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双龙】理科男寻求浪漫邂逅是否搞错了什么
双龙七夕节快乐╰(*°▽°*)╯
之前说好给森森的校园师生pa,充满了冷吐槽、cv梗和意味不明的kuso,请不要携带大脑阅读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女人将她细长的十指交错,悠悠地把下巴搁了上去,颇为促狭地开口说道:“食|人|魔用上了刀叉,是不是一种进步呢?”
荒被她盯得皱起眉头:“食|人|魔怎么了?吸血鬼都能去体面地买血袋当零食,食|人|魔就不能向优雅的现代社会迈进吗?并且归根到底,我只是想找你补习一点日本史而已。”
“这话不是我说的,你去和斯坦尼斯洛辩论去。我只是想起来,荒教授不是一直都认为文学别无大用吗,怎么突然间想要获取无用...
双龙七夕节快乐╰(*°▽°*)╯
之前说好给森森的校园师生pa,充满了冷吐槽、cv梗和意味不明的kuso,请不要携带大脑阅读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女人将她细长的十指交错,悠悠地把下巴搁了上去,颇为促狭地开口说道:“食|人|魔用上了刀叉,是不是一种进步呢?”
荒被她盯得皱起眉头:“食|人|魔怎么了?吸血鬼都能去体面地买血袋当零食,食|人|魔就不能向优雅的现代社会迈进吗?并且归根到底,我只是想找你补习一点日本史而已。”
“这话不是我说的,你去和斯坦尼斯洛辩论去。我只是想起来,荒教授不是一直都认为文学别无大用吗,怎么突然间想要获取无用的知识了?”
年轻的海归理科教授荒舔了舔上嘴唇,扶着眼镜,板起一张英俊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回答到:“求知欲。”
——是求知欲才怪。
* * *
事情回溯到这个美好的周末清晨伊始,荒教授找到彼岸花教授的五个小时前。
他谨遵自己严苛的作息,起床洗漱、泡一杯美式,为自己的食欲弄点早餐。荒的住所距离他任教的平安大学很近,步行就可以抵达。然而今天他搭乘上地铁(托轨道交通的福,荒自己的阿斯顿马丁已经很久没有上路了),晃悠三站来到了市立图书馆,目的是为了帮酒吞借书。
酒吞是荒的远亲,他们的亲缘关系之远大概能与世界上最长的小镇名字“Llanfairpwllgwyngyllgogerychwyrndrobwllllantysiliogogogoch”相媲美。总之,恰好就读于平安大学的酒吞奇妙地与荒相遇,后者也因此被托付了很多预想之外的麻烦事。
比方说,为他的选修课借书。
酒吞有着很好的头脑,但是学业方面并不十分追求上进,连采购教材的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多亏了热心同学茨木他才不至于连考前预习的资料都没得看,偶有万能茨木忘记做的事情,便诡异地落到荒的肩膀上。
从他不似寻常优雅的头发打理手法上看,显然,荒对此颇有微词。反翘的刘海呈现出不自然的弧度,气哼哼地朝天一指——如果不是这位麻烦的远亲,此刻的荒应该正在溪流边的小木屋里愉快地收拾钓具、准备与基普·S·索恩和香鱼共度周末。
——女朋友?理科男不需要女朋友。他们只需要拿着火腿蛋对着新闻辩论就行了。
荒对着长长的书单在书架间大步流星穿梭时,坏心情如雪花一般持续累积。酒吞撞了大运羡煞旁人,选修上一门全校挂科率第二高的、彼岸花教授的“日本历史文学”,要借的书本垒成摇摇欲坠的小山。
顺便一说,全校挂科率最高的课程正是荒教授的“空间天气学”。
不要在意这些小事。荒拿过那本《一梦庵风流记》,抽出钢笔潇洒地划去名单上的一行,如同他改卷时一样绝情冷酷。只剩下最后一本《风神之门》收藏于图书馆的另一头。
荒怀揣着一堆不断膨胀的愤怒小雪花走入两排书架之间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撞见宛如少女漫画一般的场景。在这梦幻般的三秒钟定格里,荒教授的愤怒雪崩得无影无踪,长着翅膀的小天使(奇迹般的是茨木的模样)拿出金色喇叭坐在他肩头吹起仙乐,甚至连背景都仿佛替换成了凡尔赛玫瑰的画风——夸张了。
不过,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抓住了荒的视线,这一点是没有错的。他粉色的刘海下露出细边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侧脸的曲线相当精致,下巴小巧,白皙的脖颈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小喉结。
这年轻人身高不高,他努力地踮起脚尖、伸直胳膊才能勉强够到最高一层。从他的衣着风格看来,似乎是周末到图书馆学习的学生。
荒充分发扬了自己一贯的绅士作风,略一皱眉,走到他身旁、礼貌地取下那本书,然后递给了他。后者接过书(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无意间碰触到了彼此的手指),顺势抬起脸,与荒打了个照面。
事实证明图书馆就是历代丘比特的祖传靶场,一群胖乎乎的、小婴儿模样的爱神用书本做掩体,仿佛某位侦探小学生一样朝所有路过的单身适龄人士乱射爱情神箭:不晓得出于幸运还是不幸,荒被正中靶心,稀里糊涂地对眼前的陌生人一见钟情了。
——哪能是那么漂亮的一对绿色宝钻一样的眼睛呢!
不不,这并不是收集癖发作,只是刚巧他的外形各方面都在荒的好球带而已。荒轻咳一下掩饰他片刻的愣神,同时不动声色地缩回了碰在一起的手指。他恰到好处地注意到,对方凝视自己的目光也有些微妙的呆滞。毫不夸张地说,很多人初次见到荒的真容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就是帅哥理直气壮让人不爽的地方。
“啊,谢谢您。”
绿宝钻眨了眨眼睛,避开了持续时间过久而让人尴尬的对视,视线落在手中的书上。
——《风神之门》。
荒教授福至心灵地快速瞥了一眼书架,错不了。哪能偏偏是最后一本了呢!拿着叉子的小恶魔酒吞从他的头发中钻了出来,发出“本大爷想要”的声音。
先它一步坐在荒肩头的小天使茨木也立刻附和道:“先来后到!你先答应了挚友的!”
图书馆的书籍借阅正是如此,可以完美套用棒球规则:先拿到手之人能够“触杀”所有后来者,沐浴在艳羡的眼光里得意洋洋地敲上借出章。荒完全可以反悔刚才的绅士举动,若无其事地抽回书本、一边吹口哨一边愉快的完成这项讨厌的任务。
他犹豫了,犹豫了0.5秒左右,然后在绿宝钻把这本书拿进自己怀里的时候静如甘地,美其名曰“不妥协也不合作”。
脑海里的迷你酒吞一巴掌捂住了眼睛,痛心疾首。但荒的注意被绿宝钻那微微发红的耳朵尖吸引住了,对情理的抗议不予理睬。
“不客气。这是本好书,希望你能喜欢它。”沉稳的男声这么说道。
“非常感谢,我会用心研读的。”绿宝钻的声音温柔优雅,带着学生求知的谦恭。
“如果有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荒教授自然而然地给出了回复,作为一名称职的老师,替学生答疑解惑绝对是分内事务,顺着对话进展下去,一切都非常正常。
——意思是,除了荒并不是日本史老师这一点外,一切都非常正常。
绿宝钻果然抬起了头:“您是老师吗?”
——荒的确是老师,这一点无可否认,也无需否认,于是他点了头。但相应的,他意识到绿宝钻因为他职业病的一句将自己错认为了日本史老师,心下当即思考着应该如何解释清楚。
“那太好了,我是最近开始研读日本史的,如果能够得到老师的指点,一定非常有帮助。”
这么说着,绿宝钻对荒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子,把垂下的一绺刘海别到耳后、微微一笑。
没有老师愿意辜负学生的期待的——荒为自己找到了满意的解释——为人师表就应当肩负如此重任,十分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为国之大计而做出贡献,思来想去,竟然颇具使命和责任的意味,还兼具挑战性。
于是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理会代表良知的迷你茨木在他耳边愤怒地悲鸣),煞有介事地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我是荒。”
“荒老师,我叫一目连。”
绿眼睛的青年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很快便坦然地做出了回应,带着万分诚恳双手握住了荒。
那本《风神之门》从他胳膊肘里滑了出来,喀嗒一声,摔在地上。
* * *
“以上。”
一目连坐在方桌的一边,双臂交叉,神情冷静得仿佛刚才讲述的美妙艳遇中主角不是他自己似的。
方桌的另一边坐着手捧热茶的小鹿男。他把嘴巴张成了O型,思索一番,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你几时开始研读日本史的,我怎么不知道。”
一目连略一忖度:“今天。”
小鹿男瞟了眼睛一捧回来的参考书堆,若有所思地问:“色令智昏?”
“有吗?”
“没有吗?毕竟,你都没有选修这门课啊。”
事实正如小鹿男所言,他,一目连,并非是日本史进修者,甚至连爱好都算不上。在图书馆之行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理学生,学习方向是水利。之所以会去图书馆扫荡历史文学方面的书籍,不过是替感冒中的合租室友小鹿男跑腿罢了。机缘巧合因事得福,发生了一些漫画一般的剧情。
——碰巧是少女漫画而已。
“我被封面震撼了,产生了求知欲。”
小鹿男放下茶杯,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倾身向前,摆出一副严肃的审问面孔。
“我很好奇,你高中的选择课没有学过日本史吗?”
一目连摸了摸下巴,诚实地说:“我认为当代学生应该心怀世界,所以学了世界史。”
“然后你因为这本浮世绘画风的封面而下决心了解日本史了。”
一目连点了点头,接过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风神之门》煞有介事地说道:“先知己,后知彼。”
当然只有他自己清楚,如果没有那位英俊老师出现添了一把火,他一个少情寡趣的理科男才不会燃起浪漫的历史情怀呢。
不过,既然一目连是土生土长的国产青少年,对日本历史一无所知也绝无可能。多亏于ACG产业的普及壮大,如今的他已经能够流利地对小鹿男的提问做出错误回答了。
“我理解你想要和那位色令智昏的先生有共同语言的心态,不过首先,让我看看你的基础如何吧。这本书讲述的是战国时期供职于真田幸村麾下的忍者的故事,你对忍者有什么了解吗?”
“火○忍者。”
“很好,”小鹿男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本硬皮笔记本,敬业地装成了社会调查员的样子,“这是个很大的进步,起码我们知道了你对此一无所知。真田幸村你总该认识吧?”
一目连撩了下过长的、遮了半脸的刘海(当他有些紧张时便会这么做),沉吟片刻道:“六文钱?”
“你也不是一无所知嘛!”
“需要收集六文钱的任务有些麻烦。”
“这是哪里来的超级马○奥的设定。”
“是战国○双。”
“我收回上上句话。六文钱是武士逝世后过三途川的通关费,象征着视死如归的气节哦。”
“原来如此。”
“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任何会用谷歌的人都可以查到六文钱的来历,你还需要了解幸村的亲友和事迹。”
显然这两样也能够谷歌出结果来,但一目连决定不吐槽其中的逻辑问题。他认真检索脑海中的边边角角寻找这个名字的相关浏览记录,试探地回答:“他有个会说英语的朋友,叫伊达政宗。”
一目连眼看着小鹿男抽动了一下耳朵。
“伊达政宗不会开Pаrty,也不会说英语,更不是他的朋友。我今天的吐槽率如此之高怎么回事,你是坂本吗?”
说着他便又吐槽了一句。
显而易见,对着室友模拟出各种拙劣对话场景无关紧要,但一目连可坚决不想在荒老师面前出糗——绅士又优雅,成熟而多才,要是在这样完美的对象眼皮子底下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就好比阿喀琉斯在阿波罗面前跳踢踏舞一样糟糕。
“我想学好这门课发自真心。”一目连叹了一口气,忧愁地说道。
* * *
一周后。
彼岸花点了一杯Espresso,然后端着它款款入座。翻开laptop装模作样进入办公状态,实际上那副硕大到夸张的墨镜出卖了她——她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斜前桌的两个人,兴致勃勃的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两人正是以“学习探讨日本历史”为由约在咖啡厅见面的荒与一目连。
天知道素来恃才傲物的荒怎么就松开了口,暗示说自己可能会需要一点小小的场外求助。彼岸花怎么会放过这么一个挤兑他的好机会,自然痛快答应。经过前一周的荒教授的诚心讨教,他相关知识没学到多少,倒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个透。
彼岸花觉得着实有趣——一见钟情再正常不过,但是如果主语是荒,那可陡然增加了相当多的可看性。代表着严肃学术的荒教授可以和禁欲画上等号,在所有人的认知中,他绝对不会与“浪漫邂逅”“一见钟情”出现在同一句肯定句中的。
“好在自己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彼岸花这么想过。不然她就应该调动起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查力多方打探、细嗅明查,然后巧妙地透露出蛛丝马迹给求知欲旺盛的群众们,必定能够引起轩然大波,想一想煞是激动。
好歹她对同事多年的荒还保留了一咖啡勺的友情。于是,彼岸花出现在了这里,期待着能够目睹荒教授栽跟头的实况。
一目连神情严肃:“真田幸村的人格魅力十分独特,尤其是他后来遇到了与他智慧相当的同伴,虽有纷争,却能共同御敌,令人动容。”
荒也若有所思:“同伴也与西洋有着密切联系,言谈中多有透露。”
“兼容矛盾同心协力,发挥力量守护应当守护之人,值得敬佩。”
“为了信仰而战斗,实为‘婆娑罗’之人。”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彼岸花皱起眉头。她作为一名苛刻的日本史教授,对改编过于离谱的历史向创作固然嗤之以鼻——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以批判为目的玩战国背景的游戏。说什么“婆娑罗”、“西洋”,荒莫非是想用《战国BA○○RA》来搪塞眼前这位学生吗?
要怎么和他解释,毛利元就不会套圈、本多忠胜不会开高达、石田三成也不是锥子头呢(*均为游戏中人物形象的夸张描述)?
——而且荒教授平时顶着一张《战国○双》明智光秀的脸,现在说居然是《战国BA○○RA》玩家?
彼岸花在墨镜后眯起眼睛,觉得事情有些难以置信。
学生一目连沉吟微笑说:“我也很欣赏明石全登(*大坂七将之一,天主教徒)此人。”
荒游刃有余地端起咖啡杯回答:“后藤基次(*常与幸村意见相左,同在大坂城为丰臣秀赖效命)也足以与幸村相提并论。”
——怎么回事,为什么故作深沉得如此熟练啊。忘记自己是日本史初心者的人设了吗?
