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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秋肆雨

南北CP:爆料,双校草疑似同居

“嗯?”郭文韬拿起宿舍钥匙开门,“我先洗澡,洗完澡咱俩一块儿睡。”

“……”蒲熠星的喉咙有些发堵,“嗯。”

他快被撩傻了。

——

鸟语花香,柳枝轻摇。校园里,清晨的阳光洒在操场上,带着点微凉的风拂过,吹起少年白净的额发。

“阿嚏——”

刚跑到楼梯拐角处,一声响亮的喷嚏打破了清早的宁静。少年揉了揉鼻子,看向远处被薄雾笼罩的学院门口。

蒲熠星是今年的大二交换生,虽然跳级比别人早了一届,但他依旧是学院里最优秀的几位之一。

校园论坛里颇多他的传说,听说他是从N大转校过来的,据说他在去年就考取了N大学。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今年却赫然出现在了J大的校园里。

——

蒲熠星抬头看了眼...

“嗯?”郭文韬拿起宿舍钥匙开门,“我先洗澡,洗完澡咱俩一块儿睡。”

“……”蒲熠星的喉咙有些发堵,“嗯。”

他快被撩傻了。

——

鸟语花香,柳枝轻摇。校园里,清晨的阳光洒在操场上,带着点微凉的风拂过,吹起少年白净的额发。

“阿嚏——”

刚跑到楼梯拐角处,一声响亮的喷嚏打破了清早的宁静。少年揉了揉鼻子,看向远处被薄雾笼罩的学院门口。

蒲熠星是今年的大二交换生,虽然跳级比别人早了一届,但他依旧是学院里最优秀的几位之一。

校园论坛里颇多他的传说,听说他是从N大转校过来的,据说他在去年就考取了N大学。

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今年却赫然出现在了J大的校园里。

——

蒲熠星抬头看了眼教学楼,转身朝自己宿舍走去。

……

“蒲熠星!你回来啦?昨天怎么样?还顺利吗?”宿舍门刚一推开,一个穿着衬衫牛仔裤的男孩便迎了上来,笑嘻嘻的问道。

这男孩儿叫石凯,和蒲熠星同宿舍,只不过比他要小一届,是今年J大音乐学院的大一新生。

“挺好。”蒲熠星淡淡的点了下头,随手将行李箱放到床边。

他这两天为了快速融入集体,便去参加了学校的交流训练营,到今天才回来。

“那就好,”石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问:“快跟我说说,你们都去哪儿玩了?”

蒲熠星看了他一眼,忽而叹了口气。

石凯一时傻愣愣的,疑惑的问道:“怎么了?遇到麻烦了?”

蒲熠星沉默了片刻,缓缓的点了下头。

石凯顿时紧张了起来,继续追问:“究竟怎么了?”

蒲熠星犹豫了一阵,终于低声说道:“前天晚上……我在训练营单独行动的时候遇到小偷了,手机书包什么的全丢了……”

话音未落,石凯就当急炸毛了,“卧槽,谁干的?那你是怎么回来的呀?”满脸的担心。

“嗯……”蒲熠星苦笑了一下,继续低声解释:“其实也不算太糟糕……我衣服也换了,还遇到了某人帮我报警查失了。”

“万幸万幸,你没事就好啊。”石凯松了口气,却好奇的问:“不过某人?谁啊?”

“咱们学校的学生会长——郭文韬。”蒲熠星答。

石凯惊讶的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们居然认识?”

“算是吧。”蒲熠星无奈的耸了耸肩,也许我认识他,他并不认识我。

“不是吧?”石凯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我怎么记得人都说他很高冷的,平时都不爱跟人说话,他会帮你?”

蒲熠星闻言笑了笑,倒是没有反驳。

“真不敢相信,你们两个居然会认识……怎么样?要到电话号码了吗?”石凯兴致勃勃的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也给我一下呗,我想认识他好久了~”还合起手掌哀求道。

“刚说过……我手机丢了呀。”蒲熠星摊手,表示自己啥也没有。

“唉……”石凯垂头丧气的收回了手机,又突然间兴奋起来,双目冒光的盯住蒲熠星,“……你不会是骗我吧?”石凯眨巴着双眼,不死心的追问。

蒲熠星笑着看他,“我骗你干嘛?”

石凯:“……”他郁闷的把手机收回来,嘟囔道:“唉,这个郭文韬,也太神秘了。”

蒲熠星坐到桌前,伸出修长漂亮的食指敲击桌面,似有意似无意。

呵~他怎么可能没有要到电话号码,他转学来到J大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蒲熠星唇角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看向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霞,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纤细的背影,他柔软的碎发在耳旁随着风飞舞。

蒲熠星眸色深邃了几分,眼底闪烁着莫测的暗芒。

接下来几天,蒲熠星的生活都很忙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节奏,也逐步适应了这座充斥着天才与书墨香的大学。

不过偶尔闲暇的空挡,蒲熠星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人。

那天在宿舍门口的匆匆一瞥,他留给自己的印象并不深,唯有那双漆黑的双眸和精致的五官格外引人注目。

蒲熠星蹙眉。

“喂!”

正当蒲熠星陷入思绪中时,一只手猛然搭上了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差点把手中的笔扔出去。

“你小子上专业课都能走神,下课啦,赶快去吃饭。”来蹭课找蒲熠星的石凯玩的石凯催促着,一边拉着他往食堂走去。

蒲熠星皱着眉头跟在他的身后,等两人到达食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蒲熠星选择站在石凯的身侧排队,不多时两人便领到餐盘,找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

“哎,你说你,明明一个的学霸,偏偏选择了金融系。你要是你就选文科,那还会像你现在压力那么大!”石凯坐在餐桌,一边翻找餐盘菜一边絮叨着,“不过你这脑子,也不怕……”

蒲熠星懒洋洋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的喝了口汤,才漫不经心臭屁的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笨呢?”

石凯顿时瞪大了眼睛,“喂!你这么说就过分了啊。”

“哦。”蒲熠星挑衅般扬了扬眉梢,“我说错了?你不蠢?”

“……”石凯瞬间哑火,“你赢了。”

蒲熠星抿了抿嘴,端起碗开始扒拉米饭,一句话也不说了。

“好巧,在这里碰见你。建议挤一个位置吗?我就一个人,吃完我就走。”耳畔蓦然响起熟悉温雅的嗓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蒲熠星诧异的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的桌子旁边。

只见郭文韬端坐在他的左手边,正含笑望着他。

“不用,谢谢。”蒲熠星礼貌的拒绝了。

郭文韬的表情微僵了一秒,不过他仍旧挂着温润的笑容,语气轻柔的说道:“没关系,你先吃,我等你走。”

“不必了。”蒲熠星摇了摇头,“我已经吃完了。”

郭文韬看着他,迟疑了几秒钟,忽然说道:“那你……”

蒲熠星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底忽然划过一悸,“我这就走。”

他说着便一把拉起一旁还在狼吞虎咽,刚想打招呼的石凯,径直拖出了食堂。

直到两人消失在视线内,郭文韬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向了食堂门口,眼底闪烁着复杂的情愫。

“哥们!什么情况啊!?”石凯被他拽着踉跄的走出了老远,一边挣扎着甩开他,喘息着问道。

他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米饭剩菜——太难了。

“嘘!”蒲熠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咋滴了?”

“嘘!”

“……你丫别告诉我你谈恋爱了?”石凯已然反问,开玩笑道。

“嗯。”蒲熠星淡淡的点了下头。

石凯立马睁大了眼,震惊的看着他,“真的假的?谁啊?!”

“你猜。”蒲熠星笑了。

“艹!”石凯爆了个粗口,“你丫这个月才21岁,你就找着对象了?”

“……”

“那男的帅不?”石凯又八卦的凑上去问道。

“不是!你怎么知道是男的?”蒲熠星有些古怪的看着他,这家伙怎么知道的?

“切~”石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就你,除了男的还能是女的?我早就看穿你了,肯定是男的!”

蒲熠星沉默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样?那男孩长得帅不?”石凯迫不及待的询问,“比你们班里那些男生怎么样?或者、或者说就是你们班的?”

“挺帅的。”蒲熠星如实回答。

“真的假的啊?”石凯有些狐疑。

蒲熠星白了他一眼,不理他,继续向前走着。

“你丫别走啊!你说说到底是谁啊?”石凯好奇的开始死缠烂打。“你告诉我呗~你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你见过。”蒲熠星惜字如金。

“我认识?你们班的?或者我们班的?”石凯努力回想着,连连追问道。

“郭文韬。”蒲熠星突然停下,悠悠然来了这么一句。

石凯瞬间愣住,呆呆的看着蒲熠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谁?!”

蒲熠星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紧张,我就是随口一说,其实也没什么,我俩不合适。”

“卧槽!”石凯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真的假的?!”他激动地拍案而起,一脸惊吓的问道,“你确定?!你确定你说的郭文韬真的是那个郭文韬?”

蒲熠星抬头瞟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不是……”石凯抓狂的挠头,“我不信,他是郭文韬?我靠!刚刚那个和咱说话的学校传说?”

“万千迷弟迷妹心中的男神,学校的风云人物,全国高考状元,J大金融系排名第一的大学霸!?”

蒲熠星淡定的点点头。

石凯一听,整个人仿佛遭到雷击似的,呆滞了片刻,然后疯狂的哀嚎道:“啊啊啊啊~老天爷你不公啊!!呜~”

“你丫刚转校来?”石凯忽然问。

“嗯。”蒲熠星一脸懵懂,懵懵的答。

“你才21岁?”

“嗯。”

“你还是个大学霸?”

“不能这这么说……虽然我也没那么想承认,但……”蒲熠星仔细斟酌着这话该怎么说。

石凯打断他道:“不要想直接回答。”

“嗯。”

“你男朋友是郭文韬?”石凯接着问。

“嗯。”蒲熠星淡然回答。

“你男朋友还是郭文韬?!”

“啊……”

“你男朋友还tm是郭文韬!”

“是啊,到底怎么了?”石凯一连问了三遍,蒲熠星有些不耐烦的反问。

“怎么了?!还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石凯气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蒲熠星来回转圈踱步。“转校生!二十一!大学霸!男朋友是学生会长郭文韬!”

 

“完了你还不乐意?你听听,你听听!这还是人话?”石凯越想越气,越想越上头。恨铁不成钢的质问道:“蒲熠星,你吖咋就那么豪横?这种好事儿你居然放弃了?你脑袋进水了啊?!”

 

石凯急吼吼的喊道,他这一辈子都没遇到过像蒲熠星这样的完犊子。

 

蒲熠星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跟他不合适。”

 

石凯愣住了,“怎么不合适?”

 

“我可能不太能喜欢他。”蒲熠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你他妈说啥?!”石凯震惊的看着他。

 

“我说……我很喜欢他,但可能不太能喜欢他。”蒲熠星一脸认真的解释道。

 

“You are确定你说的是人话?我咋听不懂?”石凯满脸不解。

 

“他……是1。”蒲熠星顿了顿,又加了句。“1和0你知道的吧?”

 

“废话!我当然知道!”石凯瞪圆了眼睛。

 

蒲熠星耸耸肩,“所以,你明白了吗?”

 

石凯彻底傻了。

 

良久之后,他幽幽的吐出一口气,一脸痛心疾首的看着蒲熠星:“你TM还是个1?”

 

蒲熠星:“……”

 

“苍天无眼啊——”石凯捶胸顿足,简直悲伤逆流成河。

 

“行了。”蒲熠星忍不住扶额,“你别叫唤了,我现在已经够闹心了。”

 

石凯闻言一窒,“不是,你俩这针尖对麦芒的,咋就好上的?”

 

蒲熠星抿唇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轻飘飘地丢下了两个字,“缘分。”

 

“呵呵、呵”石凯翻了个白眼,“妙不可言啊!!!”

 

蒲熠星懒得搭理他。“我也不知道。”他摇摇头,“本来我来到这所学校就是因为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J大的招生短片。就是因为那一眼,就因为那一眼我就毅然从N大转学来到了这里。”

 

“我觉得有一切都像是一种天注定的缘分。就因为上次偶遇他帮助了我让我们俩最近的关系变亲密了很多。”

 

“我俩偶尔会聊聊天什么的,我发现,我好像越来越会被吸引了,可能是因为……从他身上总是能看到我的影子,爱上他的我就好像爱上了另一个空间维度下,更完美更优秀的自己。”

 

“无法拔,越陷越深……我想陪着他,探究他,望着他还能创造怎样不同世界里属于他的那个我。”蒲熠星眼神皎洁,瞳目中满是迷恋。

 

“所以你就跟他告白了?”石凯问道。

 

“没有,是他告的白。”蒲熠星扬起脸,淡淡答。

 

“靠!”石凯彻底崩溃。无语……凭啥?(再次)苍天无眼啊——

 

“但是,就在昨天,我俩彻底崩了。”蒲熠星暗暗低下头,语气忧伤。

 

“为啥!?”石凯不争气的再次好奇反问道。

 

“我俩躺在一张床上……没人趴下。”蒲熠星捂着心脏,痛心疾首。

 

“你俩还去酒店开房了?!”石凯再次震惊。“你们已经背着我熟到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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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不易,希望各位小仙女多多支持啊~

小心心小手手的也一并点上嘛~么么么么么么哒~

关注我,第一时间掌握我的更新情况啊~

~~祝大家一夜暴富,爱你们~~


蓝啊(不转载,看置顶)

1、别说只有妹叔是真正结婚的之类的,其他都不是。我写的,按照我的设定来,全部都合法,我置顶也说过。

2、别问为什么没有晏周。你们是只看第一页吗?后面还有七页!看完再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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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仁

我实在是太喜欢看小甜文里的修罗场了,于是有了这个脑洞,至于文,我也想看。

故事内容:

看耽美文的羊仔穿越进了自己刚刚看的文里面。关键是,这是个np文,而他是里面的小受。

羊仔:???!!!

羊仔看着清冷优雅,绅士体贴,貌美毒舌,阳光可爱的四个室友瑟瑟发抖:你们别过来。

过程:景羊,轩羊,扬羊,羊梅,梅羊。

结局:景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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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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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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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戚
整点木苏里相关。 dbq忘了带...

整点木苏里相关。


dbq忘了带某某玩儿,下次一定。


额。没想到这么多人看。创作带了点主观判断哈,每个人虐点不一样,你觉得是怎么样就是什么样好了。另外欢迎评论区找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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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藏不住-

监控下我们见面交谈

而天意从来不会做出永久的保证。

/费尔南多·佩索阿 ​​​


(有一句话的祥林孟周甚至芳堂


监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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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佳人 。 “孟鹤堂适合被比...

卿本佳人


“孟鹤堂适合被比他大的人上”

这句德云社里默认的真理,在少班主这里,并不成立


(有谦堂饼堂等

卿本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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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ky Dory

【高栾】万事胜意(上)

*非典型久别重逢

——“十九年后他们面对面站在铁栏杆的两端”

(已完结)后文指路:(下)


(一)


高峰没想过会再见到栾博,自从十九年前他们在那间破败冷清的汽车站分别之后。


确切地说其实想也想过的,只是从未奢望过有天那真的会发生。


所以当他看着手中档案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呼吸几乎被完全堵在了喉中。他的手指紧紧攥在页纸的两边,快将它们揉皱,背部的肌肉全然僵木了,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双手猛地从身后绕上了他的肩。


“怎么?眼熟他?”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高峰耳边响起,是他那位总过分活络的搭档,裘英俊,...

*非典型久别重逢

——“十九年后他们面对面站在铁栏杆的两端”

(已完结)后文指路:(下)



(一)

 

高峰没想过会再见到栾博,自从十九年前他们在那间破败冷清的汽车站分别之后。

 

确切地说其实想也想过的,只是从未奢望过有天那真的会发生。

 

所以当他看着手中档案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的时候,呼吸几乎被完全堵在了喉中。他的手指紧紧攥在页纸的两边,快将它们揉皱,背部的肌肉全然僵木了,甚至没有注意到一双手猛地从身后绕上了他的肩。

 

“怎么?眼熟他?”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高峰耳边响起,是他那位总过分活络的搭档,裘英俊,也是他所带领的这支刑警队的副队长。高峰吓了一跳。

 

“啊,”他心不在焉应道,目光仍然落在面前的照片上,“过去认识,很久以前的事了……”

 

“办过他的案子?”裘英俊朝高峰手间的档案伸长了脖子,“这次这货是个惯犯?”

 

“不,不是,”高峰下意识将档案往胳膊肘里掩了掩,在被裘英俊狐疑的眼神望过来之后才猛然意识到不妥,赶紧又把那叠纸匆匆忙忙摊开,“跟案子无关。是小时候……算是邻居吧,一个镇上的。他家和我家就隔一条街……”

 

裘英俊情不自禁吹了声口哨,像是在感叹造化弄人命运无常。

 

“世事难料哇,”他把嘴啧得咂巴响,“昔日老友变目标犯人,头儿你这不会还有点于心不忍吧?”

 

“少来,”高峰抄起档案就在裘英俊头上猛敲了一记,“案子是案子,别拿这种事开玩笑……”顿了一阵,忽然又恍恍有些失神,“就是没想到他会干这些事……我是说,看他以前的样子我想象不出……”

 

“人都是会变的咯。”裘英俊满不在意地说,吊在高峰肩上晃着腿——晃着全身,又戏谑地拍着高峰的胸口,“想当初,咱刚开始搭伙的时候,头儿你还是个瘦巴巴的愣头青呢,现在不也成了个一身幸福肥的气管炎?”

 

裘英俊的笑容很灿烂,说完还像要专门提醒高峰,刻意在他这两年日益宽厚的大臂上拧了一把。高峰没能被裘英俊的快活感染,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耳边嗡嗡闷响。

 

“你够了没有?”冷冰冰地开了口,高峰狠狠瞪了裘英俊一眼,“你就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裘英俊猛地缩了缩脖子。“有,有。”他讪笑着说,“我这就,这就去办。”——他向来是个识趣的人。“我这就给布置下去,让那群兔崽子们赶紧准备好了,赶明儿把他们高队长的老伙计缉拿归案!”

 

“去你的!”高峰被裘英俊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好笑,随手抄起写字台上一杆笔就朝裘英俊扔了过去,却被裘英俊轻巧地躲开了。裘英俊咧着嘴冲高峰又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还煞有其事地挤眉弄眼一阵,而后便背过身去踢着外八步子摇摇摆摆走远了。

 

高峰望着裘英俊背影渐渐消失的方向,思绪有些游离,近几年愈发挺拔不再的身体一动不动杵在原地,不知不觉便僵住了。他的目光依然是冲着面前那间偌大明亮的警队办公室,眼里看见的早是别处景象。

 

十九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和栾博站在那座狭小又寂静的长途汽车站里,那个唯一通往外边世界的地方。太阳的光从东边照过来,角度还仍很倾斜,没什么温度,落在他们脚下的影子都很淡。那年高峰二十岁,栾博十九岁。高峰说他想出去看看。

 

“所以就这样了?到今天就要说再见了?”

 

栾博泛黄的指尖夹着烟,宽大的工装裤脚拖在鞋跟后面,翘起的边随着他脚掌漫不经心的晃动在水泥地上一遍遍蹭着。高峰的脸上有些烫。

 

“瞧你这说的,我这就是上外头转一圈去,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见过有泼出去的水再收回来的?”栾博的眼珠在深凹的眼眶里翻了一圈。

 

“我……”高峰一时语塞,他吞了吞唾沫,觉得脸更热起来,“这不,不一样……被你讲得,跟,跟嫁女儿似的……”

 

“差不多的事。”栾博闷哼了一声,用小指搔了搔鼻尖,又抽了抽鼻子。

 

高峰接不上话。两人沉默了一阵。栾博抬起了头。

 

“进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高峰愣了一下。

 

“打算……打算……也没啥打算吧,就看着能不能先找个活干着,学着点,赚点钱,之后要是有可能,往南边跑跑吧。听说那里机会多。”

 

栾博的鼻腔里传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嗤。

 

“这叫没打算?以后的事都想好了。”

 

高峰明显被噎了一下。

 

“我就这么一说……”

 

声音没什么底气,高峰的头有些懊丧地垂下来,他感到栾博的视线正朝自己望过来,出于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高峰没敢迎上那道目光。

 

又是一阵漫长缄默,清晨的汽车站在小镇最偏僻的角落寂静无声,远离了每个早上街头巷尾的炒锅声、洗漱声、吆喝声,甚至听不见鸟鸣。很久以后高峰会记得这是一个初秋的早上——当然这仅仅是他的记忆。记忆有可能说谎,所以这个早上也可能发生在夏末,在早春,在冬至。但不论如何,这都是个有着薄弱阳光的早上。阳光投射过去的方向上一辆冒着灰烟的长途汽车即将缓缓驶来。高峰在这个早上与栾博道别。

 

“你要照顾好自己……”

 

话说出口的时候高峰仿佛俨然熬过一整个世纪,栾博听闻没什么动静,只是将嘴里的烟雾一下下吐在高峰耳边一圈圈地绕。

 

“酝酿这么久,就这?”

 

栾博揶揄地笑起来,抬手将快从唇边滑下来的烟屁股往上托了托,胳膊肘擦在高峰肩膀连至大臂的那块软肉上。高峰的脖子猛地紧了紧。

 

“你还指望我给你行什么道别大礼呢?”高峰没好气地呛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倒显得有些心虚,目光瞥过去正好又瞧见栾博指尖夹起的香烟,皱巴巴地燃着那一点火星,劣质焦油的气味随着烟雾一阵阵传过来,令高峰突然又莫名一阵烦躁,“还有你这烟也别抽了,说多少次了,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就不听呢……”

 

栾博听完一时愣了愣,继而很快便又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都要拍屁股走人了,管得倒还挺宽。”他说着,眼睛眯得很细,又朝高峰更近地靠过去,并没有将烟掐灭的意思,反而更肆无忌惮吐着气,像是刻意。

 

高峰没来得及进早饭的肚子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却似乎并不是因为饿。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高峰有些不耐烦地将栾博架在自己眼前的胳膊朝一边拨开,目光不自在地四处张望着,“总之等我到时候回来,别让我再看到你身上有这些玩意儿,要让我看到了,我给你一根根全扔河里泡了……”

 

高峰的话说得郑重其事,栾博听完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干干瘦瘦的脸上挤出几道又细又长的纹。

 

“扔河里……”他咧着嘴,笑得几乎被呛住,“高峰你也真是下得了狠手……”说着又仰脸攀上高峰,拍拍他的肩,揉揉他的背,像在逗弄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这么样七扭八歪地笑了一阵,又突然一下停住了。

 

太过突兀,像是收音机里的磁带毫无征兆的卡壳。他的手仍攀在高峰身体上,他的胸口同高峰的胸口挨得很近,但他的目光却从高峰的脸上移开了,望向那张阳光略显惨淡的天幕。

 

一秒。两秒。他像是看痴了,而后缓缓张开了口。

 

“好啊,”他喃喃自语似地说,“回来,等你回来……”

 

之后两人之间就好像突然没了话语,高峰有一下没一下踢着脚边自己瘦瘪的行李袋,栾博照旧含着烟,一手插在腰上东张西望。没过多久,一辆毫无生气的大巴车顺着小镇坑洼的沙路蒙在灰里一颠颠地开过来,乌烟瘴气地靠近,又乌烟瘴气地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一阵霉味与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突然出现在门边的检票师傅朝外面伸出手,没什么耐心地朝他们招呼着。

 

“看来人家也没工夫给你行大礼了。”栾博笑起来,拎起高峰的行李,递给他,“那就别磨蹭了,走吧。”

 

高峰有一瞬间失神,从栾博手上接过行李时动作很生硬。

 

“那就……再见了?”高峰的声音有些恍惚,他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那不然呢?”栾博挑着眉故作嬉笑地看着他,“你把票退了跟我回去?”

 

高峰听见那话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下一刻胸口却又没来由得愈来愈沉。

 

“那干嘛不是你补一张票跟我一阵走?”他像是漫不经心地反问,又像试探。

 

“可别,”栾博听罢眉头猛一皱,“跟你这么个老实人上外面还不得一起饿死……”

 

“去你的,”高峰的脸不由烫起来,分不出是恼是羞,“少看不起我,到时候我荣归故里有你眼馋的。”

 

“好啊,”栾博抱着手,“那我可得等着看,看你怎么个‘荣归’法。”

 

“那我可不得盖栋楼?再买辆摩托,收拾个店铺。到时候咱俩一楼做买卖,二楼住……”

 

“嘿,谁跟你一阵做买卖啊……”栾博不屑地翻了个白眼,紧跟着又忽地顿了一下,“谁,谁跟你一阵住啊!”

 

“怎么?”高峰猛感到一阵不满,挠心似的,“你还嫌我哪?我都没嫌你……一身臭烟味……”

 

“抽点烟才叫男人,你懂个屁!”栾博想也没想地嚷嚷道。

 

高峰的不满更甚了,快将他的心口挠出道缝来。

 

“我懂屁?那我好歹还懂点……你…你是屁都不懂!”

 

“嘿高峰你这人好玩呢,都要走了不老老实实扛行李上车,跟我在这儿抬什么杠?”

 

“你好意思说我?我抬杠,你他妈不把杠搬过来我他妈能抬吗?”

 

“你……发什么神经啊高峰你今天?存心给人添堵是吧?走都他妈不能走安生点?”

 

“你让我安生走了吗你?啊?刚刚是谁先……”

 

“你俩吵够没有?”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互不相让的两个人,高峰回过头,检票师傅正隔着披在身上那件破夹克搔着胳肢窝,“要走就快走,不走我这车可不等人……”

 

明显不多愉悦的口吻,空气中顷刻安静下来。

 

大概也就只一两秒钟光景。

 

“滚滚,快滚。”

 

再反应过来栾博已经扯着高峰行李袋的提手使劲儿塞进他怀里,又推着他不断往车上撵,边撵嘴里还边念念有词。

 

“丫的有多远滚多远,滚越远越好,最好他妈滚到天上,再别让我看见你!”

 

高峰被栾博喋喋不休地咒着,原本平息下一些的火气又腾得窜了上来。二话不说,他一把将行李袋从栾博手里扯开,扯得栾博一个踉跄,几乎撞在他身上。但高峰没理会他,顾自将行李袋夹在胳膊底下抱紧了,转过身一猛子跳上车。身体两边不平衡的重量让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花了有几秒才终于站稳身子,车门已经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开车!”检票师傅朝驾驶座吆喝道。

 

车身猛地震了两下,而后窗外晨曦中萧索的景象开始一点点向后移动。高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紧紧咬着,咬得他胸口发疼。

 

“滚就滚。”他狠狠将行李仍在身前的空坐上,手扶着椅背,却没顾上坐下,低着头抠着座椅上的布套狠命冲两脚之间骂,“你栾博还他妈有理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也就留在这小破地方发霉发烂的命。要我滚?我……”

 

“高峰!”

