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子中心 | 遗物启事
*城寨四子cb向,关于每个人的去路和终局。有12虎与风信的cp向提及所以打了tag。私设很多,部分设定借自亲友虎死if《千年春》,很伟大的文请大家都来吃!
*全文1.6w(注意有几张图片需要等加载)。重要人物死亡预警,不止一个,毕竟每个人都要死的(龙卷风语气)。
*Sum:骑你的/白马啊/行你欲行的路
时间倒退四十四年,你能在庙街中段南起第四间店铺里找到我。跨过那道布满刻痕的、漆皮脱落的老门槛,与一位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你会看见男人身边戴银色不对称耳钉的青年,五分钟后,他会成为我的第一任主人。时间倒退二十五年,如果你在世界上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遇见了蓝信一,那么,...
*城寨四子cb向,关于每个人的去路和终局。有12虎与风信的cp向提及所以打了tag。私设很多,部分设定借自亲友虎死if《千年春》,很伟大的文请大家都来吃!
*全文1.6w(注意有几张图片需要等加载)。重要人物死亡预警,不止一个,毕竟每个人都要死的(龙卷风语气)。
*Sum:骑你的/白马啊/行你欲行的路
时间倒退四十四年,你能在庙街中段南起第四间店铺里找到我。跨过那道布满刻痕的、漆皮脱落的老门槛,与一位戴墨镜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你会看见男人身边戴银色不对称耳钉的青年,五分钟后,他会成为我的第一任主人。时间倒退二十五年,如果你在世界上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遇见了蓝信一,那么,你可以在他缝有护身符的黑色双肩旅行包里找到我。时间倒退二十一年,如果你去到梁俊义的西贡别墅,一直走到最顶层,推开一扇纯黑色的门,你将看见三列码放整齐的木质牌位。目光下移,找到墨迹最新的那两块,你能在左边牌位后侧的空隙里发现我。最后,让我们回到现在。现在,如果你能找到林杰森,与他对话,问问他这些年来的生活,你或许会得知我究竟下落何方。
——如果你能找到他。
让我从头说起吧。1980年,那个叫虎的墨镜男人带着青年来买传呼机,作为他二十岁的生日礼物。二十岁一个月零三天的梁俊义挑中了我。虎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也记不住别人的,梁俊义那时已跟了他五年,胆量发育良好,在独立解决完一场堂口内////乱后主动提出奖赏,要虎给他补过一次生日。我所在的店铺,是这场只有两个人的生日宴的最后一站。梁俊义拿到号码后的第一件事是给虎传讯,尽管当时虎就坐在他身边。他对着话筒说:我是俊义。不久后虎用同一台公共电话复机,梁俊义一边乐呵呵地笑,一边举着打火机给他点烟。梁俊义很珍惜他从虎那里得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我被他别在腰间了近十二年,修过三次,哪怕文字呼机开始流行,也没有被换掉。第十二年,梁俊义在架势堂的电话里听到虎口述的遗嘱,而后电话被掐断,再也没有打通。他给虎传了最后一句话,驱车赶到仇杀现场,虎的呼机好端端地放在床头柜上,很干净,没有一滴血迹。梁俊义打开呼机,屏幕上显示出三个字:等我来。我想虎并没有看到这条留言,梁俊义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我再次出现故障,他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将我修好。他不再用呼机,只是习惯性地把我别在腰间,像随身携带一块如化石般坚硬的骨头。
在梁俊义身边十二年,我总共收到四千多条传信。虎对年轻人的流行兴致缺缺,一月不过十数条留言。最多的传信来自0723,足有一千九百八十条。梁俊义和蓝信一总有那么多话可说,从新上市的机车涂装到林杰森铺子里的新片,从龙哥今天抽了几根烟到虎哥昨天砍了几个人——为了不引来差佬,梁俊义会用“行了几回善”代替。蓝信一对他的呼机到底不像梁俊义那样爱护,他要什么,总能得到,所有之物太多,便显得无足轻重。第一台机子在飙车时被甩飞出去,撞到电线杆,拦腰断掉。第二台机子被当作暗器,砸得人头破血流,又飞出窗户,从此粉身碎骨。第三台新机用了没多久,龙卷风身死,0723于是停机了七个月。之后蓝信一给梁俊义留言,总是十二分的言简意赅,例如,速来,速去,好,不行,别找我。话少到令林杰森感到问题严峻,与另两人连夜跑了十几个新冒头小帮会的场子,把淹没在一堆红绿酒瓶里的蓝信一挖出来,强压着人去医院洗胃。苏醒后,林杰森揍了他一拳,劲力真材实料,蓝信一歪在病床上半天没动静,吓得陈洛军以为兄弟被兄弟打死了。之后蓝信一却奇迹般地回归正常,大刀阔斧地改造龙城帮,成立集团,进军娱乐业,每天忙得不顾死活,同时神采奕奕,仿佛他的灵魂也和胃袋一样被从里到外地翻过来,经各种药水浸泡刷洗了一遍。事情增多数倍,传呼机效率却太慢,没多久,0723再度停了机。
不再用呼机后,蓝信一爱上了玩失踪,且玩得越来越得心应手。龙卷风的第三个忌日,蓝信一带着一件外套走出城寨,失去联络大半个月。陈洛军担心他就此一去不回,零工都全部辞掉,专门守在电话边等消息。之后蓝信一拖着两个大箱子回来,晒得脸黑如碳,大手一挥,把旅行纪念品散了个干净。梁俊义分到一组狮身人面兽主题的手绘陶盘,如果蓝信一没有一时兴起要教陈洛军的小孩玩飞镖,那几个盘子可能至今还安然挂在西贡别墅一楼的装饰墙上。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梁俊义三人由惊弓之鸟到逐渐习以为常,有下属来问,陈洛军甚至能真诚地回复:蓝生太辛苦,去休年假了。
失踪归失踪,该做的事却一件没落下。城寨开始拆除的时候,龙城娱乐势头正猛,等拿到拆迁补足的资金,便能乘风上市。蓝信一那时已很少穿夹克皮衣,衣柜里挂着的都是各色西装衬衫。他的气色越来越好,能端着酒杯在声色场上左右逢源,言辞侃侃,风度迷人。每一次登上商业杂志封面,集团楼下都会堵满喷着香水的表白信与花束。林杰森慢慢放下心,不再盯着他吃药。直到七月某日,梁俊义等人去到置在集团附近的公寓,去找刚结束整月长假的蓝信一喝酒打牌,却扑了个空。等从已拆除大半的城寨废墟里翻出蓝信一,他正坐在理发店原址之中,对着龙卷风的牌位,一张张烧着照片,身周灰尘扬起,蜷曲的黑灰盘旋四散,像盂兰法会上漫天的纸钱。有风吹过,火苗倏然卷上手指,他却似了无无知觉,一躲不躲。梁俊义喊了一声,蓝信一偏过头,脸上光影跳跃,一丝表情也没有。梁俊义慢慢走过去,把一小块焦黑的残片从他手指间取下。蓝信一任他们把自己拉起来,忽然轻声问:他是不是一点也不想我?
