦芽果汁(酒精含量约等于零),抱着采风的心态听了一会儿周围村民的闲聊。
这个村子的名字在本地语言中的意思是黑楝树,村庄与外界交流不多,但并非与世隔绝,大部份传说和其他地方的结构类似,善良的少女、天真又扭曲的神秘力量不断引诱着贪婪的人自食其果……真理医生饶有兴趣地引导健谈的老人说起一些奇闻逸事,默默在心中比较。
女村长微笑着拍了拍身边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那女孩子捧着一杯甜麦芽果汁,“先生,那是什么?好漂亮!”
真理医生几乎是同时感受到了魔力波动,他惊愕地按住酒馆狭窄松动的窗框,看向外面灿金色的天空。
不,不止是天空,整个村子被极其鲜亮的金色笼罩了,防御法阵特有的魔导纹路在金色的屏障上狂乱地流动,刻着沼泽绿龙的金色筹码在头顶堆积成金色的云——
“砂金……”真理医生顾不得优雅地道别,飞快地冲出酒馆,一到无人处就点燃幽蓝的传送灵火,瞬移到他和砂金安顿的矮屋门外,顾不得礼仪,甩上矮屋的门,“砂金?”
屋子里门窗都关着,外面的风声吹动密林的树叶,沙沙作响,真理医生听见墙角有闷闷的声音。
“砂金。”真理医生试图把缩在墙角的人捉起来,可是砂金似乎意识不清,只是一味地抓紧自己凌乱的淡金色头发,努力地蜷缩起来。
“必须……保护大家……”他的通用语中混杂了听不懂的呓语,紊乱的魔力不断从仅穿着皮革作战服的身体里流泻出来,组成外面那个壮观的巨大防御魔法。
“砂金!你醒醒,把你的盾关了!你的魔力要枯竭了!”真理医生抓住砂金的肩膀,可是深陷梦魇的龙骑士目光涣散,汗津津的脸颊痛苦地扭曲着。
真理医生扭开水囊的盖子,避开胸前的伤口,把一整袋的水都浇在了砂金的头上。
“……教授,我没事。”砂金的瞳孔缩得只有针尖大小,显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脱力地靠着冰冷的墙面,顺着真理医生手指的方向看到窗外巨大的防护法阵。
“这是什么新型的苦肉计吗?龙骑士上校阁下?”真理医生咬牙切齿地蹲在砂金跟前,撩起他湿漉漉的头发,“别告诉我你的能力连一匹普通的梦魇都打不过,那种东西连军校的一年级新生都对付得了。你被咬了?”
砂金垂下头,慢慢收敛魔力,金灿灿的屏障消失在空气中。
“这是……代价。”砂金挣扎着说,他解开皮革战斗服的左手小臂部分,露出一道不深的伤口,“对不起,这点毒性明天早上就会代谢掉,你去酒馆凑付一夜,明天……明天……”
“闭嘴,别道歉。”真理医生焦虑地掏出医药箱替他处理,“你告诉过我,你对毒、恶咒有抗性,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代价又是什么意思?”
砂金好像又被拖入了噩梦,后脑重重地撞在身后的石墙上,真理医生按着他上药,掐着人中把他弄醒,“别揪头发,就算你这孔雀再美貌,秃了也不会好看的。你又在偷偷捣鼓魔力了,你做梦就做梦,能不能不开盾,太显眼了。”
砂金似乎意识清醒了一点,深深吸气,“你把我捆起来,嘴巴塞住,我怕我说错话泄密。放心,我不会发疯的,这点毒性只能影响我一个晚上,现在过去几个小时了?”
显然还没清醒,真理医生心里一沉,从他看到金色法阵到现在,只过去了35分钟,出身参谋部直属的精英小队,砂金的时间观念不该有这么大的偏差。
解决已经发作的梦魇毒素,药物的作用约等于无,不过这东西对人体的伤害有限,确实八九个小时后就会代谢掉。
还有一个办法是用局部修正的高阶治愈法术,因为人类的大脑错综复杂,这类法术只有庸众院少数几个席位的专家才有资格接触。
真理医生心不在焉地把砂金束缚起来,避免他再把美丽的头颅撞在石头上,砂金已经开始绝望地挣扎和战栗,被绳子绑住的地方很快就磨得通红,用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低声呜咽。
砂金是对的,可以代谢掉的毒素只要撑过去就好,向外求助会暴露砂金做的“交易”,而且为了避免泄密,必须堵住他的嘴。
的确,这是理智的做法。
真理医生用手指梳理砂金凌乱的金发,抚平他面部因为痛苦产生的纹路,轻声问:“代价……是吗?你到底和那只死掉的阿拉克涅约定了什么,为什么知道梦魇会到村里来,还放任他们咬伤你,不抵抗毒素进入身体?你知道,和魔物交易,是要上火刑架的。”
砂金没有能力回答他,只是无意识地歪倒在地上,试图用头去撞地板,似乎想以此求得一个解脱。真理医生扶住他,把他轻飘飘地抱起来,移动到床上。
“走……快走。”砂金喃喃自语,他又念起了那种听不懂的文字,声音像是哭了,可是脸上并没有流泪,他蜷缩起来抓住真理医生的袍子,指节泛青,“你出去,别看我……”
“这时候倒有自尊心了,故意放任魔物咬你的时候怎么不动动脑子?活该,你早该吃点苦头。”真理医生把袍子从砂金手里拔出来,转身去包裹里找了块姑且还算干净的软布,揉成一团,忽然听见咚的一声。
他急忙回过头,砂金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硬是挣开了真理医生绑的绳子,整个人摔在地上,伤口重新渗出血来,被勒得发红的手上魔力流转,一个防御法阵安静地落在了真理医生身上。
“维里……”砂金似乎呼吸困难,不断急而浅地吸气,嗓音被急促的呼吸打碎,听不清楚,“别留下我一个人……”
真理医生愤然把原本准备用来堵嘴的软布砸在地上。
去他的暴露身份。
他张开手掌,魔法的丝线从身体中涌出来,明亮如同火焰般的魔力攀援而上,形成一根两米高的枝形法杖。真理医生口中诵念沉重又晦涩的咒语,法杖接触地面的地方展开了高阶治愈魔法,关键的地方勾勒出复杂的纹路,驱逐入脑的精神毒素。
真理医生一点点抽干净残余的梦魇毒素,然后索性把法杖点在砂金手臂和胸口,清澈的光带包裹住伤口,皮肉快速康复,只留下一条淡淡的药膏痕迹。
麦芽汁一定是掺了酒精,真理医生想,我一定是酒精中毒,不然解释不了心律不齐和大脑缺氧的症状。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收起法杖,再一次把砂金安顿在床上,用毛毯盖住虚弱的龙骑士。
砂金涣散的眼珠转向他的方向,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完全没有光彩,但是却蕴含着真理医生看不懂的感情。
“为什么帮我,教授。”砂金半张脸隐藏在毛毯里,带了点闷闷的鼻音,“你不怀疑我了吗?”
他都知道!真理医生心脏停跳了一瞬,紧接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到喉咙口,堵住了他的声音。他反射性地皱起了眉头。
砂金似乎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什么,淡淡地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和至今为止的漂亮笑脸都不同,让真理医生移不开眼睛。
“是吗,谢谢您。”
砂金带着这样柔和的笑容,终于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4
逃兵的生活富足而充实,但他厌憎劳作的辛苦,又因为恐惧捉拿逃兵的城主,不敢去山下生活。
他的厌倦与日俱增,有一天,逃兵杀死了一只刺猬,一只白鹭和一只野猪,当他回到山洞,看见雪白的山羊站在他的床边。
山羊说:“先生,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杀死了我的朋友,请你把他们归还。”
逃兵说:“我的生活孤寂又辛苦,我想要一个妻子。”
山羊说:“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逃兵杀死山羊,把羊肉切块吞吃入腹。
晚上,当他准备入睡,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站在他的床上。
山羊说:“先生,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杀死了我的朋友,请你把他们归还。”
逃兵把动物的尸体扔出洞外,杀死山羊切成碎块,扔出山洞。
他跑去溪边清洗血污,回到山洞的时候,看到一只雪白的山羊站在他的枕头上。
山羊说:“先生,我有东西向你讨还,你杀死了我的朋友,请你把他们归还。”
逃兵砍掉山羊的头,和四肢,剖开山羊的肚子,原本应该是内脏的地方涌出了大量的杜鹃花。
那一天的天气干燥,有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女在黑楝树林的小径上看到了一个披着雪白羊皮的少年。
少年非常美丽,雌雄莫辨,也许是一个男孩,也许是一个女孩,唱着歌消失在密林深处。樵女如同被蛊惑了一般,跟着那歌声走入林子深处,在尽头看到了大片艳丽的杜鹃花丛。
樵女唯恐这是诡术师的财产,不敢破坏花丛,她绕过这些植物,来到山洞的洞口。
洞口有一只木匣,里面装满石头,还有几个盛满泥土的麻袋堆积在一边。少女在洞里看到一具男性的尸体,他的头颅被切掉,四肢被截断,其中一条腿是黑楝木做的,他的肚子被整齐地切开,里面装满了艳粉色的杜鹃花瓣。
《逃兵与山羊》完
如果说南方森林部族的传说和大陆其他地方有什么共性的话,那就是其背后的政治隐喻了。
代表战争的“逃兵”和代表本地民族的“雪白的山羊”,正是王国扩张的真实写照。
起初,王国带来杀戮、交易,不断地逼迫本地的民族献出牲畜、森林和耕地,夺走金钱、人口和文化。最后本地的民族被冠以“萨满”“诡术师”“邪恶的巫术师”的称号,甚至连他们曾经拥有的神奇的魔法和文明也被从书籍中抹除。
本地的考古发掘发现,在南方森林部族未与王国接触的时期,他们已经发展出丰富的魔法理论,喜爱文学、音乐并留下了大量的绘画形式,而并非王国史官记录的“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可惜这样的发现难以登报,因为愚蠢怯懦的出版者畏惧王室。
民俗传说的特征是,随着故事的代代相传,官方的影响和民间的传唱会使得故事被打磨成因果相称、大快人心的庸俗模式,就像宫廷里那些缺乏才华的戏剧作家一样洋洋自得。
美丽的少年唱着歌离去,无人在意那些死掉的兔子、刺猬和鳟鱼,而掠夺这些生命的刽子手依旧坐在高堂之上,肚子里不仅没有杜鹃花瓣,连墨水都没有一滴。
——节选自维里塔斯·拉帝奥《南部诸领民俗故事集考》
清晨,窗外的杜鹃没完没了地啾起来,真理医生暴躁地踢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从铺着干草和油布的地面上爬起来。
床上没人,小小的石屋空空荡荡,他在桌上找到了软塌塌的橘子酱馅饼,煎得乱七八糟的鸡蛋块,还有一杯勉强能喝的茶。
村中劳作已经开始,真理医生吃过早餐,顺着土路感知砂金的魔力,来到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子跟前,昨天救回来的小提格穿着灰扑扑的小袄子坐在木箱上和父母有说有笑,砂金靠在石头墙壁上,吃着一包肉干。
“教授!”砂金努力把嘴里的肉干吞下去,愉快地朝拉帝奥挥手,“快来看看这孩子,医术可是你的专长。”
小提格的父母一听到他是医生,立刻热情起来,真理医生查看了孩子的情况,很健康,皆大欢喜。
这本来是不可治愈的问题,被掏空的“走失者”通常都会很快死去,或者疯疯癫癫地终生游荡在森林中,砂金是怎么做到的?靠“代价”吗?
他们很快和小提格一家告别,沿着乡间小路返回,风卷起地上的尘土,真理医生抬起头,墨绿色的巨龙在在空中盘旋着,收拢双翼慢慢落在石屋前的空地上。
真理医生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看砂金和他的龙抱在一起——谢天谢地他已经习惯这种相处模式了,巨龙东陵把硕大的头部放在砂金佩有圣髑的手臂上,魔力如同泉水一般流入砂金几乎枯竭的身体。砂金舒服地抻了个懒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真理医生觉得自己心律不齐的症状严重了,他可能麦芽汁过敏,要不然就是砂金的声音太奇怪了——谁会在与龙分享魔力的时候发出这种橘子馅饼一样甜蜜的声音呢?
砂金没有穿着战斗服,贴身的衬衫和西裤配合那件浮夸的毛领外套,腕上手指上闪闪发光,巨龙对这些珠宝明显很感兴趣,骇人的竖瞳追着砂金动来动去的双手。
“教授!”砂金注意到真理医生的观察,安抚地摸了摸东陵的翼膜,招招手,“东陵看到我昨天晚上不慎弄出来的魔法阵,专门来找我了。”
巨龙鄙视地眯起金色的眼睛,朝真理医生喷出一股灼热的蒸汽。
“管好你的龙。”真理医生说。
龙威胁地呲牙,被砂金按着额头往后推,“乖,好东陵,还记得吗?拉帝奥教授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朋友了?‘拜托教授可一直是我的朋友!”
石屋的主人远远看见巨龙,畏惧不敢上前,砂金对着东陵耳语了几句,东陵矜持地跃起,向村后的森林飞去,临走前吹飞了真理医生放在脚边的一篮肉干。
“龙骑士大人!”石屋的主人手里还拿着沉重的斧头,他刚刚似乎在劈柴,“你还要借用厨房吗?我是说,我早上摘了新鲜的莴苣,我敢说村子里就数我家的莴苣最好吃!莴苣不像鸡蛋那么容易糊锅。”
砂金优雅从容的笑意出现了裂痕。
真理医生毫不矜持地跟着嘲笑起来,直到他想起早餐吃下肚的那一碟乱七八糟的鸡蛋块。
更糟的是,村长女士的身影从石屋下方的坡地出现了,她声音洪亮地对砂金喊道,“龙骑士大人!鸦摩村来人了,说主城的人找您!”
主城?真理医生翻了个克制的白眼,西最近的可以被称之为主城的地方是与西脊城相邻的阿泰斯城,如果他的信息还算新鲜,阿泰斯的城主是开拓分部的嫡系。
砂金连战斗服都没换,穿着那套衬衫马甲的时装就跟着去了。真理医生忍了又忍,指着衬衫胸部可疑的镂空拦住砂金,“你就露着胸口去见开拓分部的人?”
砂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真理医生,“教授,你有什么立场说我啊?”
“砂金龙骑士。”一匹赤色的飞龙落在二人身边,一个全副武装的龙骑士从龙身上跳了下来,行了个敷衍的礼,“巡逻队在密林里发现了与人类绑定的魔兽,我们追踪的时候看见你的龙朝这里飞过来了,也许你想去城主那里聊聊。”
真理医生眼皮都没抬,砂金看了一眼红色的飞龙,“我的龙飞过来,显然是因为我在这儿。你们的巡逻漏洞百出,魔狼和蜘蛛女妖到处乱跑,要不是我来给你们这些废物擦屁股,你现在应该跪在奥斯瓦尔多·施耐德的跟前学狗叫,而不是替阿泰斯那个开拓分部的跟屁虫到我这里耀武扬威。”
龙骑士身后的飞龙焦躁地扇动翅膀,龙骑士铁青着脸,“请你注意言辞!这里是南方领,不是庇尔波因特,没人会为了庇护一个奴隶和城主冲突。我们在村子里发现了与魔物绑定过的痕迹,如果你不愿意配合,我们只好挨家挨户地搜——”
砂金原本在手背上滚动着一枚金色的筹码,忽然手腕一翻,从衬衣的侧袋抽出一柄森寒的匕首,那穿着银甲的龙骑士迅速后撤,可是已经晚了——砂金一个纵身就近了他的身,腰身一拧,扣住龙骑士的双臂,咯啦一声扯脱了他的惯用手。
那龙骑士发出一声愤恨的大叫,“啊!你竟敢——”
砂金的刀尖直接割破了他颈部的皮肤,威胁地压在颈动脉上,声音轻柔而森冷:“我是石心十人的砂金上校,直属于中央参谋部,而你只是南方前哨的下士,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龙骑士咬到了舌头,“上校。”他颤抖着说,“我……属下是奉命而来的,你……您如果不去主城,大人们会迁怒于这个村子。”
“钻石知道这儿,他要是不怕连累自己的主子被投诉进不了内阁的话,就尽管找黑楝村的麻烦。”砂金收了刀,站直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跪在坡地上的龙骑士,“派你来的人是不是和你有仇啊,下士?不过你运气好,和我同行的医生先生不喜欢太凶残的,我不会杀你的。”
“您不赴约的话……大人们会迁怒于我的。”龙骑士咬了咬牙,面皮红得发紫,“属下恳请您……可怜可怜我……”
“那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我负伤了,要回庇尔波因特休养。”砂金解开衬衫的袖口,把手臂露出来,但那里没有伤口,只有治愈后留下的一小段发白的皮肤,他的脸的精彩起来,伸手在自己的奶窗上摸了摸,也没有伤。
砂金扭过头,用谴责的目光看着真理医生,拿眼神示意:我伤呢?
真理医生一挑眉,毫不客气地问他:“你脖子上长的是个精美的夜壶吗?你什么时候受过伤?”
哦对,违禁,违禁魔法。砂金清了清喉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冲着龙骑士冷冷道,“你要受罚?”
龙骑士点点头,愤恨地瞪了一眼那个俊美过人的医疗兵,他的级别比我还低,凭什么他可以骂砂金上校还不挨揍?
眉来眼去的,啧,糜烂的中央军。
“您到南方领执行任务,主城这边一直期待和您见面,这是惯例。”龙骑士撑着膝盖站起来,脖子火辣辣地疼,“您知道,以您现在的身份大人们不会为难您的,而且我们也在调查操纵魔狼和蜘蛛女妖的诡术师……”
“不是蜘蛛女妖。”砂金一边系上袖口的宝石钮扣,一边纠正道,“是蜘蛛女妖阿拉克涅。”
真理医生又笑了一下。
“您同意了?”龙骑士感激地看了一眼那个俊俏的医疗兵,“我们会准备好接待事宜,请您务必莅临,我们会向您汇报调查进展——”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砂金忽然说,他的羽状耳饰摇晃起来,风来了,接着是巨大的阴影。
东陵骇人的身躯无声地落在砂金身后,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赤色的飞龙战栗着后退,砂金拉起真理医生的手,翻身跨上龙背。
鸦摩村的来使惊愕地看着,居然一时忘了求情。
巨龙展开双翼,载着二人消失在村落上方。
[理砂]砂金和卡卡瓦夏互换后…(上)
原背景向
OOC预警
又名:拉帝奥的带娃日记
——————
拉帝奥日常高速运转的脑子在见到小小人那一刻是宕机的
早上拉帝奥接到消息赶来的路上还觉得这是那该死赌徒搞的恶作剧,但当他亲自来到现场亲眼看到躲在托帕身后的小小人时,他不得不相信了
嘶,太像了…长得太像了!
"那赌…咳,砂金去信奉记忆星神的星球做实地考察时被星核和记忆命途多重影响,导致他幼年和现在的时空互换了?匪夷所思。"
拉帝奥向托帕询问着,但目光却一刻不移的盯着小小人
那瘦小的身躯推测年龄顶多6岁,浑身都脏兮兮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拱出来,单薄且不合身的衣服上混杂着沙粒沙块、干涸的血迹、看不出原型...
原背景向
OOC预警
又名:拉帝奥的带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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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帝奥日常高速运转的脑子在见到小小人那一刻是宕机的
早上拉帝奥接到消息赶来的路上还觉得这是那该死赌徒搞的恶作剧,但当他亲自来到现场亲眼看到躲在托帕身后的小小人时,他不得不相信了
嘶,太像了…长得太像了!
"那赌…咳,砂金去信奉记忆星神的星球做实地考察时被星核和记忆命途多重影响,导致他幼年和现在的时空互换了?匪夷所思。"
拉帝奥向托帕询问着,但目光却一刻不移的盯着小小人
那瘦小的身躯推测年龄顶多6岁,浑身都脏兮兮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拱出来,单薄且不合身的衣服上混杂着沙粒沙块、干涸的血迹、看不出原型的污秽。如果不是他那金色的头发和独属于茨冈尼亚人的眼睛,以及和砂金长得7、8分相像的脸,拉帝奥真不觉得他会是砂金小的时候
毕竟如果是砂金可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恐惧、疲惫、不安的表情,情绪还不会隐藏就赤裸裸的暴露在大众视野之下,浑身肌肉紧绷着,只敢紧紧拉着托帕的衣角深深埋着脑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就是那张扬赌徒的小时候吗?拉帝奥想着
"…………以上便是技术研发部门的分析,拉帝奥先生?拉帝奥?你有在好好听我说吗!"托帕滔滔不绝半天才终于发现讨论对象早就思维云游天外了
"抱歉,我有在听继续吧。"拉帝奥反应过来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示意托帕接着往下讲
托帕清清嗓子继续道:"总之就是这样,现公司决定将这小家伙先交于你,也就是博识学会的真理医生代为照顾。之后公司会和博识学会共同开启时空研究。"
托帕说着蹲下身揉了揉小小人的脑袋将他推到拉帝奥面前
小小人轻微抬头瞧一眼高大的男人又立马低下头,像只小鹌鹑一样试图隐藏自己
"我拒绝。"
拉帝奥继续道:"我记得砂金是隶属于战略投资部石心十人的一员,理应你们更有责任去照顾他。"
"而且…"拉帝奥回忆了一下和那赌徒一起执行任务的样子,轻笑道:"而且我们一起执行过的任务不多且意见不经常统一,生活在一起想必也不会很合拍。综上所述,我认为你们比我更有资格去照顾他。"
"可…"托帕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开门声打断
"你就是真理医生拉帝奥先生吧?"成熟优雅的女声传来"我是翡翠,石心十人之一,我常听砂金提起你呢,如果可以我们石心十人当然更想亲自照看他,但这不仅是公司的意思,好像也是砂金自己的想法呢,看看这个吧。"
翡翠笑着递出一个锦囊,拉帝奥看完后便收下了
"我明白了,我会暂时收留他,但不是以博识学会的名义,而是以维里塔斯·拉帝奥的名义。"拉帝奥顿了顿看了眼头都要埋到地上的小小人接着补充道:"这场研究也由我全权负责,届时希望公司配合我,除此之外,我希望公司不要做多余的事。"
"当然,公司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那最好不过,相应的我也会给出公司想要的结果。"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讨论结果已然尘埃落定,拉帝奥上前牵起小小人的手将他带走了
待人走远后,托帕悄咪咪地问:"翡翠女士我不明白,为什么钻石要力排众议以公司的名义将砂金送走?又为什么砂金希望是拉帝奥带走他?"
翡翠伸手轻弹她的脑门"小叶琳娜你猜猜看刚才我给拉帝奥的什么东西?"
"一个锦囊,我记得是找到小家伙时在他身上发现的。"
"没错,那是砂金在互换前留下的信物,是在匹诺康尼时那位学者给他的[医嘱],相当于点名指姓的要拉帝奥来接他了,看来他很信任那位学者呢。"
翡翠眸色暗下来继续说道:
"小叶琳娜你不妨再猜猜看对公司和博识学会来说,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p45高管会变成什么?一个失去自保能力的奴隶会变成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孩身上却带有时空秘密,还是最后的茨冈尼亚奴隶,他又会变成什么?"
她叹口气继续说道:"钻石有意保他,但是公司里恨他、觊觎他、打心底瞧不起他的人太多。石心十人保不住他,博识学会也保不住他…"
"但绝处逢生!"托帕接上话说道:"我就知道砂金那家伙可以,他在绝境里看到了那一处生机,无论在公司还是博识学会都人人敬仰的天才,只有维里塔斯 • 拉帝奥能保住他!"
"没错,至少他又赌赢一次,那位学者确实收留了他,但愿他能够一直赢下去。"翡翠笑着,她对这个年轻人总是有很多期待
拉帝奥牵着小小人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他思考着很多很多事情,多到几乎要塞住那聪慧的大脑让他不再能去思考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泡进倒满苏乐达的浴缸,泡泡在自己耳边不断的冒出、膨胀、爆炸然后再次冒出,吵得人别说思考了,连平静下来都难
拉帝奥想着:被这该死的赌徒算计了
他感觉口袋里的[医嘱]格外滚烫,他攥着[医嘱]的手更紧了些。明明意见总是不经常统一,但却总是格外的有默契,当他看到[医嘱]时便明白那赌徒要表达的意思了
那一刻仿佛砂金就站在他面前闪着自己明知道很耀眼的漂亮眼睛,双手合十凑到他跟前语气拐着弯的说道:"教授~教授教授~~拜托拜托么,拜托你就帮帮我么~"拉帝奥边回忆边隐隐生气的加快步伐
呵,可恶的赌徒总要狠狠跌一次跟头才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
但看在你真的要玩砸的份上就帮帮你吧,固然袖手旁观才能真正医治愚钝,但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那赌徒去死
拉帝奥想着:还好那该死的赌徒赌赢了
"嗵!"
突然一声闷响打破了拉帝奥的思考,他向声音的源头看去,小小人因为跟不上拉帝奥的速度摔倒在地,正在艰难地爬起来
"…很抱歉,先生"干涩沙哑的声音微不可查地传来,那不像一个孩童的声音倒像是一个即将被沙漠剥夺生命的人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求救,连发出像样的声音都痛苦又艰难
小小人站在原地尴尬的用手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虽然对于他那污秽不堪的衣服来说并没有起到什么清洁作用就是了
拉帝奥看着和刚刚自己脑海里一般无二的漂亮眼睛,又看着小小人狼狈不堪的样子,终是蹲下身轻轻地说:"砂金,你还好吗?从出公司开始你就一直在发抖。"
小小人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拉帝奥手动止住,他带着小小人向售水处走去,找到隐蔽的小角落落座看着小小人大口大口的喝了两瓶水才示意小小人继续开口说话
"砂金?那是什么?是金子吗?一定很值钱吧。"
“……”
拉帝奥只一瞬便反应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你几岁了?"
"我已经7岁了。"
太瘦小了拉帝奥想着,本以为这孩子顶多6岁,可能是严重营养不良导致的,他比起同龄人瘦弱太多
"卡卡瓦夏你一直在发抖,很害怕吗?"
"……"卡卡瓦夏又低下头去扮演鹌鹑
拉帝奥没什么哄小孩的经验,他只能耐心的等待着发抖的孩子开口
卡卡瓦夏终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抽泣:"是的先生,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来这里之前我刚从大屠杀中侥幸活了下来…当时那群穿制服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卡提卡人发现了我…还好不是,他们将我送到大姐姐身边,然后您就来了。"卡卡瓦夏小心翼翼的抬眼闪着粉钻般的眼睛看着拉帝奥"我想是您买下了我,我会乖乖听话好好干活的,我能给您带来更高的价值,请您不要把我卖给卡提卡人!"
拉帝奥没时间纠正他的思想错误,大屠杀和卡提卡他都有印象,他曾翻阅过这段资料,在公司市场开拓部的事故报告中有记载
茨冈尼亚- IV …
[卡卡瓦]之夜…
卡提卡人屠杀所有的埃维金人…
埃维金人灭族…
那这个时间段,卡卡瓦夏是在互换前刚躲过大屠杀正在逃亡吧
等等!那赌徒可是互换过去了!可恶…该死的赌徒可别输在曾经已经赢过的赌局上啊…
"先…先生…"
拉帝奥意识到自己沉默太久有些吓到卡卡瓦夏了,他伸手揉了揉卡卡瓦夏乱糟糟的头发
"我不会把你卖给卡提卡人。"
那赌徒小时候还挺惨的,互换的事实已然无法改变,他无法帮助换过去的砂金,但他可以照顾好换过来的卡卡瓦夏,至少让他在这里过一段开心的日子,也算是尽到医者的责任
卡卡瓦夏以前和以后的日子都太苦了…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维里塔斯 • 拉帝奥,是博识学会的学者和老师,你可以叫我拉帝奥或者教授。"
"好的!拉帝奥教授!"
"你不是我买来的奴隶,但这段时间你跟着我才安全,所以你最好不要干蠢事,我有洁癖,见不得笨蛋、傻瓜、白痴,希望你是个聪明人能明白我的意思。"
"放心吧教授,我很乖很聪明的!"即使没有拉帝奥的提醒,卡卡瓦夏也清楚的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贸然一个人行动绝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而且这里的多数人也对自己充满着恶意
在被那群人抓住并且送去给大姐姐的路上他感受到了人群里的注视,很多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带着熟悉的浓厚恶意,一路上几乎要将自己生吞活剥
像看不见尽头的黑影吞噬着所剩不多的光源席卷而来,渐渐爬上卡卡瓦夏的身体,一点一点侵蚀着
不过还好眼前人的身上并没有恶意,甚至从见到的第一面开始就让人莫名感到安心,总觉得他不会害自己。被他带走的时候,卡卡瓦夏预感会有一束小光打进自己的世界给被侵蚀已久的身体带去一丝温暖,所以卡卡瓦夏愿意听他的话紧紧跟着他
卡卡瓦夏很庆幸自己是被拉帝奥带走的
虽然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但卡卡瓦夏很懂事的没有追问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来到这个地方,又为什么眼前的男人要收留自己,他只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
为逃过追杀他躺过死人堆、钻过垃圾场、舔舐过雨后地上混着泥的脏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连续的奔跑、疼痛、饥饿、悲伤让他的身体和精神早已到达了极限
真的真的很累很累了
他再没有精力去纠结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想活下去,这个名叫拉帝奥的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目的愿意给自己干净的水喝,愿意收留自己,那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
卡卡瓦夏毕竟是个孩子,在微微信任眼前人后无意识的放松下来,刚一放松便被积压已久的疲惫钻了空子,刚刚还高度紧绷的身体和精神一瞬间分崩瓦解,两眼一黑便睡了过去
卡卡瓦夏再次醒来是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他从没躺过这么温暖的地方,眼睛都舒服得眯成一条线,他想:这就是姐姐说过的云朵的触感吧
卡卡瓦夏在床上舒服打滚的时候感觉身上凉凉的,掀开被子一看,原本的破烂衣服已经被换掉,现在身上穿着干净且合身的睡衣,在胸口的位置还有一只胖胖的小猫花纹
他又一颗颗解开衣服扣子查看,身上的血迹应该是被人用湿毛巾擦掉了,逃亡时留下的大大小小伤口已经被细致的包扎过不再发出剧烈的疼痛,就连好久以前被卡提卡人折磨时留下的疤痕也被细心的涂抹过药膏,想来在不久之后便会渐渐淡下去
想也不用想这是那位好心人干的,卡卡瓦夏认为自己应该去表达一下感谢,他下床踮起脚打开房间的门,正好对上准备敲门的拉帝奥
"先…教授,谢谢您收留我还给我疗伤。"卡卡瓦夏率先反应过来大大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时脸上带着感恩的笑容
"那个…请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系统时。"仅仅满足了人在极端条件下的最低睡眠时间,后面的话拉帝奥并没有说出来
"还没过午饭时间,我让助理准备了简单的面包食品,如果饿了就去洗手吃饭吧。"
"好的教授!"
天知道卡卡瓦夏饿了多久,他立马乖乖跟着拉帝奥去洗手。当卡卡瓦夏发现洗手池比他人还高的时候,只好眨巴着大眼睛求助的看着拉帝奥
他好像知道自己的眼睛很漂亮…
拉帝奥无奈,拉帝奥叹气,拉帝奥妥协,拉帝奥一只手拎起卡卡瓦夏还要用另一只手教他如何使用水龙头和洗手液
终于坐到餐桌上,拉帝奥忙碌一上午正要好好品鉴下今天的午餐就看到让他血压上升的一幕
只见卡卡瓦夏理都没理一下餐盘旁的刀叉直接抓起一个面包就囫囵吞枣般的使劲往自己嘴里塞,像是要一口气吞掉一整个
拉帝奥没忍住丢出粉笔头正中眉心,卡卡瓦夏即使吃痛也没舍得扔下已经塞了一大半的面包,他赶紧咬下来把剩下的一小半放回盘子中,乖乖站在餐桌旁飞快地嚼两下嘴里的食物便吞咽下去
拉帝奥目睹全程更是眉头突突直跳,他要开始质疑究竟是砂金更气人还是幼年体卡卡瓦夏更气人了
"卡卡瓦夏我想我说过了,我有洁癖,见不得笨蛋、傻瓜、白痴,看见了,就想死。我很想知道你究竟出于什么原因不用刀叉而是直接用手吃饭呢?"