 

耳边突如其来的叫喊声让高峰猛地一个战栗,他的心很快地跳起来,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却甚至没意识到眼角边热腾腾的那片水汽。但那声音并不真切,高峰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直到他竖起了耳朵,听见自己的名字隔着车厢一遍遍地在大巴车灰雾般的尾气里追赶。

 

“高峰,高峰,高峰……”

 

很明白了。他的名字。栾博的声音。那一刻高峰肚子里的火一瞬间被浇灭了,灰都不剩,他就像是个被不断撑满的水袋,终于撑到了极限,再兜不住更多了,直接从头到脚得破开。高峰朝车后望过去,透过脏兮兮的后窗玻璃看见栾博跌跌撞撞跑在黑烟里,一头一脸的沙土灰垢。高峰觉得喉头被猛一下拴紧了,便也顾不上车身颠簸,扒拉着一排排座椅背,就那样连滚带爬栽进最后一排的座位里。他很用力地攥住车窗搭扣,几乎要将搭扣掰下来,又猛一把将车窗拉开,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竭尽全力探向后边,再使多一点劲儿就要跌出去,终于将栾博气喘吁吁的脸看清晰。

 

“栾博……”高峰忍不住喊出来,在他自己能够意识过来之前。他的声音很闷很哑,像块久置泛酸的面团。

 

“高峰……”栾博冲高峰仰着头,一面拼命踩在黄沙地上奔跑着,一面拼命望着高峰。他的眼睛比平时更厉害得反着光,眼角耷拉着,像与鹿群走散的雏鹿的眼睛,像找不回巢穴的兔子的眼睛。高峰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却全然不是因为心跳。

 

“说真的,栾博,照顾好自己。”高峰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一些,可喑哑的嗓子无论如何也提不高。他的手不由自主向后伸过去,尽管他也知道栾博并没有办法抓到。

 

“我知道的,高峰。”栾博答应着,有些吃力地笑起来,但那个笑容很柔和,温润得像是压根不曾在几分钟之前同高峰起过争执。他一直望着高峰,目光不去任何地方,哪怕再多的灰拍在他脸上、呛进他喉咙里,哪怕脚下的步子在沙砾间越踩越沉。

 

“烟……能少抽还是少抽。”高峰觉得开口都很艰难了。

 

“好。”栾博依旧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也多少,多少找点正经事做做……”

 

“也好。”

 

“东子再惹事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了,晾着他就行,都老大不小了,别再成天打来打去了……”

 

“好,不打,不打,再不打了,听你的,都听你的……”

 

高峰有些恍惚,他之前好像还从未见过这样顺从的栾博。他不禁安静了几秒,又轻轻抿了抿唇。

 

“……还有,还有有空帮我去坟上看看奶奶吧,替我陪她说两句话……”

 

“放心吧,忘,忘啥都,都忘不得,奶奶……不会让,让她太冷清的……”

 

“但也别跟她说你那些有的没的不三不四的话。”

 

“谁不,不三不四了?高,高峰,你骂,骂谁呢?”

 

“你可别不承认,我还不了解你这张嘴嘛……”

 

“我嘴,呼,我嘴,嘴怎么了?”

 

“不拴着点就满世界乱跑呗。”

 

“我去,去你的吧!”

 

大巴在缓慢攀升的日头下愈行愈快,栾博口中的话语也越发断续含混。天色已不像先前那样清冷,晨雾散开后的小镇像是没有阴影,从哪里看过去都阳光明媚,除了大巴车尾栾博迎不上阳光的那张脸。高峰意识到在这一刻他们真的要告别了。

 

“栾博,说好了,等我回来。”

 

高峰的声音被他咬得很紧,一字一句都像是拼命挤出来的。栾博望着高峰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倏尔凝结了,而后瞳仁又一点点涣散开去。

 

“好,我等,等你,等你回来……”

 

那时栾博干瘦的脸已经很红了,眼里或许是因为奔跑,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开始一点点沁出血丝。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努力让那句话听上去有着坚牢分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了,尽管他们仍在努力望向彼此,尽管栾博仍在努力奔跑,但很快大巴的影子便再罩不住栾博,栾博被汗水沁透的额头鼻梁终于染上金光。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了,从飞奔到小跑,从小跑到踱步,到最后慢慢停下。他的腰弯了点下来,像只蜷曲的虾,他知道他再追赶不上。

 

“高峰!”几乎是用尽全力,他扯开了嗓子,仰起脖子,大声冲车屁股后那团愈缩愈小的灰烟喊过去,“一路顺风!”

 

而那一刻高峰扒在车窗上,极力分辨着栾博愈望愈模糊的面容。他的喉咙翻腾得像是沸沼,他的心是腊月漫雪里奋力跳动的火苗,他完全声嘶力竭了——

 

“万事胜意栾博,万事胜意!”

 

车驶开了,一切声响都被吞没在风里,包括高峰那句临别的祝语,与栾博最后的一点身影一起,成了高峰记忆里划刻下的一道痕。

 

万事胜意。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早上的最后一句。后来十九年之中的最后一句。

 

在十九年前那个清晨高峰并不会意识到这件事,因为在他踏上长途汽车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有太多事让他应接不暇。那一年里发生了很多,年初时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在久病卧床后终于撒手而去,没多久他和栾博打杂的文化宫又宣布倒闭,他俩一同丢了工作。再后来栾博在无事浑噩之际在杂货店里被镇上那个颇有名声的混混东子挑事,两人纠缠起来,他上去劝架,却被东子手上的钢棍砸到,头上缝了三针。而那三针就像是给高峰的脑子开了个口,他突然开始迷惘,开始困惑,想自己这一辈子究竟该要怎样过下去。他发现他没法再在这个荒寂的小镇呆下去,无法被困在这片连时间都不愿光顾的黄土地上,他渴望出走,去一个更丰满辽阔的地方,为自己闯出个生活。所以他很快便决意动身,松垮垮的布袋装着二十年里他攒下的实在少得可怜的全部家当,跟着他一起踏上未知又漫长的颠沛。

 

但当高峰坐在大巴车上看着那片他在生命之初的二十年里日复一日徘徊兜转、从未变过的景致一截截从眼前消逝——他的小学和中学,他与奶奶住过的平房和平房后栾博一家住的筒子楼,那个人去楼空大门上早锈迹斑斑的文化宫,那个栾博打过架的杂货店和他缝过针的医务所——那段忐忑又寂寞的旅途上,他在惆怅与依稀不舍中并未料想到,从这一天起他将要将过去的二十年如数抛在身后并与小镇的荒芜天地彻底诀别。就好像在十九年后那个同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当他走出家门,与妻子道别,将刚升入六年级的儿子送去校车的站点,再独自驱车赶往刑警大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预料到自己被折叠得几乎快看不见的过去会在这一天又重新找上他。

 

记忆的颜色总是昏黄,又蒙着一层纱般的光晕,但刑警队办公室的日光灯却格外白亮,像戏台帷幔揭开的那瞬间遽然而下的那道光束将他笼罩在中央。高峰低下头,看着档案相片上那个十九年前他曾稔熟于心的面孔。栾博好像一点没变,还是那张干干瘦瘦的脸,眼眶有些凹下去,衬得鼻子很长,笑起来脸颊上会拉开几道细长纹路。但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高峰记得曾经栾博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高兴、不高兴,可笑、可气,高峰都能从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里看出来。但在高峰面前那张相片上,栾博脸上风轻云淡的笑却像是一道屏障,他将一切都藏在了那个笑容背后。他甚至都不再是栾博了。基本信息那几栏里,栾博那两个字是明明白白落在“曾用名”之后的。他如今的名字叫做栾云平。档案上说,自十五年前起,栾云平疑似参与大大小小多起境内外枪支走私,只是始终没有确凿证据。直到两年前栾云平接管了那家被重点怀疑的电子商务公司之后,其身份才终于得以被确认。但就和所有挂羊头卖狗肉的违法组织一样,栾云平的公司总有渠道销毁罪证躲避追究,令警方频频扑空,多次排查无果。而就在警方一筹莫展之际,栾云平公司最近的一次交易却突然出了岔子,疑似买方被发现在酒店暴毙,案发现场调查追溯到栾云平身上。警方这才有理由正式通缉栾云平,以谋杀案嫌疑人的身份,并寄期望于在这一次将栾云平所在的团伙一网打尽。有可靠信息显示栾云平潜逃到了高峰所在的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市,并以伪造的身份信息订购了前去广州的机票,企图在那里转接一趟飞往洛杉矶的航班,神不知鬼不觉逃往国外。而高峰作为当地的刑警,将配合专案组在机场蹲点,以在栾云平登机前将其缉拿归案。

 

高峰从没有像这天这般仔细地阅读之前经手过的任何一份嫌犯信息,他甚至连每一处标点的停顿都没有放过。那上面列举着栾博——栾云平一条又一条的罪状,直接或者间接,高峰逐字逐字看过去,凝神屏息。他说不出自己那一刻的情绪,他似乎该有很多情绪,诧异,紧张,不安,费解,懊恼,愤怒,但可能正是因为该有的情绪太多了,他反而再找不到自己的情绪。他好像就只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栾博与他分开之后的人生履历,像在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栾博为什么会选择那样的生活,没有去质询为什么后来的那些年里他们再未谋面。他甚至忘了之后机场将要发生的那场在劫难逃的重逢。

 

他许久许久地站在那里,站在白得灼眼的灯光下,将栾云平的档案捧在手中。他觉得自己闻到了一些气味,沙尘被卷在风里的味道,老木门腐朽衰败的味道,二手劣质香烟焦油的味道,奶奶坟头孤零零燃着的那两柱香的味道。他发现人的记忆真的不可思议,他曾经对这些味道多么熟悉,而后却几乎全然忘干净了,如今它们竟又卷土重来。他抽了抽鼻子,侵入鼻腔的却只是警局统一配备的空气清新剂的柠檬香,他于是意识到那另些味道是真真正正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的,是过去残存下的碎片,是他与曾经生活的唯一连结。很快他便又听见一些声响,他愣了一下,突然感到诧异,他不记得那座荒僻寂静的小镇曾给他留下任何有关声音的痕迹,而后他便反应过来那并不是自己脑海里的声音,而是办公室外边的走廊上,裘英俊正扯着嗓子咿咿呀呀唱着——“头上摘去我的乌纱帽,身上再脱我的紫龙炮,将身来在铡口道,三人一同赴阴曹”——一出《铡美案》。裘英俊边忘我唱着边从办公室门口经过,却没有进来,也没有望向办公室里的高峰,只是背着手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他大概已经向下面布置完了任务,要去享一阵自己的清闲。他总是这样自在快活,什么事都不会留在心上。高峰和他不一样。有时高峰很羡慕他。

 

裘英俊的脚步走远了,高峰还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办公室的白光里。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因为始终低头看档案已经很酸了,下意识左右转了转,正好望向了窗外。从那里透出去是城市的熙攘街景,那天是个阴天,行人车辆以寻常姿态穿梭来往,没有影子。高峰于是记起十九年前的那个清晨虽是晴天,追在大巴车尾一路奔跑的栾博也没有自己的影子。

 

而今十九年过去了,高峰想,他们终于没能够万事胜意。

 

 

(二)

 

逮捕栾云平的行动进行得很顺利,几天以后高峰的分队在机场等到了一身轻便闲庭信步的栾云平。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逃窜流亡的样子,并不慌张,也没有乔装打扮掩人耳目,普普通通的卫衣,普普通通的牛仔裤,看不出年龄,看不出身份,手里的提包同当年高峰离开小镇时的行李袋那样瘦瘪。如若不是事先知道,高峰甚至以为他不过是要进行一段随意的短途旅行。

 

其实高峰心里默默企盼过,他们拿到的所谓“可靠信息”不过又一场乌龙,栾云平并没有真的打算现身机场,高峰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与自己的过去重逢。但现实是他身着便装坐在机场大厅里,混迹在泱泱旅客之中,栾云平就那样从机场入口的自动玻璃门走进来,阳光自他身后穿射而入,他的脸是暗的,影子却在身前拉开很长。高峰在那一刻发现自己的呼吸是静止的,事实上他周身的人流、广播、来来往往的行李车都好像静止,他一动不动望着栾云平的方向,甚至忘了自己会在这里的原因——忘了栾云平会在这里的原因。他发现栾云平那些年里真的一点没长变,他的模样还是高峰记忆里的栾博,还是那样瘦,那样不拘,有着那样深陷却窅黑的眼睛。他甚至没有怎么变老,划在高峰脑海里的细纹并未多出几根。栾云平抬起了头,大概是在看机场大屏上的航班信息,他的眼睛眯起来,向上探寻着,那个样子很熟悉,就好像他仍是在十九年前,于大巴车后仰头追逐着高峰。高峰发觉自己的喉中就像被塞入一颗粗糙坚硬的桃核,眼里如同木棉在露水中浸透,他几乎要遽然起身向那个熟悉的身影伸过手去,喊他“栾博、栾博”,但他没来得及放任自己,对讲耳机里突然传来了裘英俊刻意压低的声音:

 

“目标锁定,重复,目标锁定。头儿,上不上?”

 

之后的一切便都好像做梦,高峰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对耳机的另一头说出的那两个字,“行动”。他以为他要犹豫很久,他甚至以为他会懦弱地将耳机一把扯下然后从行动中逃离,但那些年里他的条件反射救了他,裘英俊问“上不上”,他答“行动”,那已成了他脱口而出的习惯。于是紧接着他便看着裘英俊指挥着几个年轻的刑警从各个方向跑过来,将栾云平包围其中。“不许动。”高峰在耳机里听见裘英俊喊道。栾云平听闻将目光朝裘英俊转过去,正对着裘英俊指着他的枪口。他确实没有动,他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与惊慌,高峰在不远处紧攥的双手几乎要让指尖划破掌心,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逃啊,快逃吧”,可栾云平在一圈枪口的围剿之下,在周身路人惶恐不安的惊呼侧目之中,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就好像档案上那张相片里那样笑着。他很顺从地背过了手,裘英俊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镣铐在他的手腕上扣上。而后几名刑警一齐在他的身后押着他,脚步对准高峰的方向。

 

那一系列动作在高峰眼前一气呵成,过程中栾云平始终都保持着那个笑,高峰说不清那里面是什么意味,嘲讽,不屑,挑衅,抑或是解脱,他只知道栾云平每朝自己迈进一步,自己就更想要一跃而起拨开身前的人群落荒而逃。但他没有办法选择,他只能拼命将自己的双脚压在地上,然后看着栾云平脸部的棱角线条在自己眼前越来越清晰。他无法不去注视着栾云平,却又在心里拼命祈祷着栾云平可以晚一点、再晚一点注意到他。可栾云平的眼睛还是很快朝他的方向对过来了,对上他忐忑无措又无处可藏的目光。那一瞬间栾云平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一秒,他的眼睛瞪开了,高峰甚至能看见他的胸口用力抽搐了一下,连带着他的肩膀都跟着骤晃。他的视线笔直地朝高峰投射过来,狠命地,紧逼地,望得高峰几乎要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即将被严刑拷问的犯人。高峰想要把脸转过去,可栾云平的眼睛就像是一把铁索,缠住他的脖子,让他动弹不得。他于是只能努力挺直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不在栾云平的凝望中太过颤抖。高峰意识到栾云平那双依然凹陷乌黑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又似乎“说”这个字眼分明太过单薄,高峰觉得自己正听见呐喊、听见质询、听见恸哭。他劝慰自己那不过是他的臆想,是他深埋多年的愧疚在作祟,他无需为两人意料之外的这场重逢负责。而很快,栾云平也兀自收回了那道尖刻的目光,又挂上了先前那个轻描淡写的笑,在他完完全全站在高峰跟前的时候。

 

“头儿。”高峰听见裘英俊在叫自己,他知道他在等着自己接下来的指示。他的思绪还仍有些游离,但他还是努力冲裘英俊点了点头,又竭力地抽了口气,几乎将肩膀整个提到耳边。而后他清了清喉咙,目光向机场的大理石地稍稍低了点过去,轻声说了一句:

 

“带回去吧。”

 

裘英俊应了一声,看向高峰的时候神情有些复杂。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押着栾云平朝机场外等候多时的警用车走去。高峰没有勇气发出更多声响,也没有勇气与警队中任何一人对上目光,他的气息被他压制在鼻腔里,但在他的脑海里他早将机场里那些座椅、标示、柜台统统掀翻打破。他不知道自己在忍耐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直到一双脚从他的脚旁经过,他闻见一股淡淡的焦油味。

 

“胖了不少。”

 

一个声音轻轻落进他的耳朵里,很熟悉的,依然温润,只是比从前厚重。高峰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匆忙又慌乱地抬起头,可声音的主人已经从他身边轻巧地离开了,带着那股焦油味,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一同飘远。他的眼前只有栾云平双手被在身后紧拷的背影,和透过机场玻璃投射进来的无尽阳光。毫无预兆的,那时高峰的脑海里突然一连串地闪过了几个画面——

 

小学一年级,刚入学的那天,他穿着沾满菜汤油渍的旧衣裳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却没有人愿意坐在他的身边,这时一个干干瘦瘦的男孩儿走进了教室,侉气散漫的样子,一手挎着包一手插着口袋,大摇大摆地走到他边上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又抽出兜里的手朝他伸过来,同他说出两人之间的第一句话:“哎,我是栾博,你叫什么?”

 

小学五年级,有一天做早操,隔壁班那个叫彪子的男生闲来无事找他麻烦,招来一群人奚落他,说他“没爹没娘,野种野货”。他倒没什么,他早听惯了,与他坐了五年同桌的栾博却不服,拎着拳头就要跟彪子干仗。但彪子之所以叫彪子并不是没有理由,瘦胳膊瘦腿的栾博被打得鼻青脸肿。怕被爸妈骂,栾博不敢回家,放了学高峰陪他坐在操场旁边的树荫底下。沉默了很久高峰忍不住问他:“有必要吗?”栾博听罢扭过了头,用青紫的眼睛望着高峰,认真尖锐而又漫长,反问他:“没有必要吗?”

 

初中二年级,那年冬天他本就上了岁数的奶奶突然一病不起,他冒着大雪去卫生所找医生,医生却嫌天冻路远,又逢年关将至,不愿上门。他无计可施,只能踩着厚厚积雪一步步挪回家去,一个人走到半路上忍不住偷偷抹眼泪,却被四处寻他的栾博逮个正着。那天夜里栾博撬了他爸平时送货用的三轮,载着高峰和他奶奶摸着黑顶着风赶到了卫生所。夜班医生随随便便给奶奶看了看,便结论说是年纪大了,天一冷就容易风寒,又潦潦草草开了两盒药。高峰摸遍全身却凑不够药费,栾博给他垫上了,还开玩笑说那是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零花钱,高峰以后是得要加倍奉还的。那晚高峰真的信了,直到第二天一整天他都没有见到栾博。后来他才知道那钱其实是栾博从他妈的皮包里顺出来的,是他妈打算用来备置年货的钱。那天栾博他爸把他打得比彪子打得更鼻青脸肿,而高峰的奶奶吃了药,却也还是再没能从床上下来。

 

高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地点想到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竟是他在这一刻唯一能想到的事。他意识到他完全无法将记忆里的栾博和如今这个改了名字变了身份的走私犯栾云平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拥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其中一个一定是梦境,他这样想,多年前那个萧索荒寂的小镇和眼下这个人群熙攘的机场,不可能都是真实的。可后一秒,机场门口,裘英俊扭着头仰着脖子,口中陡然响起的那声费解急切的招呼——“头儿,头儿,你还站着等什么?”——迫使他不得不去接受,那些曾经发生过和如今正在发生的,都是他逃脱不过的真实。

 

 

(三)

 

那天下了班高峰一反常态地没有赶着去校车点接儿子回家,他给妻子打了电话,告诉她自己工作上有事走不开,可能回家要晚,让她烦请邻居陈先生去接女儿的时候顺带捎载儿子一程。通话中妻子并未觉察出异样,还叮嘱高峰工作忙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但挂下电话时高峰还是感到一丝愧疚。他努力尝试说服自己这并算不上欺骗,栾云平是他所带领的队伍抓获的,便也隶属于他工作的一部分,尽管这部分工作到现在其实已经算是完结了,栾云平只会在他们这里暂留一晚,第二天就会有专案组的人来将他转移。

 

其实高峰本可就此再不过问,本可像是任何行动结束之后那样交接、下班、回家,而在他能反应过来之前,栾云平就会又一次被彻底带离他的生活,他大可以当作这一切都从未发生。但高峰发现自己做不到这样处之泰然。尽管之前的十九年里——除却最开头一两年光景,除却某些似曾相识的晴天和无眠的午夜时分——他并没有多么频繁地想起栾博,但当现如今栾云平顶着那张与过去如出一辙的面容却又以和过去全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是无可避免地、无法抑制地、无能为力地开始想着他。想他这些年是怎样过的,遇见过怎样的人,到过哪些地方,想在他的记忆里,是否也还残存着那个孤寂衰败的小镇,那些充斥着灰尘、黄土和锈斑的景象,想在某一些晴天、某一些午夜里,他会不会也曾想起过他。

 

那些想法占据着高峰所能动用的全部思绪,从回到警队开始他一直坐在办公桌边,望着办公室窗外那片他早烂熟于心的街景,一言不发,一动未动。他就那样坐完了剩下的午后。黄昏到来时,警队的院子热闹起来,没有值班任务的警员三三两两走上外面的街头,隔着窗户高峰看见了裘英俊,他显得神清气爽兴致昂扬,与几个小警员拍肩招手,说着道别的话,高峰知道他这天下了班有活动安排,他要跟票友去曲艺文化中心看省内京剧团的巡回演出。高峰的生活从不像裘英俊那样丰富多彩,他甚至不知道做警察的生活也可以像那样丰富多彩,他在那么多年的警务工作中渐渐找到些意义,便轻而易举地将那意义与生活的意义挂了勾。

 

高峰在办公桌边又坐了一会儿,坐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与车灯的光渐渐成为点亮城市的源头,然后他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跺了两下发麻的双脚,抻了个懒腰,径直从办公室里走出去,走向了一层楼之隔的羁押室。那里栾云平正被一个叫小曹的年轻警员看守着,小曹这年才不到三十岁,几个月前刚刚结婚,几分钟后高峰会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自己刚好有些文件要留下来处理,可以替他值班看守,他可以回到家去,陪陪新婚妻子,干点什么,随便干点什么,看场电影,做顿晚饭。小曹一定会很感激,先装模作样推辞一阵,而后千恩万谢地拉住高峰的手,赞誉他是“全天下最好的队长”,再脚踩油门似的飞奔而去,像是生怕高峰会突然反悔。而那之后高峰就会拥有一间屋子,一间他进进出出无数回却从不愿停留的屋子。一间简陋的、肃穆的、冰冷的、中间隔着坚硬铁栏的,但是里面只有他跟栾云平——栾博——两个人的屋子。

 

高峰用半个下午做出了这个决定。

 

 

(四)

 

推开羁押室的门之前高峰的手在把手上停留了很久。小曹打发起来比想象中的更轻松,他甚至连装模做样那部分都省去了,谢过高峰后就马不停蹄地跑开了。那使得高峰突然比预想中少了一段缓冲,小曹留给他那个空荡荡的走廊让他有一瞬的无措。他突然开始犹豫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是否应该就此打住,在他还来得及回头之前。但此时此刻他已经站在了那里,已经与遗失已久的过去只剩一门之隔,推开那扇门他有极大的可能会后悔,高峰很明白这一点,但不推开那扇门,高峰知道自己没有不后悔的可能。

 

一个显而易见的权衡。

 

高峰推开了那扇门。

 

门开之前栾云平正盘坐在铁栏背后的凳子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后他的眼皮懒散地轻轻抬了抬,视线落在高峰的身上,眼睛又蓦地一下睁圆了。他的身体看上去依然板直,但归功于他手脚上镣铐传来的那阵窸窣,高峰能分辨出他掩盖在紧绷下的颤抖。高峰不确定那个颤抖意味着什么,是事出意外后的一时错愕,还是等待终结后的遽然惶怛。但不论如何那都让高峰的呼吸更紧迫地屏在了胸口,握在门把上的手掌早全然汗湿。

 

高峰带上了门。

 

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真正理解了与世隔绝的意义。

 

两人在漫长的对望中静默无声,高峰站着,手蜷在身旁紧握,栾云平坐着,仰着头,下巴带着脖间的经络扯出两道沟壑。高峰想起记忆里的栾博似乎也总是那样仰着头。

 

栾云平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

 

“怎么?居然是高队长来审我?”

 

戏谑玩味的样子。高峰愣了愣,嗓子和意识都有点堵。

 

“哪轮得上我?”他下意识侧脸在鼻翼上摸了摸,目光有些闪躲,又尽力扮作随意的样子,“你是干‘大事’的人,我就一小刑警,赶明儿自然有‘大人物’来审你。”

 

“那你来做什么?”栾云平猛地靠上了凳子后的水泥墙上,一条腿在身前蜷起,一只胳膊松垮地搭在上面,歪着下巴看着高峰,目光灼灼。

 

高峰能听见自己喉间吞咽的声音。

 

“我难道就不能来看看吗?”他咬紧了牙,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比栾云平更有底气,“不能问候问候老朋友,叙叙旧?”

 

栾云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不由自主地,轻蔑而讥讽。但他并没有反驳什么,只是依然散漫恣肆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峰。两人之间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羁押室凄白的灯光下寂静延伸得没有尽头。那让高峰踟蹰不安,他并不习惯那种缄默。除却在汽车站道别的那天,他们之间几乎从未有过这样无休止的空白。高峰记得的,不是他的错觉,不是他的幻想,他们曾经无话不谈。

 

栾云平继续那样无声无息地望了高峰一阵,直到他的眼睛突然闪了闪。

 

“有烟吗?”他问高峰,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情绪。

 

高峰迟疑了几秒。

 

“这里不让抽烟。”他说。

 

栾云平点点头,看上去似乎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但下一秒高峰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略显吃惊的举动。他将手揣进了外衣兜里,摸了一阵,摸出一个烟盒来。而后他没做太多停顿,朝栾云平走近了些,走到他面前那一根根铁栏杆前,停下,将盒盖掀开,抹出一根来朝栏杆另一头递过去。栾云平坐在那儿望着高峰的动作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了几秒突然一个猛子从板凳上蹦了下来,把镣铐拖得哗哗响,一摇一摆地挪到高峰面前,看了高峰一眼,很快便低下头,朝高峰的指尖凑过去,含过了夹在那里的那根烟。

 

“你倒是有备而来。”高峰帮栾云平点上烟的时候栾云平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嘴角一闪而过一个实在称不上感激的笑。

 

“多少年没见,总不能空手吧?”抽回手时高峰轻声说,又滑稽地笑了笑,想显得幽默。

 

“那对不住了,我可没什么东西可给你。”栾云平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东西都被你们收了。”话音落下时他已经坐回了板凳上,靠回了墙。因为双手被铐住,抽烟时他的两只手都不得不举在面前,让他看起来并不像个囚徒,反倒像个捧经颂文的信徒,虔诚等待着,要被神的指喻洗礼。

 

栾云平窝在凳子上呷着烟用力地猛嗦了两口,过后眉头舒展得很是惬意。

 

“大苏啊,好烟。你的?”