许久,林杰森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死人没有想法。梁俊义说,谁也不会因为你失踪一个月就想得要死要活,多大人了,肉不肉麻。陈洛军说,也不全是,我就蛮想的。最后依旧是由最克制、最理智,像浇铸千遍的机关盒那样密不透风的林医生总结陈词:到底怎么了?
蓝信一就说,我离家出走这么久,他没有给我托过一次梦。
我想,在那个瞬间,梁俊义几人达成了一种悲哀的默契:蓝信一这辈子也好不了了。他不会求死,因为死者让他活着。他挣扎着高飞、奔跑,不是为着自己,而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个证据。他会活得很好,活得天高海阔,却只是要将这血肉之躯炼化成风,凡是风吹过的地方,都是他要去的地方。
陈洛军负责送蓝信一和龙卷风的牌位回家,余下两人一辆车。林杰森说,我明天去找人开药。梁俊义却摇摇头:没用,也没必要。林杰森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句试探。虎的葬礼在五个月之前,在那之后,梁俊义又昏天黑地地忙了数十天,与当时的蓝信一一样,理账,收权,重新分权,应对暗杀,同时也杀人。没过多久,新任架势堂龙头身上已浸满属于虎的那种常年茹血饮弹的铁锈味。不同于蓝信一,梁俊义一直很平静。他甚至没在林杰森几人面前落过泪。他对命运如此宽容,最担心的反而是陈洛军。或许被蓝信一深夜对着虚空喊“大哥”的往事唬得不轻,陈洛军拉着蓝信一来安慰他,说,你们交流交流,他有经验。梁俊义没好气地拿两个漏洞百出的厚账本把他们砸了出去。
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回答,我当然知道。林医生,如果有的人靠病活着,是不是也可以说,他没有生病?
那你靠什么?林杰森说,药还是病?
梁俊笑着猛踩油门:我靠我自己。
我不知道林杰森那时对未来是不是已有所预感。他外表看着粗猛,却实是梁俊义的朋友里最细腻的一位。城寨拆除后,蓝信一正式解散了社团,想跟着他的进入集团化整为零,不愿意的可转去架势堂,或拿着厚厚的红包另寻出路。林杰森在龙城开发的地皮上租了个好位置,将林氏医馆搬了过去,坐馆收徒,慢慢有了些名声。老人尤其喜欢带着孙辈来治病,小孩看了他的绷带面具,霎时乖巧如鹌鹑,再苦的药也能喝得下。陈洛军拒绝了龙城娱乐的经纪邀约,自己办了武馆,带着成婚三年妻子与两岁的女儿住进自己亲手装潢的两层小楼。每个人都在慢慢离开海水,藏起刀尖,洗尽血气,重新拿回普通人的心脏与眼睛。唯有梁俊义走的是另一条路,那条路的尽头是架势堂满墙的牌位,是虎与龙卷风。
94年初,陈洛军次子满月酒,筵席开场十分钟,梁俊义方挟着一身淡淡的硝烟气推门而入。陈洛军笑得见牙不见眼,挥舞儿子的小手叫他“十二叔”,身后跟着的后生们也板正了五官和脊梁,齐齐整整地喊:十二叔!洛嫂嗔道,跟着小孩瞎叫什么?俊义才多大!她是个眉眼英气的女人,视信一俊义如弟,会在过年时给他们备下厚厚的红包。梁俊义给小男孩戴上早就打好的长命锁,无奈笑笑:三十四,不小啦。
他们本想帮着招待宾客,却被陈师公的一众门生弟子架在了一边。三人单独坐在一张贵宾桌上,看着比他们年轻许多的脸庞来来去去。喜宴上的衣服不过金与红,穿插在晕散开来的暖橘色灯光之间,像于日出时四处游荡的云雾,越过重重衣影望过去,宴会厅竟有些朦胧不清。
林杰森率先举杯,祝了一句无灾无病,几人闲聊几句,顺势问起梁俊义今日为何迟到。事情不大不小,不过是有后起之秀不满他把佐敦的场子交给韦小吉,说动了两个近年逐渐被架空的叔父,在他赴宴路上策划了几波袭击。他早有防范,只背上挨了一刀,外加被问候了上百句父母祖先——这对一介孤儿更是不痛不痒。耐心听完,挥挥手,世界便清静了。类似的风波常有发生,架势堂根深树大,内部关系盘根错节,按下这个浮起那个,又兼近两年在澳门发展迅速,树敌颇多。身在局中,很多事情便不得不做。几年过去,梁俊义身上煞气与年岁一同见长,那股得意跳脱的劲儿却已褪了个干净。众人向来不多过问梁俊义在龙头任上又添了多少新债,只是屡屡试探他日后打算——香港回归在即,这条路走不长久。林杰森和陈洛军都提过类似的话头,一个呛他,就这么急着和虎哥做邻居?一个说当大佬好危险,你还要给我小孩当干爹呢。梁俊义只敷衍着回,你们上岸,我淌水,旱涝保收咯。
蓝信一和他们不一样。他和梁俊义之间有很多不必说出口的话。少年时一同逃学、飙车、打架,青年时一同逃亡、复仇、杀人,多年下来,默契早已如向泥土里深扎的树根,能托举起足够宽阔密实的树冠。虎死后,这种默契里又掺杂了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尽管他们从未真正谈过那种相似的、被某人留在世间的生活。就如同彼时,林杰森在骂梁俊义“有伤不治专发神经”,陈洛军专程跑过来交代他“有伤在身莫要贪杯”,蓝信一却一言不发,只若有所思地盯着梁俊义的眼睛,像在打量一个即将露出谜底的谜语。梁俊义说,搞什么,怪瘆人的。蓝信一点了根烟,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大半张脸都蒙在烟雾中,看上去有几分似曾相识。我想起一件事,他说,有回我们一起去找王九麻烦,路上遇见个非要给人算命的疯子。梁俊义想了想,说,哦,那个讹了你五十块钱的江湖骗子?蓝信一说,不是四十块吗?我记得他说,依八字称骨和命局来看,我能活到六十六,你能活到七十七。
梁俊义笑,怎么,你嫌六十六太短寿?