只见那两人你来我往简析浅谈,时而翻出一本文献,时而执笔书写勾画,辩驳附和,眉来眼去,全然不似一周以前的清高模样:“我崇尚理性精神,文学历史之流,不喜欢。”
也许这就是恋爱的力量,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迅速地投其所好、攻其所长,如此如此。
所以说自己这个场外求助根本是多余出来被他们羡煞的旁人,除了分一杯冒着可疑粉红泡泡的甜蜜空气之外别无所获。说好的看荒教授马失前蹄呢?不存在的。
彼岸花不顾优雅,一口喝干了咖啡。
然而在她讪笑着离开咖啡厅之时,没想到在此巧遇了自己的学生小鹿男。这孩子心思单纯,直言说是陪合租室友兼同校同学一目连前来约会的,同样是以所谓的“场外求助”的身份。
“这么说来,这位一目连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
“是的,是环境科学系的。”
“不是日本史系的呀。”
“显然不是您的学生嘛。”
“啊啦……那你可知道他的约会对象是什么人?”
“好像是某大学的日本史教授。”
“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彼岸花开心至极,推了推大号墨镜说道,“他正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不幸的是,他也是个无药可救的理科男呢。”
* * *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个和平周末的咖啡厅一隅发生了什么大事,甚至是小心翼翼卖弄(速成的)学问的那两人也不晓得这个插曲。或许在短暂未来的某个时刻他们会顿悟自己为了亲近对方而闹下的乌龙,意识到两个理科男为了这份完美邂逅兜了多大一个圈子,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一目连目送着刚为他们端来第二杯咖啡的服务生以一个潇洒的迈步转入拐角,寻思着这位名为“鬼使黑”的男人声音有些耳熟。
抬头正对上荒蹙着俊秀的眉毛在呷咖啡。不只是不是错觉,荒似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咕哝,听起来像是:“Let's Pаrty”*。
——大概是错觉吧?
End.
*其实就是荒连二人彼此为了投其所好而努力补习、最后发现两人原来是同校师生并且都不是对方误认为的历史系学生/老师的闹剧
*Let's party是《战国BASARA》系列中伊达政宗的口头禅,伊达政宗的cv与鬼使黑的cv是同一人
*比起历史,荒连两人其实更应该被称为游戏爱好者
【荒连】鬼气森森(章二 03)
*灵异向,慎入。
*有地域私设注意。
(03)
报社上下因为田中健吾的不正常死亡搞得一时有些人心惶惶。他们听着副组长池田太郎最新从警方和组长那边得来的消息,将田中的死相描述得栩栩如生,格外惨烈。虽然田中平时不怎么受欢迎,但是遭遇到了这样的不幸,大家还是真情实感地落下了泪来。
直到一目连从报社出来的时候,依旧满脑子还是田中的事情。他脑内情不自禁地描摹起田中死时的惨状,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噤。
这样的非正常死亡,又是这样突然。平日里也不见得田中真的得罪过什么人,就算有了不愉快,可是也万万没有这样大的仇恨。这到底是人为,还是……
一目连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边的...
*灵异向,慎入。
*有地域私设注意。
(03)
报社上下因为田中健吾的不正常死亡搞得一时有些人心惶惶。他们听着副组长池田太郎最新从警方和组长那边得来的消息,将田中的死相描述得栩栩如生,格外惨烈。虽然田中平时不怎么受欢迎,但是遭遇到了这样的不幸,大家还是真情实感地落下了泪来。
直到一目连从报社出来的时候,依旧满脑子还是田中的事情。他脑内情不自禁地描摹起田中死时的惨状,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寒噤。
这样的非正常死亡,又是这样突然。平日里也不见得田中真的得罪过什么人,就算有了不愉快,可是也万万没有这样大的仇恨。这到底是人为,还是……
一目连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江边的防洪大坝上。
这道大坝是他回家必经之路,大坝修得高,从上往下看,能瞧得见葱葱郁郁的草丛铺满一地。有些放学回家喜欢在外流连的孩童们,就经常躺在这块草坪上聊天看日落。傍晚落日的余晖,一阵凉风吹来,倒也是惬意又快活。
他往前走着,便远远地见到四支小小的红烛安安静静地摆在地上,摇曳的烛光随着微风荡漾着。
在这里点什么蜡烛呢?一目连如是想着,在地上看见一个裹得整整齐齐的红布袋。看上去干干净净,想是什么人落下的。一目连如是想着,便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打开布袋一看,却是一张张红纸条。
纸是那种粗劣的纸张,上面用黑色的毛笔密密麻麻地写着汉字。一目连稍通一些汉语,大致看去,约莫是记载着一个人的生辰。他接着翻了翻,后面竟夹着好几张纸钱,仔细一看,却都是冥钞。
一目连心猛地一跳,他感到自己脚下的蜡烛似乎都晃了晃,周遭的气氛蓦地变得有些不寻常起来。他赶紧把红布带重新包好,放回了原处。因为自从上次遇鬼之后,他的整颗心一直悬着,冥冥之中总有预感,会有别的东西来找它。田中的无端惨死,诡异的夹着冥钞和生辰的红布袋,依旧这莫名其妙点在野外的红烛,无形之中似乎都在暗示着“它们”的靠近。
他想起安倍晴明那句斩钉截铁的话——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这个命格伴你一生,如影随形。你本就是‘它们’眼中最美味的食物。像今天这样的事情,你恐怕还会撞上许多呢。”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的差?”
荒看见一脸苍白的一目连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一目连勉强笑笑,他靠在墙上微微喘了几口气,问道:“……很差吗?”
荒摸了摸他的脸:“你不如照照镜子。遇到什么事了?”
“一个同事,出事了,”一目连汗涔涔地答道,迟疑了一会儿,又补上,“因为死得实在蹊跷,我总觉得……可能不是人干的。”
荒的脸色依旧面沉如水。
“这年头悬疑杀人的案子也多,还是不要想太多的好。自己吓自己。”
“话是这样说,可是……”一目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路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和荒复述了一遍,说完之后便瞧着荒的反应。
荒沉吟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说,夹着生辰的红包袋吗?”
“是。”
“这里面恐怕是生辰八字吧。”
一目连怔了怔,“可……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放在路边?”
荒思虑了片刻,“你知道冥婚吗?”
“冥婚?我之前有听说过一点,但是并不怎么清楚。”
“一种在东亚颇为常见的给阴间之人娶亲的传统,阳世的亲人们害怕在世时尚未成亲的青年男女们死后孤寂,便专门给他们也办了这个仪式。往往多见于两个已亡青年男女之间。”
“可,这与红包袋……又有什么关系?”
荒把一目连从门口轻轻地拉了进来,让他在玄关穿上暖和的拖鞋,随后便把门关了,把呼呼的冷风隔绝在了门外。一目连怔了好一会儿,被风刮得麻木的脸上才慢慢有了知觉似的,重新变得红润起来。
荒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揉搓了几下:“那是因为,冥婚虽然通常是两个已亡青年之间的仪式,却也有发生在已死之人和活人之间的。我听说有一个地方,便是喜欢把过世女孩的生辰八字放在红包袋里,扔在路上,等人捡起。若是有谁捡了,那便是默认讨了鬼新娘回家。”[1]
一目连听了这话,背后不自觉地便冒了一身的冷汗。
荒细细观察着一目连脸上的表情变化,故意问道:“怕了吗?”
一目连勉强笑了笑,没有答话。荒这时才舒展起眉眼,露出一点笑模样来:“吓你的呢,我没看到东西,也都是浑说罢了。”
一目连愣了一会儿,他也辨不清荒究竟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便随了他的话点了点头,但是心底里还是不免打起了鼓,终究有些惴惴不安的。荒便此时把他的肩膀轻轻搂住了,“别怕,你忘了晴明说的,我命格大凶,鬼怪都不易近身。就算你娶了鬼新娘,我也要把它给吓回去。”
一目连被他逗乐了,眉眼轻轻弯起,原本失了血色的嘴唇此时透出一点润色来。
夜渐渐地静了。
一目连躺在床上,睁大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荒躺在他身边,早已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不敢乱动,生怕扰了他的好梦。一目连屏住呼吸,过一会儿,才慢慢地,一点点地将满腔的闷气缓缓地从口中吐出。
他实在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会有什么要发生似的。
但是他又不好意思吵醒荒,觉得自己有些神经敏感。便挨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位置,直到自己差不多快贴近荒的怀中。
毕竟人在恐惧的时候总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会情不自禁地靠近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无论是自我安慰也好,情不自禁也罢,这样总会无形中生添些许的勇气来。
他隐约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指甲慢慢地在木门上挠刮。
沙沙沙,沙沙沙。
一目连贴得荒更紧了,他把头埋在荒的下颌,用手捂住了耳朵。
但是那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沙沙沙,沙沙沙。它仿佛穿透了他那自欺欺人堵住的双耳,甚至进一步潜入了房屋内。像一个爬行动物似的,沿着墙壁慢悠悠地游走,向他们的寝居爬来。
一目连紧紧地抱住了荒的腰,微凉的寒意从他的脊椎骨处一点点地爬上来,扩散到了全身。他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荒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战栗,半睡半醒间迷迷糊糊地问道:“……连?怎么了?”
一目连张了张嘴,尽力把声音压到了最低,他怕门外的“东西”听见。
“外面,好像有东西。”
“嗯?”荒的睡意稍稍退去了一点,“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一目连赶紧捂住了荒的嘴:“嘘,小声点,别让它听见了。”
荒握住他的手,乖乖地没有说话。两人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却发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荒轻轻地笑了一声,这笑声中还带着点慵懒的睡意:“你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太害怕都产生幻觉了?”
一目连此时也有些尴尬:“可是刚才我明明听见……”
荒反手搂紧了他,他的手掌宽厚,常年体温偏低,虽然不温暖,但是却有种格外抚慰人心的效果。
“别胡思乱想了,可能是老鼠也说不定,要不我出去看看?”
“别!”一目连赶紧拉住了他的衣角,“算了,别看了。”
“你还担心我啊,”荒吻了吻他的额头,“你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见了我,也不敢乱动弹的。何况依我看,应该是什么小动物溜进来了。”
有指甲的,贴着墙爬行的动物么……一目连心中暗忖。
“别担心,我去把老鼠赶走,一会儿就回来。”荒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一目连还想拉住他的衣角,却比不上他动作快。荒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在一目连唇角轻轻啄了一口。他无比享受现在一目连这样百般依赖着他的姿态,仿佛内心深处的某种怜惜与占有的欲望都满满地充盈了。
一目连眼睁睁地看着他下了床,心跳得愈发地快了。他微微愣了一下,马上也起身,赤着脚想追上荒,跟他一起去,却不料被东西绊住了,狠狠地摔了一跤。
他的踝关节摔得生疼,在地上摸索了几下,却摸出了一个软茸茸的东西。一目连把它拿在眼前,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隐约是个布娃娃的样子,咧着嘴朝他嘻嘻地笑着。
这,这是?
就在这时,他听见远远地,突兀地响起了乐队敲打的声音。它们是这样突然出现在一个安静的屋子了,不免叫人骇破了胆。
“荒!你在哪里!”一目连觉察到了不妙,他努力把自己声音提到了最高,却发出只有蚊蚁似的声响。
太痛苦了。一目连不停地喊着荒,他的喉咙似乎被封闭住了,喊到生疼也没有半点回应。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房间被身后的一点点地照亮,别回头,不要回头,一目连一遍又一遍地内心对自己重复着。直到身后传来荒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才惊喜地把头转了过去,可是待看清面前的事物时,他才意识到——
完了,中计了。
时空在此时发生了强烈的扭曲。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旷的平原,远远地见着一队人抬着个轿子敲锣打鼓地走,“他们”吹奏着他所不熟悉的乐器,嘴里念念有词,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
“阿娘挽茶,一个一个。脚穿红布鞋,一步摇一个。粉抹白白,三当油洗洗。千万莫要哭,每晚娶你来去游夜街哟。”[2]
那队人晃晃悠悠地越来越近了,映着红艳艳的灯笼,一目连看清了“他们”脸上表情。那是一张张青灰的布满尸斑的脸,眼睛是白白的一片,没有眼珠子。它们木然地在距离一目连十几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一个老妪打扮的女子,颤颤巍巍地踩着畸形的小脚,对那红轿子里的人说:“新娘子,快到啦。”
里面没有反应。
那老妪在外面又催了一声,里边依旧没有反应。它显得有些急了,把轿子的帘子一掀开,却发现里边是空的。
“新娘子呢,新娘子去哪里了?”
那群东西围成一圈,喃喃地念叨着。一目连一句话也听不懂,但是身体就像被冻住一样,一点都挣脱不开。他眼睁睁地看着其中一个,机械地把头转过来,骨骼还发出“咔咔”的转动声。那个东西看向一目连的方向。
它看到我了,它一定看到我了。一目连绝望地想。
那张死尸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它晃悠悠地把手伸起,指向一目连。
“看,新娘子在这里呢。”
[1] 台湾某地的冥婚习俗。
[2] 魔改自某台湾嫁女民谣。
【荒连】鬼气森森(章二 02)
*灵异向,慎入。
(02)
晚间灯红酒绿的,奇顿招牌的霓虹灯却已经早就打起来,一晃一晃地闪得人心烦意乱。大天狗约上了自己的一帮朋友,多也是是帮“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挨着喝酒玩闹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一目连姗姗来迟。
“真是太不好意思,来迟了,”一目连一边向他们诚恳地道着歉,一边把拉着另一个高大的男子推向了坐席。脸上似乎还浮出点羞赧的神色,“介绍一下,这位是荒,我的……朋友。”
众人皆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目光像做医院里的胸片透视似的将荒上上下下整齐地扫了一遍,可是见他并没有露出任何不自在的样子,也就失去了一大半的兴趣,便懒得再来捉弄这对情侣了。
荒倒是自来熟,紧紧地攥着...
*灵异向,慎入。
(02)
晚间灯红酒绿的,奇顿招牌的霓虹灯却已经早就打起来,一晃一晃地闪得人心烦意乱。大天狗约上了自己的一帮朋友,多也是是帮“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挨着喝酒玩闹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一目连姗姗来迟。
“真是太不好意思,来迟了,”一目连一边向他们诚恳地道着歉,一边把拉着另一个高大的男子推向了坐席。脸上似乎还浮出点羞赧的神色,“介绍一下,这位是荒,我的……朋友。”
众人皆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目光像做医院里的胸片透视似的将荒上上下下整齐地扫了一遍,可是见他并没有露出任何不自在的样子,也就失去了一大半的兴趣,便懒得再来捉弄这对情侣了。
荒倒是自来熟,紧紧地攥着一目连的手,若无其事地给他俩找了个地方坐下。大天狗惊奇地看了看荒,又看了一眼一目连,附身凑在他耳边道:“原来真的不是你编出来的男朋友啊?”