 

高峰摇了摇头:“我不抽烟,管别人要的。”

 

他从未抽过烟,只是闻过焦油味道。工作需要认得些牌子,却认不得好坏。那盒烟是一直在裘英俊桌上摆着的,那天收工后高峰特地向他讨了来。那时裘英俊跟他开玩笑,说“头儿,你不会是见老朋友被抓,打算借烟消愁吧”,高峰未置可否。而现在他拿着裘英俊的烟喂给栾云平,这一幕如果让裘英俊看见了,高峰想或许自己之后一整个月都别想要安宁。

 

“做警察不抽烟挺难得的。”栾云平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

 

高峰愣了一下。

 

“是吧。”他随意地应道,想了想,又似乎也确实是这样,之后顿了几秒,“你倒是挺了解。”

 

栾云平暧昧地笑了起来。

 

“不是吹牛,”他说,“我见过的警察说不定比你还多……隔三差五他们就要找我登门拜访,想不了解都难。”

 

“你这说得还挺自豪。”高峰觉得有点闷。

 

“不是自豪。”栾云平摇摇头,“是认了。”

 

之后两人都没多言语,栾云平很细致地抽着那支原本压根不该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烟。高峰在他的对面看着他,隔着那一条条硬冷的铁楞,看他将烟叼进嘴里,看他面朝上吐出一缕缕白雾,看他两只手腕有些别扭地合在一起,将烟灰一点点弹到脚边的地上。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很快弥漫开焦油味道,许多年前高峰习惯那个味道,但并不喜欢,而如今他早不再习惯,这一刻却似乎并没有多反感。他下意识抽了抽鼻子,烟味窜进嗓子眼,很呛,他却突如其来地感到亲切。他又想起小镇的黄土地来了,又想起那片衰败荒芜的景象,又想起那个晴朗又单薄的清晨,十九岁的栾博和栾博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烟草味,在他身边不停绕啊绕。那使得高峰看向栾云平的眼神不知不觉柔和起来,他的心里像被灌进了温水,他的身体都在变轻,似乎要浮起来。他忍不住朝栾云平挨近了一点,只是眼神,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抚上了他的脸。

 

“不是说不抽了吗?”高峰轻声说,有点情不自禁。

 

栾云平托着烟的手猛地僵了一下。

 

“不是说会回来吗?”安静几秒后他回道,撇过了脸,没有看向高峰,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这下轮到高峰从头至脚地木在了原地。

 

“我……”高峰没预料到那句审判般的质问会来得那样快,尽管栾云平用的是那样不痛不痒的口吻。高峰一时间无所适从,“我……我不……我,我有我的原因……”

 

高峰磕磕巴巴凑够一句话,没说明白一个字,栾云平还是那样侧脸坐着,目光怔怔落在那片空荡荡的墙壁上。他并没有向高峰多追问什么,也没有讥讽,没有戏谑,他出神地望了一阵,似笑非笑,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垮下来,他的整个上半身都紧挨上了墙,而后他长舒了一口气。

 

“你不用解释,我明白的。原因,都有原因,谁还没个原因呢?”几乎是在宽慰。

 

但高峰却好像全然未听进去。

 

“我不是有意的。”他顾自说道,从刚才到现在他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在酝酿,在措辞,在试图将十九年的时光归结在一句话里。“我不是不想回去,是,是没找到机会。一开始那两年,我过得……不太好。什么名堂没混出来,我不好意思回去。后来,后来慢慢过好了,找到些事做,算是有点名堂了,可太久没回去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栾云平没要他的解释,可高峰还是忍不住解释,几乎是迫切地解释。一开始他以为他是在竭尽全力让栾云平相信,直到说到最后他才发现,他不过是在竭尽全力让自己相信。

 

栾云平听完并没有什么大动静,他没有表示出认可,也没有透露出质疑。他的目光依旧深长,沉默时侧脸在身后的墙上落下一个了无声息的剪影,高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栾云平将那样的姿态保持了很久,除却偶尔扑翕的眼睑鼻翼,他几乎在高峰眼中化成一座凝雕。就那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轻轻开了口。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这样对高峰说。声音很平和,又有些虚渺,话音落下后的那声轻叹被拖得很长。

 

高峰的肩膀猛得晃了一下,他没有在等待这样一个答复。

 

“你……不怪我?那你……”

 

“不怪你不代表我心里乐意。”

 

栾云平倏尔转过了头。那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高峰猝不及防。他的脊背不自觉地一阵震颤,他的心口猛地跳快几下。栾云平不动声色地划开了一点笑,很温和的笑,甚至透出一丝年轻时的率真,目光终于重新落在高峰身上。

 

那一瞬间高峰的胸腔里忽地紧缩起来,缩成无比小心翼翼的一团。

 

他感到了一阵隐秘的、欣忭的、惶促的雀跃,尽管只有很微弱的一小点。

 

有些话在他的喉口呼之欲出。

 

“其实后来我找过你。做警察以后。”他试探地打量着栾云平的表情,一字一句向外送得缓慢,“我……我打了很多电话回去,找了一圈人。他们说你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栾云平的目光有些黯黯的轻垂。

 

“是啊,没想到吧,”他有些自嘲地笑起来,“我自己都没想到……当初你说要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跟你不一样,以为自己会在那儿留上一辈子……谁想到呢,后来到底也还是走了。”

 

“什么变了?”高峰问。

 

“可能是我吧,”栾云平很用力地吐了口气,在板凳上撑直了身体,“也可能留在那儿本就没我想象得那么好。”顿了顿,望向高峰的目光又突然变得厚重,直直地凝视过几秒,几乎要看进高峰双眼背后。

 

“其实你可以回来看看的,你知道,不管你过得怎么样。”

 

高峰吞了吞喉咙,却没能答得上话。

 

栾云平没有等高峰开口。

 

他的视线落向了脚边去。

 

“其实我也找过你……”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很轻,自言自语似的,语气中掺进点苍冥,“刚出来的时候。那几年总在跑活,白天晚上,南北西东地跑。到一个地方就忍不住找人打听,想着碰碰运气也好啊,说不定就有人见过你。但可能,这世界到底还是太大了点儿……”

 

说到那儿他蓦然停住了,深深抽了口气,缓了几秒,才又悠悠地喃出一句:

 

“可能我们找得都还是不够仔细。”

 

密封的四方空间里又一次坠入沉寂。但与先前不同,高峰没有在里面感受到焦躁与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寥怆,像是寒夜里的雾气,包裹着高峰,从他的每个毛孔钻进去。高峰的眼角热起来。他的嘴忍不住张开了。

 

“我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无比生硬。高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冷不丁冒出这样无比不合时宜的一句,他甚至自己都不能确定这句话是否属实。但在那一刻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本能已经凌驾于他的意志之上。栾云平听完有一秒愣怔,他的口张了张,继而灿烂地笑起来,像听见痴人说梦,听见童言无忌。他自顾自地笑了一阵,笑到佝了腰,才终于慢慢停下来。而后他轻轻向高峰扬起了一点手,朝自己的方向挥了挥,示意高峰走近些。高峰的思绪有些僵,他没反应过来,他的双脚已经照做了。

 

高峰笔直地站在了铁栏杆的前面,栾云平也从板凳上又一次站起,拖着沙沙闷响的镣铐一步步移到了高峰跟前。十九年里他们第一次这样靠近地站在一起,彼此的呼吸重叠交错,在矗立于两人之间凉冰冰的铁条上氲出一层水汽。栾云平的手缓缓地伸了上来,一边是抽至一半未灭的大苏烟,一边是不住轻颤的手指。他的指尖停在离高峰脸颊很近的地方,迟疑了很久,才终于一点点触了过去。末梢的皮肤很凉,沿着高峰眉骨的轮廓轻轻往下滑过去,高峰能听见自己胸膛里掙裂的声音。

 

“你老了。高峰。”

 

栾云平仔细地抚过高峰嘴角下逐日渐深的皱褶,一遍一遍。

 

“早老了。”

 

高峰答他,轻轻扯开一个笑,闭上了眼睛。那么多年来他终于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用那个熟悉的声音叫出来。他不想的,但紧阖的眼睑下还是湿了。就好像他的心一样。



tbc.


Hunky Dory

【高栾】万事胜意(下/完)

*非典型久别重逢

——“高峰,万事胜意!”

前文指路:(上)

(这篇写下来很想听听大家感受 欢迎评论区和我聊聊)


(五)


那晚聊了很多。


两人靠坐在铁栏杆的两头,白练般的灯光如同雪月,流入他们的肩颈脚头。那样的空间里并不该发生那样的对话,但他们还是一句接一句地说起来,从“栾云平”那个名字开始说起。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叫你?栾云平?云平?”


“想怎么叫怎么叫呗。说白了就是个称谓,没什么意义。”


“那你改它做什么?”


“算命说‘博’字太张扬了,我脾气本来就急,不利命...

*非典型久别重逢

——“高峰,万事胜意!”

前文指路:(上)

(这篇写下来很想听听大家感受 欢迎评论区和我聊聊)



(五)

 

那晚聊了很多。

 

两人靠坐在铁栏杆的两头,白练般的灯光如同雪月,流入他们的肩颈脚头。那样的空间里并不该发生那样的对话,但他们还是一句接一句地说起来,从“栾云平”那个名字开始说起。

 

“所以我现在该怎么叫你?栾云平?云平?”

 

“想怎么叫怎么叫呗。说白了就是个称谓,没什么意义。”

 

“那你改它做什么?”

 

“算命说‘博’字太张扬了,我脾气本来就急,不利命途,改个温和点的名字多少能求点安稳。”

 

“你还信这个?”高峰有些吃惊。

 

“干我们这行多少都信点这个。”栾云平轻描淡写地说。

 

高峰一时间安静了。从警多年,对于栾云平说的“这行”他并不陌生,但对于干这行的栾云平,他一无所知。

 

“怎么会想到干这个?”他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也不是想到的,”栾云平说,抬头望着天花板不知不觉就有些出神,“就——那话怎么说来着——‘师父领进门’呗……那年你走以后,我就照你说的,找了些事做。这边做一阵那边做一阵,粉刷啊,算账啊,帮人看店啊,做了不少,还帮我爸送了一段时间货。后来镇上有家理发店翻新,招学徒,我就去了,之后就一直在那儿呆下来了。呆了三年。第三年夏天的时候店里来了个客人,五十来岁,挺面生的,说是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去闯了,一直没回来过,结果上了岁数,突然想回来看看。我帮他洗的头,边洗他就边跟我聊天,说他回来转了一圈,已经没什么认识的人了,镇上看上去和他走的时候没什么太大不同,更老一些而已,但又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他讲他后一天就要走了,这次走就不打算再回来了,走之前他想留点东西下来,又不知道留什么好,就说理个发吧,人家‘落叶归根’,他是‘落发归根’,他讲他这个岁数有时就开始考虑死的事,他觉得他一定是死在外面的,剪这一次头也算埋在家了。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我给他洗完头,理发师傅替他剪了头发,他把剪下来的头发要过去了,说到时候临走前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但可能因为他穿着比较体面的,被镇上一些眼馋的人盯上了,从理发店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人冲过来抢他,骑着摩托扯掉他的皮包就跑。他五十多的人,想也不可能追得上,我那时正好也有辆破摩托,就帮他去追了。后来还真让我给追上了,抢包那人是个熟面孔,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龙仔,跟彪子一伙的,以前我也跟他打过架。之后具体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把龙仔教训了一顿,就回过头把皮包还给,呃,李叔——后来他一直跟我管自己叫李叔——我就把皮包还给李叔了。

 

“那天李叔很感激我,一个劲儿跟我道谢,还给我不少钱。他说他倒也不是心疼被人抢钱,他是心疼他刚剪下来的头发。他也是个挺怪的人。后来是我把他送到他的招待所的,我担心他路上再被人找麻烦,结果走到招待所门口他突然问我说如果他有个活给我干,工资比理发店高很多,还能自己管着几个人,当个小领导,我愿不愿意跟他到外边发展。

 

“我那时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家,所以李叔问我的时候我其实很犹豫。李叔看出来了,就跟我说,反正他第二天才走,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考虑,如果考虑好愿意的话,第二天早上就来招待所门口找他,然后他就带我去外边做事。

 

“后来我就回了家。那晚我一直没睡。那时我还跟我爸妈挤在筒子楼里住,我爸一直讲我没出息,说他总有一天看我不顺眼要把我赶出去。我妈不太说我,但也不帮着我。我就想可能我再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以前不想走是因为我觉得日子过得挺快活的,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慢慢不快活了。然后我就想到了你,挺奇怪的,我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候想到你,夜里啊,无聊的时候啊,还有一些大晴天。我想三年了,你也没有写信,也没有电话来,可能已经没想要回来了,就跟李叔年轻时一样。我继续留在那儿,可能也等不来你了,或者你也像李叔,四五十岁才想着回来看看,等我再见到你,我们就都老了。那还不如出去多跑跑看看,去多点地方,也许呢,也许就撞见你了。但大概‘也许’的可能性还是太小了点,现在我见到你了,我们还是都老了。”

 

栾云平说到那里便停下了,他的手有些颓唐地搭在栏杆脚下,胸口轻轻起伏着,像是实在需要缓口气。高峰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样长的话,从前他们总是一句话一句话地投掷给对方,一字字往外蹦着,有意义的没意义的,从不在意浪费口舌。而现在他们的每句话都说得紧凑,多一口气的停顿都忍不住吝啬。那时高峰才突然明白絮语废言实是年轻人才特有的资本。他们已经没有这种资本了。

 

“要老也是我老。”高峰忍不住对栾云平转过脸去,看着他还依然俊朗清瘦的面孔,“你是一点没老,还跟从前一样。”

 

栾云平听完不由地笑了一下,缩了缩脖子,眼底划过一丝腼腆。

 

“是吗?”他问,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他的脸抬起来,半边的额角靠在铁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撞着,“可能吧……可能到后面活着也跟没活一样,想老也老不起来了。”

 

高峰没有接话。他接不上。他的胳膊原本是在胸前紧抱着的,这一刻一点点松开了,松到身体两侧,又慢慢垂了下去。他的手挨着栾云平摊在栏杆边的手轻轻落在了地上,等了一会儿,才小心探过去在栾云平的手上几乎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栾云平感到了,手指猛地僵了僵,却并未抽开,回过头来也勾了勾高峰的手。高峰注意到他们的手似乎都变粗糙了,指节也都宽厚不少。栾云平把之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第二天一早我就上招待所等着李叔了,我跟他说,我想好了,我跟着他干。李叔显得很开心,他说他能看出来我是做他那行的好苗子,有潜力,只要有心肯定能干出番事业。我就跟他说我很感谢他欣赏我,我会好好干不辜负他的。但在当时我其实压根没想过要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我就想能有个养活自己的差事,能让我有个自己的地方住,有张自己的床睡,就够了。现在想想,当时也不知道人家究竟是做什么的,不清楚人家的底细,就稀里糊涂答应帮人家做事,跟把自己卖了差不多,也是够傻的。不过可能也是傻人傻福吧,不管李叔这辈子做了些什么,到底待我不薄的,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之后进了城,一直往南走,到了江浙那一带,那里是李叔的大本营。最开始就是跟着李叔见很多人,李叔说他是做生意的,小买卖,这些人都是有交易往来的。他还送我去学车子,学完以后带带货,这样各种流程都熟悉一下,偶尔也帮他做下司机。我那时反正什么也不懂,就知道自己在干些以前没干过的活,还经常能吃到好饭,抽到好烟,觉得挺新鲜的,也带劲儿。后来干着干着慢慢也有点好奇了,李叔说做生意到底做的什么生意?

 

“刚开始不好意思问,就憋着,毕竟自己也知道是给人家打工,觉得好像没资格问。后来有天实在憋不住了,给李叔开车的时候我就问他,‘叔你看我给你干了这么久的活了,怎么老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有入行呢?还是门外汉的样子。’李叔也是聪明人,知道我在讲什么,就反问我说‘你真想要入行?入行可就走不了了。’

 

“那时我也是年轻,觉得不走就不走呗,反正日子过得挺舒坦的,能有什么大不了呢?我就跟李叔说‘叔你放心,我跟你干就没打算走了。只要是两只手能干的事,就没有我干不了的。’李叔听完以后就笑,讲我是‘好小子’,然后就给我一个地址,说带我去见见‘大仓库’。

 

“我跟着地址开过去,才发现是很偏的一个郊区,那里有个废弃的养鸡场,有几个放哨一样的人一直围着那里转。李叔告诉我那就是‘大仓库’,我需要知道的都在里面。

 

“我随李叔一起进到仓库,里头摆了一排排大箱子。李叔跟我说‘你打开看看呗’,我就随手打开了一个。开开后一看,里面装的都是毛绒玩具,小孩子玩的那种。我当时就很惊讶,怎么搞了半天就是个玩具厂家啊?李叔在旁边看着就笑,跟我说‘你别只看外边啊,往里边看啊。’我听完反应过来,压了压手里的玩具,就感觉里面硬硬的,从底下扒开来一看,里头包着的是弹夹,那时才意识到李叔是做武器生意的。

 

“不过就算那样我也没觉得不妥,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违法,什么走私这些,还觉得挺酷的,挺刺激,一身干劲儿。觉得自己终于也算是在做件像样的事了,不说惊天动地吧,好歹算是有个奔头。而且就像李叔说的,我做这行确实挺吃得开的,能跟人谈,能跟人吵,会讲价钱,必要时候也不怕动手,所以没做多久在圈子里就有了点名声,他们都知道李叔身边有个新来的这么一号人物,很厉害。

 

“当然后来买卖越做越多也渐渐开始意识到做这行的风险。毕竟法律明文禁止的,就算再偷摸着做都会有人想要盯你。而且你都没办法只担心你自己,有过一点业务关系的,被抓了你都得害怕,怕人家把你供出去,所以很多时候都提心吊胆的,想方设法往深里藏,做表面伪装。讲实话这样活着挺累的,但没有办法,就像李叔说的,我走不了了。一方面收益太大了,以前在镇上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想过的,另一方面我也实在不会什么其他的了,除了做这行我已经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了……”

 

栾云平的声音越说越轻,说到最后似乎只剩下长长一声叹息。他的手从高峰的手边抽开了,捧回嘴边,把快要燃完的香烟喂了进去。他实在需要那一口烟。高峰注意到有一小截烟灰就落在离自己指尖不远的地方,像一小撮土,孤孤单单呆在两块白色地砖之间的缝上,没有归属也找不到去处。高峰觉得身体里突然被人揪了一把。也不很重,只是再没能松开。

 

“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高峰瓮瓮地说,那是他给栾云平仅有的回应。最无力也最诚实。

 

栾云平的手间发出了一些玲琅脆响。

 

“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了……”他有些恍惚地说,神色空荡地直视着前方,呼吸顿了几秒,“——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些年怎么过的,怎么就当了警察?我还一直以为你真的去排话剧了呢,到哪儿都先上剧院绕。大大小小剧院绕了那么多,话剧看了那么多场,嗐,结果功夫都花错了地方……”

 

说那话时栾云平嘴边扯着点干巴巴的笑,像是有些自嘲。高峰感到身体里那一把被揪得更厉害了。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来。那时他和栾博初中毕业,辍了学,他是没钱再念了,栾博是不想再念了,是他拉着栾博到镇上唯一的那家文化宫打杂,活重钱少,常常被使唤到别处干零工,但他就为着每个周末能免费看一出文娱演出。演出的种类很杂,歌舞、杂技、戏法,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最不经常上演的话剧。镇上没有话剧团,都是附近一些民间团体走访,大多都很业余,但每次他都还是会看得津津有味。《白毛女》、《小二黑结婚》、《报春花》,还有些县乡话剧团自己编排的生活化的话剧,他都要从头到尾一点不落地认真看完。而每场话剧演完,他们从掌声寥寥的小剧场里出来,他都总忍不住跟栾博说,总有一天,他也要去排话剧,演也好,导也好,他想要那样一张台子,过一场自己没有机会过的生活。那时栾博常笑他,说他自己的日子都还没过明白呢,就想着过人家的生活,他被说得羞臊,不服气,便总要反咬栾博一口,说他目光狭隘,思想浅薄。谁知道没几年过去,文化宫在门庭冷落中终于再苟延残喘不下去,门口的节目牌被撤掉了,简陋的小舞台蒙上了一层灰,荒寂的大院里堆满桌凳上拆卸下的板条,再不会传来朗朗念白声响。高峰那个排话剧的梦就永永远远睡在那里边,无人问津,而后来他离开了,再没回来了,连他自己都忘掉了。也就栾云平记得。

 

“其实最开始也是想过的。”开口时高峰的声音有些涩,旧年间的场景在记忆里太过遥远了,那时的他自己如今回想起来也都模糊不清,“最开始,和你说的,不太好的几年,都还是想的。那时刚到城市里,没什么经验,也没有学历,只能做些人家瞧不上的,饭店里洗盘子,上人家去送水送煤气。有时想去看话剧,看看大剧场的话剧是不是真的更气派些,但票价太贵了,我还想先存下点钱,舍不得。所以有点空闲的时候就喜欢去各个剧场外边晃,有时也进到大厅里转转,想着看不了感受感受那个氛围也好啊,还能看看人家挂出来的海报,比以前镇上的节目牌好看多了。后来有天,路过一家剧场门口,突然看见门口玻璃张贴的告示,说要招保洁人员,就动了念头,想着去试试,说不定就被录用了呢。反正都是做最次的活,能在剧场里做也是赚了。

 

“结果也真的是我运气好,本来人家其实不太乐意招太年轻的人,特别是小伙子,觉得干不了多久就该跑了,但一开始准备聘用的那个阿姨,家中突然说发生点事来不了了,剧场那边就给我打了电话,说我可以去上班了。

 

“讲实话在剧场打扫那两年,虽然工资挺可怜的,也很累,每晚演出结束,一个厅一个厅打扫下来,都要到零点往后,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挺快乐的。大概因为想的不多,只是觉得在剧场工作了,好像就真的离排话剧很近了。每次打扫座椅,有些观众看完演出会把票根扔在地上,有的票根还很完整,我就会捡起来带回去收好,那是我那时最快乐的一件事,把那些票根保存起来,就好像是自己看过的一样。有时一个人在剧场里头打扫,扫着扫着就忍不住开始想,没准哪天有个导演在后台,看到我,一眼相中我了,给我个机会让我演个小角色,我把那个角色演好,被认可,被发现,然后就可以真真正正站上舞台了。但可惜这样的事我到底也只能靠想的了,那样的机会始终没有来,没有导演相中我,除了拖地板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站上过舞台。想想也是,我就是一个做保洁的,路过我的时候人家只会关心地上会不会太湿打滑,凭什么注意我呢?”

 

高峰说到那儿大喘了口气。他自己都觉得讶异。那些年里的事他已经很久没有会想起过了,他也几乎从来不和人提及——出于某些原因他并不愿和人提及。但这天和栾云平隔着那一竖竖贴条肩挨着肩坐着,他竟然完完整整地全盘托出了,连同那时曾有过的感受、情绪、痴妄,也都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了。那让高峰突然窒闷得发慌。

 

“至于做警察……”高峰努力换上一口气,把胸口的涩堵压下去,“其实完全是意料之外。有天演出快结束,我跟往常一样在剧场门口休息,吹吹风,放会儿空,突然看到路上有人骑自行车朝这个方向冲过来,骑得歪歪斜斜的,骑到我面前时直接一头向前栽倒了。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住他,才看清楚是个中年面孔。他很虚弱,好像想要抓住我,但抓不动,手一直在抖。我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答,就不停跟我讲‘糖、糖’。那时路上也没什么人,偶尔有骑车路过的,看两眼也很快蹬走了,我看着他那个样子,脑子都是懵的,根本想不到报警叫救护车什么的,就完全僵在那里。他看我不动弹,又开始念叨些别的,说‘口袋,口袋’,念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我翻他口袋。我就赶紧去翻了,然后就摸到一个小铁盒,拿出来一打开,里面一小块一小块硬硬的东西。我估摸那就是他说的糖,就赶紧递给他。他吃了一颗,还是有点抖,又吃了一颗,慢慢缓和下来一些。那时演出已经散场了,观众都开始往外边走,我寻思自己也得回去打扫卫生了,但又不敢丢下他,怕他一个人等下再出事,就把他带到剧场大厅里面去了,让他好歹坐着歇一下。

 

“他歇了一段时间以后精神就逐渐恢复了,人也不抖了,意识也清醒了,就开始跟我讲话,说谢谢我,算是救了他一命。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附近公安局的刑警,晚上临时加的班,忙得忘了吃饭,他有糖尿病,常年注射胰岛素,结果回家路上骑车骑到一半就低血糖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压根也不懂什么糖尿病低血糖的,就听明白一点,他那个盒子里装的确实是糖,也算是松了口气。一开始我还在想那会不会是毒品呢,他会不会是一个吸毒的毒瘾犯了。

 

“讲完他自己他就开始问我,问我怎么这么晚还呆在剧场不回宿舍——他讲的宿舍,他可能下意识把我当成在校学生晚上跑出来看表演的了。我就跟他解释说我是剧场做保洁的,散场以后剧场都是我负责打扫。他听完以后‘哦’了一声,看上去有点惊讶,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可能是怕说错话到时两边都难堪。

 

“但可能是我太久没人说话了吧,从镇上离开以后我一直没什么朋友——这样说其实都不准确,应该说是什么朋友都没有才对,我一路活到那个时候,好像就也只有过你这么一个朋友了。结果那天晚上不知怎么搞的,就特别想要说话,我就跟那个刑警说了,说我怎么从镇上来的,说我为什么想要在剧场工作,说我很羡慕能够站在舞台上的人。也提到你,提到偶尔想家,提到没混好不好意思回去。我想他也不认得我,我跟他说再多都没有关系的,我就当发发牢骚了,他当成耳旁风就好。

 

“可偏偏他没有当成耳旁风。他很安静听我讲完了,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跟我说,他不想评价别人,也不想对自己不真正了解的事下结论,但是他看我觉得我应该是个有志向也很正直的年轻人,他只是想从过来人的角度给我一些简单的建议,问我愿不愿意听听。我就跟他说‘您讲,我都听着’。后面他就跟我说,年轻人,有梦想是好事,但是梦想和做梦是两回事,追求和空想也不能混为一谈,人还是要活在现实里,要脚踏实地一点。

 

“其实他讲的那些我都明白,在剧场呆了那么些日子,其实我也能感觉到的,我并不是那张舞台的有缘人。但有的时候心里好像就还是松不下那股子劲儿,就憋在那儿一门心思想着要离舞台近一点,再近一点。我于是就跟他说我很谢谢他的好意,但我觉得我还年轻,还想为自己再等一等。他听完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他很理解。但后来临走之前,他给我留了一个电话,跟我讲他姓刘,我可以叫他老刘,如果以后我心里有话想找人说的话,可以给他打电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晚跟老刘聊完以后,好像很多事都变了。再捡到票根也没有原来那么开心,看着剧场中间的大舞台好像也离自己越来越远。有时地拖着拖着就开始发愣,开始胡思乱想究竟怎么样才真正叫作生活。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两个礼拜,我犹豫了很多回,终于还是给老刘打了个电话。我跟老刘讲我明白他那天跟我说的话,我自己也想通了,我不打算继续做梦了,我想找件实实在在的事认认真真地做,问他能不能给我些建议。老刘听完以后跟我说他很开心能帮到我,也很乐意给我建议,然后又说他甚至可以介绍我到警局里做做整理文件的活,让我先干着看,边干边决定适不适合。

 

“后来我就顺理成章地去警局里整理文件了,之后没多久又开始做辅警,街上巡巡逻,偶尔看看被关押的犯人,没什么特别的,但也每天都有具体的事做。再后来攒下一点钱,老刘又资助我一些,介绍我去学习,回来以后就正式入了编。好像也很难再有什么别的想法,就一直在警局里干到现在,从初级警员,到高级警员,到当了队长,出警,审讯,有时也上其他地方办案,这么一晃十多年,慢慢也觉得自己在做挺有意义的事,特别是每年到年底会有很多面锦旗送到警局来,便觉得自己多多少少帮到一些人,心里也渐渐有点安慰。”

 

那番话讲完高峰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目光直直落在双腿之间的空隙里有些愣。他感到心里突然空缺出一块,却似乎也并不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他反应了一阵,才发现他实是在忍不住错愕。他和栾云平,他们好像活在截然不同的人生里,却又分明活得大同小异。而栾云平似乎也觉察出了这一点,他轻声地叹了口气。

 

“所以大概人都这样吧,”他把玩着手上已经灭掉的烟头说,“活着,遇到些人,碰上些事,做出点决定,就以为路都是自己选的。但其实可能冥冥之中压根被推着走,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选择……”

 

“你可以选择跟我一阵走的。”高峰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栾云平安静了几秒。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或许是之前太过和盘托出,又或许是在这一刻各怀心事,一时半会儿谁都没能找到话说。无窗的小房间里感受不到时间,屋外是黑夜是白天似乎都再无差别。有一瞬间高峰觉得自己似乎在时间的前进与倒退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在那个点上所有的可能性都在同时发生,他看见他跟栾博一同离开,一同留下,看见他们在小镇的黄土地上推推搡搡,在城市的喧嚣声里往来穿梭,看见他们租了间地下室,看见他们盖了栋小楼。高峰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跟着画面里的他们一同笑着。只是这些画面都只发生在那间羁押室里,那片白花花的灯光之下,高峰很明白这一点,他的心掉进肚子里。

 

“其实你知道吗,”栾云平毫无征兆地开了口,高峰游离的思绪猛地被拉回,“之前你进来的时候,那一下,我还以为你一上来就要破口大骂,说些‘你他妈怎么能做这种事’的话。”

 

高峰迟疑了一阵,继而轻声笑了一下。

 

“我倒是想……还不是怕有人又说我管得太宽?”

