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彪郊/发郊】笼屿(终)
#现代黑道paro,主彪郊/发郊,原则ALL郊。
#是落魄逃亡寄人篱下的郊,没有三观,全员有病,OOC慎。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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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城北打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城东快被朝歌给压没了。准确地讲,城东姜家从殷郊的悬赏令发出,就自动成了最大的靶子。
逃亡时首先就排除了城东的殷郊是明智的,不然他还没出朝歌,只是往城东方向的路,重重把守就将他轻易拿下。
死无对证的嫁祸实在太简单,殷寿熟能生巧。顺便扔出殷郊这颗棋,抓回来了好,罪人伏诛后他再出现,装作为了自保假死,忍痛光明正大接过殷家之...
#现代黑道paro,主彪郊/发郊,原则ALL郊。
#是落魄逃亡寄人篱下的郊,没有三观,全员有病,OOC慎。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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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城北打得水深火热的时候,城东快被朝歌给压没了。准确地讲,城东姜家从殷郊的悬赏令发出,就自动成了最大的靶子。
逃亡时首先就排除了城东的殷郊是明智的,不然他还没出朝歌,只是往城东方向的路,重重把守就将他轻易拿下。
死无对证的嫁祸实在太简单,殷寿熟能生巧。顺便扔出殷郊这颗棋,抓回来了好,罪人伏诛后他再出现,装作为了自保假死,忍痛光明正大接过殷家之位,开始他的霸业;抓不回来更好,试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的城西,又可压制作为外家的城东。
姜家不可能不管姜琬和殷郊。
套在殷郊身上的十六字罪名,整个朝歌城内最不信的自然就是姜文焕,他不久前才和殷郊见过面,他们知根知底,姜文焕并没发现任何异常。殷郊秀外慧中,有勇有谋,但他的谋永远不会用在他最爱的家人身上,什么权不权的,比不上家人分毫。
殷郊绝不可能挥刀砍向自己的软肋。
向来沉稳的姜文焕也急了,他冒着被以窝藏殷郊的嫌疑扣留的风险前往殷家吊唁,为的是确认姑姑的死讯,再确定殷家是不是真的要把殷郊逼到“生死不论”的地步,他不信殷家其他人真的会认为殷郊会做出灭族的行径。
姜文焕也是只见到苏妲己,还有一批完全陌生的面孔,殷家已经在短短几日内完成换血,闻仲和邓婵玉作为原三四把手刚赶回殷家,转头就受苏妲己指派,亲自去处理北边大大小小的动乱。殷氏族灭事发突然,古怪蹊跷,没人知道过程,只有“苏妲己手持玉玄鸟”这个结果,姜文焕曾想直接留在朝歌调查。
“焕哥哥,速回城东,下一个是你。”苏妲己说。
没过多久,姜文焕就在自家地盘迎来了魔礼四将,阵容之强大必然不友好,一来就是要人,要的正是殷郊。没有?不可能,绝对是藏起来了,一通鸡飞蛋打的乱搜,搜了又搜,这次没结果,下次换批人再来,总之就是时不时有殷家人来档口闹事,去码头截船,货进不来出不去,资金人力都受挫,少了几个堂口都顾不上,真要将城东所有人想赶下海的势头,日夜惶惶,差点没乱起来,城南那边帮扶了一把才艰难度过这场风波最盛的时期。
东姜接受中殷的监视已成习惯。
这个局不是一天就能形成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势力都措手不及,唯有布局人能气定神闲。
姜文焕分身乏术,他比谁都想要知道殷郊在哪里。事态紧急,姜文焕快速分析到,只有和殷郊熟悉的人才会真正在意他的生死:殷郊的亲信已经不知被遣到哪里去,甚至命都可能没了;姬发出国,城西不是他话事,而且跨洋过海,手不够长;鄂顺刚接过城南,还在固权服众的阶段,能腾出手拉城东已非常不易;就剩城北,那崇应彪根本不可能,看他在殷家家变后的行动,立即揭榜或者用殷郊换几个堂口的事绝对做得出来。
姜家,是殷郊最后能获得庇佑的地方。被盯住了又怎么样,姜文焕会用尽方法护殷郊周全。
先找人,起码先确定是个活人,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家风清气正,姜家人刚正不阿,必要时他们真的做得出以死明志的举动,而他们的血脉连结坚韧无比,重情重义、至纯至善,皆是姜琬言传身教给殷郊的。
而殷寿正是吃准了这一点,首攻城东,先慢慢将姜家磨死。肩扛重任的姜文焕不得不一边艰难抵抗,一边暗中调查,只是迫于压制下的搜寻效果甚微。
但也正是这份坚持,姜文焕是除了崇家以外第一个知道殷郊在城北的人。ISLAND的开张,成为殷郊动向的出口。
线人只能确定新店老板的面部特征和姜文焕找的人基本吻合,最关键的是似乎这个人得到北崇的特殊关照。
开始那两个月,ISLAND邻近的三条街严防死守,除了附近的居民或商铺老板,往来人员都做了限制,城北以外的车牌直接不允许通过。对外的说法是,这条街在崇家大宅附近,加强防守无可厚非。
但明明崇家大宅在那里快有百来个年头。
殷郊还活着的消息,没有让姜文焕心中的大石落下多少,仍在半空中。他打开通讯录,看着“崇应彪”三个字,迟迟没有按下拨出键。
不确定崇应彪的目的,贸然上前,极有可能再次让殷郊陷入不利之境。
在某天,姜文焕驱车自城东出发,绕道兜路,躲开中殷的耳目又要小心不要引起北崇的注意,连开将近十几小时才到城北,他借着夜色混入,只为放一个小木箱在ISLAND门口。
里面放着姜文焕亲手用贝壳穿制而成的风铃。
那是城东沿海才有的独特编法,如果殷郊记得,他会收下。姜文焕要告诉殷郊,他的母系没有放弃他。
风动铃响,殷郊,你且记得,你并非无家可归。
当姬发将那张店里庆贺营业足三月的照片发给姜文焕时,他看着照片里神情落寞,眼藏哀伤,指尖温柔抚过风铃的殷郊,泣不成声。
殷郊的行踪也是姜文焕告诉姬发的。
自姬发知道朝歌的事情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他们的谈话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那几句是:
“找到殷郊了吗?”
“没。”
“小心朝歌那边。”
“嗯。”
殷郊能在崇应彪那里活下来原因成谜,而现在终于露脸了,但是也只有这个店能看见他,像是给了部分自由的软禁,表面的殷郊除了看起来消瘦了些,看不出来经历什么折磨,但至少足够安全,敢让他出来崇应彪也应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情况不明,不宜轻举妄动。既然已经找到,总要有个人去看着点,以防有什么变故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具体情况。
“让我弟去。”姬发说。
“姬旦?太危险了。”
“他有分寸,能好好应对。而且我谁也不信。”
姜文焕陷入了沉默,姬昌有意不让姬旦这么早接触家族事业,基本道上没有谁见过姬旦,任谁看了就是个人畜无害的普通学生仔而已,要蒙混过关还是很容易的,他同意了这个做法。
姬发归国,破局的机会到了。
卧虎只是躺着,这不代表它的爪子、他的牙齿不复锋利。
也就是借着姬发吸引了崇应彪和朝歌那边的注意力,留了气口给姜文焕开始在城北开始调查行动,一步步抽丝剥茧,最后剥出了殷郊所有的苦难。
“我们还救得了殷郊吗?”
姜文焕无力,姬发这句话也正是他想问的,他只能回一句对造成直接伤害者的痛骂。他们同时意识到,发展到了这一步,救殷郊不只是让他脱困,是要救回他那颗为了复仇自愿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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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最后的定位在城东城南交汇处的公路上,当晚从局上逃回城西的姬发立马就派邻近驻点的人去找,他们只在草丛找到那台已经没电的手机,往哪个方向未知。
姬发不是不放心殷郊在姜文焕那里,问题是,现在他联系不上姜文焕。
是故意的,姜文焕的出现是带着火气的,姬发知道。理由很简单,他和崇应彪谈判的事并没有告诉姜文焕。
不能贸然去城东,这样太容易暴露殷郊的位置,殷寿不会放过殷郊,城西必须继续吸引注意力,他唯有死死抓住唯一的线索,彻夜等待。
姬发不厌其烦,一通接一通地拨给姜文焕,他坐在殷郊平常喜欢发呆的地方,好像只会做这一件事情。事态失控让他的心与脑都空得可怕,路终于清晰,旗帜却丢了。
殷寿他可以对付,他要想的是如何让殷郊脱局,能支撑殷郊走到现在的信念转眼成了击垮他的重锤,姬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殷郊,他从前的担忧逐渐成为了现实。遭到毁灭性重创,已经用上最极端方式去与仇人划清界限的殷郊,让姬发完全确定,不能再纵容殷郊为了复仇做任何事,真相残酷,杀至亲更是折磨,这会耗尽他仅剩的烛火。
月已高挂,姜文焕终于接了电话。双方无声一霎,姫发不多啰唆。
“殷郊是不是在城东。”
“是。”
“他怎么样?”
“你没有权利知道。”
姬发怔住,空着的手立马攥起拳头,他想反驳,可在血亲面前,他什么身份都比不过。
“当初就应该我来接走他。”
“就算你能护着,可你明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你能给他吗。”
姬发一针见血,只能狠戳姜文焕的痛处,好让他冷静下来。是不想吗?是不能。
姜文焕沉默,姬发给点时间让姜文焕想清楚后,他要补全信息。
“鄂顺告诉你的?”
“两个姓苏的同时订房,北崇找中殷联手也不是没可能,”姜文焕语气不由带上讥讽,“没想到啊,大家都在。”
“殷郊他……我不知道他会跟过来。”
姜文焕听不得这话,传到他耳里再翻译一遍的意思就变成“是殷郊自己跟来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没必要再把火气闷回肚子里。
“我帮你找他、接走他,不是要你用他去夺滨关。”
“一而再再而三,你和崇应彪能谈成也是因为他吧?”
“我问你,如果殷郊没出现,你怎么办?如果我没出现,殷郊怎么办?”
“差点他妈的全都玩完了。”
“你到底是要救殷郊还是要占朝歌?”
话说完了,姜文焕深呼吸着平复,他要等姬发回答。前面的问题都是死局不可能存有活路,答案自然是无解。姬发选择回答最后一个问题,那是唯一的生门:
“我都要。”
最优解一直在,姜文焕只是再次确认。又是一轮沉默,和前面酝酿怒意的默然不同,他们无声中重新站回同一阵线。
“暂时不要打扰他,他需要静养。”
“什么意思?”姬发顿时坐直了起来,他回想起殷郊在姬家时偶尔不寻常的表现,一个很糟糕的念头闪过,手机贴得更近,“姜文焕你说清楚,殷郊怎么了?”
“今晚过后,殷寿必有行动。顺便去提醒一下你的新合作伙伴。”
“殷郊是回家,不是进牢。都少费心。”
补充完最后一句,姜文焕直接挂了电话。从姜文焕的角度来看,他不用考虑他们三个之间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殷郊所遭受的所有伤害中,崇应彪是一次伤害,姬发是二次伤害,殷寿带来的伤害从头贯穿到尾。他无差别怨恨这些人。
那就索性远离这些伤害源,由他用血脉连结的借口为殷郊疗伤。
姬发没有再打过去,他听出了姜文焕的话中暗藏的疯狂在弥漫,这样的疯狂他曾在崇应彪、镜中自己的眼底见过。
当下心中一片荒芜,姫发耳边又再响起殷郊绝望的恸哭,五脏六腑早被打碎,从灿烂不再的眼眸中混着泪水泄出,姬发闻到铁锈的味道,恍然间,他已身处血雾之中。
所谓爱得义无反顾,实则只是将人瓜分,各自奉为至宝收入囊中,明知保管得再好也不复完整,仍甘之如饴。除了殷郊本人,没人有资格去评判他们做的是对是错,可殷郊从来都一言不发照单全收。不知是无法拒绝还是权衡何时能为己所用,都让姬发为殷郊难过,但他,或者说他们不会就此收手,给一万次机会,他们都会走上这条路。
只是为了留下殷郊,无论是什么样子的殷郊。
充满希望的新日,几小时后会从东方升起,但照耀不到他们,姫发头靠在玻璃窗上,手轻轻捏着替殷郊陪伴他多年的鱼符,为包括自己的所有人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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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姬发周旋完的姜文焕有些疲惫,他站在门口安静了有半分钟才推开房门,入眼就是躺在床上昏睡的殷郊,他侧过头,对着空气问。
“他怎么样?”
鄂顺从浴室走出来,手上叠整齐的毛巾已经浸过冷水,他将毛巾覆在殷郊额头。
“温度下去了点,醒过。”
“看见你了?”
“嗯,问我怎么来找他,是不是崇应彪又欺负我了。”
鄂顺扯了扯嘴角,坐在床边,但姜文焕笑不出来,他走近,看着因为发烧脸颊泛着红的殷郊,紧皱的眉头告诉旁人,他睡得不安稳。
姜文焕将殷郊带回城东的路上,殷郊也醒过一回。
“小焕。”
姜文焕顿住。自毕业后,殷郊再也没有对他用这个称呼,当时还说出了学校以后就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个个都是未来家主,不能叫得像小弟一样随便。
“怎么了?”
“姬发他们呢,不是下半场吗?他们怎么敢放我鸽子。”
姜文焕抓方向盘的手开始用力,在快要将方向盘拆下前,他将车停到路边,好让他可以转身直视着殷郊的双眼。
清澈见底,微光闪烁,不见风霜。
殷郊真的在生气,为他们放了他鸽子。如果不是因为殷郊锐利的面部轮廓以及额角的新伤,姜文焕真的以为是时间发生了逆转,他朝殷郊伸手,只是想去触碰一下殷郊,测探虚实。被殷郊皱着眉躲开,只有几缕青丝短暂停留在掌心,殷郊也才注意到他蓄起的长发,生气的神情转为困惑,他也抓了一把来看,看得出神。
“哥。”
“嗯?”
殷郊回神,他眨眨眼,就一个字不足以让他听见姜文焕压在喉咙的哽咽。殷郊重新望向姜文焕,他不明白为什么姜文焕看上去那么悲伤,留意到姜文焕还没收回去的手,便一把握住,他们的手同样冰冷,紧握着好一会儿才温暖起来。姜文焕不说话,殷郊只好再问。
“真抛下我啦?”
“不会的,我们不会的。”
得了准确回复的殷郊没有表现出欢欣,他松开手不再看姜文焕,缓缓垂眸,沉默很久,突然痛苦地抱着头,呼吸急促起来,他用力揉着太阳穴,硬撑着自己再次抬头,辨认周围环境和姜文焕花又费去他不少神智,他的声音冷冷。
“姜文焕,谁让你来的,你走开谁守城东。”
“我来接你回家。”
家。
殷郊想起那一排越过岐山消失不见的鸟儿,怒意也随着消散,眼神复而放空。
“好累。”他喃喃。
殷郊自顾自地躺回后排,蜷缩成一团,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到最小,闭上双眼。
对殷郊来说,摘星阁里剧烈的情绪变化好像过完了他整个人生,实际他的突然出现也不过几分钟的事情,姜文焕安排好了所有,重新赶到包厢的时候,只来得及听见殷郊泣血一样的声音。
“我的命是你给我的,我还给你!”
万事俱备的姜文焕也瞬间被扔入震惊中,接下来让人乱了阵脚的黑暗提醒他刻不容缓,没有多想,姜文焕立即决定要带走殷郊。
姜文焕臂弯上的重量沉甸甸,他颠了颠,好让殷郊稳稳靠他肩头,一路上不少人撞到他,各种声音混杂,姜文焕大脑只循环他亲耳听到的那句,他在庆幸,但不是为了救下殷郊感到庆幸,是因现在殷郊的命只属于姜家。
在支离破碎的殷郊面前,他庆幸的缘由无比自私,可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也借着这份庆幸,姜文焕撑过了看到殷郊异样瞬间的悲痛。
殷郊只是病了,姜文焕不愿用疯了这个词。
病是可以治好的,但疯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姜文焕不愿接受殷郊燃尽自身却只有如此惨淡潦草的收场。
路过的车开始多了起来,两地交汇路口很容易形成看不到尽头的车流。哪怕殷郊已彻底睡去,还保持着紧绷的姿势,像刺猬一样保护着自己最脆弱的部位,姜文焕安静看着,直到殷郊外套口袋有亮光引起他注意,是姬发给的手机。
把手机扔出窗外后,姜文焕重新发动车子驶向城东。
已经收到摘星阁那边汇报的鄂顺就在姜家等姜文焕,两家互通有无,进出各自祖宅就像回自己家一样。看到殷郊的鄂顺愕然,他只看了一眼姜文焕,便沉默地接过殷郊,一直照顾到现在。
殷郊的情况非常不好,怒急攻心也攻垮了他的神经,身心受挫,回来不久开始盗汗发冷,接着就是发烧,殷郊全程闭着眼,时不时莫名挣扎起来,唯有抓住鄂顺手腕才猛得睁开眼,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他先是惶恐,见是鄂顺又即刻转为担忧。鄂顺其实还没反应过来回答,殷郊便又昏睡了过去,他当殷郊只是一时烧迷糊说的胡话。
都过去多久了,他们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你就这样过来,城南没事吧?”姜文焕问。
如触逆鳞,鄂顺给殷郊手臂按揉的动作仍旧轻柔,眼底却如十月寒冬,声音瞬间冷下来:
“你擅离城东,拿我的信物号令我的人,将我的驻点搞得乌烟瘴气,现在还有心情问我的地盘?你眼里我还有城南之主的身份?”
姜文焕哑口无言,只是收到一个不确定的线索就只身前往的他确实鲁莽了,没什么可辩驳的,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张嘴,不是解释而是简洁地说明情况,迫于形势,他不得不做。
“局是崇应彪和姬发的。殷寿没死,他用苏家兄妹搞埋伏,再晚一点就全没了。”
鄂顺陷入沉思,他感到沉重,幕后主使亮明牌,那就是要收网的讯号,可他并没有把握现在的东南足以抗衡。姜文焕没有提到殷郊,但“殷寿没死”四个字,只要稍加联想,鄂顺就知道殷郊难受到强行去将自己的时间轴往回拉的原因。
“你不能乱,你是他唯一的亲人,”鄂顺柔柔看着殷郊,他又在掖着已经掖得整齐的被角,“殷寿不会放过他的,哪怕他已经……这副模样。”
鄂顺的手机屏幕亮了,是崇应彪,他调了静音,也就无所谓地放在那里。
姬发疯狂打给姜文焕,崇应彪疯狂打给鄂顺,谁也没想到他们四个同时联系的场面是如此混乱。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他们互骂互殴的情况,刚开始时候殷郊还能卡在中间,劝一个哄一个,后面发现都拉不住便放弃,一争起来他就火速抱着吃的到后排观战,战火停歇才拍拍手悠悠说道: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打归打,闹归闹,殷郊坚信他们不会散掉。
“摘星阁是我的,我脱不掉干系,北崇中殷随时去城南找我。我想办法拖延。”
不能待太久,鄂顺已经当面问清楚他该知道的,齿轮不会因为某个人悲惨的命运停下,该想办法将生路延长。鄂顺起身,他借着月色来,乘着星幕去,离开姜家前,他又再嘱咐姜文焕。
“看好殷郊,先别让他们两个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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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文焕暂时阻止了殷寿的阴谋,但他无法阻止殷郊日夜陷入极度混乱中。
在殷郊脑中,他一塌糊涂的人生被重新洗牌,并没有获得新生,只是单纯将某个瞬间胡乱地衔接到一处,乱七八糟的画面,搭配着完全不相符的情绪,高兴后立马就是痛苦,哀伤后立马就是兴奋,明明就是他的经历,剪成一部没有逻辑的默片,唯一的观众是殷郊,他似懂非懂。
疑惑与不安充斥着殷郊全身,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他都在现实与回忆交织的循环中,当以为终于找到了隐藏的逃生门时,推开是另一个光怪陆离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周围景象快速变化,殷郊在高塔中看日出日落,潮起潮落,花开花谢,古树的轮纹多了一圈又一圈,慢慢地他腾空,羽毛一样落入熙熙攘攘的人海中,他眼前开始出现一张张的面孔,这回切换的速度慢了些,孩提到古稀,人也是时光的刻度尺,殷郊静默,一次又一次聆听人们对他说的话。
姜琬在他救下苏全孝后的呵斥:
“你今天说了不该说的话,越过你父亲妄论家族的事。”
姜子牙踏出殷家堂口前的劝诫:
“还请及时止损。”
姬发出国前满是担忧的暗示:
“我们看到的是有人想让我们看到的。”
崇应彪与他对峙时接近破音的嘶吼:
“殷郊,他诈死!”