那不重要。我只知道你的命比我长。蓝信一说,十二,你应该活得比我长。
或许因为蓝信一的语气太认真,梁俊义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有种微妙的气流在他们之间撞来撞去。
大喜之日,什么活不活的,晦气。半晌,林杰森说,你们俩,一个忙起工作来恨不得辟谷登仙,另一个呢,若非大伤重伤,绝不踏入诊所半步。年纪轻轻便已落下一身暗病。像你们这种不听医嘱的扑街,能活过六十五才是怪事。
梁俊义笑嘻嘻地搭上林杰森的肩,脸上有几分刻意做出的没心没肺:所以要靠你殓尸啦,长寿公。
十几年后,林杰森左手拎着酒食、右手提着碗筷、怀里抱着香蜡纸钱,如同挂满礼物的圣诞树一般去给故人上坟,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总怀疑这是多年来自己纵容梁俊义讲话没遮没拦的报应。满天神明在上,言语出口,即有业力,生生死死的真话假话说多了,谁知哪位吃饱饭没事干的上神就当了真?他心中憋气,在刻着“俊义梁公之墓”的石碑前骂骂咧咧半小时,等空荡荡的山风落在身上,又忽然骂不动了,只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上世欠的。
这是后话中的后话了。梁俊义的结局比所有人想象中早很多。97年七月香港回归,警署换届,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要烧的便是盘踞数十载的架势堂。像这样在灰色地带纵横睥睨的庞然大物,注定要成为黑白分明的新世纪的祭品。短短半年内,架势堂被带走了二十六人,收监十人,其中甚至包括三位分舵主;总堂办公桌上最多放了三十几张传票和起诉书,单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排列出若干法条,其中便有直指梁俊义本人的“策划和指挥犯罪活动”。黝黑的打印体刚直利落,如钢窗铁栏,将架势堂上上下下近千人围困网中。
梁俊义轻轻敲打着桌子,在脑海中闭眼检索那些苦主的名姓,有的尚能对应一张黑白两色的遗照,有的却全然陌生,其中不乏鹫哥在位时遗留下的烂账。不过,刽子手究竟是谁,挥刀的动作是否来自他的授意,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游入海水多年,早已习惯用鳃呼吸,从此浪潮中的每一缕含有铁锈气息的水,都注定与他体内流动的血液同源而生。
想着想着,他竟是笑了。身旁的韦小吉被笑得摸不着头脑,问,阿大,怎么了?梁俊义说,没事,只是想起大佬那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梁俊义费了大气力应付诉讼,所幸他从虎那里学到足够多的圆滑谨慎,不仅顺利脱身,还捞出不少叔伯兄弟。之后几场庭审,架势堂以近一半家业为代价,换来了些许喘息之机。梁俊义保释了几位叔父回总堂开会,有人惶惶如见末日来临,有人指责他妇人之仁不知斩草除根,有人埋怨他鼠目寸光不知做长远打算,更有人面带忧色眼闪精光,提议他暂行卸任,出港避避风头。韦小吉当即反对,手中无权,以何自保?就算要退休荣养,也应在风浪之后。梁俊义静坐上首,一句辩解也无,等各人唱罢各人的戏,方笑着说,换届,可以。顶罪,不行。
众人目光转向提议卸任的分舵主,男人额冒冷汗:大佬,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俊义点点头,没有继续逼迫。
你们要钱,或是权,或是一个身份,只要不违公义,我都能给。他说,唯有一点,我不欠架势堂。拿我抵债,可是要付利息的。
有叔父不满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俊义歪头看向韦小吉:吉祥,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韦小吉说,这条路走到最后,不过是各人还各人的债。
梁俊义拍拍韦小吉的肩,头也不回地走出总堂大宅。屋外阳光明亮,他眯着眼睛,像睡醒的大猫那样伸了个懒腰,随即去找律师确认遗嘱。这份遗嘱自从五年前定下,便没做多少修改,他名下产业,大半散给由城寨旧人办起的慈幼堂与养老院,小半留给韦小吉,西贡别墅的产权则平分给蓝信一三人。至于架势堂的事,他尽己所能提了些建议,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嫡系人马放在安全的位置,便不再插手,退位退得干净痛快。
处理这些琐事用了五天时间,而后他收拾好行囊,订好去日本的机票,去找几位老友告别。蓝信一皱紧眉头,说搞什么,这个时候退休,不要命了?梁俊义像少年时那样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说,信仔,我累了。蓝信一便不再说话,只默默陪他喝完了一瓶酒。去找陈洛军,后者说,休息休息也好,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老婆快生了。梁俊义把另一个沉甸甸的金锁放在他手上,说,我记着呢,认干亲的酒,以后再喝吧。最后才轮到林杰森。梁俊义这回倒没有避重就轻,老老实实交代,这趟有些危险,万一有事,你们看好信一。他从前被龙哥护得太好,心眼太实,我可没有和他前后脚见面的打算。不然——
他想了想:不然,我就化作厉鬼,偷走你藏在碟柜后的日记,曝光给信一和洛军。
林杰森冷酷地说,人死后不会变成鬼。
你怎么这么无趣啊林医生,梁俊义说,不能给我留点兄弟温情吗?