 

栾云平听完咯咯笑起来。

 

“这些年倒是把你活明白了。”他说。

 

“其实也是没有资格。”高峰很快接过了话,他脸上的笑已经收住了,“太久了,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栾云平的头垂下去轻轻摇了摇。

 

“和经历其实也没太大关系。侥幸不算完全一无是处罢了。人嘛,到最后无非就是拣着手边差不多点能干得来的事,管好管坏呢,养活自己而已,混口饭吃……”

 

高峰听完不禁恍惚了几秒。

 

“谁说不是呢?”他不由自主地附和道,声音有些飘渺,“谁说不是呢……”

 

日光灯镇流器老化后的嗡鸣声替代了言语,两人肩头碰着肩头,隔在铁栏杆两端默然。那一刻高峰情不自禁地开始想,他们究竟是怎样从日复一日平白无奇的生活里走到如今这步,而时间这种无声无息无形无味的东西又究竟将他们变成了怎样的人。他没有想出答案,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在此之前他其实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除却曾经那个对舞台的痴望,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憧憬的人。他从未为未来绘好蓝图,因此对于生活给予他的,向来不问缘由地照单全收。但如今当栾云平在他身边坐着,说着他们之间从前从来不会说的话,他却好像突然意识到,从前他之所以没觉得有过憧憬,并非是他自己本身,而是在某一个时刻,他其实早已拥有过让自己别无所求的生活,只是那时的他浑然不知。而当现在他反应过来,却已经走出太远太远,人活着没有重新来过,他亲手将那种生活揉进灰里掩埋。他于是忍不住想起那天在小镇的汽车站,栾博对他说的,泼出去的水是再收不回来的。现在他终于真正明白了这句话。高峰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运是不幸,他们在阔别十九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了彼此身边。

 

“其实你穿警服的样子挺帅的。”

 

栾云平突然冒出来一句。高峰猛地惊醒。栾云平抬起了头。他的目光落在高峰身上那件略显窄小的警装衬衫上,归队后高峰就换上了它。因为高峰坐在地上的缘故,它扒在高峰稍稍拱起的背上紧巴巴地起了皱,只有领子还仍然一丝不苟地熨贴齐整。栾云平看了一会儿,嘴角蓦地往上扬了扬:

 

“比以前傻不拉叽的样子强。”

 

高峰感到浑身的血液顷刻间全数涌上额头。

 

“谁傻了!”

 

他急急忙忙地反驳,又似乎全然忘掉身份,愤懑不平地朝栾云平望过去。而目光所及之处,栾云平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那一刻栾云平的眼睛很亮,像是拢聚过整间屋子里的光,那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像片起伏摇曳的汪洋,凝汇昔日潮水溅起如今漪浪。高峰活了小半辈子从未见过真正的海,但他很确信在那个晚上栾云平真的给过他一片海,用他的眼睛。高峰的脸红起来。

 

栾云平看到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你,你,你笑什么笑?”高峰产生了一种许多年不曾再有过的感受,那种让他目光游移着说不清话的羞赧。

 

栾云平却不答话,只是不停吃吃笑着,他的肩膀很用力地耸动着,像是一出喜剧舞台下的观众,全神贯注望着高峰这个在台上卖力出演的唯一演员。他笑得很肆意,很淋漓尽致,就好像很多年里,他都不曾这样痛快彻底地大笑过。笑了很久,他才一点点噤住了声,他的脸朝天花板上那两道明亮的白光用力仰过去,他眼里的海比之前更晶莹涤荡。

 

“也没什么,”他轻声说,每个字溢出口都显得悠远,“就是想到以前了……想到你以前的样子,我以前的样子,咱俩以前的样子。想到那天,我一进教室,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在最后一排坐着,大脑袋,短脖子,长手长脚,衣服也是脏的,书包也是脏的,周围人家都在笑,就他一个人板着脸,跟被谁惹了似的,眼神里都带刺。当时我就在想,‘这傻子谁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呢,我想,‘这傻子谁啊?’……”

 

栾云平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下去,他的肩膀又耸了耸,却不再是因为笑。他久久地注视着日光灯的方向,就好像他是在企望,被吞进去,然后逆着光流而上,走回一个属于曾经的梦境。那时高峰突然感到了一股冲动,涌上他的鼻尖,涌上的眼角,涌上他微微颤抖的指节。他的手情不自禁朝铁栏杆的另一边伸了进去,寻到那串冰凉的镣铐,顺沿着往上攀走,一点点握住了栾云平的手。那只手有点凉,记忆里栾博的手似乎也从来不热。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高峰突然想起来,念小学的时候,出了校门往左拐几百米就是个废弃的工地,有时下了学,他们不回家,栾博左手提拉根树杈,右手搀着他,他们在工地上一圈圈跑着,皮肤交贴的地方汗津津的,栾博手里的枝条在他们身周掀起一层层泥土石沙。

 

回忆一经起头便在脑海中悉数重演。后来他们就那样搀着手聊回了很多过去。

 

栾云平说:“你还记得吗,那回你第一次跟着我逃学,我带你翻围墙,好不容易上去了,你却不敢往外跳,墙头上坐半天,结果被门房大爷看见了,嚷嚷着就要来逮你,你慌了,直接朝前头栽,我赶紧想要去接你,谁知道那墙上有颗钉子,把你裤子划一口子,你光着半个屁股把我压成块肉泥。”

 

高峰听完不服气地回他:“你还好意思说我,那天放学去小卖部,是谁非要拿果丹皮去逗人家的看门狗的?把人狗逗急了,跳起来就要咬。你自作自受也就算了,还害我跟着你也一起被追着跑。跑了不知道多少里路,跑到天都黑了,肚子都憋了,狗是没踪影了,回家路也摸不清了。黑灯瞎火两人蹲在路边,我差点以为要葬身野岭了,你还笑呢,说是什么这是咱俩的冒险之旅深夜奇遇。最后还是你爸蹬着三轮给我俩找到的,回去路上就听他骂了你一路。后来回家还挨揍了吧?要我说你就活该被打,我是你爸我就给你两只手都打折,看你还拿什么逗狗!”

 

“不是我说啊高峰,你这可就有点口是心非了吧?”栾云平突然眯着眼睛笑起来,目光神秘揶揄。

 

“我怎么就口是心非了?”高峰还仍然不明所以地理直气壮。

 

栾云平有些得意地眨了眨眼。

 

“那天我爸可跟我说了,”他抓着高峰的手一下下轻拍着,虽没看向高峰,但嘴角翘得一弯一弯,“说有的人啊,在被送到家以后呢,特别认真地跟他承认错误,说‘叔叔,都我不好,是我惹起来的事,我拉着栾博跟我跑的,跟栾博没有关系,叔叔您回去以后不要为难他’……”

 

栾云平捏着声音学少年稚嫩语气说话,高峰听着身上的烫从脖子一路窜到脚心。

 

“你,你爸怎么这都跟你说……”他的头垂下去,像桌肚里隐晦信件被人读去的中学生。

 

栾云平有些夸张地笑开了,像是自我嘲解,语气中又隐隐带着丝亲昵:“打我的时候跟我说的咯。说我自己干错事,还拉着同学帮我说谎……”

 

像那样的事还有很多,他们一件件地讲,并不是每一件都多可乐,但他们还是每一件都笑得很开心。高峰发现有许多场景,在他和栾云平的记忆中并不完全相同。譬如明明他记得三年级时新来的数学老师姓陈,栾云平却偏偏说姓徐;譬如他很确定小学升初中的那个暑假,他跟栾博第一次去录像厅看的第一部电影是《第一滴血》,栾云平却偏偏说是《铁血战士》。譬如他有着很清楚的印象,当年上初中时,栾博曾经喜欢过一个高马尾脸圆圆的叫李芳的女生,放学以后还曾在人家的书包里塞过情书,栾云平却偏偏说是李芳追的他。

 

高峰从警十几年,那是第一次,他没有对事件细节的出入究根问底,他只是说着自己的记忆,听着栾云平的记忆,哪怕它们无法全然重合。因为他知道,那些场景的时间地点,在怎样的情形下发生,以怎样的方式发生,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循环交替的日夜、漫长又短暂的岁月里,他们所共享过的全部记忆,每一个画面里他都和栾博在一起。

 

再后来栾云平也同高峰说起高峰走后小镇上的一些事。

 

提到了彪子。栾云平告诉高峰,彪子后来“改邪归正”了,接管了他爸肉案上的生意,每天起早贪黑,勤勤恳恳,盖了小楼,娶了媳妇,生了娃娃。

 

也提到东子。“进去了,”栾云平这样跟高峰说,“进进出出好些回,一开始都是小打小闹。后来你走第三年,他当时相好的对象,跟杂货店老板那儿子,以前上学时做操站最后一排总出糗那个谢大个儿,睡一块儿了。他知道以后拎刀去捉人,半夜三更上人家,对着床头就一阵乱砍,卸人谢大个儿一条胳膊。之后就彻底进去了,再没出来过。后来的事我也不清楚了,可能是出不来了,可能是死在里边了。”说这些时栾云平的口气平淡无常,像是收音机里的准点报时气象播报,高峰听着有些唏嘘,却没有太诧异。

 

当然也提到了奶奶。栾云平说,高峰走后没多久,小镇上就开始处处翻新整修,说要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平安建设乡镇新面貌,从前的乱山乱岗都要治理,原先零落在山间的散坟也都要迁移。“说是迁移,其实根本没地方迁,到最后都是一铲子夷平。”高峰奶奶的坟就是那其中之一。

 

“我跟镇上争取过,但没有用。”栾云平有些义愤填膺,但更多是颓唐,他甚至不敢直视高峰的眼睛,“这些人,拿着老百姓的钱干着瞎折腾的事,面子永远是第一位的,谁管里子呢?”说到那里他顿了下来,喘了很长一口气,而后才稍稍朝高峰转过了一点脸去:

 

“高峰,对不起啊……我没能……奶奶……我没能……我……”

 

“你不需要对不起。”高峰打断了栾云平,他的手紧紧攥着栾云平的手,拇指在栾云平的手背上一遍遍地摩挲,像是安慰,又好像忏悔,“你已经什么都做了……我才是该说对不起的那个……”

 

而也几乎是无可避免的,栾云平终于还是问起了高峰的家庭。

 

“这么些年你该结婚了吧,”他促狭笑着,调侃的语气,却又生硬得有些滑稽,“有孩子了?”

 

“诶?”高峰有些迟疑地愣在了那儿,栾云平的那个问题令他猝不及防。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够发出声。

 

栾云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男孩儿女孩儿?多大了?”

 

“你怎么……”

 

“我还不了解你嘛,”栾云平脸上的笑容一时更灿烂了,他静静地望着高峰的眼睛,“就你那个反应,你就是哑巴了,我也看得明白……”

 

高峰忍不住低下了头,他的脸很烫,胸口里热成一团不断扑通。但似乎又不全然是被看透后的窘迫,或许更多是因为栾云平说话时的样子太过认真,或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很温柔。高峰无法对栾云平隐瞒什么,在这个晚上,这间屋子里,隐瞒似乎是最没有道理资格存在的一件事。高峰于是只能将自己有个儿子,快十二岁了,刚刚升入六年级,人不笨,就是调皮,不爱学习,常被老师点名,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伤透脑筋这些繁杂琐碎,都一五一十告诉栾云平。栾云平每字每句都专心致志地听着,就好像那都是多么重要的事,不能遗漏一丝一毫,边听边又时不时点头,温和笑着,仿佛他正看着高峰的孩子比手画脚虎头虎脑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孩儿叫什么名儿?”栾云平下意识问了一句。

 

高峰猛地愣了一下。这次却不再是因为栾云平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是因为后一秒他不得不给出的答案。

 

“叫高,高博……”

 

高峰的脸几乎要垂进两腿之间去,栾云平的身体在错愕中陡然晃了两下,带动着手脚上的镣铐响起来,清脆得像是儿时窗檐下随风摇曳的那串风铃。

 

“开,开什么玩笑……”他憋了很久,才终于攥着手挤出了这么一句。

 

“没开玩笑。”高峰很重地摇了摇头,又慢慢朝栾云平的方向转过脸来,笑了一下,想显得轻松诙谐,唇齿间却又不知怎的咀嚼出一丝苦涩来,一丝不甘,一丝自悯,一丝认命:

 

“叫这怎么了?我儿子又不是你,又不用担心起名起得太张扬……”

 

栾云平在铁栏的另一边久久地沉默,他的呼吸不断不断地加重着,就好像在极力的压制中焦灼,有些东西藏在他一起一伏的胸口下,随时都有可能喷薄而出。可当他终于张开了口,眼角弯着,分不出是笑是颓丧,落进高峰耳朵里的却只剩一声单薄仓促的叹息。

 

栾云平说:“高峰,哎,高峰……”

 

两人都无法再多言,空气里沉寂了一阵。之后栾云平突然提出想要看看高博的相片。高峰犹豫了几秒,还是把钱夹中最显眼处的那张照片取下来,递到了栏杆的另一边去。那是高博十岁生日,他们一家三口去主题游乐园为高博庆生时照的。画面里高博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手里攥着一支细长的魔杖,高峰和妻子分别站在两边,陪着那天的小寿星一起,戴着皱巴巴的巫师帽,穿着黑黢黢的巫师长袍,三个人脸贴着脸,对着镜头笑得开怀灿烂。栾云平将那张照片捧在手上,捧得很小心,像是怕抓掉了、揉皱了,他的手轻轻覆在了画面上,不知道抚过谁的脸。他的指尖在相片的中央兜转徘徊,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柔和的笑。

 

“眼睛挺像你的。”他喃喃自语似地说,像是入了神。之后停顿了几秒,没有看向高峰,“你的太太很漂亮。”

 

高峰不知该作何回应,这样的场景他从未料想过,有一天那个曾同他最亲近的人——唯一亲近的人——竟会以旁观者的身份注视着他的生活。那些画面里他们再不会同框,一人的记忆到最后不过是另一人的道听途说。

 

“你俩怎么认识的?”高峰恍惚的时候栾云平突然又问。

 

高峰回过点神。

 

“她是老刘的外甥女。”开口时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正好到这边念的大专,在老刘家寄住,我去老刘家做客时认得的。”

 

栾云平啧起了嘴。

 

“还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虚着眼睛戏谑地瞥着高峰。

 

高峰脸颊猛一热:“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那你可误会我了。”栾云平嬉笑起来,朝高峰凑近了点脸,在他耳边呼出一团团热气,“我是说那‘肥水’是你……”

 

高峰只觉得肚子里燃起团火直烧进喉咙。

 

“去去去,”他拧着栾云平的胳膊将他朝远处推,那个动作在他们十几二十岁的光景里曾无比熟悉,“都这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说你不三不四都说轻了……”过会儿又像是突然找着了反击的底气,斜眼瞅着栾云平,奚落里夹点酸劲儿,“你呢,你这些年就没找个人?你这样的,可没少祸害人家姑娘吧……”

 

“没有的事啊,”栾云平听罢立刻板起了脸,佯作辞严义正,“高峰你这做人民警察的,可别做诬陷人民的事。”言罢又装模作样地一挺胸脯,“小爷我可是江湖好汉,哪有功夫谈什么儿女情长?”

 

“哟,就你?还江湖好汉哪?”高峰情不自禁被逗笑起来,“地痞流氓差不多……”

 

栾云平听完也跟着笑了,又假意嗔怪地在高峰肩膀上推了一把,高峰毫不客气地回击过去。两人隔着铁栏来来回回过了些招式,就好像许多年前上学下学的路上,在小镇街头勾肩搭背摇摇晃晃。这样攘攘搡搡一阵,栾云平渐渐收住了笑,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恍然若失。

 

“说真的,高峰,我没祸害过谁,也没晓得过那些情情爱爱娶妻生子是什么滋味。像我这种人又能找谁呢,做的是违法买卖,又天南地北的不歇脚,谁找我都是跟着遭罪。还不如就一个人单着过,也省得多一个人为我操力操心。一个人一种活法,我这么些年过下来你看不也过得挺好?”

 

说罢他冲高峰摊摊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高峰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他没想过栾云平会那样描绘自己的生活。

 

“可这么多年你就真没遇着个什么人?”高峰忍不住问,他不确定自己是真的不敢相信,还仅仅是因为问出口会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遇?”栾云平皱了皱眉,神色有些恍惚,“可能也遇到过吧。以前刚帮李叔做事时不太跑远,家楼下有家便利店,晚班的收银员是个小姑娘,眼睛大大的,腮帮有点圆,笑起来一边有酒窝一边没有,嘴巴弯起来的时候很甜。我每天晚上去买烟的时候都能看到她,她也记得我喜欢抽的烟。我们讲话也不多,有时她会对我穿的衣服做点评价,有时会跟我说点老板的坏话,有时我回家以后会梦见她。但我从来没想过去接近她,更没想过跟她一起生活。不仅仅是因为我做的事,也不是我不相信自己的为人。只是可能那时候我已经很明白了,我大概永远没有机会过上我最想要过的那种生活。所以其他这样那样的其实都没有分别了。有时这世上的事,不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的这样分,而是‘这一个’,和‘别的那些’……”

 

栾云平说话时的语气很平淡,淡得就好像压根同他自己毫无关联。高峰听着,胸口却涩得几乎透不过气。他用自己的手捉紧了栾云平的手,似乎要传达些什么,他自己都形容不出的,开不了口的。栾云平也反过来用力扣住了他,高峰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给自己的回应。

 

“那你爸妈呢?”高峰小心追问道,嗓子里干干的,“你爸妈就没催着你?”

 

“我爸妈?”栾云平愣了愣,继而他的目光沉下来,“死了,都死了……”

 

高峰心里猛地一抽。

 

“怎么回……”

 

“死在送货路上了。”栾云平很急促地解释道,刚开口那几个字咬得很重,“那天下大雨,要送的东西又多,我妈就说陪我爸一阵去,两个人好照应着点。结果骑到半路上,迎面开来一辆面包车,很破很旧的那种,雨刷器早不大听使唤了,又赶上那么大的雨,我爸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家就直接撞上来了。我爸在车头,被撞飞出去,头朝地,当场就没了反应,我妈跟货一起坐在后面,一起掉进泥水里,开始还能呜咽几声,但那面包车撞完我爸妈一溜烟就开跑了,等后来好不容易有路人经过,把我妈送到医院抢救,进手术室没多久也就没气了。

 

“这些都是后来家那边的警察找到我的时候跟我说的,那好像是唯一一次警察在找上我的时候眼里表露出同情。那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爸还在送货,我虽然没回去,每月也都往家里寄些钱,我做这行挣得挺多,我以为我爸妈早过上好日子。后来我回去过一趟,料理了爸妈的后事,跟邻居的陈伯聊了几句,才知道我爸妈根本没用我那钱。陈伯跟我说,我爸后来还是天天送着货,只是每天骑在车上都满面出风,逢人就说他的儿子出息啦,在做大事,他也不能给儿子丢人。他说他要跟儿子一起努力挣钱,等儿子回来一起盖大房子……

 

“你说奇不奇怪,当初我呆在家里,他天天嚷嚷着要把我赶出去,后来我走了,他又说要等我回来。还要盖什么房子……也不知道他是真那样打算的,还是只不过想让自己相信,只要他捂着那钱不用,他的儿子就一定会有回来的一天……”

 

栾云平说到那里重重呼了口气,就像是久担重负的亡命人,在数个不眠不休的日夜之后,终于可以短暂撂下包袱,偷得一时半刻的喘歇。高峰无法揣测栾云平那一刻的心境,他没有过相同的——甚至没有过相似的经历。打他记事前他的父母在外务工时就已遭遇意外离世,唯一的奶奶病逝时他到底也陪在她身边。从前他还总时不时会感到命运不公,他没有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童年,没有过像样的家,但现在他却忍不住觉得,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算是一种幸运,至少他不用手握一纸死亡证明,从别人的口中听闻至亲罹难的消息。那一刻高峰甚至不能说自己为栾云平感到抱歉同情,他感到的是悲恸,是懊恼,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他想质问命运,何故让栾云平经受这一切,同时也怪责自己,竟让栾云平在那些年里独自承担。那是他那个晚上最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却也是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栾……”高峰想要跟栾云平说点安慰的话,张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唤他。

 

栾云平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疲惫,拇指按进高峰的手心里用力转了几圈,又倒像是反过来宽慰他。

 

“算了,这也没什么,都过去好几年了……”

 

高峰的手中,被栾云平按过的地方骤然滚烫。他的脑海中忽地滑过一个念头,他的心飞快地跳起来。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高峰问,声音有些哑。

 

栾云平的眉毛抬了抬。“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高峰朝栾云平转了过去,整个身体都转了过去,他看着栾云平略带茫然的脸,看得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认真。高峰就那样安静地看着栾云平,很久很久,像是要将栾云平面容中的每一道线条纹路都囊括眼中。他在犹豫,在等待,在将他们分别后的十九年一步步倒放,而后终于轻轻开了口。

 

“我在想,我真挺想给你个拥抱的。”

 

栾云平的目光僵住了。他的身体直挺挺地矗在高峰面前。他像是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怔了几秒,又忽然一下迸发出了一个笑。那是一个无声的笑,漫长的,干涸的,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笑到栾云平的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就好像他是在哭。

 

“可惜啊,”他紧攥上两人之间的栏杆冲高峰咧开嘴,眼角揉在手背上,又用力在栏杆上敲了两下,“看看,给隔上了,你的愿望要落空了。”

 

“那不然我放你出来?”高峰很快地说,快到玩笑的话听上去几乎不再是个玩笑。

 

栾云平脸上的笑顷刻凝固了,他的脸从手背上猛地抬起。他的目光像一张网,将高峰从头到脚地兜在里面。而很快他的眼睛便眨了眨,嘴角狡黠地勾起来。高峰发现自己不能动,不能思考,只能听着栾云平玩味却又难掩沙哑的声音幽幽地从铁栏杆的另一边传来:

 

“干嘛不是你进来坐坐?”

 

高峰不知道那个晚上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栾云平的眼神是一味巫蛊,或许那晚的他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等高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顺从地照着栾云平说的做了。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正握着铁门的钥匙,铁门在他的面前全然大敞着,而栾云平就站在门边上,面带微笑地迎接他。恍惚间高峰竟迷迷瞪瞪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家了,回到了小镇,以荣归故里的姿态,门边站着的不是栾云平而是栾博,依旧很年轻的栾博,他的手上还仍攥着先前干活时没来得及放下的汗巾,他的脸上东一道西一道地被灰抹着,他站在阳光下大咧咧地对高峰笑着,边拭着额角的汗边问他说:“哟,高峰,你回来了?”

 

有几秒钟高峰甚至觉得那才是真实的,而那些诸如李叔老刘,他的妻子孩子,什么警察局、羁押室,其实统统都是一场梦。可当他的对面,栾云平挂着那个灿烂的却又好像随时会云消雾散的笑,将那双因为戴着手铐而张不开的臂膀伸到他的面前,他才恍然意识到,无关那道铁栏杆的存在与否,他们之间早已隔开很长的距离。

 

“我来吧。”

 

高峰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冒出那样一句,听上去莫名其妙,又可笑滑稽。但栾云平没有多说什么,没有表露出他一贯擅长的戏谑嘲弄,他只是依然用力地笑着,双手听从地在身前慢慢放下。高峰踌躇了几秒,继而一步跨到了栾云平面前。他的手伸上了栾云平身体的两侧,顿了顿,然后猛一下绕到栾云平身后圈紧了,栾云平脚下猝不及防得一个趔趄。

 

那个动作有些生硬,两人的身体都绷得很紧,栾云平的胳膊僵直地垂在两人身体之间,彼此都朝前佝着点腰,像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当距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拥抱过,从前的日子里他们搭过肩,挽过手,跳到过对方的背上,也在草地里四脚朝天地滚成一团过,但却没有这样拥抱过。为什么?高峰不知道。或许是从未想到过,或许是想也想到过但却没敢。只不过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从前所有的理由借口在被岁月冲刷漂白后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高峰只知道这一刻他在抱着栾云平,或者栾博,或者不论他的名字是什么,他第一次这样抱着他。而他不想要这个拥抱是单薄的、苍白的、怯懦的、瞻前顾后的——他无法接受。他想要无比坦诚,他想要竭尽全力。于是他那样做了。他的身体依然僵硬,但他的双臂在栾云平背后愈来愈牢地紧收,他去抓栾云平衣服的后襟,将他朝自己的身上按。他不在意栾云平的胳膊重重地撞上他的腹部,不在意栾云平腕间的镣铐隔着他的裤腿一遍遍擦过他的皮肤。栾云平的手不能动,他只能用身体去回应高峰。他的胸膛是有力的,如同他胸膛里边不断跳动的节奏。他朝高峰抬起点头,高峰扣住他的肩膀将呼吸埋进他的耳边。他们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缄默无声又弥久绵长,就好像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忽然栾云平的喉间动了动,高峰的耳边传来一小点类似呜咽的声响。栾云平的下巴正压在他的肩骨上,硌得他有些疼。

 

“他们说,你杀了人……”

 

那时高峰才终于有勇气问出那个他一直小心规避不敢提及的问题。他很肯定了,栾云平确确凿凿在他怀里。

 

栾云平听完安静了一阵。没有否认。

 

“为什么?”高峰想不通,“不是说养活自己就行了吗?不是说混口饭吃?”