越来越惶恐,可殷郊的眼皮似有千斤重,他用尽力气也无法掀起,在将要落入下一个循环前,风铃声入耳,殷郊慢慢平静下来,羽睫颤动,终于他睁开了眼,床头的风铃还在摆动,要将殷郊彻底带出。
殷郊额头覆了一层薄汗,他眨了眨眼,注意到眼角有微光,姜文焕正趴在不远处的书桌上,台灯暖光笼罩着他整个人。殷郊下床,他有些摇晃,扶了下床头才站稳,指节不小心敲响了红木,姜文焕瞬间抬头,眼还是一条线就往殷郊那边看去。殷郊已向着光源走来。
桌上的相框吸引了殷郊的注意,里面放着一张合照,苏妲己站中间,姜文焕殷郊分别站左右,他记得拍这张照片的人是姜琬,在她生日那天。
这张照片的两年后,照片中的主角一个是发悬赏的人,一个是被悬赏的人,一个是无计可施的人,拍摄者已葬身梨花之下。
殷郊拿起相框细细端详,姜文焕站起与他一同看着。殷郊突然问道。
“妲己的簪子呢?”
“你是不是又把它给藏起来了?”
“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逗她,那也是你妹妹。”
“妈妈送给她以后,就没见她拿出来过。”
“本想着让她正式开演的时候戴上去,妈妈看到应该会开心。”
姜文焕不愿听殷郊时间错乱的自言自语,他拥住殷郊,企图用肩膀将殷郊的话堵回去。殷郊没有挣开温和的禁锢,他回抱姜文焕,腾出一只手轻轻捏着姜文焕后颈,姜文焕反而成了被安抚的那个。周边实在太安静,殷郊有些失落。
“我记得我身边有很多人的,怎么现在一个都找不到了。”
“你还有我,你听,”姜文焕抬手将殷郊的头向他压近了些,好让殷郊的耳朵可以紧贴着他颈侧,“我们还有一样的血。”
姜文焕重新把殷郊带回床上,他也跟着躺了上去,依旧环抱着殷郊,轻拍后背,小声唱起城东古老的歌谣,殷郊逐渐睡去,这次的梦不再跌宕起伏。梦中的殷郊呓语,姜文焕凑近细细听着。
“妈妈,疼。”
姜文焕几乎完全住在了殷郊卧室,城东之主三天足不出户就会让人生疑,他顾不上那么多,不知道朝歌在酝酿什么,城东的安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姜文焕也是破罐子破摔,既然殷寿已经出现,那么姜家躲藏已经失了意义,他只需静候风雨。
再形影不离也总有姜文焕疏忽的时候。
殷郊站在姜家大宅楼顶的围墙上,他再往前踏一步,只有底下冰冷坚硬的碎石接住他。殷郊一袭墨绿色的睡袍,身姿挺拔,像一枝坚韧生长的翠竹,他的衣摆飘起,随风潇潇,如同竹叶互相摩擦的声音,他就这样安静地抬着头,凝望天际。此夜无云无星,独留金黄圆月发散光辉。
月有阴晴圆缺,但殷郊只有悲离。
“哥?”姜文焕慢慢靠近围墙,他脚步轻,声音也轻,“我们回去好不好?”
声音传了好久才传到殷郊耳朵里,他好不容易才回头,俯视着姜文焕,月光温柔,他也温柔,他摇摇头:“我想离月亮近一些。”
“为什么呢?”
“妈妈在上面。”
“说什么呢,姑姑她刚给你煮了最爱喝的汤,是她让我来喊你下去的。”
殷郊眼神开始放空,他花了点时间想象姜琬在厨房的场景,总算是恢复了些神采,便纵身一跃,是姜文焕接住了他。
姜文焕日日夜夜,顺着殷郊的话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借亡灵来挽留未亡人。
喝汤的时候殷郊仍旧看着窗外,既然厨房没有姜琬,那她肯定还在那轮圆月上面。
“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不让我过去。”
“姑姑怕你冷,所以才不会让你过去。”
“她不冷吗?”
“上面有个广寒宫,听上去就不暖和,她可能习惯了。”
“可我还是很想过去。”
姜文焕快要受不了了,汤被他打翻,他双手颤抖地握住殷郊肩膀,苦苦哀求道:
“殷郊,你可不可以,晚点再过去。”
汤汁从桌沿滴落到了殷郊的腿上,但烫到他的是姜文焕眼底沁出的泪,这滴泪和那天姜琬把他推殷家时候的那滴太像,甚至在同一个位置,他匆忙将它抹去,泪珠要烧穿他的掌心,紧接着他便心痛得无法呼吸。
殷郊醒了,这次的清醒是可以让他回忆起过往二十七年间所有事情的清醒,思路越是清晰眼中的悲痛越浓厚。
原来所有人都比他看得清,不是所有人都将他蒙在鼓里,是他太蠢太傻,无条件地崇拜着、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仇人,眼耳口鼻被自己统统蒙住,如今扯下了所有遮挡后,两眼茫茫耳畔空空,悲愤卷土重来,他看不见方向。
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殷郊抓住姜文焕的手,声音嘶哑。
“我不会死的,我的死惩罚不了任何人。”
“可我活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要亲手杀了殷寿。
姜文焕并没有说出答案,他这辈子都不会提醒殷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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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朝歌那边有了动静,苏妲己死了。
蓬头垢面负伤的殷寿出现,他凄凄惨惨,向众人痛诉苏妲己的计谋,是她让殷家家破人亡,害他独子背负罪名流离失所,他忍辱负重多年,终于找到了机会诛杀苏妲己,将殷家从苏妲己手中解救出来。
说到悲痛之处,挤出的泪滴浑浊不堪,让人动容不已,唯有知情者几欲呕吐。
崇应彪又一次单枪匹马去了城西,像已经猜到他要来,姬家宅门大开,姬发连泡茶的水都烧开了。摘星阁那日姬发见殷郊被接走后,百般不愿也还是忍着呛人烟雾朝崇应彪原本的位置摸去,但他只摸得几段横切面平整的绳子,姬发发现,他居然是最后走的。
姬发任崇应彪巡山一样在他的宅子中走来走去。
“不在?鄂顺那也没,还有谁,姜文焕?他保不了殷郊。”
姬发看都不看崇应彪,也没有搭话,他观察着茶的汤色,清澈透亮,生普在第四泡最好最适合迎客,往后便会开始发涩,姬发想了想,给自己留一杯,其余的尽数倒掉。
对于崇应彪的反应,姬发只觉得滑稽,最开始能护殷郊周全的就是他崇应彪,毁了殷郊的也是他,他怎么还有脸去评论别人,但凡少做一件为成全他扭曲私念的脏事,都不至于他们如此艰难。
第五泡茶被故意闷过时,姬发倒入茶碗,推到对面。
“找不到他什么感受?”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有两年零八月十一天。”
因为太思念,姬发甚至能精确到秒。
如此情深的姬发让崇应彪下意识想嘲笑,转念一想及时闭了嘴,他们都一样,嘲笑姬发等于嘲笑自己,崇应彪不做自取其辱的事情。当然注意到姬发的小伎俩,崇应彪没有接过茶,只直视着姬发。姬发能这么淡定,证明殷郊现在安全,崇应彪暂且放下心,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该准备了。”
“从哪里开始?”
“殷寿已经在防城北。我过城西,孟津出发。”
姬发转动着手中茶碗,他饮下,鹰一样的眼回视崇应彪:“还以为我们同时点火,谁先破城谁当霸主。”
“学什么项羽刘邦,”崇应彪嗤之以鼻,“哪个胜算大你不知道?你想争,以后有的是机会。”
再半月,休养生息完毕的殷寿携玉玄鸟正式成为殷家家主,朝歌城新主上位,东西南北四城之主该前来庆贺,殷寿大摆三日流水席,宴请整个朝歌城。
无人敢拒绝。
宴席第一日,东西南北各带左右把手及五百子弟准时到宴。四大家主分坐宴会厅四角,互不搭理,他们都有默契般没有从位置上离开,敬酒和说祝语这些事都有身边的人去做。
殷寿并不在意,他畅快至极,一杯接着一杯,他在主桌主位,左右无人,可是放眼看去,所有人都要服他,包括他那几个皆因一人而对他恨之入骨的学生。
临近散席,众人准备退场,这时候殷寿发话了,声如洪钟,响彻整个大堂。
“这么好的日子,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孩子又在哪家作客?”
“三天之内,如果他不愿回来,我亲自去接他。”
无人应答。当人群重新开始往大门流动,生怕该听的人没有听清楚他的意思,殷寿直接点名。
“姜文焕!他姓殷,他的血,归殷家所有。”
“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姜文焕面无表情转身,本跟在他后面的姜家子弟也一同转身,加他们衣袍上栩栩如生的卧虎,共有千双眼睛齐刷刷地虎视着殷寿。殷寿不为所动,他站在高处扬起下巴,不怒自威,镇压群虎。
“我再说一遍,殷郊归殷家所有。”
“不管是生是死。”
尾音回荡,离门最近的崇应彪先动了,他大步迈过门槛,接着是鄂顺,他顺便拉走了因气愤胸膛剧烈起伏的姜文焕,最后走的又是姬发。
姬发回想起,苏妲己也说过类似的话。
历史重演,殷郊以血脉为名重新被钉上了悬赏榜,如果说三年半前是殷寿阴谋的拉开帷幕,那三年半后的现在就是他的收官之作,他依然任用殷郊为男主角。
全世界都在追逐着殷郊,殷寿不同,他是追杀,只要他想他随时能让殷郊拥有真正的死亡,以血为刃的刀永远锋利。
“殷寿残暴,他不配做朝歌城的主人。”
城西姬家,同样的窗边,姬发望着夜幕下的岐山,拨通姜文焕的电话,这是他的第一句。
“姜文焕,你反不反。”
“要找理由吗?”
“殷寿死了,理由就有了。”
“崇应彪那?”
“谈好了。”
姜文焕没有姬发理解崇应彪理解得那么深刻,他本质并不信崇应彪:“不再探下口风?鄂顺可以去。”
“鄂顺也加入?”
鄂顺就在姜文焕旁边,他是来接殷郊的。殷寿的话一出口,姜家就不宜久留,权宜之计,当晚就要将殷郊转移到城南。姜文焕开着外放,看了眼鄂顺,鄂顺点头。
“他加入。”
“他……没有必要,而且他姑母还在殷家。”
“我加入。姑母只是遗孀,殷寿用不上她,牵制不了我,”鄂顺拿过姜文焕手机,他斟酌半晌再开口,“别像上次那么傻,差点被一锅端。”
“所以呢,这次你也进锅了。”
这次不会再有天降神兵,要么成要么败。短暂的沉默后,意识到给他们准备的时间不多,他们现在就要决定战术。
“我直接城东过去,先起骚动,分散注意力。”
“崇应彪和我孟津汇合,”姬发说,“他北边留点人,和你城东一起打掩护。”
“我抄后方,放车烟花接你们。”鄂顺说。烟花就是炸药。
利落干脆,所有人都想速战速决。
此时的姜文焕与鄂顺并没有注意到,门缝外有一道青影闪过。
三天时限已至。
上次是殷寿向四家发问,那这次他们一起来给答案。
没有精心策划,对外也没有理由,东西南北新一代家主们不讲武德,纯粹就是仗着人多,可他们不畏惧风言风语,正如他们所说,解释权永远在胜利方。
出发前,鄂顺手撑着轿车的后盖,目光沉沉看着车后窗玻璃,直到准备开车的小弟叫了一声:“顺哥?”
鄂顺收了手,他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身背对着小弟,无人看得见他神情。
“走吧,车开到我给你发的定位,停在那里就马上撤离。之后的我来。”
已经和平近百年的朝歌,迎来了一场血雨腥风。
黑云压城,天雷隆隆似为四家助阵,曾问天所谓的公道在何处,天高悬于额顶,但是从来都不予回应。地上人间,他们有自己的任务,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不信,也无谓请天赐答。
枪响为令,接踵而来的爆破声与嘶吼声,将宴席最后一日欢快的响乐彻底掩埋。
殷家能当霸主也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有主场优势,哪怕是被突袭围攻的局面,也能快速调整,死死撑着未让前线再后移。而朝歌其余堂口陆陆续续来支援,北崇西姬为主力逐渐被反包抄,前后夹击慢慢变得吃力。
“你什么枪法,描边呢?”崇应彪嫌弃地推开挂他身上脑壳已经开瓢的人,骂道。
混战中,崇应彪和姬发短暂聚在一处,背靠着背解决各自面前的人,刀光剑影间,崇应彪又再侧身躲开挥向他的长刀,举刀的人身体失衡,正巧扑在了姬发的枪口前,指头瞬间扣动了扳机。
“那还真是遗憾,没打中你。”
姬发看了眼东南方向,姜家鄂家可以打进朝歌的人数也在不断减少。他目光继续搜寻,很快便找到了殷寿,他还是如君王站在后方的高处,看不清情绪,姬发回忆,当年训练场殷寿也是这么看着他们互相搏斗,他不知殷寿是否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会用他们的所学,集体全力向他发起进攻。还是说他们的联合,对殷寿而言仍旧只是一场闹剧而已。
亲身拿命只为拼一个结果的人,怎甘受此蔑视,姬发且战且行,他往殷寿的方向挤去,等足以看清殷寿的面容,也看到了殷寿身后已经有一辆城南车牌的轿车停着,姬发举起了枪。
这时,殷寿开口,浑厚的声音在朝歌天空下回荡,震慑场上所有人。
“鄂顺,你的姑母已经到了城南。”
“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回家?”
殷寿的话止住了殷家子弟的搏杀,而各自阵营亦逐渐停了手,是因未提及名字的三位家主闻言,已如遭雷劈没了动作,他们同时往鄂顺的方向望去。
离鄂顺最近的姜文焕满眼不可置信,看着鄂顺缓缓举起手中的遥控器,不祥的预感促使姜文焕疯了一样朝鄂顺扑去,还有两步的距离,鄂顺已经按下了按钮。
没有听见震天的巨响,没有看见奔腾的火球,只有寻常的车辆解锁声,鄂顺按的只是个普通的汽车钥匙。车后盖已缓缓打开。
殷郊在团团软被中央沉睡,嘴角浅浅上扬,面容恬静,完美无瑕得如一件价值连城的青瓷。
殷寿笑着,他不紧不慢走去,动作轻柔地将殷郊抱起,低头凝视着殷郊,好像真能给予他唯一的儿子宠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轻微的颠簸让殷郊慢慢转醒,他的瞳孔一点点聚焦,眸中没有别人,只有眼前殷寿沧桑的脸,顷刻间,欢欣从眉眼间流淌而出,他绽放出这些年来最灿烂的笑颜。
“父亲,你回来了。”
#
此战因殷郊而起,也因殷郊而止,四城鸣金收兵,殷家并未追击。
殷郊落入殷寿手中,等于把生门堵死了,无力回天,而多少子弟的命,真只为了演这一场闹剧。
朝歌大学旁某深巷有一家小饭店,战场离学校远,这一片不受影响,再者这里足够偏僻,哪怕最近的外街出事也波及不到。这里是殷郊他们上学时候的秘密基地。
“你们几个——”
老板是个快六十岁的老伯,他也才把桌子支在铺子外面,转个身的功夫,桌子就被四个一身黑的男人给占了。老伯奇怪,他的生意一般,而这个点未免太早,便戴上老花银镜看去,乍一眼就被吓了一跳,几乎每个人的脸上或者身上都挂了彩,他定睛细看,认出了原来是他曾经的熟客,都成熟了不少,也才过了六七年的时间,还是很好认的。老伯拿着菜单到他们桌旁,打趣。
“加起来都快一百岁了吧,还打架呐。”
只有鄂顺回老伯一个微笑。老伯知道气氛不对,但他见怪不怪,以前他们起了争执就是这样,互相闷着气不说话,吃完东西就和好了。老伯点了点人头,又问。
“不是还有个很爱笑的吗,那会儿总是他领着你们,他怎么没来?”
死一样的沉默。
“老伯,”姬发开口,“您先忙,晚些我们再点菜。”
老伯前脚刚回店里,后脚崇应彪就猛地起身,抄着他坐的椅子就要去朝鄂顺扔去,同一时间的姜文焕也腾起,出手紧紧抓着椅子腿挡在面前,姬发和鄂顺则坐着沉默。崇应彪眼神都没给姜文焕,他死死瞪着鄂顺,空了的手拿起筷子筒就往对面的鄂顺泼去,鄂顺被散出的筷子头戳了脸,抬眼有愠怒,并未言语。
“你为什么要听殷郊的。”崇应彪厉声质问。
话音刚落,他们再一次集体看向鄂顺。
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如果鄂顺要做出背叛他们的事,绝不会等到现在。那只有一个可能,是殷郊的自我献祭仪式仍在继续,借着鄂顺的承托,终于如他所愿登上了最后一级。
千军万马前鄂顺都没有被唬住,现在更不会,他冷笑着一个个看过去,他反问。
“你们呢,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就是殷郊想要的吗。”
从宴席回来后的第二天,殷郊敲开了鄂顺的房门,鄂顺下意识想用平常哄人的语气同他说话,但见殷郊凛冽目光中尽是决然,鄂顺确定,现在的殷郊分外清明。
“殷郊,你想说什么。”
“把我送给殷寿,你借口将伯母换出。”
鄂顺没有立即回答,他在等殷郊病发,祈愿殷郊能快快回到他的世界中去,虽然很痛苦,但是对他来说最为安全。十分钟过去了,殷郊眼里的野火不灭,鄂顺躲开了殷郊的目光,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像只飞蛾般受蛊扑入,鄂顺做着最后的挣扎,张嘴只有苦涩。
“为什么是我?”