我说,你会听吗?我让你别找死,安安生生待着,你难道就肯了?林杰森说,你从小就有主意。哪种生活更难,更危险,更稀缺,你就追求什么。总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选定的路从不更改。梁俊义,你远比信一更倔,也更能气人。
别说的像是我不想活了一样。梁俊义翻着白眼,无休工作整六年,旅个游怎么了?
趁我动手打你之前,林杰森说,滚吧。
梁俊义乖乖地滚了。午夜时分登上飞机,次日正午抵达富良野西岳山脚的小镇。在旅游杂志上看见照片的时候,他曾经和虎说过想去看这里的雪。埋在雪色之中的日光无比纯净,空气里散发着松林经风霜刮削后的凛冽香气。他租了一间视野上佳的木屋,白天去山坡上练习滑雪,在铺着厚实白毯的山道上散步,晚上回来翻翻闲书。这样悠然宁静的日子过了三天,他开始觉得无聊了。那些人——他的仇家,敌人,还有急需一个替罪羊的架势堂新龙头——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动手?当他某夜回到木屋,在门前发现不属于自己的凌乱脚印,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伴他多年的太刀还好端端躺在旅行箱里,梁俊义俯下身,珍惜地摸了摸刀柄上已然褪色的旧贴纸。老虎的黑色瞳仁闪着柔和的暖光,像是在对他眨眼。
一丝寒意直扑脊背,他侧身躲避,抓着那人的手臂反手回拧,偷袭者发出古怪的惨嚎,短刀脱手,被他接在手里,自下捅入腹部。死者的眼睛还未及闭上,血丝几乎快迸出眼角,有些骇人,他辨认了半天,才认出这是曾被他一刀割喉的关公旧部——天知道这位早该投胎转世的故人是怎么活下来的。长夜就此拉开帷幕。虎青,雷天恩,由他亲手处决的几位叔父,一位位故旧的魂灵藏入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之下,嘶吼着要求他偿还旧债。最后一波刺杀不出意外来自架势堂新任龙头,其中不乏由他提携起的后辈。青年男人低着头说,十二哥,对不住,弃你一个,能活一群人。梁俊义笑骂一声我可去你的吧。三小时后,他踏过一地尸体,力竭地靠坐在矮几旁,给林氏医馆拨了一通电话。
林杰森刚接听时很是暴躁,说我今天收治了将近一百个病人其中有五十八个小孩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我可能会掐死你——你谁?梁俊义咳嗽两声,说十万火急啦林医生,我要死了。
林杰森沉默片刻,冷静开口:我叫救护车。
给你们的是假地址。梁俊义说,别忙了,听我讲讲话。
林杰森破口大骂,语气之跌宕,词汇之丰富,足以让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资深黑社会望洋兴叹。梁俊义叹着气把话筒拿远些,打断道,我时间不多,以后上坟,随便你骂。
……你想说什么。林杰森的声音很疲惫。
你知道虎青从前传言我靠和大佬睡觉上位。
嗯。
他说反了。我明明是靠上位和大佬睡觉。
……你的遗言是自己的地下情?你有病?
没人知道的话,很可惜啊。梁俊义闭上眼睛,腹部不断涌出的血液已将地毯浸透。阿大带我去过他出生的小渔村。我带阿大去江边祭拜过我的父母。我还在天后庙外的灵树上挂了牌,说这就算是定下了,他没反对。你们都不知道,阿大的每个家,我都去过。他家里的每张床,我都睡过。我最喜欢西贡那间公寓,就在我别墅主卧正对那栋楼的顶层……
别笑了。林杰森说,嫌自己的血流得不够快?
我笑了吗?好吧。虎青这人固然差劲,说的话却还算动听啦。我与阿大之间就是不清白!我要的,他都给了。我给的,他都收了。我就笑!我要笑到下辈子!
他呛咳得更厉害,捂着腹部深深喘了几口气。林杰森粗重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过来,仿佛这台小小的红色机器才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活物。
……十二,十二?
嗯。
信一找到你了。救护车还有五分钟。手头有干净衣服吗?伤口裹紧。你继续说,别停,我听着。
小吉。梁俊义低声喃喃,我留给他账册和罪行供认书。等我死后,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警署办公桌上。死我一个,那群脏事做尽的老东西就想全身而退?想得美。
你说什么?林杰森提高声音唤道,十二?
戒指。梁俊义勉力打起精神,手上的戒指,是虎的。等牌位刻好了,放在后面。
……十二?
话筒摔在地上,闷闷地响了一声。
梁俊义!