 

“跟那没关系,”栾云平淡淡地说,“和那个人……交易本来就是幌子,他才是目标。”

 

高峰一时间错愕,覆在栾云平肩上的手猛地攥了一下。

 

“他干了什……”

 

“他害死了李叔的女儿。”

 

空气在两人之间凝结了几秒,直到栾云平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两年多以前,李叔检查出肝癌,晚期,熬了不到半年就走了。临走前他跟我讲,他其实从来不怕死,他怕的是死而有憾,死不瞑目。我问他有什么遗憾,他就告诉我,他很懊悔没有让害死自己女儿的人血债血偿。后来我才知道,李叔曾经有过一个女儿,他和前妻离异之后女儿跟了前妻,但隔三差五会来看看他。那时他手下有个年轻副手,李叔也有意培养他当接班人,原本李叔想的是做到五十岁就洗手了,多出点时间来弥补他的女儿。结果有一次女儿来看望李叔,正好那个副手也在,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在一起了。可那副手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看着李叔女儿单纯漂亮,想图个乐子过把瘾,但李叔的女儿信以为真了。他俩在一起的事李叔一直被蒙在鼓里,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可能答应。直到后来李叔女儿怀了孕,李叔那个副手翻脸不认人,到后面又销声匿迹,李叔才终于明白过来。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改变什么了,李叔除了自责也只能尽力安抚女儿,带她出去散心,买各种礼物哄她高兴。那段时间李叔前妻和他吵得不可开交,她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李叔头上,说他干缺德事,用缺德人,到头来害了女儿。李叔想说前妻不讲道理,可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反驳。

 

“但不论李叔对女儿的安抚也好,还是和前妻的争吵也罢,其实都于事无补了。李叔的女儿得了抑郁症,每天不想吃不想喝,孩子流了,头发也一把一把掉,原本圆圆润润的姑娘变得又干又瘦。后来有一天,李叔在前妻家又为女儿的事跟前妻吵起来,女儿趁他俩不注意,爬上了卧室的窗台,等他俩吵着吵着突然感觉到事情不对,女儿已经跳下去了。十几层的高楼啊,犹豫都没犹豫,就直接跳了下去。李叔恨啊,可又能找谁问责?女儿是自杀的。

 

“李叔告诉我,他女儿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不久,原本该有灿烂精彩的人生在未来等着她。但就那样走了,人这一辈子的很多种幸福她都没能体会过。李叔说那天他回小镇,看到我,那个岁数,血气方刚的,突然就想起了女儿,后来留我在身边,也是有点私心,心里有点安慰吧,看着我一天天长大变老,他说他希望女儿也能那样活。

 

“弥留之际李叔跟我说,他不明白啊,他知道自己不算好人,可骨子里也并非坏得彻头彻尾,他的女儿更是无辜,为什么命运要这样责罚他们呢?他说现在好了,他连去天上见女儿都没脸,他没能够为女儿报仇雪恨,连个像样说法都没讨到……”

 

栾云平的话音随着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落下,他的脊背有些塌,半边脸靠在高峰的肩上。那时的他显得有些疲倦,就好像将浑身的重量都如数交给了高峰。高峰将两只胳膊都更结实地箍住了栾云平的后背,几乎是托着他站着,像是怕自己一旦松开手,栾云平就会从他的面前滑开。

 

“所以……你就去帮李叔讨说法了?”

 

“是啊,这是李叔希望我做的。”栾云平的呼吸冲着高峰的颈根,说话时他口中的热气陷入高峰的领口,渗进他的皮肤,“李叔走后,我接过了他的业务,一边忙着将李叔生前未完成的几单生意尽快收尾,一边四处打听那个人的下落。找了一年多,还真的让我找到了。那人改头换面去内陆自己另立门户了,还是做枪械买卖。不容易找是因为做得不大——当然他那种人也不可能做大。找到他后没多久我就联系上他,我跟他说我这边打算洗手不干了,有一批原封未动的进口货,想出手。因为很急,只要他答应一口包,我把入手时的价格打八折算给他。他一听就上钩了,都没太仔细问我是谁,他这个人就是小家子思想,碰上点便宜就走不动道儿。

 

“后来我就跟他约好了时间地点,我们在他酒店的房间进行‘交易’。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去了酒店,干掉了他,很快被警察发现了,现在你们找到了我。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当然了,也不会再有下次了。一开始我以为我会紧张,会害怕,会慌,可真到了那天却偏偏都没有。我敲门,他给我开门,我跟着他进去,几秒钟以后他就已经躺在地上了。杀他之前我想过很多种方式,用刀砍,用毒注射,让他很痛苦地死,或是把他推下楼去,让他尝尝李叔女儿生前最后一刻的滋味,真正血债血偿。但后来我还是用了枪。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想要个了结吧。是李叔带我见到人生中第一把枪的,我拿枪为他最后再做件事,也算有始有终了。”

 

“可你就没想过……”开口时高峰的声音很干,他的嗓子像被绳索捆住,每吐一个字都很艰难,“也许事情并不完全是李叔说的那样呢,也许那个人并没有多么坏,甚至,甚至也许根本没有李叔女儿什么事,他只是利用你……”

 

“李叔不是那样的人。”栾云平很突兀地打断了高峰,“至少不是对我。况且……”他说着,头从高峰的肩上抬起了一点,目光翻上去对上高峰朝他垂过来的眼睛,“就算他是,也不会改变任何事的。李叔想让那个人付出代价,不管原因是什么,害死李叔的女儿也好,骗过李叔的钱财也好,给李叔戴过绿帽子也好,哪怕仅仅是年轻时曾发生过口角,都好,我就都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最大限度的代价。就好像如今这样……”

 

“可你明明可以找别人来做啊,你就没想过?”高峰迫切又不甘地扳着栾云平的肩膀,几乎是在晃着他。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为警察,有天竟也会对一个身负命案的囚犯问出这样的话。

 

栾云平听完没有出声,涌溢着海潮般的双眼安静地凝望着高峰。时间在两人之间一秒秒地流逝。

 

“可那样意义就不一样了。”很久以后栾云平很轻声地开了口,他的头重新靠回了高峰的肩膀,“我做这件事,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李叔,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么跟你说吧高峰,其实在今天之前,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值得我留念的了,这个世界也并没有将任何重担托付于我,我存在,或者不存在,其实都没有太大差别。可能是我累了,可能是我已经厌倦了东奔西跑的生活,就想着,最后再为李叔做件事吧,就当报答他了,也给自己求一个释怀解脱。

 

“可谁知道呢,”栾云平说着说着便又笑起来,像是打趣又像是自嘲,“竟然又让我遇见你了……偏偏这个时候遇见你,你说可气不可气?可能命运就是喜欢开玩笑吧,从人一生下来开始,一直开到死到临头那天。或许我要是能早点遇上你,哪怕早一个月,早一个礼拜,可能……算了,也没什么好可能的了,已经没有或许了……”

 

说完话时栾云平伫立在高峰的臂膀之间像是全然凝驻了。高峰拥着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心跳。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栾云平在那之前早已想好,他压根没想过要逃,他自己为自己择好了归宿,等着被人掘开,他就一脚踏进去。

 

“可是为什么是这里?”高峰哑着嗓子问。为什么?这世上成百上千大大小小那么多间机场,栾云平却偏偏选择了走进他所驻足的城市里的这一间。

 

“可能是因为离家近吧。”栾云平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很幽长,像风一样,说着说着就渐渐飘远了,“你知道吗高峰,在这里的机场跑道上,往远了看,天气好的话,可以看见镇上燃煤电厂的那口烟囱……”

 

那一刻高峰几乎是一瞬间僵住了,他的双手因为攥得太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赫然发现了那个被他不小心遗忘又或者刻意忽视的事实。他其实从未走出多远,他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就成了他往后一生的栖处。他曾那样信誓旦旦地说要出去闯闯,又那样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无法回头,可到头来他其实从来都与家乡很近,与过去很近,与十九年前那个干干瘦瘦追在长途汽车后一路奔跑的男孩很近。他们始终在他的身后,影子般地跟着他,但凡他稍一回头,就都能够望到。

 

可是他没有回头。

 

那晚的最后高峰在羁押室里留了下来,留在有栾云平的那一边。十几年来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走进铁栏杆的另一边,身体与内心都是。期间他的妻子打过电话来,被他按掉了,只回了一条信息,“有事在忙”。栾云平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有些事,有些话,和有些人,永远可以明天再讲”。

 

他们坐在铁栏里的长凳上,栾云平一只脚蜷在胸前,手搭在膝盖上,后背紧靠着墙,高峰歪过了身,头枕在栾云平肩上。他们的正前方,羁押室的门正牢牢紧闭,褐红色的漆褪了点色,像只年久失修的木筏。有一瞬间高峰眼前出现了一幅幻象,那扇门破开了,倾倒了,倒进门外那片突然浮现无边无际的海——栾云平眼里的那片海。他们向那片海走过去,像儿时那样搀着手,坐上木筏一样的门,滑进波澜里,朝着浪的尖头,在回到很久之前的同时也走到很久以后。

 

但高峰知道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所以他并没有在期待,没有在盼望,他只是在那个幻象里渐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栾云平的肩膀瘦削得有些硬,但高峰睡得还是很安详。这么多年来高峰从未感到过这样疲惫,却也从未感到过这样踏实。闭上眼睛的时候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世界在高峰身周彻底暗下来,而不出几秒,他视野的中央便遽然亮起了一道光。高峰在那一刻发现自己竟置身于小镇文化宫那个狭窄简陋的剧场,独身一人坐在台下。而在他的眼前,尘灰逐层揭起飘散的舞台上,徐徐上演着的分明是二十多年前那个黯寂雪夜里的景象——

 

黢黑无人的小路上,他和奶奶靠坐在三轮车的后斗,栾博在前边吭哧吭哧地骑,风很大,刮在脸上很冻,望着栾博的背影时他的心里却很热烘。而无意间抬起头,便看见大雪过后,小镇深冬的夜空很净,熟眠的街道没有声响,天上星星一颗又一颗。

 

 

(六)

 

第二天一早专案组的人就来将栾云平带走了。

 

那个早上高峰是在一片嘈杂中醒来的。

 

睁开眼的时候裘英俊放大数倍的脸正堵在他面前,言辞激动地冲他喊着:“高峰,你疯啦?他可是个杀人犯!还好是我开的门,万一让其他人看见你跟他呆在一起……更不要说,万一他图谋不轨呢?万一他杀了你逃走……”而另一边,栾云平环抱着膝坐在地上,倒是一副平心静气事不关己的样子,还好言好语安慰着裘英俊:“裘警官,你别激动,我没想跑。你们高队长工作太辛苦,我就想让他安静睡会儿……”

 

高峰不知道自己清醒后是怎样用漏洞百出的借口搪塞过裘英俊,又是怎样浑浑噩噩看着专案组的一行人押着栾云平从自己面前经过。事实上有关那个早上的记忆在高峰的脑海里都很零散混乱,栾云平离开前好像冲他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专案组的车出了警局大门似乎是向左拐了又似乎向的右。高峰唯一能肯定的,就只有那天栾云平走得很仓促,仓促到来不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他们并没能够好好告别。

 

栾云平后来被带回了江苏,连云港,他犯案的地方,对他的审判也会在当地的法院进行。庭审之前高峰没有太多栾云平的消息,他想过去找栾云平,最后还是没能够下定决心。说不上为什么,大概警察的工作很忙,大概他有做警察的原则,大概是他不敢面对栾云平,又大概是他不忍心让栾云平面对自己。但他还是打着“工作需要”的借口联系上栾云平的律师,却也只是被告知栾云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有心伏法,在看守所一切正常,能吃能睡。高峰说不清听见那些话自己究竟是感到宽慰还是揪心,栾云平对于他将面临的裁决是那样自若坦然。

 

一个月后栾云平的庭审如期进行,一审下来就判了死刑。没有缓刑。栾云平没有上诉,对于这个结果他好像早就心知肚明,又或者他其实压根就是在翘首以盼。

 

判决下来之后高峰“借公行私”去连云港的看守所看望过一次栾云平,那时他才好像突然一下找回了一些勇气,当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一个多小时的飞机,竟是高峰那小半辈子里最长的一次旅途。见到栾云平的时候栾云平看上去精神很好,对于高峰的到来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欢迎。

 

“你不应该来这里。”他这样对高峰说。他的头发被剃得很短了,宽大的囚服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将他脸上那个淡淡的笑衬得有些冰凉。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高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宁和平静,“毕竟那么多年的老朋友,还是想再跟你多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栾云平依旧云淡风轻笑着。

 

高峰迟疑了几秒。

 

“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就还是说说你吧,”栾云平叹了口气,隔着厚厚的玻璃,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有些稠,“我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听听你吧。”

 

说完栾云平就朝后倒了过去,整个人松散地靠进了椅背,他的下巴稍稍仰起了一些,就好像他是在等待。那一刻高峰望着栾云平波澜不惊的脸,他知道自己没法拒绝。

 

于是后来高峰就将他在那一天所能想到十九年里的晴晴雨雨好好坏坏,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栾云平。他说到他曾身无分文露宿街头,说到他曾在打扫卫生的时候被经过身边的观众冷言奚落,说到做辅警时他曾救过陷进水沟里出不来的小猫,说到入职后第一次跟着老刘外出执行任务他就差点把嫌疑犯放跑。他也说到自己和妻子在结婚前总爱去那个每逢周末就有艺术学院的学生组织户外演出的小公园,说到他们回妻子的老家办婚礼一向不胜酒力的他被小舅子灌得酩酊大醉。说到儿子出生那天他在产房外紧张激动忐忑不安,说到听见儿子叫的第一声“爸爸”时他眼眶中的潮湿。说到他教儿子念字读书也教儿子持枪格斗,说到有一年父亲节儿子那篇拿到“优秀”等第的作文《我最帅气的爸爸》。说到他们一家三口会在夏日里游船冬日里滑雪,说到妻子最会做的韭菜盒子和儿子最爱吃的肯德基汉堡套餐。

 

高峰就那样紧紧握着手边那只脆硬的话筒说啊说,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一短再短也一长再长过。短到他可以将它压缩成几十分钟的故事,每分每秒都说给栾云平听。长到他能够让它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永永远远不会有和栾云平说完的那天。

 

另一头的栾云平,一开始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默默听着,后来也逐渐开始点头应声,又慢慢同高峰开了一点口。但他仍是不说自己,只是问高峰。他问高峰后来还会时不时去看话剧吗,如今得闲时喜欢做什么。问高峰工作会否太忙,身体精神有没有太累。还问到老刘退休后养花种草的赋闲生活,问到高峰妻子平时最爱逛的百货市场,问到高博在学校最讨厌的一门功课,也问到了裘英俊。

 

高峰告诉栾云平裘英俊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是从小含着金汤勺出生的,父母都是企业家。他父母念着他接管家族事业,再不济也做个律师,做个医生,做个科学家,可偏偏他小时候看多了香港警匪片,一门心思想要当警察。父母不同意他就反抗,反抗到他爸妈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对他撒手不管了,又再生了个小儿子寄予厚望。他是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的,当然他也有那个资格。他也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总觉得车能行得到的地方,就都会有路……”

 

“挺好的。”栾云平听完沉默了半晌,之后轻咳了两声,漫不经心似的说了这么一句。

 

“挺好的?”高峰有些费解,“你说裘英俊?”

 

栾云平掩着眼睛笑起来,只留给高峰一张咧得恣肆的嘴。

 

“我是说,你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挺好的。也不用我担心了。不然你一个人,成天钻在自己脑子里,想这想那想个没完,保不齐哪天,就给想出点毛病……”

 

“原来在我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啊。”高峰忍不住嗔睨,又没来由的胸口闷得一阵发慌。

 

“不是在我眼里。”栾云平的笑容顿了顿,手从眼睛上一点点滑落下来。他朝高峰的方向抬起了脸,目光柔和得像一潭水,“是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后来探望的时间就到了,高峰没有理由在看守所多做停留。临别时高峰同栾云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想想你要走了,往后日子都感觉过不习惯。”

 

“瞎说什么呢,”栾云平嗤笑着回他。“之前十九年都这么过过来了,这回能有什么不一样?”

 

说完他安静了一阵,踌躇了一阵,然后难得一见得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在挂上手里的听筒之前。

 

那句话栾云平说起来时的语气语调,高峰到很多年后都依然能够清楚记得。

 

栾云平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再一次见到栾云平,已是行刑那天。栾云平的处决安排在一个清晨,药物注射,高峰前一晚就飞抵了连云港,在酒店的房间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赶去了看守所。一个礼拜内他第二次来到那里,却已俨然恍如隔世。他在门口等了一阵,直到两名法警压着栾云平缓缓走出来。

 

看见栾云平的那刹那高峰努力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栾云平也对高峰笑了笑,举起胳膊,将被手铐圈住的手在高峰面前轻轻摇了摇。栾云平在送达文书上签字时执行检察官问高峰是栾云平的什么人,高峰一时半会儿没有答上来,朋友吗,亲人吗,他不知道。后来还是栾云平帮他答了,玩笑似的,他说,“高峰,你是这世上唯一还会记得我的人了。”

 

“其实不怎么想你来,”一切手续完毕后栾云平对高峰说,望着晨曦中还仍浅白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但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陪我度过最后一刻的人是你。”

 

高峰站在栾云平身边,看着他单薄瘦削的侧影,似乎该有很多话想说,到最后却一句也说不出。栾云平见高峰不开口,便开始自顾自地又说起来,高峰记得上一次自己见栾云平,栾云平好像并不怎么太爱说话,但这个早上,他却一个人说了很多。

 

栾云平告诉高峰,自己前一晚过得很不错,晚上那一顿有菜有肉,白米饭在碗里盛满了漫出来,小山一样。他都吃光了,一点不剩,感到有些撑,但并不太难受。后来狱警还给了他一包烟,红塔山,不是什么好烟,据说抽多了会腻,但他还是一根一根得都抽完了。栾云平说抽烟的时候他就在想,想自己的一辈子,好像是有一些遗憾后悔,但大体也都活得问心无愧。高峰于是问栾云平遗憾些什么,后悔些什么,栾云平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天无声地笑了笑,然后缓缓转过脸来面向高峰,对他说:“高峰,你知道吗,我抽了那么多年烟,直到昨天晚上才发现,原来焦油的味道其实真的不好闻。”

 

那时高峰好像突然一下就又闻到了许多年前栾博指尖发梢汗衫外套上都总挥之不去的那股味道,还有黄土地的泥沙被清晨的雾气浸透后的霉涩。就好像这些年里他其实哪儿也没去,他只是靠在栾博的肩头短憩了一阵,睁开眼时还是那个狭隘的汽车站,还是那辆冒着灰色尾气的长途车,售票师傅还是那样扒在车门口,不耐烦地询问他是走是不走。

 

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怎样想的,高峰的胸口忽然就涌起了一阵冲动。

 

“其实那天在汽车站我是认真的。”他轻声说,小心打量着栾云平,“我说我会回来……”

 

“我知道。”栾云平不紧不慢地应道。

 

高峰愣了一下。

 

“后来那些话也是认真的。盖栋楼,买辆摩托,一楼……”

 

“我也知道。”

 

高峰一时间竟再找不到能够接下去的话。他发现自己似乎说什么都没有更大的意义。重逢后的那个晚上他们说起许多事,却独独对十九年前的那场分别避而不提。原先高峰以为栾云平是同他一样,不忍提及,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恍然意识到并非如此,而是这些年里,从栾博到栾云平,自己其实从来都被看得很明白。那让高峰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奢想一场截然不同的人生,倘若他信守承诺,倘若他们不过在熙攘街头重逢,倘若这一刻他能够顿生羽翼而后带着栾云平绝尘而逃。

 

“别想了高峰。”

 

高峰的思绪突然被栾云平打断了。望向高峰的时候他的目光幽邃深长。高峰怔在了那儿——他又一次看明白了他。

 

“这世上不是你想什么就能来什么的。”栾云平语气平淡地说,“有些事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换种命吧。”

 

说到那儿他顿了顿,目光眺向很远地方,像是全然放空了。而后他的头垂下来,轻轻摇了摇。

 

“算了,还是不要下辈子了吧……这辈子过得其实也不算太差。”

 

行刑的时间很快到了,两名法警面无表情地站在栾云平的两侧。高峰不知道那是他们的工作需要,还是同样的场景经历太多他们早已习以为常。高峰望着栾云平,栾云平也望着他,高峰使劲地咽了咽喉咙,却怎样也说不出再见的话。

 

“行了,就到这里吧。”后来还是栾云平先开了口,宽慰的话里却几乎听不出宽慰,“别太为我担心了高峰,听我一句,回去吧。回家,回到妻子孩子身边去。给他们个拥抱。要是遇到裘英俊,也给他一个。还有老刘,还有小曹,还有随便哪个你身边的人。他们才是你该想的,他们才是你所真正拥有的生活,他们才是能够陪你到最后的人。”

 

栾云平说到那里重重呼了口气,就好像他的嗓间被人扼住,他每吐一个字都很艰难。他缓了很久,才终于一点点扯开了一个笑,苍白了一点,眼中的神情却很柔和。

 

“高峰,我这辈子到今天也就走到头了,你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或许……或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但在那之前,你得先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那句话说完栾云平很用力地看了高峰一眼,浑身上下都贽然紧绷,后一秒便猛地扭过脸,倏然转身了。甚至赶在法警能够押上他的肩膀之前,他就已经大步迈开朝前方走去,就好像他压根不是在奔赴刑场,而是在落荒而逃。在他的不远处,处刑车正静立在晨曦中默然守候,很快他就会走上去,躺上那张坚硬冰冷的床,注射器中的液体会一滴滴流入他的静脉,他会感到困,感到失去气力,昏昏沉沉睡过去。而几十分钟后,他的世界便不会再有任何颜色、任何声响,他将在一片窅黑寂阒中将他短暂走过的一生彻底遗忘。

 

那时高峰站在栾云平的身后,被清晨的风一遍遍从面前吹过,看着栾云平的背影在自己眼前愈行愈远,脚下却好像失去知觉似的动弹不得。他想起许多年前他曾给过他毅然笃定的承诺,而他也曾真的对他深信不疑过,只是这一次他们之间再无法有更多言语了,那个早上过后,从前与往后天地两隔。

 

“栾博!”

 

高峰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竟让那个被摒弃多年的名字脱口而出得在看守所外那片荒寂的晨空中响彻。栾云平的身体猛地震了震,他的背影僵住了一秒,而后还是缓慢地回过了头,越过法警的肩膀遥遥地望着高峰,目若凝涸。

 

那一瞬间高峰的胸口是堵着的,他的眼里很干,所有的喑涩都被哽在喉中。他的手是紧攥的,他的牙间咬得很死,他久久伫立在足下的那方土地上,久到栾云平几乎要再度转头。

 

“一,一路顺风。”

 

那时高峰才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一句,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

 

栾云平听见后有一霎那失神。他的目光骤缩了几秒,而后很快,嘴角便一点点朝上勾了过去。一开始只是一个轻微的弧度,而后越来越翘,越来越大,直到他的嘴完全咧开了,他在高峰面前笑得灿烂张扬。他就那样顶着那个肆意笑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高峰,直到身侧的法警催促着推上他的肩膀。

 

“高峰!”

 

他像高峰唤他那样朝高峰喊回去,逐渐升起的日头在他的发间镀上浅浅一层金光。他脸部的线条在光晕中显得分外柔顺,就好像十九年前,他追在大巴车后,给高峰的那个笑容一样温润。

 

有几秒钟高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二十岁的光景,懵懂青涩的他,与同样懵懂青涩的栾博,在路的两头冲对方不断挥手。

 

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也是即将阳光明媚的一天。他的心是一只注满水的口袋,他的眼角滚烫。只不过这一次,是栾云平——栾博——站在高峰的对面,于远行前高声呼喊出了那四个很快便散进风里的字眼。他们之间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道别——

 

“万事胜意!”



(全文完)



可恨文字无法拥有BGM 不然我每段的旋律都想好了 写的时候完全是电影画面 一帧帧地在眼前过

之后可能会有几个小番外 就不放在这里啦 不然篇幅太长了

怎么说呢 这篇文写下来其实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吧 觉得自己是能静下心来写出一个比较完整的东西的 也给了自己一些(填坑的)信心 

写完以后想说些什么 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觉得有些闷 又有些释怀

给我妈讲了故事梗概 她也看了一点 评价说“为什么你成天看上去傻大妞一个 净喜欢写这种压抑窒息的东西”

其实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压抑 但至少这个是我写过的我个人最喜欢的故事之一 可能一个人的文字展露一个人的内心吧 也许这篇文最真实表达了我对生活的感受认知

我也不好说这里面两人的情感 说什么都太过单薄 又说什么都太过深刻 我甚至不确定现实中会否有类似情感

所以很想听听大家感想呀~

海是藏不住-

他的爱年久失修

“祝郭麒麟阎鹤祥合作九周年快乐”


。他们复杂像扯不断的线,简洁像三字的轻言


“他看到星星真的带着好运来找这个少年了”


阎鹤祥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想起二十二岁的郭麒麟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突然想起的原因是因为阎鹤祥3G的网上冲浪,他才看见郭麒麟几个月前去参加国剧盛典的颁奖时的照片:捧着星星形状奖杯的男孩笑的眼睛弯成了月亮

他师傅因为想见儿子去做了主持人,除了羽绒服走红毯顺带还送了个热搜给粉丝:#郭德纲让张若昀对郭麒麟好一点#,这些他也是才看到

阎鹤祥叹气,他突然就觉得他搭档开箱那天说的真对,在他们时隔一年又站在台上讲相声的时候,他站在四方桌里面...