"刀叉?教授您说的是这两个吗?"卡卡瓦夏指了指餐盘旁被冷落已久的两个东西,然后继续无辜的解释道:"刀我认识,但叉是什么东西?抱歉教授,我之前不知道这两个东西是吃饭用的…"
拉帝奥很懊恼,自己早该在教卡卡瓦夏使用水龙头时就想到的
砂金来自茨冈尼亚,那是颗相当贫瘠且物资匮乏的星球,在他的幼年卡卡瓦夏时期更是如此,卡卡瓦夏能接触认识到的都是些最基本,最原始的东西,也不怪他对现时空的一切都如此陌生了
"吃我撕好的面包,别狼吞虎咽这里没有人跟你抢。"
拉帝奥叹气,边帮卡卡瓦夏将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边觉得要照顾卡卡瓦夏一起生活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时间来到下午
拉帝奥给卡卡瓦夏做了全套的身体检查,除已经处理过的伤势和严重的营养不良外并没有什么其它问题,这让拉帝奥终于放下心
之后拉帝奥还将一些常用的家具、物品的使用方法教给他,卡卡瓦夏很快就掌握了
最后拉帝奥给他讲解了现时空的各项常识,谈及卡卡瓦夏自身时,怕卡卡瓦夏有负罪感或感到不自在便悄悄隐去砂金和卡卡瓦夏时空互换的事实,只说卡卡瓦夏是穿越来到了未来,卡卡瓦夏虽然虽然很震惊但也算是接受良好
经过一下午的教学,拉帝奥认为卡卡瓦夏确实非常聪明,如果他不将这些聪明用在对赌,而是学习上,那他会是个好学生的
"今天的教学就到此为止。"
"那明天呢,明天教授还会教我新的东西吧?"
"当然,等明天我上完课就回来继续教你认识这个世界。"
"好!谢谢教授,等等…教授您明天要出门吗?"
"没错,适当的休息可以促进学习和工作效率,但过度休息就会滋生出一种名为[懒惰]的隐疾,极其难以根治,所以养成良好的学习工作习惯也是很重要的。"
"嗯?嗯嗯,我明白了。"卡卡瓦夏其实对拉帝奥的话懂得一知半解,但他知道隐疾是种病,所以他赞同拉帝奥的观点
"那我呢?我可以跟您一起去真理大学吗?我也想听您讲课!"
"不行卡卡瓦夏,现在外面对你来说还太危险。"
卡卡瓦夏想起那带有浓厚恶意的目光忍不住打个寒颤,失落的说:"好吧,我听您的教授。"
拉帝奥瞧着卡卡瓦夏失落的样子拍拍他的头轻咳一声:"咳咳,但是我明天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新东西的。"
"真的吗!谢谢教授,我就知道您最好了!"卡卡瓦夏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对拉帝奥的崇拜,拉帝奥好像也蛮受用的微微扬起下巴
奇怪?明明他听过更高水准的赞扬数不胜数,怎么这次就如此骄傲呢?拉帝奥不解,拉帝奥思考,拉帝奥思考无果打算先暂放这个问题
"我明天会派助理来给你送吃的,没人跟你抢吃慢些,如果你一个人害怕,她也可以留下来陪你。"
"不用麻烦她留下来,但您可以早些回来吗?"
拉帝奥笑着揉了揉卡卡瓦夏的脑袋"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卡卡瓦夏听后又开心了,嘻嘻笑着缠上拉帝奥让他讲自己以前在真理大学上课的故事
沐浴完的卡卡瓦夏涂好药膏后一个人躺在小卧室温暖柔软的大床上想着今天的晚餐土豆饼、蔬菜粥、西兰……疲惫的身躯慢慢的慢慢的陷入梦乡
和小卧室安详的气氛不同,另一间大卧室内桌上还亮着一盏台灯,拉帝奥正皱眉拿着一本《星核的力量—V 》在认真研读
他身旁还放着好几本不同的书:《记忆命途对人的影响》《时空研究—III 》《茨冈尼亚史》《营养健………
拉帝奥研读很久后终于伸了个懒腰,从书桌前站起来拉伸活动了一下,又想起什么打开手机
今天只紧急买了一件睡衣,要赶快给卡卡瓦夏多挑些衣服穿
还要让助理把研究用的东西都搬进家里
明天卡卡瓦夏自己在家会不会无聊?让助理给他送些简单易懂的书吧,他稍微认得些字,等之后再教他
……
在处理好所有事情之后,月亮已经高高挂起。带孩子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拉帝奥想着
但如果是砂金,那还好,至少卡卡瓦夏很乖,他又想着
拉帝奥躺在大床上正要关灯睡觉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打断
"笃笃!"
"拉帝奥教授…您睡了吗?"门外的声音带着明显哭腔
"……"拉帝奥想了想明天的早八课表
"唉…进来吧。"拉帝奥又想了想那双粉钻般的眼睛
卡卡瓦夏抱着枕头跑进来一头扎紧拉帝奥的怀里呜咽着
感受到怀里小人的颤抖,拉帝奥用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卡卡瓦夏抬头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睛泪汪汪的看着拉帝奥哭着说:"教授…我看见他们都死了…那些叔叔阿姨们…呜呜…死了…还有…还有姐姐…呜…都死了…"
“呜呜…呜…”卡卡瓦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拉帝奥紧紧抱着他,给他一下又一下顺着气,他知道无论自己现在说什么卡卡瓦夏都听不进去,他需要的是陪伴与安抚,于是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更加温柔些,轻轻的低声安慰着:“不怕,不怕,卡卡瓦夏,你做噩梦了,不要害怕,我还在,我一直在陪着你。”
“呜…姐姐…”
“别怕。”
其实拉帝奥家里有能让人快速入眠的奇物,但他却莫名不想用,莫名觉得不该对卡卡瓦夏用,他只是执拗的紧紧抱着怀里颤抖的小孩,一下又一下耐心的为他顺着气,一声又一声温柔的低声哄着
“别怕卡卡瓦夏,我在呢。”
夜更深了,一片宁静的黑中唯一的光源便只有拉帝奥卧室散发出的点点暖光
怀中卡卡瓦夏原本颤抖的抽噎声已经慢慢的,慢慢的变成了平静的呼吸声,疲惫的孩子再次陷入梦乡,拉帝奥轻轻为他拭去眼角残留的泪花,思索再三,还是将他留在了自己床上
他想,如果卡卡瓦夏再做噩梦了,至少可以第一时间抱住他
拉帝奥为卡卡瓦夏盖好被子,抱着他一起度过了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
TBC.
[五伏]独占
谁会恶劣到想要试探自己饲养的小猫咪呢?
答案是五条悟会。
介于成熟的男人和朝气蓬发的少年之间,带着最顽劣的表情,垂下眼看着抬头对他龇牙的小孩,像是看到路边的一只小黑猫,还是不可爱的那种。五条悟夸张的瘪瘪嘴,将俺(ore)换成仆(boku)也没有将他身上的嚣张完全掩饰,大大咧咧的想要触碰正在跟他哈气的小黑猫。
咋咋呼呼的头发的触感确实柔软的,这让五条悟有点吃惊,又多揉了两下,果然看到小孩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小黑猫拍开了男人的手,却被五条悟举了起来,视线一下子比以往升的更高,他只能下意识的抓住了霸占着他腋下的男人的手臂,脸上带着震惊的通红,“快放我下来!”他踢了踢短...
谁会恶劣到想要试探自己饲养的小猫咪呢?
答案是五条悟会。
介于成熟的男人和朝气蓬发的少年之间,带着最顽劣的表情,垂下眼看着抬头对他龇牙的小孩,像是看到路边的一只小黑猫,还是不可爱的那种。五条悟夸张的瘪瘪嘴,将俺(ore)换成仆(boku)也没有将他身上的嚣张完全掩饰,大大咧咧的想要触碰正在跟他哈气的小黑猫。
咋咋呼呼的头发的触感确实柔软的,这让五条悟有点吃惊,又多揉了两下,果然看到小孩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小黑猫拍开了男人的手,却被五条悟举了起来,视线一下子比以往升的更高,他只能下意识的抓住了霸占着他腋下的男人的手臂,脸上带着震惊的通红,“快放我下来!”他踢了踢短短的小腿,却根本伤害不到男人半分。
“原来小惠是女孩子吗?”刚满十九岁的五条悟还未跨过成年人的年龄线,幼稚的要命,终于满足了逗小孩的恶趣味,他将伏黑惠放下来,又捏了捏小孩的脸蛋,好像第一次发现小朋友的脸蛋是这么顺滑柔软的东西,比他喜欢的久喜福还要软糯。就是不知道咬上一口是什么味道?他在心里妄想,又瞄了眼眼前的小黑猫,决定还是把这个计划推迟一点,他可不想现在就被小黑猫挠上一爪子。
还无安全感的流浪小黑猫和五条悟熟的特别快,虽然还是动不动就不理人,可五条悟根本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察出点养猫人的乐趣:难怪现在这么多人都喜欢当饲养员呢,他深有感触。于是掏出手机,又对着一起购物看着因为购物车里放了一大堆零食而撅嘴皱眉的小朋友一顿连拍。
五条悟的时间总是很宝贵的,他总有出不完的任务要去解决,难得看到他趴在高专的教室里,准确来说是趴在高专的医务室,这里已经成了还没有毕业的家入硝子的专用场所。
同级生烦人的声音响起,让已经熬了好几个大夜一直在补习现代医学知识的硝子听得脑壳痛,“哎呀,你说怎么会有小惠这么可爱的小孩?”
手指点在手机频幕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硝子几乎忍无可忍,反正五条悟这个家伙永远也不知道体谅别人,她使用了冷嘲热讽的技能,“你知道你现在这种行为连变态都要自愧不如。”
“那是硝子没有看到小惠可爱的样子。”五条悟晃了晃手机,小孩的照片在屏幕上一闪而过,硝子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剪影,“有本事你带来给我们看看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尚未考虑到任何后果,不过是想让当下的五条悟闭嘴,考试时间临近,逼得她必须抢救每一分每一秒。以至于后续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归功于硝子这句话的自作自受。
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一下子没了声音,硝子也没有在意,五条悟撑着下巴居然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他要经常出差,能去小孩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小孩正处于要努力掌握咒力的阶段,能在其他时间有人教导也是不错的安排。
他忽略了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他急需能够和他并肩的伙伴,改革咒术界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助力。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
伏黑惠向来是个很聪慧的小朋友,他有着这个年龄段的聪颖,甚至因为家庭原因,他更有超出年龄段的敏锐。所以当五条悟说着要带他去一个地方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对,跟着男人坐上了停在楼下的黑色汽车。
“小惠难道不怕我把你卖了吗?”他看着伏黑惠毫无警惕心的跟在身后就坐上了车子,都弄自己养的小猫咪的劣根性就冒了出来。
“五条先生会把我卖了吗?”翠色的眼抬着向上看向五条悟,伏黑惠一脸平静,他向来对自己的评价过低,“如果把我卖了能对五条先生有帮助的话,那就把我卖了吧。”
“好伤心,小惠居然一点也不信任五条先生。”这好像是固定的套路,伏黑惠只能献祭自己柔软的小脸蛋被揉来揉去,期间还要夹杂着“五条先生请不要这样”之类的敬语,听得五条悟心情大好。
“这个死板的人是七海。”
“这个一脸仙气的是硝子。”
“这个超级打工人模样的是伊地知。”
“这个看起来像诱拐犯的是灰原。”
“小惠今天就认识这些人就好了,别人的不重要啦。”
伏黑惠看着每介绍一个人,他们都会在后面补充一句“不要听这个家伙的”,伏黑惠感觉自己找到了同伴,大家都是五条先生的受害人,一瞬间就拉近了心理距离。
于是小黑猫特别有礼貌的对着面前的众人都鞠了一躬,“我是伏黑惠,今年六岁,请大家多多指教,谢谢大家平时照顾五条先生。”
这有礼貌的态度几乎可以登上礼仪教学的程度,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你真的是被五条悟教出来的吗?”
七海率先拿出手机,跟伏黑惠挂在身前的儿童手机(五条悟买给他的,为了方便联系。)进行了红外线登录,将自己的联系方式放了进去。
“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跟我联系。”有礼貌的小孩轻易获得全场人的好感。
随着七海的动作,其他人也都纷纷将联系方式加入伏黑惠的儿童手机里。“大家都是好人呢。”他不禁在心里感叹,又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身边闹脾气的五条悟,还以为所有咒术师都跟五条先生一样喜欢捉弄人呢。
五条悟还准备吐槽小孩的欢迎程度,这种自己养的小猫第一天带出来就被其他人疯狂撸的感觉像吃了一个酸橘子一样,让他胃部酸酸的。可惜立马就有任务联系到他的手机里,他敷衍了两句,告知已经在高专门口等他。
“小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哦。”高专的确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五条悟揉了揉小孩的头发,就瞬移离开了。
“好……”伏黑惠的这句回答被遗落在风力。
咒术师总是繁忙的,在其他人都有事情要处理的情况下,伊地知带着伏黑惠参观咒术高专,反正能被带进这里来的人,即使还年幼,以后也是要做咒术师的吧,提前了解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伊地知尽可能的详细讲解着高专里的设施,伏黑惠听得很安静。咒术高专在外界看来不过是一所普通的宗教性质的学校,可内里大有乾坤。他走在高专的回廊上,想象着五条悟的青春,不禁有些好奇,“五条先生以前怎么样?”
他不禁问出声,就听到身边的人受惊似的倒吸一口凉气,“五条学长……”伊地知欲言又止。
伏黑惠还以为问到了对方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有礼貌的小孩总是第一时间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五条学长是咒术界的最强,你以后当了咒术师,也会从各位咒术师那里知道的。”伊地知推了推眼镜。
伏黑惠在心里腹诽,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当咒术师呢,也许不当咒术师也说不定。命运太遥远,伏黑惠也不确定将来的路,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安静的听着伊地知的回答。
“别看五条学长好像很不靠谱的样子,但其实他很关心每一个认识的人。”夏日的光打在高专的回廊上,一步一个光影的棱子窗,伏黑惠轻轻的踩着,他很安静,走廊里只想起了伊地知的声音,“其实我的咒力不强,可能没办法当一个很强大的咒术师。”他尴尬的搓了搓手,“五条学长说我与其被一个二级咒灵就干掉,还不如去考驾照,当辅助监督。”
“那个人说话很恶劣吧,哪有人当着别人的面说对方实力太差的。”伊地知的话语很轻,听不出一丝怨恨的情绪,“虽然我这一届只有我一名高专生,但我有跟二年级的学长一起练习,说来惭愧,我的确体力和咒力都很差。”他丝毫不尴尬,“我知道五条学长是为了我考虑。”
伏黑惠很安静的跟在伊地知身边,他想也许他正拥有着别人想要的天赋,可五条悟却没有对他做出强行的要求。“五条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小学一年级说不出什么高深的话语,伏黑惠仰起小脸,对着伊地知说:“虽然五条先生很臭屁,但是他收养了我,我很感激他。”他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幸福的笑容,伊地知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五条悟总喜欢在高专的群里分享小孩子的照片。
于是他也拿起手机对着伏黑惠拍了一张,分享到高专的群里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做了失礼的事,“啊,伏黑君,抱歉。”
早就习惯了被拍照片的伏黑惠没有介意的摇摇头,谁知道就看到眼前的伊地知一脸紧张的说着“完蛋了”、“怎么办”之类的话。
群里五条悟正在发言:小惠只能对我笑。
虽然下面接上了其他人的批评性发言,伊地知还是感觉到自己大难临头。
高专对于小孩来说还是太大了,伊地知带着伏黑惠参观了一圈,等到五条悟重新回到高专的时候,小孩已经累得盖着不知道是谁的校服睡在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了。
“小惠~”五条悟一把将小孩抱起来,也不管小孩睡没睡醒,就可怜兮兮的控诉:“小惠好狠心,五条先生可是在努力工作,小惠却开心的跟别人玩。”
他将小孩抱在怀里,扫视了一圈坐在休息室里七零八落的其他人,如果五条悟的术士是镭射眼的话,他保证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烧成灰烬。
养猫高手伏黑惠早已知道怎么安抚闹脾气的大人,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在这里等五条先生回来哦,现在可以回家了吗?”小巴掌还不忘记拍拍五条悟的背。
这种自己养的小黑猫终于对自己撒娇的爽快感觉让五条悟扫除了一天的疲惫,他抱着伏黑惠站起来,将盖在小孩身上的校服仍在沙发上,“当然,我们回家。”
“路上要去买久喜福。”
“晚上不能吃甜食。”
“可是五条先生辛苦一天了。”
“那……那就吃一个。”
“欸~”
“还要刷牙。”
【知妙】艾尔海森的脑内紧急会议
“事态紧急且严重,在座的各位都有权发表意见。”
决策者艾尔海森挥挥手放下幕布,台下,在圆桌旁围成一圈的艾尔海森们静静观看。
记忆的银幕上,是卡维愤怒的脸庞,瞪着泫然欲泣的红眸,在表示后悔认识艾尔海森这个聪明过头的利己主义者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
“按顺序来,从你开始。” 决策者艾尔海森看着距他最近的感性艾尔海森。
感性艾尔海森的体型近似少年,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嗓音也是少年的状态:“十年未有之大变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灾难,我建议立刻追上去道歉!”
“哼。”
感性艾尔海森话音刚落就遭到正直艾尔海森来自鼻腔的嘲讽。他此时身着正装,看起来格外挺...
“事态紧急且严重,在座的各位都有权发表意见。”
决策者艾尔海森挥挥手放下幕布,台下,在圆桌旁围成一圈的艾尔海森们静静观看。
记忆的银幕上,是卡维愤怒的脸庞,瞪着泫然欲泣的红眸,在表示后悔认识艾尔海森这个聪明过头的利己主义者后,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
“按顺序来,从你开始。” 决策者艾尔海森看着距他最近的感性艾尔海森。
感性艾尔海森的体型近似少年,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嗓音也是少年的状态:“十年未有之大变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灾难,我建议立刻追上去道歉!”
“哼。”
感性艾尔海森话音刚落就遭到正直艾尔海森来自鼻腔的嘲讽。他此时身着正装,看起来格外挺拔。
“道歉?身为正确的一方为什么要道歉?这就是你尊重学长的方式?通过谎言……可笑。”
“先别急着展现自己的正确,我说过了要按顺序来吧?” 高大的决策者艾尔海森敲敲桌子。
正直艾尔海森颇不服气地闭上嘴巴。
接下来轮到学者艾尔海森。学者艾尔海森似乎已经不眠不休地看了两天的书,他把教令院制服穿得松松散散,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不扣完整,一头银灰短发带着凌乱美,毫无坐相地任自己瘫在坐椅上,仿佛有人过去轻推一把就能让他从椅子上滑到地面上去。
“到你了书呆子,还是吊儿郎当的……真拿你没办法。再这样下去卡维学长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旁边的红色艾尔海森伸手摘下他的耳机。
学者艾尔海森只听到“卡维学长再也不会回来了”,从书里拔出自己的注意力,恍惚道:“啊?学长又怎么了?”
“被那个蠢货气走了,以后没人跟你讨论这本书了。” 显然,“那个蠢货”指的是决策者艾尔海森。
学者艾尔海森拿袖子擦擦脸,让自己振作一点。“我们找个时间和卡维辩论吧。”
“不错的建议,现在的问题是,以卡维的性格,他应该坚决不肯再见面了。” 决策者艾尔海森也难得地展露出些微沮丧。
即便是这个艾尔海森,要面对卡维学长将他们抛弃的事实也无法完全保持冷静。
“那就在期刊上发布新的文章,在公告上也写点什么让卡维看看。”
“嗯,这样一来,生活中因卡维浓度过低而导致无聊的问题...暂时有望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
红色艾尔海森歪着头,一身便于锻炼的黑紧身衣显露出健美的身形,两条长腿高高架在圆桌上。“到我了,你们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我,我的想法很简单,把他抓回来,得不到心至少也能得到人,这不难办到吧?神之眼就该被用来干这事。”
“他又不是小鸟小猫。而且我要那几两肉有什么用?” 决策者艾尔海森不解地抬起眉毛。
红色艾尔海森立即反问:“都没尝过怎么知道没用?都这么久了,要忍到什么时候? 就连,”
“你在委屈什么红色艾尔海森?!不可以那么对卡维!他会哭的!” 感性艾尔海森终于不满地拿小手掌拍打桌面,随即声音又放轻不少:“……而且那样的话会被他讨厌的。”
“怎么不可以,反正已经被他讨厌了,而且啊,我,也,很,生,气。再说了,难道你不想看看学长被自己弄哭的样子?记住,恨比爱更长久。”
“不可理喻!我提议把红色艾尔海森封印!” 感性艾尔海森瞬间抬高音量,蓝绿色大眼用劲瞪那瞳孔愈发红艳的艾尔海森。
决策者看着眼前这场小小争端,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冷冷开口:
“……好了,下一位。”
红色艾尔海森旁边的,是理性艾尔海森。理性艾尔海森浑身上下只有黑白灰,一点装饰物都没带,简约到了极致,和会议室融为一体,差点就隐身了。
理性艾尔海森用手里的笔将记事本上的某一行字划掉:“事实证明,现阶段的卡维不接受现实,也不接受我们一针见血地道明真相的行为。以后注意方式方法,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务必弄清对方的心理接受度再决定说什么话。”
“有道理,我们下次会议的重点就落在卡维的心理接受度上吧。” 决策者略感满意地点点头,稍稍舒展眉心。未来必然有机会改变一些事。
理性艾尔海森旁边是堕怠艾尔海森,只见他身着宽松柔软的深色睡袍,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躺到室内的沙发上去了,决策者艾尔海森拾起一颗粉笔头投掷,正中他的眉心。
“啧!” 堕怠艾尔海森不满地翻身,抬头。“顺其自然不好吗?没有卡维,难道你们就不吃饭不看书不睡觉了?”
“我现在就没胃口。” 红色艾尔海森如是说。
“我现在就睡不着觉,不像你,只知道做梦。有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虽然不认同这个说法,但你……倒是梦里什么都有啊?” 学者艾尔海森如是说。
“你确定不是因为看到好书而兴奋地睡不着吗?!”
“那你又是因为什么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能睡着?”
堕怠艾尔海森把手臂枕到后脑勺下方,睡袍被他的动作扯开了些,他也不去理会,只管悠闲开口:“你看,我们和卡维学长能认识,最初就是完全靠对方主动。只要不继续作死,等哪天学长把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相信他会再次主动回来。”
“这就是你刚刚做的梦?” 正直艾尔海森露出鄙夷神情,“既然这件事里我们也有考虑不够周到的地方,那就不能守株待卡,坐以待毙。我目前支持理性艾尔海森的观点。”
红色艾尔海森叹气,“幸好堕怠艾尔海森足够堕怠,要是他获得决策权,我这辈子都别想知道抱到真实的卡维学长是什么滋味了……只会做梦做梦,虚假的能和真的比?梦做得越香,醒来就越是显得可怜可悲。”
“好了好了,你们的意见我已经一一记录。”
决策者艾尔海森敲敲桌面。
“睡眠方面,我将从巡林官那里购入安神茶,食欲方面,增进食欲的天然药物也可以适量使用。阅读的书目保持不变即可。具体行动上,我会采用学者艾尔海森和理性艾尔海森的建议。不用太担心,将来和卡维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尤其在入职书记官这一职位后,我们完全可以清楚地知道须弥建筑师们项目的进度。然后…堕怠艾尔海森,继续做梦,你的美梦也可以成为动力之一。”
这之后,艾尔海森的脑内会议又举办了数次,直到某一天,英明的决策者艾尔海森最终敲定一个扭转局势的重要决定:去兰巴德酒馆将卡维学长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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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壶系列综合周边企划终宣
【刊本信息】
刊名:《技术流主播会遇上原壶玩家吗?》
字数:12w+,含未公开番外一篇
原作&配对:原神 艾尔海森x卡维
定价:62R
内页:100g本白道林纸,含2p黑白插图
工艺:含勒口,异形腰封
【企划参与人员】
作者:土豆焖牛肉
封面:Toto @ToTo
封设:草明八子 @草明八子 ...
从点赞、推荐、评论中抽一人送allset一份,开奖时间12.10
原壶系列综合周边企划终宣
【刊本信息】
刊名:《技术流主播会遇上原壶玩家吗?》
字数:12w+,含未公开番外一篇
原作&配对:原神 艾尔海森x卡维
定价:62R
内页:100g本白道林纸,含2p黑白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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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划参与人员】
作者:土豆焖牛肉
封面:Toto @ToTo
封设:草明八子 @草明八子
校对&排版:阿眠眠 @眠眠
插图:玉竹茶 @玉竹茶
随刊:潇洒叽 @潇洒叽🐓【置顶有更新】
过季大盘鸡 @过季大盘鸡
美工:库洛奶 星见真希 林诺汐 陆柒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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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会完结的,全文除了未公开番外都会在平台放出,各位无需担心。
2、因为企划内容较多,各位请一定要理智购买!请理智购买!请理智购买!严禁立买立出、高价转卖等行为。
3、是虚拟发货+后续补邮的形式,预售制作时间较长,预计12月底1月初陆续发货,请不要无故随意取消订单。
4、【尾款】选项仅供之前在社团拍过流麻定金的宝,如果从未拍过定金请无视。
5、第一批通贩本体会按照印量要求上架400本,若需求较大,会向官方补充申报!会补充申报!会补充申报!
6、若有其余未补充问题,可以在评论区指出。 谢谢大家!
【知妙】掉进不能说谎的秘境里啦
sum:那只能趁乱告白啦
1
卡维猛地睁开眼。
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才聚焦,眼前一片流沙般的枯黄色,场景空旷而陌生,他坐起来揉揉额头,有些疼。
“佩服你的心理素质,在这种地方都能睡着。”突然间,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些许回音。卡维扭头,艾尔海森靠着墙壁懒散地坐着,银发柔软垂在耳畔,一双绿色眼眸清淡地看着他。
卡维甩了甩头,在若有若无的眩晕感渐渐退去后缓慢地想起了一切。
他和艾尔海森一起来沙漠考察,然后失足掉进了一处遗迹。
卡维一边撑着膝盖站起,一边毫不客气回嘴:“哪怕你有一丁点的人性也该先关心下我是不是摔晕了。”...
sum:那只能趁乱告白啦
1
卡维猛地睁开眼。
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才聚焦,眼前一片流沙般的枯黄色,场景空旷而陌生,他坐起来揉揉额头,有些疼。
“佩服你的心理素质,在这种地方都能睡着。”突然间,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些许回音。卡维扭头,艾尔海森靠着墙壁懒散地坐着,银发柔软垂在耳畔,一双绿色眼眸清淡地看着他。
卡维甩了甩头,在若有若无的眩晕感渐渐退去后缓慢地想起了一切。
他和艾尔海森一起来沙漠考察,然后失足掉进了一处遗迹。
卡维一边撑着膝盖站起,一边毫不客气回嘴:“哪怕你有一丁点的人性也该先关心下我是不是摔晕了。”
他用手一寸寸地触摸秘境的墙壁,粗粝的沙子触感磨得他手生疼,他又跺了跺脚,声音清脆。
“下面是空心的……别呆坐着了艾尔海森,一起找找出去的办法。”
艾尔海森换了个坐姿,盘膝闲适地翻他的书。
“在某人呼呼大睡的时候我就已经找过了,没有机关。”
卡维手上的动作一停,无法理解:“你是怎么平静地说出这么可怕的事实的?我们都要困死在这里了!”
艾尔海森:“你一个人确实有这种可能。可惜现在须弥的代理大贤者正坐在你身边,预计救援会在72小时之内到达。”
卡维:“于是我们这三天就在这里坐以待毙?这就是你聪明的脑袋想出来的办法?”
艾尔海森:“是‘保存体力’。”
他优哉游哉把书翻过一页,淡然地像是坐在图书馆中,感受着卡维对他的怒目,顿了片刻,目光从覆盖着长睫毛的眼皮下眄过来:“还是说,我们的大建筑师有更好的办法?”
卡维气愤地一拍墙壁,又“嘶”地一声收回手,环顾了一圈,确实如艾尔海森所说,四周空荡荡的,除了墙还是墙。他的肩膀颓然垂下,如同涝了的小麦,慢吞吞地踱步到艾尔海森所坐的角落处,贴着他坐下。
被挤到的艾尔海森挑起一边眉毛,目光从书上流转到卡维脸上,又缓缓收回,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卡维埋头抱着双膝,露出来的红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有点冷而已!”
话音刚刚落下,秘境的地面突然一阵震动,沙尘扬起,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
卡维险些被晃倒,一把拉住艾尔海森的披风才幸免:“什么情况?!”
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秘境内就已恢复安静,卡维从艾尔海森背后露出头来,“呸呸呸”地往外吐沙子。
艾尔海森眉头微凝,裁叶萃光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中,他环顾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一个点上。
卡维此时也看清楚了:“那是……有一块地板掉下去了……好深的洞。”
两人走近查看,没有了地板的空洞漆黑一片,一眼望不到底,宛如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嘴巴。
艾尔海森蹲下身用手指抚摸断面,触感光滑,没有机关的痕迹,就像是被人整齐切断一般。
卡维忍不住拽着他的胳膊:“别靠那么近,小心点。”
“没事。”艾尔海森站起,略微沉吟,“看来这里没有想象中安全。”
卡维鼻腔中低哼一声,像是偷到了鸡的狐狸一样挺起胸膛,递出一个“我早就说了”的眼神,但他的得意没有持续多久就陷入了担忧:
“现在怎么办?这里不会突然塌掉吧?”
艾尔海森:“妙论派的学长有何高见?”
卡维:“怎么?我们的代理大贤者也有求助于人的时候?”
艾尔海森抱臂冷笑:“我差点忘了,你的理性和我放在橱柜里被你偷喝掉的甜酒一样昂贵。”
“你!咳咳咳……你怎么知……不对,我才没有偷喝!”卡维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眼尾绯红,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瞑彩鸟一般跳了起来。
就在下一秒,他身边的一块地板咔嚓一声,瞬间碎裂,卡维爆出一句脏话,脚下踉跄两步,勉强站稳,脚边凭空出现一个大洞。
“为什么又塌了,我们什么也没干啊?”
艾尔海森垂下眼睑看着黑漆漆的洞口,眼中流露出思索。
卡维愁云惨雾地揉着自己险些闪了的腰,半晌后,缓缓停顿。
突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隔空对视了一眼。
艾尔海森:“?”
卡维:“。”
2
艾尔海森:“……”
卡维:“……准备好了吗?”
艾尔海森缓缓点头。
紧张的气氛在空间中蔓延,约莫一分钟后,卡维清了清嗓子,吐气开声:“我!热爱改设计稿!尤其热爱熬夜改设计稿!改设计稿使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这振聋发聩的宣言带着一段段回音回荡在秘境中,声音落下,秘境中产生了一秒窒息般的寂静。
随即,咔嚓咔嚓咔嚓连续三声,又有三块地板连续掉落,卡维手忙脚乱地跳到了安全地带,抬头一看,艾尔海森也正盯着他,表情成谜。
卡维跳脚:“那是用来测试秘境的谎言!别用看受虐狂的眼神看着我!”
艾尔海森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一本正经道:“看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
“说谎就会塌陷的秘境……怎么会有这种地方……”卡维抱住头,“不过换句话说,我们保持沉默就是安全的吧?”
艾尔海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掏出了他的书:“我没有异议。”
于是两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卡维蹲在墙角,拜之前的测试所赐,这片空间中可以落脚的地方已经所剩无几,卡维托着下巴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忍不住凑到艾尔海森身边,戳了戳他的手臂。
艾尔海森从书中抬起头:?
卡维:“太无聊了,这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你带没带多余的书?”