如你所想,我作为被梁俊义带在身边的遗物,由韦小吉转交给了与他情分最为深厚的蓝信一。葬礼过后,梁俊义埋下的最后一招暗棋生了效,一场风暴自架势堂最上端刮起,几乎掀翻了除韦小吉在外的所有管理层。更多、更久远的血债被翻了出来,上位者接连锒铛入狱,架势堂在短短一月内土崩瓦解。这艘大船的上任掌舵人化身为市井流言中的疯子,他凭一人之力终结了可能祸及身边人的所有仇恨,还将存活数十年的怪物与自己一同沉没在了千禧年前的长夜里。只有韦小吉没有走上梁俊义提前铺好的路。他去警署自首,主动上缴名下所有财产,身后甚至还跟着一群沉默的年轻面孔。那群人之中,唯独他一人遭到枪决。
梁俊义有机会让自己、让架势堂全身而退吗?或许是有的。古怪之处在于他并不愿意。我想,虎的死或许让他正视了某些老套却恒定的规则,比如命与命、债与债之间终究是等值的。但与虎不同,梁俊义对自己需要偿还的债务没有什么焦虑与愧疚。他离开香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满意的行刑地,只是因为他从不属于、也不打算归顺一个黑白分明的新世界。那个世界的律法,于他而言也并不公正。他从前依靠什么规则活下去,最后就要因为什么规则去死。这是属于梁俊义的坚持与骄傲。
与预料中不同,蓝信一没有崩溃。他接到梁俊义时的确放声痛哭,哭到失去站立的气力,但听到这明白坦荡的哭声,林杰森看上去反而松了口气。回到香港后,蓝信一甚至独自去为梁俊义办了死亡证明。就在十三年前与六年前,他和梁俊义曾结伴做过一样的事。死者的身份证还是在刚成为架势堂头马时补办的,用的不多,便一直懒得更换;照片是黑白两色,少年人短发及耳,眼神明亮,眉宇间朝气蓬勃,唇角却刻意下压,做出沉稳老练的模样。蓝信一将这张旧证件在手心攥了很久,卡沿顽钝,却能在掌中刻出深红的印迹,犹如新生出的掌纹。小小的卡片换来另一张薄薄的纸,上面一丝不苟地排列出名姓性别、生年死日、死因死地与一串独一无二的编号。短短数行表格当然无法概括梁俊义的一生,但他的一生的确就这样过去了。
走出登记处,蓝信一站在路边一棵树冠宽阔的凤凰木下,望着夹在钢铁森林间的澄蓝天空出了会儿神,又从口袋里取出我——一个接近二十岁的古老遗物,放在耳边,像是在倾听某个只有他察觉到的神秘启示。林杰森与陈洛军坐在梁俊义留下的老车里,隔着一段马路耐心等候。我不知道那沉默的五分钟里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再然后,蓝信一将呼机擦拭干净,放进口袋,穿过人流,回到车上。陈洛军从他手中拿过死亡证明,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等车子在陈氏武馆前停下来,他依旧盯着那张纸。林杰森说,回去吧,弟妹还在等。陈洛军像是忽然中了邪似的,反反复复地说:他还这么年轻!还这么年轻!
梁俊义活到三十八岁,所倾心相待的亲友,满打满算也不过六位,其中往生两位,收监一位,所余之人,甚至凑不够一桌麻将。他的后事因而办得很是简单,与他曾经手的两场葬礼相比,简直称得上门可罗雀。出殡那天,灵堂外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蓝信一本在入口肃客,忽而转头就走,陈洛军茫然地问,怎么了?林杰森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缓缓停下的车辆:是狄秋。
我不知道狄秋生年几何。他的生命力强到古怪,仿佛一棵树皮枯死的老树,每每被风暴摧倒在地,经了一场春雨,又能奇迹般地复苏过来。狄秋那时已经十分消瘦,戴着帽子,两颊耸起高高的颧骨,拱出一双大而无神的眼,腿脚无力,需要保镖搀扶着行走。林杰森和陈洛军微微鞠了一躬,狄秋说,我帮阿虎送送他。等进了灵堂,狄秋挥开保镖,勉力上了三炷香,蓝信一半蹲在遗像前给梁俊义烧纸,一眼也没有回头看。那是一个很怪异的场景,狄秋双手稽额,朝前拜了三下,而他前方是遗像、灵柩与蓝信一,仿佛列位其中的生者也是这吊唁仪式中的一部分。离开前,狄秋张张嘴,似乎想说句“保重”,却被一连串咳嗽堵在了嗓子里。保镖搬来轮椅将他推出去,等车轮碾动的声音完全消失,蓝信一才从遗像前站起来,走到香炉边,抬起手,又顿住。我猜他原本想把这三根未燃尽的香拔出扔掉,就像在龙卷风葬礼上做过的那样。最终他却只是笑了笑,任由那些烟雾虚弱地盘旋、上升,最后消散在灵堂角落的黑暗里。
梁俊义的死没有给其余三人的生活带来多少变化,或者说,没有变化也是他们从未说出口的契约中的一部分。唯一值得一提的新鲜事,是年过四十的蓝信一迷上了极限运动,从蹦极跳伞到攀岩深潜,上天入海,无所不试。他甚至考下了私人飞行执照。林杰森至今还珍藏着蓝信一自国外寄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戴着墨镜,笑容明朗,头顶是五彩的伞冠,身侧白云缭绕,脚下蜿蜒着覆盖积雪的山脉与银光闪闪的海岸线。那时蓝信一已渐渐退出集团核心,肩上无事,失踪得便越发随意,往往前一晚还在与林、陈二人聊天喝酒,第二天傍晚便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托他们帮自己照顾家里的五只狗。这些狗是他多年来陆续收养的,有瞎了一只眼的黑狼狗,跛了一只腿的癞皮斑点狗,先天前脚畸形的杂毛犬,被人扔在垃圾桶里病势垂危的小黄狗,还有一只莫名站在马路中央一动不动的大白狗;起名极其随意,从信二信三一直排到信六。林杰森曾耐着性子带它们散过一次步,被扑了一身或黑或白或黄的狗毛,过敏住院三天,从此再不愿踏入蓝氏别墅半步,于是陈家五口便成了信字辈五兄弟的实际托管人。它们早年受了太多苦,寿命都不算长,陈洛军的小女儿每长大一岁,蓝家花园里就要多出一块小小墓碑。到了蓝信一去世那一年,只有最晚收养的大白还傻呵呵地活在世上。
别误会。蓝信一之死是个纯粹的意外。
2003年春天,蓝信一的幻听症状忽而复发,被林杰森强压着吃了两个月的药。他在西贡别墅里老老实实待到夏天来临,早上带着信六训练、散步,下午教陈洛军的儿女玩飞镖、给他们讲自己的旅行故事,晚上拉着林杰森与陈氏夫妇打麻将,等几位看管者略微放松警惕,他却留下一张纸条,于深夜翻出别墅,坐上飞机度假去了。三天后的下午,蓝信一站在临近海岸的山脉上,借了旅店座机给陈洛军报平安,接电话的却是林杰森。或许因为洛嫂与两个小孩就在身边,林医生难得没有骂人,只问,你在哪。蓝信一眯着眼睛环视周围,说,大西洋的一个岛上,地名太复杂,我没记住。
林杰森哼笑一声:这回不玩失踪了?