“祝郭麒麟阎鹤祥合作九周年快乐”


。他们复杂像扯不断的线,简洁像三字的轻言





“他看到星星真的带着好运来找这个少年了”


阎鹤祥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想起二十二岁的郭麒麟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突然想起的原因是因为阎鹤祥3G的网上冲浪,他才看见郭麒麟几个月前去参加国剧盛典的颁奖时的照片:捧着星星形状奖杯的男孩笑的眼睛弯成了月亮

他师傅因为想见儿子去做了主持人,除了羽绒服走红毯顺带还送了个热搜给粉丝:#郭德纲让张若昀对郭麒麟好一点#,这些他也是才看到

阎鹤祥叹气,他突然就觉得他搭档开箱那天说的真对,在他们时隔一年又站在台上讲相声的时候,他站在四方桌里面,以长年累月习惯的的角度,侧身看着郭麒麟说他最近的综艺生涯。这一段时间他俩确实都很忙,他还真的不知道郭麒麟和沙溢沙老师又一起参加了什么综艺,又有什么新的小包袱会被穿插在这个不常演不常新的老活儿里面

所以他就没接上那个包袱,在台上就直接问了一句“什么包袱我都没听懂”,郭麒麟偏头看他,给他搭一句话说“噢那录别的节目的”


“噢我是没关注你”


“都取关了是吧,那我可关注您啦”


大忙人小朋友伸手拍拍他,顺理成章的开始继续他的表演,讲相声嘛,就开头这么几句是真的


阎鹤祥想了下郭麒麟说的可能是就是真的,自家搭档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花费在网络上的时间总是不会少,他知道郭麒麟是总看微博的

当时跨年的后台,他去的早,早早开着车来停下,避免了被手机和照相机围堵的尴尬局面。郭麒麟是后来跟着他爸一起从家来的,郭老师来的晚,于老师来的也晚,等他们都到了后台,基本今天演出的人就齐了

孟鹤堂去伺候于老师穿大褂,郭麒麟看到有孔云龙在他爸旁边,也就躲懒凑到阎鹤祥旁边,俩人站着一起系那百年不变缎面黑大褂的扣子

阎鹤祥偏头对低头忙活的人说“郭老师于老师来的迟,人二位是不用对活儿,咱俩也不用啊”

郭麒麟抬头看他,弯了弯眼睛,把领口的盘口系好说:“今儿不是选的托妻献子吗,老活了还用对啊,咱俩就算没我爸跟于老师那么默契,也用不着对这个吧哥哥”

阎鹤祥把侧面最后一颗扣子系上,“这不是怕我综艺上多了回忆回忆吗,再怎么说两年也没演了”

郭麒麟比他先一步穿好,理了理衣摆对他说:“哥,咱俩感情,那不用对,靠默契直接来”,带着自信和一点亲密,郭麒麟把这话撂给阎鹤祥,就跟着前场的孔云龙往侧目走了





阎鹤祥看着先一步走向大幕准备候台的少年,恍然眼目前又是16年的影子,那年录欢乐喜剧人的时候:

是夏天的晚上,当时也是穿着这身大褂的少年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未来,一蹦一跳的去踩地下的贴着的星星,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踩星星,踩星星有好运气”



只有他旁边的人护着生怕他跌跤,阎鹤祥想也不想的就扯瞎话:“诶呦慢点儿别摔着了,我可不会单口”


郭麒麟拉住阎鹤祥扶他手的袖子,乖乖停下来



“没事,我也不会”





其实今天有闲下来的时间回忆过去,是阎鹤祥参加完央视的直播下班回家早,路上听车载天气预报说北方各地都会下雪,他推门进屋觉得屋子里隐隐有些凉意,随手调高了几度室温。收拾收拾,自己随便做了点吃的填饱肚子,倒也没尝试那种让自己看了糟心,让粉丝看了担心的,称之为“晚饭”的食物

他盯着微波炉转圈的时候,又开始发呆,想起他和郭麒麟最开始搭的那几年,有个小孩和自己一起折磨各种厨具家电,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那孩子总爱买点莫名其妙的小电器在家里守着,当时的场景似乎比现在满屋子里的暖光还称得上一点温馨


等阎鹤祥吃完了饭就在家里瞎溜达,隆冬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他用遥控器点开电视,在晚八点档电视剧和国际新闻上选择了后者

他守着一间屋子坐在电视前面,回想他白天偶然看到的郭麒麟的照片,捧着一颗星星形状的奖杯笑的开心极了,照片的下一条咨询则是今夜有雪

于是这位选择忽视国际新闻,又突发奇想的来用今天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等北京的第一场雪,顺带花时间来想想他和郭麒麟



阎鹤祥自诩活在孤独之中,外表看起来是和布朗熊一样可爱的男人,但他想来想去,三十几年的人生,也没女孩子与他花时间谈情说爱的经历,他总觉得自己不会说些甜蜜话,也不浪漫,还爱到处乱跑,所以关于另一半的问题被一拖再拖。他周围总是围绕着老爷们儿,不和工作有关的就是骑友,和工作有关的无非就是张鹤伦郎鹤焱之类的,人家都成家甚至孩子都不小了,朋友的女儿喊他“壮壮”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于是就很少有人能与他共同分享一些爱情。

社交恐惧症让阎鹤祥把旅行当成逃避的方式,只与历史和自然接触,让他给自己编织了一张大网,网的是天地岁月,隔开的是人情冷暖,又充盈又荒凉

可要命的是郭麒麟来了,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毫无预兆的闯进他的人生。成了他除家人朋友之外的第一位特别。


当年郭麒麟指名道姓要阎鹤祥,毕恭毕敬的对郭德纲说“爸,我想要阎鹤祥师哥给我捧”

当父亲的自然应允,当阎鹤祥被郭德纲叫去家里,告诉他这个消息,问他想不想给大林捧哏,阎鹤祥想我还有选择吗,除了一点开玩笑似的认命“这不就是陪太子读书嘛”,当年心里其实还有一点怀疑,而这点怀疑是有资本存在的,凭他是985毕业,凭他是郭老师亲口夸过的鹤字科捧哏第一人,凭他当年也才是郭麒麟如今的年纪——二十五岁

但这一点怀疑并不影响着他尽职尽责的塑造郭麒麟,像个真正的谋臣一样教太子读书为人处世,时间过的很快,当郭麒麟逐渐长大,体重和心智成反比一个减少一个增加,在他的影响之下逐渐有了自己的样子,也逐渐让阎鹤祥认识到——


他在2011年遇见的不是要伺候一辈子的小少爷,而是他余生避无可避的纠缠和…



“和爱吧”,阎鹤祥喃喃的对着微波炉嘀咕到,而对方回他一声“叮”



随着年岁的增长,郭麒麟逐渐开始不模仿他的父亲,同时阎鹤祥也开始让郭麒麟做到不什么都来问他,拥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

所以阎鹤祥在说评书的时候对着台下的镜头郑重其事的讲“郭麒麟成了”,成了的意思是他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独立的,唯一的,接受每一份喜欢的


郭麒麟会看,他知道



“船搅乱了海的心,他却独自一人平静”​


等18年的时候,郭麒麟逐渐脱离相声这个舒适圈,阎鹤祥便拥有了大块大块的时间,他开始了他规划已久的旅行。最开始其实是他先走,郭麒麟没办法才出去拍了戏,这时候的郭麒麟给他发来的消息不再是从前寻问他该如何做,转而变成了寻问阎鹤祥他的旅程,问他到哪了问他怎么样,遇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好发现。这一点点的询问和关心,是他们从工作之间的联系转换到生活最要命的开始

当阎鹤祥意识到这一点,他便开始着手改变,开始挑着回消息,不再一句一回,不再及时,他回给郭麒麟一些无关痛痒的,回给他一些不会联想的 

他是成年人,他可以做到不表现出来,不让郭麒麟察觉,但他难保证能控制自己的想法


比如当他站在青海湖的对面,脑子里突然就冒出郭麒麟穿青色大褂的样子,才十几岁的郭奇林面对记者刁难的问题“你觉得你能说的比你爸好吗?”



“肯定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当时他就坐在后台的沙发上,镜头没有扫到他,看着还是小胖子的郭奇林和陶阳坐在沙发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对着镜头说“肯定胜于蓝啊”


回忆随着海鸥的几声鸣叫回到现在,阎鹤祥蹲下来去触碰湖水,像是触碰几年前的郭麒麟,对着湖水低声说到:“肯定是胜于蓝了啊…”


前一天郭麒麟给他发消息时还说“你都没有好看的景色给我发过来看看,我这一天只有假的不能再假的街景,还有没意思的镜头对着我,发来让我换换眼睛啊”

于是阎鹤祥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拿起手机拍了蓝天和湖水发给他,顺带一句“我这儿特好”

发过去对面没有秒回,阎鹤祥猜郭麒麟正忙,等晚上回了旅店,才发现一个小时前回过来的消息



“是,就缺一个我了”




阎鹤祥想自己有太多重要的时间点他都陪在这个少年旁边,第一次的专场少帅出征,欢乐喜剧人的哪一期得的第一名,甚至排话剧,演电视,他在18年躲了郭麒麟一年,在19年实在避无可避,郭麒麟硬是拉着他,又把阎鹤祥拉进了属于郭麒麟的生活

于是在阎鹤祥眼里,郭麒麟变本加厉,直播时候靠近的身体,半夜打来的生日祝福,还有每一次能让阎鹤祥慌神的眼神

郭麒麟就像携带着太阳余温的霞烟,在阎鹤祥内心的荒野里建起一座小屋,炊烟袅袅,烟雾打着转,让他望眼欲穿


他又不愿沾染




阎鹤祥是知道自己的,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来孤独;我们都从欢聚走向孤独;我是有社交恐惧症的”诸如此类的话,让他清醒的分析自己,以快要四十岁的心理

但郭麒麟就像是他那年看到的拉萨的夜空,那夹杂着星星微光的夜晚,滚烫进他内心发着颤


望而却步的是十五岁的年龄差距


要死不死的却是郭麒麟真的懂他,在郭麒麟18岁的时候就试探过阎鹤祥,他去猜阎鹤祥爱不爱他,然后又赌他懂他

郭麒麟的一点一点点变化,预示着阎鹤祥被一点一点的戳穿和发现———郭麒麟他猜对了也赌对了





“你是突然 是绚烂,是我特别的不敢”


阎鹤祥不是没想找个女朋友来打消他自己,也打消郭麒麟的念头,当他见到郭麒麟对着他带来的女朋友乖乖巧巧的喊嫂子,转过阵来又拉着他胳膊在台上打情骂俏,他知道,没用

所以他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发现:有太多个瞬间,他恍然了。深夜发来的晚安,台上的侧影,郭麒麟每一次仗着他是郭麒麟所做的每一次出格的举动,愈演愈烈


阎鹤祥是胆小鬼


但郭麒麟不是



他字字句句的试探,一点一点的越界:

“我和我哥关系可好了”


“文艺吧,骑着摩托过午门”


“我对象啊,想是北京人,能帮我写作品给我节省时间的”​


“啊老阎,那最感谢老阎了”


“我最想门墩儿啊”


“呦阎老师,干嘛呢”


“生日快乐啊”




阎鹤祥每每不与郭麒麟同台的时候,能有机会看郭麒麟鞠躬,朝着所有观众和相机鞠躬,向他们度过的艰难时光对峙,当年在夏夜里期盼着的万众瞩目和鲜花掌声,现在都有了。等台上黑下来,一束光陡然打在郭麒麟身上,阎鹤祥突然想到他看过的一部电影桥段和台词:“何宝荣想看的是瀑布,梁耀辉想看的是瀑布下的何宝荣”

阎鹤祥看着灯光打在郭麒麟身上的那一霎那,发现自己原来心念眼想的,从来都只是郭麒麟而已





阎鹤祥在晚上九点的时候睡着,他在梦见一个少年带着翅膀在空中对他讲话:“我控告您无视爱情,一味逃避,唯唯诺诺,我判处您终身孤寂。 ”

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反应,只记得那双翅膀落在地上,走向他的时候,他向后退,后面就是烈火熊熊的深渊,要掉下去的时候却被一个人的手拉住了


但阎鹤祥醒了,醒了发现自己才不过睡了一个小时

想起来他今天等待的目的只是为了想看第一片雪花的落下。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窗户外面还没有下雪,只有一只胖猫,他与那只胖橘一对视,阎鹤祥先生觉得自己和只猫心照不宣了

阎鹤祥和猫较劲的时候没看到手机屏幕亮了两下,等一人一猫眼神几个来回,猫觉得和这个人类干瞪眼属于非常没趣的行为,摇摇尾巴跑走了。于是阎鹤祥猜估计今天是等不到雪了,准备回床上去和失眠再你来我往几个回合。

阎鹤祥习惯性的拿起手机把屏幕摁亮,除了黑夜里刺眼的时间告诉他现在快十点钟了,还有微信提示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9:46  

郭麒麟:   “哥,今天北京好像要下雪”



9:50

郭麒麟:   “我想你”





此时手机再次发出声响,阎鹤祥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听见敲门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开门”


他没反应过来的对着话筒噢了一声,还没想好问电话里的人为什么还是干什么,人就走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






他的少年站在家门口, 站在他去家具店买来的布朗熊地毯上,就像星星一样在楼道灯光照射下整个人发出暖黄色的光,睫毛上还带着带来了阎鹤祥今晚等待的源头———今年冬天的第一朵雪花,



星星笑着对他讲话,向他伸出手臂,讨要一个许久未见的拥抱




阎鹤祥看着他,只想如果他抱了,将预示着郭麒麟的全盘胜利和他自己的丢盔卸甲


但当下凡的星星用漂亮到要命眼睛看他,用他熟悉的语调加一点可以在深夜扰乱他心的语调说


“你不想我吗”



阎鹤祥才发现这是星星在蛊惑,他要他的拥抱,上帝也救不了他,他避无可避











“你怀揣企图,未经我的邀请,就强行将自己推入我的领地,篡夺了一块你既无权又无资格居住的地方,并通过一种奇异顽固的坚持,将你自身的存在强行转变为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最终成功地吸取了我全部的生活。”



所以在那一刻阎鹤祥妥协了,他想:是月亮的错,她没看住天上的星星,星星下凡,他只是凡人,他不能不爱他。连同着从前现在每一个胆怯的自己把他搂进怀里,碰化了他带来的那朵雪花








『当你问我爱他哪一点,我突然无从可说。


    就因为郭麒麟是郭麒麟,所以他赢了』










这个少年,凭一己之力,生生拆了围墙,把爱塞给他


他只得对他说出我爱你,被少年人从老去中救起








『少年赐他黄金时代 


    赐他鲜绿潮湿的交谈 嘴巴中鲜花铺满


    他永远活在盛夏的浪漫 


    赐他不点火也会流汗 下坠的夜晚


    他说我为了你 将全人类的 给养失去』





郭麒麟在之后告诉阎鹤祥“其实我可以等你,我有的是时间”


再次收到对方爱意的大熊,把对他郑重其事讲话的小搭档一把抱住,头靠在郭麒麟肩膀上,嘟嘟囔囔又不好意思的说我哪舍得让你等,我恨不得脚步带风带雨,带着所有我见过的山河湖海还有我没见过的没走过的美丽风景,穿越一切来爱你,但我的爱已经年久失修,我害怕我不够爱你


郭麒麟听了气不打一出来,把念念叨叨的大熊摁到沙发上气鼓鼓的说:“行啦,那我教你,把你的这个假期留给我,我们一起去乞力马扎罗山看雪,在赤道的附近,专注的爱我”


阎鹤祥凑上前亲他,说我把这辈子连同下辈子给你都可以





有歌词引用《少年爱人》


他们值得悲剧,也值得喜剧。因为他们的感情不会被任何剧情冲淡


祝二位,九周年快乐

十八不解人间事

【三百七十二】

手牵手,他们就是爱情本身啊!

背影与侧脸美好的让人想哭。

(视频来源微博:ade奶茶汽水的小橘,已获得原po授权)

【三百七十二】

手牵手,他们就是爱情本身啊!

背影与侧脸美好的让人想哭。



(视频来源微博:ade奶茶汽水的小橘,已获得原po授权)

Hunky Dory

【高栾】船,手套,以及永恒的夏天

*一个萍水相逢的一发完故事


船,手套,以及永恒的夏天

Boat, Gloves and Everlasting Summer


栾云平终于找到了休息区。


他感到一阵惬意。尽管他手中仍然拎着大大小小不属于他的购物袋,并且在几秒钟之前它们差点被一个奔向儿童乐场的胖小子撞脱,他还是很高兴自己终于能够坐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商场的儿童乐场总要建在休息区旁边,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出门购物。休息区应当是无比静谧的,当然他不介意广播里偶尔播放几支舒缓的钢琴曲。而寒冬腊月应当蜗居在家,他想念他养的猫贪睡的那面暖气片。...


*一个萍水相逢的一发完故事


船,手套,以及永恒的夏天

Boat, Gloves and Everlasting Summer



栾云平终于找到了休息区。

 

他感到一阵惬意。尽管他手中仍然拎着大大小小不属于他的购物袋,并且在几秒钟之前它们差点被一个奔向儿童乐场的胖小子撞脱,他还是很高兴自己终于能够坐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商场的儿童乐场总要建在休息区旁边,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选择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出门购物。休息区应当是无比静谧的,当然他不介意广播里偶尔播放几支舒缓的钢琴曲。而寒冬腊月应当蜗居在家,他想念他养的猫贪睡的那面暖气片。

 

他找到一张空座,将购物袋放在地上,他的厚外套和毛线围巾就挂在某一只袋子的提手之间,拖了点地,他并不介意。他倾下腰,曲起腿,重心向后靠过去,感到自在欢愉,他即将贴上那张板硬的、在那一刻却几乎是他的救星的塑料凳。可也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他正对面的那个位置。更准确点说,是那个位置上的那个男人。

 

栾云平会注意到那个男人,并不是因为此刻他正做着什么夸张动作,也不是因为他在制造声响,更不是因为他拥有一副多么吸引人的面孔。事实上栾云平压根看不见男人的面孔,男人始终是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放在腿上的一本书。或许不能说完全放在腿上,书与男人的腿之间其实隔着不少距离。男人的腿上放着他的大衣、围巾,皮手套,全都窝卷在一起,然后才是那本书。从栾云平注意到男人开始,那本书就没有翻过页了。

 

至于栾云平会注意到男人的真正原因,其实是男人脚边,跟栾云平自己一样大大小小高矮胖瘦形色各异的购物袋。栾云平十分大概地估计了一番,发现男人袋中的物件总和,应当比自己的还要多、还要重,这让他不由自主地雀跃了一阵,虽然仅仅是暗地里的,他感到令人舒心的幸灾乐祸。“我到底不是最惨的。”他这么想,很是安慰。只是可惜,这种安慰没能够持续多久。

 

——对面的男人突然抬起了头。

 

那时候栾云平才真的看见他的样子。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应当与栾云平自己差不多岁数,或许更老一些。有着一副十分圆的眼睛,并且很黑,像是夜幕,而又时不时闪出一些同年纪与气质极为不符的光来,因此便像是坠着星星的夜幕。他有一些发福了,但仍能看出五官的棱角来,他的鼻骨和眉骨都十分挺拔,栾云平想他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落在栾云平身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但栾云平仍感到一丝不安,为之前的幸灾乐祸感到惭愧。他在猜男人是不是感应到了,所以才会抬起头。但男人并没有由栾云平猜下去,很快他便又低下了头。他的眼睛又回到了腿上的书上,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抬起过头。

 

那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低头,尽管低头的动作本身再简单不过。

 

那个低头让栾云平的大腿和臀部终于没能挨上身后的塑料凳。

 

他站了起来,站得很直。他在男人低头的瞬间看见了他眼里传达的某种信息。

 

男人之间有时会交换这样的信息。这种信息的解读可以有许多种。有人感受到的是陌生友善的问候,有人感受到的是无声沉默的邀约,有人感受到的是晦暗隐蔽的请求。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一种信息。栾云平无法忽略那种信息。

 

所以他没有坐下,他选择了站立,然后迈开步子,依旧带着他那些晃里晃荡的购物袋一起,朝着对面的男人走去。他走得很慢,慢到足以让他注意到,在他行走的整个过程中,男人始终没有从书里抬起头。哪怕是他已经在他身边站住了,都依然没有抬头。

 

栾云平也没觉得必须要他抬头。

 

“看来你这也是大丰收的一天。”在男人身边的空位坐下时栾云平说,撑了个懒腰,有些愚弄。突兀又妥帖的开场白。

 

男人的胳膊在被栾云平“无意”碰到时僵了僵,朝旁边躲过去一点,但那动作微不足道,很快他便笑起来,很自然将话接过,就好像他们是熟知多年又许久未见的朋友。

 

“可不,”他说,“也是银行卡大宰割的一天。”

 

栾云平同男人一起笑了一阵。

 

“你知道,我一直不明白,”停下笑时栾云平说,“为什么买东西需要不停得逛,越逛买得越多。我是说,如果我需要一件东西,譬如一条裤子,我就会直接去买它,然后回家。我无法想象在买裤子之前先在大衣柜台转一个多小时,买完之后还要再去看手提包……”

 

“我也不明白,”男人摇了摇头,“但我们明不明白并不多重要。‘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栾云平夸张地牵了牵嘴角,没有发出笑声。

 

“栾云平。”他向男人伸出一只手。

 

“高峰。”男人攥住栾云平的手握了握,侧过脸来。

 

那时他们刚好坐在中央空调出气口的位置,暖风在他们头顶一阵阵地吹,高峰在那里坐得久些,离得近了栾云平发现他的脸已经被吹得很红。

 

他们这样聊起来。高峰说他这天过得无聊透了,他是被妻子强拽来逛街的,带着他们五岁的女儿。他实在逛不动了,不得不向妻子申请暂时歇歇脚,好在他的女儿想要来儿童乐场,他拥有了一个“照看孩子”的正当理由。

 

“就是那个,”高峰手里比划着,向栾云平介绍,“扎了两个羊角辫,正要从滑梯往下滑的那个……是不是矮了点?正好你帮我看看,我总觉得她好像比同龄孩子矮点,我跟我家那位个头都不低,她也不应该低,我担心是生长激……哎,哎,嘉宝,别把脸靠在滑梯上,说了多少次了,脏……”

 

高峰顾不上说话了,匆匆忙忙站起了身,三步并两步朝儿童乐场跑过去。他的衣物和书都被他扔在了塑料凳上,挨着栾云平的腿,栾云平下意识低下头,看见倒扣着的书的封面,上面写着“《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栾云平不是个好读书的人,也甚少思考什么时候会死、死了以后会怎样,他也很少将衰老与死亡放在一起混为一谈,在他的经历里它们并不必要相干。他的目光很快移开了,移到书旁边高峰的皮手套上。栾云平注意到它们是驼色的。很皱了,腕处翻出里面的绒毛来。一副老的手套。

 

高峰还没有回来,栾云平便用眼睛去找他。他在儿童乐场的围栏边找到了他。高峰蹲在围栏外,他的女儿,那个叫嘉宝的小女孩儿,正委屈巴巴地站在围栏里。高峰正跟她说着什么,抚着她的头发,嘉宝不住地点头,虽然看上去仍有些不情愿。栾云平看看高峰,再看看嘉宝,他发现嘉宝的眼睛长得跟高峰很像。

 

高峰与嘉宝说了几分钟话,终于从围栏边站起,嘉宝也欢天喜地跑回了乐场中。高峰凝视着那个颠着羊角辫的背影静伫了一阵,方才掉转过身。那一刻栾云平迅速收回了视线,他不想让高峰觉得他在这几分钟里始终盯着同一个方向。

 

“不好意思啊。”不一会儿高峰已经走回了栾云平身边,轻轻坐下,重新将衣物和书抱回腿上,“孩子皮,不多讲两句根本管不住。”

 

“不存在的。”栾云平摇了摇头,“孩子带起来不容易。我知道。”

 

“所以你呢?你有孩子吗?”

 

栾云平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高峰,他也有孩子,也是个女儿,这天他也是跟妻子和女儿一起外出逛街,因为妻子说快过年了,要购置年货。而同高峰一样,他也是实在不想再逛了,好说歹说,终于讨来半小时休息时间。

 

“所以你的理由是什么?也是看孩子?”高峰抱着满怀的东西问道,眼里有些调笑,又有点同病相怜的慰藉,栾云平觉得那一刻他拱起背的样子有点像自己养的那只猫。

 

“不不,”他这样回答高峰,刚开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嗓子里很痒,“我没有理由,我是买来的时间,我跟我家那位说她可以尽情地刷我的卡。我的女儿……她已经九岁了,是个大姑娘,跟她妈妈逛街的乐趣已经多过儿童乐场。”

 

“哎,孩子还是大点好,”高峰忍不住感叹,“特别是女儿,女儿跟妈亲,做爹的就不用成天烦神了。”

 

栾云平听完没有说话,只暧昧地笑了笑。

 

“怎么了?”高峰有些不解地问。

 

栾云平摇起头来,嘴角却一抽抽地扯得更厉害。

 

“没什么,”他说,极力克制着笑,几乎将自己呛住,“等着吧,有些话不能说太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高峰安静起来,他没给栾云平什么回应。过了一会儿他笑起来,那是一个有些含混的笑,通常人们在交谈过程中,不太明白对方说的话,却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就会露出这样的笑。这个笑使得高峰有些圆的脸看上去十分腼腆了,栾云平觉得自己的嗓子痒得更厉害了。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些。高峰提到自己是一个中学老师,教的语文,栾云平便赞许他,说“教书育人,园丁很伟大”。高峰忙说“不不”,他很谦逊,不愿给自己拔升高度,他说自己会教语文是因为只擅长那些文字笔墨类的东西,那也是他唯一能够施予别人的。年轻一些的时候他本想当个作家,但没有做成。

 

“你是做什么的?”高峰将问题抛给栾云平。

 

“我啊?”栾云平挠挠脑袋,“我的话,说好听点,是做房屋设计的,说切实点,是给建筑工地画草图的。”

 

“那也很厉害。”高峰由衷地说,“你给楼房奠定基础,那是最重要一环。”

 

“嗐,谁知道呢,”栾云平往椅子里靠了一点,但塑料椅背硌得他难受,他又坐直了身,“工作这种事,站在门外看都是有意义,站在门里看就是混口饭吃。”

 

“你不喜欢你的工作?”高峰有些好奇地问。

 

“我不喜欢建楼房。”栾云平很坦诚地回答。

 

“那你喜欢建什么?”

 

“我想建艘船。”

 

之后栾云平便告诉高峰,他从小对船只就有一种深深的迷恋,不论什么船,邮轮,帆船,快艇,木舟,只要是船,都能让他感到难以克制的憧憬与冲动。这种迷恋始终跟随着他,从孩提到现在,哪怕如今他俨然已是个中年人了,他还在做着关于船只的梦。

 

“我的父亲是海员,”他对高峰讲,“每次他出海回来,我的母亲都会带着我守在岸边,看着父亲所在的船慢慢朝我们靠过来。近岸时船员们会在甲板上笔直地列队站好,我就在一群人之中努力寻找我的父亲。我很喜欢轮船靠岸的感觉,因为那就意味着父亲会走下船来,但我更好奇的还是轮船离岸的时候——他们会去哪儿?他们去的地方有多远?小时候我并不理解‘地球是圆的’的意义是什么,我以为海洋是没有尽头的。

 

“后来有一天,母亲又像往常那样带着我站在岸边,但那天很不一样,她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戴着黑色的帽子,也让我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那一天,我没能在甲板的列队中找到父亲。后来我知道,那次出海他们遇到了来自别国的船只,在领海基线附近发生了冲突,尽管并不激烈,但有冲突就会有伤亡,最后冲突化解了,我的父亲也永远睡在了海上。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有带我去海边了,事实上她甚至再也不曾提到过与‘海’有关的任何事,也是从那时起我终于开始明白,其实海洋是有尽头的,不仅有尽头,还有界限。

 

“但那并没有消除我对船只的迷恋,应该说,那只让我对船只更加迷恋。当母亲不在意时,我仍然会偷偷跑去海岸边,看一艘艘船从我眼前慢慢驶过,幻想自己身在其中。我很想拥有这样一只船,哪里都能去的船,不需要口令,不需要讯号,在海上自由自在,追着浪走。少年时期我曾一度痴迷船模,后来也涉及到一点航模,大学时还因此比赛得过奖。那时我甚至很相信,我觉得我的未来就是去造一艘船,然后去海上,像父亲一样,永永远远在海上。

 

“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或者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遇见我的妻子,我们像所有情侣那样恋爱,我带她见了我的母亲,我也见过她的父母,我们结了婚,有了女儿。我要养家,要有安稳平静的生活,我的女儿需要快快乐乐长大,我的妻子需要她的衣服、首饰、化妆品和包。我没有办法造船了,更没有办法坐着船出去,我只能建楼房,它们和船一样,也装着人,却不会去到任何地方……”

 

说到那里时栾云平停了下来,他需要喘口气。喘气时他的思绪也跟着回到现实,那让他突然之间感到诧异。他发现自己说了许多话,那些话他从来不曾同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他的妻子,但在这一天,在这个人流熙攘、不远处孩童嬉闹声叽叽喳喳响彻不停的商场,在这一块简陋的休息区,他竟将它们全盘托出,对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才认识他不过十几分钟,只知道他叫高峰,是个语文老师,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叫嘉宝的女儿,喜欢看一些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去看的书。

 

高峰听完栾云平的话一时半会儿没开口,或许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或许他也在诧异,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听见这些。他们静坐着,空调出气口在他们头上发出“呼呼”声响,过了一会儿高峰忽地动了动,栾云平感到他的肩膀蹭在自己肩上。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高峰轻声说,他的语气很诚恳,亦有些真挚的同情,使得他的声音听上去分外柔和。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样子显得有些艰难,像是将什么愧于启齿的事一点点往外挤着,“其实有时,你知道,我也会有差不多的想法,和你,和你想造那艘船差不多的想法……”

 

“你也想去海上?”栾云平愣了愣。

 

“不,不完全是。”高峰解释道,语速很慢,说话时他眼里和模样不符的光温和地落在栾云平身上,“海上也可以,山上也可以,天上也可以,任何远的地方都可以。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活在丛林里,周围都是树,水泥的树,我看不到外边。我想知道树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但我够不到,那些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密,风也挡住了,光也挡住了,没有动静,也没有颜色,只有闷,闷极了。有时我站在树与树之间,就好像被藤曼裹着,它们将我缠得很紧,我挣脱不开。所以我想,如果有你说的那样的船,应该会很好的,将那些树撞开,把丛林撕掉,或许外面就是一片海,可以通向所有未知。”

 

高峰的话让栾云平一时哑然。他很费力地揣摩了一阵,却发现竭尽全力也并不能够听懂高峰的一字一句。他知道高峰在用比喻,但他不知道他所比喻的究竟是什么。他到底不是高峰那样的文人。可他仍能感到一种熟悉的感觉,熟悉又贴近,就好像高峰的比喻里也包含着他。他迟疑了一阵,还是小心地问了高峰一句:

 

“那如果外面真的是片海,你想去哪里?”