艾尔海森摇摇头,示意他再靠近一点,把书放在二人中间。
卡维惊讶地轻呼:“是这本《古文字溯源》,那不是当时……”
艾尔海森点点头:“我们合作课题时你用的识字书。”
卡维:“不要说得我像小孩子一样……难怪后来我一直找不到这本书,原来是被你拿走了。”
艾尔海森:“是你自己落在我家的。”
卡维:“我做的那个可以防止书页卷边的书签呢?当时就夹在里面。”
艾尔海森:“忘了。”
一声巨响。
远处一块地板塌了。
卡维:“……”
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面不改色地平静改口:“放在书桌第二层抽屉,你可以自己去拿。”
卡维捏住艾尔海森的脸颊,细细端详:“……你的脸皮是铁做的吗。喜欢就直说。”
艾尔海森:“你好像误会了,我只是没有乱丢东西的习惯。”
卡维棒读:“是吗。”
然后猛地看向地板。地板哀嚎一声,碎得义无反顾。
艾尔海森:“……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艾尔海森你也有今天!!”卡维捂着肚子笑得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艾尔海森垮起一张脸,从背包中掏出一包口袋饼递给卡维。卡维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唔……你怎么知道我饿了?不对,拿食物堵嘴是禁止的!”
艾尔海森目光蜻蜓点水地略过卡维红润柔软的唇瓣,对他的抱怨不置一词。卡维掀开包着口袋饼的油纸,深吸一口香气,顿时双眼发光:“还是热的……艾尔海森,一起吃一点吧?”
艾尔海森往旁边挪了挪,防止卡维把油渍溅到书上,卡维撇撇嘴,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爱吃不吃,你就算饿死也跟我没有一摩拉的关系!”
“咔嚓”!
又是地板碎裂的声音,只不过这次的格外清晰,仿佛近在耳边,卡维下意识扭头,身旁的地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下去,艾尔海森凭空消失。
“艾尔海森!!”卡维惊呼一声,连忙爬过去伸头去看,“艾尔海森你别吓唬我!”
“……搭把手。”下方的黑洞传来声音,艾尔海森悬在半空,裁叶萃光生生插入墙壁三寸。
卡维手忙脚乱地把艾尔海森拉上来,直到他落地才深深松了一口气,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眼眶红了一圈。
“你没事吧!抱歉,我……”
艾尔海森正在摘落在他银发上的沙子,除了形容狼狈点不像受到了惊吓,闻言倒是温声安慰:“谢谢关心。我知道你出发点是好的。”
卡维怔怔看着他,嘴唇微动。没等卡维回应,他又补充:“但是你先别出发。”
卡维:“……”
卡维垂头丧气:“算了,你没事就好,保险起见,我还是不要说话了。”
他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自己一个人沉默地抱膝窝到角落吃饼去了。
说是坐到角落,其实也与艾尔海森相隔不远,因为时至如此,他们能够落脚的地方已经只剩下区区三块地板了。
秘境中,气氛一时沉默下来,艾尔海森没有再去翻他手中的书,而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他手指落在身旁,轻轻点着数。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艾尔海森……”角落里,卡维的声音传来,微弱如同落叶,却还是被艾尔海森捕捉到了,他嘴角扯起一道细微弧度,依旧闭着眼,喉间发出轻轻的回应。
卡维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十足的沮丧:“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们被困死在这里吗?”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等待着。
果然,他那金发的漂亮学长又自顾自继续问道:“为了我们的人身安全,接下来,我们都坦诚相待好吗?”
艾尔海森没有做出回答,因为在他出声之前,身边的地板已经先走一步碎掉了。
艾尔海森:“……”
卡维被吓得跳了起来:“该死,这句也算?!艾尔海森!别以为我听不到你在偷笑!”
艾尔海森也同样站起来,他比卡维略高些,深绿色的瞳中溢出笑意,显得柔和许多。
卡维看到他明晃晃的嘲笑,顿时如同一只涨满了的风史莱姆,还没等他发作,就听到艾尔海森低低的声音:
“好啊。”
什么好啊?卡维箭到弦上的气势卡顿了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脚下突然一空。
卡维惊呼一声,感觉腰间被一只手臂紧紧环住一拽,整个人如同飞鸟入林宝剑归鞘般被嵌入一个怀抱中,严丝合缝。
脚下重新踏上地面,卡维晕乎乎的脑袋才渐渐反应过来之前艾尔海森那句“好啊”正是在回答他的那句“坦诚相待”。
现如今,卡维和艾尔海森不得不一同站在秘境中仅剩的一块地板上,落脚之地的狭小使他们紧紧贴在一起,艾尔海森依旧揽着他的腰,修长的手臂收紧得刚刚好让卡维不能挣脱,他微微垂头,似笑非笑:“看来在说谎这方面,我们半斤八两。”
他是故意的!卡维眼睛红了一圈,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吓得:“你觉得这很有趣吗?我差点就死在你手上!”
艾尔海森紧盯着他绯红的眼角,不知道为何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我会抱住你,万分之一的误差都不会有。”
“疯子!你真是疯了!就因为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我才讨……”卡维揪住艾尔海森的衣领,俩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呼吸可闻,话语如同机关枪一般,在即将脱口而出时突然被截断。
“唔……”卡维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上传来温润柔软的触感,冷调的浅香如同冬日融雪渐渐浸透他的所有感官,脑袋像被打了麻醉剂,之前的思绪瞬间全部消失。
艾尔海森的脸近在咫尺,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他的肌肤,睫羽掩映下一双绿眸,看不清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又或许是一瞬间,这个单纯嘴唇相贴的、或许算不上一个吻的吻就已然结束,艾尔海森若无其事地退开少许,声线微哑,却依旧冷静得骇人:
“抱歉,这是为了防止你说出危害我们安全的话。”
卡维缓缓从震惊中缓过神,一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露出呆滞的表情,然后转变成疑惑,很快就转变成愤怒。
本来因为震惊而微微松开的手再次拽住艾尔海森的衣领,他冷笑一声:“我们的大书记官未免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一点,就算我把刚刚那句话说完,这里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艾尔海森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你现在继续也不迟,我不会再阻拦。”
“你!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艾尔海森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那你想听听我的回答吗?”
“哼!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卡维别过头,只给艾尔海森留下一个气鼓鼓的侧脸和微红的耳朵,“但如果你非要说,倒也不是不能听听。”
“你确定?”艾尔海森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卡维的后腰,带起一片细密的痒。
“如果我说谎,我们俩个都会死在这里。”
“你在威胁我?”卡维瞪圆了红眸,像只被欺负了的兔子,在猎人手中挣扎了半晌后耷拉下了耳朵,他的手缓缓滑下,摸索上贴在自己后腰处的修长手指,握住。
“算了……你还是写给我吧。”
背后传来一股力道,卡维被更深地按入一个怀抱,明明是他在背后握住了艾尔海森的手,但那只微凉的手仅仅是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细致温柔得像是在掂量某件古董。
随后那温度轻而易举地挣脱,转瞬消失后又于刹那间缓缓攀上卡维光裸的脊背,像一条竹叶青游曳过蝴蝶骨,点在卡维的脊柱上。
卡维忍不住扬起纤长的脖颈,后背敏感的肌肤被如此肆意而柔情的触碰让他轻喘一声,双眸忍不住泛起水色,语声破碎:“艾尔海森,你……”
“嘘。”
背后传来轻巧的触感,卡维能感受到每一笔落下时皮肤掀起的细微战栗,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件素瓷胚,被工匠拢在手中细细摩挲雕琢。
一个代词。
一个否定词。
另一个代词。
触感消失,卡维双眼有些失焦,理智渐渐回笼,他终于琢磨出了那句话的意义。
倘若放到平时,卡维大概会嗤之以鼻,毫不犹豫地跟艾尔海森打个三百回合的口水仗,但如今他只是缓缓平复着呼吸,本想强撑着讥讽艾尔海森几句,但最终他嘴唇微动,却是只说出一句:“也对,仔细想想,我们算不上有什么交情,你不喜欢我也是情理之中。”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他眼睛红红的,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尽管是生理性的泪水,依旧看着十分可怜。
“橱窗里的甜酒,是专门买给你的。怕你一下喝到醉才藏起来。”
卡维抬起头,有些不适应话题的转变,但艾尔海森依旧在继续:
“书签很漂亮,我忍不住收藏了。”
“那本书也是。”
他一字一句,语调是一贯的“艾尔海森式”,内容却柔软得不像他。
而在话语落地后,他们脚下的地板却依旧纹丝不动。
卡维缓缓睁大了红眸。
这意味着,他说的都是真实的。
卡维想要询问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艾尔海森绿眸深邃,淡然地继续。
“最后,我刚刚写给你的,是真心话。”
卡维愣住,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味这句话的背后含义之时,脚底骤然一空。
失重的危机感瞬间冲上大脑,那一瞬间在肾上腺素的飙升下卡维清楚地看见了艾尔海森的表情。
飞速坠落间,他在笑。
3
“艾尔海森!!”卡维猛地坐起。
半掩的窗帘透过几缕晨光,映照出熟悉的房间。
卡维宛如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大口呼吸着,刚才的震惊与恐惧依旧残有余韵。
是梦啊……
劫后余生的感觉渐渐涌起,胸口发闷,卡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轻轻颤抖着。
“都怪艾尔海森……”眼睫垂下,卡维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苦笑一声。
怪他什么呢?终究是自己生了妄念。
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卡维余光瞥到艾尔海森房间的门虚掩着,似乎主人不在家。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头升起,发了疯般的迅速占据了他的思维,卡维的目光像是被粘在了房门上,内心有个声音不断在呼喊,去看看吧。
卡维放下水杯,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步一步,走入房门。
梦中的记忆清晰无比,他的手指搭上书桌第二层抽屉,极缓慢、轻柔得用力。
木质摩擦的声音。抽屉被拉开了。
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卡维目光凝滞。
那是一个有些发旧的、熟悉而陌生的书签。
彩蛋是现实后续哦,粮票可以解锁
公告
间隔许久我来更新但是今天来发一则公告
快手上有一位名字叫做“回忆结成冰”快手号3131694543的博主未经过我的允许,将我的圣子浩这篇文章发布在了自己的快手账户上,且没有标明原作者和原所属地。
他以录制视频的方式将我的20多篇文章全部发表在自己的账户下,且没有标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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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他发表在自己账户下的时间为八月份,而我发表的文章是在三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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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盗取他人成果的行为,这让我十分的生气,现在已经举报给了快手官方等待接下来的回复。
在这里我希望各位粉丝如果谁有快手,能够帮忙举报或者在评论区里标明原作者是谁,我自己的力量十...
间隔许久我来更新但是今天来发一则公告
快手上有一位名字叫做“回忆结成冰”快手号3131694543的博主未经过我的允许,将我的圣子浩这篇文章发布在了自己的快手账户上,且没有标明原作者和原所属地。
他以录制视频的方式将我的20多篇文章全部发表在自己的账户下,且没有标明原作者。
这个是他发表在自己账户下的时间为八月份,而我发表的文章是在三月份。
这就是盗取他人成果的行为,这让我十分的生气,现在已经举报给了快手官方等待接下来的回复。
在这里我希望各位粉丝如果谁有快手,能够帮忙举报或者在评论区里标明原作者是谁,我自己的力量十分薄弱不能够撼动它,所以恳请各位粉丝帮忙一起举报他。
虽然是同人文但也是我自己写出来的,辛苦劳作的成果被别人所盗取,这一点我十分不能容忍这是道德上的问题。
感谢各位粉丝们了,今天晚上会更新圣子浩最后一篇文章,更新完之后将会进入下一篇文中会进行持续更新。
感谢大家支持,也希望大家能够杜绝这种剽窃别人作品的行为,能够帮忙举报一下,非常感谢。
【刃恒】起猛了在正主直播间看见对家了
*娱乐圈paro,架空现实世界
*是比较宠夫的丹恒和精神状态不太好的刃
*表面上是娱乐圈的对家,私下里,不好说……
*全文6k+,偏论坛体
*文中吵架请勿当真对号入座,但可以多多带入cp粉(狗头)
正文:
人有五名,代价有三个,丹恒,你是其中之一……@演员丹恒 不要以为你躲得掉,我总会找到你的。
知名演员,前云上五骁男女混团rapper——刃的一条sns动态迅速刷屏整个热搜!
「这是 刃艾特了丹恒??他们俩有什么关系?」
「刃这是什么谜语人,我怎么看不懂,谁来救救孩子我也想吃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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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比较宠夫的丹恒和精神状态不太好的刃
*表面上是娱乐圈的对家,私下里,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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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刃艾特了丹恒??他们俩有什么关系?」
「刃这是什么谜语人,我怎么看不懂,谁来救救孩子我也想吃瓜!」
广场上迅速开始了广泛的讨论。
「卧槽……我要哭了,我以为刃大失忆了就会忘掉那件事的,他居然……我哭死……」
「对啊姐妹,云上五骁现在就剩下景元元还在作为爱豆活动,我还以为刃大把他们都忘记了呢QAQ」
「等下,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云上五骁,是之前那个初代混团吗?就是镜流做队长那个?」
「是滴,咱们云五已经解散快十年了qaq ,团里之前出了大事故,就是那个……车祸,当时刃大还叫应星,他消失了好久好久,最近两年才改名刃回来的……」
「哦哦哦,那个事故,圈外人都听说过的程度,当时网络还不发达,要是放现在热搜要挂三天……」
「。。。还不是怪那个饮月君,他真的死得好啊,一个人开车带着五个人出事故,他怎么不带着自己爸妈呢?」
「楼上你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恶毒??什么叫死得好啊?人都死了你在这里说人家的不是,我看你*****」
一场口水战即将展开,大家跳过了那条评论,继续讨论。
一条评论被顶了上来。
「丹恒独美,勿cue。」
「哎呦,顶流姐子来做数据了啊……」
「哈哈哈笑死了,怎么会有人做数据做到瓜田里来的,这不是讨骂吗。」
更多丹恒的精修美图被顶了上来。
「❤️❤️大家别较真啦肯定是朋友间的玩笑话,来看我们冷面小青龙的绝美颜❤️❤️ 附/丹恒新剧美图/」
在广场被控评之后,大家换了个地方开始讨论。
某组帖子:
那个女鬼到底和面瘫龙什么关系,我怎么看着女鬼说话跟个bt跟踪狂似的。
——————————
一楼
对啊对啊!!说那种话真的很让人下头吧
二楼
没关系反正我可以磕
三楼
吓死我了这个瓜,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子发wb的!居然直接艾特人家大名,不愧是圈内疯狗刃啊
四楼
丹恒怎么还不回复啊,这wb都快百万赞了他不会没看见吧
五楼
别什么都磕吧,这有什么好磕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就瞎磕,万一是仇人呢?
六楼 回复 五楼
万一是救命恩人呢?匿名的救命恩人终于被发现,那不得好好报答一下?你们思想怎么这么龌龊不往好了想
七楼
不是,你们不会不知道他俩有同款吧
[图片][图片]
这两块玉,很明显是一对吧,我之前是刃路人粉,被他演技吸引的,前段时间他手滑点赞丹恒的vb,我就去看了一眼,结果就给我扒到了,没想到他俩还真有关系……
八楼
我觉得刃像神经病
九楼 回复 八楼
我觉得丹恒像神经病
十楼 回复 四楼
我也想说,他怎么磨磨唧唧的
十一楼 回复 四楼
小孩2G冲浪,理解一下
十二楼
恒解刃解别来这吵架,这里是八卦讨论楼,无故吵架骂人直接抬出去
十三楼 回复 七楼
卧槽卧槽,真的一模一样啊,看着像是一块玉雕成了两个
十四楼
我理解他?一个明星这么点公关能力都没有吗?他没有工作室吗?工作室不上网吗?
十五楼 回复 十三楼
别见风就是雨的别人说啥你就信,你自己去看过了吗?他俩真的有这两块玉吗?不然就是造谣
十六楼
卧槽吃到大瓜了,@十九 快来看
十七楼 回复 十五楼
我……是丹恒唯粉,他确实有这个玉,他天天挂在腰上的,拍古装剧基本都会戴着,现代剧有时候会挂在包上或者手机上,我们一直以为这是他家传的东西。
十八楼
这楼怎么开始讨论起CP了,你们真是腐眼看人基啊,别太离谱,他们俩明显都是直男啊……
十九楼 回复 十八楼
又来个魔怔人,我就磕怎么样,他俩光外形我都能磕,刃190那个子能扣死178的丹恒
二十楼
我看刃就输想蹭丹恒热度好吧,之前怎么不说话,人家新剧爆火他跑出来bb赖赖的,都是圈内前辈了,这么对一个小生,要点脸吧!
二十一楼 回复 十八楼
请问谁说他俩是一对了?朋友不可以吗?我看是你内心不单纯吧?你怕不是深柜。
二十二楼 回复十九楼
丹恒有178?最多175
二十三楼
我去,瓜主爆料说他俩要拍新剧了,这是新剧预热
二十四楼
哈?
二十五楼
啊?
二十六楼
啊?
二十七楼
很喜欢当代吃瓜网友的一句话:啊?
二十八楼
啊?
二十九楼
恶心死了把我们当韭菜割就算了还把我们当猴耍嘛!!
……
🔥爆「丹恒和刃即将合作新剧」
🔥爆「期待仙骸有终」
🔥爆「丹恒 回复」
刃那条wb下面,丹恒的回复很快被顶了上来。
期待和前辈的首次合作[玫瑰花]
「果真是为了预热新剧吗!!啊!!受不了这些剧方了,能不能别搞这种东西来预热啊!」
「这是什么剧?古装吗?」
「好像是仙侠剧」
「期待丹恒的新剧!」
「期待」
「期待」
「粉丝滚啊!!」
「我真的无语,刃在剧里面都是男三了,他怎么来蹭男主啊??」
「什么东西啊?刃明明是男四好不好!穹男一,丹恒男二,景元男三,刃是男四!」
「穹和丹恒谁是男一不好说,这部好像是他俩双线……」
「别拉上我们家穹宝啊!!i穹千万别带粉籍下水说话啊姐妹们!穹和丹恒关系很好哦不会争男一男二的啦~」
「磕死我了磕死我了,什么老前辈带新人做宣传的戏码啊~」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就是想吃个瓜,结果被当猴耍……」
「说不定根本不是为了预热新剧呢,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刃多疯,直接怒怼半个娱乐圈的事他都干出来过……」
「什么时候的事啊?」
「放个耳朵,我想吃瓜」
「就是十年前,饮月君那时候出事了,公司公关出了问题,很多艺人要暴雷,好像是要饮月君为了公司牺牲自己吧,基本上他把罪责承担之后退圈就结束了,结果,厉害的来了,刃当时直接爆公司的黑料把公司一半艺人都爆了……准备玉石俱焚应该是……谁知道还是没保住饮月君,当时好多人怀疑那个什么车祸完全就是人祸,那是公司的车,结果调查结果显示车的刹车有问题……」
「卧槽」
「天啊还有这种事」
「你别在那造谣了,一点证据都没有的捕风捉影的事」
「当年的亲历者都知道,懂得都懂」
「我当时真的心疼死刃大和龙尊了呜呜呜,他们几个我都好心疼,还有景元元原本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性格好吗?现在看他在屏幕前笑起来的样子都感觉好勉强啊呜呜呜」
「是啊是啊姐妹呜呜呜,我现在都生娃了,但是一想到当时刃大参加记者会那个万神俱灭的表情我就好难过好难过😔」
「就没有哪个团有我们团刀的🔪,一个团死了三个,疯了一个……」
「白珩姐姐真的绝美,她之前演的妲己我的白月光」
「镜流当时真的火遍了亚洲啊……御姐T,美得要人命了」
「还好我的景元元没事呜呜呜」
「卧槽,刃回复了——」
🔥爆 「刃 回复 别装了」
别装了
刃直接给丹恒回复了三个字。
「!!!」
「刃是不是有病啊……丹恒这么客气他这样子说话,神经病」
「我就说这事不简单吧,刃真的很……疯……」
「涨见识了家人们……」
「别说人家刃了,他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的样子,听说之前去看了心理医生呢,现在出去拍戏身边还有医生跟着……有他之前的工作人员爆料出来他吃的药,说他有点精神分裂和失忆的症状…」
「楼上脑补的什么狗血剧情」
「爱信不信」
「刃好像有抑郁症吧」
「我看躁郁症差不多」
「你们能不能别那么歹毒,真当老一辈爱豆没粉丝是吧?」
「刃真的太装了,我们丹恒都帮他圆回来了,他居然还……真的没情商。」
「是啊无语透了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自己不想混了别拉我们丹恒下水」
「笑死了,别装了这几个字绝对会成为爆梗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恒解破防的样子好好笑,是不是怕人说你们家丹恒模仿饮月君模仿到人家队友都生气了呀~哈哈哈哈要是我也生气,已故队友被一个莫名来路的小男孩模仿,谁不生气呢?」
「别胡扯了,你看看景元对我们蛋黄的态度就知道了,蛋黄根本不是模仿饮月,之前约了好多次饭,还被蛋黄拒绝了!这次的饼,是景元帮丹恒谈的呢,他主动做配,黑子闭嘴。」
「哎呦呦,急了急了(捂嘴笑)」
「😡😡😡丹恒没有模仿饮月君!丹恒独美!」
「闭嘴吧黑子******」
「丹恒只是很认真很努力而已,像前辈怎么了,那是对他努力的认可!」
「就是就是」
「丹恒那个脸一看就是整过的,他鼻骨都有点歪,脸上进了看还有刀疤,他肯定削过骨!」
「❤️来看丹恒美图❤️整没整过不重要,现在好看就好了,而且丹恒是演员,演员只需要演技好就够了」
这件事,在网上发酵了一整天,别装了三个字占满了许多头版头条,刃也因为这件事爆火了一顿。
丹恒粉丝简直恨透了刃,因为这件事,丹恒的路人缘坏了不少,有好多人抓着这个不放说丹恒肯定有问题。
因为丹恒和饮月君丹枫长相相似,过去已经因为这件事被说模仿饮月君而被爆破了好久。
粉丝为了这件事努力澄清了好多次,只是长相相似而已,帅哥都是相似的,好不容易扭转了大家的印象,结果现在……
因为这件事很有噱头,所有的瓜主都在往这个方向去引。
「丹恒 装」这个词条甚至上了热搜,大家都在骂丹恒刻意模仿已故的爱豆,还去和人家队友拍戏,结果遭到反噬。
「丹恒 整容」也上了热搜,大家纷纷扒皮他整过容的证据,还说他的耳骨明显也不正常,怎么会有人连耳骨都整,粉丝又对比丹恒和饮月耳骨形状不同,来证明丹恒并没有学饮月君。
而刃的粉丝也因为丹恒粉丝骂刃而生气,一时间,双方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
正主下场都要被打一巴掌的程度。
大约一个月后,剧方放出的一个视频却又让粉丝大受震撼。因为里面两位正主的亲昵成程度,和网上粉丝吵架的激烈程度差不多了。
「唯粉吵翻天,正主相亲相爱。」
「cp粉的春天。」
「卧槽,你们看见了吗,刃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丹恒啊!!」
「是啊我的天啊,刃的眼睛原来那么深情吗?我之前都没意识到……」
「那叫深情吗?那明明是厌恶,你没看到他一直在皱眉吗?」
「路人看到都要磕一口的程度,你们看丹恒当时踩到衣服差点摔跤,刃被吓得那个样子……」
「你看到身边人滑倒了不会害怕?」
「如果我害怕那是因为我害怕他撞到我,刃甚至主动去扶了!扶的还是腰!」
「唯粉一直不是很高贵吗怎么还来管CP粉磕什么啊,还一条条反驳,你们不会偷偷在磕吧(狗头)」
「刃解别挣扎了,刃那个反应就是看老婆的反应,跟我怀孕的时候我老公看着我走路一模一样,而且你看看刃和他面对面的时候眼神老是往他嘴巴上看呢……」
「那是因为丹恒牙齿黄吧(纯路人)」
「路人就闭嘴滚,在CP视频下面逼逼什么」
「这不是CP视频啊这是官方花絮啊……」
「我怎么感觉官方在带头磕,这么多人的花絮他怎么挑双人的发啊……」
「有没有会唇语的姐妹看到刃说的什么啊?」
「好像说的是……饮月?」
「有没有可能,刃把丹恒当饮月替身啊?」
「替身文学磕死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刃不会是因为丹恒之前主动勾引他,他生气了想骂人,结果后来又没把持住吧?」
「哇咔咔,姐妹说得太好磕了!!」
「我求你们CP粉圈地自萌,我看到要心梗了」
在这之后,两家唯粉的混战里面多了cp粉的身影,但唯粉不约而同地把对方当成对家。在哪都要和对方攀比一下,踩对方一脚。
甚至还被爆出双方粉丝线下互掐,因为两位正主的粉丝见面会正好同一天在一个城市,粉丝在飞机场接机的时候,没接到正主结果互掐了起来,最后俩人明明是一架飞机结果隔了两个小时出来。
CP粉:他俩一架飞机!一座城市!他俩肯定要doi了!!
「我去我CP要一起开粉丝见面会,救命啊,我到底去哪个」
「一起去啊姐妹这还用想吗?」
「可他俩同一时间开啊,在两个商场里面呜呜呜」
「可以和好姐妹一人去一个!拿两份签名!」
就在粉丝见面会的当晚,据说刃下榻的酒店被堵得水泄不通,但是却没有路透有他的身影。
丹恒的酒店大家一直都是找不到的,丹恒现在甚至连身份证号都没被扒出来,粉丝想知道他行程必须看工作室行程去猜航班。
他家保密工作一直都做得很好,大家已经习惯了。
所以丹恒的粉丝早就回去洗洗准备睡觉了,只有cp粉和刃的唯粉还在蹲刃的酒店图。
却一直了无音信。
「刃晚上不回去睡了吗?」
「是不是喝酒去了?」
「那会是和谁喝酒呢~」
「反正不是丹恒。」
晚11点。
刃的wb突然发起直播。
所有粉丝都被吓到了,收到推送的时候心跳都漏了半拍。
完
直播内容看彩蛋哦~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海维/Incredible
*原作背景,部分时间线有所改动
*灵魂伴侣AU,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全文2w,BGM—《Wonderful U》 (可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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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整整一年的时间,卡维都认为自己的灵魂伴侣是大巴扎最明媚的舞娘,充满艺术感的妮露小姐;他从未想过,那天引起自己耳坠上红玛瑙感应的,会是前来拟订艺术禁令的王八蛋艾尔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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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生日那天,卡维轻轻扯下蒙住眼睛的丝绸布条,抱着和他发梢颜色相同的泰迪熊,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的生日礼物。
可怜的拖鞋被他一前一后地扔在了楼梯上,他穿着黑色棉质短袜满屋跑,找到的不止藏在阁楼顶的须弥城建筑模型和藏在花园...
*原作背景,部分时间线有所改动
*灵魂伴侣AU,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全文2w,BGM—《Wonderful U》 (可点开)
—
Summary:整整一年的时间,卡维都认为自己的灵魂伴侣是大巴扎最明媚的舞娘,充满艺术感的妮露小姐;他从未想过,那天引起自己耳坠上红玛瑙感应的,会是前来拟订艺术禁令的王八蛋艾尔海森。
—
十岁生日那天,卡维轻轻扯下蒙住眼睛的丝绸布条,抱着和他发梢颜色相同的泰迪熊,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自己的生日礼物。
可怜的拖鞋被他一前一后地扔在了楼梯上,他穿着黑色棉质短袜满屋跑,找到的不止藏在阁楼顶的须弥城建筑模型和藏在花园里的漂亮蛋糕,还有红木书柜第三层抽屉里父母的结婚证。
那不过是本再寻常不过的结婚证。但在幸福的家庭里,卡维的生日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快乐——他本人即是一封记录了这对夫妻十年恋情的情书,与结婚证亲如兄弟。他好奇地翻开,父母的脸越过了十几年光阴朝他温柔地微笑,尚未来得及染上皱纹与风霜。
某个奇怪的印章刻在了结婚证上,在须弥结婚登记处的官方印章底下,图案模糊成团,却莫名有着吸引力,像砝码,为这张轻薄的纸片增添了难以言喻的重量。
母亲的手指顺着卡维的头发往下滑,指缝间是柔顺的淡金色短发,女人微笑着坐在床边,梳理男孩因为翻箱倒柜而乱糟糟的发型。她把红色十字发卡别在了卡维脑后,然后摩挲结婚证上的特殊印记说道:“那是灵魂伴侣的专属印章。它很珍贵。”
灵魂伴侣?卡维把举过头顶的手收回来,再次好奇地摸着那个印记,问她,那是什么?
“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和你父亲就是彼此的灵魂伴侣。”
“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很难遇到灵魂伴侣。我们很幸运,卡维。但如果遇不到也没有关系。不是因为对方是你的灵魂伴侣,她才会爱你……”
女人的目光像羽毛落在男孩的脸上,后半句呢喃揉散在风中,男孩没有听到。卡维很快便对结婚证失去了兴趣,毕竟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冰激凌蛋糕的吸引力远胜于什么灵魂伴侣。
父亲推着蛋糕走了进来,卡维高兴地尖叫一声,跑过去拿起塑料刀,唰唰几刀,将过往的年岁切成了平整的三份,和家人一同享用。
父亲走过来,大笑着夸赞卡维的刀功,这么稳的手以后一定很适合当雕塑家或者设计师。他将妻子与儿子一起拥入怀中。
卡维盯着父母手腕上呼应的印记,如此相衬地贴在一起,他的心底埋下了某颗渴望的种子,在土壤里挣扎翻滚,时刻等待着一场雨后破土而出。
十六岁的卡维吹灭生日蜡烛,翻身,仰躺在教令院宿舍的床板上,莫名想起了那本结婚证上的印章,还有父母贴合的手腕。
他在月光下打开家中寄过来的生日礼物,是一对红玛瑙耳坠,色泽通透,载满了光,非常漂亮。母亲在信中说道,这是在你降生那日从占卜师那里买来的玛瑙,往后的生日当天,当遇到你的灵魂伴侣时,耳坠上的玛瑙说不定会有所感应。
须弥人不会做梦,可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也许不是普通的梦,而是某些更高级的、被命运指引的梦境。
他梦到自己提着一盏油灯走在森林里,羊肠小道笼罩着一层漆黑的雾,他拢着自己的披风,呼吸很轻。
他感到有点冷,那种带着水汽的潮湿阴冷,一个劲儿往他的骨头里钻。卡维打了个寒颤,继续往前,黑雾散去,一片静谧的湖泊向远处绵延。
他看到一朵莲花开在池塘中央,想起月光下的生日蛋糕,上面有团被冷色光罩住的淡奶油,一模一样。
莲花底下是清醒又沉沦的漩涡,引得他脱去鞋袜,赤着脚步步走近。湖底的石子硌到了他的脚趾,卡维的心硌着他的左胸,砰砰,砰砰。他鼓起勇气想去触摸,忽然四周白雾涌起,天地间苍茫一片——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时,左边锁骨隐隐发烫,伴随着刺痛感,卡维伸手摸了摸,那里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块凸起,像个蚊子包,但不痒。
他翻身去照镜子,开了盏小夜灯,那里清晰地浮现出莲花形状的图案,颜色是很淡的金色,近乎看不见,像一朵安静沉睡在他身体里的月莲。
卡维的后背靠在衣柜上,掌心贴着锁骨上的印记。那是灵魂伴侣的专属印记,他知道。某个人在这一天,忽然成为了他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他们被看不见的绳索连在了一起。这很奇妙。
喜悦与未知的不安一起劈头盖脸地砸中了他,他的喉咙口像是有场火在烧,烧穿了那个静谧的梦境。但他又想起那朵湖中心的莲花,冷色的、像淡奶油的、底下有漩涡的,冰凉湖水忽然就从梦境被烧穿的洞里漏了出来,在卡维的心脏里下起一场模糊的雨,抚平所有激烈的情绪。
那颗六年前埋下的种子,颤颤巍巍露出了头。
卡维的心变得很平静,他又躺回了暖洋洋的被窝里,望着天花板,想:我要找到她。
我的灵魂伴侣,这位……嗯,“月莲小姐。”
这种渴望并不只是出自他与生俱来的浪漫情怀。众所周知的是,灵魂伴侣会很大程度上激发对方的灵感与智力,所以许多平凡学者在与灵魂伴侣相遇后,都能在自己的学术领域取得不错的研究成果;除此之外,对于灵魂伴侣而言,彼此的肢体接触都是一种享受。
卡维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锁骨上的图案。他期待着能够见到自己灵魂伴侣的那一天,在私底下也在空闲时间打探过不少;但课业永远会占掉80%以上的时间。教令院可不是什么慈善机构,不会免费发放毕业证书。就算是他这个妙论派的天才,也不得不为了毕业而努力将自己沉入虚空的知识海洋里。
慢慢来,卡维安慰自己。好事多磨,一切等待都是为了足够罗曼蒂克的电影开场。
人永远猜不准电影开场前的广告有多长,或许下一秒,啪——片头就会在荧幕上蹦出来。
卡维收到虚空中传来的学妹的讯息,想约他在大巴扎的小店见面,有些关于建筑方面的问题要请教他。不是第一次被学弟学妹约出来了,他已经很习惯这种约会,在不逾矩的情况下,热心肠地帮助同学派的学者也是他向来爱做的事。
只不过这次对方貌似有些来迟,卡维又看了眼时间,离他们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今天是他的生日,在结束这个下午约会后,他将去奥摩斯港他最喜爱的那个酒馆,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庆祝。
卡维又要了杯啤酒,看了看表,撑着头,右手蜷起食指和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学妹的讯息终于传来,卡维点开,却是对方因故临时取消约会的道歉。虽然有点扫兴,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对于刹诃伐罗学院的学生来讲,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被临时叫走出差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值得多抱怨。
他打了个响指,正想结了酒钱走人,灯光忽然从远处开始一盏盏暗了下来,与此同时,不远处舞台上的灯光显得愈发亮。祖拜尔剧场今天的演出拉开帷幕,火红色头发的美丽舞女走入最耀眼的灯光下,吸引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目光。
卡维也不能免俗,他永远无法对美的事物说不。他对这位新来的妮露小姐有所耳闻,一直都想见一见,可由于忙碌的原因最多只是路过时匆匆一瞥,此刻他下午的邀约临时取消,恰好给了他欣赏舞蹈演出的机会。她很漂亮,但比她更漂亮的是她的舞姿。卡维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翻飞的衣摆,跃动时流畅的曲线让他想起精巧柔美的洛可可风格的建筑,她像弗朗索瓦·布歇笔下的某幅油画。
他在看她,又不止在看她,他的思绪乱飘,飘过祖拜尔剧场的上空,等待着新的灵感酝酿后降落回他的脑海。直到妮露的手腕轻转,片刻后,一朵淡黄色的月莲落在了她的手掌心里,少女捧着莲花,微笑着缓步走上前,正如花神再次降世。
卡维呆住了。
他盯着她手中的莲花,似乎看不太清一样,下意识地往舞台的方向走近些——店主没有拦下他让他先结账再走,因为店主也是妮露小姐的忠实粉丝,无暇顾及他人。
卡维踉跄了几步,心跳有些加快了,而随着他走近妮露,他的红玛瑙耳坠开始抖动,他愣愣地抬手,红色的光甚至照到了他的手指上。他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记不清是怎么走到观众席的,和台下的观众们一起抬头望向台上的少女。她是那么美丽,又充满了艺术感。
——她就是我的灵魂伴侣吗?那位“月莲”小姐?