一目连无奈道:“当然不是了,说了你也不信。”
大天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啧,长得倒还真的……挺惹眼的。你运气还真不错,这样的男人,旧情复燃还真的给燃起来了。”
一目连没有应声,晃晃酒杯里的液体抿了一口。他看见荒靠在吧台前,点了两杯鸡尾酒。荒的肩膀很宽,漂白的衬衫被一丝不苟地熨烫过,整个身形把笔挺的衣服也撑得鼓鼓囊囊。从肩膀下至腰线则是削瘦直下的两条,被腰带封住,显出极为精神凛冽的模样。再暧昧的灯光似乎也没有给这个人身上沾染上什么浊色。他从书翁那儿捧着酒杯看过来,一目连看见他黑沉沉的眸底,仿佛似笑非笑。
荒注意到一目连的目光,便向他举了举杯。
这个人,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场合减少点释放自己的荷尔蒙。
一目连心跳了几下,但是脸上的笑意却止不住地扬了起来。
大天狗虽然性格比较冷淡,但是交际圈却比一目连这种真正孤僻的人广了不少,连一目连住院时候的主治医师源博雅医生也被叫了过来,大约直接与他也是旧相识。还有一个相貌堂堂的白毛也极为扎眼,虽然吊了一只胳膊,还一直豪爽地嚷嚷着“再来一杯”。大声笑起来的声音洪如钟鼓,开朗浑厚。大天狗大概是嫌他吵闹,总是蹙着淡淡的眉头,实在忍无可忍了才问得一句:“今天怎么就你一人来呀?酒吞呢?”
那白毛闻言,放下杯子,表情倒是变得严肃了几分:“挚友最近心情不佳……唉,还不都是女人害的!”
大天狗挑了挑眉,他素来最爱开这两人的玩笑,便戏谑道:“哦?他又沾上什么桃花债了啊?”
“这次倒不是什么桃花债,”白毛用完好的左手挠了挠头说,“他……唉,喜欢上一个台湾女子,追了那女人好久。但是那女人一直没有同意他,结果最近得了消息,说是那女子意外身故了,为此天天借酒消愁,实在堕落得很啊!”
大天狗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同情,倒是从浅淡的眉眼流露出一副“直男真是脆弱”的嘲讽味道。
博雅此时闻言,笑着拿着杯子撞了撞白毛:“茨木君,那你还不应该抓紧机会?酒吞可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呢!”
那个被唤为“茨木”的白毛倒是回答得正气凛然:“那可万万不可,趁人之危我也做不到,等他自己走出来了再说吧,现在我说什么也没用了。”
一目连对于在座的也都不怎么相熟,便不好说什么。却听此时荒轻笑了出声。因为声音太冷,听着倒像嘲讽。茨木听见这嘲笑声自然心有不忿,抬头对上荒,却被那双黑沉得威严的双眼给生生把快脱出口的话逼了回去,他静了一小会儿,方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笑什么?”
“抓不住机会罢了,何苦用别的借口逃脱。”
茨木反唇相讥:“你又不是我,更不了解我挚友,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桌上的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争端实在来得莫名其妙,赶紧开头把话岔开了去。茨木心中不痛快,始终有什么堵着似的,虽然那个高个男人没再说什么话刺激他,但几杯酒下了肚,脸也泛了红,开始仗着酒劲揪着旁边的人念叨起酒吞的生平琐事来,一件接着一件,快连把酒吞幼童时的糗事都抖落了差不多。大家都嫌他聒噪,赶紧又给他灌上几杯,直把整个人给哄得睡了过去,这才求了个清静。
如是闹腾了一晚上,人也乏了,酒也光了,奇顿到了快打烊的时候,众人也就三三两两收拾东西准备走人。茨木一摇一拐地叫源博雅和书翁搀扶着,走向门外。风一吹,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大天狗看了看怀中表:“快十二点了,好在茨木家离这也不远,我和博雅搀着他走便是。”说着,他看向书翁,脸上表情柔和了几分,“你也累了,今天本不是你份内之事,早点回去休息吧。”
书翁看着大天狗张了张口,想说句什么却始终没说出来。半晌才低下了头,乖顺地说了句好。
一目连裹紧了身上的羽织,他还是穿着和服来的。凉风灌进来,让他不禁颤了一下。荒像是体察到他的寒冷似的,挨近了他站着,可惜却像冰柱似的,毫无暖意。
“那我们也走了,路上多多注意安全,还有,生日快乐,大天狗君。”
大天狗平素冷淡的面容此时也露出些雪融似的笑意来:“谢谢你,阿连,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还有荒君能赏光来,我也很高兴。”他像打暗语似的冲着一目连眨了眨眼睛,一目连心下了然,也跟着弯唇笑了起来。
荒依旧把手插在大衣兜里,挺拔地站着,向他们点了点头,低头对一目连说:“我们走吧。”
“你等等!”
这时明明应该是醉得不省人事的茨木此时却从源博雅的肩上抬起了头,一双醉酒的充血的眸子紧紧盯住了荒,一瞬不瞬。半晌他眨了眨眼,声音却跟着软了下来:“那个,我……我应该怎么抓住机会呢?”
他是那样热切地紧紧盯着荒,试图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金科玉律来。岂料荒却一摊手:“我如何知道,我又不认识你们。”
一目连心里觉得好笑,还没表现到脸上的时候,手却被荒牵起了来。
“我只知道,我怎么抓住这一个,就够了。”
一目连耳根子上的烧,直到被凉风吹了半天,才慢慢有些退下去。
那只握着荒的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放下过。两人心照不宣地牵着,不紧不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荒的手有些凉,手掌骨架宽大,指节修长,连触碰上的感觉都是干燥清爽的。倒是一目连自己,觉得手心像是出了汗,把手虚握成拳,却又被他耐心地、不紧不慢地打开。
“还不好意思呢?”荒调侃了一句。
他说话是不带笑脸的,但是从上扬的声调里也能听出对方的好情绪。一目连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慢慢地张开手,紧紧地反握住荒。
他抬起头,点点落落的星光都降落在他的双眼中,闪闪发光:“总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原本我以为,那次转校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或者就算是再见到你,也应当是物是人非。你总该组建自己的家庭,有妻有儿。我一直以为这些年来只是我一个人……而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却从来没想到,我们不仅再见了,还发展成为……这样的关系。老天真的很厚待我了。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却发现是个梦。如果就算是梦的话,也拜托让我多做一会儿吧。”
荒沉默地把一目连的手放在了唇边,他的脸是冰的,嘴唇却显得有了几分温度。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是一个人?”
一目连温柔地噙着笑,注视着他:“大概是因为你太好了,我总是不敢奢望太多。”
荒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眨了眨眼睛,却流不出半点眼泪来:“你才是最好的。”
一目连被逗得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比这个了。”
荒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道,“不会是梦的。”
“嗯?”一目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不会是梦的,就算真的是梦,我也要让他照进现实。”
第二天一目连甫一进门,便听见同事在大声抱怨。
这是怎么了?他将眼光投给临挨着的其余几人,只见他们努努嘴,小声说:“还不是被田中君给闹的。”
“哎呀,田中最近怎么了啊?都不来上班。组长都把他的工作堆在了我身上,真的是太累了!”
一目连一边放下公文包,一边搭话道:“确实是有三天都没有看见田中君了。”
“啊,是的吧,宅居电话打了也一直没有人接呢,把组长急得都快报警了!”
一目连微微蹙起眉头:“照理说,田中君不该会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
“这可难说,”编辑组的副组长池田太郎在一旁冷着脸打断了他,“上次的新闻就是他积压了很久才推给我的,害得组里的人都被社长批评了一顿。”
一目连年纪轻,又是新来报社不久,见他这样说了也不好回嘴,便笑了笑坐下了。
一群人如是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会儿,也见不得能消什么怨气,只好坐下继续干手头上的活计。却见他们的组长青着一张脸,推门进来。
“你们……”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颤音,靠在门前,大口喘了几口气,仿佛在拼命压制住内心的情绪,“待会我下午要去警局做个笔录……田中他,在家中遇害了。”
田中健吾被人发现暴死家中的时候,已是死去多时。
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尸臭,刚被人发现的时候,还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蟑螂在那腥臭的尸体上爬来爬去,享受这顿不可多得的大餐。它们一看见人来了,就忙不迭地四处散开,迅速地钻进房屋四周的犄角旮旯里。
纵然是再怎样经验丰富的警官,看见这个场景也不免内心直泛恶心。有些定力不好的年轻警察直接扶着墙扭过头吐了。
——因为田中健吾的死状实在太过凄惨。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脸已经是血肉模糊地糊成一团,隐隐可见森森的白骨。那像是动物啃咬的痕迹遍布整个身体,他的肩膀、手臂、大腿骨,乃至腰侧,均是皮粘连着肉的断断续续的一块块。法医翻开那粘连的尸块,发现他的内脏都已经被人全部掏空了。
那一堆几乎是尸块和骨架撑着的东西摊在地上,诡异地摆着一个扭曲的姿势,像被诅咒一样,将头部极高极扭曲地向上扭着,好像在遥远望着什么东西一样。但是他的眼珠子却已经被人掏去,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眼眶。
警察们巡视了一下四周,从尸体的视线那端,却看见了一个缝制粗糙的红枫娃娃。
娃娃扭曲地咧着一张艳红的嘴,静静地兀自笑着。
【荒连】太阴 15 完结
by龙大
太阴怀胎,也是同天下的女子一样,要长足十个月的。
这十个月里,一目连也曾回去过拜访了自己长久未见的族人、亲属。
因为身体已经很沉重了,所以他拒绝了荒的要求,不想要太大张旗鼓地出行,只带了随从侍女各二人,备了马车一架,没有提前通知,悄无声息地就从皇宫的小侧门里出去了。
荒打量他的时候,看他穿得一身清淡,除了衣裳的布料还能看得出是最优质的以外,别的地方,连半点的装饰、花纹也没有。
他就随意问了问,为什么要这样,一目连说:
“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荒倒有点好奇心,攥过他的手,搁在自己的掌心里,看他说:
“怎么?”
一目连任他握着,沉默了一会,回答道:
“在族里,跟我熟识的人,应当已经不多了。”
荒...
by龙大
太阴怀胎,也是同天下的女子一样,要长足十个月的。
这十个月里,一目连也曾回去过拜访了自己长久未见的族人、亲属。
因为身体已经很沉重了,所以他拒绝了荒的要求,不想要太大张旗鼓地出行,只带了随从侍女各二人,备了马车一架,没有提前通知,悄无声息地就从皇宫的小侧门里出去了。
荒打量他的时候,看他穿得一身清淡,除了衣裳的布料还能看得出是最优质的以外,别的地方,连半点的装饰、花纹也没有。
他就随意问了问,为什么要这样,一目连说:
“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荒倒有点好奇心,攥过他的手,搁在自己的掌心里,看他说:
“怎么?”
一目连任他握着,沉默了一会,回答道:
“在族里,跟我熟识的人,应当已经不多了。”
荒握着他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一紧,微微笑道:
“看来你从前在太阴的时候,人缘也并不是很好。”
“这倒没有.....”一目连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也从善如流地接续他的话,眼睛里露出温柔的、怀念的笑意,“我还是有很多兄弟姐妹的,在离城做了祈雨使之前,族中也有其他的许多好朋友。”
“现在呢?”荒的心思不在他的回答上,看他圆润的腹部,忍不住就轻轻地抬起手来,极其轻柔地抚一抚。
他转过头去,忽然不说话了,几个侍女在房间里急急忙忙地走动,收拾随行需要带的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荒也就跟着他停下来,两个人都转过头去,隔着窗户,静静地瞧着廊前的花草。
今日的阳光,真的是好极了,落进房间里的时候,空气中的每一粒微尘都纤毫毕现。
直至听见不远处的宫墙外,一声高昂、清亮的马鸣声。
“您该走了。”
萤草来唤他。
她呼唤了一声之后,就退出去,站在门边,垂手等待着。
“路上要小心。”荒嘱咐他说。
“遵命。”一目连扶着自己的腰,慢慢地弯下来,有些吃力,然而动作很坚决,一点儿也不犹疑地,朝他行了一个礼。
荒看着他沉沉地鞠下去,白皙的后颈处隆起小小的、光滑的一条颈骨的形状,以爱怜、温柔的目光俯视着他。
他从未忘记过应行的礼数,即使在最亲密的关系里,即使已经过了这样久的时间,一目连的姿态也是谦逊、低微的。
这一刻他弯下腰去,在满室鲜亮的光线的折射中,荒又恍惚地想起,那一次他跪在自己面前,声音颤抖地说一目连参上的场景。
——好像他还是京城外遥远荒凉的祈雨台上的一个小小祈雨使,他仍是那个在富丽皇宫里,高高在上坐着的,连面也没有见过的皇帝。
一目连抬起头来,他的思绪就暂时地中断了,他习惯性地,要再看一看他的脸,却在上面看见了一丝深深的疲惫。
这点儿倦意蒙在他苍白,洁净的面容上。好像擦拭不去的灰尘一样,
“刚才的时候,陛下问我,我以前熟识的那些人,现在都怎么样了......”
“嗯。”
“我活得很久了,他们都死得差不多了。”
“......”
“从很早之前起,我就再也没有交过新的朋友。”
一目连转过身去,轻轻地说。
在太阴族中,一目连的这一辈,现在还活着的人,其实还是有的。
不过,剩得也不多了,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了,她是一目连的最小的一个堂妹,终身也未出嫁,一直就留在族中。
她平日里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可讲的,不过是待在家里,偶尔出来晒晒太阳,看看后辈而已。
后辈们有时候也很羡慕地问她:
“您这样的长寿,秘诀是什么?”
她就笑着回答:
“一辈子不嫁,首先就少了与婆婆相处的麻烦,其次又少了带孩子的苦恼,心情康健,怎的不长寿?”
后辈们听了,立时就觉得有道理,却也有人忍不住问道:
“那岂不是太孤单、太寂寞了?”
她便笑呵呵地说:
“有你们这些小孙子在这里,我乐都来不及,又怎会觉得孤单?”
小孩子们相互看了一眼,有人犹犹疑疑地,小声说道:
“那......要是我们长大了,离开家了,也不在您的身边了呢?”
她伸过皱纹遍布的手来,往那孩子头上拍一拍,暂时不作声了。
那孩子就显出很是紧张的模样,仰着小脸朝她望着。
“也不是这样。”她说,“人走了,一起过的舒心日子,总是带不走的。”
她坐在廊檐底下晒太阳。
小摇椅是别人帮她端到院子中的,她搬不动,铺在摇椅上的垫子,却是她用了许多许多年了的,边缘破旧、发毛,她舍不得丢弃,都是自己当初眼睛还明亮的时候,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的。
她的腿脚有些毛病,下雨天的时候,总是会发疼,所以她把晒太阳的机会称作“晾腿”,一动不动地,以最舒适、最放松的姿态,整个人拱在椅面上。
离她不远的地方,蹲着一只皮毛光滑水亮的猫,窝在瓦片上,绒绒的一个球。
在这样昏黄、温暖的日光下,她的眼睛里,看不见眼前的东西,看见的,只有脑海中的回忆。
在意识混沌,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突然听见有人喊:
“当今的皇后......皇后来了!”