 

高峰听完愣了愣,愣的时间有点长。而后他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我不知道,”他说,听不出情绪,“我不知道。”

 

栾云平突然没来由感到窒闷起来,窒闷又焦躁。没多久那种感觉又化成了一股冲动,他嗓子里的痒变成了渴,他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颤动。

 

“那如果我说一个呢?”他凑向高峰,离他十分近,几乎要贴上他前额的碎发,“你觉得怎么样?比方说,我说去南非,去最南边的好望角……要么就去澳洲,去看矮袋鼠,去最干燥的沙地……要么,要么干脆去赤道上……嘿等等,这主意好像真的不错,去赤道,到赤道随便哪个小岛上,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片巨大的海滩。我们可以就把船停在岛边,让海鸥飞上来,它们抓鱼,我们抓它们,这样我们就能得到鱼来烤。我们还可以在岛上建座房子……”

 

“我们?”高峰突然困惑地抬起脸来,他看上去很茫然,像在做梦,“去赤道?”

 

栾云平感到喉咙里登时紧起来。他不得不吞了几口唾沫。

 

“你不愿意?”

 

高峰没有回答,他怔怔地看着栾云平。焦灼感让栾云平很不安,他想起自己向妻子求婚的那天。那时他也是这样忐忑,这样惶惶无措。但当时与如今却又不全然相同,当时他的紧张只是因为他第一次做那样的事,他怕自己做不好,而如今他紧张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坐在他身边的高峰,以及高峰即将给他的答复。

 

栾云平等了一会儿,或许十几秒,或许一分钟,他等不下去了。

 

“如果你不愿意其实也……”

 

“……不,我是说……为什么是去赤道?”

 

打断栾云平时高峰的神情依然恍惚,就好像栾云平等待的那段时间里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游离。栾云平听完愣了有两秒,继而一种温热海潮般的感觉席卷了他。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十分开心的,似乎太开心了点,开心到他几乎想要落泪。

 

“因为那里没有四季啊,”他对高峰说,“只有夏天,永恒的夏天。”

 

“你喜欢夏天?”高峰问。

 

栾云平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喜欢过冬。”

 

高峰没有答话,过了几秒却蓦地轻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栾云平不解。

 

高峰却只是笑着,好半天,才终于一点点停下来。而后他把怀里厚重的衣物举起来了一些,用力在栾云平眼前晃着,几乎全身都在跟着晃,咧着嘴对栾云平说:

 

“我也不喜欢。”

 

栾云平张了张嘴,很快便又一次大笑起来,这一次,已经不单单是开心那样简单。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始终破不开壳的蛋,这一刻终于孵化了。又像是一块又干又硬的泥土,被撒上了种子,浇上了水,长出幼绿的草来,很快就又要开花。

 

“你知道,我们可以有一栋很大的房子。”他哑着嗓子对高峰说,眼里依旧笑着。

 

“有多大?”高峰很认真地在问。

 

“你想要多大就多大。”栾云平很诚恳地望着高峰,“如果你喜欢宽阔的,它可以有足球场那样大,如果你不喜欢太空荡,我们也可以造一个小木屋。”

 

“一个小木屋就很好,两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高峰也很诚恳地望着栾云平。

 

“那就要一个小木屋。”栾云平感到自己的眼眶已经很热了,“但或许,是个大一点的小木屋。我想,得给你建一个书房,里面摆上你喜欢看的书——我感觉出来你似乎很喜欢看书,是不是?我也想要一个专门做船模的房间,要有一个大架子,我每做完一艘就放上去,还要放上珊瑚,海草,贝壳,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在海上……”

 

“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一个露天影院。”高峰顺着栾云平的话说道,“我喜欢看电影,听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不喜欢其实也没关系,影院可以有许多功能,我们可以去拍很多照片,录很多像,然后投影在大屏幕上慢慢地看……”

 

“我很喜欢看电影,悬疑、动作、家庭、喜剧,各种,我都爱看。我也喜欢听戏,特别是京剧,我甚至偶尔能唱上两段。所以我们当然该有个影院,很大的,对着海的,立体环绕的影院。”

 

“再来一个音乐室怎么样?我想学学吉他,或许有天还能够录一两首歌……”

 

“当然,音乐室很好……只是没想到你竟喜欢唱歌,我是说,光这样看你看不出来……嗐,这说得都有些以貌取人了,但总之我很高兴你喜欢音乐,因为我也喜欢。不过我喜欢纯音乐,钢琴或者古筝,独奏或者交响乐。我听流行歌唱听得不多……”

 

“我也听纯音乐。当然也听些别的。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有一间音乐室……也应该再来些别的,我们不能只有娱乐,还要生活……生活……厨房,啊对,该要有厨房,你想要怎样的厨房?你喜欢做饭吗?”

 

“我很偶尔才会下厨,”栾云平嘟嘟囔囔地说,高峰的问题让他一时之间突然烦躁起来,“不是我不想,是我家那位不喜欢我来掌勺。她觉得我烧菜太油,口味太重,她标榜营养健康和轻盈苗条,她希望我们的女儿也能如此。我家的厨房摆满了水果蔬菜和植物籽,还有不同大小的量筒量杯,可我并不想要。我想要的是一个烤肉架,柜子里会拥有不同口味的酱汁,如果可以再辟出一个露天烧烤的地方,天气好的晚上我们会在那里烤牛排、烤薄饼、烤鸡肉串羊肉串鱿鱼串、烤被豆油刷香的蔬菜,再配一些喝的,汽水,或是啤酒。我也不需要那些有刻度的瓶瓶罐罐,如果菜烧咸了点,那我就吃咸点,烧得淡就吃得淡。不需要精准,你明白吗,不需要完全有数,我不介意每一次鱼出锅的时候都和上一次味道不同。但她接受不了这样,我家那位,她接受不了……”

 

“没关系的,”高峰的语气在那一刻变得很舒缓,连同他的目光一起,那令栾云平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养的猫,想起它柔软的腹部。他想或许那就是高峰作为一名教师特有的安慰人的方式,十分温淡的,但很有效。“没关系的,”高峰接着说道,“我理解你,相信我,我再理解不过了。但现在你不用为此烦神,无需在乎她怎样想,因为我们会有一个拥有烤肉架和露天烤摊的厨房。还要有个大冰箱。冰箱里会有大块的肉和酥软的馅饼,还有冻好的饮料。我们还会备好面粉,有时间的话就用鸡蛋揉成有劲道的面团,揪开了,拉成面条,天冷时就下一锅牛肉面——虽然我想在赤道大概不会有那样的冷天,天热时就做一盘炸酱面……”

 

“你……你也喜欢吃面条?”栾云平有些恍惚。

 

“我十分喜欢吃面条。”高峰答道。

 

那时栾云平感到一股热流在身体里涌动起来,从他的胃里开始,几乎要涌进他的鼻子中。他并不经常拥有这种体会,上一次拥有还是父亲节他的女儿亲手做了一只钥匙扣祝他节日快乐的时候。尽管那只钥匙扣上的挂件形象是一只叫“佩奇”的卡通猪,他还是依然很宝贝地用着它。而在那之前,同样的经历出现的场合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比较模糊了,似乎在女儿第一次开口叫他“爸爸”的时候出现过一次,还有女儿出生的那天。

 

栾云平看着高峰,很努力地看着他。他不断提醒着自己,高峰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和他一样有着有些下塌的皮肤和笑起来时会叠起来的鱼尾纹。可偏偏他全然看不见这些,他只能看见高峰夜幕一样的眼睛里闪着的星星一样的光。

 

“面条,面条,厨房,厨房……”他不住念叨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只不过在重复着那些无意义的字眼。而后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是岸边翘首以盼的孩童看见船队在海平面上浮现的第一点影子。“酒窖!”他睁大了眼睛说,几乎在欢呼,“有了厨房我们也该有个酒窖。许许多多的酒桶,葡萄酒、米酒、高粱酒……我们甚至可以自己酿。”

 

“我倒是不怎么爱喝酒。”高峰坦诚地说。

 

“那你喜欢喝什么?”栾云平问。出乎预料的他并没有感到失落,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高峰的圆脸上又露出了那个腼腆的、让栾云平喉咙痒起来的笑,像是少年时在同桌桌肚里塞下字条又羞于承认的扭怩。

 

“我喜欢喝橙汁。”他说。

 

栾云平愣了一下,但只一秒,他便又立刻微笑了起来。他为自己脑中产生的想法感到无比快乐与得意。

 

“好极了,”他对高峰说,“你爱喝橙汁,这是顶好的事。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拥有一个果园,我们会在里面中上许多株橙子树,我们可以榨出最新鲜的橙子汁。”

 

“或许不只是橙子,”高峰笑着说,他也显得很愉悦,栾云平的兴奋感染着他,“草莓也很好,还有芒果、芭蕉、椰子,我们都可以种……还有葡萄,可以用来酿你的葡萄酒。”

 

“没错,没错,”栾云平赞同地不住点头,“那是一个很大的果园,那是一个丰富的果园。”

 

“最好还能养上一匹马,”高峰说,眼里很憧憬,“——两匹,咱俩一人一匹,就像几百年前的农庄那样,我们可以骑着马在园子里走……我总很喜欢马,小时候上学,课文里学到徐悲鸿的马,我就很喜欢。那些鬃毛,那些骨骼,那些肌肉,颀长的腿和宽大的蹄,它们可以在陆地上任何地方奔跑……自由的家伙,没什么动物比马更自由,我真想拥有一匹,跟它一阵自由……你呢?你喜欢动物吗?”

 

“当然,”栾云平很快答道,“我喜欢动物,我很喜欢动物,动物是很好的伙伴……不过我最喜欢猫。猫其实也很自由,和马不一样,猫的自由是内在的,它们无所谓别人,只关心自个儿……我就有一只猫,没准儿,没准儿我能把他也带到岛上……”

 

“你养了猫?”

 

“是的,我养了猫,一只虎斑猫,叫豆包。”

 

“豆包?”

 

“对,豆包。小的时候叫豆丁的,那时他还很瘦弱,但现在他有些太胖了,从丁变成了包。”

 

“唔……”高峰沉吟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确实应该带豆包一起来。这样我也能见见他。”

 

“没错,带你见见他,我就是这样想的!”栾云平很高兴高峰同他想到一块儿,他甚至快活地吹了声口哨,“我们会骑着马,带着豆包,从果园的一头逛到另一头,看着我们的果树,转一上午,然后返回。那时豆包会需要睡他的午觉,我们可以吃个饭,卤肉面,或是红油拌面,休息一阵,去音乐室听会儿歌,或是去书房看一点书。下午的时候我们就骑马到海边,然后在马背上沿着海岸线很快地奔跑,感受海风,在岛上兜上一整圈,一直到太阳落山……之后我们会用晚餐,烤两份牛排,我可以喝我的葡萄酒而你可以喝你的橙汁,最后在露天影院里度过剩下的晚上……”

 

“这主意很好,真的很好,不会有更好的了。”高峰激动地说,他眼睛里的星星越来越亮,栾云平几乎已经看不见夜幕了,“等到最风和日丽的时候,我们就回到船上,出海,去没去过的地方。我们可以从太平洋开始,到大西洋,再到印度洋,我们可以去阿拉努卡环礁,去伊莎贝拉岛,去斑鸠岛和几内亚湾,去巴图群岛和苏门答腊。我们可以沿转赤道一圈,我们甚至可以环游世界!”

 

“环游世界,没错,环游世界……”栾云平的声音颤起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热切,“我们可以去印度看金庙,去墨西哥和秘鲁看神秘古城,去尼加拉瓜看大瀑布,去洛基山脉看湖泊和雪……”

 

“我们也可以就在中国先转转,”高峰说,“连中国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像是新疆,像是西藏,我想它们不仅仅只是有哈密瓜和珠穆朗玛峰。还有云南,特别是云南,我的父亲年轻时曾在那儿的雨林里蹲过洞打过仗。他说总有一天我们要同去,让我看看他当时躲过的草丛。可始终没找到机会。直到前两年,他发了脑血栓,死了,都没找到机会。所以我得去看看,我必须得去看看……”

 

“没问题的,”栾云平说,“我会陪你先去云南,一起去找你父亲说的草丛。其他地方可以先放放,之后总会要去到的。我们有一艘船呢,我们有一整片海洋……”

 

“谢谢你,云平,”高峰动容起来,他眼里的星星已经不只在闪了,它们也在晃,“云平……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当然,当然。”栾云平急促地回应着,他的嗓子很紧,皮肤上的蒸热烫得他的眼睛走投无路地游移。

 

“那你呢云平?”高峰紧接着问,他的声音轻柔,但栾云平听出那里面也有颤音,“你有什么一定想要去的地方吗?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坐着我们的船……”

 

“……南海吧,”栾云平迟疑很久才终于答道,他的声音很微弱,他几乎想要闭上眼睛,“南沙群岛那里,赤瓜礁,西门礁,我父亲就睡在那里的某处。我想去看看。也许海水会让我想起他,也许他会在海水里看着我……我不知道……”

 

“那我们就去那里。”高峰很用力地说,他的拳头攥紧了,“从雨林出来,我们就去那里。或许我们可以在雨林里装上一罐土,再在南海上舀上一瓶水。你可以替我收着那罐土,而我替你保管那瓶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想法怪极了。但或许,或许我们的父亲就在那里……我们的父亲会祝福我们的。”

 

“是的,他们会祝福我们,”栾云平重复着,肩膀一下下在抖,声音哑得像拉锯,“他们一定会祝福我们。”

 

“然后我们就可以去之前说的那些地方,”高峰的声音很迫切,“比那些地方更多的地方,绕过一整个亚欧大陆,再去非洲,去澳洲,去美洲……”

 

“是的,我们都会去到,”栾云平同样迫切地接过他的话,“去峡谷、去沙漠、去山脉、去河流……”

 

“我们也会去到南极洲,最南的那个点上,据说在那里人们感受不到时间。”

 

“再去北冰洋,那里的岛屿也很多,虽然冷了点,但船上可以很暖和,我们可以不下去,就在船上看着……”

 

“麦夸里岛也不错,就在新西兰与南极之间,幸运的话我们能赶上帝企鹅的繁殖季,他们会成群在那里筑巢。”

 

“我们也可以去北森提奈岛,那里只有土著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可以去看看他们如何生活。”

 

“再去阿勒特,在那里从极昼等到极夜。”

 

“然后去索科特拉岛,那里的龙血树会流出红色的树汁。”

 

“我们可以去最冷清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热闹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温暖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严寒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摩登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原始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南边的地方。”

 

“我们可以去最北边的地方。”

 

“我们……”

 

——“高峰,走了!”

 

一个声音赫然将海天之间拉开一道裂缝。

 

突兀而响亮的一声,谁都没有预料也谁都没有防备的一声。

 

一瞬间,栾云平便发现原本在自己眼前灿烂浮荡的场景全都消失了。像是一个魔术,甚至没有幕布,没有烟雾,那些山啊岛啊帝企鹅啊龙血树啊就那样原原本本地消失了。

 

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朝前望过去,然后他便看见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干练女人笔直地站在离他跟高峰不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朝他们这里看过来。

 

栾云平几乎是一下就猜到了面前的女人是谁,甚至完全不需要那个叫做嘉宝的小姑娘向女人跑过去时口中那声欣喜的“妈妈”作为佐证。

 

嘉宝跑得很快,带起一阵风,栾云平觉得她像一颗小闪电,击伤他的眼睛,他的视线模糊起来。

 

没有那样一艘船。

 

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意识。

 

也没有赤道,没有海岛,更没有“我们”。

 

栾云平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了高峰。很明显,高峰在那一刻也产生了同他一样的意识。他已经开始将外套往身后搭了,他在准备着站起身,说告别的话。

 

“不好意思啊,我得走了。”高峰有些艰难地将胳膊套进袖口,模样显得狼狈,他几乎无法看向栾云平的眼睛,“看样子她逛得差不多了,天儿也不早了,我该带她们回家了。”

 

“是啊,是不早了。”栾云平心不在焉地应着,陪高峰一起站起来,“估计我家那位没一会儿也该来了。我们也得回家。”

 

“回家。”高峰喃喃重复着,盯着自己袖口上的那颗纽扣,“是的,回家。”

 

“嗐,可不嘛,”栾云平讪讪笑着,“回家,都得回家。”

 

高峰沉默了一阵,背着手垂着头。

 

“不论如何今天都很高兴见到你。”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也是。”栾云平咬了咬下唇,“我很荣幸……不,不是荣幸……庆幸。”

 

两人都在寻找一个妥帖又称意的道别方式,但冥冥之中他们之间却似乎并没有那样一种默契。当栾云平伸出手的时候,高峰正在展开双臂,而当栾云平将胳膊打开时,高峰却已将右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最后栾云平只能拍了拍高峰的背,高峰则握了握他的肩,他们像是两个老友在远游临行前饯别那样,谁都发不出过多声响。

 

“再见了,云平。”高峰看着栾云平的眼睛说。

 

“再见了,高峰。”栾云平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并不是一个多么拖沓冗长的告别,栾云平没有在那一刻突然一下抓住高峰的手,高峰也没有冲栾云平大喊一声:“跑吧!”说完再见的话,高峰很快便转过了身,朝他的妻子和女儿走过去,拎着他沉甸甸的购物袋,又从妻子手上接过了更多。他跟妻子说了几句,栾云平隐隐约约听见女人不满的声音:“让你看孩子,你怎么跑去跟人闲聊天了?”高峰听完只是笑了笑,他的嘴型好像在说“好了,走吧”,没有更多,也没有回过眼来看栾云平。

 

而后栾云平便只能看着高峰一家沿着商场明净锃亮的地砖不断朝着他视野的尽头走去。他们走得并不快,但栾云平却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在飞一样地拉开距离。他想或许是他在倒退,可他的身后就是塑料座椅,座椅后边就是墙,他又能退到哪里去。

 

栾云平坐了下来,除此以外他好像并没有什么别的能做。坐下来,等着他的妻子和女儿逛完,她们会来找到他,然后他会同她们一起回家。就好像高峰和他的妻女一样。那让栾云平忽然感到一阵微小的安慰——他们是道别了,但至少他们仍在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过着差不多的生活。

 

栾云平忍不住侧了点脸,他实在想往高峰之前坐过的地方看过去。而就是在那一瞬间,他的眼里落入了一道驼色。最开始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拼命迫使自己瞪大双眼,但却只是看得更加清晰。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喷张开了。他的心脏在狂跳。

 

“哎,等等!”他几乎是弹跳着站起来,激动地喊着,上身和腿完全分开进两个不同的平面,“高峰你的……”但他的声音很快就弱下去,甚至在他将完整的话说出来之前,“你的手套……”

 

他发现那没有意义,那一刻高峰已经走出太远了。尽管在当时,“远”的唯一衡量标准是高峰的头也不回。

 

或许那个距离他仍是能听见栾云平的喊声的,但他还是选择了不去回头。所以栾云平也没有再穷追不舍下去,他默默坐回了他的塑料凳。

 

就像是一种默契,一种遗失者与拾遗者之间隐晦的、亲昵的、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们终于拥有了这样的默契。

 

栾云平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高峰一家的背影在自己眼前越来越模糊,一直到拐角的地方,他们转了身,然后彻底不见。就在那个瞬间,栾云平突然感觉到,那个叫嘉宝的小姑娘,个头似乎确实矮了点,但栾云平不能肯定,或许那只是一个错觉。或许仅仅是因为将她牵在手边的高峰生得太高。

 

至于高峰究竟有多高,栾云平并不知道,他并没有像估量高峰脚边的购物袋那样估量他的身高。印象可以是杜撰的,记忆也可以出现偏差,栾云平唯一知道的是,在那一天,以及后来的许多年里,他在回忆和梦境里看见的高峰,背影都很高大。

 

栾云平四下里环看了一周,忙着逛街的男女们从他眼前匆匆而过,一家家店面门口的营业员,脸上挂着机械般恰到好处的笑,不远处的儿童乐场,孩童嬉闹的声响还在此起彼伏。栾云平松下一口气,他很确定了,没有人在注意他。

 

那时他才终于敢将手一点点伸向身边的座位,又一点点将那副驼色的皮手套拽到了自己腿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尽管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遗失物的接收者,但他还是更情愿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小偷。

 

他很认真地看着那副手套,看得小心翼翼,甚至没有放过那上面几道已然清洗不掉的渍印,和几处皮料俨然翻翘许久的裂痕。

 

这真的是一副很老的手套了,栾云平这样想,心里很快便柔软起来。他将手套抓进手里,收到怀中,在胸口捧了一会儿,又轻轻贴在脸上。

 

他能闻到那上面的味道——皮革的苦味,手里汗液的气息,皮肤上的一点腻——高峰的味道。那让他觉得全身上下都松散下来,仿佛一个母胎里的幼儿,躺在温暖的水里。

 

他的脸在手套边又逗留了一阵,才终于有些不舍地移开。而后他摊开了手,对准了手套的开口,动作很虔诚,将自己的手一点点套进去。大了点,他立刻感受到了这一点,不由欣慰起来,这说明他的感觉没有错,高峰是高的,至少比他要高,他有着比他大的双手。

 

栾云平紧紧地盯着手套,他能感到自己的手在那里面慢慢起了变化。他感受到了绒毛,随着他手部轻微的动作一遍遍刷过他的手心,一开始还没什么温度,一会儿后渐渐暖起来,然后变得很热,甚至让他沁出一些汗。

 

这副手套正包裹着他,栾云平心想,而手套原本的主人,这一刻或许正踏进商场外的寒风中,他的手是光着的,没有任何保护,被风刮到,会冻,会疼,会皲裂。而他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将手套留了下来,这副跟了他很久很久的老手套,让它们在这个寒冬腊月的季节,温暖着一个同他在“再见”声中,再也不会见的男人。

 

这种想法让栾云平感到一丝窃喜,尽管这丝窃喜的外边裹着一层厚重的雾。他的嘴角很小地牵了牵,腿不由自主蜷起来,蜷到他的胸口,被他抱在怀中。他把自己像不久之前高峰腿上的衣物那样窝卷起来。

 

他那样缩了一会儿,又慢慢抬起了头,但眼里空无一物,因为他很用力地将它们闭了起来。他只能感受到中央空调里的暖气,一遍遍吹打在他的脸上,无比温热,像是赤道的风。又不断发出呜呜的呼唤,像是鸣着汽笛的船舶。

 

很快的,他的脸便烫了起来,就好像他的眼睛一样,也好像他的手,也好像他的心。

 

他仿佛听见了浪花的声响,马蹄踩在沙滩上,到处都是橙子的香。有人在叫他,“云平,云平”,很大声,他循声找过去,眼里便浮现出一大片帆。

 

那让他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嘴角咧开时,他品尝到了海水。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一天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在那个冬日拥有过一个永恒的夏天。

 

 

FIN.



本来以为8k能打住 还是写到了1w3 我尽力了

写到最后觉得有些难过

标题是因为不知道起啥 而我习惯在不知道起啥的时候把出现比较多的东西堆进标题


阿塞拜疆的牧羊人

浪漫诗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被他们的浪漫击倒”

能在搭档生日的时候回忆过去的最初就是最好的的证明


“终于岁月流转,你也到了我遇见你时候的年纪”


让我品品阎鹤祥讲的话:


『相识在那一年』

这句,我仅是作为旁人随随便便的读出来,都能被弥漫着的回忆中时光的味道围绕的眩晕。他写这条祝福的时候一定很想他,并且很诚心实意的祝他生日快乐,是那种说出来就一定要做到的感觉,是希望他一定要快乐不能作假的那种。


『愿你也有个难忘的25岁』

这个“也”,说明阎鹤祥或者说阎鑫的25岁就很难忘,因为他进入德云社,因为遇见的你。他用难忘形容,并且祝他难忘。那一年二十五岁的阎鑫遇见才十几岁的郭...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只被他们的浪漫击倒”

能在搭档生日的时候回忆过去的最初就是最好的的证明


“终于岁月流转,你也到了我遇见你时候的年纪”


让我品品阎鹤祥讲的话:


『相识在那一年』

这句,我仅是作为旁人随随便便的读出来,都能被弥漫着的回忆中时光的味道围绕的眩晕。他写这条祝福的时候一定很想他,并且很诚心实意的祝他生日快乐,是那种说出来就一定要做到的感觉,是希望他一定要快乐不能作假的那种。


『愿你也有个难忘的25岁』

这个“也”,说明阎鹤祥或者说阎鑫的25岁就很难忘,因为他进入德云社,因为遇见的你。他用难忘形容,并且祝他难忘。那一年二十五岁的阎鑫遇见才十几岁的郭奇林,到底是多大的惊喜,才能让十四年后这个人回想起来,讲出一句“难忘”。


“郭麒麟在阎鹤祥是生命里竟然是如此惊喜的存在”


要命的是他还要解释:“对,师父是之前就知道的”。这个人非要啰里吧嗦的再解释一句,生怕别人把这个难忘的原因归结给郭老师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好啦好啦,我们都知道

难忘就是因为遇见了郭麒麟才难忘。

郭麒麟也知道




祥林长长久久,我安详了)

Hunky Dory

【祥林】没爱过那样

现实向

一篇完

根据壮壮旅行记开的脑洞

【补:昨天写完了大林视角回过头看才发现之前有个标点符号错加在了一个词语中间 影响阅读 已更正】


=====================割=====================


其实是郭麒麟先提出来的。

说想歇一歇,说有一段时间不想说相声了,都是他。但在台上借着郭老先生之口就变成了阎鹤祥想要周游世界在先。

其实阎鹤祥倒是不大介意。这些年他为郭麒麟兜过的事圆过的场接过的包袱撑过的场面编成段子可能做个全国巡演都能做到场场不重复,真也不差这么一两件。但郭麒麟好像不领他爹他搭档这份情似的,做节目时候逮着谁就说:...