卡维的心似乎被一阵柔和的春风吹过,有些欢欣雀跃。“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为自己带来灵感”——这是他曾经对上帝许愿的他理想中的灵魂伴侣。而现在她出现了,上帝应允了他。这实在是个巨大的惊喜,最好的生日礼物。
演出谢幕后,卡维急匆匆地去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精心修剪过的帕蒂沙兰,尽管贵了点,但他不想让对方以为是自己在须弥城的路边随手摘的。他将花束献给了妮露,妮露笑着接过,因为是生面孔而多打量了他几眼,除此之外她对他与她对其他人并无不同。卡维也丝毫不介意,毕竟他才刚刚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妮露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可能还没有感应到他们之间的关联。这没关系,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妮露和观众们握手,接受他们的爱意与礼物,像朋友般闲聊着下次的演出曲目。到人群外围时,只剩一个观众尚未握手。
卡维顺着那个方向看,黑绿相间的披风,永远拿着书的知论派作风,毫无疑问,是和他在教令院里有过几面之缘的,新上任的大书记官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在一旁站着,只是礼节性地朝妮露点了点头,没有前去和妮露握手。妮露也有些局促,小心地朝对方点头,目光求助似的望向祖拜尔先生,祖拜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大贤者对大巴扎某个剧场里“愚蠢”的舞蹈演出看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份厌恶在某个吸引更多观众的红发少女来到祖拜尔剧场后愈发明显;但显然他手里有很多更为重要的事情,并没有分多少精力给这里。他大手一挥,派来了新上任的书记官来抓抓把柄,顺便准备起草艺术禁令。
虽然这份艺术禁令在两年后正式执行时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但在那时候,大巴扎的人们都对艾尔海森的到来感到反感。卡维也是如此。
但艾尔海森确实没做什么,他只是来观察了一番,看了个演出,打了个招呼,在自己的虚空终端里记录了点什么,然后打算离开。比起大贤者高高在上、趾高气昂莅临祖拜尔剧场,这位年轻的大书记官似乎过于冷淡也过于平静,仿佛只是来这里吃个饭散个步。
艾尔海森走之前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看了他们一眼。卡维下意识挡在了妮露身前,把她护在身后。这个举动让他自己内心也获得了某种奇异的力量,他觉得自己有点像英雄。
艾尔海森的嘴角勾了勾,落在卡维眼里带些嘲讽。他走了,斜挂在肩头的黑绿色披风随着他的脚步飘动,没带走半缕多余的风。
众人都松了口气。卡维转身,和妮露说了句再见,并且询问了她们下次演出的时间。他说她的舞蹈非常美丽,他想再来欣赏。
那之后卡维隔三差五就往大巴扎跑,有时候送送花,有时候送送各类奇怪的小礼物。妮露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东西都不算贵重,还是收下了。
过不了多久,抛开灵魂伴侣这层关系,他们确实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因为两个人对艺术都抱有某种纯粹的热爱。妮露说自己曾经因为去沙漠练舞忘记了吃晚餐,回到剧场匆匆睡下后又饿醒了,卡维大笑起来,说自己也曾因为灵感突袭临时推翻自己的设计稿错过晚餐时间,饿得不行,可见搞艺术真的很耗胃。妮露也笑起来。卡维又说,像知论派那帮书呆子,还在看书前定好闹钟去吃饭,他们的胃倒是好得很。
卡维在这一年里完成了卡萨扎莱宫的设计稿,这份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作品终于定稿,他结束了一段异常忙碌的时期,虚空终端的行程表划掉一项又一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生日将近。他放松地倒在椅子靠背上,思索着生日那天的行程安排。
灵魂伴侣只有在互相确认的那一刻,所有的身体接触才会有所反应,牵手、亲吻等行为,也会对双方的身心产生增益效果。卡维一向尊重妮露小姐,绅士风度让他不会动手动脚。这一年里,他去大巴扎看了许多次演出,尽管妮露对他的态度和对任何朋友没区别,他还是觉得可以一试。卡维准备在生日那天向她坦白,告诉妮露他们之间灵魂伴侣的关系,顺便询问她是否有更进一步的意向,比如,尝试开启一段柏拉图式的浪漫恋情?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穿得很正式,出门前特意打理好了发型,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他把帕蒂沙兰递给妮露,计划到此都很完美,可是今天的耳坠偏偏失灵了,像睡着一样怎么都叫不醒。卡维脸色微变,心中有些不安。不该啊……明明今天是自己生日,怎么会不亮?
卡维轻咳两声,安慰自己,没事,或许只是碰巧今天的感应没那么强。还有那个莲花印记呢,总不会两个都是巧合吧?
事实证明,还真会。
大巴扎的侧门打开,艾尔海森抱着一叠资料走了进来。
与此同时,卡维的耳坠闪起了红光。
世界静止了。
卡维的脑子像生了锈一样钝住。直到艾尔海森悠闲地朝他们走来,宛如洪水猛兽,卡维机械地转过头,胸口发闷,想着,不,不,不要。
他绝望地看着艾尔海森越走越近,自己的耳坠越来越亮,甚至他的耳朵都因为耳坠的缘故微微颤抖。
去年这个时候,他好像也在大巴扎。卡维愣愣地想。
他长长地深呼吸,不信邪,身体里忽然莫名涌起一股力量,立刻抓住艾尔海森的手,拉着他跑了出去,一路狂奔到教令院门口,离大巴扎足够远。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卡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的耳坠依然在闪烁,清晰地告诉他,这与妮露无关。引起它闪烁的,是站在他面前的艾尔海森。
“你……感应过吗,你的灵魂伴侣是谁? ”卡维咽了下口水,有些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你。”艾尔海森抱着手臂,看着对方因为跑动而气喘吁吁的脸,饶有兴致回答他。
“咔擦”一声。
卡维的心死了。
他精心筹备的浪漫爱情片变成了喜剧片,甚至可能是恐怖片。一颗陨石砸烂了电影拍摄现场,还朝着卡维转过了脸,卡维看到陨石上艾尔海森那张欠揍的脸,仿佛还在嘲笑他,不会吧,真有人会认错自己的灵魂伴侣,还认错了整整一年?
他的世界霎时间天旋地转,尴尬与纠结齐飞,脑子里乱成一团,而他还要维持自己在外的优雅形象。可惜他貌似忘记了,刚刚有人毫不优雅地拽着另一个人一路狂奔,从大巴扎狂奔到教令院。
卡维维持着一丝体面,装作若无其事,用力地拍了拍艾尔海森的肩膀,却没想到他触碰到对方的那一刻,他的肩膀也隐隐像被人拍了一巴掌。
灵魂伴侣间身体上的通感开始起作用了——这个认知让卡维几乎要疯了。这是比莲花和耳坠硬气多了的铁证,身体上的感受是骗不了人的。
“没关系。这位……咳,艾……大书记官。人也不一定要和灵魂伴侣在一起。别放在心上。”
“再见。”卡维的脑子浑浑噩噩的,勉强挤出个笑,转身走了。
上帝果然还是爱跟他开玩笑。他的灵魂伴侣不仅不是陪他一起追求艺术的人,还是被派来拟订艺术禁令的人。真他妈的操蛋。卡维一路往回走,踢着路边的石子,越踢越生气,把石子当成艾尔海森,狠狠地踢飞了出去。
结果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石子精准击中了路边摊上的某个瓷花瓶,哗啦一声粉身碎骨。店主揪着卡维的衣角要他赔钱,这让本就不富裕的妙论派学者的生活雪上加霜。
卡维垂头丧气地走回租的房子,仰面躺在床上发呆。虚空里藏着数不尽的知识,没有一条告诉他,如何更换自己的灵魂伴侣。
啧,算了,换不了也没事。卡维心想,他的灵感只为爱与美而迸发,去他妈的灵魂伴侣。
情场的失意并没能叨扰他太久,很快他又投入了工程监修中。忙碌是最好的情绪解药,他马不停蹄地在教令院和卡萨扎莱宫奔波,几乎没空去想什么灵魂伴侣——何况艾尔海森这家伙也没什么值得他惦念的。除了偶尔,他能感受到某些明显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和身体感受,他也懒得去深思,反正不算太影响生活。
卡萨扎莱宫在万众瞩目下施工完毕。他确实如同卡维预想中的那么美丽——但作为他的设计者,大名鼎鼎的妙论派之光卡维先生,怎么也没想到,被多莉坑了一把,给人打了白工还不够,欠下了一屁股债。
负债累累的大建筑师,喝完朋友请的酒,坐在路边的长凳上看星星,有些凄凉。他望向卡萨扎莱宫的方向,看到它隐隐绰绰的轮廓,噢,天呐,它还是那么漂亮,卡维想。
……而自己也还是这么穷。
他打了两个喷嚏,夜风有点冷,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酒席上他装作洒脱,没告诉兄弟们他其实没了住处,今天早上房东终于因为长期欠费而把他轰了出去。他无家可归,又不愿露宿街头,那该怎么办?
“人是可以不睡觉的。”卡维冷漠地心想。好主意。只要他在长椅上不睡着,他就不算露宿街头。精神胜利法万岁。
他昏昏欲睡,又冻得慌,只听见一阵模糊的脚步声,有人停在他面前。
卡维抬头,看见艾尔海森那张脸,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你冻得我睡不着。”两个人沉默了几秒,艾尔海森开口。卡维反应过来,大概是灵魂伴侣间的通感。
“……感应有那么强烈?”卡维半信半疑。
艾尔海森不说话,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卡维立刻感觉手腕处传来刺痛感。
“平时有那么明显吗?”卡维感到奇怪。
艾尔海森指了指身后不远的地方:“可能是距离原因,距离越近,感应越强。那是我家,你离得太近了。”
卡维满不在乎地摊手,破罐子破摔:“噢,行吧。抱歉啊,我也没什么解决办法,要不你让我住进去,这样咱俩不都不冷了吗?”
“行,”艾尔海森说,“走吧。”
卡维顿了两秒,抬头:“……啊?”
十分钟后他们站在艾尔海森家里的次卧门口,艾尔海森推开门,示意他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进去。卡维仍有些晕乎乎的,他知道大书记官行动力很强,但没想到这么强。
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怎么就稀里糊涂住到了自己并不熟的灵魂伴侣的家里?
艾尔海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卡维才回过神。
紧接着他被更大的冲击震懵了——艾尔海森递给他一枚戒指。一、枚、戒、指。卡维盯着戒指看了好一会儿,眼珠子缓慢地转了转,目光落在艾尔海森手上。和艾尔海森手上那枚几乎完全一样。
对于卡维来说,这个场面实在是过于惊悚了。他被看不顺眼的灵魂伴侣捡了回去,暂宿对方家中,而对方紧接着给了他一枚疑似情侣钻戒的戒指,卡维真的怕艾尔海森下一秒就要原地单膝下跪向自己求婚,然后泪眼朦胧地对自己倾诉衷肠,说其实他早已对自己情根深种。
艾尔海森多少能听到些卡维的心理活动,冷哼一声:“喂,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我这段时间查阅了很多资料,找了最好的工匠定制的,你好好保存。”
“这个戒指能调节灵魂伴侣之间的感应,能尽量减少无意义的感受互通。”艾尔海森顿了顿,蹙眉,“当然也可以加大感应——但我不建议这么做。我们貌似也没有需要这样做的理由。”
卡维接过,掂量了会儿,做工还不错,戴着不丑。
他戴上后左看右看,忽然想到:“那你刚才在外面,直接给我不就好了?我们都把感应调节到最小,你也不会冻得睡不着了。”
“那你今晚找到地方住了吗?”艾尔海森平静地站在门口说。
卡维一时语塞。半晌,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艾尔海森看了他两秒,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关门。
接下来的一星期,两人很意外地相安无事。艾尔海森每日正常上班,卡维除了画工图就是出门采风,两个人除了晚餐时间不会碰面,艾尔海森似乎没有流露出催他走的意思,卡维主动承诺之后挣了钱会付房租,于是更加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大书记官的房子附近没人敢嚷嚷,安静的很,说实话很宜居。
戒指被他们心照不宣地调节到了最小感应那一档,这样可以更专注地做自己的事。
卡维某天躺在浴缸里泡澡,想起自己的毛巾没拿,刚要起身出去拿,摸到手上的戒指,忽然变了主意。他有点心痒,想试试这个戒指调到最大档,能不能直接进行灵魂交流。
他深呼吸,调到最大档,然后在心里默念:“帮我拿一下毛巾,帮我拿一下毛巾,帮我拿一下毛巾……”
两分钟后,浴室门被人打开半边,一条毛巾飞到了他的脸上,门又关上了。
卡维:…………
看来还真挺有用的。
他突然听到艾尔海森不悦的声音,但实际上他刚刚已经听到对方脚步声走回房间了:“你能不能用这个戒指做点要紧的事,没拿毛巾直接喊不行吗?”
“不能,”卡维莫名觉得开心,在心里跟他交流,“喊多累啊,还伤嗓子。”
说完,他把戒指上的感应调到了最小档,愉悦地挤了点沐浴露,哼着小曲儿搓起了澡。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过起了常规又不那么常规的同居生活,总体来说还算平稳。艾尔海森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漏洞和不足之处,不在乎他妙论派天才的身份;他也能随时提出对艾尔海森的不满,不在乎他大书记官的身份。这样很好,很自由,幼稚的争吵也要好过虚伪的阿谀奉承。
但争执总是令人头疼,无论是心理层面还是生理层面。
今天卡维回家时的脸色很差,说话声音也明显和平时不一样,似乎像是感冒了。艾尔海森洗完澡出来,次卧的门敞开一条缝,还透着光。
他看了看日历,明晚是截稿日。他临睡前随口问了卡维一句,能画完吗?卡维吸着鼻子说没问题,今晚能搞完,明天再睡。
艾尔海森在床上躺了会儿,忽然觉得脑袋越来越晕。尽管调到了最小档感应,却依旧挥之不去。他眯起眼,把戒指上的感应档位调大两格,果然能感受到那种重感冒下的昏沉与虚弱。
“卡维,睡觉。”艾尔海森揉了揉眉心,在心里对他说。
“我不!”卡维吸着鼻子倔道。他习惯了一气呵成,熬夜一口气赶完,然后第二天再痛快地补觉。
“睡、觉。”艾尔海森威胁道。“否则你立刻从我这里搬出去。”
卡维恍若未闻。
不到半分钟,他房间的门被人强行推开。艾尔海森端着杯热水走进来,气势汹汹,仿佛手里的不是热白开水而是毒药,立刻就要灌进卡维喉咙里。
卡维被他拉起来,扔到了床上,裹进被子里。他不服气,感冒又实在难受,没力气抵抗,艾尔海森盯着他喝了两口热水,然后把水杯放在床头。
“睡够了效率才高,你现在睡,明早起来画,完全来得及。”
卡维把被子往上一拉,盖住自己的脸,懒得听他唠叨。房间里安静了下来,艾尔海森不知道走没走,卡维闭上眼,心想,算了,真烦,没力气跟他吵了,那就明天画吧。他松懈下来,疲惫感立刻一拥而上,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在某种隐约的钝痛中渐渐沉入睡眠。
半梦半醒间,有人把他的被子往下拉,轻柔地在肩膀处掖好,然后抚摸着他的额头。那只手让他感到安心,像小时候生病时母亲摸他额头的手。那个人的手掌虽然没有母亲那么柔软,上面有薄薄的茧,但有某种独特的、与自己灵魂贴合的默契感,似乎有源源不断的温暖力量从二人相贴的那块皮肤传来,他像被人下了安睡咒语,从容地陷入了梦乡。
醒来后他依旧回味着那种触感,安心又让人深陷其中。他晃了晃脑袋,感觉感冒轻了不少,翻身下床,继续画工图。
艾尔海森最近很忙。他除了日常在须弥城打卡办公,这段日子三天两头跑去奥摩斯港。卡维过几天要去沙漠搞工程,正在整理行李,随口跟艾尔海森提了一句,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进去。第二天他路过沙发的时候,艾尔海森在喀万驿的地图上标好了几个点,卡维心里有些感动,以为艾尔海森要送他一程,或者是陪他去逛会儿。
没想到次日一早,对方就不见了踪影——看来艾尔海森这家伙完全不记得自己提过要去沙漠,做标记只因为他要去喀万驿办事,甚至没考虑过和自己拼个车顺路一块走。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卡维气得扛起行李,连夜催着沙漠工程队上路,工程队的人挂着黑眼圈敢怒不敢言,鬼知道大设计师为什么前几天还不太乐意出发,今天突然就急得跟要去见对象一样。
那之后他们数十天没联系,直到某天夜里卡维在沙漠散步,脑海中忽然接收到了艾尔海森的声音。
“……喂?卡维,你在吗。”
艾尔海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卡维被突如其来的精神链接吓了一跳,忙不迭调节戒指的感应档位,闭上眼努力去感受与那一头的情绪波动。
“怎么了?我当然在,还没到睡觉的点呢。倒是你,你平时不是健康得很嘛?这个点早该睡了吧。”
艾尔海森静了几秒,答非所问:“大建筑师这会儿在干什么?”
“还在工地搬砖呢……呃,好吧,看别人搬砖。我在散步。”卡维伸了个懒腰,沿着某个风滚草打滚的方向,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往前挪,影子在身后孤零零地拉得很长。
“不得不夸一句,沙漠夜晚的星星比须弥城的亮多了。”卡维抬头,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问他,你那儿有星星吗?
艾尔海森躺在床上,下意识扫了一眼窗外。没有,他说,和往常没有区别,只有几颗人造卫星。
真没情调。卡维叹了口气,艾尔海森几乎能想象出他耸肩连连摇头的样貌,耳坠折射星光。
“我买了两箱你喜欢的蒲公英酒。前两天奥摩斯港刚到的,从蒙德运来的,很快就被抢空了。”艾尔海森突然开口。
“真的?!”卡维激动地搓着手,几乎要跳起来,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吹了满脸,才冷静些。他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压抑不住喜悦,艾尔海森,你可别偷喝啊,等我回来都只剩空瓶了。
“看我心情。”艾尔海森勾起嘴角,翻了个身。
“喂——!你怎么这样!不是说好给我的吗?”卡维抗议道。艾尔海森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大起大落的心情,以及那张做出夸张表情的漂亮脸蛋。其实平时他实在不需要灵魂伴侣间读心这个技能,对方把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只有这种见不到他的时候,才需要。
艾尔海森的笑容淡了点。明天是他们筹备已久至关重要的计划执行日,而卡维此刻不在他的身边。他盯着身侧,只有泼洒下来的半片月光,清清冷冷挂在床单上。哪怕他本来也是一个人睡,但他的卧室从来没这么空荡过。
“我可没说过。我只是说你喜欢,没说要送你。”艾尔海森回他。
无聊。卡维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今晚的艾尔海森有点幼稚,他敏感地察觉到对方正在经历某些烦恼之事,于是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会主动找我?”
“明天有些事要办。”艾尔海森言简意赅,似乎并不打算透露太多。
“所以呢?失眠了?”
“嗯。”
“啧……那我勉为其难陪你聊几句吧,看在两箱蒲公英酒的份上。”
艾尔海森听着他的声音,那声音远在数千米外的沙漠,但又因为彼此的感应而近在耳边呢喃。
他眯起眼睛,卡维仿佛就躺在他的身边,皮肤很白,淡金色的头发也是冷的,全身都浸泡在浅灰蓝里,溶进月色之中。艾尔海森本能地伸出手,忽然很想去摸摸他的脸颊,是和月光一样冷,还是温热的?
五岁的艾尔海森低头,伸手拆掉了父母送给他的积木。那是玩具店橱窗里拼得最好的城堡,每个牵着父母手路过玩具店的孩童都会羡慕得惊叫,艾尔海森把它们拆分成一个个零件,零件散在地上像满地的西瓜籽;他又安安静静花了一下午时间,将西瓜籽拼回西瓜。成品是另一座同样漂亮的城堡,尽管和原来那个很相似,近乎相同,但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不一样的——这是出自他手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积木城堡。
艾尔海森厌恶灵魂伴侣。
并不是有多讨厌卡维,他单纯的厌恶这种关系,不论对方是谁。像是造物主的任性,明明赞美人类的勇气与反抗,却还是用灵魂伴侣这种方式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类绑在一起。
他对这种会打破他生活节奏,却又无法自己选择的关系感到反感。
他曾见过有学者在找到灵魂伴侣后立刻抛弃了自己的恋人,转身便和灵魂伴侣双宿双飞,只为了更好地激发自己的潜能,或是沉溺更高层次的快感。
这位学者抛弃恋人的行为不过被人嘲讽了几句,很快他在学术上的几篇精妙论文便封住了其他人的嘴。他所得到的名利与地位,远超那几句不痛不痒的谴责。多么讽刺。
艾尔海森抱着自己的砖头书本,这是他从智慧宫排了一周的队才借到的文学概论精编版,难得一见的精装硬壳纸质书,握在手里很有质感。他心情不错,顺着教令院门口的阶梯往平台走,想去晒会儿太阳,一抹金发就这样路过了他。
某只蝴蝶在这个瞬间扇了扇翅膀,带起一阵难以预料的飓风。
啪嗒。书本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算大,没有引起金发学者的注意,对方仍在和同伴聊天,继续往远处走。艾尔海森迟疑了片刻,蹲下身,弯腰,捡起那本掉落的建筑设计美学。
忽然之间,他右手上的戒指开始疯狂发烫,并伴随着剧烈的颤抖,近乎要勒断他的手指。咚、咚。他的心脏超负荷般撞了两下,艾尔海森猛地松手,手指离开书本的那一刻,戒指霎时安静下来,一切偃旗息鼓。
艾尔海森转头去看,金发的妙论派学者已经走出去一段路,在他的视线里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光点,灼穿了艾尔海森碧绿色的瞳孔。他的心脏被烟头烫了一下,涌现出烦躁感,还有不可避免的排斥——他生命中的不可抗力,终于还是出现了。
书被还了回去,卡维“啊”了一声,揉了揉自己后脑勺的碎发,朝他微笑着道谢,抱着书匆匆走了。艾尔海森还盯着那抹金发看。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冒失的“妙论派之光”……不得不承认,外貌也挺出众,但自己对张扬吵闹的家伙并不感兴趣。至于天才……教令院里的天才可太多了,不是么?
他盯着卡维看了很久。这种不自觉地窥视,渗透了他在教令院的空闲时间,从学院的窗台一直到智慧宫的某张长桌,他总是与卡维“不期而遇”。某天卡维赶完工图趴在桌上小憩片刻,艾尔海森在他旁边坐下,目光淡淡地从手中的书本移到对方身上。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锁骨上的淡黄色莲花印记,艾尔海森一怔,像被某簇微小的火苗烫了一下,收回目光,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阅读手中的书。可潘多拉的魔盒悄悄打翻,某个想法攀附上他的大脑,挥之不去。
他去虚空终端里查过卡维,私底下又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卡维的耳坠在他生日那天会指引他寻找灵魂伴侣,这件事是从某个酒友那儿听来的,轻轻松松,没费什么力气。卡维喝醉了什么都说,何况他本身也没想着隐瞒。
艾尔海森很擅长误导。
他故意借着妙论派学妹的讯息,引导卡维去大巴扎,又三言两语给出建议,促使妮露在舞蹈结束时手捧莲花。这是个不错的舞台相关建议,妮露不会拒绝。
莲花,发光的耳坠,一场具有冲击力的、足以激起人情绪的演出。卡维也如他预料中那样,对妮露殷勤地献花,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有点蠢,有点有趣,艾尔海森坐在一边看戏,虚空终端里打开的不止大贤者布置给他的任务,还有他自己的记录。
他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实验。没有人会试图妨碍自己的灵魂伴侣找到自己,甚至误导对方——人们会觉得这样的人是疯子。无所谓,艾尔海森想,他也不是头一次被人叫做疯子。有时候他甚至会把这个称呼当成赞美,先不论“正常”的定义是什么,像他们那种顺水推舟、无差别接受一切的“正常人”才可悲。
疯子也是好事。
这种误导行为听起来有些混账,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等着看自己这位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发现认错人后的难堪,一反对妮露的殷勤和对自己的厌恶,然后投入他的怀抱。灵魂伴侣,就是这么无趣的关系。尽管他觉得这样的剧目无趣透顶,但卡维长了一张漂亮的脸,那这出戏也还算过得去。
艾尔海森隔着人群,回头望向那两人。卡维上前一步,挡在了妮露身前,像守护公主的骑士。艾尔海森朝他笑了笑,心情不错,目的已经达成,留在这里也没事干,于是他走出了大巴扎。
明明实验过程没出什么差错,一年后他来到大巴扎验收成果,顺便结束这个误会,实验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卡维在发现自己认错灵魂伴侣后,不仅没有立刻贴上来,反而沮丧地拉开了距离。
好吧,卡维叉着腰看起来有些无奈,向他解释,也像在向自己解释:那一瞬间的心动是为妮露小姐的舞姿,那是我见过最美的舞,为我带来了灵感,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成为了朋友;至于认错了人,我会向她好好说明……行了,人也不一定非要和灵魂伴侣在一起。再见。
卡维嘟囔着说完一堆,怅然若失地走了。那片金发再一次和他擦肩而过,在他的视网膜中留下一点光。他让艾尔海森想起扑火的飞蛾,尽管就外表而言,对方更像蝴蝶。
艾尔海森在原地站了会儿。愧疚吗?好像也没有。他没有犯罪,没有杀人放火,只是用一些误导来疏解自己对命运难言的不满。尽管这造成了卡维的难过,但对方在沮丧之外似乎没有太在意。他无需愧疚。谁让对方恰好倒霉,成了自己的灵魂伴侣?艾尔海森握着书的手紧了紧,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他的灵魂伴侣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感觉到了放松,那种被命运束缚的感觉消失了。但同时,左侧胸膛好像空了一小块,像块被切掉一个尖角的奶酪,不太起眼,却让他有些在意。
什么都没有改变——或者说,有什么改变,他并未察觉,或是不愿察觉。他和卡维在教令院里还是会偶遇,在人群中留下个对视,世界静止一秒,又匆匆顺着人海向前。
到后来,卡维建成了闻名须弥的卡萨扎莱宫,他的妙论派之光的名声愈发响亮。
再后来,卡维引以为傲的工程却使他负债累累,流落街头。
艾尔海森近乎不受控制地去关注他,他将这些行为的原因归结为好奇心。等他终于能正视自己的过度关注时,已经有些为时过晚。他甚至对卡维一如既往地给妮露送花这件事感到不爽,尽管这不过是朋友间庆祝对方顺利演出的正常方式,尽管一年前他还很乐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但现在他不想看见。他放走了一只本该属于他的金丝雀,然后又感到后悔。
其实这是一只长得像金丝雀的鹰,而这正是他后悔的理由。
他才回想起来,他是先注意到那抹金发,后来才感应到那家伙是自己的灵魂伴侣。或许灵魂伴侣并非上帝为他所选,而是上帝看出了他的心之所向。
……不过幸好,兜兜转转,卡维又住进了自己家,虽然这个夜晚暂时不在。但他总会回来。
艾尔海森闭上眼,嘴角漾开一个弧度,在闲聊了几句后,对卡维说:“晚安。”
对面听起来比他还困,打了个哈欠:“……晚安。”
他们默契地调小了戒指上的档位,感应像慢慢停止流动的小溪,隐入黑暗中。
一夜好眠。
次日他按时去了教令院门口。旅行者迎面走来,看起来也有几分紧张,但比起旁边的白色漂浮跟宠显然要放松得多。早晨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艾尔海森没来由地想,旅行者的金发其实更接近于暖橙色,卡维的发色要比他冷得多。
想到这里,艾尔海森重复计划的声音顿了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下去。旅行者倒是没说什么,他点点头,两个人朝着教令院的大门走去,一路上倒也顺利,三言两语解决了一个知论派的愣头青,按照计划被带到了阿扎尔的面前。
下一步是装作被神明罐装知识侵蚀理智,借假摔的动作顺手换掉那罐即将被录入虚空的艺术禁令。艾尔海森的心里莫名涌起一丁点不太好的预感,并不是担心计划不能顺利进行,而是……总觉得会有某些意料不到的节外生枝。他摩挲了几下手上的戒指。
“卡维。如果一会儿我失去意识了,无论如何,尽快叫醒我。”他屏住呼吸,在脑海中对卡维说道。
“啊?什么,喂,等等,你要去干什么!”卡维愣了愣,立刻问他,但艾尔海森没有再回答他,而是按照计划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他骤然狂躁起来的情绪传达到了卡维的胸腔里。
“艾尔海森——!”卡维在心里焦急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不知道对面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又不回应他。
艾尔海森趴在地上,粗喘着气,顺利换完了罐装知识。正当他准备回手给阿扎尔来上一拳,然后顺理成章被押下去时,他的后脑骤然一痛。唯一计划之外的事出现了,这两个卫兵下手比他想象的要更狠些,很难说不带点私人恩怨——昏迷的前一秒,他想,幸好他提前做足了准备。
卡维接收不到艾尔海森的回答,心急如焚,把戒指的感应强度调到最大,更聚精会神地注意对面的动静。
这样做的后果是,他的后脑勺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闷痛,两眼发黑,差点站不稳。
卡维:…………
该死的艾尔海森!他在心里骂了艾尔海森千万遍,旁边的工友惊慌失措地扶住他,问他是不是在哪个角落磕到了后脑勺,卡维摆摆手说没关系,呃,有点低血糖罢了。
不得不说,卡维这家伙真的很吵。教令院往下的回旋阶梯很长,艾尔海森原本觉得差不多到阶梯底下时,自己会醒,正好和妮露交接任务,没想到刚坐电梯到教令院一层,他就被卡维吵醒了。
他仿佛在一片森林中醒来,周围满满当当有千百只瞑彩鸟在朝他叫,吵得他有点痛不欲生。
“行了……我醒了,别叫了。”艾尔海森在心里对卡维说。
“你……你!”卡维气恼地喊,“你是终于被仇家套麻袋打了吗?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你知不知道刚刚那下有多疼?我现在都没缓过来!”