那只猫从瓦片上蹿了下去。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来,一时间,她迟钝的脑中,还没有太理解那句话的意思,眼膜上好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看见有个人立在她的身前,很熟悉、却很怪异的身形。
于是她慢慢地从椅子上坐起来,悠悠地凑了过去,想要瞧得更清楚些。
一目连静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看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
她已经很老了,头发花白,脸上长满了斑点,皮肤松弛,耷拉下来,摇摇欲坠,眼珠子的颜色浊黄,黯淡.
当她辨认出他的面容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也曾出现过甜蜜、明亮的光芒,神采清澈,整个人的面容都活泼起来,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但是下一秒,她就回过神来,好像清醒了。
她坐久了,腿有点发麻,站不起来,仰着头看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哥哥,模糊的视线扫过他饱满的皮肤,红润的嘴唇,挺直、修长的骨骼,青春、美貌,仍然都在他的身上。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渐渐地,嘴唇颤抖了,目光里露出一种痛苦、绝望的神色。
一目连看着她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发出恸哭的、撕心裂肺的声音,萎缩的、弯曲的身体伏在椅背上,一顿一顿地抽搐着。
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一滴一滴地掉在靠垫上,一小块浅色的布料也变成了深色。
有人听见这样不同寻常的声音,敲门来探,看见院子里的情形,还微微地愣了一下。
一目连就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这边没事,让他出去。
那年轻的族人在离开前,带着一种惊讶极了的神情,腿是往外走的,人却一直转过头来看他,眼睛黏在他的身上,不曾挪动半分。
一目连的脖子上感觉到了旁人刺痛的目光,但他僵直地站着,并没有提出异议。
每个人——每个太阴族里的人,在看见他,与他隆起的肚子的时候,都是这样异样的眼神。
他等着她停止哭泣,极慢、极慢地走到她的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花白的头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没有顾忌她尚未流干的泪水一片片地蹭到自己的衣服上。
“你和我的母亲,真的像。”
他说。
她从他怀中挣出来,冷笑一声,说:
“为什么,就因为我现在也和姑母过世的时候一样,老得不成样子了吗?”
“不是的。”一目连回答。“她过世以前,握着我的手的时候......”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那只枯干、嶙峋的手,面色平静地续道:
“也是用这样仇恨、痛苦的眼神看着我的。”
她愣愣地看着他。
听到这句话之后,她像一小簇猛然升起的火焰,又被一桶水当头浇下,好像失去了力气,软绵绵朝后仰去,倒在椅背上,一目连及时地接住了她。
她的头靠着他隆起的腹部,耳朵里听着他肚子里传来的另一个生命的声响,脸颊好像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不知不觉地,眼睛里又扑簌簌地滚出泪水来。
——真是熟悉的身体温度。
......真的是,好怪异的感觉。
“你实在是不必要哭的。”
一目连轻轻地说。
“活久了,实在有很多苦恼。”
“当真?”
“......”
“我反问你一句,你就犹豫了。”她苦涩地笑起来,微带嘲弄地说,“看来......你也没有多信自己。”
一目连闻到她的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陈旧的气味。
一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回忆,一幕一幕地闪过,好像渐次展开的图卷
有童年时,他与兄弟姊妹们一起奔跑、追逐的场景;
伴随着的,是成年礼上,那颗金黄色的龙珠吐落盆中的叮当的响声;
集市中央的舞台上,他在磅礴的鼓乐与雨水中,浑身湿透地跪下来,感谢上天的赐予;
他看着兄弟姊妹、亲朋好友,一个一个地老去、死亡,被抬起来,装进棺材里。
黑色的丧服,穿了又穿,每次他都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流很多很多的眼泪。
渐渐地他开始明白,人是敌不过天命的。
大多数的人,一辈子也不过活几十年,与他太阴的长寿相比,就像是白驹过隙一样。
最后一次,死的是他儿时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在满丧堂的高昂、整齐、排练好了一样的哭声中,他站在人群里,昂着头,硬生生地,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
有人就用胳膊肘戳他,怒道:
“你怎么不哭?”
他张开嘴,眨了眨眼睛,鼻子有点发酸,但是眼眶是干燥的,眼角没有水湿的痕迹。
“真是冷心肠!”
那人恨恨地说。
“无情极了.......”
他听着这样的指责,脸上却没有什么波动,内心一片死寂,像是早已不会惊起涟漪的湖水。
活着,实在无聊,要死,却也没有勇气。
活到哪里,就算哪里吧。
一目连在城外的石头高塔上,在苍翠的山与树间,看着太阳从西边的天空中,一点点地坠落下去的时候,心里便这样想道。
——好像全然认命了一样。
直到他听到一声“一目连”的呼唤。
直到他低下头去,看见了高塔底下,那个骑着白马的,仰起来,专心致志看着他的俊俏少年。
她看着一目连沉默了这一会,眼睛是对着自己的,显得恍惚、迷离,她猜他是在透过自己,看别的地方,想别的事情。
于是她小小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就像小时候一样。
然后他就像是惊醒一样地抬起下巴来,眨了眨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动了动嘴唇。
她忽然有点儿忐忑,有点儿害怕,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你瞧我们,都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
“嗯.......”她像梦呓一般地跟道。
“那些自欺欺人的话,我也不必再提了。”
一目连的眼睛里,露出温柔、平静的笑意。
“活久了,的确是有无数的苦恼。”
“但我现在却觉得,这是一件极大的幸运。”
“为什么?”
“不然的话,就没有遇到某些人的机会了。”
他的睫毛落下来,顶着阳光,投在脸上,是绒绒密密的一小片影子。
她看着那影子,愣了半晌。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你后悔过吗?”
“就算后悔,又能怎样?”他来反问她。
“.......”
一目连站起身来,立在她身前,神情忽然肃穆起来,垂首一字一句地答道:
“我之所言,之所行,皆不后悔。”
后来的事情呢?
后来的事情,也很简单。
产期将近,所有的人都紧张得不行,包括荒,更是一天到晚地来问他的情况。
反而是一目连来安慰他说:
“一切都会好的。”
果然很好,很顺利。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过了两年,又增加了一个。
一开始的时候,还有公卿贵族们蠢蠢欲动,劝着要给皇帝添新房,纳娶新的妃子,
但是帝心匪石,不可转也。
渐渐地,异议的声音就愈来愈小,直至埋在了角落里,再也听不见了。
皇帝与他的太阴的皇后,成为了这个国家里,最典范的一对夫妻传说。
三十岁的时候,荒十分开心地与他说:
“现在,决计没人再会说,我看着怎么比你还年轻了。”
四十岁的时候,荒在镜子里照一照一目连和自己的脸,说:
“你瞧,这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与一个毛躁的小年轻。”
五十岁的时候,他说:
“现在,可算是一对老夫少妻了。”
又过了六十岁,七十岁。
他开始在床上躺着,一整天一整天地昏昏欲睡。
子女都跪在外间,一目连守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
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忽然却睁开眼睛来,向着一目连说:
“我想看你跳一次祈雨舞。”
他已经昏睡了许多天,在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叫他跳一支几十年不曾跳过的舞蹈。
他咬着牙,手指陷在床单里,太用力,骨节的颜色都是白的。
“几十年了.......”
他扯着嘴角,笑得很难看。
“我已经忘了怎么跳了......”
荒轻轻地笑了笑:
“你记得的。”
他的手很慢很慢地伸过去,牵了牵一目连的手腕。
“我也记得的。”
他忍住哽咽的声音,站起来,说:
“好。”
跪在门外的子女们,过一会儿,就觉得窗外的天空,渐渐地暗了。
雷声劈落,暴雨顷刻而至。
整个寝宫,笼罩着一片新鲜、滚热的湿气。
他们左右相望着,纷纷地站起来,鼓足了勇气,才敢进入里间。
皇帝躺在床上,还是闭着眼睛,还是同样的姿势,只有唇角带着微微的笑容。
一目连坐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点哭泣的声音,泪水却一直顺着脸颊、脖子流下来。
在所有人海浪般的悲鸣声中,怔忡间,一目连立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床边。
走了几步,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就在几分钟以前,荒还对一目连说:
“可惜,没有能多看几次你跳这样的舞。”
“若如此,这天下,怕是要被水淹了。”
他苦涩地笑着,抬起手来,指一指窗外黑沉沉的天空。
荒还在说话,但是,已经很疲惫了,眼睛几乎睁不开。
“那下辈子,也是有机会的......或许换我来.......也可以......”
他深深地睡了过去,面容平静、苍白,却是再无欲无求、心愿完满的神情。
之后的七天。
一目连没有合过一次的眼睛。
子女们很担心他,劝他睡觉,他也恍若无闻。
在第七日的子时,有人发现,他在灵堂的地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面庞仍然鲜艳、美丽,青春,只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荒连】太阴 10
日常警告:
本系列有双性,产子内容,狗血情节本质只为无脑肉服务,请阅读前注意。
by龙二
10
那一瞬间,一目连的心跳都近乎凝滞。
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自己的死亡。太阴一支血脉天生福寿绵延,死亡似乎是距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但是当他一次次地目睹自己身边非太阴一族寻常寿命的人的离去的时候,却又控制不住地联想到自己将死的那一天——那将会是一个寂寞永久的黑甜乡,他在其中沉睡,永不会醒来。至于死的时候到底有多痛苦,他并没有想过,或许也不敢多做猜想。
但是他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是来得那样突然。...
日常警告:
本系列有双性,产子内容,狗血情节本质只为无脑肉服务,请阅读前注意。
by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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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一目连的心跳都近乎凝滞。
在漫长的人生岁月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自己的死亡。太阴一支血脉天生福寿绵延,死亡似乎是距离他很遥远的事情。但是当他一次次地目睹自己身边非太阴一族寻常寿命的人的离去的时候,却又控制不住地联想到自己将死的那一天——那将会是一个寂寞永久的黑甜乡,他在其中沉睡,永不会醒来。至于死的时候到底有多痛苦,他并没有想过,或许也不敢多做猜想。
但是他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是来得那样突然。
他感到荒从背后猛地扯开了他,但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薄薄的匕首劈开繁复的外衣,无声无息刺进他的身体里。
荒在慌乱中攥住了他的手,一目连从来没有发现,这个人的手竟然也可以热得发烫。干燥的、炽热的手,紧紧地握牢他的五指,生怕人下一秒就会不见似的。
后来想来,怕是自己的手太冷了。
宴会突然间闹成了一团,酒杯打翻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嘶吼声,彼此乱成一团。几个侍卫见此形状,不由得大惊失色,拎着剑便要冲上前去,却猛然脖子间一凉。他们平日里熟悉的同僚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将剑抵在他们的脖子上。
“你们这是,”他张嘴,又惊又怒地瞪着他,磕磕巴巴地蹦出几个字,“要反了。”
同僚冷漠地看着他,手上微微一用力,在他脖子上划上一道深深的血线来。
宫中形势一时逆转,文武百官们被这压倒性的局面震慑得不敢动弹。实际上他们本身也动弹不了:喝了下药的美酒,此时像抽筋断骨一样只得瘫在地上,用惊惧不定的眼神瞪视四周,惶惶然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荒抱着一目连瘫软下来的身体,望向殿下那个唯一那个露出笑容的男人。
橘亲王不由得鼓起了掌。
“美妙的剑舞,本就已经难以让人忘怀,竟然还有如此感人的情谊,真是让我等好生艳羡陛下。烟姬,你下来罢。”
烟烟罗不慌不忙地从荒的身边站起来,款款走下台去,在橘亲王的身边站定。她路过右大臣那一帮有学有样瘫在地上的老臣身边的时候,用力踢了为首的右大臣一脚:“好了,别装了。”
老头被烟烟罗踹了一个激灵,脸上似乎露出了非常不好意思的神情。慢吞吞地爬起,掸了掸自己的衣袖,不敢与荒对视似的垂着头。
有贼心没贼胆,造了反还想做忠臣样。橘亲王在内心嗤笑了一声,接着看向殿上面无表情的年轻人。
真是年轻又愚蠢的帝王,一天到晚只知沉醉温柔乡。被身边的人骗了个一干二净却也浑然不知。烟姬方才撒娇着喂下去的酒水,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发作了。方才舞剑的时候便见他声音低弱,而现在又是半卧着一动不动,想必已经发现自己身体动弹不了了吧。
橘亲王极惋惜似的叹了一口气:“本来也想留你一命,但是想想留着着实是个祸害。”他看了一眼荒,却哈哈地大笑起来,“瞧瞧,又是这个眼神,每次都是这样一副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实在是让人——”他垂下眼睛,目光森冷,咬着牙捏着手上的白玉酒杯,“让人太恶心了。”
说罢,他便将手中的酒盏一挥,飞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碎响。舞剑的青年见此形状,得了命令,便举起那血淋淋的匕首,向荒的头上砍去。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火光电石间,荒猛然一跃而起,牢牢地钳住了青年的手腕,甚至用上几乎要将其折断的力气。青年不曾料到会有这个变动,吃了一惊,匕首也顺势落了下去。他哀哀地叫唤了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喑哑的、牲畜般的嚎叫。荒从御座后抽出自卫的宝剑来,手起刀落,便听得“扑“地一声,将他捅了一个对穿。便见得那青年再也无法呻吟半句,倒在了地上。
大片的血渍像花朵一样地在他的尸体边上盛开了起来。
橘亲王见状,不由得神色大变。他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荒竟然还有力气制服别人,慌乱之下也顾不上体面了,破着嗓音尖声大叫道:“快,快押下他!”
可是,一时竟无人响应。
橘亲王惊恐地环顾四周,那原本是说好的反水的侍卫们,此时却像木头似的杵着,一动不动。他们沉默地收回方才抵在别的侍卫脖子上的兵刃,那新鲜的血线依旧刺眼,可他从他们凝滞的、死气沉沉的脸上读到了一丝不妙。
右大臣一帮人也觉察到了异变,抬起头惊惧地看向台上那个神色冷峻的年轻帝王,第一次感到了令人窒息的迫力。
他们不由自主地腿一软,俯跪在了地上,撑地的双手禁不住瑟瑟颤抖了起来。
荒站在高位,冷视着蝼蚁似的臣下们。
“你,你根本没有中毒……你方才都是装的?!”橘亲王前了一步,愤怒和不甘心使得他的脸都丑陋得扭曲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荒把剑从仰躺的尸体上抽出,沥沥的血滴在玉砖的地板上。“我从未上当过,从你上贡烟姬的那一天开始。”
一旁的烟烟罗闻言脸色不由得变了几变,张口欲言,却又生生地压了下去。
这时,训练有素的大内护卫们才从宫殿外破门而入,他们里里外外地将他们围了一个严实。橘亲王和手下的几个亲信,以及右大臣的党羽们,此时被重兵环伺,再无逃脱可能。
头中将不由得一晕,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了起来,高声哀嚎道:“殿下!我是被他们所逼迫的啊!殿下!”