汇报一下我的病好了。耳畔风声猎猎,蓝信一伸手去关窗子,提高声音喊道,好了!不幻听了!别担心!
陈洛军便问,信一,什么时候回来?那晚四仔快把你家房顶掀掉。
给他掀。掀得不过瘾就掀另一个。林医生什么时候消气,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那你别回了。林杰森凉凉道,你和梁俊义惹的气,我得消到下辈子。
太久了,蓝信一笑嘻嘻地回,我会犯相思病的。
滚,恶心。
别凶啊,陈洛军小声劝道,我觉得信一是真心的。
对啊,我很真心的。蓝信一望着窗外蒙着一层灰白色云雾的天际线,真奇怪,我有些想你们了。人一旦上了年纪,还是觉得回家的感觉最好。四仔,你消气了没?
……又发癫,林杰森说,你还是回来吃药吧。
陈洛军在电话那头闷闷地笑出了声。他们又乱七八糟地聊了些家常,直到一个棕色皮肤的外国人喊道,蓝先生,您预约的航线时间快到了。蓝信一抬头应了声好,忽然语速飞快地说:这么多年,多谢你们。我过得很好,比想象中好很多,真的。
他挂了电话,穿戴好装备,拒绝了飞行教练的陪同,独自登上之前斥重金买下的直升机,去追赶一场等待已久的日落。起飞的时候已接近黄昏,金澄澄的日轮在西岸燃烧,淡紫色的广阔天幕之中无遮无拦。机翼伴着风声上升,丘陵被天空压得扁平,化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深绿叶脉。半小时后,约莫就在日落的那一分钟内,因为一只撞上风挡玻璃的飞鸟,距离营地约四十英里的湖泊上空发生了一场意料之外的坠机。无线电波里传来的最后一道讯息,是蓝信一长而张扬的笑声。
搜救队没能找到太多遗骨。五天后,林杰森与陈洛军接手了蓝信一留在营地的行李,抱着一个小巧的骨灰盒登上回香港的航班。说来荒诞,龙卷风刚去世那几年,蓝信一的状态一直时好时坏,林杰森等人成天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兄弟就彻底疯了。情形最糟糕的时候,他们曾轮番在蓝信一身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五天五夜,蓝信一睁着眼睛不肯入睡,过一会儿就问,你们听见了吗?有人在讲话。众人无计可施,只好顺着他哄道,如果是专程回来看你的,自然只有你能听见。后来他们又共同送走了更多死者,各自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林杰森与陈洛军终于被蓝信一说服,相信他肯足够顽固地活下去,却是在最为猝不及防的时刻迎来了永别。
航班在黄昏时分准点起飞。建筑,海洋,地面,所有笨重的事物都在沉降,唯有身体轻盈得可怕,仿佛要随气流一同消散干净。陈洛军沉默望着舷窗外被染成金红一片的云海,忽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信一也是这种感觉吗?
那并不是个问句,或者说并不是在对任何一个活人发问,林杰森却回答了。
是的。他说,是自由。
狄秋或许从未想到——或者说,梁俊义葬礼的所有出席者都未想到,那样尴尬而沉默的祭拜,在五年后竟又重演了一遍。林杰森难得病倒,只剩下陈洛军主持大局。陈洛军倒没有像蓝信一那样给他难堪,礼数周全地把人引进来,说,尽尽心就走吧,他不太想看见你。狄秋被仇人之子过分温和的语气刺了一下,甩开他的胳膊,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上。陈洛军平静看着,没有去扶。狄秋又挣扎着站起来,挣扎着去点香,或许因为手颤得厉害,连换了三次香都未能点燃。最后他喃喃道,算啦,我不原谅,你也别原谅。
一周后,狄秋哮喘发作,拒绝抢救,于深夜病亡。陈洛军在次日晨报上看见这个消息,怔愣了几秒,吩咐门生送了两份丧礼——连带着林杰森那份。去医院探望时,陈洛军边剥柚子边向友人讲起这个消息,有些困惑地问,都已经活了这么久,怎么突然就不想活了呢?林杰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平静地说:心太老,恨不动了吧。
病愈后,林杰森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与陈洛军一起将蓝信一的牌位送到西贡别墅,安置在梁俊义牌位的右边。我也被留在了那里。那间由黑色大门锁起的房间内,那块由林杰森亲手所刻牌位之后的方寸之地,就是我住了整整十年的家。我的邻居是一枚装在小木筪里的戒指,戒指上刻有虎的名字。顺着这块牌位上数一块,右数两块,你会找到另一枚刻着“义”字的戒指,那是十多年前梁俊义亲手放在虎牌位后的。再往上便是龙卷风的牌位——或许你会叫他张少祖?牌位前摆放着一张五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青年身着深色衬衫,袖口随意卷起,右臂搭出车窗外,冲着镜头挑眉微笑;那是狄秋托人送来的遗物,是蓝信一等人从未见过的龙卷风。
如果一切陷入黑暗,万物凝固不动,你该如何计量时间?大门开开阖阖,灯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灰尘与蛛网落到我身上,又被某位祭拜者轻轻拂去。这之间究竟隔了几个瞬息,几天,几月,或是几年?我不知道。时间在此成为了一个骗局。我听说林杰森带着自己的小徒弟正式办了领养手续,名唤信六的大白狗寿终正寝,龙城娱乐集团改组,陈洛军的长女上了大学,林杰森的养子结了婚……时间如同很快蒸发的露水,只有这间屋子里的一切仍停留在原地,作为古老的遗迹存在着。
而林杰森与陈洛军似乎也在一瞬间老去了。上次见面时,他们都还是身姿挺拔的中年人,等我重见天日,再度看清这世间的容貌,林杰森却已生出满头银发与深刻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清明如旧;而陈洛军呢,他正躺在病床上,任由宽大的病号服拢住已显出十二分嶙峋的骨骼。