“因为他们做不到。”
“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再将我藏起来,但是我这里,”殷郊捂着心脏,“无处可藏。”
“无论是救我,还是你们自救,都应该让我来。我才是那个有资格了结这一切的人。”
“你最清醒,鄂顺,只有你能帮我。”
鄂顺确实不该听殷郊的,殷郊说他清醒,也是在他答应殷郊的请求之前。出发时他有一瞬的犹豫,殷郊眸中的野火不知何时留了一簇在他心头,火舌轻易卷走他的犹豫。
殷郊的彻底解脱,代价可能是他们将永远失去殷郊,这个后果,目前来看,只有希望殷郊能拥有真正自由的鄂顺才可以承受。
他只会壮烈碎去,绝不会无声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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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要圆了想要个亲生女儿的愿望,殷寿为殷郊定制了一条裙子。
纯黑色,一支崎岖树枝自腰间长出,纯洁雅静的梨花于肩头绽放,这刺绣横跨整个上半身,和苏妲己或者说是姜琬的那条一模一样。新裙子做工很好,但也无法与原版裙子比拟,梨花不够生动,只是空洞冰冷的、没有感情的美丽。
原版裙子的梨花,是由姜家人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凝聚着姜家人的祈愿,若少了殷殷期盼,再精美再昂贵,就只是一件普通的衣物而已。
殷郊安静地坐在床上,一支红线缠绕簪头的青簪盘起他蓄了三年多的发,几缕碎发落在额头两侧。头发太长并不方便打理,姬发曾询问过殷郊的意见,要不要剪掉它们或者剪短一些,被殷郊拒绝,他说头发能帮他记住一些他记不住的事情。
红酒在杯中有节奏地荡漾着,殷寿在床前来回踱步,独自欣赏着出自他手、世人趋之若鹜的绝世藏品,虽几经他人,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打造的玻璃橱柜中。
殷寿想起大婚那夜,姜琬也是这样坐在床上,大红的喜服如血红瀑布从床沿倾泻而下,经过时间沉淀,血逐渐凝固成了黑色,现在流到了殷郊身上,一样黑得惊艳。
殷寿停下,他踢开裙摆,底下露出一对赤足,其中一只脚踝处有道无法忽视的刀疤,殷寿的重点不在这,殷郊痛不痛他并不在乎。
殷郊很美,美中不足就是少了双高跟鞋。这就是殷寿唯一所想。
同样是利用情和爱,殷郊做得比他殷寿成功多了,仅仅是因为多了他和姜琬共同赋予的美丽吗?原来他本来就拥有这件制胜法宝,看来从小到大待他是好是坏,不影响结果,哪怕已经变得神志不清,还能牵制着全局。
很好奇,很费解,很愤怒,很嫉妒。
殷寿突然看不顺眼这条裙子,黑色和白色不太吉利,像丧服。于是他将手中的红酒自殷郊头顶淋下。红酒流淌至睫毛处受到了阻拦,不得不绕道而行,沿着眼角落下,如一道血泪,没入领口后被纯黑吞噬得无影无踪。
经浸泡过的痣更加动人,殷郊抬头,鹿一样纯净的眼疑惑地看着殷寿,舌尖不自觉地舔去嘴角的酒渍。
殷寿扔开了杯子,将殷郊推倒,青簪掉落,青丝散开,和他身上的黑裙似要融为一体。而殷郊也只是乖巧地等候着,他对殷寿从来都是绝对顺从。
宽厚粗糙的手抚上了殷郊脸颊,殷郊用双手轻柔地抓住殷寿的腕,轻蹭掌心,殷寿目光沉沉,用指头描绘着殷郊眉眼,其中如皓月光华无限,容不得一丝邪祟。良久,殷寿叹息般地落下一句。
“你长得真的很像你的母亲。”
殷郊没有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他好像迷恋上了殷寿的手,一副想要把自己永远藏在殷寿掌中的模样,殷寿难得满足殷郊的愿望,并没有将手抽离。隔着一层薄薄布料,他的吻从洁白的梨花开始,顺着针脚整齐的刺绣一路向下。
从穿上裙子就开始沉默的殷郊突然问道。
“父亲,你的戒指呢?”
殷寿花了半秒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只有半秒,下半秒,那支他并没有在意的青簪,已经准确地刺入了他脖颈的大动脉。
殷寿立即去抓殷郊的手,而殷郊已经顺着方向又再施力,青簪直接刺穿了他的气管,殷寿骇然,他要掰断殷郊手指,殷郊大吼一声,音量与摘星阁时的悲啼一样,硬生生抵抗住殷寿的力气,将青簪狠狠拔出。
随着惯性,青簪脱手而出,房中唯一的利器被甩到了窗外。
殷寿所有能阻止殷郊的措施,始终慢殷郊一步,只因殷郊的动作太连贯,仿佛已经练习了无数次。
温热在殷寿内里,从不属于它的轨道奔腾入肺,殷寿徒然张着嘴,只能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如刚才那杯红酒一样,尽数淋在了殷郊的脸上。
以前的殷寿有两条路可走,他没有犹豫地选择用殷家族人血肉铺就的那条,毫无顾忌地踏了上去。
现在的殷寿也有两种死法,失血或窒息。
殷寿表情失控,他想向外走,但殷郊的腿早就把他的腰锁死,在他的吻落到梨花枝头的时候。
堵脖子的血口没有意义,他便用这双手掐住了殷郊的脖颈。殷郊静默地看着面目狰狞、凶恶丑陋的殷寿,觉得陌生得可怕,很快又恍然大悟,这才是殷寿真正的样子。殷郊欣慰地笑了,为他是唯一一个还活着能看到殷寿撕掉伪装后的殷家族人。
氧气快被断绝,颈椎快被捏碎,殷郊不合时宜地想起,原来这才是要他命的力度,崇应彪根本不及这的十分之一。
越是濒临窒息,越是目光灼灼,殷郊奋起挣扎,他抬手,不假思索将手指捅入殷寿的血口,狠厉地搅动血肉,亲手将血管断得干干净净。
亲生骨肉间殊死一搏的纠缠,悲壮凄然。
视线开始模糊,但殷郊的眼前景象却开始清晰,城南潮湿的风,城东明亮的月,城西盛开的花,城北凛冽的雪,朝歌的所有。一滴泪滑落,悄无声息坠入发间。
殷郊误入了一片白茫茫中,他看到了背对着他的姜琬,还是离他与地上到月亮一样的远,他试着向前迈一步,惊喜地发现距离减少了,于是他不管不顾地奔去,越跑越是轻盈。在要触及姜琬裙角前,她转过身,温柔地望着他,却是轻轻摇着头,说道。
“郊儿,不疼了。”
殷郊睁圆了眼,他知道母亲又一次拒绝了他,便奋力前扑,姜琬顷刻如烟消散,他不受控制地从云端跌落,急速下坠,重量又逐渐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开始哭泣着呼唤姜琬,祈愿姜琬会像婴儿时期那样,轻柔将他抱在怀里,为他唱起古老的歌谣。
什么都没有,他回到了人间。
脖颈紧箍的力度已经消失,殷寿伏在殷郊身上没了动静,唯有嘴巴还在抖动,气若悬丝。
殷郊调用全身去感受至亲生命消逝的过程,也算是最后一次陪伴他的父亲。殷郊又再舔舔嘴边的红色液体,酒与血已完全混合,他分不清了。
苦的,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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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寿被发现死在了殷郊的卧室,脖颈的血污已经结成块,心脏处直直插着一支青簪。
殷郊再次失踪,玉玄鸟亦不翼而飞。
殷家封锁了所有消息,然朝歌不可一日无主,闻仲最有威望,在殷家子弟的拥护下,由他代管殷家。
朝歌城变了,又好像没变。
闻仲曾来城东找过鄂顺,只是才进门,便看到已经贴地朝他跪拜的鄂家家主。
“谢过闻伯对姑母的照顾,鄂家感恩戴德无以回报。”
闻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抬头看了眼鄂家大宅吊顶张扬的蛟龙浮雕,与鄂家历代一脉相传的温顺作派截然不同。
好一条藏龙。
“你将殷家唯一的血脉藏起,我要讨你,一句话的事。”
“闻伯,您不会,”鄂顺已经起身,他没有否认,眸中温柔如溪流亦沉稳如山岳,没有动摇,“我请您给些时间。”
“等他醒来。”
玄鸟南飞,不知归期。
朝歌城最南边,是一座岛屿,在城南的管辖区内,修筑了一幢用来度假的别墅。
海风徐徐入室,门边风铃叮叮铃铃,瓶中麦穗窸窸窣窣,毯上狼毛摇摇晃晃,偌大的空间不见人影。而在阳台,一位颀身玉立的短发男子,正扶栏静观海潮,他面容宁静,目光平和,抿唇无声地与层层浪花一问一答。
正是外传失踪的殷郊。
这并不是个严格意义的孤岛,有专属的码头直达这里,知道这个地方的人都可以搭船去见殷郊。而只要殷郊愿意,他也可唤来任何人,只是很偶尔把人叫来了以后,想不起叫他们来的缘由,他仍旧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来者亦无所谓缘由,反正只是为了同殷郊说说话,到海边散散步。
大部分时间都是其他人主动来找殷郊的。
面对突然的到访,殷郊总会迷茫一瞬,他很努力地在双方静默间,找适合的开场白,可是如果要认真回忆,会让他的头和心痛得要死去,为了避开伤害,他只能凭着直觉说话。
崇应彪来时,他苦闷:“我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糖都被你吃光了,可以走了吗?”
姬发来时,他遗憾:“我很想念岐山的太阳,可是我好累,我走不动了。”
姜文焕来时,他叮嘱:“千万不要告诉妈妈,我有多痛。”
鄂顺来时,他请求:“看好我,不能让我死在自己手上。”
有人执拗,有人理解,有人应允,有人执行,但无论如何殷郊都会先获得一个温暖的拥抱。
早就无力去辨认爱恨,殷郊将承载着这些年过往的长发剪去。
记忆也随着一根根青丝离开主人,殷郊的头越来越轻,最后星河再入双眸,明亮如白昼,他小心翼翼将断发放入盒中,又再次将不小心碰乱的梳好。殷郊看着,总觉得还缺样东西,便赤着脚在空荡的房子找寻,终于在角落找到一条蛋糕盒的包装带,殷郊便是用它将乌发仔细捆成一撮。
殷郊举起盒子,让乌黑亮泽绸缎一样的发沐浴在他的温柔目光与夜色中,殷郊想了想,又再取来笔墨纸砚,洋洋洒洒写下:
“武庚赠。”
这份礼物由姬发送到ISLAND,那里翻修成了一家只卖郁金香的花店,崇应彪在那里。崇应彪打开盒子,怔怔看着那三个字,没有说话,他试图用眼睛凭空捏造出一个半扎着头发、慢慢向他走来的殷郊。
姬发看着满屋的暖黄色,还是觉得冷,为了驱寒他开始抽烟,抽完有半包,他挑了一支还未开放的郁金香,转身就要离开。
“喂。”
崇应彪开口,姬发没有停下脚步,崇应彪怀中的盒子被他用力抱紧已经变形。
“你不会也偷拿了几根吧?”
姬发回头,夕阳落在他脸上,他终于感受到了温暖。姬发笑了,笑得残忍。
“我把武庚还你了,分毫不差。”
殷郊兑现了崇应彪的诺言,姬发实现了崇应彪的愿望。
而关于归宿,从殷郊的劫难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探寻,到如今答案已经换了有千百个,高楼或车流,深山或野谷,都不适合。所以他选择了一座岛屿,四面环海,这样他可以随时随地向包容万象、博物多闻的大海提问。其实这也与他的预想无差,尘埃落定时,他该只身奔赴大海。
在上岛的第一个夜晚,殷郊便迎着浪向着远方的灯塔步步走去。
当冰冷的海水没过嘴唇,殷郊脚底突地一阵刺痛,潜入水中摸去,是一只石号螺的壳,他拾起举到耳边,侧耳倾听,是无节奏的嗡鸣。这是海的回应还是共振现象,殷郊不去纠结,他已经听到了更多的声音,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欢声笑语:
“哈哈哈现在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了!怎么,看殷郊有什么用,你问他敢不敢偏心!”
“殷郊你快看那头泥狼哈哈哈!什么,我没作弊,他自己摔坑里的!”
“哈哈哈小狐狸就你这小短手能拿到才怪——诶哥你打人真的很痛!”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哈哈哈哈殷郊你,你也有比我,我还读,读得慢的一,一天!”
殷郊想抬头看月,唯见广袤星空。月能做的只有带走他,所以并不愿看他。
手握着挽留他的螺壳,殷郊转身,他要回到岸边。
从此殷郊决定不再思考,不再权衡,让自己重新落入混沌中,放任自己浮沉,在熟悉的五彩斑斓的幻境中抱紧了自己,他想,他已经勇敢了这么久,能不能也让他胆小一回。如果他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只是暂时选择躲起来应该不过分。
清醒时的殷郊太痛苦,他爱不了千疮百孔的自己,可是有人爱他,那他就有义务活下去。
留下来吧,留下来才有希望。
以爱为笼,殷郊自愿被困在这座岛屿,期限是春夏秋冬。
------------------END-------------------
说点什么:
感谢阅读。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故事结束了,或许结局不够华丽,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个盛大的落幕。
全文正文共6.7w字,这部大纲、人均八百字的小传、情节细节加起来将近有1.2w字的作品终于完成,完全不敢相信,非常感恩各位宝儿对这篇文的喜爱与支持,没有你们的鼓励,这篇文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按照编排还会有两个番外,不定期掉落,讲讲苏家兄妹,讲讲几年后。tag会打all郊,感兴趣的宝儿可以留意一下~
在这里和连载中积极评论的宝儿们道个歉,因为怕会剧透,我要么没回复,要么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每一条留言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让我不那么孤单。也怀有愧疚,因为一旦标题确定,结局也已注定,很遗憾无法满足一些宝儿关于结局的祈愿。现在我可算松口气了,在这里大家畅所欲言,我定知无不言。
最后,感谢一路陪伴,我们下期再会。
【彪郊】谖草不须凋
有发郊提及
本文中伐纣的时间线与路线均有改动
summary:
昆山育玄鸟
坠坠蒙楚郊
应做人间客
谖草不须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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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发郊提及
本文中伐纣的时间线与路线均有改动
summary:
昆山育玄鸟
坠坠蒙楚郊
应做人间客
谖草不须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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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和煦,河暖波缓。
在静谧的岸边,葛覃沐雨而发,根枝随浪摇曳。延水流下行十里,便能见到泽兰漫野,芳草依依。农妇挽裙入河,双手扶簸箕,将其中个个如婴孩拳头般大小的瓜果在水中轻颠,涤尽尘埃。
然而,香草硕果皆与这位瞎了一只眼睛的猎户无关。
他半跪于背风处,任由蓬草盖住其身形。凝目屏息,注视着远处的密林。在他疤痕坑洼的手里,牢牢抓着一把半旧的长弓。
枝叶婆娑,一团雪白的浓雾自纷飞的落叶中飘了出来。猎户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姿色上等的白鹿。白鹿体态轻盈,犄角健硕,真如一团白雾化形,光彩夺目。猎户暗喜,料想如此绝美之鹿皮,生剥后献给即将到来的春祭再合适不过。他遏制心中雀跃,小幅度地侧了侧身子,观望着白鹿。
白鹿四蹄轻快,于齐腹高的杂草中悠然漫步。忽而顿住前蹄,俯下身子。猎户眨眨眼睛,高耸的杂草遮住了白鹿的脑袋,他看不清白鹿究竟在做什么。狩猎的本能在呵斥——他应该马上拉弓射箭,一箭捅穿其咽喉。但不知怎的,他异常渴望知晓那杂草丛生之处藏着什么,能吸引这美丽生灵的目光,为之驻足。
接着,他的肢体不受管制了一般,轻轻地朝白鹿的方向移动。枯枝碎裂的脆响在林中被无限放大。向来机敏的白鹿却在此刻充耳不闻,仍专心低着头颅。猎户的步伐也因此大胆起来,一点一点的,近在咫尺。正当猎户再欲迈脚时,白鹿猛然仰头,扁长的瞳孔宛如一道钩索,唰的一声钉住了他的心脏。猎户僵住身子,被猎物瞪视的体验是从未有过的。这只白鹿并不是一只畜生,更像一个有魂魄的人。
白鹿用她那湿润的黑眼睛,审视着他。猎户没有出声,他也在这一瞬间忘了他的宿命是捕杀。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一个不会说话的生命。
直到雁阵掠过山林,直到最后一片落叶回归大地。白鹿开口了。
她微微屈膝,向侧方退去。
在她雪白的身躯之后,赫然躺着一只同她一样纯洁的玄鸟。不,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位身着缟衣的人。如墨般乌黑的长发披散,如雪般纯白的衣衫凌乱。他又的确像一只鸟,自苍穹坠落,羽翼蒙尘。
他神色平静,在这杂草丛生的野地里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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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过一回的人,心境自然是不同的。
八百鲜活的勇士列队去,稀稀落落几个痴人跑出来;
意气风发的王孙驾马去,一颗孤零零的脑袋掉下来。
那日法场事变,他驱驰狂追,与姬发作困兽之争。待二人一路缠斗至悬崖,均已膂力耗尽,奇痛彻心。他最后抗了姬发剑锋歪斜的两剑,狂笑几声,将鬼侯剑拴于胸前,向着绝壁纵身一跃。
怒涛滚滚,长风猎猎。他带着仅存的一缕爱恨嗔痴,欲把赤条条的命还给苍天。
当他再次醒来时,置身于简陋的茅屋里。原是一位老妇发现了他。老妇说,当她捡到崇应彪时,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黑漆漆的剑。崇应彪不顾浑身伤痛,焦急起身询问剑在何处。老妇取来一个麻布包裹,叹息一声。崇应彪颤抖着接过,发现鬼侯剑已布满裂痕,一代名器就此陨落。
老妇见崇应彪与自己战死的独子相似,心生怜惜,变卖为数不多的家产救其性命。待崇应彪渐渐好转,老妇却因操劳而撒手人寰。
从此,世间再无北伯侯崇应彪,只有一位瞎了一只眼睛的猎户。
猎户戴了半边眼罩,脸颊有狰狞的疤,村里人不敢正眼瞧他。待他拾掇完老妇的遗物,做好了弓箭,大家发现他技艺绝顶,都愿意用布匹粮茶去换他的鹿皮熊掌。关于他的来历,村民们全当他是从哪处逃来的难民。这猎户不苟言笑,独来独往,除了以物换物时交代两句,便不与任何人攀谈。
有天村中的顽童正于猎户的屋旁玩耍,远远望见猎户背着一个穿白衫的人。猎户横了顽童一眼,顽童自讨没趣地跑了。之后的几日顽童每天都去猎户的门前偷瞅,也没见有什么穿白衫的人从屋里出来。顽童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猎户应是带了头死鹿回来吧。
崇应彪全然不知顽童所想。他扇着炉火,目光时不时落回沉睡的人身上。
在草地发现殷郊时,崇应彪觉得自己误入了幻境,居然看见了被自己亲手砍死的人。白鹿像是为了告知他这一切所非虚妄,又弯下长颈,舔舐起殷郊的手指。崇应彪不可置信地向前,当即跪在了白鹿身边。他随着白鹿的指引,看清了殷郊双手的伤口,以及脖子上一圈黯淡而又不可忽视的红线。他犹豫了半晌,终于伸出手去探了探殷郊的鼻息——微弱,但尚有生机。
他将殷郊带了回来。一连几日,殷郊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崇应彪在照料之际,重新认识起这位故人、仇人、无望的梦中人。他仔细察看了殷郊的服饰和额前的古藤镶玉环饰,其图腾并非殷商式样。殷郊做太子时穿的是寓意王家的白色华服,如今穿着这样简约的白衫,依旧彰显出天潢贵胄的神气。
不过殷郊仍是与记忆里的太子有些不同。他的身子单薄了些,又头配古藤环,倒有几分如云雾般飘渺的仙风道骨。就像那日崇应彪见他的第一眼心里所感:这是一只从苍穹坠落的玄鸟,不知世事,不谙疾苦。
但崇应彪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说法荒唐可笑。
目睹爷爷与叔伯不明不白地暴毙在凯旋之夜,母后死谏,叔祖剖心,还被亲生父亲送入刑场。被砍头的前一刻,无数肮脏的罪名撕扯着他的身体。这样的人,你说他不知世事,不谙疾苦,那世上便无人懂得血泪是何感受了。
见榻上的人呼吸平缓,崇应彪回过头来,继续盯着炉火。
沸水翻滚的声音在小屋内清晰可闻。
3
院里卷耳发芽的时候,殷郊醒来了。
没有崇应彪预想的沉默、怨恨、癫狂。殷郊的眼睛,跟那只白鹿一样澄澈。
他只记得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他的名字是殷郊。
第二件,他从一座仙山而来,山上有他的师尊、师兄弟。但他们叫什么,在哪里,忘得干干净净。
4
热闹的春祭接近尾声,顽童用裙角抱起满满当当的苌楚,快步于乡间小道。他路过猎户家的衡门时,一位穿着缁衣的男子正好推开了木栏。顽童一愣,这人是谁?看着面生,为何又从猎户家里走出来?