几个老臣也顾不上体面了,亦一声高一声低地抽噎哭号起来。
荒不发一言,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他重回御座前,弯下身,整个将一目连抱在怀里。
荒颤抖着用手将那汨汨流血的伤口堵住,糊腻腻的鲜血浸润了他的双手,却发现怎么也堵不住。他的心似乎也像那被洞穿的伤口一样,内里全部都被掏空,只余下一个空落落的架子。
“一目连。”他极小声地唤道,“一目连。”
你为什么要冲上来呢?他有些恍惚地想到。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就连最亲的母后都不曾告诉我,原来这个世上,还会有别的人冲过来为我分担苦难。
以惠比寿为首的众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一目连安置在担架上。轻手轻脚地,生怕出了半分偏差。
荒捂着一目连那血流不止的伤口,心下惶然。
而此时烟烟罗站在殿上,纤细的脖颈已经搁上兵刃,周边的老臣哭得涕泗横流,接连磕头哀嚎,橘亲王面如灰土,瘫坐地上,半句话也无。唯有烟烟罗一个直挺挺地立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
荒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便也对望了回去。视线相对之间,却只见烟烟罗强作出一个笑容来。那张艳丽的红唇一开一合,吐露出的话却分外令人心惊。
她哑着声音道:“照顾好他,好歹两条性命。”
语毕,还等不及旁人反应,她便就着那抵在脖子上的兵刃,顺势划拉了上去。
一目连还记得那一年,他刚刚成年。按照族中规定,凡是成年之辈,无论男女,都要进行太阴之体的检验。他们一族,传说中受上古神龙眷顾,总会出现具有特殊体质的子辈。那些人寿命极长,容颜也往往不见得老。若无意外,则一生总是福寿延绵。且无论男女,皆能天生孕育子女。
虽说是太阴,添缀了许多美好的名头上去,但是细细想来却更像个不老不死、不男不女的怪物。
一目连同他的几个同辈的兄弟姊妹跪在祠堂之前,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老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做工古老精致的白玉盘来。其上端着一个硕大的铜制圆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卧了一条雕工精美的长龙。尾向天,头朝地,龙嘴略略成一弧度张着,口中含一铜锈了的龙珠。此物不知以什么原理制成,要求人割破了手,将血沿着圆球的顶端小孔渗入。若是毫无动静,那是正常人的血液;可若是龙吐了珠,那便是太阴了。
而他们这族已经太久都没有再出过太阴。太阴这个存在,似乎更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因为时间久远,甚至连真伪都无处辨认。可一代代依旧沿着这个传承下来的法子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更像是每个族人在成年那天都必过的一个仪式。实际上,并没有人抱有希望看见龙吐珠的景象出现。就连族中年纪最大的太奶奶也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阴。
排在一目连前面的几个兄弟姊妹都已经走过了场,他们用白布扎起了自己的手指,看到年纪最小的一目连便出言安慰道:“没什么,不疼的,忍一忍就好。”
一目连点点头,他向来忍性不错,想来也不怎么在意这个。
族中的长老肃穆着脸,用小刀深深地划开了一目连的手指,淋漓的鲜血沿着食指潺潺而下,落在铜球的顶端。一目连看着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地滴进那污渍斑斓的铜球里,上面干涸了别人的血。乌黑的、凝固了的脏色。
他微微别过了脸。
那铜球落了血滴依旧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事都未从发生一般。一目连走了过场之后,便用洁净的布将自己的手指裹住了。正当他转身预行的时候,却听见身后轻微“哒”地一声。
原本都困得阖了眼的太奶奶都微微地瞪大了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她颤颤巍巍地拄起拐杖站了起来:“这孩子……”
一目连转过头去,却见得铜球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卧龙,龙珠均不约而同地从它们的嘴里吐了出来。本是布满铜锈的龙珠却因为沾上了新鲜血液的缘故,蜿蜿蜒蜒地爬上几道艳红,落在白玉盘上,艳得诡谲,红得惊心动魄。
——他是命定的太阴,此后的一生也随之改变。
族人想长久地把他留在族中,以庇佑本族长长久久。故而推开了他一切的亲事,后来又做了祈雨使,更是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他看着同辈的族中兄弟姐妹们逐渐成熟长大,而后又迅速地容颜老去,乃至死亡。而他依旧是那幅成年不久的模样。他的母亲直至死也没有能抱一抱自己的小孙子,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堂兄妹大颐享天伦之乐,而身为独子的儿子渐渐孑然一身,再无依靠。
年老的女人在临死之前抱住他的双手,恸声哭泣。
“造孽啊,怎么就是个太阴!”
那是一切命运的起点。
他在族中兀自度过寂寞的几十年,他看着兄弟姊妹成婚生子垂老而至死亡,他在凉台上跳着祈雨的舞蹈,飞扬起的土尘和汗水黏在潮湿的脸上,他看见台下那个模样不驯却神情着迷的孩子,他跪在大殿前听年轻的皇帝宣布娶他为妻,红烛昏罗帐的叠股交欢,他看见另一个娇美年轻的女子缠在皇帝怀里时内心的五味陈杂,他闻着降真香隐没下来的眼泪,最后挡在前面钻心的一剑。
所有的爱恨纠缠因果孽缘最后都化为那四颗落在白玉盘上的红珠子——如果可以,一目连想回到自己成年的那一天,无论怎样都好,他都想堵住那兀自滚落开来的,改变了他一生命格的龙珠。
荒看见躺着的人眼角有泪水隐没,落在发梢上,消失得无踪无迹。
眼泪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也不过是晶莹一闪,倏忽不见。荒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对方的眼角。
他不敢太用力,床上的人已经气若悬丝,仅吊着一口气在。他用此生最温柔的谨慎,轻轻在一目连的眼角滑过。
那是湿润的。
*测试太阴的仪器灵感来自张衡的地动仪(……
*测试太阴的规矩灵感来自《三喜》。
【荒连】太阴09
预警见前章。
一个晚上赶出来的东西,手里的坑只想趁周末快点填完。质量不好的话也请多原谅,尽力了。
by龙大
09
此是中秋皇宫家宴,排场之大,表演之精,世所闻名,所在场的,多是皇家贵族,另有几位高官重臣,也携了家属前来赴宴,气氛十分热烈。
舞人相继入场,先表演的舞蹈,便是从大唐传来的歌舞《青海波》,所在场的舞者,皆是良家公卿,步态神情,自有一派优美高雅的风度,且歌且咏,美妙之极,席上诸人,心醉神迷,笑逐颜开,喜悦之情,难以形容。
歌舞声中,烟烟罗执了小小鎏金酒壶,壶嘴儿细长,在瓷酒杯中,斟满一杯,酒水出壶,颜色清澈金黄,如琼浆玉露,双手捧着,膝行至荒身前,低下头来,柔声道:“妾身敬皇上一杯。”
荒...
预警见前章。
一个晚上赶出来的东西,手里的坑只想趁周末快点填完。质量不好的话也请多原谅,尽力了。
by龙大
09
此是中秋皇宫家宴,排场之大,表演之精,世所闻名,所在场的,多是皇家贵族,另有几位高官重臣,也携了家属前来赴宴,气氛十分热烈。
舞人相继入场,先表演的舞蹈,便是从大唐传来的歌舞《青海波》,所在场的舞者,皆是良家公卿,步态神情,自有一派优美高雅的风度,且歌且咏,美妙之极,席上诸人,心醉神迷,笑逐颜开,喜悦之情,难以形容。
歌舞声中,烟烟罗执了小小鎏金酒壶,壶嘴儿细长,在瓷酒杯中,斟满一杯,酒水出壶,颜色清澈金黄,如琼浆玉露,双手捧着,膝行至荒身前,低下头来,柔声道:“妾身敬皇上一杯。”
荒看这美貌宠妾一眼,她今日是着意多加妆扮了,用胭脂抹得嘴唇殷红,又画出长眉鬓角出来,身上环佩叮当,衣裳华丽,金丝缠绣,式样不如皇后礼服繁复,颜色却鲜亮夺目许多,把她年轻的身体包裹着,如同一件美丽的礼物一般。
他坐在位上,手中拈着一个白玉酒杯,仿佛拈着一枚棋子,也不喝里头的酒,只管把她上下细细打量一番,烟烟罗膝跪着,觉得他这眼神与平时不同,望得她全身发冷,脸上虽还挂着妩媚的微笑,背后却一阵一阵地发凉。
见宴席两旁,已有人把目光投向了这边,她无可奈何,双手仍端端正正地捧着那酒,僵硬道:
“皇上……”
就连一目连也转过头来,这场宴会上,他原本已经打算是绝不理会这两人的事情,免得自己心情波动了,但两人之间,这样奇怪的僵持——我若不看着他们,万一出了什么事,让别人看了笑话,可如何是好?他以这个理由安慰自己,掩饰内心深处丑恶的欲念。
他眼望这情形,心里扑扑跳着:怀着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既希望他接那杯子,又希望他不要接。
见荒伸手过来,终于挟了这尴尬的小瓷杯去,烟烟罗松了一口气,温言软语劝道:“贺陛下大宴之喜,这杯酒,皇上就此干了罢。”
就在这时,荒微微偏过头来,与一目连的目光碰上了。
碰撞的一刹那,他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点复杂的情绪,两人的眼神,好像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匹马车相遇一样,都预感到了有翻下山崖和坠毁的危险,但是他们互不相让,各扯着缰绳,执着往前冲,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旁人只见那太阴皇后蠢蠢欲动,神情死而复生,仿佛一条冬眠苏醒的蛇,脱了温顺的面具,脊梁挺起,张开了嘴,就要露出赫赫毒牙出来。
然而毒蛇出巢,只有短短一瞬,最终被人提将起来,埋回了冻土之下。
一目连醒悟过来,往后缩一缩,咬一咬牙,别过头去,心道:不是说好了不看,怎的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
荒坐正席上,见他转回身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端着的杯子,有那么一丝微不可见的颤动,然后举到唇边,仰了头,把杯子里的酒水,慢慢倒进了嘴中。
烟烟罗面上露出欣喜之色来,盈盈拜倒,说:
“多谢陛下。”
她刚要起身,肩膀却被荒伸手按住了,只得继续伏着。
荒用另一手取了一条浸湿的手巾擦拭嘴角,擦拭完了,把手巾抛进身边小侍女捧着的盥手盆儿里,方才慢悠悠地在她耳边道:
“我不说抬头,你便不能抬头,我不让你抬头,谁允许你抬头了?”
手一松,令她坐了起来。
四旁盘盏交错,歌舞乐声不止,这样的耳语,在场的,再不能有第三人听见了。
一目连虽低着头,眼角余光,耳中听觉,却无一处不集中在那两人身上,身边吵吵杂杂,欢欢喜喜,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仿佛这热热闹闹的宫殿之中,就只有他一人存在。
——但见那皇帝低下头来,在烟姬耳边说了几句,这女子立即满脸晕红,显得一张白皙脸庞,薄薄地铺满了春色。
烟烟罗虽心知刚才没人听见,不至于丢了大面子,但被讲了这番话,若说心里没有委屈,也是不可能的,只因对方是皇帝,面上万万不可显出生气的神情来,只得忍了又忍,轻声答道:“是。”声音甚是柔顺,便要退回去。
“慢着。”荒唤她,“你给我敬了酒,难道不给皇后也敬一杯?”
一目连猛地抬起头来,道:“我......”
烟烟罗便敛了自己那点委屈心思,旋身回自己桌前,摸了摸壶身,笑道:“这酒冷了。”执壶起来,轻轻巧巧地往桌旁痰盂一倒,立即有侍女上来,在壶中添上新酒。
她复斟了一杯,行至一目连桌前,却停住了,也不说祝酒辞,瞟了一目连一眼,含笑道:
“不是妾身有不敬之意,只怕是皇后喝不得酒。”
荒道:“为何?”
她眼珠子在一目连身上转了一转,一双纤纤细手端着酒杯,笑意又加深了几分:“皇后……身体不佳,还是不要喝这种刺激东西的为好。”
她轻声道:“您与他是夫妻,怎的就没注意到,他身上不好?”
一目连道:“我怎的不能喝?”
他站起身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仰头便灌了下去。
暖酒入喉,如一支燃烧的箭,直入腹中,这酒是陈的桂花酒,在地下埋藏了甚久,今日才被挖藏出来,刚打开时,十分浓稠,几乎是糊状的,掺了许多别的好酒,才成了如今澄黄的酒水,桂花的香气,消失得几乎闻不到,只喝在舌头上的时候,才能觉出那一阵阵的甘甜醇厚。
他浑身的血液都热起来,小腹里一阵激跳,微微作痛,仿佛全身的血流都汇集在了那一处,却也不是平常的那种痛法。好像除了胸膛里那颗心脏,小腹里还另装了一颗,扑扑跳动着。
荒默不作声看他喝了,忽地眼神一凛。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原本冷静的脸上,忽地出现了一种怀疑的表情,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丝的惊慌失措。
一目连举着杯子,一杯酒落肚,他眼眶忽地发热起来,心中思绪,如千丝结般愁乱,便吟道:
“应君断饮一杯酒,我心见底何人知?”
烟烟罗听了,便微笑答道:
“劝君莫作虚妄想,心如游丝身戚戚。”
他觉得十分狼狈,复又坐回座位上,却听见荒吟道:
“知君心肠如明月,云天暂晦不须忧。”
三人间火花碰撞,落到旁人眼里,自又是好一番有趣谈资。
今天宫中大宴,来人之中,除了王公大臣,还有不少年轻命妇,私下里,关系本来就十分好的,酒酣耳热间,又见皇帝在这一妻一妾中辛苦斡旋,便凑在一处,悄声议论了起来。
一命妇道:“你猜当今圣上,与哪位最为恩爱?”
另一人便道:“哪来可选的?不就皇后与烟姬二人?”笑道,“你瞧皇上对烟姬那般不客气,就知道他实际也并未将她放在心上,虽然长得漂亮,毕竟身份低微,不过是进献的舞女而已。”
又有一人插了进来,道:“前段时间只听说他如何宠爱这妃子,怎么没过多久,就变成了这样?”