实话说,我与陈洛军并不熟悉。梁俊义死前,他很少通过我为前者留下讯息;梁俊义死后,他也未曾做过我哪怕一日的主人。蓝信一与梁俊义曾以“阿义”与“信仔”称呼彼此多年,而常常被二人直呼其名的林杰森,也曾在某几个瞬间叫过“俊仔”和“小信”;陈洛军与他们相交数载,却始终只是规规矩矩地喊:信一,十二,四仔——正如他在城寨往事中也是最游离、最边缘的一位。他来到城寨的时间太晚了,拥有与失去都不算彻底,即使后来与另三人并肩作战过、生死相托过,也依然像是轻轻掠过海水的鸟,只需要抖一抖羽毛,便能回到无风无浪的陆地上去。他好像才是集城寨所有愿力与期待托举出海域的那只风筝。正如彼时,当我跟着林杰森离开暗室,来到十多年前他曾卧床休养的医院,来到修缮一新的单人病房门前,透过窄窄一条玻璃望里看,见到的不只是陈洛军本人,还有他同样白发苍苍的妻子、正值青春的儿女与女婿、趴在膝头听他讲话的孩童以及围在外侧的徒子徒孙们。乌泱泱一大群人。很长一段时间内,林杰森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等人群散去,他才从等待区的椅子上站起来,推门而入。陈洛军问,刚才怎么不进来?林杰森拎着补品转悠了一圈,竟没有为它们找到一处适宜的容身之地,只好小心架在另一堆补品与果篮的上方。
进来给你外孙发红包?他靠床坐下,不比你家大业大,还是留到年关吧。
那你得记着。陈洛军笑道,我看不到。
林杰森示意陈洛军伸出手,搭上他的脉搏。老人的皮肉单薄皱缩,血管嶙峋着向外凸出,像一株株将要撑破肌肤向外汲取水分的干瘪藤蔓。号脉结果大概很不理想,因为林杰森的手在抖,以至于陈洛军愣了几秒,反过来握住了友人的手。他如同年轻时那样不懂如何言语安慰,许久只憋出一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怎么和约好了一样,林杰森说,算年龄,我才是老大。
年轻时不惜命,内脏受过几次重伤,免不了的。陈洛军说,你是医生,难道会比我看不开?这不像你。
你们把我看得太高了。
陈洛军咳嗽着笑了一声:还在怪十二?
都是他开的坏头。你要死就死,别打电话,我有心理阴影。
可你就是这样的人。最有耐心,最能忍,最能保守秘密。陈洛军有些感慨地说,留下你,天注定啦。
……不说这些。林杰森生硬道,你要这个老古董做什么?
于是陈洛军接过我,放在掌中端详。
你记不记得信一说他能听到声音?
嗯,他有病。
陈洛军郑重地说:也可能是真的。
林杰森翻着白眼回,陈师公,您老今年五十八了。
陈洛军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把我放在耳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空气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鸟不时鸣叫两声——林杰森也在屏息。之后陈洛军又做了一件看起来更傻的事。他将这颗方形化石转了半圈,短边向上,像拿着新时代的智能手机一样贴紧耳廓,说:喂?
我在。我说。林杰森在一旁低低骂了句痴线。
喂,3323?
我在,我呐喊道,我在!
我不知道这样应答了多少次。我在蓝信一拿到驾照载着梁俊义与林杰森在夜风中狂飙那晚的老轿车里;我在梁俊义与虎学习出海捕鱼却不慎被风浪掀翻险些溺水那日的小舢板上;我在龙卷风垂死的暗巷;我在虎横尸的别墅;我在林杰森得知女友死讯后崩溃痛哭的医馆阁楼;我在陈洛军长女次子幼女出生前的产房外;我记得每个人笑的声音哭的表情与落在我身上的每一滴血。我的生命就是你们的生命。我的时间就是你们的时间。我在!
过了很久很久,陈洛军慢慢放下呼机,脸上露出失望与落寞的神情。
里面没有人,杰森。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需要休息。林杰森声音温和地说,睡一觉吧。
那天之后,我暂时留在了陈洛军身边。出生在新千年的孩子没有见过我,当陈洛军将我放在耳畔,总会有人问他:这是什么?是石头吗?是生锈的铁吗?什么是呼机?为什么它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不扔掉?阿公,你在听什么?陈洛军很少回答,只是点头,摇头,微笑。儿女们见他疲惫地闭上眼,便将食指放在唇前——嘘,阿公累了。
彼时陈洛军的脏器衰竭已十分严重,与家人商议后,他出了院,回到陈氏武馆二楼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卧室里。他经常陷入昏睡,林杰森几次来探望,都只能看到友人歪头躺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短促,肺部鼓出老破水车蹇涩转动般的嘶哑声响。林杰森并不打扰,只静静坐在床边,帮他掖好被子,望着病人泛起紫绀色的双颊发呆。有时他也会靠在椅背上睡过去,同样一动不动,像一团被钉成标本的、面目模糊的影子。昏暗的房间里寂静无声,沉沉发酵着肉体凡胎正趋于腐朽的古怪气息,我分辨不清那究竟来自于陈洛军还是林杰森。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数天,直到2013年十月的某个下午,陈洛军从一场长梦中醒来,撑起身体,走下床铺,将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的照片擦拭干净,让外孙放起一首谁都没听过的老歌,在从城寨搬来的一张旧摇椅上闭上了眼睛。他与我所讲的最后一句话是:陈洛军对机主说,等我回来。
你有见过林杰森流泪吗?我见过两次。一次是在陈洛军的葬礼上,众人绕着遗体向死者告别的时候。他的泪掉得克制而冷静,在一众孝子贤孙的哭嚎之中甚至显得过分平淡了。另一次是十几年前,林杰森从澳门脱困回来,亲手埋葬了女友的尸体,一把火烧了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录像带,把自己关进狭窄的阁楼里,两天两夜滴水未进。一开始,阁楼内还能传出拳头撞在墙上、锤在地上、落在肉体上的钝响,后来林杰森或许是累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梁俊义三人从窗户翻进去,房间里没有开灯,蓝信一点燃打火机,循着这粒小小的光源,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现了直挺挺躺在那里的林杰森。他出了满头满脸的冷汗,双目紧闭,眼睑却剧烈地跳动着。陈洛军推推他:四仔,别在这睡。林杰森很久才低低应了一声,说,再等会儿。
梁俊义说,等什么等?起来吃夜宵啦林医生。
等等。林杰森没有睁眼,已经切到小腿了。
陈洛军倒抽了一口气,朝蓝信一疯狂使着眼色,后者冲他摇摇头,擦去林杰森脸上的汗,问,拆完了,能拼回去吗?