那人见顽童直直地注视着他,也不恼,安静地站在那里。
顽童觉得这人好生奇怪。不束发,额前有根藤蔓似的环带。穿着粗布衣裳,手和脸面却干干净净的,一看就不是干农活儿的主。他身形高挑,朗目修眉,在六年光阴里,顽童还没见过如此丰神如玉的人呢。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只白鹿吧?你没死!”
顽童惊喜地说。
“白鹿?”
缁衣男子缓缓地重复着。他偏了一下脑袋,道:
“我的确没死,但我不是白鹿”
顽童双手一拍,欲直呼“妙极!”。他忘了自己正兜着果子,手掌刚合拢,圆滚滚的苌楚散落一地。他只能改呼“不妙!”,弯腰去捡果子了。
那人也蹲下来,帮忙拾取苌楚。顽童把果子重新聚在下裳之中,牢牢地环住了。缁衣男子站起身,有些好奇地望着他。顽童当即会意,立刻挑拣出几枚圆润饱满的苌楚塞到了男子手里。
缁衣男子捧着苌楚,不知是收还是不收,漂亮的眼睛眨了眨。
“送给你啦!很好吃的。”
顽童笑着说,提提裙角便小跑离开。
殷郊一头雾水地回到房去。崇应彪正忙着掸落虎皮毯的尘土,转头见殷郊伫在门旁,问道:
“所以落雨了吗?”
“没有。”殷郊略显失望。“师兄说在人间看到乌云便是要下雨,怎的又没有雨了。”
“天气哪有一成不变的。”
崇应彪在心里对那些所谓仙家冷哼一声。连平头百姓都懂的道理,神仙居然不明白。但他兀地想起在那段梦魇般的岁月里,朝歌城终日积云如铅,却没有落下一滴雨来。而太子受刑之日,更是浓云似墨……他心头发紧,赶忙把目光移在面前这个失而复得的人——殷郊穿着他的缁衣,站在他的屋里,殷郊的一切都好好儿的。
“有个孩子给了我这个。”
殷郊走到他身边,把手里的苌楚给他看。
“他说很好吃。”殷郊又说。
“这是苌楚,一种果子。”崇应彪解释道,“你要尝便尝吧。”
殷郊递给他一颗,崇应彪摇摇头。殷郊喜上眉梢,捏住苌楚便要往嘴里送。崇应彪看不下去,稍微加重些语气道:
“你好歹擦擦。”
“哦。”
殷郊拿起崇应彪刚打理洁净的虎皮,将苌楚认认真真地蹭了一圈。果不其然,他咬下一口又将其吐出,眉头因酸涩而痛苦地紧锁起来。
5
你去问问多年前的那个质子,愿不愿意失去一只眼睛和一位爱人,来交换锦衣绣袄,前程坦荡。他说,他愿意。他自以为能付出一切。踩着胞兄的尸骨,淌过战友的血河,就算是爬,也要爬到祭台之上。
你再问问这位瞎了一只眼睛的猎户。你问他,你愿不愿意舍弃前尘苦果,永生永世困于这一隅村野,只握良弓,不执戮戈;只求天时,不问庙堂。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战场与王城待得太久了,崇应彪几乎都快忘了,这些才是神仙口中的“天下”。此地无人识得弑父篡位的北伯侯,无人跪拜高不可攀的殷商太子。他们只知道,新来了个猎户,牵着一只白鹿。
比起打坐修炼,殷郊更喜欢跟着村中孩童去摘苌楚,折桃枝。没果子可摘的时候,妇女们异常热情地邀他去林间挖芣苢、莱与蕨。殷郊对草木一窍不通,但不善婉拒,便任由她们拉着走了。殷郊胡乱地拔了几捧杂草,妇女们连连称赞他眼疾手快。日落前回到家中,他怀里抱着一堆别人赠予的野菜,发间插着支淡粉的将离草。
崇应彪对此不加阻拦,暗自将赠菜之人记住,下次换物时需照拂别人才是。唯有将离草,他严肃地叮嘱殷郊绝不能再随意收受此物。殷郊不解道,这花儿多好看啊为何不收?
崇应彪把将离草摘下,扔进了柴火堆里。
6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殷郊蹑手蹑脚地钻入薄衾。夜里他点着油灯,把各种野菜分门别类,努力将它们的模样辨认记背了一番。发觉之时,已然子夜。他摸不准崇应彪是否已经睡熟了,不敢有太大动作,提了提衾角,欲阖眼歇息。
蓦然间,他感到后颈处一热。察觉是身旁人所为后,绷紧的身子登时放松下来。他翻了个身,与那人面对面。
崇应彪的手指依然在他的脖间游走。相处多日,崇应彪有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抚摸那圈红线。殷郊想,别人的脖子上都没有,就他有,所以崇应彪会觉得自己很奇怪,是个怪物么?但这种猜疑很快被打散。因为崇应彪每每触碰这圈红线之时,仅剩的那只眼睛会流露出一种糅杂的情绪。那情语太复杂,太深刻,太熟悉,就好像在一万年前,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沙还没有分离的时候,他们相遇过。
面对这样的眼神,殷郊总是茫然无措。他记得师尊教导他如何静心修习仙法,但师尊没教过他遇到这般浓烈的情感又该如何。重返人间后,一切都是眼前这个人教给他的。崇应彪教他食苌楚应当剥皮,天阴未必落雨,七月会有野葵开,十月能收获瓜和稻。原来天上天下,唯有万物此消彼长的道理亘古不变。崇应彪给了他这么多,他又能回报些什么呢?
“痛吗?”
“什么?”殷郊没有听清。
“红线,痛吗?”
崇应彪的食指轻轻搭在殷郊的颈侧,感到埋藏于下的脉音平缓。
“不痛,从来都不痛。”
殷郊失笑道。
崇应彪的手指停住了,瞳深如夜。即使现在尚有天光,殷郊瞧见了也仍看不清那化不开的浓雾。
说不痛,便是真的不痛么?
鬼侯剑落下的那一刹那,是先斩断了你的情根痛感,还是先割破了尊贵如玉的发肤?仙人们为你重塑肉身的时候,是不是念你秉性忠良,才肯把那些前尘糟粕一并剔除?崇应彪仿佛又回到了跳崖前被姬发刺伤的时刻,奇痛彻心。唯有停留于指尖的搏动,像一曲和缓绵长的琴音,抚平哀恸。
紧接着,他感到失明的那只眼睛受到了试探的触碰。殷郊学着他的样子,抚上了他的眼帘。
“那你呢,痛不痛?”
7
进城的采买商带了织品返乡,还带回了西岐有反贼作乱的消息。
崇应彪听罢,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直到姬发把刀架在大王脖子上的那天,崇应彪才意识到姬发是真的敢反。同为身在朝歌这吃人不吐骨头之地的困兽,他岂会不明白姬发的心意。姬发怕是在殷郊头点地的那一刻也魂飞魄散了。现在那个领着西岐子弟大破城门的少年将军,不过是一副为大义与仇恨所驱使着的空壳。
大王遇刺,刑场一片混乱,他又紧追着姬发跑到朝歌城外,没人来得及在乎太子尸首的下场。倘若不是他意外发现了昏迷的殷郊,他也以为殷郊早已命绝。
姬发呢?姬发可知晓殷郊还活着?
他再续上一碗酒,仰头猛灌。
姬发应该不知,又或许知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崇应彪将酒碗狠狠一掷——姬发就算把天下所有城池收入囊中,再翻了个底朝天,又怎么可能算得到他最珍视的白鹿就藏在那个他最为唾弃的猎户之子的房中?
思及此,崇应彪感到了许久未有的快意。在冀州的雪堆里挖出殷郊的人是他,在龙德殿第一个弑父封爵的人是他,在刑场殷郊最后见到的人是他,凭什么过去的殷郊只愿把目光流连在别处。不过,正如同天阴未必要落雨,祸福并非命注定。当他发现殷郊忘却所有往事的那一夜,他背过身去,眼眶涌出热泪。他告诉自己,死过一回的人,那便要大大方方地活,自由恣意地哭,毫无顾忌地笑。他抹了泪,又开始笑,笑了一阵再哭,最后走入雨中,把骤雨当作重获新生的祝福。
往后为殷郊牵马的人是他,只会是他。
在认清本心,决意不参世事后,崇应彪对心性的收敛更加自如。他很快克制住了因往事而生的嗔怒,把心思重新放在眼下。他承袭爵位之初,对四方伯侯的基底略有打探。以西岐的实力,贸然进犯王都是远远不够资格的。此刻“作乱”,十有八九是在西讨犬戎,东伐耆国。深入殷商腹地,非一日之功。但崇应彪觉得自己远在这方村野,尚能见到难民流窜,那么此刻天下已难以归心。大厦将倾,只怕是时间问题。他又在心中默背出地图,推演几遍,发现此地虽偏僻,但若西岐军坚持克商,极有可能途经此处。而在铁蹄踏上村野小道之前,其他城池的难民早已蜂拥而入。
是夜,崇应彪告知了殷郊他们需尽快动身。只是告知,无需解释。行装少,收拾完不费什么工夫。嘒彼小星,维参与昴。在凄然的乌啼声中,崇应彪和殷郊一并朝老妇的坟冢方向拜了拜。殷郊再去那顽童的衡门前留下用麻布包好的一束谖草、几颗小棘。
做完这些,他们隐入了夜雾。
8
真如崇应彪所料,西伯侯次子的一篇檄文向全天下昭示了他将子承父业,大举翦商的决心。蛰伏已久的精兵强将,势如破竹,在战争前期一路高歌。但以闻仲为首的殷商忠臣很快反制住局面,与西岐军缠斗不休。二人远走途中,听闻不少城池已葛生蒙楚。
他们越过朝歌,一路北上。待看到熟悉的城墙,崇应彪百感交集——
这曾是他的封地,他的故乡。
多年前大夫人以“质子远征,不留羁绊”为由逼他的生母悬梁。诀别那日,他立毒誓要夺爵位,报仇雪恨。捅死父亲后,他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派死士回到崇城,将大夫人、她的儿子以及她的娘家灭门。
可谁又曾想,没等他头戴官冕,身骑骏马,以领主的身份还乡,一切便在行刑之日被打碎。他误以为大王身死,行事张狂,朝歌已是容不下他。但他此番选定崇城,不是希冀于城中旧部的接济,而是全因崇城位置极北,依山傍海,在未攻破王都前,西岐军绝不敢随意将战线拉至此处。即使朝歌失守,崇城仍可以仰仗地利,封门防御。
考量再三,崇应彪决定去往陈塘关以北的一座山村。此间正是初冬,微飘小雪。他们寻了间前人遗弃的屋子,稍加改造,便居于此。
9
雪夜里,生暖炉,促足相依偎,静闻雪落无痕。
他们理应有太多过往需要娓娓道来,但无人觉得该于此刻提起。殷郊因动用仙术携崇应彪赶路而耗了点元气,时常把雪看着看着,便困倦难耐。崇应彪添了柴后,与他一并躺下。
崇应彪不是不知道,殷郊下山后不再是肉体凡胎,人间的风雪哪能伤他根基。但他仍然不厌其烦一次次地为殷郊盖上狐裘。他将殷郊抱在怀里的时候,彼此相似的温度才让他感受到殷郊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被华服压垮的太子,更不是飘渺的梦。
10
或受天谴影响,冬日格外漫长。
不能像过去那样去摘野果,采野菜,殷郊说他决定要沉下心来打坐修炼。坚持了没几日,他便自行放弃了。他又跟着崇应彪去砍柴,打猎,仍然觉得没多大意思。有天他无聊地翻找他们的行装,发现一个布包。拆开看,竟是一把黑漆漆的残剑。
他问崇应彪这把剑的来历,崇应彪一时间答不出来。殷郊反而更好奇了,握着剑柄左看右看。
该告诉你吗,你也曾拿着它杀人无数。
该告诉你吗,你也曾想用它刺醒装睡的人。
该告诉你吗,你也曾因为它而人头落地,血泪凄凄。
没等崇应彪思忖好如何回应,殷郊把剑竖立,惊异地叹了一声:“这宝物,可是遭了什么磨难?”
“我不是它的主人,不曾知晓。”
“它在你包里,你怎会不是它主人?”
“它属于我的一位……故人。”崇应彪答道。“现在是我替他保管。”
殷郊的薄唇微勾,握住剑柄。接着五指翻飞,无师自通地将其在掌中转了一圈。崇应彪心中一震——殷郊荣获鬼侯剑的那天,质子们艳羡地围坐在他身旁。他就是这般轻松、自信地把玩着这天下罕见的宝物。
“你的那位故人……”殷郊开口道。“他很有福气。”
“福气?能拥有此等绝妙的剑,的确是福气。”
崇应彪搪塞道。他意识到殷郊对鬼侯剑的兴致正愈来愈浓。
“不仅仅是这个。这把剑为护主而死。它替你那故人挡了一劫。”
“什么?”
崇应彪不可置信地问。他疾步向前,扫过鬼侯剑乌黑的剑身,再抬头看着殷郊。
“你没有修习仙法,自然看不出来。这把剑并不是凡物,刚刚我一试便知。而它的伤,并非由外力冲击,而是自发碎裂。它用它的命,为你的那位故人抗了一道命劫。”
殷郊说罢,情不自禁地抚过鬼侯剑华丽且吊诡的花纹。他由衷地赞叹,此等绝物若是没有折损,难以估量它能开辟出怎样的旷世传奇。
殷郊的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崇应彪凝视着伤痕累累的鬼侯剑,只觉指尖微凉,脏器痉挛。
他以为鬼侯剑是被激流或乱石给击碎的,没想到居然是历劫。那些疑心过但没有深究的问题一一重现:他的左肩胛被姬发一剑刺穿,醒来却毫无痕迹;他明明身负重伤,却能在河中漂流数日;他跳崖前将鬼侯剑拴了死结绑在胸前,为何老妇说发现他时正死死攥着剑柄?
殷郊见崇应彪的脸色兀地发白,正欲询问,崇应彪摆摆手说他要去劈柴。
崇应彪快步来到院里,仰起头,冰凉的雪花扑面而来。
如果说鬼侯剑护主而死,那么鬼侯剑认定的主,便是他了?可他怎么会——鬼侯剑的主人从来都是殷郊,当时落难逼不得已才交给姬发保管。自己把剑从姬发手里夺了去,只是强占,哪有资格让这名器认主?况且,他还亲手用这把剑杀了殷郊……
崇应彪后退半步,登时天旋地转,跌坐在地。
对,他用这把剑杀了殷郊。
他从姬发手里把鬼侯剑抢来,但姬发不是它真正的主人。
他用鬼侯剑杀了殷郊,而殷郊从始至终是它唯一的主人。
鬼侯剑以鬼立像,鬼耳摄风雷之声,鬼目涸如洞。遭此屠戮者,魂魄入幽冥。或许,鬼侯剑本身便是炼狱的恶鬼,诱惑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跌入权欲的深渊。是不是只有手刃原主,才能令这恶鬼降服?
“崇应彪,崇应彪!”
平日里二人对外均称化名。此刻殷郊听见响动,来不及披上大氅,一边呼喊,一边慌忙奔至衡门。见崇应彪倒在雪中,心下骇然。他晃着崇应彪的身子,再拍了拍他的脸,但后者不见醒转。倏忽间,一道细小的鬼魅自崇应彪的额前闪过。殷郊立刻驱使真气,双指合拢结印,与那鬼魅斗法。鬼魅至阴至恶,浊气逼人,饶是殷郊这般修习至纯至净之法的昆仑道人也难以招架。鬼魅浊气霸道,殷郊感到经脉皆为这鬼魅激荡一通,犹如一万根细针戳心剃骨般剧痛。殷郊不得已变换手印,口念心诀护体。
想来这鬼魅是那把剑的残魂。那把剑虽护主而亡,但其原主人执念颇深,进而走火入魔坠进妖道。千钧一发之际,殷郊却不由得分神去思索那原主人究竟是有着多深的爱恨嗔痴,才落得如此?
鬼魅本欲吞噬的是崇应彪的魂魄,眼下突然杀出个旁人,它除了横冲直撞以外并无章法。殷郊也发现了这一点。便以一套体脉分明的净心诀以柔克刚,化其锋芒。待鬼魅被牵引了方向,再立即以狠绝之势震其浊气,尽数清剿。鬼魅在殷郊的神识之海凄鸣尖叫,哀转久绝。
崇应彪睁开眼时,顿觉额痛欲裂。见眼前一片暗沉的天幕,恍惚间不知已过了多久。头晕目眩,他欲起身,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冻在雪里。而身旁的白雪落有红梅点点,他顺着红梅去寻——
被雪掩埋的玄鸟如同重逢那天一般,睡得正沉。
11
余后的冬日,崇应彪说什么也不准殷郊用仙法干活儿,只允许他打坐修炼,调理经络。
北风的呼啸声一天比一天地低了下去。漂浮于河面的冰块互相碰撞,丁零作响。崇应彪说,林子里的动物活动起来了。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无论天下何方,开了春便一定要办春祭的。幸而崇应彪会讲北境土话,村里的人才容纳了他俩。崇应彪忙着准备祭品,殷郊这边则叫苦不迭。先前好不容易学会了挖野菜的本领,但北境不够丰饶,作用不大。这里的女子彪悍些,就差没左右一边一个架着殷郊去林中打果子。树冠极高,枝干表皮光滑,需拿长竿或亲自爬树才可。殷郊在长竿上用仙法微做手脚,竿一挥,嗑哒嗑哒无数果子跟落雨似的扑簌簌而下。
两人原先是都不会捕鱼的。村里人好心带他们一同去往更远的冰场。精壮汉子们一个个脱了兽皮袄子,挥舞尖锥,冰面被凿得冲冲作响,宛如铿锵乐章。殷郊发现渔网的间隙甚广,甚是奇怪,这样捕的鱼不就少了么?崇应彪想了一会儿,觉得应是渔民故意放走鱼苗,以求鱼群繁衍生息,岁岁年年都能有保障。
“岁岁年年……好,岁岁年年。”
殷郊重复道。刚才被他捏在手心的冰块化了大半,磨成圆球状。他将冰球扑通一声投入湖里去了。
捕鱼、狩猎、打果……盛大的春祭终于来临。村中长老非常欣赏崇应彪献上的貙与虎,慷慨地赠予酒与粮。殷郊喝得尽兴,与人群一并高呼,祈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全然忘了他自己就是个神仙。
春祭结束后,二人携剩余的狐皮去了陈塘关一趟。
陈塘关是北境与朝歌的重要关隘,故而油烹鼎盛,人口众多。此前关于是否让殷郊同去,二人起过争执。崇应彪瞎了只眼后戴了眼罩,且脸颊有疤,饶是质子旅的兄弟现在见了他也不能立刻指认。殷郊则不同了,昆仑走一遭后,本就俊朗的容貌变得愈发惹眼。殷郊哪知自己的废太子身份,全当是崇应彪小气。无奈之下,崇应彪的妥协便是殷郊必须乔装,寸步不离。
城中四处流传着周军即将逼近牧野的消息。但此处居北,百姓并未呈现出人心惶惶之态,崇应彪也因此而放下心来。换得粮与布匹后,陪着殷郊在城中转了几天。游历途中,听得一传说:前陈塘关总兵有一子,性格乖张,在九湾河冲撞了龙王,龙王震怒,水淹陈塘关。那孩子便削肉剔骨还双亲,一去不返。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已葬身东海。
崇应彪听完这段传说,权当其真假参半,仅供解乏。没想到夜里殷郊于梦魇惊醒,说梦见个垂髫小童,手套金圈,腰围红绫,硬生生地自己动手剖腹、剜肠、剔骨……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崇应彪为其抚背顺气,宽慰道这不过一传说。但听殷郊形容那小童戴金圈,佩红绫,崇应彪觉得心生熟悉,但着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为殷郊拭去冷汗,揽着讲了些林中狩猎的趣事,聊以慰藉。
出关时,行人比肩,难民蜂拥。有一劲装男子端着碗泼了殷郊一身。那男子非但不愧疚,反而揪着殷郊的衣襟不放,破口大骂。崇应彪见这男子泼出的是酒水,想必是个醉汉。没等他施展拳脚,便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往酒中一跃,转眼间置身于汹涌澎湃的九湾河边。
“你还会这个?”