“男人哪,都是这样喜新厌旧的。”低声道,“既因烟姬冷落了皇后,自然也会因为别的事情冷落她,何况她还少个明媒正娶的由头,落魄的时候 ,想是会比皇后更凄惨。”
“毕竟皇帝这样年轻,长得又俊,就把这身份摆到一边,也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了,怕是他略一松嘴,天下父母,都要争先恐后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到他身边。”笑说,“今天赴宴的人里哪,就我知道的哪,就有抱这种心思的。”
“皇后肚里还没消息?”
“没消息。”
“那可当真是糟糕了。”
“许是已有了,只不过我们不知道而已。”
“谁知道呢。想皇帝现在还无后,妻妾里,无论是谁先为他生下孩子,让他首先当了父亲,他必定欢喜得不得了。”
“说的是了,姐姐,你瞧,现在进来表演的,又是支什么奇怪的队伍?”
众人将眼神重投回殿中空地上,只见那唐人编舞青海波已经结束,衣着华丽的贵族子弟渐次离场,殿门敞开了,见十几号人,身着统一,皆是白衣,赤着胳膊,头上扎着雪白的巾子,头发束起,额头上斜绑着一枚鬼面具,赤面獠牙,像是用血涂出来的一般,胸前又垂着个鼓儿。
步入宫殿,就齐齐地站住了,整整齐齐地将头低着,立如石雕,绝不动作,连脸上的一条肌肉,也不曾牵动。
众人瞧这架势,不是贵族里常见的架势,亦绝非如刚才的《青海波》《秋风乐》,或《柳花苑》这类的高雅歌舞。
但见领头一青年,大步向前,单膝跪地,脊梁挺直,他的胸前没有坠着鼓,腰间却系着一把明珠宝刀。
唰地一声,他竟当着殿里这许多人的面,将刀从鞘中,拔了出来!
刀光一闪,亮如霜雪。
登时殿中一片惊呼!
便有几十个皇家侍卫从两席后冲了出来,张了弓箭,牢牢对紧了那青年,若他敢轻举妄动,立刻就要遭受万箭穿心之苦。
荒神色微凛,刚要说话,刚才一直未曾说话的橘亲王,已从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拱手道:“各位不必紧张,这是我在京城集市里所见的一支舞蹈,以鼓为乐,单人以刀为舞,名作《鼓舞》,因为新鲜有趣,不落俗套,想正逢中秋家宴,特请来与各位共同观赏。”
众人松一口气,便好奇打量着这些对他们来说是村莽野夫一样的舞者,殿中嗡嗡的议论声,又渐渐起了。
荒见那青年被几十弓箭手张弓对着,脸上毫无惧色,不禁另眼相看,道:“你刚才,怎的一声不吭?”
青年指了指自己喉咙,发出声音来,甚是粗哑难听,如指甲刮过风干的老树皮一样,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显然已是哑了,众人又是一声叹息。
荒道:“你有什么表演?听橘亲王说,你要表演的那支《鼓舞》,甚是美妙,不必害怕,我让侍卫们退下,你表演来便是。”
一挥手,果见侍卫齐刷刷退到殿外。
他说话的时候,底气不如刚才足,话音里,也略有些虚弱。
便有人担忧地问道:“皇上身体可好?”
荒抚了抚前胸,半晌,才轻声道:“喝多了酒罢了,不碍事。”
一目连心中却是记得的。
——荒在宴会上,喝了多少杯酒,喝了什么样的酒,他都有注意到,记得一清二楚。
这么一点小酒,怎的就能让他醉了呢?
那青年的神情,并不作变化,一张脸仍如泥塑木雕一般。只微微鞠了一躬,那肃穆站立着的十几个鼓伴,就朝他围了过来,将他里外三层,夹于中间。
但见这些舞者,纷纷将额上面具摘下,扣于脸颊正中,围着那未戴面具的青年,此情此景,仿佛地狱众鬼围着活人一般,让人见之心惧。
又取了腰间细细鼓锤,将胸前皮鼓扯下来,击打绷紧了的鼓面。
鼓声渐起,起初只如大小玉珠落盘,后渐如千军万马奔腾,刀枪争鸣,气势雄壮,激得人心似气海般翻腾,比寻常琴瑟之音,添了许多生动的趣味。
那青年手提宝刀,且行且舞,全神贯注,时而举刀拼刺,时而防守护卫,他在这恶鬼堆中,仿佛躲避围剿,殊死搏斗,面上青筋鼓动,汗水淋漓。
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呼吸仿佛也被他掐住了。
——只见他忽地把刀往天上一抛,手腕断折了般灵活,反手一接,翻出个漂亮的刀花来。
就有公卿喝道:“好!”四处掌声皆起。只听他吟道:“除却杂念神鬼惊,魑魅魍魉自人心。”
那青年一边舞,一边已从殿中空地旋至了主座之前。
荒离他不过数尺之距,他俯下身去瞧他,脸上兴味颇浓,显然此时的注意力,也全聚在了他身上。
就在此时,他忽地伸手入衣,掏出一把薄薄匕首,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青年已飞身扑跃上前,动作极其迅捷灵巧,只是短短一刹间,就逼近了年轻的皇帝。
一目连眼见着那银亮亮刀光一闪,就要扎进荒的胸前,头脑一片空白,身体已先一步作出反应,从座位上扑身而出,就挡在了他身前。
【刀剑乱舞】[鹤一期] 月芝居
御物时代的爱情
鹤丸视角第一人称
充满了我流哲学和我流审美:形成为人,诗意地栖居
*芝居(しばい):戏剧艺术,也指演技
*御苑的设定是捏造,关于付丧神的私设后文另附
*木樨即桂花
我要将世间五样定为有趣——孩童间的嬉耍、生人间的初识、亲友间的言谈、爱侣间的交//媾,与独自一人时的静思。常诵法华者宣扬唇舌之事不朽,见诸《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与《今昔物语集》,但我却认为唯有凝神思索才最有价值。龙华树与菩提树都是悟道之树,太过严肃而不能让人心情舒畅。而当时三之丸尚藏馆还未建成,我的居所临近旧江户城的二之丸,在二...
御物时代的爱情
鹤丸视角第一人称
充满了我流哲学和我流审美:形成为人,诗意地栖居
*芝居(しばい):戏剧艺术,也指演技
*御苑的设定是捏造,关于付丧神的私设后文另附
*木樨即桂花
我要将世间五样定为有趣——孩童间的嬉耍、生人间的初识、亲友间的言谈、爱侣间的交//媾,与独自一人时的静思。常诵法华者宣扬唇舌之事不朽,见诸《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与《今昔物语集》,但我却认为唯有凝神思索才最有价值。龙华树与菩提树都是悟道之树,太过严肃而不能让人心情舒畅。而当时三之丸尚藏馆还未建成,我的居所临近旧江户城的二之丸,在二之丸庭园内樱树、梅树繁多,仅有一棵木樨,这是我喜爱依傍的那一棵。
在木樨树下思索,我可以慢慢回溯我将近千年的生涯——比方说,我是如何被锻造出来,又如何历经辗转,最终又如何来到了此处。当然,因为时日过于漫长而无法记住琐碎,我明确产生“我”这个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身在御苑之内了。
我终日思考,抽空游走在偌大的皇居内我的灵力可以达到的区域之中,究竟有所得。庭院上首的和式建筑的西厢里某个安置架上、名为鹤丸国永的那把刀,正是我的本体。按照《御伽草子》的说法,我便是那个所谓的付丧神。
——到底为何会成为付丧神,自己又是何种存在,我并不十分清楚。
常常睁眼的时候,就看见明晃晃的月光,闭上眼睛却又睡去了。记日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并无必要,因为我身处虚空,无法触摸物体,也无法在水面映下倒影,更没有人与我作伴、同我交流。我的五样有趣,实际只拥有了最后那一件罢了。
按照“九十九发”的说法,御苑之内足百年的名器多如牛毫,理当还存在着其他的付丧神,然而在我清醒的日子里从来无缘得见。无论是那些惟妙惟肖的名家画卷,还是精巧雕琢的人像,它们安然沉睡,全无获得了日月精气的迹象,在我看来或多或少就是普通的蠢笨模样——啊,这么描述御物是有僭越,抱歉抱歉。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生活中没有一点惊吓,只能依靠寄托于本体的记忆来回想过去在战场上风光,这么想的话,大概可以理解我的悲哀千万分之一吧。
某一个夜晚我又从睡眠中苏醒,百无聊赖、惯例又去我的木樨树下静思时,我看到了奇妙的场景。
有个年轻人在折木樨枝。
——不,不能称其为“折”。之所以我要说奇妙,也正是因为他的手就那样从枝条之间穿过、连一朵木樨花都没有碰落。就像是溶解在清凉的月光里,由花气凝结而成的人形一般。
如果我有心脏的话,它一定开始了缓慢的搏动,愈跳愈快,愈跳愈快。
因为我知道,他也同我一样,是虚空之物,是付丧神。
* * *
他是一个新鲜奇怪的存在。
我认真地告诉他我是山城伝的日本刀,名字是鹤丸国永,本体陈列在西厢的某间屋内。询问他时,他却不愿告诉我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他是何物幻化而来。再三追问之下,他才温和又淡漠地回答我:
“鹤丸殿下可以喊我为‘一期’。我出现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比您晚很多。”
明明在我向他打招呼的时候脸上出现了惊喜的表情,可是我开口后那个笑容就渐渐隐去,转化成了疏离的表情。我也是能感受尴尬的。
“一期”是一期一会的“一期”。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叫他,他不答话,只是偏着头看着木樨。在这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明白了,当他想逃避某些事情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将视线转移到木樨花上。
因为叫这个名字,所以我猜想他或许是某件茶器的付丧神,类似于初花肩冲那样的天下名物。可他看起来默然又谦恭,我甚至一度疑惑他是不是这庭院里某片不知名的屋瓦修得了精气,只是他身上秘而不宣的典雅、忧悒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尝试着伸出手去碰触他。在我以为我的手将要落在他肩膀上时,胸腔里那种躁动又腾起了,转瞬又湮没了。
一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好像感到十分抱歉。但是哪怕是同属虚空的付丧神之间也无法互相接触——这根本不能责怪他。我轻轻松一口气。大概是轮到他尴尬了,于是他主动同我讲起了身边这棵木樨树。
“虽然我本体存在时间不如您,但是比您先要来到皇居。我十分清楚,在此之前,二之丸庭园里是没有木樨的。您到来的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是满月——如果我未记错的话,是十一月的月中。那时有几位大人护送着您从诹访茶屋的方向过来,似乎提到了‘平安时代五条国永所锻造的鹤丸’、‘仙台的演习’这样的字眼,我记不明确了。其中有一位大人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脚底不适,于是悄悄脱下鞋来倒出异物。当时因为着实无趣而记下了这件小事,直到后来才注意到,曾经他驻足的地方,已生出了一棵陌生的树苗。”
他对我微微一笑,又好像在对什么遥远的东西微笑。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棵树苗也不再是树苗了。”
我情不自禁地张口追问:“那是这棵木樨树吗?”
“是的,这就是与您来到御苑同岁的木樨树啊,鹤丸殿下。当时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您也会以付丧神的形态出现。如今能遇见您,亲口与您讲这个故事,真是太好了。”
一期的眼睛流露出衷心的喜悦的时候,似乎也有木樨花落进了不知何处的深潭。如果在我之前他也孤身存在、徘徊于空庭,独访一株诞生于巧合的树苗的话,他就一定也能理解防止心境枯萎而追求乐趣的意义所在。
想到这里时,忽然意识到了某个问题。
“一期,我断断续续苏醒也该有一年了,既然你早已有了付丧神的身体,那我怎么一直都没有见过你呢?”