我知道啊,艾尔海森轻描淡写地逗他,那一下打在我脑袋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把你这混蛋打傻了最好。卡维火气未消,哼哼唧唧,不再理会他。
艾尔海森在路过妮露的时候朝她微笑,妮露向他点头。他的任务完成了,到了须弥城外的桥边,他也懒得再装模作样,砰砰两拳,两个士兵不堪一击地倒下了,某个文弱学者拍拍手,活络活络被绑了没多久的筋骨,慢悠悠往回走。
收工,下班。
计划很成功,他们如约救出了小吉祥草王,须弥上下迎来了全新的变革,新生的春草在这片土地酝酿出勃勃生机。阿扎尔等人被仁慈的神明宽恕后选择了自我放逐,热爱看戏但并不热心的普通市民艾尔海森却不幸被大堆的待处理事项砸中,甚至有人想让他接替大贤者之位。
开什么玩笑,多麻烦的事,艾尔海森想想就头疼。能不能别为难他一个普通上班族?
为难他的可不止这些。当卡维气势汹汹地闯入智慧宫,他正在享受自己好不容易偷来的片刻空闲时间。
两人数日不见,开场白是熟悉的唇枪舌战。卡维对听来的消息丝毫不信,艾尔海森想,很遗憾,你听到的确实都是真的。连日处理烂摊子,让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艾尔海森此刻抱着手臂,看着叽叽喳喳没完的卡维,没好气地说道:“须弥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我甚至摸不到你的脸。
后半句他没说,当然,打死他也不会说出口。
卡维瞪他一眼,放了句幼稚的狠话,跑掉了。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在往正轨上发展。须弥正在变得越来越好,人们的幸福指数也随之直线上升,除了倒霉的妙论派——他们的经费扣在了代理大贤者、大书记官艾尔海森手里,对方看起来似乎在和他们慢悠悠地打太极,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不批,气得卡维牙痒痒。
艾尔海森本人倒是对气到卡维这件事感到身心愉悦,尽管他其实按照新的流程很快就打算下发各学院的经费了,妙论派的他也不打算多么为难,毕竟大家都是为了论文与研究奔波的学者,相煎何太急。
他摘下虚空终端放在书桌上,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拿上睡衣去洗澡。卡维在自己房间理东西,怎么也找不到装订报告的订书机,于是打开书房的门,想找艾尔海森借。
艾尔海森不在书房,卡维知道他把杂物放在书桌靠左的几层抽屉里,于是走近了翻找。他余光瞥见艾尔海森的虚空终端,忽然灵光一闪。
嗯……虽然不太好……但要不偷偷地……用大书记官的权限批准通过一下妙论派的经费?反正艾尔海森这家伙,一看就是故意卡着经费不放的。
说干就干,他戴上艾尔海森的虚空终端,跳出了权限界面。卡维急中生智,忽然尝试着用自己和艾尔海森一样的戒指解锁,“叮”一声,权限通过。
真的成功了!卡维愣了两秒,有些心虚,又有些莫名的激动。让我看看艾尔海森这小子偷偷在虚空终端里干嘛……嗯。果然什么有意思的都没干,全是公务、报告和爆炸一样的消息列表。
在那些消息列表中,他眼尖地瞄到了某个熟悉的名字。那条消息明晃晃地勾引他,卡维犹豫了片刻,还是点进去了。
来自他熟悉的某位妙论派的学妹:书记官大人,这个项目的经费麻烦您尽快通过申请,看在之前帮您将学长约出来过的份上……拜托了,我们的时间真的很紧,恳请您通融通融,优先通过这项申请!
学长……约出来……卡维捕捉到关键词,眯了眯眼睛。这个学妹和自己的关系还算不错,他想起来几年前生日,学妹约他去大巴扎,但又失约。那好像是唯一一次,她向他提出的单独约会的请求。
疑问与不安若有若无地扼住他的喉咙。卡维脑子也很快,心底忽然升起不太好的猜测,但他并不能确定。他摸了摸戒指,感受到浴室的水声停止了,立刻关掉虚空终端,摘下放回原位,拿着订书机小跑回自己房间。
妮露在回住处的路上碰到了个熟人。卡维站在路灯底背面的阴影底下,突然走出来,吓了她一跳,她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有什么事。卡维看起来有点神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问她,妮露小姐,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那天为什么想到要捧着莲花?是那出舞预先设计好的吗?
妮露的手指卷着发尾,努力回忆了一阵子,“啊”了一声,说,那天艾尔海森先生来得很早,在后台和自己偶遇,说自己这出舞很适合用手捧莲花作为收尾,效果确实非常棒,看来这位大书记官的艺术感其实也很不错呢。
后面她说的话都被揉成了团,卡维脑子很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听到最关键的那句——艾尔海森说适合用莲花。这本就不怎么需要推理,卡维的脑子想通只要两秒钟,但他想不通的是这么做的动机。
女孩和他挥手告别。他看向路灯,路灯也平静地望着他,直到他眼睛被刺眼的光刺激到发酸,才率先败下阵来,浑浑噩噩地走在须弥城夜晚的街道上。
他的虚空终端发来消息,卡维瞥见发件人是艾尔海森,直接本能地“啪”一下关闭。
但讨人厌的声音阴魂不散,直接借着灵魂伴侣之间的感应,非要出现在他脑子里:“怎么突然出门了?你房间灯都没关。”
卡维不说话,突然发狠似地用力地扯下戒指,然后深呼吸,竭尽全力封闭自己的意识,他能感觉到那条他们之间的意识纽带,他亲手拦断了它。
在足够强烈的愿望下,他做到了。
烦人的感应彻底消失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整理自己的情绪,怎么面对艾尔海森,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索性往自己最熟悉的卡萨扎莱宫那个方向走。戒指在他手里捏了半天,他想直接痛快地扔进河里,但不知什么原因,最终还是随手塞进了口袋。
卡维在卡萨扎莱宫外面的花坛边坐下,繁星盖在他背上。在最初的愤怒平息后,他其实只是有些迷茫,没有难过——好吧,就一点点。有时候他以为自己很懂艾尔海森,但有时候,比如这时候,他又完全猜不透他。
捉弄人也是有限度的,就如同他们平日里的争吵,心照不宣地有一条界限,两个人都不会越界,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刻意引导自己认错灵魂伴侣整整一年……真的越界了。
艾尔海森其实真的挺讨厌自己的。卡维左胸膛抽痛了两下,很沮丧地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想起自己感冒时抚摸他额头的手,想起两个人深夜在心里的闲聊,想起扔在自己脸上的毛巾,他原以为……他……
……算了。
卡维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什么都不去思考。
风太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卡维被一阵阵针刺般的头痛给逼得抬起头来,猛地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他感觉头脑在发热,身体却越来越冷了。不太妙,他心中哀声叹气一番,早知道跑出来前该多穿几件,刚从沙漠回来没多久,本就不太适应,还急匆匆穿了件单衣出门,发烧了又得受罪。
他的肩膀和后背突然一重。卡维愣住,转头,就看见艾尔海森站在他身后,只穿了件黑色紧身衣,没披他那件黑绿色披风——因为披风正落在自己身上。
艾尔海森应该是放轻脚步走过来的,以至于自己都没能察觉到有人接近。但对方明显有些气喘吁吁,看样子跑过一段路。卡维并不打算领情,想把披风摘下来扔回给对方,但……实在太暖和了。
他很没出息地拢了拢披风,起身,坐到了花坛另一端,跟艾尔海森尽可能拉开距离。
艾尔海森慢慢走到他身前,在他面前蹲下,和他对视。
“你知道我误导你的事情了。”艾尔海森问他,用的确是肯定句。
卡维的喉咙有点生锈:“……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难熬。
“对不起。”
“我承认,当时我的想法确实过于偏激。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你口中那种自私的人。”他微微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掩了眸中神色,晦暗不清。
“但是,先别拒绝我们之间的感应。”艾尔海森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膛上,然后将戒指的感应调到最大。
卡维被他的动作吓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方才还努力封闭住自己的感官与意识,这会儿瞬间破了功。
艾尔海森的情绪像暴涨的潮水,冲开了闸门,朝他奔涌而来;卡维感受到他的懊悔与歉意,还有一种氤氲在湖水底部,积蓄已久的潮湿爱意。那是艾尔海森藏匿已久,从未向他表露过的真心。
卡维年少梦境里的淡奶油色的莲花,主动降落在了他手心里。
他慌忙摇头,努力切断感应,心跳得很快。但手腕却没能挣脱开,艾尔海森依旧牢牢地抓着他。嗯,对方的胸肌确实手感很好——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卡维摸到手掌下心脏沉稳有力的跳动,和自己的心跳频率趋于一致,越跳越快,近乎要撞到对方灵魂的怀中。
“我为你和你的艺术着迷。”艾尔海森靠近他,凝视着他的双眼,声音很轻,但语气很郑重,“并不是因为我们是灵魂伴侣。”
“卡维。很抱歉,或许我早就已经爱上你了。”
他无需为这件事道歉,卡维心想。
艾尔海森或许值得为先前的误导道歉,或是为他们之间的别的鸡毛蒜皮的争吵道歉,但唯独不该为爱上他这件事道歉——因为他们犯下了相同的错误,所以谁都不必感到愧疚。
母亲在风中呢喃的后半句话,他小时候没有听见,此刻却已经知晓了,那半句话与艾尔海森对他说的那句异曲同工:“不是因为对方是你的灵魂伴侣,他才会爱你……”
“在他爱上你的那一刻,你们才真正成为了灵魂伴侣。”
卡维在心中叹气,无奈地想,完蛋了,妈妈,我爱上了一个混蛋。
“回去吧。”卡维认栽似的开口,一锤定音。
他有些晕乎乎地起身,感觉头重脚轻,艾尔海森立刻搂住他的腰,皱眉,手背在他额头上贴了贴,有点烫。
艾尔海森转身微微蹲下,示意卡维上来,他打算背他回去。卡维也不推辞,能让艾尔海森主动背人的机会可不多,享受一下特权怎么了,反正他自己说爱我,卡维心想。
艾尔海森的背很宽阔,令人安心。卡维搂住他的脖子,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在小幅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瞥见艾尔海森流畅有力的颈部线条,一路隐入黑色紧身衣,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嗯,有些过分性感了。
卡维凑过去,在他侧颈吻了吻。艾尔海森顿时浑身一僵,把他往上颠了颠,哑着嗓子威胁道:“别乱动。”
“我没有。“卡维小声否认,有团火无时无刻不在舔他的肋骨,烧得他心绪起伏,头脑发胀。
该死,怎么还没到家……他好想亲他。卡维胡思乱想,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建一条直行道,从卡萨扎莱宫直通须弥城,省时间。
艾尔海森用手肘推开房门,把卡维安放在床上。刚一放下,卡维就在他嘴角啄了一口。他抓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这个角度刚好看见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上面那个莲花印记。艾尔海森心头重重地一跳,他自然能感受到卡维在想什么。
“你发烧了。……下次吧。”艾尔海森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低沉。
“不要下次。”卡维打断他,眉头不太高兴地皱起,抱怨中带着天生的、无意识的撒娇:“你要是现在走出去,这辈子就别进来了。”
“可这是我家。”
“那你特意大半夜把我带回‘你家’做什么?什么都不做?做慈善?”
卡维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艾尔海森看着卡维有些发红的脸颊,那双手因为发烧的缘故有气无力地捏着他的领子,并没有什么压迫感,反而像只张牙舞爪的猫。他的眼睛因为头脑发热而盛着一汪湖泊,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艾尔海森伸手,在理智的弦崩断的前一刻,用手心将他的眼皮轻轻地抚下,让卡维闭上眼。
随后他亲了亲卡维的耳垂,从侧颈一路吻到那个莲花印记,衬衫从空中划过,落在了床头柜。
黑夜里燃起一场汹涌的火,他们的喉结贴近彼此的心脏,灵魂在火中起舞,欢愉又缠绵。
直到白昼又一次降临,卡维抬起酸软的手臂,挡住早晨的阳光,转过头,看到艾尔海森熟睡的脸。睫毛很长,鼻梁高挺,把卡维的心戳成柔软的棉花。
卡维明白,艾尔海森不是他向上帝祈求的,能够陪他一起随时随地讨论艺术、感慨美的人。艾尔海森是教令院玻璃彩窗里照进来的一束冷色光,那束光恰好照在了他的工图上,而他在光线下继续自己的艺术创作。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契合?
卡维撑着头,心情愉快地捏捏艾尔海森的脸颊,对方皱着眉头醒来,眯着眼,有力的手臂一把将自己捞进了怀里。
“早安。”艾尔海森说。
“早安,早饭你做。”卡维捏了捏他的鼻尖,回答他。
又是一年生日,卡维经过大巴扎,给妮露送了一束帕蒂沙兰。这是他提前好几天预订好款式的花束,而妮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这一次,她终于能够从容又落落大方地收下他的花。
“谢谢——!总觉得,卡维先生你好像和自己握手和解了呢。”妮露眨眨眼。
“嗯……谁知道呢?不过,现在这样挺好的。”卡维说。
他们对视一眼,想起之前的误会,都笑起来。这个笑容带着点释怀意味,像是与过去握手言和。聊了半小时后,卡维和她道别,得到了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和一段真诚的生日祝福,然后回了家。
某个麻烦的家伙还在家中等他切蛋糕呢。
卡维泡了杯热咖啡,没怎么加糖,缓解奶油蛋糕的甜腻。他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的高度,过长的金发懒散地扎成个小辫,在家里的唱片机中换了张碟片。舒缓的女声包裹在四周,他抿一口咖啡,跟着音乐轻声哼。
“I never knew,
When the clock stopped and I'm looking at you,
I never thought I'll miss someone like you…”
艾尔海森在书桌前,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别影响我办公。”
卡维装作有些惊讶:“哦,是吗?”他抬手,很熟练地接住对方扔过来的书,免得砸到自己脸上。低头一看,是自己的某本艺术杂志——也是,这家伙怎么可能舍得乱扔他自己那些宝贝书。
他把杂志随手放在茶几上,还是坚持说完了被打断的后半句:“你明明很喜欢这首歌。你自己告诉我的。”
他指了指左胸口。
“这么喜欢在我办公的时候读心,不如猜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艾尔海森回他。
“嗯,我猜——你想吻我。”
卡维抱住手臂,饶有兴致地斜倚在他旁边的书柜上,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摘掉艾尔海森的眼镜。
好,大书记官这下是彻底处理不了公务了。
艾尔海森起身,关掉了桌上的台灯。他在昏暗中准确无误地衔住对方吵闹又柔软的嘴唇,像攫取一段流淌的乐曲。
“But I know that it's
Wonderful,
Incredible,
Baby irrational,
I never knew it was obsessional,
And I never knew it was with you…”
纽扣在地上滚出去一串距离,咕噜噜的声响很清晰。卡维好像有些不满地小声嘟哝了句什么,尾音又融化在交缠的呼吸里。
上帝啃了半个苹果,悠闲地挥挥手,随意却又不那么随意地将两个年轻人绑在了一块儿。他们误导,他们争吵,他们和好,他们在下一秒坠入爱河。
夜空降落在小屋的花园里;三流文学家与二流艺术家之间的一流爱情,如彗星降临于此。
爱哪有什么上天注定,灵魂总是自己会寻找伴侣。爱不过是交缠呼吸间混乱的白雾,流转于热咖啡与窗外的凝霜之间,最后化作他们之间一个缄默又热烈的吻。
无人知晓。
可你知晓。
—END—
终于写完了……拖了很久的一篇,起初只是一个脑洞,写到后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TOT
很ooc,感谢阅读!
【知妙】与睡梦同姓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
•有点克苏鲁元素。
•灵感来自游戏文本《阿赫玛尔的故事》。
卡维跪在沙原中央,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流落至此。透明的水滴掉落在面前的沙地上,洇开一小片褐色的湿痕。
啪嗒。又掉了一滴。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咸水从下颌滴落的痒意,那份痒意几不可察,逐渐爬上颧骨,被沙漠的烈风刮得有些涩痛;再往上爬,再往上爬,就进了眼睛。
他的眼睛胀痛,又酸又涩,止不住地淌水。
或者说,流泪。
面前是浅金的沙海,壮阔得万里无垠。可他的思绪还困囿在地底曲曲折折的回廊中,见不到一颗光子。
艾尔海森还在那里。
【01】
三天前,大贤者办公室。
“找我干嘛?”卡维推开了门,“有屁快放,我还有图纸没画完呢。”
“自己看。”艾尔海森从手边拾起一只文件夹,丢到了他的面前。
卡维对着他的头顶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嘟嘟囔囔地揭开第一页,可刚看清标题,他的表情就僵住了。
这是一份失踪报告。准确点说,是一份五个人的失踪报告。
这五个人来自同一支勘探小队,在过去的半年里负责赤王陵地下二到四层的勘探。四天前,这支队伍在进入陵寝之后就与教令院失去了联络。报告后附有五个人的生平,都很简短,毕竟这五个人都不到三十岁。卡维飞快地翻过去,直奔后面的搜救报告。
搜救报告也只有短短几行字: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反而连搜救队的队员们都出现了精神失常的症状,只有唯一一个佩有神之眼的人安然无恙。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是那位神之眼持有者的口述。幸运儿名叫芙莱什塔,一个泼辣的沙漠女人。据她描述,两位队友的“异常”自进入赤王陵的地下五层就开始了。起初并不明显,只是显得有些恍惚,她以为是低血糖,还嘲笑了他们。
“直到我们路过一间…那什么,耳室,对,他们管那个叫耳室。那两个蔫哒哒的软蛋突然就精神了,兴冲冲地就扎了进去。
“我?我当然跟上了。但说来挺奇怪的,那屋里啥都没有,连破烂的瓶瓶罐罐都没有。非要说的话,就是有股怪味儿,闻起来跟鸡蛋臭了一样——我只是打个比方,知道吧?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鸡蛋。
“但在进去之后,那两个家伙——莱昂和卡斯帕——就开始发笑。起初还只是窃笑,跟老鼠叫似的,然后越笑越尖,越笑越尖,几乎就成了尖叫了。老天啊,我这辈子还没听哪个男人那么叫过!不怕您笑话,我被吓着了,呆呆地听他们相对尖叫,好像在进行什么我听不懂的交流;然后,然后他们大概得出了某个结论,突然就不笑了,莱昂拔出小刀,一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是的先生,千真万确,我没有省略任何内容,他手腕的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吓得魂飞魄散,一掌劈晕了他,卡斯帕却转过头,怨毒地冲我嚎叫,仿佛我不是要救他而是要害他——那动静太可怕了,简直要震聋我的耳朵。
“后边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拿水壶砸晕了卡斯帕,剪下衣袖给莱昂包扎了伤口,拖着他们逃了出来。”
艾尔海森批了两份公文,估摸着以卡维一目十行的阅读速度应该看得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卡维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五指紧扣着文件夹,指甲泛出用力的白色。
“要我去?”他简练地问。
“我们。”艾尔海森纠正道,笔尖点了点他手里的文件,“从芙莱什塔的描述来看,搜救的人选必须拥有神之眼;赤王陵满是古文字和古机关,人选还要有判读文字和解谜的能力。这两项一卡,整个教令院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由我负责古文字判读,你负责机关解密,这是所有可行方案里组织起来最快捷的一种。”
“但你说的只是‘搜救’里的‘搜’吧。”卡维质疑道,“真要谈‘救’,咱俩可不靠谱。还是再带个医生吧。”
艾尔海森靠在座位里看着他。
……喔。卡维忽然反应过来:健康之家好像没人有神之眼。
“那,”卡维退而求其次,“那带个搜救队员? ”
“搜救队五十六个人,只有芙莱什塔和内特有神之眼。芙莱什塔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内特态度很强硬,坚决不去。”艾尔海森点了点桌上的信笺,“这封求助信就是搜救队寄过来的。”
“……”卡维撇了撇嘴,可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啪的合上了文件,“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艾尔海森点头,“我已经叫人收拾了行李,你要是还有稿子没交,最好先跟甲方知会一声。”
日落时分,两人骑着驮兽,从喀万驿出了城。卡维坐在艾尔海森身后嚼着三角饼,听他讲述早先时候没来得及说明的前文。
追溯起来,人兽失踪的案件其实并非始于这支勘探队,而是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上个月月初,也就是四十二天之前,勘探队在月度巡护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端坐在圣显厅的王座上,已经高度腐败。勘探队几经走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确定了他的身份,是个镀金旅团猎手,名叫“萨梅尔”。
“萨梅尔来自一个崇拜赤王的极端宗教组织,'图特摩斯'。”艾尔海森说,“他们追寻着阿赫玛尔所谓的‘黄金梦乡’,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正是他们打开了赤王陵尘封已久的大门,并且荡平了其中绝大部分机关。”
人们没有在萨梅尔的尸体上找到任何致命伤,御座的周围也没有打斗的痕迹,萨梅尔似乎是自己坐上王座,然后通过某种方式离奇地死去了。
自那之后,怪事就逐渐多了起来。这具尸体就像是打窝的鱼饵,一块下去,无数圆张的鱼嘴便霎那间浮出水面:好几个守村人陆续失踪,经常来做些皮草生意的镀金旅团也不见踪影;有阿如村的居民声称,自己在入夜后听见了陌生的动静,这种声音“湿哒哒的”,“从未听过”;向村医马鲁夫抱怨自己做噩梦的居民明显增多,梦的主体内容大同小异:自己静立着,四周一片漆黑,时不时有冰冷、肥软的东西贴着自己的小腿蠕动过去。
“你居然会把噩梦列为线索之一。”卡维忍不住咂了咂嘴,“我做噩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热心。”
“同种类型的事物之间也有高下之分。你的噩梦都是些什么?”艾尔海森嗤了一声,“十个梦里有八个三流甲方,剩下两个,要么没酒喝,要么暴露了我们——”
“哎哎哎哎!”卡维嚷嚷起来,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只有几个镀金旅团影影绰绰在地平线上,“……咳,不是说好不提的吗?”
“我们住一起。”艾尔海森还非说完不可。
“啊是是是。”卡维搪塞道,“接着说,失踪、声音、噩梦,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旅团的祭司。艾尔海森于是继续陈述,语调平静如水。
教令院跟镀金旅团原本毫无交集,与这位祭司的交集则是伴随他入住健康之家而产生的。据扎卡里亚医生描述,患者入院时神志不清,被五花大绑在一块门板上,双眼包着条肮脏的绷带,猩红的血液就从其下不断渗出。
来不及询问病史,扎卡里亚急忙准备清创。可解开纱布他才发现,这并非他所预计的兀鹫啄伤,而像被指甲胡乱抓挠过,又拿手指往里狠捅的结果。
他毛骨悚然,扭头看向患者的双手,只见十指的甲缝里都填满了暗红的血痂,指腹还裹着些粘稠的胶样组织。
那是他干涸的玻璃体。
“呃…所以他……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卡维的眉心抽搐着,缓缓拧了起来,“为什么啊?”
“不清楚。”艾尔海森回答道,“他一直处于严重的谵妄之中,呓语的内容也时有变化。”
他分不清昨天和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也记不得前来探视的族人。用扎卡里亚的话来说,“定向能力受损严重”。他半梦半醒,永远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弓背侧卧着,脑袋挤在枕头和床栏之间,以蒙着纱布的眼窝俯瞰医院的地板,态度时而敬畏,时而厌恶。敬畏时,他恨不能五体投地——“我们的主……!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唉,唉!您果然不曾抛弃我们……!”厌恶时,又恨不能杀之后快——“滚开!肮脏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玷污语言的亵渎之物!愿七重诅咒加诸你身!”
“因此,扎卡里亚前天给教令院写了封信,申请借用一个附近闲置的仓库,用于安置那位祭司。”艾尔海森说,一句话就把卡维拔了出来,“他说:'太吵了,能不能让他搬出去住'?”
“……”卡维嘶地抽了口气,“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怎么会呢,”艾尔海森矢口否认,“我只是在复述他的信件。”
“你最好是。”卡维听起来有点儿咬牙切齿,“所以你是怎么回答的?'让他快滚'加上三个感叹号?”
“我回信什么时候用过感叹号?”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啊!”卡维的语调抑扬顿挫,极其浮夸,“赶走他可是天下第一乐事,你一定从出生开始就盼望着这一天吧!”
……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字写在脸上了。艾尔海森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事实上,我还没开始动笔,扎卡利亚就委托一位护工送来了口信——用不着仓库了,祭司的族人们把他接了回去。”
“诶?”卡维一愣,“他痊愈了吗?这么快?”
“没有。”艾尔海森说,“颅内感染了,高烧不退。”
——他绝对不能出院!
扎卡里亚带着一个护士拦住了他们:他伤口感染了,每天都要换药,你们照顾不好的!
大夫。沙漠民操着生硬的官话:我们不是在跟你商量。我们从不商量。
请让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说。
扎卡里亚咽了下口水,脚步却没有挪动分毫:我也没在跟你商量!沙漠缺水,他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滚开。男人说。
该滚的是你!扎卡里亚也恼了:你想杀了他吗?!
男人箭步上前,抽刀顶住了医生的喉咙。满屋患者尖叫着四处逃窜,护士大吼把刀放下,黑皮肤的女人冷漠地瞧着他,像瞧着一只倒霉的沙狐。
我说最后一遍。男人说:滚开。
“他们劫走了那位祭司,并将其作为人质,一路向喀万驿逃窜,最终消失在西北方的沙暴里。”艾尔海森说着,勒紧了缰绳,“他们在沙暴里走不了太远,何况还拖着一个将死的病号——我们到了。”
卡维听得喉咙发干,艾尔海森却干脆地停止了叙述。卡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月色中浮现出几个凹凸的阴影,依稀可辨是几顶帐篷。
“……那群家伙的营地?”卡维问。
“对。”艾尔海森跳下驮兽,把缰绳折了几道握进手心,“走吧,跟他们聊聊。”
【02】
天已经全黑了。入夜的沙漠凛风刺骨,营地里却既没有生火,也没人守夜。两人就这么径直走到了营帐之间,四周除了风声,只有涂了桐油的布帐在啪啪作响。
营地中央堆着垛早已熄灭的木柴,已经凉透了。上头架着口生铁大锅,里边是黑糊糊不知道什么的半锅东西,烧糊前应该是某种炖菜。
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艾尔海森化出弯刀,一脚踢翻了铁锅!
哐!
营地中蓦然腾起一声巨响,旋即被裹挟着沙砾的疾风吹散。但这无疑足够了,睡得再死也不可能不醒。
可营地里依旧一片冥寂。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卡维向右歪了歪头,示意他从这边开始。前四顶帐篷里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只有地上堆着些毛毯水囊之类的用具,昭示着主人离去时有多么匆忙;但在撩开最后一顶帐篷的帘幕时,两人却齐刷刷地愣住了。
一具干瘪的尸体半埋在沙地里,皮肤皱缩,表情痛苦,没牙的嘴大张着,双眼唯余两个褐色的窟窿——正是那位祭司。沙漠里气候干燥,尸体因而没有腐烂,而是脱水了,死亡时间起码要追溯到一天以前。
艾尔海森皱着眉头,拿刀背刮开他身上的沙土,一刮之下,两人又是一顿。
祭司死亡的直接原因大概既不是脑疝也不是败血症,而是失血过多:他几乎体无完肤,浑身上下皮开肉绽,伤口摞着伤口,让人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那所剩无几的一点儿好肉也被厚厚的血痂覆盖,一经翻动就簌簌地往下剥落,如同黑色的鳞。
卡维看得一阵气闷,推开了艾尔海森的弯刀,埋头往下挖,一把,一把,终于把祭司从沙土中完完整整地刨了出来。他原地蹲了一小会儿,也可能蹲了半天,拿手心徒劳地合了下祭司已然挛缩的眼皮,低声道了句对不起,便用力掰开了尸体的右手。
刨土的时候他就发现那手里似乎紧紧攥着团什么,像纸。眼下掰开一看,确实是半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还沾着血,撕口处极不整齐。卡维小心翼翼地将它铺平,半张简陋的画便展现在两人面前:
那画看起来极倒胃口,因为构成它的所有线条都在哆嗦,几乎找不着一条干净的直线。画的内容很简单:一条曲里拐弯的地平线分割天与地,天上挂着一弯里出外进的月亮,地下躺着很多痉挛的长线。就这。但地上那些东西要说是单纯的线条,又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时粗时细,时起时伏,时而交缠,时而分散。艾尔海森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艺术家——他向来擅长从稀烂的画作中解读出作者的本意——却见此刻的卡维神色晦暗,定定瞧着那张肮脏的画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轻唤。
“嗯?”卡维蓦然回神,“怎么了?”
“分析一下。”艾尔海森冲着画纸扬了扬下巴。
“收好你的下巴,多说‘请’、‘学长’,和‘谢谢你’。”卡维不满道,但还是依言开始了拆解,“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点了点纸上弯曲的天体,“月亮。”地平线,“地面。对吧?”
“对。”艾尔海森说。
“然后就是剩下的这个'东西'。”卡维拿指尖圈了下那堆乱线,艾尔海森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这个”,而不是“这些”。
“线条的排布虽然凌乱,但也算是有章可循。”卡维说,“首先,它们都是连续的长线,而且都是成组的,没有一条落单。你看,这是两条并行,这边则是三条、甚至四条交织在一起。”
“他应该是想要表达出'体积'的概念。”卡维说,“沙地上的东西并非阴影,而是切实存在的、具备'体积'的东西。”
艾尔海森点头。
“第二。”卡维指尖一挪,原本相去甚远的两组线条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两条还算笔直的线,搭桥似的把两组长线搭了起来。卡维用指尖摩挲过这条短线,然后就跳到下一处,又下一处。
“这些突兀的'桥',”卡维说,脸颊在月光下有些苍白,“很像'拉丝'。”
艾尔海森心下一颤。
“作者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是坚硬的,而是'黏稠'的。就好比把一块面团揪成两块,中间一定会拉出丝来。”
“再看这里,”卡维继续指下去,“本来还算流畅的一组线条,很突兀地鼓起来了。”往右一挪,“凹下去了。”再一挪,“又鼓起来了。”
“他想传达出'运动'的概念。”卡维说,这次不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也很有些艰涩了,“这东西不是静止的,它在运动。”
“它很可能......是个活的。”
两人陷入了沉默。
艾尔海森对画作没有那样敏锐的感知,但在卡维说过之后,每一根线条就都有了自己的意义:作者是要描绘这样一种东西,它是漆黑的、粘稠的、蠕动的,如扭曲的橘络、肉质的根茎,如纽虫濒死时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
真恶心啊,卡维想。什么玩意儿会长成这样?