“跟师兄偷学了一手。”
殷郊不好意思地承认道。
12
自陈塘关还家没多久,新的官吏与祭司来到了村中,宣读武王即位。圣恩浩荡,封殷氏旁支于殷,明告天下,灭商是吊民伐罪,无灭殷绝祀之意。
固守崇城的殷商余孽鲁雄已死。而崇黑虎为已故北伯侯崇应彪之叔,翦商有功,故封北伯侯。
13
四曰秀葽,五月鸣蜩。
一天中白昼的时间愈来愈长,田野生活的乐趣愈来愈多。北境为数不多的田地已然麦浪翻涌,熟穗飘香。二人一连几日帮忙粮食入仓,换得苎麻和茅草几垛。农忙过后,暂得闲时。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殷郊在院里打坐,试着用真气化形去协助捆做麻绳。崇应彪在里屋唤了一声,让他放下手中事。
殷郊进屋时,见屋中烛火通明。崇应彪还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是由朴樕制作的蜡烛。接着,他拿出个由白茅包裹的物件。殷郊慢腾腾地将其拆开,里面是一块油光水滑的鹿皮。他疑惑不已,崇应彪前几日便鬼鬼祟祟的,原来是倒腾这些?
一番询问,崇应彪憋了半天才憋出点儿话,言下之意便是征求殷郊的意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殷郊几乎快笑弯了腰。
14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灯影飘摇,柴草紧束。睁眼迷蒙间,殷郊还以为是繁星坠向人间。星陨着地,烧干了漫无边际的草原。紧接着,他看到升腾的雾,奔流的河,还有揉碎一切的风。
原来他们早就相逢,在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沙还没有分离的时候。
15
捆好绳结,崇应彪将麻绳堆运至后院。天已破晓,那人尚在酣睡。崇应彪便在后院踱步。他见有一簇卷耳盛开,随手割下以备烧汤。又走几步,发现麻绳堆已摇摇晃晃,似要散架。崇应彪执起一根细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起床搬麻时天未亮,现在借着天光才见那人做的麻绳不过是将几束线合拢捏在一起,一晃便散。
他将卷耳置于围栏,盘腿而坐,认命地搓起麻绳。
待他将大半麻绳修复好时,那人一袭里衣,披了件他的大氅绕到后院。见他席地而坐,灰头土脸,那人止不住地发笑。
“笑够了没?”崇应彪佯怒,站起身来。
“笑够了,笑够了。”
殷郊打了个哈欠。走近了些,崇应彪才发现殷郊还拎着个麻布包。殷郊把包交予他,颔首示意他打开。
掀开麻布时,先是一道银光忽闪。接着,崇应彪看到了一把崭新锃亮的鬼侯剑。先前的裂纹全然消失,蛟皮润泽,质黑幽光。
“你修好了它?”
“那是自然。前段时间我想起既然鬼魅已除,何不以仙法一试?我便以鹿血为引,以真气为养分,供它重塑剑身。”殷郊不以为意地说。
“就当作是我赠你,也赠你的那位故人。”
“殷郊……”
崇应彪捧着鬼侯剑,眼神晦暗不明。他沉默良久,刚说出半个“谢”字,殷郊便用食指封住了他的唇。
“真想要谢我,不如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用这把剑,教我剑术。”
殷郊期盼地说。他过于喜爱这把剑了,简直像遇到了相逢恨晚的朋友。每每握住剑柄,他甚至能在脑海中描摹出一位骁勇的战士,带着这把剑疾驰于广阔的雪原。他几次三番提出让崇应彪教他,也不知是何原因,崇应彪一直咬定不肯。
崇应彪又一次噤了声。
“用这把剑,教我剑术。”
十岁的殷郊如此说道。
不过那时的剑还不是这把天下重器,仅仅是一把普通的,磨平棱角的木剑。
好像苏全孝一死,所有人都突然丢失了段记忆。最后恨得双目通红,掐住彼此的脖子,捅穿彼此的胸膛时也回想不起来的漫漫八年。
互殴次日的相视一笑、承受鞭罚后大家相互上药、月圆时共饮美酒,唱着各自家乡的歌谣……
那时殷郊第一次知道了有鬼侯剑这般宝物的存在。主帅说,日后在战场上,谁杀的敌最多,谁就能得到它。殷郊为此勤学苦练,用那双本该抚琴的手去握住玩弄生死的剑。而在当时,崇应彪正是质子中使剑的佼佼者。殷郊找到他,请他指点剑术。
十一岁的崇应彪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答应得很干脆。他站到殷郊的身后,搭着其手背,共同操纵起一把半旧的木剑。月色微凉,剑影掠光,天地间再无伯侯之子与王孙,唯有彼此欣赏的一双人。他敬佩他的英勇,他赞叹他的赤诚。纵情沉醉于这场剑舞,畅想早日大破敌寇,还家看尽繁花。
“怎的,你教还是不教?”
殷郊用手在崇应彪的面前晃了晃。
“你当真要学?”
“当真。”
崇应彪吸了一口气,将鬼侯剑小心翼翼地覆上。
“先练持和握。握又分满、螺、活三把。稍加时日,再练刺、劈、撩……”
“那你倒是把剑给我!”殷郊急忙喊道。
“初学便用真剑,非得见血了不可。”崇应彪不容置疑地包好鬼侯剑。“我今日寻块合适的木材,你自己削一把。”
殷郊正欲发作,但想到这剑乃天下至宝,剑术不精的人去使用它,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在心中默许。见把崇应彪已把剑揣在怀里,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
“宝剑复生,何不一试锋芒?”
崇应彪了然。只得又解开了布。重握剑柄时,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接着,他走到后院中稍显宽敞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个身着王家侍卫甲胄的年轻人在他面前站定。年轻人还没有遭受过一箭射瞎眼睛的痛楚,神情不屑,眼神睥睨。他漫不经心地摩挲剑柄,再看向崇应彪,就像看一条卑贱可笑的野狗。
崇应彪朝他做出“请”的手势。
年轻人猛然拔剑,白光耀眼。明明是正向挺剑而发,右手腕却诡谲地一转,急调剑锋,侧劈对手之左胁。年轻人暗自得意,料想命中后对手将后侧半步,则可趁此骤然收剑,再闪出急刺,直取封喉。然而,未等剑背挨至胸骨,崇应彪已反握剑柄,抬高手肘而立剑格挡。双剑相碰,寒气森森。崇应彪以足点地飞快转身,改反握为满把,借飞旋之力朝年轻人后心攻去。
这一剑,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崇应彪做出了同刚才年轻人一模一样的动作,腕处一抖,鬼侯剑蜿蜒改道,侧锋上挑划出行云流水的剑影。黑影尚残留于空,年轻人的右肩护甲已被完全卸下。年轻人顿觉蒙辱,怒喝一声而横腿扫来。崇应彪登时微收右脚,曲左膝,变换重心而避过。年轻人未随了他的步伐而挪动,而是机敏反身,剑风狠戾地横砍。
此番硬劈使上了七分劲力,饶是树干也得开膛倒地。崇应彪下巴微抬,顺着对手的方向与其剑锋纠缠。年轻人欲双手执剑加重力道而将他顺势甩出去,但崇应彪已发觉其收腿后下盘不稳,制其先机刺入其右髀骨。
这一剑,前尘往事过路云烟。
年轻人的脸闪过一丝慑意,随即大为恚怒,嘶吼着挺高剑身,狂速上刺。双剑再次碰撞,剑鸣似震破耳鼓。终是年轻人膂力不支,大腿又鲜血横流,慢慢地压回手肘来。鬼侯剑剑背一沉,年轻人甫欲向后纵去,长剑的压迫又在倏忽间被撤回,登时上肢送出,脚步飘闪。崇应彪掐准时机,自左下斜划而出抹了其喉。
幸哉,人间何止八年。
16
店家对野彘的肥美惊叹不已,当即命奴仆奉上折叠方正的白布。崇应彪接过布匹,拱手作谢。
不远处有一伙人正围坐于院外,装束相似。崇应彪揣好布匹,自然而然地多瞅了几眼。
见其中一人起身,为各位斟茶 。 这人身材紧实,一身劲装。而那张写满谦卑的脸,竟然是属于遁走陈塘关那日遇到的所谓醉酒男子。他此刻允恭克让的模样与那日口吐恶言之情形全然不符。崇应彪心中微诧,又瞥见这男子腰间还束有岐黄佩带,瞬间醒悟。这劲装男子刚坐下,紧挨着他的年轻男子便端杯向各位颔首,第一个饮了茶。少年天子,端正方雅。
崇应彪借了一匹快马。
推开门,那人正调试着弓箭,桌旁摆一筐带水儿的青枣,一碟香麻子。
“殷郊。”他听到自己无比平静地说。
他走过去。半旧的长弓横在二人之间。殷郊头也没抬。继续收弦。
“这弓真是难修。”殷郊说。“你回来的比平时早……外面怎么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靠近。行至小院前,驾马人驱使马匹放慢了节奏。
“殷郊,你先听着。我要你记住这些话。”
崇应彪语调平缓,不像是打趣的模样。殷郊将长弓抵在凳上竖立,一边侧耳仔细辨认马蹄声,一边听着崇应彪的话,点点头算是认了。
“无论遇到何事,万不可再贸然透支元气,伤及筋络。”
崇应彪话音刚落,几人依次下马的落地声于院外响起。
殷郊的眼睛盯着木门。虽不知崇应彪怎么突然间说这些话,但他还是答应了。他不由自主捏紧了长弓,本能地认为门外的人非同寻常。见崇应彪对此无感,便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关注外面的不速之客。
崇应彪仍然不作反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殷郊心里有些急躁。同时,衡门处传来恭敬的请求:兄弟几人赶路经此,望讨口水喝。殷郊听罢,登时舒了口气,紧张与不安烟消云散。他将长弓放置好,欲起身。而崇应彪这次则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挣脱。
“还有,食苌楚应当剥皮,天阴未必落雨。再过几天,野葵便开了。”
殷郊尝试着将手腕抽出,但崇应彪不放。他只能点头,说他会记住的。崇应彪松开他的手腕,自己的手还悬在半空。
“我先去开门,别让人家久等了才是。”殷郊不明白为什么要解释。即便只是路人求助,也不该怠慢的。他看见崇应彪的手慢慢垂落。崇应彪的唇开了又合,并无声音。最后,他抿了抿嘴,扯起一丝笑。
“好,去开门吧。”
崇应彪笑着说。
17
昆山育玄鸟
坠坠蒙楚郊
应做人间客
谖草不须凋
end
注释
苌楚:即羊桃,需剥皮食用。野生苌楚难以辨认是否成熟。
将离草:芍药,隐晦示爱
谖草:忘忧草
朴𣙙:一种灌木,用于制作婚礼上的烛火
白茅裹鹿皮:意为求爱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柴草缠绵不能分,心星在隅夜已深。(曲黎敏译)
【崇应彪x殷郊/all郊】朝歌今日无阴云
/1.5w+一发完
/ooc预警
/be预警
殷郊因为苏全孝而流的一滴泪造成朝歌无法挽回的雪崩,从此每走一步都是死局。
断头台上年轻的王储束缚手脚,面对肆意欺他骗他的父亲,浓烈汹涌的情感把人形扭曲成封口容器,震荡的爱灌不进来,嘶吼地恨也出不去。
崇应彪踢开已死的刽子手快步上前,伸手抓住殷郊凌乱的头发,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血染朝歌,失去亲子的王能成为任何人的父亲,而他会是权力最优秀的儿子。
权力,权力,权力。
野心家心无杂念,自从弑父当日泪流满面迈出大殿,权力貌似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年轻人被混沌地捧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外表人模...
/1.5w+一发完
/ooc预警
/be预警
殷郊因为苏全孝而流的一滴泪造成朝歌无法挽回的雪崩,从此每走一步都是死局。
断头台上年轻的王储束缚手脚,面对肆意欺他骗他的父亲,浓烈汹涌的情感把人形扭曲成封口容器,震荡的爱灌不进来,嘶吼地恨也出不去。
崇应彪踢开已死的刽子手快步上前,伸手抓住殷郊凌乱的头发,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血染朝歌,失去亲子的王能成为任何人的父亲,而他会是权力最优秀的儿子。
权力,权力,权力。
野心家心无杂念,自从弑父当日泪流满面迈出大殿,权力貌似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年轻人被混沌地捧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外表人模人样完好无损,看上去磐石一颗,生有蛇蝎心肠,真好,殷商北伯侯强迫自己感到快慰,他兴奋地颤抖着,一手攥紧鬼候剑,一手用力将那副凋零时更加稠艳的面孔调转方向。
最后,他要看一看殷郊的眼睛。
作为稀世宝物,鬼候即使在地牢昏暗的灯光下也能反射出刺目的锋利,崇应彪执起剑,注视着他不能更熟悉的复杂的纹路,这些纹路往往不能被欣赏,因为可以让血流更多伤口更难愈合的危险功能,再漂亮也凶猛。
地牢太安静,姜文焕什么罪也不愿意殷郊受,选的地方倒便宜独自看守的崇应彪,他故意大声叹气,半眯眼睛,吹了吹鬼候剑上莫须有的灰尘,物似主人,鬼候剑剑刃冷清和殷郊凛冽的眉目三分相像,崇应彪瞧着忍不住伸手弹出响声,叮铃,给牢里尊贵的血统一些了不起的暗示。
老实说,崇应彪还真期待殷郊给他交代些什么死志,毕竟八年战友,情怀还是在的。
已经被判定为杀父弑君的废太子没随他惊醒,殷郊靠墙端坐,似乎还未能由吹掉遮目叶片窥见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殷郊不想说话,也没力气,可能他全部生机在面对父亲承认一切肮脏时就耗光了,可能刚才押送途中崇应彪使他太痛了,他凌乱披发,轻轻躲在地牢的角落里,几乎就要那样沉默死去。
静谧的空间里崇应彪心口烦闷,北伯侯为他没见过的太子殿下感觉别扭,他皱着眉,又忍不住笑出声。
崇应彪明天要送殷郊上刑场。
手中的鬼候剑很冷的,可曾经他看执剑者举起时觉得分明热得很,耀眼地像太阳。
崇应彪拿着剑对虚空比划比划,鬼候可以轻易劈开牢房上的锁放殷郊离开,但他没想过要那么做。殷郊是死是活,痛苦快乐都和他关系不大,或者说死了更好,崇应彪只要完成殷寿给的任务,看住他,过了明天,他就是一人之下。
刚刚宗庙到地牢的押送途中殷郊忽然清醒来,大悲大哀后疯了似的奋力在崇应彪手掌间挣扎,他和姜文焕各抓一边,勉强维持一头蛮牛,姜文焕不伤殷郊,束手无策几乎要开口喊表哥,崇应彪沉着脸,用力将殷郊手臂攥紧,拦不住,干脆地拧断了他腕骨。
啊——
殷郊疼得更狠了,红着眼睛反抗愈发激烈,慌乱中发簪陡然跌下来,崇应彪面不改色迈过去,是麦子花纹的金色短簪。
哥,哥,姜文焕拿出不在人前显露的关系安抚着他,崇应彪能看见他咬紧的牙关,内心却平静嗤笑,对这难兄难弟浑然不在意。
他近乎故意地半搂半抱,强硬地架起殷郊,让痛到冷汗直冒的太子殿下在他怀里发出痛苦不堪的哀嚎,那感觉怀里仿佛截住一只鸣叫的飞鸟,濒死还在扑腾。
“鄂顺死了。”崇应彪忽然沉声,恶毒地提醒他。
姜文焕瞪了他一眼。
疯太子闻言愣了愣,定住在原地,他惊惧地睁着一双红红的眸子看向崇应彪,痛苦都被吓到似的小下去,殷郊明白崇应彪什么意思,今时不同往日,鄂顺死了,他跑,面对他已然完全陌生的父亲,崇应彪和姜文焕也会死。
可崇应彪什么时候这般冷酷狠厉的?
短短几日而已,大家好像都长大了,就显得他不肯割舍的天真愈发可悲。
物是人非,不仅是父亲,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好似忽然面目全非,殷郊含泪摇摇头,哀恸地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他不再反抗,甚至开始顺从,崇应彪手贴上他皮肤,仿佛刚才果断伤害殷郊的人不是他,冷脸为他拉一拉领口,朝歌阴天,原来太阳也会发抖。
崇应彪和姜文焕把殷郊送到地牢,姜文焕仍然侍卫般给殷郊收拾出干净的地界,他则在一旁看着,忍了忍才没说风凉话,姜文焕蹲下身用手碰了碰殷郊膝盖,可能顾忌崇应彪,他什么也没说,只凄望着殷郊空荡荡的表情,心中千言万语般化成一句,表哥。
随后便不再多待,转身就走,崇应彪不敢让殷郊死在地牢,可殷郊出地牢却势必会死,姜文焕心乱如麻,快马朝城门奔去,要做的事情还太多。
崇应彪目送他下定决心的背影,想姜文焕可能还得找法子救,劫法场的事姜家人做不出来,可送殷郊离开,城门第一守备军正轮到姜文焕,他未必不敢。
殷郊待在地牢,完全解脱对殷寿的幻想,才有时间想明白鄂顺的死,慢慢思考,原来失去无辜生命的那么多人,包括冀州前献身的苏全孝,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最最信奉的父亲。
无数人早用生命告诉过他答案,只是他不肯听,固执地拽着姬发为殷寿辩解,让更多后来本可以不死的人都因他而死。
废太子抽干灵魂的偶人一样待了好几个时辰,中途崇应彪出去过两次,回来殷郊动作一变未变,仿佛已经死去多时,崇应彪或站或坐,行动说话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过好在崇应彪喜欢自讨没趣,习惯越没趣越讨,就像小时候跟父亲打猎,明知道男人不会回答他请教的那些问题,却还是傻着一张脸去求。
啊,他父亲已经死了。
“不说点儿什么?”