他又用那样缥缈恍惚的微笑来回应我了。
“因为我只能在满月的日子里出现吧,大概。”
* * *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一期的出现而改变多少。我苏醒,穿过毫无生机的、精致的诸多木架,将耳朵贴近它们——瓷器、屏风,或是别的什么。我或许期待它们之中也会凭空蹦出付丧神来,在我的无聊年岁里丰富我对“有趣”的定义。那时候对我来说,“一期”只是一个我具体化的渴望,但是并非非他不可。他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了恰当的地方,仅此而已。
我去拜访过收纳着茶具的那间厢房,但我无法从这些器物中区分出与我一会的那一件。我对它们作了个揖,想象着它们老态龙钟、悠闲品茶的样子,古怪地笑起来,耸了耸肩。
我的乐趣,仍然只有在木樨花树下静思而已。
因为,凌驾在庭园上空的不是满月。
我假设他出于某种心机开了这个玩笑,翌日夜间抱着戳穿他的心态等待在了木樨树之下。无法阖眼思考,只能仰望着天上的流云迁移使月亮阴晴不定。二之丸还未有开放时,是不会天天都有人去管理园林的,如果我说荒芜寥落、杂草相争,请合理地理解为愤懑下的夸张修辞——可是用草木怒生来形容是不为过的,原谅我代入《徒然草》中对秋野的描述吧。只有他所谓的“与我来到御苑同岁的木樨树”同我作伴,我模仿起他折木樨枝的动作,不久便徒劳乏困了。
我在木樨下,独自思索。
清少纳言写,令人惴惴不安之事其一,是在黑暗之处食覆盆子。这里的覆盆子,是读作いちご的。
——和一期的名字念起来一样。
想到这里,就像破功那般笑了出来。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在不知不觉中期待着再见到满月里重复折木樨的、水色头发的年轻人。
* * *
真是让人惊奇。
并没有事先的预定,然而下一个满月时我却像赴约似的明确醒来了。看到端正跪坐在木樨花树下的一期,我也并不讶异。他像是同我相识有几百年的友人那样迎着我的注视微微颔首,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时,他并无必要地向一旁挪了挪身体。
他的性格拘谨可见一斑。不如说,是还在提防着我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期言辞恳切地请我讲述我的故事。
“您是出没战场的武士刀,在成为御物之前一定见多识广。如果不介意囿于此处、无聊而尝试攀折木樨枝的我资历浅薄,请务必告诉我那些事情吧。”
大凡付丧神,本体一定是经年历岁的,必定不存在资历浅薄的说法,这样的谦辞未免太过谨小慎微了。但我以为他应是出于对传奇故事的追捧而发问,也就默认了他的态度。重要的是能有人与我聊天——这无妨我腹诽他其实更应阅读赖山阳。
要从何处开始讲起呢?就从红叶狩的户隐鬼女传说开始好了。这是关于我第一任主人的一介传说……
我讲的痛快淋漓。其实这就如同是我独自一人的静思,漫无线索、不着边际。作为刀剑,我所自豪的便是亲临战场的快意,因此不由得详细描述一场又一场的兵戎纵横。从拟定战略、侦查布阵、随机应变,乃至奇袭、突围、撤军等等,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尽兴之余也忍不住生发感慨:假如是我,我便会如此如此。
但一期也会与我对话,这就是与沉溺自我的思索万万不同的地方了。
开始时仅仅只是轻声的应答与少微的点头,渐渐地他会发问:“鹤丸殿下是从什么角度看到战场的呢?”、“以刀身角力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再后来,他也毫不吝惜褒贬的吐字,对战役的评价自有他的一番见解,细想竟也合情合理。
由此可见,他也是喜欢琢磨事务的。
说起喜好偏颇,在我与他随后几次满月的邀约里,我发现他最爱听织丰时代里我的经历,可谓是百听不厌。讲到这一段的时候他倾身向前、双手扶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询问也更加迫切而详细。山崎合战中,我当时的主人是与秀吉公敌对的,在中军右翼的我对战场的冲突窥之亲切——一期对这些有别样的热心,甚至还会站在对立角度与我论战。这个时候,他表情淡漠的脸上就仿佛容光焕发了。我驳斥他,他会生气;我赞同他,他便喜悦起来,深吸一口气,满足地闭上眼睛,用手按着胸膛平复呼吸,如同他真的在战场上与我单挑对阵了那样。
满月渐隐,夜色缱绻。末了他不无羡慕地、叹气般地说:“您真是优秀的刀。”
连他的身影都重归于寂,变的好似透明了。我明白,白露将晞的时刻,付丧神就会睡去。或许下一个夜晚我就会醒来,又或许是很多个夜晚之后;但我只会在满月的日子里与他重逢。
我说:“结露了,回屋吧。”
他说:“好。”
我能感受到厚重的大气中浮动的寒意,就像饱含着的、要溢出的深情那样。最后一朵木樨花也落了,它穿过了我试图接住它的掌心而坠向了泥土地,以为听见了秋声太息,回过头时,一期原先跪坐着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抔清凉如水的月光。
* * *
这无疑是一个狡猾的男人。
从来不讲自己的故事,却从他人的经历中汲取养分赖以为生。可我意识到的时候,也心甘情愿地被他依赖着。装作若无其事、毫无知觉,其实我正受用着他那时贪婪又急切的表情,与得到满足后片刻的惆怅的安宁。
——“有时候,一期会给我一种溺水挣扎的感觉呢。”
某一次,我居然这样说出来了。他立刻睁大了眼睛,抿着嘴唇,几秒钟后果然又移开了视线。木樨枝头积累了少许雪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突然有些后悔起来。
“抱歉。我说错了。你不用太介意,我并不想这样惊吓到你。”
我轻轻咳嗽两声,虽然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可是就这样拆穿他清爽的伪装,于他可能过于残忍了。
他不回答。
就这样便生气了,未免器量太小。
观看落雪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要我撷选自天而降者中的妙物,我是必定不会选择雪的。千篇一律,固然我的衣服也是白色,我也欣赏着这种颜色的纯洁,但是单调的重复最是无用。一期就这样背对着我观察白雪在树枝上合抱,我们付丧神的身体是虚空,所以不会有积雪。我也看了他一会儿,感到百无聊赖。
“并非是溺水。”
他对着飘雪的夜幕轻声地说。
“我确实经历过些灾难,而且说来惭愧,至今无法释怀。但平心而论,比起鹤丸殿下辗转飘零的身世,我的烦恼哀愁反而像闺怨那样不值一提了。原先自怜自艾世事无常,可是您所见过的人心叵测比我所想的更多,您还能保持您的洒脱,我如果说我对此保有嫉妒,也不是言过其实。”
“你在嫉妒一把刀吗?吓到我了。”
“是的,我正是嫉妒您这样的刀。虽然止不住嫉妒您,可是,也无法遏制向往您的情感,所以一直请求着您讲述您的经历,如同溺水者一般的纠缠让您困扰了,我非常抱歉。”
他的声音也被雪天冻得透彻了吧。
“我并不困扰——”
“不,我不需要您的怜悯。既然您把我向您冒昧的亲近看作是溺水的挣扎,同我分享不属于我的回忆也只是施舍……我不会再叨扰您的满月了。”
那个可谓温柔如玉的一期,在天寒地冻的时候,原来也会化作锐利的风。厚厚的云层掩住了月亮苍白的脸,雪落在凄凉的大地上,而那阵风则不留痕迹地、快速地消失了。我独自一人坐在雪天的木樨之下,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啊,啊。我还是知道的。
我迟缓地意识到,一期在与我告辞啊。
真是麻烦的家伙啊。那就告辞吧。
* * *
我在黑暗中醒来,去木樨树下静思,心烦意乱。
我在樱树下、梅树下做同样的事情,也是同样的结果。闭上眼睛就开始落雪,耳朵里灌满了卷起雪尘的风穿过空荡荡的庭园时疲惫的声音。自东向西,自南向北,无法停歇,又畏葸不前。
——值得思考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为何会成为付丧神,成为付丧神的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何会有花开花落,为何会有四季更替;为何他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我于是愤愤不平地考虑起一期的事情来。谦虚的、谨慎的,敏感又自尊的一期,初见的时候折木樨枝的一期,与我讲述趣闻的一期,恭敬地端坐树下的一期,聆听的时候倾身向我的一期,固执一辞谈兵论战的一期,辩论得胜后喜悦的一期。他的表情不都是像我最初定义的那样淡漠,他也有着情感的波动、情绪的起伏,他也和我一样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付丧神,只是他并不都会表露在外。
忽然想起,我并没有看见分别那夜他的脸色。
太狡猾了。那是气得咬牙切齿的脸呢,还是哭泣的脸呢?
我都无法知道了。
我聚精会神,挨个儿忘掉那些围绕着我的一期,重新凝神思索。但我却如同走在高悬山崖的细线上,些微的扰动都会使我跌落。我自命五样有趣中最值得坚守也最不会妄弃就是自我的思考,可是如今我竟犹豫不定了起来。
全神贯注衡量着对有趣的定义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有什么清凉的东西击中了我。
我无比诧异地睁开眼睛抬头向上看去,木樨枝头的雪正在消融。缓慢地,垂下温柔的一滴。
春天到来了。
* * *
我确认了一件事情。虽然,并不是很懂得其中的原理,但是结果是确信无疑的。那便是,只要全力集中精神,心无旁骛地专注做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付丧神的身体可以短暂地具象化。这么说未免太过拗口了。简单说来,即,可以感知到世界,也可以被世界感知。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欣喜若狂。
第一次触摸了地面——潮湿的土覆着残雪,变得疏松而泥泞。倒伏地表的、枯萎的矮草结成了毯子,柔软却坚韧。我探索树皮的纹理,寻找墙面的裂缝,用指尖记忆着我现在居住的二之丸庭园。
我也第一次看见了我自己的脸。面对着池水如同痴人一样揉捏着脸,做着各种夸张的表情。最初的时候非常费力,因为在观察的同时要维持精力的高度集中,常常我冥思苦想的努力在睁眼的瞬间付之东流。可是对于我来说,唯一富余、可供我肆意挥霍的资本就是时间。
每次苏醒后必做的事情,就是摒弃杂念、凝神让自己置身于世。这么做的时候,胸膛里又鲜活地热了起来——吸入气体、呼出气体,“鹤丸国永”这个付丧神短暂而真实地存在在此处,这就是活着的感受。
我谓之新的趣味,也是至高的趣味。
可我心脏之处的那份喜悦,为何在慢慢地消萎呢?
——我终然是知道的。身为付丧神,所及之处有限。我即便是拥有足够的天时,将能力所及之处的全部都以触觉记录在心,那之后我又要寻求什么新奇呢?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孤独的一人罢了。
是孤独感啊。
越是感受到如同人类那样活着,就越是像人类那样向往温情、惧怕孤独。孩童间的嬉耍、生人间的初识、亲友间的言谈、爱侣间的交//媾——无一不是孤独者渴望而不可及的乐趣。
孤独啊,孤独啊。有个人在用我的声音悲伤叹息。
是我吗?
是我吧。
那我从前怎么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孤独呢?
那个人不回答了。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风在木樨树的枝头落下浅浅的垂泣。
我蹲下来,双手掩着面孔。
* * *
满月的那一夜,第一次替他折了木樨枝。我想与他分享这个美妙的秘密,站在他通常等候我的地方四下张望着,搓着手,轻轻呵一口白气。
一期却没有出现。
我并不记得我错过了多少个满月。因为对我来说,满月与寻常的夜并没有万分不得已的差别。可是对他来说,那是他唯一会出现的日子。
我从未问过他在苏醒的时候会做些什么。自我认识他以来,仿佛倾听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我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并且洋洋得意,现在才吃到了苦头。
甚至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寻找他。
然而,一期真的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就像从罅隙中溜走的月光一样无迹可循啊。
* * *
已经是,春季的最后一个满月日了。
如果再不能找到他,春天就要结束,花朵会步入了迟暮,树叶会褪去新绿。虽然他必定见过无数御苑春日的光景,可我还是迫切地想要告诉他,正是这一个春天——正是这一个。
我走访花树、探问泥草,寻遍了角落追求他的踪迹,依然没有结果。
一期真的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个透彻。
——我甚至有过一两秒的猜想,想他是否只是我在孤独之时臆想出来的伙伴。但我自愧没有那般丰富的想象力由一棵木樨推演出怪奇跌宕的独角戏,而我若擅自把他认为是我心之产物,轻视羞辱也莫甚于此了。
真是难办。
一面在思考他的事情,埋怨他的纤细和我的不敏;一面无法停止找寻的步伐。已经是我寻找他的第二个整夜了,就算是我也会疲惫的。奔跑而变成走动,倦意翻上,心灰意懒,暗霾丛生。
我突然质疑起了有时苏醒的意义,如果我选择继续睡眠的话,也就无需面对这样让人烦心的事情了。再次醒来,大概又会是一个千年,眼前的人事必定不会是现在的人事,或许就会有趣很多。虽然心中郁结着他物,但是却有着空前的释怀感。
——只要重新睡过去,把希望寄托给虚无缥缈的未来即可。什么一期,什么孤独,什么具象化,才不用忧烦我心。
我干脆地打道回府,铁定了心思闭耳塞听,不理会良知细弱的抗议谴责声。将胳膊背在脑后,轻轻哼着江户时代流传起的俚谣。我更喜欢的是明治时的孩子们唱的版本。
「かごめ かごめ
竹笼眼 竹笼眼
かごの中の鳥は
笼子中的鸟儿啊
いついつでやる
什么时候能出来
夜明けの晩に
黎明的夜晚里
鶴と亀が滑った
鹤与乌龟滑倒了
後ろの正面だれ?
背后的那个是谁呢?」
念到了最后一句,我也恰好行至西厢。我站在厢内的这一侧,正对着临近窗口的、安置着我的本体的刀架。西沉之月使得此处一时氤氲一时晴明,清辉之中,那个偷偷窥视我本体的人面色惊惶地回过头来,目视着我。
——还能有谁。
“抱歉……”
我竟然与他异口同声地说道。
记不清我是如何一下子将先前的埋怨、一了百了的念头甩出心外,也记不清如何语无伦次地硬生生阻止了一期的再次消失,我只记得我无比慌张匆忙地站到了木樨树下,屏息凝神默然祈祷,手指触碰到了生命依托着的、小小的木枝,便果断地折下了它。
风止了,脑海里的喧嚣却没有停止。
转过身,用我十二万分的勇气与诚恳凝视着不情不愿跟来的一期,问他:“吓到了吗?”
他无疑被吓到了。他瞪着因为分心而从我手中掉落到地面上的木樨树枝,眼光瞿然、嘴唇颤抖,努力了好久终于混乱地张开了口:“是……是……您是怎么办到的?您真厉害……不愧是鹤丸……殿下……”
这副面孔几乎都要惊喜得哭出来了。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发现,居然让他这么开心。他也像是被新奇的玩具吸引视线的孩童,完全忘了正在与人怄气这回事。而我告诉他他也可以做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抿着嘴唇,眼里透露出难以置信,却无法掩盖其中期待的光芒。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才意识到,给人带来惊喜原来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情。
让人感到惊讶,挑战日常的庸俗,使得每一日每一日都充溢着新鲜的喜悦——我想做此般事务,司这等职位。
想要见到惊喜之下的笑颜,这样的意愿在我重新见到一期后得到了确认、蓬勃旺盛地生长起来。
久违的感受到了胸腔里疼痛又欢愉的搏动。
* * *
我认为一期对我怀抱着某种情感,不能归结于羡慕、也不能以嫉妒一言蔽之,而且,这不是我的自作多情。我不认为他逃避付丧神的我、却又在我的本体前觑视我是偶然,他也一脸被识破了的表情——像一只受伤了的、皮毛柔顺的小动物。
在我指导他全神贯注习得具象化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得到了确认。他没有解释为何窥看我,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个雪天的争端。我告诉他,与其听我讲述不属于他的故事而感到落寞,不如与我一道创造些百十年后回想起来不会后悔的记忆。
一期有点拘谨,却又受到了十分的触动;垂下眼帘,声音真诚:“如果这是您的希望的话……我非常荣幸。”
“我希望你也能感到有趣——”
嘴唇先于理智,这句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冲口而出了。他似笑非笑、自下而上地睨着我,毫无理由地,我赶忙扭过头盯着远处闬阁的屋宇。
他的声音轻缓地在我背后响起:“正是因为和鹤丸殿下相处的时刻非常愉快,才不揣冒昧地靠近您。您谅解我的自私与妒意,愿意与我分享这些有趣,这正是我的荣幸。”
他好像很高兴。
“不胜感激。”他说。我的眼前飘然而下几片花瓣,循着踪迹仰起头,看见了摊开双手、站立在我背后俯视着我的一期。不同于我第一眼见到的、仿佛有些薄凉的那个年轻人,这时候的他温暖地微笑着——所有皎洁的、灿烂的、艳丽的,一时都失去了色彩。夜里的风从不知从何处涌起了,如同柔和的吐息坠落在我的额前。
「春風に吹き出し笑う花もがな」
无端地想起了芭蕉的俳句,我感到羞耻极了。
* * *
少纳言盘点遗憾的事,连“五节时不降雪反而落雨”都考虑入内了。我也有一件憾事,比鱼箔、犬吠更加让人扫兴。每每想起时,都是要忍不住嗟叹的。
在一期也能够短暂地让身体接触实物后,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猜想:我们两人同时集中思想,或许就可以实现相互的触碰。虽然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意义,但是——
“好像很有意思。”他用手指拨弄着不知从何处滚来的松果,抬起头回答我的时候,他的指尖又虚化了,戳进了松果里。
此时我们正坐在通常约见的那棵木樨下。听了我的话后,他几乎是立刻调整了坐姿面向我,郑重其事地伸出了手。他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并不会让人心烦。我对他笑了笑,将自己的手贴近了他的手,凝视着木屐边上缓慢爬动的虫子进入了冥想。
一秒,两秒。
一刻,两刻。
是我的时间、还是木樨的时间在流逝呢?如果不眠亦不休,是草木更长久,还是器物的精灵更长久呢?