现实向

一篇完

根据壮壮旅行记开的脑洞

【补:昨天写完了大林视角回过头看才发现之前有个标点符号错加在了一个词语中间 影响阅读 已更正】


=====================割=====================


其实是郭麒麟先提出来的。

说想歇一歇,说有一段时间不想说相声了,都是他。但在台上借着郭老先生之口就变成了阎鹤祥想要周游世界在先。

其实阎鹤祥倒是不大介意。这些年他为郭麒麟兜过的事圆过的场接过的包袱撑过的场面编成段子可能做个全国巡演都能做到场场不重复,真也不差这么一两件。但郭麒麟好像不领他爹他搭档这份情似的,做节目时候逮着谁就说:

“咳,是我讲腻了呗,演烦了,想换个圈子看看。但其实我哪个圈子都不属于,交不到朋友。”

好像生怕谁不知道是他先想要摆脱那种一桌二人一尘不变的日子似的,还得摆明了立场:你看啊我这不是叛逃,我这是漂泊无依。


郭麒麟特擅长避重就轻舍本求末自欺欺人,特别是在张皇无措的时候。

这点阎鹤祥再清楚不过了。

就好比早些年阎鹤祥有天到外地采风,晚上太累回酒店直接睡了过去没来得及给郭麒麟报声平安。第二天回去就看见小孩儿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脸不高兴,一会儿说是半夜楼下狗叫得厉害吵得自己睡不着,一会儿说是烧饼喝多了夜半三更硬要给他打电话,一会儿又说是空调温度打得太低愣把他给冻醒了。反正什么理由都可以,但就是绝口不提自己是在担心阎鹤祥。哪怕是在凌晨两点钟给张云雷杨九郎那一帮子师兄弟打了一圈电话问他们能不能联系上阎鹤祥,也绝不是在关心他。


他郭麒麟就是这么一个人,好像在重点面前绕道而行就能骗得过自己似的,再难过的事也能觉得好受些。


所以阎鹤祥知道他压根就不是说腻了相声。

要真能说腻他也不至于初三就辍学回家了。

他就是想换个环境,想喘口气。

他不想再见着阎鹤祥了。



如果郭麒麟不想再见阎鹤祥的原因是因为阎鹤祥是个大猪蹄子,那阎鹤祥或许会容易接受点,至少不会像现在那么难过。但偏偏郭麒麟给的理由却是截然相反的。


“阎鹤祥你对我太好了。”有天小孩背着手站在阎鹤祥家客厅那幅看不明白正反的现代抽象画底下冷不防地就冒出了一句。

“对你好不好吗?你难道还想让我在台下也天天欺负你?”当时阎鹤祥手上还在削着给郭麒麟的桃儿,头也没顾上抬地回了一句。

“对我好能给我爸生个孙子吗?”郭麒麟突然转过身来反插着腰,站在阎鹤祥面前。

“生也是你生啊,不是我……”阎鹤祥低着头没看见郭麒麟一本正经的脸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咧着嘴跟他打起了诨。

“阎鹤祥我是认真的!”这个时候阎鹤祥才听出郭麒麟的语气中的不对劲儿,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小孩儿冷冰冰的目光,“两个大男人在一起能干嘛?都是些没有用的事。”


郭麒麟那号自欺欺人的本事又上来了。

他气不过的是阎鹤祥不能给他爸生个孙子,才不是什么延香续火,什么成家立业,什么责无旁贷。


当然阎鹤祥心里跟明镜似的,听也能听出来郭麒麟话里的意思。阎鹤祥长了小孩儿十几岁,人情事态也见过了太多。

他其实是想扔了手里的桃儿,过去给那个瘦小的身体一个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并告诉他不要想太多了,什么事儿他给担着的。

但他没有这个资格。

说白了他打一开始就是个太子伴读,又不是做驸马的命。

这世上很多事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叫人无能为力的。


郭麒麟他爹想要的是个活灵活现的大胖小子,大胖闺女也成。

但绝不是儿子拉着搭档的手声泪俱下地跪在他面前求他。


那种情节影视剧里才有吧,想一想就觉得恶俗至极。

艺术作品里的人物是不需要有理智的,但现实中的人不行。


所以阎鹤祥没有幻想什么撕心裂肺,什么生离死别。他把最后一点皮削在盘里,抖了抖不小心流到了手腕上的水,然后微笑着把手递给了郭麒麟。

“来,大林,吃桃儿。”


后来他俩谁也没再说什么,都心照不宣似的,他俩这事儿也就算完了。



再后来郭麒麟就不愿意上台了。

说一上台就闷,喘不气儿来,话也说不好,想去演戏做节目换换心情。

“你这换行跟玩儿一样啊说不干就不干了”真要让阎鹤祥肚子里一点火没有也不可能。别的不说,相声再怎么也是两个人的事,哪能由着一个人的性子来。

“怎么就不行了?就凭我爸是郭德纲!”郭麒麟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阎鹤祥被他惹急了,伸手就去拉小孩儿的胳膊,等郭麒麟被他拽着硬转过脸来的时候,阎鹤祥才看见他整个眼眶都肿了,眼睛红得跟什么似的。

阎鹤祥就没再拦着他了。过了两天郭麒麟就收好了包去外地录节目了,走的时候跟逃一样。

其实也没带走什么,就几件衣服,几本书,和几只布偶。可除却这些也再没其他什么东西留下了。

阎鹤祥突然惊觉原来这几年来能够承载他们之间的点滴的物件竟然这样少,心碎得像废弃工地上七零八落的渣滓似的,还得拼了命得往下咽。


其实一开始先说喜欢的也是郭麒麟。


那时候他大概也才十八岁过一点儿,也还没现在这样瘦。有天他俩像往常一样在阎鹤祥家改剧本,后半夜的时候郭麒麟咬着笔撑着头侧着脑袋看着阎鹤祥发起呆来,心思早就不在剧本上了。

“你干嘛?”阎鹤祥把手里的台词本卷起来,在郭麒麟已经神志不清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太久不当捧哏还有点怀念天天侧个身子的感觉?”

“阎鹤祥,”郭麒麟出乎意料地没有跳起来质问阎鹤祥干什么打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继续撑着头看着大脑袋,“咱俩在一起多久了?”

“两年?三年?差不多那样吧”阎鹤祥也摸不清个准数。反正郭麒麟开始逗哏之后就一直是他俩,后来日子就糊里糊涂地过了,掰着手指也不见得能算得明白。

“那你觉得我咋样呗?”郭麒麟冲阎鹤祥眨巴眨巴眼睛。

“咋样?挺好一小孩儿啊。”阎鹤祥有点没明白郭麒麟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你问这个干嘛?你可别想打未来我们老阎家闺女的主意!”

“嘁等你有闺女的那天我儿子都上大学了!”郭麒麟有些不屑地翻了翻眼睛,“我的意思是你喜欢我不?”

“喜欢啊,你是少班主啊我的大少爷,德云社上上下下谁敢不喜欢你?”阎鹤祥还在阴阳怪调地跟郭麒麟逗着趣。

“我说的不是这种喜欢!”

“那是哪种喜欢?”

在阎鹤祥能反应过来之前,郭麒麟已经坐起了身,越过半张桌子凑到了他的面前。他的眼睛在阎鹤祥面前扑闪扑闪的,等阎鹤祥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两片柔软润湿的唇早就已经贴了上来。

“是这种喜欢。”郭麒麟停下来的时候咂巴咂巴了嘴,阎鹤祥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了。肾上腺素的疯狂分泌让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脱出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亢奋的,指甲在握紧的拳头里都快陷进皮肤里,他才勉勉强强维持住了一点理智。

“所以你喜欢我不?”小孩儿又不依不饶地凑上来,歪着脑袋问。阎鹤祥咽了咽口水。

“喜欢啊”阎鹤祥慢吞吞地说,他的嘴已经不受头脑的控制了,心里的话明明白白地全抖了个干净,“可喜欢了,喜欢到想天天看着,喜欢到不知道自己是谁……”

后面的剧情就跟所有八点档里都要上演的一样。小孩儿又贴上了他的嘴,小孩儿攀上了他的脖子,小孩儿被他抱着上了他的床,小孩儿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他俩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小孩儿要求的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他俩之间的很多第一次,都是小孩儿说要做的。什么看露天电影,什么躺在房顶上看星星,什么在山里扎帐篷野营,阎鹤祥全部都由着他,直到分开的时候也是。

小孩儿的变化是不可预料的,是一年一个样的,所以郭麒麟说喜欢阎鹤祥是斩钉截铁的,说不想再见他了也是掷地有声的。

阎鹤祥又怎么会不知道,他打一开始也料想得八九不离十。他是过来人,看得很明白。

他知道小孩儿总有一天得离开他,时间早晚的问题。但他不后悔。

有天他在微博里谈起一个电影,里面有一段话:

“……但奥纳西斯最后还是娶了第一夫人。卡拉斯不后悔,……”

看起来是别人的故事,字里行间说的都是他和小孩儿。



郭麒麟走后师父问阎鹤祥想做些什么 说“抱歉啊浑小子那么任性,不然你也放个假吧。”

阎鹤祥想了想说自己想去外面看看,去上一两个月,等着郭麒麟回来。

去米兰一直是他心底的一个梦,或者说是他和另一个人共同的梦。

有生之年他还是想实现它,不管是两个人闲庭信步走走停停,还是一个人骑着摩托一路前行。


和郭麒麟一样,出发的时候他带的东西并不多。

重要的东西只有他自己和他的摩托,手机,钱,还有家门钥匙。

不过一路中他收集了很多布偶,他家原来的那些布偶都被小孩儿带走得差不多了。

后来每一个布偶都逐渐有了自己的名字,他们陪他看遍了从紫禁城到阿尔卑斯山脉沿途的全部风景,慢慢地在他的摩托车边上挂满了一圈,就好像小孩儿就在他身边一样。

阎鹤祥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布偶的了。只记得一开始是粉丝们喜欢送,一堆就堆满了整张桌子,舞台边上也堆满了。后来他们也就开始拿着布偶们说事。

说着说着就好像成了一个习惯似的,手边没有一个软绵绵毛绒绒的玩物站在台上都觉得不踏实。

但究竟是从哪一次开始的呢?

是鳄鱼吗?也可能是熊猫,还可能是河马。

阎鹤祥的大脑袋里装不了那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太具体的事他总不大能记住的。

但他早就爱上郭麒麟了。


旅途快结束的时候阎鹤祥给郭麒麟发了一条短信,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大概意思就是,如果哪怕回去以后郭麒麟想要换个搭档,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麒麟的回复就像他离开时候面无表情的脸一样漠不关情:

“没那个必要了,我现在挺好,就当是没发生了。”

回复的内容在阎鹤祥的预想之中。他并没有想象中难过,却比想象中心疼。小孩儿带上十层面具他都看见他藏在底下哭花的脸。

他想他们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两个口是心非的人,嘴上说着最信誓旦旦恩断义绝的话,到头来还是谁也离不开谁。


见过世界之广大,才明白自己的渺小。

好像就连失去一个人的遗憾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阎鹤祥在卡拉库姆沙漠感受过漫天沙土风吹日晒,在伊斯坦布尔街头的旧书店里见过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前最后的壮丽,在爱奥尼亚海的夕阳里记起奥纳西斯和卡拉斯刻骨铭心又无疾而终的爱情,又在夜色中的凯旋门下站了很久很久。


可数月以来和郭麒麟的第一次对话,他才突然发现他原是喜欢一个人骑行,却不大喜欢一个人看风景。他一直觉得一个人受苦受难总是不要紧的,但苦尽甘来的时候却总想要有人分享。可现实好像总是事与愿违。那些在默默无闻的苦日子里可以躲在一条被子底下说上一宿不着边际的蠢话做上一宿不切实际的美梦的人,到最后都单枪匹马地各自美满。


他和郭麒麟是没一块儿经历过什么苦难的。那些熬夜改剧本通宵排节目的日子是不能算的。哪能算呢?在阎鹤祥眼里那都是甜啊!小孩耷拉着脸把下巴搁在阎鹤祥家的饭桌边上是一种甜,小孩在困意中睡眼惺忪地开始耍小性子是一种甜,小孩撑着懒腰摇摇摆摆地走着下一秒钟就挂在阎鹤祥背上不省人事是一种甜。那种甜就像是打完针后的糖块,喝完板蓝根后的荔枝汤,具体是怎样的甜已经记不大起来了,可那种感受一辈子也忘不掉。但可能是因为躺在一个被筒里没完没了地说着夜话整夜整夜得不睡这样的事倒是常有发生,发生得又太过频繁,所以阎鹤祥觉得他们大抵也逃不过陈词滥调的结局。


到达意大利的那一天阎鹤祥兴奋得像回到了十八岁。他骑着摩托跨过了整个亚欧大陆,像是完成了一个使命。那是一个被他们压在枕头下在无数个无眠的夜里分享过的梦想,如今阎鹤祥一个人实现了它。米兰城夏日的阳光美好到让人分不清虚实。

好像郭麒麟趴在他身边做梦也不是真的,爬山到半山腰崴了脚让他一路背下山也不是真的,说相声说得气急跳脚又跳戏最后再跳进他怀里也不是真的。

好像郭麒麟的笑也不是真的,眼泪也不是真的,说爱他也不是真的。


“儿女情长什么的,太耽误壮壮环游世界了。”

这是他的师父,郭麒麟的父亲,给他的最恰如其分的评价。

如今再没有什么能耽误他环游世界了,环游宇宙都行。

但阎鹤祥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其实也没什么的,回去还是好好说相声,就像没爱过那样。


阎鹤祥骑在摩托车上这么想着,眼睛里的水借着呼啸而过的风一阵阵地往脸颊后面飘,落在加尔达湖的湖面上最后又融进了湖水里,等着在往后每个冬天到来的时候结成冰。


- Fin.



最后文章里面几个引用的事说一下啊

第一个老郭确实在台上说过是壮壮先去旅游了 郭麒麟才去演戏的

第二个是郭麒麟说“相声演烦了”是在王牌对王牌4最后一集还不知道是倒数哪集 还说到自己没什么朋友

第三个老郭说儿女情长耽误壮壮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

以及旅行内容基本与壮壮微博发布的一致。。。。。。

阿塞拜疆的牧羊人

他的爱年久失修

祝郭麒麟阎鹤祥搭档九周年快乐


。他们复杂像扯不断的线,简洁像三字的轻言


“他看到星星真的带着好运来找这个少年了”

阎鹤祥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想起二十二岁的郭麒麟


距离他们上次相见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突然想起的原因是因为阎鹤祥3G的网上冲浪,他才看见郭麒麟几个月前去参加国剧盛典的颁奖时的照片:捧着星星形状奖杯的男孩笑的眼睛弯成了月亮


他师傅因为想见儿子去做了主持人,除了羽绒服走红毯顺带还送了个热搜给粉丝:#郭德纲让张若昀对郭麒麟好一点#,这些他也是才看到


阎鹤祥叹气,他突然就觉得他搭档开箱那天说的真对,在他们时隔一年又站在台上讲相声的时...

祝郭麒麟阎鹤祥搭档九周年快乐



。他们复杂像扯不断的线,简洁像三字的轻言





“他看到星星真的带着好运来找这个少年了”

阎鹤祥在他三十九岁那年想起二十二岁的郭麒麟




距离他们上次相见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突然想起的原因是因为阎鹤祥3G的网上冲浪,他才看见郭麒麟几个月前去参加国剧盛典的颁奖时的照片:捧着星星形状奖杯的男孩笑的眼睛弯成了月亮



他师傅因为想见儿子去做了主持人,除了羽绒服走红毯顺带还送了个热搜给粉丝:#郭德纲让张若昀对郭麒麟好一点#,这些他也是才看到



阎鹤祥叹气,他突然就觉得他搭档开箱那天说的真对,在他们时隔一年又站在台上讲相声的时候,他站在右侧看着郭麒麟说他最近的综艺生涯。这一段时间他俩确实都很忙,他还真的不知道郭麒麟和沙溢沙老师又一起参加了什么综艺,又有什么新的小包袱会被穿插在这个不常演不常新的老活儿里面



所以他就没接上那个包袱,在台上就直接问了一句“什么包袱我都没听懂”,郭麒麟偏头看他,给他搭一句话说“噢那录别的节目的”



“噢我是没关注你”



“都取关了是吧,那我可关注您啦”

大忙人小朋友伸手拍拍他,顺利陈章的开始继续他的表演,讲相声嘛,就开头这么几句是真的



阎鹤祥想了下郭麒麟说的可能是真的,自家搭档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花费在网络上的时间总是不会少,他知道郭麒麟是总看微博的




当时跨年的后台,他去的早,早早开着车来停下,避免了被手机和照相机围堵的尴尬局面。郭麒麟是后来跟着他爸一起从家来的,郭老师来的晚,于老师来的也晚,等他们都到了后台,基本今天演出的人就齐了



孟鹤堂去伺候于老师穿大褂,郭麒麟看到有孔云龙在他爸傍边,也就躲懒凑到阎鹤祥旁边,俩人站着一起系那百年不变缎面黑大褂的扣子



阎鹤祥偏头对低头忙活的人说“郭老师于老师来的迟人二位是不用对活儿,咱俩也不用啊”



郭麒麟抬头弯了弯眼睛,把领口的盘口系好说:“今儿不是选的托妻献子吗,老活了还对啊,咱俩就算没我爸跟于老师那么默契,也用不着对这个吧哥哥”



阎鹤祥把侧面最后一颗口子系上,“这不是怕我综艺上多了回忆回忆吗,再怎么说两年也没演了”



郭麒麟比他先一步穿好,理了理衣摆对他说:“哥,咱俩感情好像,那不用对,靠默契直接来”




阎鹤祥看着先一步走向大幕准备候台的少年,恍然间又是16年的影子,那年录欢乐喜剧人的时候


是夏天的晚上,当时也是穿着这身大褂的少年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未来,一蹦一跳的去踩地下的贴着的星星,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踩星星,踩星星有好运气”




只有他旁边的人护着生怕他跌跤,阎鹤祥想也不想的就扯瞎话:“诶呦慢点儿别摔着了,我可不会单口”



郭麒麟拉住阎鹤祥扶他手的袖子,乖乖停下来




“没事,我也不会”






今天是阎鹤祥刚参加完央视的直播下班回家,路上听车载天气预报说北方各地都会下雪,他推门进屋觉得屋子里隐隐有些凉意,随手调高了几度室温。收拾收拾,自己随便做了点没让粉丝看了之后要查百度的晚饭



他盯着微波炉转圈的时候,发呆开始想起来最开始那几年,有个小孩和自己一起折磨各种厨具家电,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那孩子总爱买点莫名其妙的小电器在家里守着



等阎鹤祥吃完了饭就在家里溜达,隆冬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他用遥控器点开电视,在晚八点档电视剧和国际新闻上选择了后者



他守着一间屋子坐在电视前面,回想他白天看到的郭麒麟的照片,捧着一颗星星形状的奖杯笑的开心极了



于是这位选择忽视国际新闻,用今天一个晚上的时间来等北京的第一场雪,顺带来想想他自己和郭麒麟




阎鹤祥自诩活在孤独之中,外表看起来是和布朗熊一样可爱的男人,但他想来想去,三十几年的人生,也没什么女孩子与他花时间谈情说爱,他总觉得自己不会说些甜蜜话,也不浪漫,还爱到处跑,所以关于另一半的问题被一拖再拖。因为他的见识和经历,同年龄的做朋友倒也不少见,但很少有人能与他共同分享一些爱情。



社交恐惧症让阎鹤祥把旅行当成逃避的方式,只与历史和自然接触,让他给自己编织了一张大网,网的是天地岁月,隔开的是人情冷暖,又充盈又荒凉



要命的是郭麒麟来了,毫无预兆的闯进来。成了他出家人朋友之外的第一位特别。



当年郭麒麟指名道姓要阎鹤祥,毕恭毕敬的对郭德纲说“爸,我想要阎鹤祥师哥给我捧”



当阎鹤祥被郭德纲叫去家里,告诉他这个消息,问他想不想给大林捧哏,阎鹤祥想我还有选择吗,除了一点开玩笑似的认命说“这不就是陪太子读书嘛”,心里其实还有一点怀疑,这点怀疑是有资本存在的,凭他是985毕业,凭他是郭老师亲口夸过的鹤字科捧哏第一人



但这一点怀疑并不影响着他尽职尽责的塑造郭麒麟,像个真正的谋臣一样教太子读书,时间过的很快,郭麒麟逐渐有了自己的样子,也逐渐让阎鹤祥认识到——他2011年遇见的不是要伺候的少爷,而是他余生避无可避的纠缠和爱




随着年岁的增长,郭麒麟逐渐开始不模仿他父亲,同时阎鹤祥也开始让郭麒麟做到不什么都来问他,拥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



所以阎鹤祥在说评书的时候对着台下的镜头郑重其事的讲“郭麒麟成了”,成了的意思是他可以不依靠任何人,独立的,唯一的,接受每一份喜欢的



郭麒麟会看,他知道



“船搅乱了海的心,他却独自一人平静”​




等18年郭麒麟逐渐脱离相声这个舒适圈,阎鹤祥便拥有了大块大块的时间,他旅行,最开始其实是他先走,郭麒麟没办法才去拍了戏,这时候郭麒麟已经可以发消息来问他的旅程,问他到哪了问他怎么样,遇见了什么人,有什么好发现。这一点点的询问和关心,是们从工作之间的联系转换到生活最要命的开始



于是阎鹤祥开始挑着回消息,不再一句一回,不再及时,他回给郭麒麟一些无关痛痒的,回一些不会联想的



他是成年人,他可以做到不表现出来,不让郭麒麟察觉,但他难保证能控制自己的想法



当他站在青海湖的对面,脑子里突然就冒出郭麒麟的样子,穿青色大褂才十几岁的郭奇林面对记者的问题“你觉得你能说的比你爸好吗?”



“肯定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当时他就坐在后台的沙发上,镜头没有扫到他,看着还是小胖子的郭奇林和陶阳坐在沙发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对着镜头说“肯定胜于蓝啊”



回忆随着海鸥的几声鸣叫回到现在,阎鹤祥蹲下来去触碰湖水,像是触碰几年前的郭麒麟,对着湖水低声说到:“肯定是胜于蓝了啊…”





前一天郭麒麟给他发消息还说“你都没有好看的景色给我发过来看看,我这一天只有假的不能再假的街景,还有没意思的镜头对着我,发来让我换换眼睛啊”



于是阎鹤祥站起来甩了甩手上的水,拿起手机拍了蓝天和湖水发给他,顺带一句“我这儿特好”



发过去对面没有秒回,阎鹤祥猜郭麒麟正忙,等晚上回了旅店,才发现一个小时前回过来的消息





“是,就缺一个我了”






阎鹤祥想自己有太多重要的时间点他都陪在这个少年旁边,少帅出征的专场,欢乐喜剧人的哪一期得的第一名,甚至排话剧,演电视,他在18年躲了郭麒麟一年,在19年实在避无可避,郭麒麟硬是拉着他,又拉进了属于郭麒麟的生活



于是在阎鹤祥眼里,郭麒麟变本加厉,直播时候靠近的身体,半夜打来的生日祝福,还有每一次能让阎鹤祥慌神的眼神



郭麒麟就像携带着太阳余温的霞烟,在阎鹤祥内心的荒野里建起一座小屋,炊烟袅袅,烟雾打着转,让他望眼欲穿



他又不愿沾染




阎鹤祥是知道自己的,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来孤独;我们都从欢聚走向孤独;我是有社交恐惧症的”诸如此类的话,让他清醒的分析自己,以快要四十岁的心理



但郭麒麟就像是他年看到的拉萨的夜空,那夹杂着星星微光的夜晚,滚烫进他内心发着颤



望而却步的是十五岁的年龄差距



要死不死的却是郭麒麟真的懂他,在郭麒麟18岁的时候就试探过阎鹤祥,他去猜阎鹤祥爱不爱他,然后又赌他懂他



郭麒麟的一点一点点变化,预示着阎鹤祥被一点一点的戳穿和发现———郭麒麟他猜对了也赌对了



“你是突然 是绚烂,是我特别的不敢”



阎鹤祥不是没想找个女朋友来打消他自己,也打消郭麒麟的念头,当他见到郭麒麟对着他带来的女朋友乖乖巧巧的喊嫂子,转过阵来又拉着他胳膊在台上打情骂俏,他知道,没用



所以他干脆放弃了这个念头,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发现:有太多个瞬间,他恍然了。深夜发来的晚安,台上的侧影,郭麒麟每一次仗着他是郭麒麟所做的每一次出格的举动,愈演愈烈



阎鹤祥是胆小鬼


但郭麒麟不是




他字字句句的试探,一点一点的越界


“我和我哥关系可好了”


“文艺吧,骑着摩托过午门”


“我对象啊,想是北京人,能帮我写作品给我节省时间的”​


“啊老阎,那最感谢老阎了”


“我最想门墩儿啊”


“呦阎老师,干嘛呢”


“生日快乐啊”



阎鹤祥每每不与郭麒麟同台的时候,能有机会看郭麒麟鞠躬,朝着所有观众和相机鞠躬,向他们度过的艰难时光对峙,当年期盼着的万众瞩目和鲜花掌声,现在都有了。等台上黑下来,一束光打在郭麒麟身上,阎鹤祥突然想到他看过的一部电影桥段和台词:“何宝荣想看的是瀑布,梁耀辉想看的是瀑布下的何宝荣”



阎鹤祥看着灯光打在郭麒麟身上的那一霎那,发现自己原来心念眼想的,从来都只是郭麒麟而已







阎鹤祥在九点的时候睡着,他在梦见一个少年带着翅膀在空中对他讲话:“我控告您无视爱情,一味逃避,唯唯诺诺,我判处您终身孤寂。 ”



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怎么样的反应,只记得那双翅膀落在地上,走向他的时候,他向后退,后面就是烈火熊熊的深渊,要掉下去的时候却被一个人的手拉住了




阎鹤祥醒了,醒了发现自己才不过睡了一个小时

想起来他今天等待的目的只是为了想看第一片雪花的落下。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窗户外面还没有下雪,只有一只胖猫,他与那只胖橘一对视,阎鹤祥先生觉得自己和只猫心照不宣了



阎鹤祥和猫较劲的时候没看到手机屏幕亮了两下,等一人一猫眼神几个来回,猫觉得和这个人类干瞪眼属于非常没趣的行为,摇摇尾巴跑走了。于是阎鹤祥猜估计今天是等不到雪了,准备回床上去和失眠再你来我往几个回合。



阎鹤祥习惯性的拿起手机把屏幕摁亮,除了黑夜里刺眼的时间告诉他现在快十点钟了,还有微信提示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哥,今天北京好像要下雪”


“我想你”





此时手机再次发出声响,阎鹤祥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听见敲门声,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开门”



他没反应过来的对着话筒噢了一声,还没想好问电话里的人为什么还是干什么,人就走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




他的少年站在家门口, 站在他去家具店买来的地毯上,就像星星一样在楼道灯光照射下整个人发出暖黄色的光,睫毛上还带着今年冬天的第一朵雪花,带来了阎鹤祥所有的期待



星星笑着对他讲话,向他伸出手臂,讨要一个许久未见的拥抱




阎鹤祥看着他,只想如果他抱了,将预示着郭麒麟的全盘胜利和他自己的丢盔卸甲



但当下凡的星星用漂亮到要命眼睛看他,用他熟悉的语调加一点可以在深夜扰乱他心的语调说



“你不想我吗”



阎鹤祥才发现这是星星在蛊惑,他要他的拥抱,上帝也救不了他,他避无可避



“你怀揣企图,未经我的邀请,就强行将自己推入我的领地,篡夺了一块你既无权又无资格居住的地方,并通过一种奇异顽固的坚持,将你自身的存在强行转变为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最终成功地吸取了我全部的生活。”


所以在那一刻阎鹤祥妥协了,他想:是月亮的错,她没看住天上的星星,星星下凡,他只是凡人,他不能不爱他。连同着从前现在每一个胆怯的自己把他搂进怀里,碰化了他带来的那朵雪花





『当你问我爱他哪一点,我突然无从可说。


    就因为郭麒麟是郭麒麟,所以他赢了』





这个少年,凭一己之力,生生拆了围墙,把爱塞给他


他只得对他说出我爱你,被少年人从老去中救起






『少年赐他黄金时代 

    赐他鲜绿潮湿的交谈 嘴巴中鲜花铺满

    他永远活在盛夏的浪漫 

    赐他不点火也会流汗 下坠的夜晚

    他说我为了你 将全人类的 给养失去』




郭麒麟在之后告诉阎鹤祥“其实我可以等你,我有的是时间”



再次收到对方爱意的大熊,把对他郑重其事讲话的小搭档一把抱住,头靠在郭麒麟肩膀上,嘟嘟囔囔又不好意思的说我哪舍得让你等,我恨不得脚步带风带雨,带着所有我见过的山河湖海还有我没见过的没走过的美丽风景,穿越一切来爱你,但我的爱已经年久失修,我害怕我不够爱你



郭麒麟听了气不打一出来,把念念叨叨的大熊摁到沙发上气鼓鼓的说:“行啦,那我教你,把你的这个假期留给我,我们一起去乞力马扎罗山看雪,在赤道的附近,专注的爱我”


阎鹤祥凑上前亲他,说我把这辈子连同下辈子给你都可以









有歌词引用《少年爱人》


他们值得悲剧,也值得喜剧。因为他们的感情不会被任何剧情冲淡

祝二位,九周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