崇应彪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殷郊低头诚恳些央求他,说不定他肯听一听殷郊的遗愿,等他人头落地,找个时间帮他实现。
殷郊始终颓丧地低着脑袋,哀莫大于心死,他一改宗庙前疯狂悲切的模样,人已从内而外地消散,看起来大病一场几乎随时殒命。
等了良久,崇应彪以为殷郊永远也不会开口时,废太子突然地喃喃低语,声音小得需要崇应彪全神贯注才可以听清楚。
“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
妈的。
“这不是死人该管的事。”崇应彪收剑,忽然感觉没有意思。
殷郊怎么不现在就死呢?
他烦躁,说不清因为些什么,自从龙德殿殷寿逼他弑父,崇应彪就再也摸不到开心与痛苦的边界,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快乐的,而且得是趾高气昂,放声大笑,毕竟北伯侯嘛,万万人上可望不可即的高贵,曾经把脚踩他脖子的人,如今都要低下头给北伯侯问安,他最想要扬眉吐气,现在每天看到的都是恭敬顺遂和奉承,一朝得偿所愿,本要千万开心万万欢乐。
可事实并非如此,崇应彪真正的快乐十分模糊,神经蒙上一层层名叫野心的纱,看不真切他心口破溃涌流的是金水还是血脓。
“母亲是怎么死的?”殷郊又哑着嗓子问,崇应彪没回答,他攒了攒力气,慢慢靠近坐在牢笼边的看守,取暖的兽靠近猎人,“不是你给我通风报信吗?”
崇应彪得知姜王后死讯第一时间派人去过太子寝宫,殷郊认得那是他的手下。
不过崇应彪可不好心,他是想催殷郊去撞父亲的剑刃,催他去死。
“刺伤。”崇应彪闷闷地说,下葬前专门看了姜王后整理过的尸首,好像就有朝一日等着殷郊来找真相,“出血量很大,短促,时间不长。”
殷郊缓缓地点点头,母亲死前没有太痛苦,大概算无数苦难中勉强捡起来的幸事。
比干一直不肯告诉殷郊外面乱飞的传言,他所了解只有一个个噩耗,叔祖有没有猜到其实姜子牙说的都是实话,会不会正因为殷郊的固执,才不得不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证明。
殷郊头痛欲裂,怎么好像他只是被滚石砸了一下,就开启另外的人生,昏头转向地醒过来,眨眼四大伯侯出事了,还没等他消化好消息穿戴整齐去安慰母亲,去质问父亲究竟怎么回事,姜王后的死讯就快一步递到眼前。
然后是叔祖剖心,殷寿反口……一切都过分地仓促,眨眼几日他就从商朝太子变成被推上断头台的囚犯。
“都怪你,殷郊。”
“......”
崇应彪面容平和麻木,连指责都不是,单纯嫌他不够痛苦,冷漠地陈述,“都怪你当时没下去手,让主帅把妲己带回来。”
“不是......”殷郊摇头,表情扭曲,无法接受崇应彪的刺痛,想否决,他只心软苏妲己是苏全孝的妹妹,他不知道那是狐妖。
“鄂顺,我们的父亲,你母后,大祭司,都因你而死。”
“因我?”殷郊抱着脑袋,期望可以捂住耳朵,他折断的手骨耸拉着,恍惚间濒临崩溃,口中发出呜咽叫喊,几乎快要被崇应彪肯定的话语逼得撞墙。
可现在还不能死,还不能死,崇应彪说的是事实,他已经害死很多人,无论如何,崇应彪怎么说,他至少不能再害死崇应彪。
北伯侯居高临下,亲眼看到殷郊的绝望,仿佛上瘾发作得到缓解般浑身都轻松很多,他饶有兴致地蹲下来,语气颇为阴阳怪气地可惜,对旧朋友根本没有心疼,没有任何怜悯,“现在姜文焕应该想尽办法要救你,你猜他能不能成功?”
“别说了!”
殷郊扑过去,额头撞上牢笼,他现在距离崇应彪很近,两个眼睛冒寒光,披头散发像索命的冤魂。
崇应彪躲也不躲,瞪着眼和他对视,两人互相愤恨,如同行至陌路的两只野兽,生怕对方不够声嘶力竭不够鲜血淋漓,精神同样已经岌岌可危。
崇应彪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将断未断,窒息着渴望摧毁所有,他龇牙咧嘴,恨不得用车轮从殷郊身上碾过去把生命瞬间抹除,要么用力抱住殷郊绞拧,让殷郊在他怀里挣扎到动弹不得,痛苦至再无回寰。
殷郊看着崇应彪,他在发生这么多事情后第一次仔细看看崇应彪的脸,发现新晋北伯侯竟和他不分上下的可怜……殷寿疯子,用他极具天赋的刑罚点子分给他们最糜烂的结局,天哪,他忍不住伸手想碰一下崇应彪的发丝,崇应彪飞快避开,咬牙切齿嚯嚯冷笑,犹如困住的野狼,可笼子里明明是殷郊。
杀父后崇应彪就完全歪曲错缪地坏掉了,身体各处都不受控制,随便拼合个人,所作所为没任何规律可言,只想用野心的借口掀翻所能席卷的一切。
最想砸碎,最想撕扯,最想折磨仅仅活着就让他难受的殷郊。
“质子死了就死了,你死却要搭上这么多人,你现在还觉得我们一样吗?”他恨恨地给殷郊下结论,“最应死的就是你。”
说完崇应彪抓住他的头发,殷郊脑袋歪了歪,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打在崇应彪手腕上,震得他慌忙火星烫伤似的丢开,恶狠狠将温暖潮湿的触感蹭掉。
殷郊倒在一边喘气,睁眼任由眼泪更多地淌出来,崇应彪和殷寿一样厌恶看到他的眼泪,心口像塞了浸水的棉花,沉甸甸,爬满求生的蚂蚁。
鬼候旧主爱笑,比起冷冰冰的武器,平日殷郊更像锻造时未没入水池前烧好的火红,靠近开始就给崇应彪烙下一块儿血肉模糊的旧疤,让他看见殷郊就觉得灼痛。
情况发展,即使现在殷郊已经不再烫了,结果又因为崇应彪更冷所以没有丝毫改变。
可崇应彪从前也以为殷郊永远不会变的,他也是。
生辰?他沉默着敌视这个词汇,想不明白殷郊到底要干什么,殷郊知不知道他就要死了,还是说是殷郊以为对崇应彪有用的感情牌?
明天就上断头台,今日该咒骂,愤慨,痛苦又恶毒地怨天尤人,如果什么都不会至少该学会恨,恨殷寿或崇应彪都好,而不是为鄂顺还有更多人停下逃跑脚步,不是临死前还要装地施舍慷慨大方!
“姬发去杀西伯侯了。”崇应彪换个话题,他想故意刺激殷郊,希望他最好在明天太阳升起前疯掉。
“你说什么?”殷郊难以置信地爬过来,仰着头,神色因为犹疑显得有些可怜,像崇应彪某年从雪地里抱起来的小世子,殷郊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你骗我,姬发怎么可能伤害他父亲?”
崇应彪低头大笑,殷郊啊殷郊,他笑得要流眼泪,殷郊眼里姬发总是好的,哪怕他面前就有一个杀父孝子,也没对他的判断产生任何影响,姬发不会杀姬昌在殷郊看来和他会杀崇候虎是一样肯定。
殷郊的脸气得通红,又着急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眼巴巴等着崇应彪回答,可崇应彪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忽然伸手进去,“你是不是发热了?”
崇应彪摸摸殷郊的磕了个印子的额头,有点烫,殷郊却猛得狠狠咬上他虎口,瞪着圆眼睛不撒嘴,牙齿扎进崇应彪肉里,很疼却可以忍受,殷郊没下死力气,不会咬掉块肉。
就这样,崇应彪不急着抽回手,反兴致盎然地捏住他腮帮子,殷郊就知道朝他撒火儿,崇应彪忘了自己杀人诛心的话也最愿意扎向他,“行了,我去给你拿药。”
殷郊不肯,叼着他的手像狗叼骨头,两条眉毛斜斜的竖着,崇应彪想了想,终于说句姬发的好话,“又不是我,姬发不会动手的。”
他自嘲一下,没注意自己在哄太子,“可以吗?”
“不是。”殷郊想为姬发解释,可他并不存有伤崇应彪的心。
崇应彪把手抽出来,看看青紫的牙印,他寻思殷郊要住久了得在门口写个猛兽的告示,免得下个人给他咬断几根手指,示意殷郊不用解释,崇应彪明白他的意思。
只不过姬发是否会把姬昌的人头带回来还真不一定,若杀父拖延时间或许还有能救殷郊的机会,不杀则是选择看殷郊去死,崇应彪看着咬人后恢复些精神的太子殿下,二者不可兼得,姬发也可能保不住任何一个。
“我去给你拿点药。”
殷郊也没说不用,因为他说不说都没用,崇应彪总是反反复复,在他面前不断舍弃和抓紧,殷郊不明白他想什么,一直不明白。
崇应彪走出地牢,抬眼恰好是一轮圆月。
殷郊,他,姬发,姜文焕,他们留下的四个活人,今晚时间倒流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又回到王后死去的深夜。
姜王后的尸身恰由当值的北方质子处理,消息最快传到崇应彪耳朵,北伯侯起身穿戴好铠甲,立即加入了晚上本就没有安排他的巡逻,崇应彪明白王后死于深宫这几个字对殷郊意味什么,他索性直接领兵走到摘星阁附近,等着主帅发号施令。
殷郊在里面,殷寿刚进去。
姬发姜文焕来得也不慢,三个人碰头,一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说,摘星阁方向传来大王荒诞无稽的指责,崇应彪向上看,重重烂漫宫阙,太子持剑登鹿台,失去母亲的小狮子已然痛极,吼叫振聋发聩,她是狐妖,殷郊的白色睡袍似一件孝衣,走动起来如未点燃的纸钱。
画面撞进眼眶,崇应彪有惊恐有大喜,当下太子势必做不成太子了。
虽然是他派人去找殷郊就预料到的场景,可崇应彪还是很想问,是不是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殷郊才感觉自己最高尚刚直?
武器锋利可自保,为人臣人子,锋利只会自断。
保护大王,崇应彪高喊,亲手促成的立功时机他绝不会错过,挥剑一马当先冲在前,和战场上冲锋陷阵颇有相似的真挚。
杀父还愿的北伯侯两三天没能休息,全靠野心吊命,但他依然目光如炬,即使精神飘忽不定,奔跑时直想吐,还觉得挺好,崇应彪胃里空地能填进去至高无上的位置。
殷郊逃了。
崇应彪恼火地蹲下,懒得看瘫倒一侧的姬发,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日子太长,那短短一道伤口根本连样子也不肯装,姬发不是证明殷郊伤了他,他是在明目张胆地在威胁,告诉崇应彪,一旦他要下去,利刃将来自身后。
殷郊不会放弃鬼候剑,现在鬼候剑留在这儿不过是在警示后来者,继续追究随时将变成太子逃跑杀死的受害人。
姜文焕跟上,不用多观察就立刻理解了情况,八年,不是八天也不是八个月,他们认识八年。
他伸手拦住崇应彪,轻飘飘一句火把,拖延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姜文焕站在姬发,站在殷郊这边。
崇应彪有些犹豫,他倒是无所谓和姬发刀剑相向,可加上姜文焕,结果当然非常明显,他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气氛凝结一瞬,崇应彪站起身,顺姜文焕给的台阶下来,非自愿相处八年的散装熟悉让大家都松了口气,他不会再追。
鬼候剑是给崇应彪放弃的甜头。
姬发真的懂他的贪婪,没了功劳有鬼候剑也很好,崇应彪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又不可能不为这个心动。
他在姬发面前拾起鬼候剑,月光下仔细打量剑上美丽的花纹,剑和剑的主人一样,都带着前一刻未消弭的腾腾杀气,沉甸甸握住,仿佛握住他嘭嘭直跳的心。
崇应彪用力抹掉剑刃上的血,指尖被故意划破,本该意气风发的北伯侯,寂寥地书上自己的名字,崇应彪,他用自己的血在鬼候剑上深刻地印下,有意逆着姬发不赞同的目光描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崇应彪想,他拿在手里才知道鬼候剑脱离体温也和寻常武器没什么两样,不会烫,更不会发光,或许自始至终崇应彪眼里真正炽热耀眼的只不过是殷郊,和殷郊拥有什么也无甚联系。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崇应彪目的明确,要殷郊成为第二个为他野心让路的贡品,和父亲并列,奉于修满恶鬼的野窟,他比恨更清楚喜欢,哪怕曾一直觉得自己非常讨厌殷商王世子,崇应彪知道他什么德行,他就是对不该属于自己的柔软情感,非常讨厌。
从那个吃饱穿暖让姜王妃裹成球的世子跟在殷寿后面来到质子旅,雪堆里锦衣华服拿起剑,扬言要成为父亲一样的英雄,要和这群凄惶无依的孩子当兄弟时,崇应彪就讨厌。
殷郊活得少有心事,身上生长着踩踏别人而不自知的,天真烂漫的残忍,天真使得他道德永立不败之地,残忍是他总能轻易放弃其他人一生所求的东西。
不管是高高在上安乐的世子生活,还是后来明明拼命才获得却可轻易当赌注的鬼候剑,又或者未来帝王的位子,乃至本该最珍贵的生命。
这种残忍对崇应彪和殷寿相当于招招致命,随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欲望逐渐见血封喉。
殷郊才进质子旅崇应彪觉得他恶心,虚伪,商朝皇族这一代唯一的独苗,不好好躲在安全的宫殿,偏来和训练场被遗弃的他们一起做所谓抛头颅洒热血的蠢事,称兄道弟,怎么想怎么看都是帝王家御下的手段,殷寿给质子旅撒下信仰的种子,蛊惑半大小子们真当殷郊是兄弟他是父亲而前仆后继的把戏,就算殷郊再无害,竭力向周围辐射善意,崇应彪也不信。
每次他坐在火堆旁仰着脸讲自己父亲是个大英雄,崇应彪都躲得老远,避免被这人亮晶晶的眼睛洗脑,有时仔细着主帅的动静,等殷寿走近摆出赞同的表情,姬发苏全孝往往最为捧场,扯嗓子吆喝地像殷郊发出声音的回响,让人睡觉梦里也忘不了做个英雄。
而崇应彪却早知道自己绝当不了英雄,知道他们不是兄弟是士兵,质子就是质子不是儿子。
就算他父亲位列四大伯侯,崇应彪心里也明白,他和质子旅绝大多数质子一样,是被厚重的家庭踢出来,没有继承权,没有竞争力,可轻飘飘送到战场上垒实殷家江山的质子。
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情感富裕者能编织的美梦,榨取不了他一点幻想,除了往上爬,除了赢带给他痛快,其他东西根本无法慰藉崇应彪早枯萎在北地的心灵。
不过就算他再想不通,那个他看不起的傻世子到底还是坚持下来了,时间一长,崇应彪发现殷郊的傻处不仅在对他看来早有狼子野心的父亲过分崇拜,殷郊还喜欢自以为是布下施舍,对所有人。
难以置信,殷郊记得住八百零四位质子的名字和生辰,包括崇应彪的。
他早先原本只记得名字,后来质子旅第一个人死去了,崇应彪看见脱下铠甲后殷郊默默翻来大家的初到朝歌登记的本子。
那天恰巧是他十四岁生辰。
战争让未完全长成的孩子们幻化出大人的脸,殷郊牵着马,第一次面对兄弟死亡,他心情不好,可今天是崇应彪生日,他刚知道就再放不下,强挤出个酒窝笑笑招呼他。
“走,陪我跑一圈儿。”
崇应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往这事情殷郊都是找姜文焕或者姬发,鄂顺骑马焦躁,他骑马狠,都不是跑马的好搭子,另外两个虽然也不跟殷郊一个风格,可很会为他迁就,殷郊不晓得,还以为是找到默契的伙伴。
“我骑你的。”
崇应彪提出要求,希望殷郊拒绝,他实在不想在除了竞争状态或主帅面前的其他时间和世子扯上关系,本能的,怕被太阳烤熟成一张人皮。
他瞥见远处注视这边的姬发,每天亦步亦趋生怕殷郊忽然暴毙的西岐农夫竟然也难得没上来打扰,战争带来的余悸让质子旅对同生共死的战友宽容,死亡更是,崇应彪隐约感知到大家悲伤的气氛,故作大人终究不是大人。
“好。”殷郊倒不在意,他总不在意,“要不要试试我的弓?”
“要。”
说话间崇应彪顺利翻身上马,殷郊却不是很对他那匹的脾气,被颠来倒去折腾好几个回合,夹稳马腹使劲勒紧缰绳,终于才安生地在马背上待住。
崇应彪皱起眉,看得十分别扭,殷郊驯服这马像驯服他似的那么难受,主人和自己没多久就平静下来的马儿一对上眼,各自领回一份鄙视,不中用。
殷郊率直,想什么说什么,他在讨人喜欢方面玩不出什么花样,驾马走两步,忍不住开口问,“你生辰,想要什么?”
原来如此,崇应彪想,见过死人开始心软的王世子大庇天下,他成了第一个受益者,可崇应彪能开口要什么?他胡思乱想,质子能和世子要什么?没啥心眼儿的殷郊究竟是不是在试探忠心?这话能当真吗?
崇应彪纠结,怕稍有不慎下个战场除名的就是自己,顿了一会儿,望向殷郊仍耐心等着的眼睛,他决定遵从一点不太逾矩的内心,“为什么要知道质子们的名字?”
“什么?”
“为什么要知道我们的名字,生辰。”崇应彪的确疑惑,他的世界观无法解释,“你以后不止八百个士兵。”难道也要从头记到尾。
“可我们是兄弟啊。”殷郊不假思索地说,他不明白这件事和多少士兵哪里有关系。
……兄弟。
崇应彪看着殷郊,他是认真的。
这也是主帅算到的目的吗?
崇应彪撇开脸,被他理所应当的回答刺到眼痛,转过头,朝殷郊伸出手。
“你的弓。”
殷郊毫不犹豫将弓箭递过去给他,仿佛以前给姬发只是崇应彪没勇气上前,弓弣被殷郊握住很久的地方十分温暖,崇应彪接过来,蜷缩一下手指,掌心恍惚烫伤。
晚上找不到多少猎物,他们也心不在此,两人驾马慢悠悠转一圈,回营地前射了满篓月亮。
虽然晓得殷郊可能只把他当做死在战场上的质子的补偿,可那天崇应彪没生气,他收起自负和骄傲,突然觉得殷郊切成无数份的心软仁慈也没什么不好,他拿一份,看不出来拿过,却结结实实拥有,有时候为什么得到不重要,得到才重要。
换位思考,崇应彪不知不觉把殷郊当死在战场的什么人了也说不定,小世子给了崇应彪在心里否定过无数遍的回答,临睡合眼,相处过的时间仿佛无形的血缘,带给崇应彪新的归属。
他们并没有变得更亲近,却没理由再疏远。
回到朝歌殷郊给崇应彪补了礼物,崇应彪看他紧张兮兮地跑着抱上来,抬抬眼皮假装不在意,世子殿下,什么玩意儿啊,瞧不起他,食盒值几个钱?