“来说我的结论。”艾尔海森低沉的声音把他拉回到现实,“第一,祭司身上几乎全是伤口,但前臂及手掌是完整的。说明他生前经历过毒打,但毒打者有意避开了他的胳膊。”
“……尤其是右边。”卡维说。
“对。”艾尔海森示意了一下尸体的右臂,“死者的右手臂几乎没有伤痕,唯一的一条鞭痕也非常靠上,这显然是刻意回避的结果。”
“再看双手。死者的两只手都沾有大量碳粉,右手的碳粉主要位于小鱼际和指缝中,与握持炭条的姿势相符;左手的碳粉则遍布了整个手掌,”艾尔海森手心向下,做了一个按压的动作,“与按压纸张的动作相符。”
“以上两点,再结合这幅画弯弯曲曲的线条和滴落状的血迹,它大概率就是祭司的手笔。”艾尔海森说,“但根据扎卡里亚提供的病志,祭司存在严重的颅内感染,连大小便都无法自理,不可能突然爬起来画画。所以我倾向于,是先有毒打,才有了这幅画。”
“又或许……”卡维梦呓般低声道,“毒打的目的就是这幅画。”
“没错。”艾尔海森指向画纸参差不齐的裂痕,“撕裂的方向与祭司五指收缩的方向相同,说明他不愿意交出这幅画。这是他最后的负隅顽抗。”
祭司被剧烈的痛觉唤醒,有人在牵拉自己的四肢。他曾经为之祈祷的族人们将他五花大绑,押跪在纸笔前,仿佛那纸笔是即将诞下神明的子宫,而他,既是助产的祭司,也是待宰的羔羊。
马鞭蘸过珍贵的盐水,猝然挥落下来。
他无数次近乎昏迷,又无数次被马鞭抽打在背上、腿上、甚至脸上。温热的血液离他而去,他感到眩晕与寒冷。他用抽搐的右手执起炭条,那手痉挛着,画不出一条利落的直线。他的两只眼睛都没有了,被自己亲手抠碎了,因为它们见过“脏污的恶臭的烂得流水的东西”;他死都不想面对那样东西,可他的族人们却高擎着马鞭,剧痛和叫骂如疾雨般落在他皮开肉绽的躯体上——
画出来!画出来!画出来!!
剧痛。剧痛。空洞的眼窝淌出腥臭的脓水,和鲜血混在一起,尽数砸落在暗黄的纸面上。剧痛。剧痛。
他画下去,斑驳的纸上生长出地平线和一枚弯月;他画下去,“那样东西”便从无到有,缓缓降临在大地之上。
它是漆黑的,是必须将炭条按在纸上用力摩擦的漆黑;它是立体的,是要用两条三条四条线交织表现的立体;它是黏稠的,会拉出粘腻的丝;它是运动的,它蠕动着……它是活的。
他画得很慢,常常画着画着就晕过去。族人鞭打他,他有时能醒,有时不能。完成最后一笔时已近黄昏,族人们围坐在篝火旁,正准备开餐;火上架一口生铁大锅,里头熬煮着新鲜的炖菜。
有人发现他停了笔,便抄起鞭子走了过去。啊啊,他沙哑地哼叫着,干裂的唇上挂着黑色的血:画完了,画完了。
画完了?族人疑道,伸手去取那张稿纸,却不料祭司猛然抓住一角,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将画稿硬生生扯成了两半。
若是尚未完稿,这样的抵抗免不了要挨上一顿毒打。但画稿已经到手一半,便再没有人关心祭司的生死;他们急切地围拢上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空气如死般凝滞着,唯有炖菜的咕嘟声震耳欲聋……
“在那之后,他们将濒死的祭司扔下,”卡维接话道,“没吃饭,没熄火,没带任何行李,就这样离开了。”
“这与他们接回祭司、又毒打他的行为规律相符:都很急迫,都不惜代价。”艾尔海森若有所思,“他们想要的大概率就是这幅画。或者说,这幅画里传达出的‘信息’。”
……
两人又分头在营地里搜寻了一遍,确认再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便决定继续赶路。
“素论派的那群家伙,经常把一切异象归咎于地脉。”卡维说,跟着艾尔海森骑上驮兽,“你怎么看?”
“不像。”艾尔海森简短地回答道,“地脉很少给人造成精神创伤,尤其是在禁忌知识已经肃清的当下。”
“唔。”卡维含糊地应了一声,“你还有什么猜测?”
“……我的猜测你应该也想到了。”艾尔海森瞥了他一眼,“不敢说么?”
“喂……!”卡维小小地发作了一下,“你才是专业搞考古的,我尊重你的意见你还——嘁,听好了!我猜,这东西与赤王有关!”
据史书记载,赤沙的君王阿赫玛尔为了追求永不老去的理想国,曾在漫长的时光里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研究来自深渊的知识。凭借着超凡的智慧与经年的苦思,他总算有所突破,可魔鳞病和死域也在此时悄然降临,开始无声地侵吞他的国土。
后来的故事版本颇多,因为幸存者寥寥无几,但大抵都有相同的结局:阿赫玛尔狂妄的愚行终于惊动天理,沙漠的王都为报应的狂沙所掩埋,人声鼎沸的都城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为了终止这场浩劫,哀恸的君王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肉体端坐在王座上为巨虫所噬,灵魂则投入地底曲折复曲折的蛇行回廊,与王都千百万尖叫的魂灵融为一体,永远徘徊迷途,向无底的深渊横冲直撞而去。
现如今,禁忌知识已经消除,神王的肉体也已腐朽。那么,灵魂呢?
“祭司在谵妄中曾呼唤过'至伟的、至慧的、哀恸的主',这样的称呼很容易联想到他们所信仰的已故神明,赤王阿赫玛尔。”卡维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莫名迟疑起来,“嗯……也未必,只能说确实有这个可能。魔神安德留斯的残魂至今仍在镇守奔狼领,稻妻也曾发生过类似'祟神作乱'的惨案。但如果真是这样……”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艾尔海森明白他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人类能做的也就不多了。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卡维的呼吸轻轻缀在他的背后,稍显急促,意味着他还有话要说。
“……其实,在我初次读到阿赫玛尔的时候,”果然,卡维继续道,“那会儿大概五六岁吧——就产生了一个疑问。”
月色温柔,艾尔海森默默倾听。
“我想,是赤王自己做了错事,赤王的人民却并没有错。相反,他们在沙暴和魔鳞病中艰难求生,已经是一种赎罪;那么,为什么他们也要和赤王一道困于幽冥,不得自由呢?”
……可以,这牛角尖非常卡维。艾尔海森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兴许只是讲述者添油加醋的结果罢了。”艾尔海森说,话里有些微不足道的安抚意味,“那场浩劫的生还者太少,流传下来的史料本就不多;何况《阿赫玛尔的故事》源自一位镇灵的口述,”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考古界一致认为,镇灵的口述是可信度最低的材料。”
“嘿,雨林奴才!”卡维给他逗乐了,掐着嗓子学镇灵说话,“当心别闪了舌头!”
“所以,还是先考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吧。”艾尔海森说,“我们只是来找人的。”
“嗯,也是。”卡维话锋一转,再次鲜活起来,“找人,找人——等咱们明早到了赤王陵,就先把救援队没有搜完的地下五层跑一遍,分头找,动作快点的话十来个小时就能跑完——”
“卡维。”然而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困不困?”
卡维一哽。他分明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被艾尔海森这么一问,却忽然没了声响。
“别说话了。”艾尔海森像是早有预料,并不如何惊讶,“脚踩到蹬子上,靠着我休息一会儿。”
聒噪的艺术家安静了。过了约莫半分钟,才小声嘀咕着披风上的挂件好硌人什么的慢慢依偎过来。艾尔海森的脊背挺拔而温暖,舒服得卡维瞬间就犯了困,但坐在驮兽背上他也不敢睡着,就强迫自己闭一会儿眼就睁开眨眨,闭一会儿眼又睁开眨眨。半梦半醒间,他隐约瞥见沙土下展开了一张暗色的巨网;那暗色漫无边际,若隐若现,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逐渐上浮。他本应感到毛骨悚然,心中却只有平和——无比的平和。
他靠在艾尔海森背上,用他困倦的眼睛目睹了“它”的降临:仿佛江流发源、新竹破土,无数漆黑的泉眼同时开始喷发,沙地瞬间就沦陷于漆黑的恶意;它似乎是流体,又比流体稍坚韧些,泛出潮湿的、如婴儿肌肤般的点点光泽;它是银白的月色与浅金的沙丘的孩子,却从万丈之下的深渊降生,向上坠落至父母怀中;它蔓延在大地上,如橘络、如石油、如纽虫的口器;一经娩出,便立刻成为了天地的主人。
他感到重心缓缓偏移,便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驮兽已经踩进了一处黑色,那触感便如同踩了流沙,连带着他和艾尔海森一同,缓缓沉降下去。
艾尔海森。他呼唤着身前的男人,并没有很多惊慌:艾尔海森,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男人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也往下去?
艾尔海森微微回了点头,卡维能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卷翘的睫毛。
当然了。他说:我们也往下去。
卡维便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任凭重力攫住了他的身体——
一只手猛然拦在腰间,制止了这种颓势。卡维睁开眼睛。
他差点从驮兽背上溜下去,而艾尔海森适时收回了手。
我睡着了?!
卡维瞳孔地震。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的心虚在瞥到艾尔海森披风上的口水时达到了顶峰,又在转开目光后尽数飘散了——沙丘在月下蜿蜒起伏,泛着银白的清辉,地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安恬。
——可是,那个梦难道不够安恬吗?
时间尚早,星子还没有完全熄灭。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没有说话。
【03】
第二天一早,约莫在“夜露完全消散的时分”——这是卡维的表述,用艾尔海森的话来说是早上八点半——两人抵达了赤王陵的大门。艾尔海森一夜没睡,可面露憔悴的居然是卡维。他安静得出奇,一声不吭地安顿好了驮兽,又从附近的绿洲割了些草料,慢慢喂给它吃;艾尔海森就站在一边等他,艺术家纤长的睫毛低垂着,显出种若有若无的疏离。
卡维是这样的。艾尔海森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只要他的眼皮抬起来,无论那是出于愉快还是愤怒,他都鲜活地位于世界中央;但他一旦垂下睫毛,所有的斑斓就立刻离他远去了。
卡维喂完了两筐青草,牲口吃饱了,亲昵地打着响鼻蹭他的手。艺术家爱怜地摸了摸驮兽的脑袋,第二秒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牲口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点点惊慌起来,呜呜哀叫着,试图往后退,却又被套在脖子上的缰绳拽住了。
“乖孩子。”卡维低声哄道,左手将短刀挽到背后,右手搂过牲口的脖子轻轻抚摸,“乖孩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从腰包里取出两只空水囊——这是他从那个营地里顺来的,艾尔海森起初还不明白它们的用途——对在驮兽的膝弯处,随后便在瓶口上方、膝弯最柔软的嫩肉上,又快又准地抹了一刀。浓稠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驮兽吃痛,不住地哀鸣着,卡维抚摸着它的后腿,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咕哝声;而艾尔海森想:他看起来离我好远。
卡维接满了两只水囊,加起来约莫有一升半,这才包扎了驮兽的伤口。这样的出血量人类承受不了,对于驮兽却没有很大影响。艺术家拧紧瓶盖,抓了把野草蹭掉手上的血污,重又转到牲口面前,捧着它笨重的脑袋说了好些安慰的话。惊恐的动物在他怀里渐渐平静下去,卡维最后揉了把它的鬃毛,提着两袋鲜血走到了艾尔海森身边。他看起来憔悴又难过,所以艾尔海森一时间没能问出口来,只是默默接过血袋塞进包里,两人一同往赤王陵走去。
地下一到四层的机关已经被图特摩斯和勘探队荡平了,他们得以顺利地进入到地下五层。因为担心耳室对精神还是存在不良影响,两人先分头搜索了剩余的地下五层,不出意料地一无所获。在出发点汇合时已经到了晚上七点,两人稍作休整,便来到那个耳室。
耳室很小,只是个3x4x4的小屋子。一如芙莱什塔所言,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中人欲呕的腐臭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屋里空荡荡的,没有机关,没有陪葬品,甚至没什么沙子,让人觉得有点……
“太干净了。”艾尔海森说。
“……退后。”卡维突然开口道。长时间的沉默让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艾尔海森跟着他退到门边,卡维拧开那两瓶驮兽血,尽数浇在地上。腥膻的血顺着砖石的缝隙渗透下去,过了片刻,只听机括咯咯运转的声音由远及近,原先严丝合缝的地砖噶嘣一响,居然裂开了一条缝隙,两半地板分别向两侧滑开,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阶梯。
入口洞开的瞬间,恶臭也扑面而来,熏得两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精彩的推理。艾尔海森揉着鼻子想。耳室是空的,却能够闻到恶臭,说明极可能存在暗道;莱昂选择了割腕而非其他的自戕方式,说明打开暗道的钥匙可能是鲜血,或者至少与鲜血有关。不过,这条线索链并不完备,尤其是“莱昂”这一环,可谓漏洞百出,这也是他没往这方面考虑的原因:精神错乱的人突然自伤并不稀奇,为什么会认为他是有的放矢呢?
他看了眼身边的艺术家,后者正蹙着眉心,一点儿要跟他炫耀的苗头都没有,艾尔海森就明白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多半又是那过于灵敏的直觉在起作用。
两人用提灯照了照洞口。光照的范围有限,但足够看出地下的空间大得出奇:空洞呈圆柱形,洞口露出的阶梯就盘旋在这个圆柱形的内壁上。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把一根螺丝插进蜡块,再把螺丝拔走后留下的印痕。那股恶臭的答案就倒卧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台阶上,是个二十六七的年轻女人,已经开始腐烂了,身上还背着只黑色的旅行背包。死因一目了然,是位于尸体手腕上的那道割伤:女人对自己下手奇狠,腕管已经完全离断,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艾尔海森脚步一顿,卡维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报出了她的身份:“梅卢辛,勘探队队长。”
勘探队的五个人里没有一个神之眼持有者,自然也就没有人拦她。身材娇小的女人在放掉自己三分之一的血之后,毫不意外地倒在了洞口。
两人沿着石阶转过半周,洞口漏下的光亮就基本看不到了。面前的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十几具尸体,都已经烂得看不清面目。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卡维紧紧地抿着嘴唇,步伐却毫不拖沓。
不必停留。艾尔海森和卡维都很清楚:他们是为了活人来的。
顺着螺旋的楼梯下行,一路上割腕的人类尸骨越来越多,恶臭也越来越浓;尸体腐烂的程度各异,有的还算新鲜,有的已经看不出人形,但唯独没有白骨:即使是腐烂程度最大的,也还是没到白骨化的地步。考虑到地底的气温和湿度都不算低,这些人应该都是近一个月死去的。
......换言之,都在萨梅尔“献身”之后。
两人屏着呼吸走过了尸体最为密集的五圈楼梯,最糟的一段几乎要踩着他们下行;再往下走,尸体的数量又渐渐少了,大概是因为能在大出血的情况下坚持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空气稍微清新了些,但又混入了一丝别的异味——那并非地下室难免的潮味儿,而是一种熟悉的、但万万不该在此出现的水腥味。
终于抵达楼梯尽头的平地时,艾尔海森报出了一个区间:“四百八十到五百个人。”
在他们刚刚走过了的十六圈楼梯上,死了这么多人。
“教令院收到的失踪报告是二十五人,其中六个守村人,剩余十九人均为押送货物的镀金旅团。”艾尔海森说,“现在看来,实际失踪人数远不止于此。”
“他们是一群一群消失的。”卡维涩声道,“就像我们追查时看到的那个营地。所有人都走了,没人留在外面,所以消息传不出去,教令院也不可能知道。”
“......有可能。”艾尔海森说,“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也就意味着失踪的不止四百八十人——甚至远超四百八十人。”
他们顺着楼梯下蛇形的回廊继续往前,没走几步,指南针就开始乱转。但艾尔海森还保持着他的方向感,说他们正在曲曲折折地向南走去,也就是渡厄厅的方向。
与乱葬岗似的石阶不同,回廊里倒伏的尸体已经很少,但大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畸形——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碾压导致的畸形:不少尸体都跟布口袋一样软塌塌地瘫在地上,脆弱的扁骨——比如肋骨和颅骨——全都碎成了沫;相对结实的密致长骨也折断了,尖锐的断端刺破皮肤,高高支出体外,破碎的脏器从通往体表的每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溢出来。那模样让人想起虫蛹,如果你无意中踩爆一个,啪的一响过后,你的鞋底就会是这幅光景。
“我们的机关术专家有何看法?”艾尔海森问道。
“……”卡维嫌弃地皱起鼻子,“为什么你连提问都像在阴阳怪气?”
“如果你的脑子里只有阴阳怪气,那你就听什么都是阴阳怪气。”
“不,我分得清幻觉和事实。”卡维翻了个白眼,但重点很快就挪回到尸体上,“能造成碾压伤的机关不多,只有两类,比较常见的是滚石,另一类则是节段性传动墙体,我们管它叫‘夹子’。挺好理解吧,就是走廊中的某一段做成了活板,入侵者踩到扳机之后,啪,两边的墙壁就夹闭起来——很毒辣的设计,不过也相当罕见,一般只用于王陵。”
“昏君的王陵。”艾尔海森一针见血。
“嗯哼。”卡维点了点头,“生前有多享受万人景仰,死后就有多害怕被人找到——但这里没有‘夹子’,墙上没缝,墙那边也是实心的,你听。”笃笃,敲了两下,“滚石也不太可能。滚石需要笔直的坡道,而不是曲曲折折的水平走廊,撞两下动能就耗光了。”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碾压伤不是由机关造成的?”
“不是由我认识的机关造成的。”卡维回答得很谨慎,但艾尔海森知道,这个答案约等于“不是”。以卡维的机关术造诣,就算他不知道机关的具体名称,也应该猜得到机关的种类;就像他自己虽然不能精通每一种文字,却能分辨出每种文字的语系一样。
见他不再继续追问,卡维便垂下了眼帘。除去来历不明的碾压伤外,他还有些别的疑虑,那就是“动机”。
跟艾尔海森讨论实质性问题的时候,他总是尽力只摆事实,因为那是艾尔海森唯一听得懂的东西。但高悬于事实之上的考量也总是存在,落在这里,就是设置机关的动机。
阿赫玛尔几乎从不部署致命的机关——这一点在陵寝的前五层已经体现得很清楚了。赤王陵的机关非常无害,连喷火的地笼都没有几处,因为说白了,杀人不是阿赫玛尔的追求,他的追求也没有哪个能够依靠杀人达到。那么,这个需要放血进入的耳室,和横尸于此、饱经碾压的人们又该作何解释呢?
随着两人越发深入,空气中的水汽也越来越重,四周潮得像刚下过雨的稠林,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泛出肉眼可见的水光。卡维一直没吭声,但艾尔海森能感觉到他绷得越来越紧,终于放慢了脚步。
艾尔海森问询地看向他,后者双眉紧锁,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身边的砖墙。
“怎么了?”艾尔海森问。
“唔……”卡维摸着下巴,不太确定的样子,“你觉不觉得,这墙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艾尔海森挨近一步:古老的砖墙泛着层叠的霉斑,墙根处长满了黑绿的苔藓;除了恶心点儿以外,实在看不出什么问题。
卡维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估计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含糊地哼了句大概太累了吧,继续闷头赶路。艾尔海森给他递了块薄饼,卡维接倒是接了,但吃得非常敷衍,咬了没两口就塞进了腰包。
这副模样艾尔海森可太熟悉了,卡维在画稿期间的标准状态: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问题,外表就跟灵魂出窍一样。卡维往往会在这种出窍的状态下干些傻事,比如把开心果囫囵个儿塞进嘴巴、穿反裤子,或者往洗衣机里倒上半斤香氛,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自食苦果然后清醒过来——比如现在,卡维毫无悬念地踩上了一片青苔。
艾尔海森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他的裤腰,卡维就没摔下去,只是有惊无险地滑了一步。这一滑似乎给他带来了某种灵感,卡维唰的瞪大眼睛,一把推开了他;将原本拎在手中的提灯转套到食指上,靠上了湿润的墙面。
艾尔海森凑过去,只见提灯的长轴与墙壁形成了一个向下开放的锐角。角度很小,可能都不到一度,但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零点七度。”卡维喃喃道,抬头对比了一下上方的墙体,“但上半跟这里又不一样,它像是……它像个曲面。”
“年久失修,砖石松动了?”艾尔海森问道。
“不…应该不是。”卡维轻轻摇了摇头,忽然熄灭了手中的提灯,“艾尔海森,你站到中间去。”
艾尔海森照办,并将提灯举过头顶,使光线尽可能均匀地分布于四面砖墙。
卡维后退了一段,在距离他大约十米的地方站定了。他的目光依次滑过四面墙壁,脸色越来越难看。
“别动。”卡维简短地命令道,用提灯的把手在墙上划下了一道刻痕,急匆匆地向前数了二十步——用的是估测场地的步幅,所以是标准的二十米——刻下了另一个刻痕,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可他并没有如艾尔海森所想的那样将提灯贴上墙壁,而是在湿漉漉的墙壁上来回摸索,仿佛寻找着什么东西。
艾尔海森心下一沉,快步向他走去,卡维的睫毛飞速眨动着,似乎无法理解面前的一切——
刻痕不见了。
那条由白铁刻在砖石上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夹角也变了。”卡维的呼吸有些急促,“一点零、一点二、一点八。”意思是第一次在这里测得的夹角是一点零,二十米外一点二,折返后测得一点八。
“卡维。”艾尔海森低声道,“看积水。”
卡维应声低头,只见原本平铺在地的污水竟在墙根处蓄积起来:地板如两侧的墙壁一样,开始向内突出。
“——快走。”卡维还在发愣,艾尔海森已经一把拽住了他,原路向北跑去。卡维给他拽得踉跄了几步,但也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跟上了。
这已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了。卡维想。消失的刻痕,扭曲的墙壁、地板——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还有穹顶。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他们眼中的走廊,根本就不是什么走廊。没有哪种砖石结构能够完成这样近似“蠕动”的形变,而如果事实当真如此,所谓的“走廊”实际上是“体腔”,那么刻痕的消失也就不难解释了。
既没有鬼打墙,也没有暗道机关。就是单纯的愈合了。仅此而已。
随着他意识到这一点,起初只能靠建筑师的直觉识别的微小形变愈发鲜明起来,脚下的地板也更加粘腻了;积水往来涌动,四壁由褐色逐渐变为了肌肉的暗红,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条索状的纤维;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形,包括那些僵死的尸首,他们狂奔,它们扭动,四面石壁向中心紧缩,道路越来越窄,终于,在灯光所及的视野尽头紧紧贴在了一起:啪!
两人惶然止步。
来不及犹豫,他们再次调转了方向。次第咬合的走廊追在身后,他们在暗红色的黏膜上彼此拉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未知的深黑。
走廊通向一间不算开阔的石室,差不多有客厅那么大。两人都已经累得半死不活——卡维尤其,但他不愿承认——所以只拿探灯草草地晃了下,就回头看向了那条会吃人的走廊:它已经完全沦为了肉质的管道,最后一点四方的形体也失掉了。紧缩的肌肉在石室的入口处突兀地打了止,似乎没有蔓延过来的趋势。两人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在确定这里不会被管道波及后,就席地坐了下来。
卡维这会儿不嫌弃他的披风了,一脑袋扎到了艾尔海森肩头;而后者一手从包里翻吃的,另一手举起提灯,开始仔细端详这间石室。四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大块大块的白色大理石板拼接而成,没有机关,也没有特殊的接缝;整个地面就是一个升降梯的平台,应该可以朝下活动,位于平台中央的开关看起来状况良好。
他又转过去看来时的肉质管道,它激烈地蠕动着、碾磨着,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肩上的脑袋越来越沉,艾尔海森动了动,低声唤道:“卡维。”
换来了一声模糊的咕哝。
“卡维。”艾尔海森拍了拍他的脸,“别睡着。”
“……老天哪,你可真贴心。”卡维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埋怨,但还是嘟嘟囔囔地坐直了。他从艾尔海森手里接过一包饼干,慢慢吃了起来;咔擦咔擦的轻响缀在耳畔,带着些奇异的催眠效果——艾尔海森也很困,当然。他刚才看了眼怀表,现在是凌晨五点,距离他上一次合眼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六小时,相当于两个通宵。
……但他的困和卡维是不一样的。艾尔海森难得产生了某种直觉:比起单纯的“困倦”,卡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那东西抓着他,正在把他的神智拖向某个地方。
“我去检查一下开关。”艾尔海森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起身时手肘带了下卡维,后者就跟没骨头似的倒了下去。
“哎哎哎哎你干嘛啊?!”卡维迷迷瞪瞪的给他扯住领子拎起来,气得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小腿。艾尔海森往后一闪,那脚踹了个空,倒差点给他自己绊个狗啃泥。
“某些人闹够了没有?”艾尔海森说,语气冷了下来,“我刚说过,不准睡觉。”
“'我刚说过,不准睡觉'…嘁。”卡维哼哼唧唧地学他讲话,“你下次说不准喘气儿得了。”
艾尔海森的回答是把包抡圆了甩给他。
“……喂!”卡维给沉重的背包砸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拽着长长的肩带破口大骂,“有病吧你!”
活泛起来了。
艾尔海森垂眸掩过一丝笑意,向石室中央的开关走去。
他当然不是在故意折腾卡维——至少这次不是。他只是判断,以卡维现在的精神状况,睡眠反而是最危险的。
他一定会做梦。艾尔海森想。而且,情况会比沙漠里那次棘手得多。
察觉到卡维睡着之后,艾尔海森就放松了驮兽的缰绳,任它在沙里慢悠悠地踱步。这要是卡维醒着,肯定又要大喊大叫着人命关天之类的催他快走。得亏他睡着了。
慢点就慢点吧。艾尔海森想:让他睡一会儿。
可就在入睡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卡维忽然口齿清晰地叫了他的名字:“艾尔海森。”
“嗯?”他以为卡维醒了,顺口答道。
“我们怎么办?”他听起来有些困惑,但并不惊慌,“也往下面去吗?”
艾尔海森一顿,扭头看去。金灿灿的脑袋靠在他肩上,沉甸甸的,呼吸依旧匀停。
他没醒。
“卡维。”艾尔海森迟疑了一秒,“你做梦了吗?”
“……”
“卡维?”艾尔海森抬高音量,“醒醒,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依旧没有回音。
他的心悬了起来,用力刹住驮兽,卡维就随着惯性在他背上撞了一下,重心猝然倾倒。他急忙伸手去拦,好在卡维终于清醒过来,只借了把力就成功稳住了身体。卡维大抵不知道这件事,但他一定也已经察觉到了某些异样,因为整个后半程他都没有说话。
艺术家的直觉和感知力向来惊人,艾尔海森很清楚,所以不必向他强调禁止入睡的原因——他也没问不是吗?
【04】
开关的外壳有些锈蚀了,内芯却很光洁,显出经常使用的模样。两人顺利地启动了升降梯,平台便开始吱嘎运转着向下降落。电梯井远比两人想的要深,艾尔海森估测了一下,按每秒一米的速度计算,下降持续了将近两分钟。在这漫长的两分钟里,空气里那股近似鱼腥的异味被无限放大,近乎达到了胶冻的地步。
他们并没有直接降落到宽阔的平台上,而是位于一个水平开凿的短隧道,要下去还要跳个将近三米的台阶。艾尔海森拎着提灯朝下望去,只见满地散落着金灿灿的饰品:项链、耳坠、戒指、胸针。璀璨的惰性金属在探照灯下发出尖锐的反光,仿佛无数不甘闭合的眼睛。
艾尔海森把提灯叼在嘴里,率先跳了下去。啪沙。传来金饰磕碰与水花四溅的声音。
卡维也学着他咬住了探灯的把手,纵身一跃,艾尔海森居然张开双臂接了他一下。
卡维几乎要被那个转瞬即逝的拥抱拯救了。
两人一同举起提灯,一个庞大、乃至于恢弘的密室便在眼前延展开来。它似乎是一个图书馆,因为每隔两三米就立着一个硕大的木架子,一直没入到灯光所及的视野之外;但它又绝非寻常意义中的图书馆,因为那些高耸的木架上码放的并非书本,而是层层叠叠的畸形尸体,灯光一打,便泛出种令人作呕的灰绿光泽;它们到处都是,架子上、地上,甚至架子下面狭窄的缝隙里都塞着几具,以各种难以想象的角度弯曲着,好似体内不存在一根骨头。
直到拎着提灯的指尖开始发麻,卡维才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这些当然不是失足落入此地的现代人,至少不全是。沙漠里现在有多少人?不清楚,但绝对没有这么多。这是一整个繁华城邦的人数,远非现今零星散布的旅团所能比拟的。
他忍着强烈的反胃,逼迫自己仔细观察它们的形体:它们有着状似人类的躯干,两只手臂却与躯干紧密融合,两条腿也彼此融合,形成了一条类似鱼尾的畸形组织;肩上本该长着头的部位被一簇纤长的、挨挨挤挤的触须所替代,原本圆润的脖颈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再逐渐分裂为更细更长的触须,最长的足有近两米。那些触须粗细不匀、长短不一,仿佛海葵的刺丝,湿嗒嗒地粘成一束。
所有的尸体都肿得发亮,跟吹了气似的,皮肤湿润,像去过鳞的鱼肚,但比鱼肚更加娇嫩,隐约透出其下曲折的黑色条索,又软又粗,时不时抽动一下;它们远看灰绿色的皮肤也并非其本色,而是被无数漆黑的小字模糊之后的结果——是的,尸体青白的皮肤上满是针尖般细小的漆黑的字,即便是与其他尸体紧贴的部位,字迹也没有磨损分毫;那显然不是后天写上去的,而是从体内泛出来、长出来,或者……“提取”出来的。
“这就是……”卡维有些窒息,“阿赫玛尔的地宫?”
“显然。”艾尔海森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为了研究禁忌的知识,阿赫玛尔曾幽居在地底迷宫的尽头’。说的就是这里了。”
“他为什么……”卡维欲言又止,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是,他怎么……这、这些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人类。”艾尔海森率先做出了判断,抬手指向了其中之一,“你看。”
臃肿的尸体之间,夹着点什么金光璀璨的、纤细的东西,应该是一条项链。
“这些金饰就是证据。”艾尔海森低声道,“他们都曾是阿赫玛尔的臣民。”
臣……民?
艾尔海森还在轻声分析着金饰的形制,但卡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裹挟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它冲走:“灭国”二字与堆满地宫的尸体相比,终究太过抽象,也太过傲慢了。卡维眼眶发酸,凑近了想去阅读那些针尖大的小字,却被艾尔海森拉住手臂拽了回来。
“别看了。”以往独断专行的声音现在听来,居然只让人觉得安心,“你脸色很不好。”
“……”卡维缓过一口气,也起了点调侃的心思,“你好几天不刮胡子脸色也不好。”
他本意只是想打个趣,却不料艾尔海森闻言一顿,表情反而古怪起来,握紧了他的手腕:“我们出发多久了?”
“嗯?”卡维有些莫名,“五六天吧,为什么这样问?”
“……”艾尔海森掏出怀表,“现在是我们离开须弥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过六分。以及——”他伸手捏住卡维的下颌,大拇指稍微用了些力气,“你的胡子还没冒头,说明我是对的。你的时间观念出问题了。”
那又怎样?
这句反问溜出来,就像从幽谷里溜出一抹烟霞那样自然,以至于卡维自己都顿了两秒才发觉不对。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靠在艾尔海森背后做的那个梦,面前的一切都在滑向异常,但他却感到平静——和一种在面对艾尔海森时独有的、习惯性的不服:“你才有问题!”
“你最好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艾尔海森乜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优待病号的打算,“跟紧点,我们要尽快找到出路。”
“哈?!”卡维彻底清醒,但也濒临爆发了,“你个——算了!与其指望你关心我,还不如指望转转悠悠兽!”
“转转悠悠兽?”艾尔海森挑了下眉,“那是什么,你脑内‘有情有义’的蕈兽朋友吗?”
“什么脑内?!转转悠悠兽是真的!”卡维破口大骂,“转转悠悠兽是莱伊拉的蕈兽伙伴,小姑娘跟我介绍过,这么大这么高,掐起来软乎乎的,可不像某个家伙又臭又硬!”
“哦?那我该夸你厉害吗?”艾尔海森寡淡道,“你把时间都忘了,却记得那只蕈兽的手感,果然是一家人。”
“你……!”卡维几乎要气晕过去,却感到手心一热,艾尔海森握在他手腕处的右手向下一滑,牵住了他。
他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灰发中露出的半个耳机。
“……呃,你、”卡维舌头打结,“你干什么?”