……能。我把她拼得很好。
好。我们等你拼回来。
于是他们熄灭掉火机席地而坐,绕着林杰森围成一个半弧,窗外微弱的街灯在墙上投落下四道相互掩盖的剪影。他们像在举行某种祈求守护与平安的仪式,而身后的影子是以黑暗为燃料的细长的烛。又过了不知多久,林杰森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步履沉稳地打开了灯,哑着嗓子说,走吧,去吃饭。
梁俊义堪称惊恐地看着他。
四仔,他说,你别哭啊。
哭泣的人有时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落泪——这个发现是林杰森用他自己告诉我的。而当泪水被察觉,便仿佛镇守洪水的符咒失了效,无意识的、宁静的落泪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林杰森像野兽一样哀嚎着,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哪怕被人轻轻触碰皮肤,都会爆发出痛苦的叫声,好像有无数道伤口正从他身体内部迸裂开来。陈洛军有些手足无措,虚虚搭着他的肩膀喊道,四仔,四仔!梁俊义和蓝信一却只是沉默地蹲在一旁,用手护住他的头,防止他在崩溃中伤到自己。这场幻痛直到曙光降临时才真正结束。林杰森筋疲力尽地睡去,醒来时看见另三人东倒西歪地守在床边,手臂上还有昨夜不知何时留下的擦伤。我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蓝信一在废墟中点燃照片的那个晚上,想起自己曾亲口说:死者没有想法。同样,在想象中将自己肢/////解百遍、千遍,用极致的痛楚去体验死者的痛苦、去惩罚自己的无能,也不会为亡人带去任何告慰。归根到底,被留下的人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作为死者的遗物与愿望,坚韧、耐心、冥顽不灵地活着。
陈洛军说得对。最克制、最理智,像浇铸千遍的机关盒那样密不透风的林杰森命中注定要做这样的遗物。他这一生经历过数次崩溃,却总能挣扎着将自己重新拼合完整,沉默地站在友人身侧,对抗风浪,履行托付,如同一块永远不会被腐蚀风化的岩石。所有人都离开后,林杰森依旧独自过着规律而健康的生活,晨起锻炼,午后坐馆,夜晚早早洗漱入睡。养子屡次提出接他一同居住,却无一不被拒绝。医馆里的病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新面孔都与城寨毫无渊源,他们只叫他“林叔”“林老”与“林医生”。他的养子、陈洛军的儿女、城寨旧人的后代有时也会携家眷前来探望,孩子们在装潢老派的房间里游览打量,踮起脚尖去够挂在墙上边角泛黄的照片,摸摸已多年没有响起的老式红色电话,好奇地触碰整齐放在橱柜上的药钵、研杵与砭石,站在由中医师公会颁发的证书前一字一顿地念:今授予林杰森先生以行医资格,丙辰年六月廿一。某日,林杰森的徒孙帮他打扫房间,从成捆的故纸堆里翻出一张用金字印着“恭贺新岁”的大红色贺卡,夹页中画了张发怒的熊脸,昔日的蓝信一用犹如小学生学字般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四仔,生日快乐,长命百岁啦!下面缀着用三种笔迹签下的三个名字。徒孙指着那几行字好奇道:阿公,什么人会叫四仔?
林杰森接过这张拿新年贺卡滥竽充数的生日贺卡,有些哭笑不得,许久才说,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
三年后的某日,林杰森清爽利落地处理好自己的所有身后事,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林氏医馆。他失踪了。此后再没有人见过他。
这就是我所知晓的全部了。
什么?你说呼机不可能会说话?林杰森也下过类似的结论。蓝信一的幻听最为严重的时候,曾无数次向友人传达自旧呼机里飘出的窃窃私语,哪怕后来在林杰森的催促下听话地接受了治疗,却仍固执地坚持说,你们别不信,真的有声音。——真的吗?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执念和怀想可以聚集成灵,可以从另一个世界里带来人的灵魂,那真的是一个再动听不过的童话故事了。而林杰森始终不信。不过,当林杰森成为最后的遗物与最后的记忆保管者,他似乎终于愿意妥协了。或许也不是妥协,只是孤独总是需要派遣的。独自旅行的那些日子,他偶尔也会像蓝信一与陈洛军那样,把破旧的呼机放在耳边,去捕捉一些不可能存在的声响。可惜他的运气太差了,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一次也没有。
或许他才是对的。呼机不会讲话。那么——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乡愁。我是过往。我是记忆。我是无处寻觅的家。我是梁俊义。我是蓝信一。我是陈洛军。我是砖石是风声是史书是日记是证据是墓碑是所有你记得或不记得的故人。我是世界上所有遗物的亡魂。如果有一天,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看见了林杰森,请告诉他,我们都在等他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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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后记:
首先辩解一下我不是故意来虐人的!作为作者我只是关注着他们的命运,并从比较合理的命运线里选择了较为严酷的那一条记录下来……世上最严酷之事莫过于命运。其实有很多事情没有展开,如果展开的话得写四个人物中心,出于精力和时间限制只能选择一种类似于合传的形式来讲这个故事了。这个脑洞能写一万六也是我没想到的。感谢你读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