“尝尝,母亲的手艺,我央她仿了北方糕点的样式,肯定很好吃。”
啊?崇应彪一时没反应,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劳动王妃大驾,母亲这个意向离他太远了,千里外一座孤坟,人是不能写进崇家的低贱人,鬼是无名无姓倒霉鬼。
“我也要吃。”旁边的鄂顺听见立刻凑过来,他最小,平日嘴馋。
“不行不行。”殷郊拢住食盒,“都有份,很多的,等崇应彪先挑。”
但口味对崇应彪来说太甜了。
他咬了一口,盯着殷郊谨慎的样子,难得露出一丝无害微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呢,“这是为我做的?”
“对。”殷郊点点头,他就说,厨子哪有他母亲厉害,崇应彪都满意了,可见母亲手艺出神入化。
“那我拿走了。”
等等,殷郊呆了呆,他路上忍了又忍才着没碰,想等着崇应彪开动后就吃第二块的,鄂顺直接蹦起来,“给我留点儿,有多好吃?”
崇应彪不管,提着食盒拿起盖子盖上,对俩人的牢骚充耳不闻,回他自己营帐的半途路过姬发,开心地大摇大摆,下巴翘到天上去。
生辰过后崇应彪对殷郊也放肆了些,连带因为他对殷郊保持距离所以处处小心点姜文焕都松了口气,姜家特殊,皇室多疑,他至少表面上要跟殷郊保持距离,大家关系都不错姜文焕才可以和他表哥亲近一些。
时间飞快,插科打诨的小伙子哪有玩不到一起的,争强好胜的狗崽子们从比武场下来,再大气性还得一起生活,一个锅吃饭,有那么阵子,至少三两年,连最谨慎的崇应彪也险些被吞噬进兄弟父子的世界里,小打小闹的明争暗斗也觉得有意思。
他们原本是可以一起长大。
尽管长大过程中有很多变数,大人要的东西更多,求的更多,野心也更大,赌约由射中多少靶子到杀多少人,由烤一只鹿到斩一个头,殷寿需要更多军功,他们就得上更多战场,可和这些人在一起,会产生极为矫情的安心,旷野里在彼此守护下睡着的安心,背靠背厮杀到最后一刻不必回头的安心。
他们不知疲倦不辞辛苦,有时甚至机械地挥动刀剑,连对方的面目都来不及看清,一身血从死人堆里捡出兄弟,边喘气边点数,少一个,又少一个。
渐渐殷郊学会了为活人笑,不再抱着质子的尸体不肯撒手地哭泣,他已经被主帅打了好几次,终于从固执地要拖死人回家的小孩,变成能带他们的剑回家的世子。
崇应彪在一场场血色中感觉不到任何当英雄的快感,他不知殷郊和姬发盲目的自信出于何地,敌人或者血肉横飞或者垂死挣扎在他看来都没意义,只有战后论功行赏才能让崇应彪察觉原来杀人和猎兽有所不同。
小时候殷郊好奇心重,爱追着不同地方来的兄弟讲故事,姬发把麦田里的故事给他,鄂顺把细水长流的故事给他,姜文焕则补充姜王后讲过的细节,崇应彪顶着殷郊探索的目光满头汗,欲言又止两回,最后吊儿郎当地告诉他,北地和朝歌没什么两样,纵马打猎,骑射剥皮,嘁,还不如这里宽敞。
不信,肯定好得不得了,你自己藏着掖着,等我哪天去看,比比到底一不一样。殷郊拍他肩膀,一句话让崇应彪绞尽脑汁,他真想不起来有什么好玩的。
北方在他看来和战场一样血腥,年纪很小的兄弟姐妹为争抢父亲的注意打到头破血流,互相陷害却不被制止,养蛊似的圈在一处吞噬出胜者,每个都又冷漠又自私。
相隔战后未灭的火海,崇应彪看到殷郊,他蹲下握住不断咯血的伤员的手,是和殷郊关系不错的质子,前些天还说家里娃娃亲的新娘将来朝歌,崇应彪撇开脑袋去找其他尸体下可能掩埋的伤者,忍不住皱起眉头,身为世子的殷郊一直觉不出他在质子旅很特殊,他把自己和父亲还有质子旅绑在一起,可不一样的,面对父亲他是儿子,要承担责任,面对质子他是第二决策者,要履行义务,当有一日殷寿和质子无法行驶在同一个方向,殷郊会被彻底扯碎。
崇应彪操心时没料到想扯碎殷郊的会是自己,他扯碎殷郊时也没想到曾认真地操心过。
殷郊十岁抱着琴跑到质子旅躲老师时就让所有人都敏锐意识到,被殷寿刻意模糊的,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小世子少见地穿上锦衣华服,带着叮叮当当的玉器,殷郊进朝歌城就不跟他们在一起,他莽莽撞撞地闯进练兵驻扎的围帐,把琴往姬发床上一放,姜文焕急跑过来,看样是听说世子丢了找来的。
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他,殷郊在质子旅待得太久,他们都忘了他身份不同,殷郊丝毫察觉不出大家眼神的变化,盘腿坐在一堆披坚执锐的铠甲小将中间抚琴,边弹边说老师好严格要打他手板,崇应彪蹲着听,品不出个一二三四,可他挺喜欢看殷郊认真地样子,被其他人注视却不知道为什么的样子,自顾自把他们当成兄弟的样子。
他们像一群狗围着把自己当狗的猫,崇应彪当时就明白,终有一天猫咪会为此付出代价,没有对错,只是各自的骨骼不同,狗需要忠诚,一只猫却不需要对狗忠诚。
成长过程中讨人厌的殷商王世子不知不觉在崇应彪心口啃下一个大坑,让他本来只需前进的人生偶尔也会向旁边看上一看,极少数时间,也情不自禁地想想未来。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平平安安长得再大些,殷启没有孩子,殷郊未来会是殷商的王,等质子旅立下军功再拼拼命,他们成为他最信任的四大伯侯也说不定。
崇应彪不是纯粹的好人,他是有野心,可直视自己的位置,却没想过有一天殷郊成了商王会是他谋反的好机会,毕竟殷郊嘛,崇应彪下意识觉得自己在殷郊之下还挺乐呵挺足够的,长大的小世子成为王啊,崇应彪异想天开地琢磨,他应该会是个忠臣良将,带回朝歌的宝贝肯定比西岐那农夫多得多。
说到西岐,崇应彪长大些还是很喜欢挑衅姬发,姬发虽然争强好胜,可他自己对自己每次都受崇应彪挑衅的原因也算心知肚明。
不只关系不好,也不是众人眼里因为想从殷郊得到鬼候剑就得过姬发这关,俩人丝毫不怕幼稚,和从前一样当着殷郊的面打得热火朝天,上一次比试的结果丝毫不影响这次打斗的劲头,殷郊当了八年裁判,参赛选手心态却已经全然不同。
小时候崇应彪单纯因为看不惯把做英雄挂在嘴边的蠢蛋,现在,殷郊笑眯眯在火堆旁填饱肚子,丝毫没觉得眼前像两只求偶期争夺交配权的雄兽,在他面前展示引以为豪的体魄斗志。
姬发和崇应彪打地最厉害那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他毫不掩饰地说崇应彪看殷郊的眼神脏,禽兽,崇应彪刚觉醒不久的少男心事乍被戳破,直接摸拳就走,俩人你来我往,围观的人多了却又变成俩哑巴,闹到主帅面前,还要殷郊来求情。
到底怎么回事?殷郊实在不明白,这次又在争什么东西,打什么堵,崇应彪和姬发撇开脸成了俩锯嘴葫芦,谁也说不出口,散开还瞪对方一眼,姬发倘若不用相同眼神看向殷郊,又怎么会读懂他的渴望,两人时不时唇枪舌剑,很清楚彼此安着什么心思,农夫和猎户,粪肥和禽兽,谁也别染指,谁也别说谁低贱。
他们想要殷郊,而鬼候剑是可以放在台面上的替代品,挂在嘴边,话里话外争抢。
争抢中崇应彪看过太多次殷郊拿着鬼候剑的样子,光芒万丈的形象几乎刻在他心口。
那是皇天贵胄,是殷商不死的玄鸟,不管作为殷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还是主帅独子,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位置,崇应彪有时也分不清是对殷郊这个人还是殷郊得到的一切产生据为己有的独占心,他走在朝歌的夜里,忍不住抬头望一望美丽高耸的宫殿,殷郊在那里,他心里的感情不是嫉妒,难以言表的焦躁和不对等从夜井涌出溢满整个皇城,是渴望。
尽管事实如此,崇应彪承认殷郊的确从他的世界里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可他也始终不认为自己多么在乎,至少比起权力,崇应彪觉得自己能随时舍弃,甚至拿殷郊来垫背,他逃不开幼时拼命活下去带来的后遗症,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对稀薄的感情持怀疑态度,要得到却控制自己不能给。
姬发大概更看不惯崇应彪这一点,不被爱的人的喜欢地太便宜,不值一提,偏还要和情深似海被爱会爱的人争,不知是你衬得我更高一分,还是贱一寸。
崇应彪才不管那些,他自洽极了,几近刻板地固守自己来到朝歌的初衷,要成功,要封侯拜将,要让抛弃他的崇家看看清楚未来是谁做主,乱花迷眼拂去便是,他连自己都能牺牲,更别说殷郊。
不过再冷静处理,万事有意外,崇应彪克制无视,特殊一旦产生却势必疯长,他拷打自己以为生硬的野心,得到的答案并不满意。
大火会暴露人们最在意的东西,在冀州白茫茫一片的大火里,举目四望,他看清那个竟然还在意着什么的崇应彪,崇应彪抱着冷冰冰的殷郊,也不重,可手就是不TMD听使唤,TMD颤了又颤,明明此时鬼候剑就在身侧,只要殷郊嘎巴一下死了,不喘气儿了,他就能拿到,不必和姬发争抢,不必冒险去砍苏护的脑袋。
但那一刻,崇应彪知道怀里天真到残忍的小世子的生命,在他心中忽然高于一切。
他知道乱了套了,可没法控制,于是又因为得不到更讨厌殷郊。
而自殷寿登基,雪崩那天就又开始常常出现在崇应彪梦里,野生动物总对看不见摸不着的危机有提前感应,崇应彪从梦里醒来,不断回想殷寿的登基大典,乌云遮住太阳,莽撞赤诚的殷郊,他仿佛梦见幼鹿拜老狼,躺在宗庙供桌上,那鹿分明是殷郊。
崇应彪一直知道殷郊的不求就是咬在他和殷寿自尊心上细密的牙齿,可以轻而易举把他们所竭尽全力争取的东西变得不值一文,崇应彪有时尚且要恨要讨厌,更何况是殷寿。
他忍不住打寒战,殷寿只有一个儿子,殷郊现在是太子,这位置非常危险,因为崇应彪是这样的人,他比其他人清楚殷寿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殷郊的死期将近,崇应彪这样想,他浑身发冷,却不知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血色长路脑海中若隐若现,野心家强行说服自己,殷郊是他成功路上一定要踢开的绊脚石,他不死,永远是殷寿的亲儿子,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可崇应彪煎熬着辗转反侧,午夜梦回又再次咬紧牙关,他不信神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还宁愿这天来得晚些,他能晚一些成功,殷郊可不可以晚一些死呢?
崇应彪从未如此清晰地预感到殷郊就快要死了,比任何时候都快,可他无能为力,殷寿的儿子,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人皇决定好后上天或许都只能旁观,而且不只殷郊,整个商朝气氛都诡异地吓人,仿佛地上随时会冒出沸水,天上下会腐蚀人的血雨,崇应彪安静如蝼蚁般等待,等待一场避无可避的人祸天灾。
紧张恐怖的时间里崇应彪得到父亲已至龙德殿的消息,殷寿传他去见,心里猛然咯噔,边走边想出了什么事,质子旅军规森严,一旦加入,子不得见父,父不得见子。
他手心出汗,殿前四对父子对面而立,天子落单,太子昏迷未醒。
好一出大戏。
崇应彪拿着剑,他们家子女多,养成狼豹子还是蛇全凭天意,崇应彪恍惚地猜,作为猎手一辈子的父亲,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打惯了认主的狗,他不愿意做狗,可狗也行,狗也有狗娘还有狗窝,崇应彪颤抖着,想他连狗怕也做不成,脸色难看地仿佛要先一步毙命。
好在崇应彪杀父前就已经被父亲的不屑杀死了,遮羞布揭开,他落下眼泪,那瞬间碎掉的似乎不只崇应彪八年来在朋友面前拼命维持的自尊,不只含糊其辞不愿谈及的家庭,手里的剑长出双刃,父亲干脆利落用轻蔑使他崩溃了个遍,崇应彪幻想过父亲再见时以他骄傲的样子全然不见,八年过去,他还是背起行囊被父亲指着脑袋说要活久一点的失败者,只配用生命拖延其他兄弟离开家的时间。
泪眼朦胧中崇应彪拾起一块自己的碎片捅向父亲,把怨恨和自卑,自私和胆怯一剑捅回父亲体内。
血爬地好快,几乎瞬间就把崇应彪的指尖打湿了,黏腻温热的液体带他回到北边,回到出身低微的母亲墓碑旁,难说,崇应彪竟并无想象中半分遗憾,他无家可归,但也不过如此。
心从刚才就切断了痛觉神经,战栗皆归为兴奋,他垂垂眼皮,却不用想也清晰可知父亲的神情,北伯侯大概到死都维持着自己的不屑,崇应彪不知道他是在不屑他儿子能杀了他,还是不屑他是会杀了他的儿子。
父亲的血并没有让他更加勇敢,崇应彪跪下瑟缩地流泪,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成为了北伯侯有什么好哭,他伏在地上听不进去其他人的动静,耳朵轰轰作响,像奔跑在故土的山林,正追逐漂亮的山雀,带回去要父亲高看一眼。
回不去了。
崇应彪望向断头台,殷郊轻轻垂着脑袋,衣袂随风飘飞,似一只振翅的鸟,他是崇应彪射下的那只山雀吗?毫无疑问,如果是将是让父亲最骄傲,最漂亮的猎物。北伯侯想起昨天殷郊睡着的样子,他捏着药瓶深深凝视,平静把混乱哗啦啦划地四分五裂,崇应彪魂无定处,瞪着眼睛克制着不要从崩塌的心发出尖叫。
啊——
崇应彪笑起来,殷郊悲痛欲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姬发提着姬昌的脑袋走到他父亲身边,只觉得一切荒唐至极。
怎么会这样,他在冀州城外为苏全孝流下的一滴眼泪,引起朝歌无法挽回的一场雪崩,没能杀死的小姑娘杀了他母亲,被他斥责的叔祖为社稷剖膛取心......
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个质子死去,他的一生就成了助纣为虐的一生,多少人提醒,多少人以血的代价要他睁开眼睛,殷郊心血翻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腥,灵魂已然被搅和地粉碎,姬昌的人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殷郊心心念念西岐麦苗的朋友,竟然亲手割下自己父亲的麦穗!
他何其无辜。
“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断头台上年轻的王储束缚手脚,面对肆意欺他骗他的父亲,浓烈汹涌的情感把人形扭曲成封口容器,震荡的爱灌不进来,嘶吼地恨也出不去。
崇应彪踢开已死的刽子手快步上前,伸手抓住殷郊凌乱的头发,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血染朝歌,失去亲子的王能成为任何人的父亲,而他会是权力最优秀的儿子。
权力,权力,权力。
野心家心无杂念,自从弑父当日泪流满面迈出大殿,权力貌似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年轻人被混沌地捧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外表人模人样完好无损,看上去磐石一颗,生有蛇蝎心肠,真好,殷商北伯侯强迫自己感到快慰,他兴奋地颤抖着,一手攥紧鬼候剑,一手用力将那副凋零时更加稠艳的面孔调转方向。
最后,他要看一看殷郊的眼睛。
“继续行刑。”
他要看一看殷郊的眼睛。
这么漂亮的眼睛终于将崇应彪收进眸子里时却谁也看不到,殷郊你该死,崇应彪想,你不是说他是英雄吗?殷郊你不是信他是王吗?你不是要为他去死吗?如果不是正直勇敢的你不断作为殷寿的证词,八百质子怎么会信奉地那般根深蒂固?
渴求和恨都被麻木蒙蔽,崇应彪不再有能力理会任何人的死活,他,殷郊,姬发,殷寿,竞技场的关键人物都在,原来他们这次争的是殷郊的项上人头,你看看你看看,他得不到殷郊,姬发也不,殷寿有殷郊的生,而崇应彪有殷郊的死,怎么不算最后赢家?
殷郊仰脸看这位相处八年的同袍,一眨不眨,瞪着眼睛地引崇应彪恼火,他和老北伯候一样,到死都不觉得会死在崇应彪手里。
对视的一瞬间崇应彪好像又置身龙德殿,他现在成了殷寿的化身,位置颠倒,那个流着眼泪的自己跪在殷郊体内,返还另一对无羁的父子。
他将鬼候剑高高高高举起,手起刀落,折断玄鸟羽翼的同时利落地放他自由。
崇应彪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攥紧,他死死盯着断处淋漓的截面。
鬼候剑真的很锋利。
随后崇应彪大口喘息,太顺利,一切都太顺利,成为北伯侯以后他天天享受着身居高位带来的膨胀,好像万事顺遂,他做出的选择再正确不过,今天也是,不能完全得到,崇应彪宁可完全失去。姬发总不能赢下父亲,还可以赢得殷郊,如果让他救走殷郊,那失去父亲又失去殷郊的崇应彪又算什么?
殷郊的脑袋跌下来,崇应彪一时间不知该快乐还是痛苦,他缓了缓,决定用得到衡量,殷寿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储君悬空,答案是得到利益,所以是快乐。
崇应彪潜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朝歌城乱套在即,他杀人时还自己劝自己,没什么不对,其他人都死得悄无声息,而殷郊有这样大的阵仗,半个朝歌给他殉葬,多好,崇应彪胡乱挥着剑,忽然隐约摸到痛苦的边界,他立刻缩回,不再去想,父亲该死,殷郊该死,都该死,没什么好难过,他本来就没得到的无所谓失去。
紧接着姬发杀死殷寿,崇应彪欲望更烈,来不及多想,他现在似乎就站在最快乐的位置,山呼海啸的野心达到极点,都听我北伯侯的,崇应彪挥着鬼候剑号令全军,看到自己不久后黄袍加身,荣登大宝,受天下朝拜。
他心里得意,自以为获得的越多,那隐隐约约失去过的就更加不值得一提……
直到姬发射中了他的眼睛。
姬发之所以能射中,是知道崇应彪会用其他人当挡箭牌,索性一开始就将箭射在了更靠近身前人的位置,崇应彪捂着血色的空洞看向四周,发现朝歌城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样,他什么时候成了殷郊最看不起的不择手段的人。
不对,更多血流出来,崇应彪头痛欲裂,踉踉跄跄,手里的鬼候剑还在,他不后悔,殷郊死在他手里了,崇应彪就永远赢了姬发。
可是眼睛太痛了,痛到崇应彪从权力的淤泥里吐出一口浊气,姬发预判了他的卑鄙,一巴掌把崇应彪用野心掩盖的廉耻和杀父后麻木的神经叫醒。
过度疼痛时好像只有把已经失去的一切位置放得更低,才不至于发现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弑父后崇应彪就像闭着眼睛挥刀,敌人是四面八方的黑暗,越温暖的火焰就越残忍,掐灭时就越灼伤人,可他朝殷郊讥讽或下手根本不觉得心痛,当然也不觉得快乐,对世界没有感情只为权利驱使的北伯侯主动的放弃一切,灵魂献祭给欲望,行尸走肉般活着。
崇应彪失去了眼睛,殷寿的刽子手才终于在付出无法忽视无法冷静的代价后,茫然抬起头,紊乱的人海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做了什么?