“牵手。”完全是句废话。
“牵……”卡维深吸了一口气,“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首先我没疯。”艾尔海森不假思索。
“但你这样会让我疯得更快。”
“别咬我就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却没有放开。他们并肩从两座尸山之间走过,仿佛春游的学生穿过山坳。灰发的学弟牵着学长,快他半步走在学长的左前方,齐眉举着那盏提灯;在他们身侧,无数知识陪伴着主人长眠于此,树木早已枯死,年轮却依旧瑰丽。
“他们死在地上,却最终来到了这里。”灰发的学弟说,“这应该正是阿赫玛尔所为。只有他能如呼吸般自如地调遣沙漠。”
地表的沙暴毁灭了一切。活着的男人和女人、猎鹰与驮兽,同死去的砖瓦一起深埋地下。但暴风没有直接降临在阿赫玛尔头上,而是绕开了他,绕开的曲线像极了讥诮的嘴角:阿赫玛尔,你毫发无损,却是整片国土唯一的罪人!可耻啊,可笑!
日光与沙漠的君王,在日光与沙漠的嘲讽中晕眩了。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身,逃也似的回到了深埋地下的密宫——他曾经幽居于此,为创造出永恒的理想国焚膏继晷;现如今,他获得了方法,却害死了目的。
可耻啊,可笑。
他脚步踉跄,终于跌坐在地宫中央,久久、久久地枯坐。而后,他抬起手臂,沙漠便响应他的呼唤,海潮般涌动起来。昔日的臣民自四面八方归集于此,尸首如倒灌的海水般倾入地宫,几乎要淹没渺小的王。
然后呢?卡维想。他对他的臣民们做了什么?让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浑身长满漆黑的小字,永远躺在书架上——他又抱着怎样的动机呢?
说到动机……那个用血打开的机关,也依旧令人困惑——
“卡维。”艾尔海森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想什么?”
卡维咂舌:“在想你为什么十年如一日地这么烦人。”
艾尔海森置若罔闻:“说出来。”
“……”卡维沉默了一下,“我在想他的动机。”
“阿赫玛尔的动机?”艾尔海森说,“我倒是觉得不难揣测。”
威权植根于理性与逻辑。喜怒无常的神明往往只会使人畏惧,言出法随者才能散播威望。阿赫玛尔作为永恒的三位神王中最具威权的神明,他的行为理应是最好理解的。
“我们从地下四层的那间耳室开始捋起。”艾尔海森说,摇曳的灯火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光,“我猜你认为那间耳室与整个赤王陵的设计格格不入,但其实不然。”
“首先,假设你想得没错,即那间耳室确实并非赤王的手笔,而是与最近的异变同宗同源,来自于一个未知的意志。”艾尔海森说,“那么,它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单纯地诱人自杀吗?”
卡维一怔,若有所觉地摇了摇头:“不,不对。根据芙莱什塔的描述,被蛊惑的人会通过尖叫交流——姑且算是交流吧——然后……”只有其中的一个会选择割腕。
“没错。”艾尔海森点头,“这个人的存在,更像是单纯的'钥匙'。换言之,它的目的应该是引人深入,而不是让所有人死在门口。那个需要鲜血启动的机关对它来说不是助力,而是阻碍。”
“所以我认为,那间耳室应该是阿赫玛尔在位时的设计。而且,它有个并不突兀的解释:守门。”艾尔海森说,“钻研禁忌知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与世隔绝的空间,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这两者随便哪个都无法得到。所以阿赫玛尔想出了唯一可行的办法:人间蒸发。如果你研读过阿赫玛尔的编年史,就会发现后世史家在记述他的行迹时,几乎都存在一段相同的叙述,即赤王曾毫无预兆地消失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你是说,”卡维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阿赫玛尔在人间蒸发的同时,很可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对。”艾尔海森点头,“他极有可能告知了一个亲卫、甚至一支系族在危急时刻该如何找到他,地点在那间耳室,手段是奉上牲醴。也就是说,你用驮兽的血触发机关大概率并非鱼目混珠,那处机关很可能本来就是用牲畜的血液触发的。”
“如果是这样,风格就合上了。”艾尔海森总结道,“与他设计赤王陵的理念完全一致:几乎没有杀伤性,只保留了一定的仪式感。”
“……“卡维思索了一会儿,接受了他的推测,追问道,“那他的臣民呢?他把自己的臣民变成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就更好理解了。”艾尔海森说。
如何统筹万民的智慧,建设出无忧的理想国?
在花神死去之后,这个问题成为了赤王和草神分歧的起点。
草之神的回答是共享,而沙之王的回答是继承。草之神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空气一样自由流淌;而沙之王认为,想要建立无忧的理想国,必须让知识如同血脉一样代代传承。
两位神明一样的聪敏,一样的固执,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草木的王女东渡而去,赤沙的君主则留在沙海之中,继续他僭越的研究。
后来,报应的沙暴覆灭了他的王权,悲剧本应随着唯一的罪人人头落地而画下句号,但赤沙的君主推迟了这场谢幕:他还有未竟之事。
为理想国准备的禁忌知识,恰能派上用场。
“他用禁忌知识提取出亡者的智慧,将他们制成了藏书。”艾尔海森低声道,“人类的智慧主要储存在头部,但头皮本身的面积却非常有限。为了写下更多的内容,藏书不得不将头部分裂为细长的腕足。阿赫玛尔通过阅读的方式获取了所有人的智慧,同时也就获得了所有人的灵魂。”
魔神是不灭的。当所有臣民都变为魔神的一部分时,他们也就成为了不灭。
“后来,禁忌知识的污染越来越严重,直至波及雨林。草之神为之倾尽全力,阿赫玛尔也最终自裁而死……他庞大而畸形的、杂糅了千百万臣民的灵魂就此被困于幽冥之中。”卡维转头看向身边几乎绵延无尽的漫长书架,心里有些堵得慌,“……这就是他的‘继承’。”
“他的逻辑自始至终都非常清晰。”艾尔海森说,“他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臣民,所以,他要靠自己复活他们。因他而死的,借他复活。很公平。”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避开了最大的未知数:那条莫名变作肉质的走廊。如果艾尔海森的推测成立,那么他们的所见所闻就应该是由至少两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是在位时的阿赫玛尔,另一方则是完全未知的存在。它似乎能通过一些手段与人建立联系,进而蛊惑他们深入险境。肉质走廊或许就是在它的影响下异变而形成的。
……但它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卡维有些喘不过气,好在前方的空间开阔起来,他们终于抵达了图书馆中央的空地。空地贯通了地宫南北,在它的两侧,陈列的书架便如同舒展的羽翼,分别向东西延伸而去。但两人并没有四处张望的余兴,因为不远处的地面上堆放着四只背包,黑色的,跟梅卢辛的款式一模一样。
他们小跑上前,卡维从污绿的水中拉起了其中一只;背包正面缝着一块小小的防水布,上面用白色绒线绣着主人的名字:达维克。
勘探队队员。
卡维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幸亏艾尔海森及时抓住了他,那只背包才没有掉回水里。卡维将它放到了一块翘出水面的地砖上,又把剩下三只背包挨个扒拉了一遍,佐菲娅、阿布夏克和沙伊德。“对上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们都在这里!”
“分头找。”艾尔海森言简意赅,“我西你东,提灯闪一下是找着了人,闪两下是需要帮助,每个小时在这里碰一次面。”
“好。”卡维说,伸手去艾尔海森包里抽水囊,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干嘛?”卡维不解,“我总得喝水吧。”
艾尔海森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紧盯着他身后的书架。
卡维浑身汗毛怦的一下全都炸了起来,艾尔海森紧紧捏着他的手,食指挑开他的掌心,缓缓画出了个小于号。50cm。
有一个东西离你很近,不到半米。
大于号。大于号。3。
还有很多。
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
往东南跑。那是升降梯的方向。
3。
2。
1。
卡维拔腿就跑,余光里瞥见翠色一闪,噗,灰绿的汁水擦着他的后脑爆开,卡维回头望去,只见半截臃肿的尸体挂在书架外,艾尔海森的弯刀钉在地缝里嗡嗡震动,“看路!”艾尔海森低声喝道,用力掐了把他的小臂,“别分神!”
哪还有路?湿滑的石板地上不知何时竟铺满了阿赫玛尔的“藏书”,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吸附在书架上,正顺着架子往下爬。没了手脚,它们只能蠕动,那不祥的姿态比沙虫笨拙许多,头部的触须却极兴奋地狂舞着,捕猎的海葵般到处缠卷。两人背靠背边打边进,仿佛跋涉在触须的森林中,目之所急无处不是腕足,筋筋绊绊地往刀上勾;勾到动不了时,便只能依靠棱镜脱身。两个神之眼持有者的战力相当可观,片刻便杀出了一条血路,无数形态各异的藏书被他们抛在身后,但后来者源源不绝。
它们的衣服大都已经烂光了,偶尔也出现几具挂着些碎布的现代人,衣服尚未破碎,四肢却已经开始融合。卡维看到了两具平民打扮的“藏书”,六具镀金旅团的“藏书”,一具穿着碎花裙子的小“藏书”,还有——
“达维克!”卡维差点破音,奋力砍断了一大片招摇的腕足,试图往那身蓝黑的队服靠近,“达维克!”
年轻人在藏书的洪流中翻卷着,艰难地抬起脖子,头部俨然已经分裂成四根肉芽。
卡维一顿,只觉背后腥风乍起,艾尔海森一把摁下他的脑袋,噗,冰凉的粘液四处喷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的脸上,卡维骤然回神,可庞大的浪潮已经到了面前,艾尔海森甩出三枚棱镜,同时撩起披风裹住了两人的脑袋;腥臭的汁液倾盆而下,他们就在这场污秽的雨里艰难跋涉,鞋子早被触须卷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藏书并不扛揍,它们既肥且软,刀刃一碰就会爆开,艾尔海森的棱镜能轻易将一大片藏书切割成十公分的小块,但那没用。一点用都没有。十公分的小块依旧蠕动着,锲而不舍地向他们扑过来。
……当然了。卡维恍惚想道:当然了。
熟悉的安适感卷土重来,悄无声息地沾湿了他的惊惶。于是原本鼓噪的心跳平复下去,酸痛的胳膊愈发沉重——
你将书撕成两半,难道就能将它杀死吗?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大剑挥落,三具藏书身首异处。
没用的。刀剑只能对付有生命的事物。你见过有人拿刀剑对付洪水么?
“卡维!”他听见艾尔海森大吼,“五点钟方向!”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大剑转过刀锋直捣右后,径直捅穿了什么黏软的东西。
……但,然后呢?
卡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剑身上串着的两具藏书扭了两下,居然又挣脱开去,重新掉进了臃肿的浪潮。
我好像把它们放走了。他有点茫然地想。这应该不是艾尔海森想看到的吧?
卡维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被藏书冲撞得快要跌倒了,就挣扎着挪一步;手脚被腕足钩住了,就敷衍地甩几下。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干什么,或许在等待艾尔海森的第二个指示,又或许什么都没干——
“往东南跑!”艾尔海森的指令真的来了,但这次听起来无比狼狈,“跑!跑!”
跑什么?卡维困惑地想。
升降梯尚且隐没在一片漆黑的东南角,藏书却已经没过大腿。无处可逃了。
仿佛应和着他的思绪般,更高的浪潮灭顶而来,将他拖进了湿黏的深渊。
“……!”艾尔海森的呼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听不清。在说什么?
“……!………!!”
真难得,那家伙居然会这么激动。卡维疲倦地想。腕足堵住了他的口鼻,他的肺疼得快要炸开,意识却出奇地平静,仿佛横躺在某个倾斜的坡面上,即将滑落到更深的地方——可大抵是命运觉得他不该如此平静,遂叫发烫的提灯蹭过了他的胸口;卡维打了个激灵,重又睁开眼睛,却在下一个眨眼间,在触须拥挤的缝隙里见到了艾尔海森的脸。
他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一幕仿佛一根银针贯通脑髓,痛得他失声嚎啕起来,可肥软冰冷的浪潮即刻一拥而上,占满了他的视野。漆黑的小字细微地痉挛着,蠕虫般爬进他的瞳孔;它们悄声诉说着种种知识,无论卡维是否愿意听到:它们呢喃着马齿苋的模样,紫红的茎上生长出椭圆的叶;伤药的制法,一捆苏木配两捆刺葵枝;记账的格式是日期、项目,加预算,日期、项目,加预算——那声音嘈杂如群鼠,细碎如蚊蝇——闭嘴,闭嘴!卡维怒吼道: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当然无人应答。它们忙着倾诉大理石的开采和摇篮的拼装,临街的铺面要贵上百分之二十;它们诵读着古老的诗歌,间或慨叹一声爱情。他抗拒地闭上眼睛,却依旧能够阅读,那些漆黑的小字似乎已经顺着七窍爬进了他的身体,在他的血管、神经和淋巴上蠕动,在他鲜红的体壁与透明的黏膜上蠕动。他听见交谈的人声、欢快的舞乐,嗅到辣椒的刺鼻与火硝的苦香;有人用古沙漠语向他呢喃,男人、女人、声音沙哑的垂暮之年的老人、不辨性别的尚未变声的孩子……
艾尔海森呢?艾尔海森在哪?
他绝望地想着,终究沉没下去。
他穿过冰冷粘腻的暗海,重新见到了日、月,与沙。
她叫尼娜,天生便拥有金色的虹膜,旅团里的大家都说她身负阿赫玛尔的祝福。三岁的时候,母亲带着她第一次走进沙中的主城,在那里,她见到了王都最繁华的盛景:沿街叫卖的推车上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种玩具;镇灵在琉璃的彩灯上起舞,千百条发辫泛出璀璨的虹彩;她举着手里的风车,在比她高出许多的大人之间窜来窜去,身后传来母亲含笑的呵斥。
可欢乐的时间是多么短暂啊,天边升起了金黄的山峦。在镇灵的哭号与漫天的黄沙中,她被拥挤的人群撞倒在地,无数双惊慌的脚从她身上踩过,血沫堵住了她的口鼻。
他叫布莱特,是个游荡在沙原上的流浪汉。风餐露宿、漂泊无依,说的就是他的生活。他打从记事起就在流浪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父母;反正有钱就赚,没钱就偷。十五岁那年,他曾因偷窃被抓,险些给人打死;十七岁那年学了些木匠活,但也无果而终。他的师父对他失望透顶,说他事事半途而废,下一个废掉就是这条小命。果不其然,他在出城的路上被传染了脑膜炎,被旅团抛下,独自一人躺在野地里,头顶甚至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脑膜炎扭曲了他眼中的世界,让迢迢的星河显得很近;他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觉得这星星真他妈的美,又大又美。他因此费力地翻过身来,以匍匐的姿态向赤王起誓,如果叫他熬过一劫,他一定洗心革面。
赤砂是慈悲的,他果真活下来了,只是双腿留了些残疾。他开始勤恳地干活赚钱,终于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攒够了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裁缝铺。剪彩仪式上,对面熏肉店的女儿冲他羞涩地笑了一下。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色——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那也是他此生最后见到的景色。
她叫穆丽雅,是个魔鳞病患者。不过,与那些刚出生就浑身鳞片的可怜人不同,在魔鳞病找上她之前,她已度过了四十年还算安稳的时光。
安稳,大概吧。愈演愈烈的沙暴让她的家庭穷困潦倒,但她确乎长大了,也成家了。二十六岁那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三十五岁那年,魔鳞病夺走了他;四十岁那年,她自己也一病不起,丈夫孤身走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她被拿拖车转移到了城市中心的免费医院,病房中臭不可闻:瘫痪在床的患者太多,仅有的人手根本顾不过来;为了减少床单和衣物的更换频率,他们被迫赤裸下身,床板在臀部的位置掏出一个洞来,下边放着接屎尿的木桶。所有人都得了严重的褥疮,溃烂的皮肉被屎尿浸渍,病房里总是回响着将死者虚弱的呻吟。
漫天黄沙淹没这里的时候,她只觉得安详:
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来了。妈妈来看你了。
他很快地读,读他人;又更快地忘,忘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忘记了自己是谁,只知道不断地读下去、读下去,记下去。这里一张纸都没有,但不要紧,他就是记录本身,他在自己的血管上写,在自己的神经上写,在自己的淋巴上写;他把自己的皮肤翻过来,把自己的胃肠翻过来,把自己的气管翻过来,然后写下去,一刻不停地写下去——毕竟,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呢?
他写啊,写啊。写新嫁的少女面露娇羞,写受辱的奴仆摔杯为号;他读啊,读啊。读到结盟,读到背叛;读人类,也读神明。他见到鲜花的主人在三神的宴会上起舞,足尖点过沙地,沙地便生出芳草;他见到鲜花谢落,草木的主人也转身离去,青白的裙袂湮没于漫卷的尘沙;他见到深红袍裾的神明高坐于王座之上,英武的身躯佝偻如蛆虫;他拄着镶嵌有七重钻石的黄金权杖,喉咙里迸发出压抑的哭声。
咚!神明的尸体倒在御座上,一切兴盛尘埃落定。他也随之平静下去,愈来愈静,愈来愈静。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那样静下去,直到意识归为静水,身体化为藏书。可天不遂人愿,一个声音擦过耳畔,一如那只滚烫的提灯:
“奶奶,我不想去了。”
他回过神。那个视角很矮,应该来自于一个孩子。他看见那个被称作“奶奶”的、银发的妇人坐在摇椅上,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过来。跟奶奶说说,为什么呀?”
他便走过去,任由那只粗糙的右手抚上发顶。
“拉库马尔教授讲课又慢又无聊,不如自学。”他说,很有些不屑的意思,“我向他说明这一点的时候,他还骂了我。”
“呵呵呵。”老妇人并不气恼,而是愉快地笑了起来。她拍了拍孩子的脑瓜,宠爱之情溢于言表,“好,好……不去就不去。我们小海森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多好啊。”
“不过,奶奶也得教训你一句。”妇人收起笑容,稍稍捏了捏小海森的耳朵,“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人,尽可以离他远些,不许批评,也不许起争执,听到没有?”
“批评也不行?”小海森不解,“只是实话实说,也不可以么?”
“也不可以。”妇人答得很快,很斩截。
“为什么呢?”
妇人收回手,搭在了腰间盖着的针织毛毯上。藤编的摇椅吱吱呀呀地摇啊摇啊,在那一方阳光里进进出出。过了片刻,老妇人才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说:“因为实话是很重的。比一切褒扬和贬损加起来都重。”
“只有你爱的人,才配得上这份沉重。”温暖而苍老的手掌重新抚上他的头顶,“也只有爱你的人,才担得起这份沉重。”
他开始读书,读祖母的书,也读父母留下的资料。三位学者的藏书对于业内人士来说都有些难啃,早慧的孩子却看得津津有味。
一眨眼十年过去,祖母故去,艾尔海森也长大了。他走出那幢承载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老屋,进入教令院学习,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镜子: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名叫卡维。
卡维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感情丰富,才华横溢,身边似乎总是笼罩着太阳般的晕轮。他们很不对付,呆在一起就免不了争辩;可他们又很投缘,总是长时间地交谈。艺术家对他的大部分观点嗤之以鼻,但在他提出下一个观点的时候,又总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认真倾听;反之亦同,艺术家常常会将他从文字的海洋中拖拽出来,要么叫他欣赏自己新买的摆件,要么叫他鉴赏自己新画的图稿;他免不了要刻薄几句,但也总是乐于以外行的眼光给出点评。
他们一度形影不离,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爆发了争吵。艾尔海森有两年多没有见到他,再见时,昔日的太阳已经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谁也没说原谅或者放下的话,反正卡维来找他了,艾尔海森也就点了头。俩人稀里糊涂地成了室友,持续性辩论,间歇性吵架,跟教令院时大差不差。
二十六岁那年,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参加了一个有关艺术禁令的研讨会。他坐在右首,贤者们拍着桌子争得面红耳赤,他却只是冷眼旁观,思绪如洁净的蚕丝般抽出茧壳,汇聚到一只剔透的方块中,高悬于圆桌之上。
这就是他在卡维之外的交际圈,不乏天才——或者说全是天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卡维那样,用一个眼神传达出冷漠与狂热。他们的目光是呆滞的,表情是虚伪的;讲起话来老气横秋,骂起人来色厉内荏。
无聊。太无聊了。艾尔海森想。我还是回去跟卡维谈谈吧,也只能跟他谈谈。
“……那么具体条例的起草,就交给艾尔海森书记官了。”阿扎尔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散会。”
“是。”艾尔海森低眉,微不可察地弯起了唇角。
不知名的存在忽然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那一笑几乎叫他活活痛死,又似乎在吻他,在救他,在攥他停跳的心,要逼它射出血来。
……艾尔海森是谁?卡维又是谁?
焦灼的情绪在不知名存在的心中鼓动着,几乎要破茧而出——
告诉......告诉......他痛苦地想着,几乎要为之死去:
告诉我……告诉我!
我……他说出来了,他说了“我”,却有些惶然:我是什么?
卡维。艾尔海森说。
啊,对的。他想:我是卡维。那个金发的人不是别人,是“我”啊。
我是卡维!重新获得了名字的存在欢欣地想:我并非天生就该躺在这里,我是人。他也是人,他叫艾尔海森!
以此为基点,卡维开始重构这个世界。他记起了如何握笔,记起了那些宏伟或可爱的建筑;他开始记起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艾尔海森的脸庞了无生气。他大概已经死了,可他的视角却并未从卡维眼前离开。
他痛苦地看着自己——看着艾尔海森走进耳室,走下旋梯,在回廊中奔跑,最后来到了这个地宫。他抽刀的动作真是利落,牵手的力度又那么温柔,为什么死亡非得降临在他的头上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卡维焦急地等待着;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却也同样迫切地想和艾尔海森多呆一会儿。哪怕一秒呢,一秒也好。
腕足终究淹没了他,湿冷的触感驱逐了一切。他感到窒息,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却依旧能听见嘈杂的营营声,并不如先前所历的千百万次死亡那样寂静,而是仿佛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一个像子宫一样的地方,听什么都隔着一层水的杂音。
艾尔海森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地回荡在耳畔:
“我无法预判你。但你可以预判我。”
等等,等等!什么意思啊艾尔海森?
“卡维。”
他呼唤道:
“醒醒。”
冰冷粘腻的触感骤然褪去,卡维摔落在满地污水中,头痛欲裂。他想爬起来,却重又跌倒在湿滑的石板地上,也就在这时,一声重如擂鼓的胎心自下而上,砰然敲打在他的耳膜——
咚!地面震颤起来,卡维哆哆嗦嗦地支起双腿,踉跄着往前走去——
咚!朽坏的书架不堪一击,轻易就折断了——
咚!藏书们扭动着肥软的躯体,向图书馆的中央汇聚——
咚!地面张开了一个圆孔——
咚!咚!咚!咚!污绿的羊水喷涌而出!
粘腻的污水喷溅得到处都是,浓厚腥臭地浇了他一身。他几乎立不住脚,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稳,可手心之下的墙面又似乎不是墙面:石砌的墙壁会这么温暖吗?
他有些恍惚地回头看去,所见却并非石墙,而是凹凸不平的乳白骨质,上面还蜿蜒着黑红的血管——那早已不是墙了。
卡维一个激灵,仿佛打通了某个关节,一路所见的种种异象全部串联起来:污水、走廊、图书馆,和渐渐扩开的地面;羊水、软产道、骨盆,和渐渐扩开的宫颈。
他正在见证一次临盆;一场迁延已久的死产。
那是早已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们凝聚而成的秽物,如同一个宫内窘迫的胎儿,早早便死在了地底。现如今,腐败已久的死胎欣欣然膨胀起来,将要降生了。幽冥的子宫随着阵痛收缩着、收缩着,宫口便越开越大,羊水也越喷越多,终于冲刷出一根肿胀瘀血的东西——那是祂的脐带,漆黑的,早已死了,却还在不甘地蠕动着。
扭动的藏书们汇入了那根畸形的脐带,脐带便越发臃肿、越发肥软地战栗起来。它明明是条脐带,此刻却更像一根食管,只见它咀嚼着、吞咽着,将腐坏的养料尽数输送给胎儿,胎儿便愈发有力地向上推挤、推挤,终于露出了一面漆黑的枕骨——祂从渡厄厅之下的幽冥而来,花了那样多的气力,汇集了那样多鲜活的生的渴望,才终于回到这里;死去的君王和他的臣民凝聚成腐烂的黄金梦乡,缓缓胀满了整个骨盆。卡维被压到坚硬的盆壁上,极致的压迫、极致的惊恐,随后便是极致的松快、极致的安宁;他融入进去,就像皂泡融入更大的皂泡,所有惶然、疑惑和悲伤都消失了,他在一瞬间获得了所有人、所有神能够获知的全部答案。他,他们,或者祂,将如同太阳可无数次自长夜中重新燃起一般,不再有衰颓老朽的忧虑;亦不再懂得何谓叹息,口中所言尽是怡悦;祂将忘记饥饿与焦渴,即便让石榴的汁液浸润胃肠,也不过是享乐而非必须。祂已经拥有了神的智慧,神的权柄,祂理应圆满,却还是渴望!——是的,祂还有最后、最后、最后一样渴望,那是祂唯一的价值,是神赐的原初的权利,却被延宕了太久太久,久到不能再忍下去!——祂已经成熟了!成熟到腐烂了!——所以出生吧,出生吧!向黄金的卧榻,向银月的轻纱,出生吧!出生吧!
狭窄的产道挤压着祂的身躯,千百万人便一同尖叫:啊——!啊——!孩子们与生俱来的语言,多么纯洁,多么神圣啊!尖叫!尖叫!
【05】
卡维艰难地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浑身剧痛,两腿酸软,满脸都是干涸的泪痕。他不记得自己哭泣的缘由,那原因离他不远不近,像是被一层桑皮纸隔开了;隐约能够看见,却始终看不真切。
但那不重要,卡维想。至少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他得先找着艾尔海森。但又该从何找起呢?他甚至不知道艾尔海森去了哪里。
“——你可以预判我,但我无法预判你。”
如有神助般,艾尔海森的临别赠言赶到了他的耳中。
预判……卡维茫然地想:预判?
如果是艾尔海森,此刻会怎么做?
他在沙地里雕像般立了半晌,突然灵光一现,发疯般奔跑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广袤的沙漠,跑过枯萎的雨林,中间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似乎跑了很久,又似乎只用了一个瞬息。原先繁华的主城已经沦为了一片荒地,光裸的巨石爬满青苔,时光已经抛弃了这里。大抵他阅读过千百万人的一生,便也越过了千百万个一生的时间吧,但那些都不要紧了。他在凋敝的荒野中狂奔,任由双腿将他带回到曾经的家——远远的一幢碧色砖瓦的建筑,安然而突兀地矗立在荒野中。
那是他和艾尔海森的家,光洁如同刚刚落成,连门楣都未积上一点灰——一个不甚高明的诱饵,猎食者在早已枯死的树枝上悬挂了一个过于鲜艳的毒苹果;但无所谓,卡维很喜欢。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家中一切如旧,沙发上靠坐着一个灰色头发的青年,听见门响,便侧头向他看了过来。
“艾尔海森!”卡维发起抖来,几乎要喜极而泣。但随着艾尔海森侧目一瞥,他的灵魂却又瞬间跌回了冰点。
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艾尔海森”站起身来,并没有挪动脚步,却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你回来了。”他说,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卡维急切地想从他脸上里找到一丝欣喜的端倪,但没有,什么都没有,那张俊美的面孔上读不出任何感情。
“为什么要回来呢?”他问。
“因为……”卡维莫可名状地发起抖来,“我,我住这儿啊。你忘了吗?我们是…那个,室、室友。”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有些惋惜的模样:“我是谁?”
“你是……谁?”卡维惶惑地重复了一遍,“你当然是…艾、艾尔海森啊。”
“那你又为何犹豫呢?”艾尔海森步步紧逼,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可他的双手明明都还捧着卡维的脸颊。
“我……”卡维牙齿打战,冷汗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我不……”
艾尔海森掐住他的手腕,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将他的双手牵到了自己脸颊旁边,挨得是那样近,却没有碰到一点皮肤。
“抚摸我。”他命令道。
不。不要。他想摇头,想拒绝,或许再抱怨几句这个要求有多么奇怪;可他的手却似脱离了身体的主宰,听话地抚摸上去。指腹传来肌肤温热的触感,卡维松了口气,可那触感随后就渐渐奇怪起来,先是变冷,再是变黏,变得有些像鱼的皮肤,变得稍稍失去了形体——卡维过电般抽回了手。
艾尔海森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望着他:“现在,看着我。”
不。卡维抗拒地闭上眼睛,艾尔海森却依旧立在原位,清晰得纤毫毕现。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问道。
“哎……?”涔涔的冷汗顺着脖子淌进衣领,卡维难看地笑了一下,“当、当然不是,你的牙洞比这黑多了,哈哈。”
艾尔海森注视着他,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用那密密麻麻的黑色复眼——不,用那双黑色的眼睛。
“咳,好、好啦,开个玩笑嘛!”卡维的笑容抽搐起来,“你没有牙洞,呃……但,但你的心很黑!对,你、你的心才是最黑的!”
他试图通过大声嚷嚷来给自己鼓劲,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艾尔海森的态度:他只是望着他,眼波静如止水。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艾尔海森再次问道。
“呃……”卡维僵硬地动了下肩膀。湿透的衬衫粘着脊背,叫他难受极了,但艾尔海森却比衬衣还令人难受一万倍。他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哪里都不对劲;卡维的大脑无声尖叫,他想避开他,目光躲闪着往边上瞟——可无论他看向哪里,艾尔海森都位于视线中央。正中央。
卡维的瞳孔微微放大,悄无声息地开始崩溃,如同一个日光下的雪人;此刻,只需要最后一个刺激,最后一根羽毛,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摧毁——
“我身上,只有眼睛是黑色的吗?”
羽毛砰然坠落。
“……”卡维嗫嚅着,终于承受不住般,吐出了一个窒息的字节,“…不……”
“不?”羽毛问,“不,是‘不是’的意思吗?‘不是’是什么意思?我身上不只有眼睛是是是是黑色的不是不是不是吗我我我我我不是身上不只有黑色黑色是眼睛吗是我的我我我的黑色是眼睛我不是眼睛不不不不不是眼睛是黑色是黑——“
“闭嘴!”卡维咆哮道,泪水也同时决堤而出,“闭嘴,闭嘴!!”痛苦的洪流向他席卷而来,好似那层暂时隔断了痛苦的桑皮纸被重新戳破,而且连带着其他完好的屏障也撕毁了,四肢百骸无处不痛;他泪如泉涌,艾尔海森的形貌便在泪水的冲刷下渐渐浮现:粘腻的一团漆黑,如橘络、如石油、如濒死的纽虫喷吐而出的枝状口器;祂是漆黑的、神圣的;祂蠕动着……祂降临了。
“我曾经…与你相融,”卡维哭得想吐,亦或是恶心得想吐。他曾作为千百万灵魂之中的一个,如同纽虫的口器般,“……浮出大地。”
“然后你……”卡维战栗着,回忆着那场暴行,“你把我剥离出去……”撕裂无数刚刚形成的连结,祂把一个脆弱的人形剥离出去。人形嚎啕大哭,说疼,说爱他,说好痛啊艾尔海森,你又要抛下我吗?你又要抛下我吗?!
我从未抛下过你。祂回答道,眷恋地注视着鲜血淋漓的爱人:但你要自己来找我。你必须自己来找我。
“……所以,我回来了。”卡维说,沙哑的声音淹没在抽噎里。
“嗯,你回来了。”漆黑说,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为什么要回来呢?”
“因为…我想见你……”卡维呜咽着说。与非人之物的对视令他肝胆俱裂,可一想到祂曾叫艾尔海森,浑身的冷汗就变作了热泪——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哭,呼吸里都要渗出咸水:
“我爱你。”他艰涩而甜蜜地说,“我还想跟你一起生活。你呢?愿意答应我吗?”
漆黑的怪物凝视了他很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答应你,卡维。”祂说,“但是,你为什么还在哭呢?”