木樨树叶彼此间耳鬓厮磨,在我的头顶沙沙作响。
「つるつる つっぱいた」
——京都的孩童唱过这样的童谣。连木樨的树叶也学会了这种曲调,亲切的仿佛是家人在呼唤着我的名字。不过,我在京都五条居住的时间不长,刀剑也根本不会有家人与朋友。无数人传说过名刀国永,然而只有一人会面对着我,管我叫“鹤丸殿下”。
一期呢?
猝然中断了遐想,我回过神来盯着一期与我本应该双手交握之处。我们的手仍然在空间中重合着,却也仅此而已。他同样注意到了无法互相碰触这个事实,于是收回了手,又尴尬地挠了挠脸颊。
“尝试着去做了,或许还是我修为不足……没办法让您如愿呢。”
我猜想,应该还是由于付丧神体质的关系,并非是他的过错。只是我唯恐他又沮丧抱歉、把责任担负在一人肩上,便努力试图找些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岂料他先我开了口:
“方才注意到了这种事情,虽然只是小小的把戏,可是,也算作聊以慰藉吧。”
他将衣袖褪至小臂以上,在月光下伸开胳膊,两手交叠成奇妙的角度。他阖上了眼睛似乎独自陷入了沉思,慢慢的,慢慢的,他的影子像是从盈盈的夜中析出了,落在了树边一小块石坪上。我自是知道,只有在具象化的时候,水里才会有我们的映象,脚下才会有我们的轮廓。
在沉思中的一期说:“这是,月的芝居,现在演绎的是鹤。”
这么说来,石坪上他手部的剪影确实像耸着脖子站立的鹤。它抖动着黑暗的蓑羽、扑棱着翅膀,正似乎是对着天空发出断续的、高昂的唳声。室町后在民间兴起的芝居文化,此时居然也高雅如宫廷礼乐,亦不失亲切可爱,不知是月亮还是别的什么的缘故。
我挨近了他的身边也将手搭上,虽然无法碰触到他,可是自然明白他不在我的身外。我的影子也显现出来,正像是拥抱着他,他也注意到了我。
“鹤丸殿下这样一来,演绎的就是展翅的鹤了。声闻于天,翱翔云端,确实是这般的鹤更加帅气。”
一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近处响起,鼻息轻柔却真实地触及了我的皮肤,潮湿的,静默的。如果付丧神之间真的可以身体相亲,我就可以捕捉住容易消失的他,我就可以把他藏在我的袖间。一股莫大的沮丧自心底腾起,我不禁为之感染悲从中来。
他便是我无法触及、稍纵即逝的胧月夜。
* * *
不务农者谓农事有趣。
刀是与种田无缘的,我只在《古语拾遗》中读到蝗灾使得“苗叶忽枯,损似篠竹”,而相应的处理之法竟还需以牛肉作男//茎形加之。有传伊势神宫祈祷使灾虫变蝶飞走,我却以为这不过是粉饰农业艰辛罢了。
一期要与我辩驳,引征《亲民鉴月集》与《农业全书》说明种植可爱。我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此,他一副固执样子给我论述了观察生命的道理所在。
“——唯有时令是万物皆有却又最不公正的。夕颜一夜阒然零落,柳杉却可逾千年乃至万年。就算是不腐不朽的器物也终归会埋没破坏,有时诞生,有时消亡。所以在生之时,就应当感受到生命有趣,从而更想要目睹生命的繁衍不休。我依稀记得在曾经的主人手中之时,一位叫‘舍’的孩子夭折,又有一位叫‘拾’的孩子出生。而在这二之丸的庭园里,我也目睹了老树的枯萎与新树的栽培。如今有幸得以短暂地体知人世,我想要以自己之力亲手种下生命,那么即便是到了我时令的终结之时,也无愧于今日的身业、口业与意业。”
如果我留心他口中那两位孩童的名字,我便会注意到有关他来历的蛛丝马迹。只是一来他的身世对我来说已逐渐无关要紧,二来他的一席话也当真打动了我,仅仅思考着种植之事,我也忘记了要考察一期的本体。我若说我在意这个付丧神的现在多过于他的过去,或许会被认为是辩白之辞,解释也是赘余。横竖这句当时未入我心,再记起来则是后话了。
我与他当晚折下了木樨的新枝,各自思考着阅读过的汉籍古典中提到的要领,然而不过纸上谈兵,实际要如何烙切口、削马耳、刺土、壅实,连热心于此的一期都并不了解。手忙脚乱地挑拣插穗,又按照自己的理解胡乱地处理了断面,一本正经又毫无根据地挑选土地,在将树枝插入泥土中的时候总会分心而导致扦插失败——两个从不务农的付丧神几乎折腾了整整一晚才完成了这项活计。天色将晓,我放松地躺在我喜欢依傍的旧木樨树下,而距离我大概有七步的地方,一期正跪坐着、心满意足地俯身凝视着那节嫩枝。
我也心满意足地凝视着他。
* * *
日常之事不胜枚举,罗列反显得冗长。枯燥乏味良多,亦不乏惊喜:木樨苗的长势、一期被我惊吓到的模样、初来的御物、离去的御物、新建的景观。
在我苏醒的第五年,即与一期相遇的第四个年头,我们亲手培植的那株木樨已经高约三尺,而且发出了花芽。我戏言这是我与他繁衍的子嗣,如今到了开花结果的好时光。我以为一期要羞赧,要恼怒,可是他却似乎不以为意,或许是没有听出我弦外之音——这样恰到好处的天然,也是他的可爱之处。
他仰头注视着老木樨树枝头玉子色繁盛的花苞,微微笑着说:“这棵木樨第一次开花时,只有我独自一人见证。但是,这一次可以与鹤丸殿下一道抽了幼树的‘初花’之签,幸甚不已。”
虽未言明,可我与他期待的心情,都是溢于言表的。
八月初发生了一件小事,我本体所在的建筑东厢内出现了渗水迹象,在那间屋子里的藏品被转移到了新的厢房。我料想会发生些有趣的事情,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见着。
一直到了满月当夜,我到我们固定相约的木樨边上的时候,木樨花开的正盛,那枝年轻的也开放出了小小的花朵。其色金,味馥郁,同它的母体生的并无二致,一定是可以健康长寿的树木。
然而,一期却不在。每一次他都比我要先来到这里,端正地跪坐在树下静静等候着我,就像早就知道我终将归至他身边那样守着,就像是——我的家人。这一次,只有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灿烂的木樨的光景里数着被风吹落的花,头顶上圆润的月轮照得庭园生辉,四下里独独缺了一抹水色。
世间必定存在着、比百无聊赖更能杀死人的东西。
我感到了寒颤。或许是因为一期总是带着一种虚无的气质,让人着实无从把握,好像我从来都在隐约担心着某个日子他会从我身边消失。惶恐、质疑、患得患失,一时间都涌上我心:
明明他还未见此花怒放,明明他与我有了约定,明明他已经拥有了不会轻言出口的热切希望——
无法忍耐坐以待毙几乎要拔腿奔走,猛然间看见了正迤逦向着此处的一期。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气。我跑向他,他面容苍白,形影缥缈,可这没有关系,因为他的眼睛里正映着郁金浓烈的木樨花,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愉快地微笑着。
“赶上了……是鹤丸殿下与我种的木樨。”
是的,是我与一期种的木樨。
“生机勃勃啊……”他如是评定。
是的,生机勃勃。
“鹤丸殿下。”
我无法回应他。即便努力张口,想要像往常那样以一个有趣的典故吸引他、用杜撰的玩笑逗乐他,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徒然缄默地凝视着他,唯恐我一旦说出了我的猜想,便一语成谶。
他也悲伤地望着我。从喜悦中跳脱出来的、真正深刻入骨的悲伤。
“我要与您……别离了……”
啊……
* * *
黑夜里也有乐趣,月圆时也有分离,本就该是如此。一期比我更早参悟这一点,而关于付丧神的事情,也正是他彼时告之与我的:物化为付丧神,大抵需要时间与灵气,只不过欠损了自然精气也无法成形。此处的精气,便指的是月光。或许他所言非虚,我身处的刀架在西厢临窗,夜分后就有白光结霜那般拥笼过来。
一期叹息着说:“当真是月的戏谑啊……”
我顿悟,他一定是八月初时,从东厢可以望见月亮的地方被移走了。积淀不够月的精华是不足以付丧神化的,一期强撑着几乎要透明了的身体,执意前来木樨下赴约。
“你等在这里,我去将你的本体带出来——”我想要双手搭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却依然只是抓了满拳空灵的昏黑。
带出来。只要带出来,重新见到月光,他一定又是那个因为我的存在而鲜活着的一期,向往着美好、热爱着与生命相关的一切,静谧如黑夜,璀璨如白露。
我迟迟没有迈步,我在等一个许可——等他亲口告诉我,他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一个物件。我紧紧地逼视着他,几乎要向他发怒,又好像要哀求他。
然而一期微笑了起来,再一次,像多年以前那样,仰起脖颈抬头望着枝头的木樨花。宛如是在讥笑我,我知道的。因为即便可以将他的本体盗出,我也不能长久地为他允诺充盈的月光,我同他不过是袤远天地间的小物,陈规为枷,礼法为锁,讲什么自由,那都不过是徒劳的幻景罢了。
“可以再……为我做一次吗?”他向上指了一指,“我想请鹤丸殿下……摘一片树叶,把它贴在您的嘴唇上。”
我问他,愚不可及地问他:“这是向月亮祷告、祈福的咒术吗?”
一期的眼睛啊,恍若鎏金。
“是的,这是……祈愿幸福的咒术。”他十分笃定,又十分缥缈地回答了我。
我照办了。心里想着的,只有一期的事情——想要更多地回忆起他被我惊吓时候的模样,他是怎样笑弯了眼,他是怎样迂腐又可亲地劝我收敛——想着他的事情,就很容易耽溺其中、纠缠在往昔而进入冥想。
我从老木樨上摘下了一片叶子,我还记得他当时告诉了我,这是与我在御苑同岁的树木。我被浓郁又清冽的花香簇拥,饮足了月光的、还未来得及盛放的花苞沉沉地压着枝桠。
将树叶贴在我的嘴唇。
我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秘术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看见的吧?
在我瞑睫静候、等待着一期解释他的仪式的时候,一股温暖趋近了我。那是我恍惚间留恋过的、甘醇的甜美。柔和地缠绕进我的呼吸吐纳之中。
嘴唇感到了不轻不重的压感,稍微品尝到了木樨叶的苦涩。
我甫一睁开眼睛,就掉落入了木樨花深潭的眼眸里。潭水要满溢出来了。
“我希望您……不要忘了我……”
宛如是月光的某物滴落在了我的前襟。就像溶解一样,裹挟着花气的风吹拂着我的脸,一期就也化作了风的部分。他的身体、肩膀与面孔沉入了黑夜中,最后连眼睛也消失在了明亮的、让人头晕目眩的月光里。
我在我失去一期的风刮过的末处听见了他的低喃。
“我的名字是一期一振。”
* * *
我在藤森神社的时候,听两个童子说过这样一段逸话:大坂夏之阵的当时,后藤基次与真田信繁请秀赖驾幸小松山鼓舞士气,可是淀那个女人许久才托大野治长回绝了浪士,理由是她认为出了大阪城过于危险,绝口不提秀赖的意志。“其实右大臣殿下当时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了半晌,给故太阁留给他的磨短佩刀上油哩——”
这则传闻的主角,就是一期所说的、名为“拾”的那个孩子;而那把刀,就是一期一振。
此般逸事已不可考,我列举如上,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毕竟了解他不少。如若属实并且我的记忆无差池,那将是一期一振在丰臣家时距离战场最近的一次。因为其后不久,“拾儿”既死,一振既焚。在本阿弥宅邸的我也曾听人欷歔这把经敌手重铸的太刀:“大御所从大坂带回了太阁的完璧江山与他的配刀,可惜,这把刀连斩断髭须都做不到了。”
一期一振身而为名刀,却无法在白刃相搏中被使用,在我看来何其讽刺呢,真是尤为可哀。
就是这样的他,无法停止对于自身存在意义的反思,企图从我的经历里汲取幻想的资本,在被我无意地揭穿后抱着生来的高傲与自尊逃离了。如果没有后续的事情,我必定是要斥责他、又哀怜他的。
我现在知道,一期不过是一个我给予他一颗木樨种子、他便枯守开花的单纯家伙。
——他面对着“鹤丸国永”这把刀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常不故礼节箕踞坐态,但我在这间黑暗的厢房探访迁来的、“一期一振”的本体时,我会谨慎地坐好。有时为了与他讲我新鲜思考出的问题,想着他蹙眉与我相争;有时只是为了单纯和他相会,笑我自己不敏曾经错认他作茶器,琢磨他的故事;也有一些时候,我羞于启齿,出于不切实际的愿望,渴盼着只是一瞬也罢,我能重新见到依凭本体的付丧神。
念我与他结缘的咒、呼其名。集中心意,以指腹小心摸索他目钉孔下的额铭吉光二字。颤抖着、按捺着僭越之心,亲吻刀//茎。可是冰凉的他啊,再也没有同我相见了。
我时时怀念起一期向我表演月的芝居。谁才是影子,谁又在操纵命运?
我重新回到了我与他度过光阴岁月的地方,盘腿而坐,正是倚傍我喜欢的那棵树木。当年我与一期种下的子木樨葱茏蓊郁、亭亭如盖,金色烂漫的木樨花纷纷扬扬散下如同落雪降至我的生命之中,我并不在意它们。比考虑人世间的五样有趣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全力思索不辍。
也许无聊到懒于记日还会有无数个百年,寒来暑往春华秋实,会有新的付丧神出现在此间月光笼罩的、薄凉晦明的皇居地上。
姑且引兼好法师所云,只有虚空才最能容纳物体,如果心中有主,则万事不入我心了。
与他初识,曾有嬉耍与言谈。无法碰//触交//媾。
剩与我的,那便只有,静思吧。
end
宰相答源氏公子,“孤鹤翔空云路杳;追寻旧侣唳声哀”。念及尚有再逢时,我便绝不会沮丧;重复着让人吃惊与喜悦,找寻着属于我的有趣。
“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久等了,我是一期一振。粟田口吉光所作唯一太刀。”
我必不用确认。此次换作我来倾诉两百多年里的思念,我有足够时日向他传达每一句呼唤、每一次触摸。
我将要握紧他的手,从那棵子木樨开始说起。
真·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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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设付丧神化的条件是足够的放置时间、足够的存在时间、本体要有足够的经历与力量以及足够的月光照射。一期只能出现在满月是因为是烧身再刃灵力不足,鹤丸相对自由很多。
* end后确实是到了本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