“那要怪谁?”卡维一边哽咽一边笑了,眼泪还在不断地掉下来,“我可以一点都不怕的,只要你抱我一下。”
就像我在千百万年前跳下台阶的时候,那么短暂的一个拥抱就可以了。
抚摸他脸颊的手忽然改了方向,轻轻扳起他的下颌。非人之物俯身贴了过来,用无数条手臂将人紧紧抱进怀里,虔诚地亲吻了他的嘴唇。
那只是一个细微如沙砾的吻,但艾尔海森闭上了所有的眼睛。
【海维|知妙】急!怎么有人分手了才破防啊!
*现pa 分手前提
*请勿模仿文中行为
--------------------
1
飞机刚落地艾尔海森便开了手机,准点到达,这让他出差时积压的疲倦稍有缓解。他在预定返回须弥的机票时特意挑选的这个时间点到达的航班,就是为了能在晚饭前先回家洗漱一番,备好菜,再去咖啡馆把卡维捞回来吃饭,既然到达时间和预估一致,那么接下来……
不对,没有接下来了。在他离开须弥城的第三天,卡维一个电话打过来提了分手。
艾尔海森叹了一口气,一整周外出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在意识到他和卡维已经分手后,缺觉造成的头疼在一瞬间变得更加鲜明。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手边的书...
*现pa 分手前提
*请勿模仿文中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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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飞机刚落地艾尔海森便开了手机,准点到达,这让他出差时积压的疲倦稍有缓解。他在预定返回须弥的机票时特意挑选的这个时间点到达的航班,就是为了能在晚饭前先回家洗漱一番,备好菜,再去咖啡馆把卡维捞回来吃饭,既然到达时间和预估一致,那么接下来……
不对,没有接下来了。在他离开须弥城的第三天,卡维一个电话打过来提了分手。
艾尔海森叹了一口气,一整周外出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睡眠时间严重不足。在意识到他和卡维已经分手后,缺觉造成的头疼在一瞬间变得更加鲜明。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将手边的书收好放回包里。今日计划中剩下的最大环节已不复存在,理论上艾尔海森有更充裕的时间留给自己调整放松,不用去咖啡馆和酒馆抓人,也不用为了支付一周的账单跑遍全须弥城,更不用在睡前的阅读时间与卡维争论——很长一段时间,这曾是艾尔海森梦寐以求的生活,奈何卡维一向我行我素,此类愿望也仅仅只能停留在幻想阶段。但直到艾尔海森走到停车场,他都没有想出今晚的新计划。这不应该,有很多事情是他现在可以做的,还有很多工作也是可以提前完成的。明明随便排列组合出几项,他就能填满空出的时间表,和往常一样度过充实的半天,但所有的组合似乎都不能让艾尔海森满意,这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好像都不适合在今天做完。他皱着眉,又隐约觉得疲惫。这些日子艾尔海森最常听到的话之一,是“困了就睡,渴了就喝”,而回家睡觉是艾尔海森目前能想到的所有规划中,他最不抗拒的一项。他插上钥匙系上安全带,决定用今天剩余的时间来弥补自己这几天落下的睡眠。
2
艾尔海森和卡维是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两个不同学院的人,有关系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都在教令院求学,好歹也算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至少他们认识的可能性不像是卡维所描述的“七十亿分之一”那般夸张。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智慧宫,那时艾尔海森捧了一本实体书看,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的隔间有人起了争执,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艾尔海森记得那时候自己大概是被吵得烦了,想去让他们闭嘴别打扰其他人看书。可他刚一推开隔间的门,就被一个金发的青年夺去了注意力。看服装像是妙论派的人,侧身对着门口,在白板上写写画画,一边讲解着原由,一边低头参照一下书本。艾尔海森抱着手臂靠在门框,发现这个妙论派的学生的侧颜也很符合他的学派——几乎是完美的黄金比例,线条一到转角处又柔和下来,利落却不凌厉。但白板上的东西就没那么养眼了:一个勉强能认出人影,衣服上写着“阿扎尔”的家伙,和他头顶甜甜圈一样的图示。他们在讨论阿扎尔头顶的地中海应该如何扩大或缩小来达到完美比例。那时艾尔海森应该是“啧”了一声,引来了卡维的注意力,因此被抓来当给卡维的结论评理的路人,被迫加入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
艾尔海森记得自己那时说:“好吵。” 然而那个像阳光一样明亮的妙论派向他伸出手:“我叫卡维,你叫什么名字?”
接下来的一切都似乎理所应当。在上课路上遇到时,那人会挥手和艾尔海森打招呼,在吃饭时会端着餐盘靠过来,在图书馆遇到时会坐到旁边的位置上,下课后会发简讯邀请他一起去咖啡厅或是酒馆。久而久之,艾尔海森便习惯了他身边有这样一个金色的太阳,他们的交谈也不仅局限于礼貌且克制的问安和客套。像任何一对朋友一样,他们很快就向对方展现出更多的自我,也更热衷于给彼此制造点无伤大雅的小麻烦。
从熟人变成损友,艾尔海森发现,至少自己在听觉上更加无法忽视卡维的存在。他发现卡维有着很明显的能量阈值,他姑且设为e,当卡维待完成作业和实践任务小于妙论派平均值时,卡维的精力,设为E,就会超出这个e的数十倍,体现在听觉层面的就会是他的语速和声音都会快上更多,且发声频率高到教令院门口的瞑彩鸟和他手里的电钻都自愧不如。可一旦他要比平均值多画哪怕半张工图,E就会指数下跌,严重时会不足e的1%。这时候卡维就会像三天没浇水的帕蒂莎兰一样,蔫了吧唧的,说话都有气无力,有时候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但无论是e大还是E大,卡维对咖啡和酒精的摄入都远超妙论派,甚至整个教令院的平均值,同时,他与艾尔海森争论大小事物的热情,不受E的干扰。
学生时期的艾尔海森曾问过卡维,为什么他每天有这么多话可以说。那时卡维正在赶作业,眼底的乌青要盖住半张脸,艾尔海森问完了有半分钟,他仿佛才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啊……在…叫我吗…?”卡维慢吞吞地回应道,一副即将要被作业超度了的样子。于是艾尔海森换了一句话:“我觉得七圣召唤的新限定卡能颠覆一直以来的组卡思路。”“哈?开什么玩笑?你不会是云玩家吧?艾尔海森我敢打赌你绝对没有考虑到全部的卡组体系!”
你看,结论正确。
艾尔海森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歌单里翻找着,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几年过去了,这段对话依旧能让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觉得有趣。认识卡维以后,“好吵”成了艾尔海森的生活常态,卡维开心的时候,和自己争论的时候,喝醉酒的时候,尽管说的话不总是对的,有时甚至全是胡言乱语,他总能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就连他放在艾尔海森歌单里的那些歌,要么是舞曲要么是说唱,也是热热闹闹不停歇的。
但那天卡维在电话里,却异常的平静,好像打来这通电话,说出“分手”两个字,远超他的精力阈值,要比在教令院里的工作劳神费力得多。他说得认真,一字一句地,非得强迫艾尔海森听得准确无误。艾尔海森当时还以为卡维又在玩什么喝酒游戏,特意等了一会想听听电话那头的动静,可他除了电流音以外,什么都没听到。他问卡维:“真的?”
良久的沉默后,艾尔海森等到了卡维一句“真的。”
“为什么?”
艾尔海森像是在期待着什么。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卡维会解释理由,或是把这句疑问理解为他们争执的开始,噼里啪啦地说出一堆至少在他看来非常完整的论述。然而经验主义并不总是适用,这次没有亢奋的高速吟唱,只能隐约听出电话那头的人在平复呼吸。艾尔海森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将电话贴在耳边,直到电流声让他的耳朵发麻了,才等到了卡维的一个问题:“Haitham,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跟你相处很累?”
艾尔海森想说有好多人这么觉得,但是他觉得这件事情有可原,因为人的天赋不同或是他们信奉的理念不同,直接或间接导致了行为和思维的差异,难以相互理解。可那晚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艾尔海森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说出口的只是简单的一字:“有。”
卡维似乎没想到艾尔海森的反应也有悖于他对艾尔海森的认知。他静静地等了一会,确认了艾尔海森没有要补充的,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觉得…很累,特别累了。”不像他任何一次阐述观点那样激动,没有抛出接二连三的证据,但是却比任何一次都坚定。有那么一瞬间艾尔海森想要回应卡维,但他那高速运转的大脑就像被卡维突如其来的冷静一下子浇了盆水熄了火,他组织不出一句有效话语。然后便又是沉默,呼吸声交杂着电流音不断地传递到两人的耳中。
艾尔海森最后什么也没说。“要不要分手”本来该是最为主观,最难达成统一意见的话题,但那晚他们出奇地默契,没有争吵,没有辩论,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默契地分手,又默契地用沉默延长得出结论所需的时间。通话的最后卡维好像想努力提起精神,想回归到往常的状态。他故作轻松地确定了他们最终的共识,“好啦,挂了,拜拜。”“嗯…!”电话忙音的出现打断了艾尔海森,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通话记录,手指按在卡维的名字上,却没有抬起。那句没说出口的“晚安”,在忙音响起的一刹那,好像已经没有必要了。本该抬起的手指终究还是上划,熄屏关机,一气呵成。
3
这一切仿佛都顺理成章,毫无意外。
艾尔海森和卡维的相识,相熟,自然到让人根本无法想象其他的可能性。那时他们都是学生,一起吃饭,喝酒,去图书馆都是学生们会一起做的事;拌嘴,逃课,相互兜底,骂老师,一起整蛊其他的共同好友也是再平常不过的展开。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一同经历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形影不离。毕业以后,和学生时期的好友维持基本的联系也是理所当然的。而当卡维工作不顺,遇到了经济上的大困难时,寻求好友的帮助也十分合理。那时艾尔海森接到了卡维的电话,还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来家里找自己,结果开门的时候就发现卡维带着两个大行李箱,笑得非常欠揍:“我的工资被无限拖欠啦!你不会拒绝暂时收留一下你的宝藏学长吧!”
艾尔海森倍感头疼,但卡维说的没错,他理所当然地不会拒绝,于是毕业三年后,艾尔海森的生活又回归到了“好吵”的状态里。再然后,去酒馆里替屡教不改的卡维结账,被很吵的酒鬼按在床头接吻,接受第二天还在宿醉的学长的歉意和表白,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旁人时常会感叹他们关系从校园冤家到同居伴侣的进展,说着“太不可思议了!”或者“好羡慕呀。”但在艾尔海森看来,这些事情只不过是一连串的“最大可能性”的组合,于是他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没什么稀奇的,如果你们是当事人,也会是这个结果。” 在这段关系的升温中,他唯一做的一件事,便是放任所有的可能性顺其自然地发展,这是艾尔海森在与卡维的相处时习以为常的。不加阻止,不加干预,因为他想不到这么做的理由。他应下卡维的交往要求时过于平静,让卡维惊掉了下巴:“你…真不需要再想一想?你喜欢我吗?万一我还没睡醒呢?我万一把你当成了昨晚遇到的漂亮姑娘呢?”
“没有这种可能。首先你表白的主语是我,其次大部分表白的目的都是得到被表白主体的回应,再者,”他顿了顿,看着卡维从满脸狐疑被他半句话呛成了气鼓鼓的,耳尖泛红的风史莱姆,“如果我提出异议,那么举证责任在我,但我想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他看着卡维的脸越涨越红,表情越来越精彩,头上的碎发都毫无技巧全是感情,挑了挑眉:“你那是什么表情?害羞吗?还是恼羞成怒…唔!”
卡维气急败坏地亲了上来堵住他的嘴。他忿忿地咬了一口艾尔海森的下唇,抱怨道:“艾尔海森,你好吵。”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理所应当,像是将一个枣椰从山坡上推下去一样。它一定会咕噜噜地一路滚下去,一定会路过山顶的须弥蔷薇,山腰的墩墩桃,与半山的薄荷擦肩而过,短暂地与薄荷旁的甜甜花打个照面。他和卡维相处了太久太久,久到他的车载歌单里都是卡维喜欢的歌,久到他的衣柜里已经有一半多都是卡维的衣服,久到他只需要看一眼天上的云就知道卡维人在哪里——不出差的话,卡维正午前在睡觉,吃过早午餐后如果阳光明媚,他就会去咖啡馆,在日落时分前往港口写生;如果积云厚重要下雨,他就会提前钻进酒馆靠窗的位置上,有时叫上一壶水烟,等到酒馆热闹起来才会去吧台。
久到他本能地以为他会和卡维一直就这样下去。让他以为那颗枣椰可以一直顺着山坡滚下去,路过更多的风景,忽略了山路的崎岖,和山坡终有尽头。
恍神间艾尔海森听见了后方汽车不耐烦地鸣笛。他才注意到绿灯。“该死。”艾尔海森猛踩油门,径直开出不远的距离。直到三天前那晚,“和卡维分手”这件事情于他而言还是一句无稽之谈。怎么可能呢,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关系只会升温从不降温,身边也没有更心动的对象,每天的生活都和从前的一样,朝朝暮暮间,彼此早应该成了本能。艾尔海森并不认为在没有额外变量干扰的情况下,他和卡维会戛然而止,那段向前不断延伸的线会迎来一个端点。
三天前的那通电话,像是给他想当然的天真狠狠地来上了一耳光。
4
“前方两百米红绿灯,景区路段,请注意避让行人。”艾尔海森慢下车速,蓦地发现他跟着导航,一路开到了海滩度假村附近。
他这些天偶有得空,便会将往事翻出来细细复盘。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分手似乎也是一种理所应当。起初艾尔海森十分怀疑这个结论的正确性,但越来越多过往的细节,都在佐证这个荒谬的结果。当上书记官以后,艾尔海森的工作日益繁忙,早出晚归已是常态。往往他出门的时候卡维熬了一夜刚刚睡下,又或者是他踏着夜幕到家,卡维还专心致志地构思着工图。例行的早安和晚安便没了听众,更像是一个工具,证明自己有在维系这段感情。有的时候艾尔海森刚回到家,沙发还没坐热,就接到卡维朋友的电话让他去酒吧捞人,于是疲惫的身体又被调动,马不停蹄地去履行合格男友的义务。卡维会问他“为什么不喝一杯再走?” 艾尔海森总是会给他一个白眼,说天色已晚我们都还有工作云云,活像个上了年纪的长辈。
他想起来某次卡维大概是在和同事庆功,喝得大醉,凌晨一点半他接了电话赶来,卡维拉着他和身边的人介绍,说艾尔海森是他学弟,他们是一对,又和周围的人一起起哄让他一起喝一点。已经醉得没有人形的卡维整个人挂在艾尔海森身上,把啤酒瓶往他嘴边塞,比月亮星星都要灿烂。艾尔海森那几日因教令院的权力交接忙得焦头烂额,第二天又得起个大早,眼下还要应付一群醉鬼,烦躁溢于言表。他拽过酒瓶一饮而尽,将酒瓶重重地放到桌上,转身对卡维说:“行了。我要回去睡觉,不想露宿街头就收拾好回家。”
艾尔海森记得那时卡维识趣地跟他走了,还不忘笑嘻嘻地让店主把账单记到他头上。但他仔细回忆才想起,那时他确实捕捉到了卡维脸上片刻的怔愣,一闪而过的失落,调侃他时隐约的生气,和后续插科打诨时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那时为什么没有发现呢?艾尔海森那时归因为他在专注于完成一件更加“正确”的事情,双方产生一些情绪在所难免。当时被他刻意忽略的,卡维极力隐藏的情绪此刻在他的回忆里不断闪现,放大,似是在艾尔海森的脑海里一次次地,加倍讨要着补偿。而三天前的分手,又在以一种近乎嘲讽的方式提醒他现在一切已经为时已晚,连亡羊补牢的机会都已经没有了。他在本该和卡维一起庆祝的场合,仗着他所谓的“正确”,像一片厚厚的乌云一样遮住了他的太阳,而艾尔海森越是回忆,越发现类似的情况无独有偶。也是那天,明明卡维没有直接醉倒,但是他们谁也没和对方说一句晚安。
说到云…艾尔海森趁着红灯的时候抬头看向窗外,天空的薄云依稀染上了绯红,下午天气晴朗,但太阳并不在艾尔海森的视野里。卡维会在哪呢?艾尔海森发现,他现在已经没法从天上的云里得知卡维在做什么了。
红灯还剩下15秒。直行回家,右转去海滩。眼下对于艾尔海森而言,最正确的事情应该是回家休息,尽快从多日的疲惫中恢复过来。红灯还剩10秒,艾尔海森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卡维那一瞬间的失落,欲言又止。红灯还剩8秒,艾尔海森开始质疑回家睡觉是否是最正确的选择。红灯还剩3秒,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红灯还剩1秒,他想起卡维一直想去海滩看一次烟花会。
右闪在下一秒亮起,艾尔海森一脚油门踩到底,做了一个不正确的选择。
5
他真是疯了才会来海滩这么吵的地方。
就算是因为卡维想看烟花才来的海滩,现在也没有烟花。艾尔海森暗暗嘲讽自己一时冲动,找了沙滩上的一条长凳坐下,单手拿了一本书,强迫自己看着来往的游客,努力投入海滩的氛围。海滩上的大家成群结队,不管认不认识,好像得了一种不扎堆一起就会死掉的病,艾尔海森将这解释为人类群居动物的特性,但他也承认自己无法理解。此刻他在努力做一个合格的旁观者,尝试着从具体的人类行为中解读出更深层的成因。
观察无果后,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随身的烟盒,左摸右摸都没找到火机,才想起来自己在登机前把火机丢进了垃圾桶。不远处有一个小卖部,艾尔海森看着海岸线,拿出一根烟在指间转着,思绪又无可避免地飘远。这几天他的思维格外容易发散,而发散的原因和终点,总与卡维的种种有关。
卡维去了一趟稻妻以后,就一直和他抱怨,说自己回程太早,没赶上稻妻的夏日祭。这个异国的节日名从卡维的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婉转的风情。大抵是从艾尔海森的表情里读出了他难得的好奇,卡维的兴致更甚:“就是夏天,会有庆典,就像花神诞祭一样,好多人,整个街都变成了大巴扎,又不太一样,有吃的喝的玩的,还有烟花,大的小的,点燃了放在天上,还能拿在手里!”望着卡维兴奋的表情,艾尔海森实在想象不出来他在描述什么样的场景,只得纠正他话语中明显的失误:“大巴扎是一个特定的地名,即便其余街道再热闹,也不会‘变成’大巴扎。”
“这是个比喻,比喻!艾尔海森,是一种修辞手法!”卡维挥舞着手里的冰镇啤酒,快要被不解风情的艾尔海森气死。“你们知论派的人连电影电视都不看的吗?火树银花不夜天,知道吗?可好看了!我不管,下次花神诞祭,你得陪我放烟花,或者,要不咱们抽空去稻妻,哎,你今年的年假留好了,我要去,你得陪我。”公务缠身的书记官看着手舞足蹈的建筑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将视线重新投回书上道:“再说吧,至少这一两个月肯定没戏。” 那时艾尔海森以为,他们还等得起这一两个月。
谁知道卡维一不做二不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大把冷烟花,拉着艾尔海森在花神诞祭上放,火花燃放的呲啦声伴着他们一路。在远离舞台的地方,卡维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当晚最后一根冷烟花,拉着他蹲在路边一起看。四下无光,唯一的光源闪烁着照亮了卡维垂至脸侧的一缕金发,还有他的笑。“好看吗?”艾尔海森听见卡维在问他,他抬头,卡维拿着烟花,让他一时愣了神,以为他的学长将天上的星星捧了一把掬在手上,光彩熠熠,交相辉映。他想说好看。“给点反应,Haitham。”艾尔海森后知后觉自己在发愣,他点了一下头算是肯定,不忘补充道:“小心安全,周围都是可燃物。”“你好像不可燃。”“什么?”
“没事。”卡维低了眼睛,看着烟花似乎在沉思。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那张黄金比例的侧脸也是那样,旁若无人地注视着什么。不同于初见时他急于阐述自己的理由,那一刻的卡维似是有万千思绪翻涌,却看着烟花,一言不发,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只是艾尔海森并没有听懂。烟花烧尽了,卡维抬起手轻轻地摩挲着艾尔海森的侧脸,像是自言自语:“你倒是…给点反应呀,Haitham, my dear Haitham.”
那时艾尔海森只是握住了卡维的手,没有掩饰自己眼神中的不解。卡维低了头,不去看他,不一会儿就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恢复了那副高能量的模样,神秘兮兮地贴在他的耳边说:“知道为什么是你拿火柴吗?”“?”“因为…”卡维凑近了他的耳朵,酒香带着夏日独有的花香一齐袭来,“马上三十人团的巡逻就会发现是你在违规燃放烟火啊!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落,卡维就一溜烟地跑远了,艾尔海森一瞬间反应过来,也“腾”地一下跳起追了上去,“我看你是真的有病!”
那时总觉得是稀松平常的打闹日常,此刻艾尔海森坐在长椅上,看着落日逐渐低沉,海浪逐渐朝着地面涌动,将这些往事琢磨出一丝别的意味来。这些天过往的种种被他翻来覆去地想,那些艾尔海森不曾留意的莫名其妙,像是沙滩上的贝壳。现在他低头,看着潮起潮落,覆盖在上边的浮沙被一点点带去,才堪堪窥见藏于流沙之下的一隅。若非他刻意地想从记忆里刨出所有有关卡维的瞬间,这些小贝壳还会继续埋藏在沙子里,任凭海潮冲刷都不会被发现,顶多有些膈脚。好像从某一个时候开始,卡维有了一种仅对艾尔海森的,若隐若现的失望。多数时候卡维似乎隐藏得很好,大部分时候艾尔海森配合地忽略了。久而久之,这种忽略竟也成了习惯,在他们的关系走到终点时才后知后觉地被艾尔海森察觉,牵动着那些隐秘的情绪,千丝万缕,万感齐发,揪心的疼。
艾尔海森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尼古丁来平复心情。他起身去小卖部买打火机,看到了摆在一旁的冷烟花。鬼使神差地,他也买了一盒,坐回他的长椅上,将烟花放在书上,点了一根烟欣赏最后的落日。
卡维对烟花的着迷显然不仅停留在花神诞祭那一天。艾尔海森还记得花神诞祭请了一天假以后,耽误的事务多到让自诩高效的他手忙脚乱。他两天抽完了四包烟,还是觉得精神不足。他在教令院外休息,又想抽烟提神,打开了烟盒,发现里边的香烟竟被替换成了冷烟花。艾尔海森太阳穴一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当下觉得有些好笑,仿佛都能听见卡维在他耳边洋洋自得地说:“这就是你学长我的幽默与浪漫!”但比起品鉴卡维小玩笑和其中的心思,他那时更能切身感受到的是当下没有外物支持高效运转的困扰。那更为“正确”,也更加理所当然。所以那一小把烟花自然是进了垃圾桶,当晚回家的艾尔海森还是一身烟味。看,又是所谓的“正确”。
夜幕降临,艾尔海森手里的烟燃尽了。他拆开了烟花,点上一根,像花神诞祭那天一样全神贯注地看着。火花迸发,握着烟花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他和卡维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和卡维很不一样,他更冷静,卡维更热烈;他更追求合理和正确,而卡维会为了一时的心愿暂时抛弃合理与正确。用卡维的话来说,这是浪漫。艾尔海森不会制造这样的浪漫,他只会在卡维创造出这一切时让它们发生,并且在必要时将一切拉回,好让它们不偏离正常的轨道。这就是他们的不同,而现如今好像正是这样的不同让他们走散了,理性来说,这也是一种顺应而为的必然,但这是艾尔海森第一次不想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承认一个结论。
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艾尔海森第一次觉得周遭静得可怕。他才发现自己在非工作时间,这样难以忍受安静。于是他又点了三根烟花,用燃烧声来逼退无声的浪潮。他从前只觉得他和卡维的相遇相恋是无数种最大可能性的组合,但聪明如他,也一度自负地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数理概念:当一件事发生的先决条件中有非必然事件,无论条件的概率有多大,条件越多,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就越低。他们一起在教令院求学,那个午后艾尔海森恰巧坐在隔壁看书,卡维恰巧在争论,他的心恰巧因这个金灿灿的人悸动,恰巧应邀和卡维一起逃课,恰巧卡维搬进了他家,恰巧他也动了心…..这么多的“恰巧”逐一发生,他们才能走到一起。现在想起来倒让艾尔海森感到后怕,这其中但凡有哪一个环节不那么天时地利,比如他那天下午决定不去智慧宫,他生命的轨迹,甚至都不会和卡维有任何交集。他确实好像什么也没做,但这哪是顺理成章,分明是被眷顾着的人傲慢地忽略了他的幸运。艾尔海森深吸一口气,海风灌进嗓子眼,激起一片苦涩。
装睡的人终于睁开了眼,太阳已经沉入了海底,他找不到他的小太阳了。
艾尔海森注视着烟花的火星接连点燃彼此,幻化出星辰般绚烂的光,发出“噼啪”的声音,然后崩裂,落下,化作沙滩上的一捧灰,等着海水将它洗了去。他好像明白了卡维为什么想看烟花——漫天的璀璨明如白昼,夜晚的光亮让人本能地眷恋,何况是那样美的一番景色。卡维是那么渴望与他共享那一片焰色星辰,而那么幸运的他只是愣在原地,习惯性地思考美与“正确”的关联。他索性点燃了所有的烟花,想借着这一小捧烟花离卡维想看的火树银花更近些。“给点反应,Haitham。”后来卡维总是这么说。卡维想看什么反应?他有时候能给出回答,譬如温存时流露出些许暧昧的喘息。但他太过执着于纠错,忽略的越来越多,逐渐弄不明白卡维想要他做什么了。而今想来,那若隐若现的失落,勉强,无奈和沉默,艾尔海森幡然醒悟,卡维要的,从来不是艾尔海森彻底变成另一个卡维。
他想要他感同身受,即便做不到,至少试着跳出理性的限制,去看看面前的风景。
烟花烧得只剩1/3,有隐约的热量顺着铁丝传递到握着烟花的手中。艾尔海森忽然很想知道这冷焰火内里的温度几何。他的大脑在呵斥他,说艾尔海森,别做傻事,这个化学原理是个人都知道。但艾尔海森今夜不想采用大脑的意见。火星仍在乐此不疲地迸发,它们作为燃料时和彼此紧紧纠缠,但焰火让它们烧,幻化出最耀眼的光,化成再也不能相聚的灰烬。手心贴近火光的中心,艾尔海森感受到冷焰愈发鲜明的温度,是火便是灼热,得到这个答案的他如释重负。他不想看见火星子们离彼此远去,于是他又环紧了手,企图在灰烬散落之前将它们尽数接下。手心很烫,他越攥越紧,冷光的焰火此刻灼烧着他,接触到的位置快要疼得失去知觉,他终于受不住,撒了手,最后一根冷烟花也燃尽了,掉落在沙滩上,被海水拥抱,终于彻底暗淡,冷了下来。
6
艾尔海森有些迟钝地看向自己被烧伤的手心,沾满了烟花灰,疼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回家睡觉已经不可能了,他现在该去医院,为自己的不正确买单。没受伤的手握着方向盘,蓦的想起他早些决定回家睡觉时耳畔那句话,“困了就睡,渴了就喝。”这也是出自卡维之口,那时候卡维叫他别熬夜了一同加入摆烂大队,他记得自己不以为然,回他:“闲人没有那么多责任,不需要牺牲自己,但我不是闲人。”
但艾尔海森现在想在这句话后加上一句“想追就去”。
在他和卡维的这段感情中,艾尔海森曾经不做任何的干预,欣然接受了所有的馈赠,但他不要顺其自然地结束。他想改写这个结论,至少去赌一把他和卡维之间,是否还有新的恰巧,让这个万分幸运的结果继续延续下去。这次不需要等卡维催他,叫他给点反应了。艾尔海森油门踩到底,再猛地一刹车停在医院门口。等不及了,他现在就想让卡维知道。
门诊的护士真没见过烧伤了惯用手还能单手开车来医院的,震惊得说不出话,全凭习惯问艾尔海森要家属电话。艾尔海森背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靠在椅子上休息。不一会就看见卡维慌慌张张冲进来的身影,如释重负。他朝卡维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你…”卡维看了看艾尔海森手上骇人的伤,又看了看神色如常的艾尔海森,一时语塞。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艾尔海森的手下意识地心疼,但又想起来他们刚分手,到嘴边的问题又卡住了,就这么僵在了原地。“我去了一趟海滩,”艾尔海森率先开口,盯着自己手上的烧伤,一点点讲给卡维听,“买了一个打火机,一包冷烟花,因为我记得你想去海边看烟花。”
卡维的身体僵了一下,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声线的颤抖:“艾尔海森,这样有意思吗?”
“没有。”朴实无华的回答。艾尔海森看着卡维的悲伤一瞬间消失,皱着眉毛看着他,于是他也迎着卡维的目光回望,认真地看着那双棕红色的眼睛:“我想了很久。你说的对,我特别没有意思,分手以后才发现你很失望,也很没有意思,我没有办法让那时候的自己给出反应,我什么都没做,对不起。”
“所以你故意把自己弄成这样喊我过来说这个?”卡维被艾尔海森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睛也有点发热。于是他偏过头不去看艾尔海森,却在下一秒发现声音的主人站起身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不想分手。原因有很多,心很疼,我很想你,很不喜欢安静的海滩。”
腰被熟悉的手环住,卡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眼泪憋回眼眶里。他一直知道艾尔海森这个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没想到他一个拥抱和这么简单几句话,自己就这么不争气得差点要哭出来。“卡维…”他听见艾尔海森说,“这可是你说的,困了就睡,渴了就喝,我不想分手,所以来找你了。能不能有这样一个巧合,你答应不分手,我们一起去看看热闹的烟火会?”
“艾尔海森,我不是逼迫你喜欢…”“我知道,”艾尔海森抬起一只手,替卡维擦去眼泪,“我保证不了我会喜欢,但至少让我陪着你体验,把我的感受告诉你,好吗?”
卡维想起那天艾尔海森捡他回家,他喝了好多,躺在艾尔海森的房间里,问了艾尔海森一个蠢到家了的问题:“你对我的初印象是什么?”
“很吵。”
“不对不对!”醉鬼卡维连北都找不着,在这种事情上又清醒得不得了。“第一次见面我…嗝…都没和你说超过十句话!你肯定记岔了,重新想!”
结果艾尔海森还真就仔细想了起来,卡维盯着他灰绿色的眼睛,心想他这小学弟的瞳色还挺漂亮,结果艾尔海森不一会就想出来了答案,刚被卡维夸赞过的双眼里认真地看了过来,盛满了卡维的倒影。
“我那时候觉得你的脸是按照妙论派的黄金比例切割好的,很好看。”
那时艾尔海森回答得直白,卡维脑子一热,就这么吻上去了。他现在也想这么做,于是他一转身想要拥住他刚复合的男友。结果动作太大,一下子撞到了艾尔海森受伤的手。“嘶…”卡维看见艾尔海森触电一般地收回了手,疼得掐着伤手的胳膊转移疼痛,一下子慌得哭不出来了:“哎哎哎对不起对不起!!疼不疼,忍一下啊!你你你别动啊我去找护士你别动了!”
看着卡维匆匆忙忙去找护士的背影,艾尔海森笑了,好吵。
【fin】
后记:
卡维看着手上缠了厚厚的绷带的艾尔海森,有些发愁:“咱们怎么回去啊。”
艾尔海森不明所以:“开车啊,我开车来的。”
“那你…继续开?”
“哈?”艾尔海森实在没搞清楚卡维的脑回路,“我是伤员,伤员需要家属来照顾,这就是为什么医院会打电话叫你过来。现在轮到我们伟大的卡维学长履行他作为家属的义务了。”
“不是,我喝了酒啊!”
“啊?”
“对啊!”卡维理直气壮,“常言道人伤心,就会死,但是喝了酒就不后悔死,我分手了,悲痛欲绝,眼睛都差点花了,就是要去喝酒来确保自己的身心健康啊!”
“没有这句常言。”
“有!”
“谁说的?”艾尔海森快被气笑了。
“我说的!”
可以,这很卡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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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这篇可以当无差,但海维的既视感很强所以打了这个tag。其实这篇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后觉」,因为主要的落脚点是海参在被分手以后才发现很多的端倪和自己以前有多木头。大树机关!!你不要再当木头了!!你清醒一点啊!!(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