父亲。
殷郊。
感知随着肉身的痛苦逐渐苏醒,一点点撬开崇应彪面对不了的事实,从杀父那瞬间就强制斩断的痛觉再度连接,可为时已晚,崇应彪已在用麻木的野心保护自己时失去一切。
他捂着眼。
殷郊也这么痛吗……
崇应彪愣住了,野心把崇应彪还给他,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亲手杀了的人是谁,殷郊,剑上还有他的血迹,崇应彪浑身颤抖,重新把走出龙德殿一切一切都想起来。
他也不是个纯粹的坏人,或许自卑,或许骄傲,崇应彪痛来得后知后觉,他曾经想过殷郊成为王,他们会成为最优秀的下属,共同拱卫殷商江山的。
想过万一死在战场上要战到最后一刻,想过大家一起长大可以做各自想成为的人,想过今年殷郊生辰他要去捉最美丽的小兽。
他想过的啊。
他怎么会杀了殷郊?怎么会觉得杀了殷郊也无所谓?
姬发藏起来殷郊那天就悄悄和姜文焕通过气,告诉他会必要时要带殷郊离开,从他驻守的城门。
姜文焕没回复可以不可以,只默默把守城人都换成更加心腹的侍卫,等着有朝一日为两人殿后。
可姬发没能把殷郊带出来。
他死了。
姬发闭上眼听凭姜文焕发落,万念俱灰放下全部生机,昔日同仇敌忾的质子旅分崩离析刀剑相向,殷郊被斩首的场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死在姜文焕箭下也成为姬发不错的选择,他只想抛开一切,把殷郊已死的事实抛出脑海。
姜文焕等了等,勉强消化事实,他忽然笑着放姬发走,转身迎战,姜家人喜欢做英雄也只做英雄,被坍塌的城墙压在乱石堆下,姜文焕抬头看向遥远的断头台,那里空空如也,留下斩断的锁链仿佛曾经放飞过一只鸟儿。
傻表哥。
痛来痴痴,崇应彪驾马而追,眼泪和血水从血肉模糊的眼眶涌出,更多的麻木随疼痛接连褪去,崇应彪用一只眼望一望天上,今日无云,原来还有那么多太阳下的日子,无论施舍也好,可怜也罢,原来完全拥有殷郊的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赢也没有任何意义。
父亲和殷郊的生命换来的权力,崇应彪不是殷寿。
他出了朝歌城,赴死的念头愈发强烈,从鄂顺到父亲,到殷郊,到殷寿,再到乱石下匆匆一眼的姜文焕,这朝歌就好像他们八年来筑成的一座坟。
崇应彪罪无可赦,却绝不要死在这里。
他提着鬼候自废墟走过,姜文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动弹不得,只好流着泪苦笑,该死的崇应彪又后悔了,八年里他总是这样,就像曾经把殷郊给的药瓶扔进火堆又伸手去取一样,反反复复折磨自己不求善终。
可药瓶能拿回来,他哥回不来了,崇应彪后悔时愿意付出抛弃瞬间千倍的代价,但是他去哪儿给殷郊赔一千次生命,崇应彪能赔的只有他自己。
他要给殷郊殉葬。
姬发把崇应彪甩在后面,像要甩开有关朝歌城的一切,甩开殷郊的死亡,雪龙驹目的明确地狂奔,崇应彪却还梦魇似的跟着他,距离甚至越来越近,姬发现在只想回家,他不明白崇应彪为什么穷追不舍,他把无主的朝歌留下,崇应彪可以踩着万万人的尸体登上高位,没了殷寿,他就是统领殷商的王。
“他的眼睛很漂亮。”崇应彪忽然大声喊,姬发停了马。
“用力瞪着我,特别专注。”
姬发发出痛苦纠结的嘶吼,崇应彪颤抖的绝望显而易见,可已经什么都晚了啊,姬发眼睛流出泪来,他太累了,承担的苦难多到再添一点点就会完全崩溃,杀死殷寿以后,姬发像爆炸的气球,没有再杀崇应彪的狠心,在他看来崇应彪就像一个更偏激更加求而不得的自己,“朝歌给你,别再逼我了!!”
“你不想知道一晚未见殷郊为什么这么绝望地上断头台吗?”
“你跟他说了什么?!”姬发放不下,他果然回头了。
“我说我恨他,如果他早杀了妲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崇应彪平静地说,语气似一把从天而降的铡刀。
姬发咬牙,疯狂地用剑砍过去,两人短兵相接,纷纷跌下马去,落在黄河边的泥滩地,“你明知不是他的错。”殷郊放过妲己,是因为那双和苏全孝太过相似的眼睛。
崇应彪闭上眼睛,笑了,“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只是太痛苦,想让殷郊也感受他的痛苦。
两个人毫无章法地打斗,滚做一团,崇应彪好似疯了哭哭笑笑,姬发抿紧嘴唇,唯有泪流,他知道崇应彪是非死不可的。
两人这样打斗好像又回到殷郊面前耍猴戏时,下一刻那个人就会走过来边劝边玩,好像最近不过噩梦一场,崇应彪输了,醒来能回到曾经和姬发某次争执的现场,隔着嘈杂声响,鼻青脸肿地对上篝火旁殷郊暖融融的目光。
他发誓,这次他不要和姬发抢,不要把殷郊给的东西扔掉又后悔了,可不可以重新来过,让他崇应彪也当一回英雄,也努力名正言顺守护他的月亮。
姬发看着崇应彪的泪,没办法不给他解脱,两个人精疲力竭,崇应彪几乎是主动把喉咙撞上鬼候剑,达成目的崇应彪仰躺着,用只剩一只的眼睛望向天空,挺好,今夜无云。
姬发在他身边悲伤地哭泣,崇应彪最后承认这个人貌似的确比他有种,他选择用死亡逃避,姬发还有得是时间痛苦蹉跎。
殷郊被神仙带走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能活吗?活下来是和妲己那样,还是变成小孩,殷郊小时有点胖,或者三头六臂变成......
生命力流逝,崇应彪释然地笑,死在鬼候剑下他死而无憾,水声收拾好他这千疮百孔的一辈子,带平静满足的灵魂归去往生。
鬼候剑很锋利,崇应彪想着,他刚才体验过了,幸好幸好。
他没让殷郊太痛。
姜文焕从废墟中爬出来,一瘸一拐挪到断头台,这里很高,能看到整个混乱的朝歌城,姜文焕坐了很久,伸手摸摸上面干涸的血,表哥,崇应彪没回来。
全文完
【玄鸟归岐】当与天子说爱时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姜尚想。
最前头的轻骑小队回营时来报,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朝歌的轮廓。
姜尚立于营地的瞭望塔上,远眺那座城市,是天地交接处的一枚小点。
黄昏的营地里起了炊烟,有人唱起了歌,嘹亮又悠长。
老去的谋士却想起了冲锋时的号角、遍野的哭嚎,秃鹫徘徊不去,似哭似笑。
于是他第无数次地想起了那个预言,以及杀掉殷寿这件事。
差不多了,太公想,该去与武王谈谈。
他望了营地一周,却未找见武王。幸而,遇见了姜文焕——他是掌武王身边护卫的。年轻的将军听了问题,看太公一眼,打趣道:“您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么?”
太公心想,哑谜是什么孩子们近来流行的风尚么?
他小眼觑着姜文焕的大眼。两人的面孔让牧野黄昏里的余晖微微照亮。
姜文焕是守规矩的,眼看这趣儿没让太公接住,忙自己把话头捡起来,“在……在殷郊的鹿车上呢。”
姜尚一愣,接着一拍脑袋,“我真老了——这都想不到?”
于是谢过小将军,往营地边缘处的溪流走去。
营地的火光逐渐往身后褪去,老人踩过漫卷如云的野草,风行水上,远穹寥廓,显出些许寂静的月际。
白鹿——或者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而化作鹿形的白泽兽——在溪边休憩,皮毛垂落如霰雪,远望去像红尘幽梦里杳杳的、流月簇拥的昆仑山。
姜尚分草成径,到白泽身边去,于是白泽低头看他,瞳仁幽蓝,仿佛昆仑后山桃花林间千尺深的寒潭。
姜尚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下山了许多年。
“尚父。”他听见武王的声音,于是转身看去——殷郊驾的那驾鹿车,有些奥妙。有时鹿是鹿,而车是车。譬如此时,白泽在姜尚身边慢条斯理地梳毛,那车便自己轱辘轱辘地来了,年轻的王君坐在车前,晚风里衣袂翩跹,金线的云纹漫卷,如流火在燃烧。
他应该是心情很好的。姜尚借着升起的月色,打量着武王的面色,心里这样想到。
这个世界的新王的眼眸此时是那样的明亮,星野昭昭,云汉辉煌,他在暮色四合的中央,却像正午不坠的太阳。
他身后,殷郊将幕帘挑起,于是武王转身去与昆仑的神君说笑,车里的烛光斑驳错落,在有情人的眼底融成春日里琥珀色的蜜糖。车兀自滚着,他们在这天地与山河的怀里,仿佛有无量的自由。
姜尚忽然觉得有些残忍,什么都很残忍——他很残忍,殷寿很残忍,封神榜很残忍,这个世界很残忍——最残忍的,当然是命运。
车滚到他面前停下,武王与神君下车来,将太公扶进去。
车外看小巧玲珑,车内却不拘束,仿佛平白多出了莫大的空间。一张榻、一盘棋、一张琴,茶汤烧煮到了最好的时辰,鬼侯剑静静地悬在车壁上。
“老远就看见尚父在找我了。”武王笑道:“殷郊便催白泽去接您。”
姜尚看了眼这车的窗,果然有些玄机。一扇望近,营地里挑灯看剑、麾下分炙,一清二楚;一扇眺远,朝歌饕餮、鹿台摘星,目极千里。
“太公,喝茶。”殷郊往姜尚跟前置了杯盏,茶汤倾倒,氤氲间暗香浮动。
姜尚再看过了那两扇窗。一见朝歌,血月悬空、黑云压城;一见周军,蓬勃野望、光明灿烂。
他有些明了昆仑为什么要将这辆车给殷郊了。
平日里,神君在此处,一望是流星坠落如炼狱的朝歌,再望是此世奋起希望、逆洪流而上的众生。
昆仑给了殷郊一个弑父的理由,一个让天地、让人间、让往后无数春秋与史笔、让千百年后无数回溯这段光阴的人与书与诗篇都信服的理由。
殷寿是昏君,所以他该死。
殷寿执暴政,所以他该死。
殷寿杀了儿子、杀了妻子、杀了叔父、杀了许多人。
殷寿是大奸大恶大逆大佞之徒,所以他该死。
但是世间有些事是没法由道理而行的。姜尚想。那些事情是由爱驱使的。
譬如当初殷郊强留在宗庙里自缚请罪,以为可以唤起慈父与明君,那时姜尚跪在庙外,只觉得荒谬——殷商的王储在那时分明是被猎户驱至崖边的幼鹿,却还呦呦鸣叫,去舔吻屠杀者手心的纹路——年轻的王储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自己对父亲的爱与旧日温情的怀念蒙蔽了双眼。
又譬如。又譬如。又譬如,如今的武王与殷郊。
·02
姜尚记得,昆仑的神君带着颈上的那根红线、一只被武王一箭射穿的瞎眼和一架鹿车来到周军阵营时,整个主帅营帐里就像被冷水溅过的热油锅,顷刻间就是一片巨大的哗然。
殷郊那时就立在营帐的一角,在烛火的光亮可以笼罩的边缘,荆钗布衣,仿佛摔得粉碎后、勉强黏补起来的、灰头土脸的月亮。杨戬与哪吒在他身边,难说是看管还是陪伴。姜尚那时看过一眼,便不忍再看。
有人说商王室罪行累累,皆该杀,杀了可振军心;有人说殷郊让生父厌恶抛弃,无辜可怜,留住性命,便于招降有心投来大周的殷商贵族;有人考量昆仑,以为杀了殷郊,拂了天尊的心意,立时有人驳斥,人皇为天,何惧道门耶?而年轻的天子彼时在沸反盈天的中央,鬼侯剑横置于膝上,盔甲上玉器古朴、虎兽张扬,整个人如踱上金边的神像。
“诸卿。”武王开口时平和,声音并不大,很是寻常。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向世界大喊大叫以期得到关注的年纪了。而在如今的世界里,他是中央,人们的目光,当然应该落在他身上。
于是营帐内以惊人的速度安静下来,就像潮水退入寂静的海洋,看似寂静,但暗流汹涌——人们的目光低垂着,身体却紧绷。
姜尚知晓这种紧绷。这并不是怀有异心、暂时蛰伏、察言观色的表现,而是人们在紧张,在紧张这个结果,这个结果是未知的,人类从来恐惧未知。
这种未知来源于武王的心,以及由心驱使的决策。
在西岐,在周军,一切的一切,武王说行的时候,才可以行,武王说不行时,是一定不行。
“神君。”武王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到殷郊身上,“上前来。”
于是人们明白这件事里殷郊的身份了。他先是让昆仑教导与爱护过的孩子,再是被殷寿厌弃与利用的独生子。
人群向两侧分去。殷郊上前,杨戬在他身后。
末路的王储从光明的边缘迈向年轻的周王。光亮一拥而上,将他浸没,他似乎觉着这些陌生,于是显出惘然。长发干净规矩地束上去,他没有遮掩自己的狼狈,瞎眼处下陷而肌理委顿,像是腐烂至一半而忽然被冰封住的骨肉。
姜尚在心里叹息。他看了眼武王的面色,对方正在端详——姜尚尝试用这个词去描述当时武王看向殷郊的神情。
他曾经见过武王的这种神情。
在诛仙大阵,神智尽失的殷郊被殷寿祭做阵眼,与浸过千百人牲的血的商王旗一起绑缚在石柱上,周身黑云翻涌,血日当空,万鬼同哭。
“您是天命。只有您的羽箭,可以穿过诛仙阵。”
姜子牙将破阵之法说给武王听时,近乎不敢去看武王的脸色。他大概知道武王看着殷郊,心里想到了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
想到了朝歌城前的刑场,想到了父子反目,想到了殷郊被斩下的头颅。
那时武王还只是位质子,但是位被殷寿喜爱的质子,但是位敢杀殷寿的质子。
他彼时与此时一样,要看着高贵而热烈的王裔被踩踏至残损,在残损时甚至也无法逃离凌辱与桎梏,被尘灰与草芥吞没。
而如今,殷郊需要再死一次,需要在姬发面前再死一次。
“取弓。”
姜尚看见姜文焕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应了声,转身去了。
石柱上无知觉的殷郊此时却睁开了眼,魑魅魍魉倒映在他眼底,成了化不开的尸山血海。
他们隔着生离与死别对望,其间流年倥偬,少年人如诗如歌,如今都成了老朽的旧日,被掩埋在时代滚滚的洪流下。
弓至。
武王挽弓。
弦动,如凤鸣。
箭去,如龙袭。
箭入眼,石柱崩,商旗倒,王储堕。
武王发!
周军迸发出如潮如雷的欢呼,骏马嘶鸣,雄鹰长啸,声浪荡向八荒,世间为之倒伏。
武王发!武王发!武王发!
姜尚松了一口气。
“全军,前进。”
武王转身向后走去,雪龙驹应召而来,预备冲锋。
他没有回头。
姜尚再次看见了这种眼神。
武王就那样看着殷郊,昆仑的神君上前来,行了礼——道门的礼。
人群中有些方才为殷郊说话的臣子将提起的心稍微放下,而不忿者则报之冷笑。
武王开口道:“昆仑指派你来周军做什么?”
殷郊答:“师尊令我听凭武王驱驰。”
“好。”武王颔首,“现下倒有些麻烦——我杀你或遣你返师门,一是道门肯定不依,认为我心有龃龉;二是对不住你我情谊。我不杀你,军内肯定有心存不满者,不利于伐纣灭商,不利于天下黎民。”
营帐内落针可闻。
“去为二郎显圣真君打下手吧。”武王平淡道,“记得每日来帅帐复命。”
姜尚蹙了蹙眉,人群稍有骚动。
“若未见人,按叛逃处理,杀无赦。”
于是人们再次安静下来。
群臣退去。姜尚慢下一步,看着殷郊出了营帐,回身道:“陛下您这到底是让杨戬看住他还是保住他?”
武王一怔,旋即正色道:“尚父,何出此言?”
姜尚挥了挥袖子,“陛下!”他迈步过去,像只尝试给小崽说清道理的母鸡,“臣做过商旅,走过人间,上过昆仑,走过的桥连起来比您行过的路还长。您真以为,臣会觉得——您为了殷郊劫刑场、杀纣王、恨极了崇应彪抢鬼侯剑,殷郊被您射瞎一只眼睛,伤愈后却依旧投周,到如今对往事只字不提地任您摆弄——这些都是所谓太子对质子的怜爱,质子对太子的忠诚吧?”
姜尚叹气,“有些事,臣当年在成汤宗庙看得一清二楚。”
武王有些沉默。他意识到,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七八岁,自负聪慧,以为处事时大都面面俱到,焉知未被长者早早看穿?
“他因那一箭送命时,您没回头。”姜尚问道:“是无暇回头?还是不忍回头?”
武王张了张嘴,肃穆而明慧的君王面具终于剥落出一道隙缝,裸露出里头的茫然与颓败。
姜尚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把武王的陈伤全鲜血淋漓地剜出来了,又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安慰时,听武王道:“但我真不舍得。”
姜尚怔住了。
武王已经很久不用“我”自称了,姜尚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以“我”自称是什么时候了。
“他或许曾经拥有过许多,但如今已是流沙逝于掌心,都灰飞烟灭。”姬发低着头,在鬼侯剑身上垂落一片阴影,姜尚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的母亲死了,叔祖也死了,亲眷多故去,朝歌和他的父亲都不要他,商汤也将要结束了。这人间偌大,已无他容身之所。”
“我想过将他遣返道门,想过以周天子身份去信。那么,昆仑将不会有任何不满。”
年轻的君王眨了眨眼,羽睫有些湿润。姜尚忽然觉得他此刻是从这些年久坐的神龛下来,迈进红尘,恍然间还是那个当年在密林里为殷郊掖紧披风的少年。
“但我不甘心。”姬发的声音轻轻,“我有私心——他上了昆仑,做了无欲无求的神;我在人间行走,神不见人。而后千万年,我成一抔黄土,在那时他的记忆里,我可能淡若无痕。”
“我知他终究会忘了我,但绝不能是如今——他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一次是因为我无能,一次是因为命运弄人。”
夜长多梦,有时梦境里陆离而错落,他眼看着年少的爱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千万次。惊醒时榻侧空空,月光斑驳散乱,像是殷郊眼底的泪痕。
姬发看着姜尚,有些恳求,“如今,您让我再多看他几眼罢。”
太公望着他,“如若他往后心思不纯呢?”
“那么,寡人会让他死第三次。”武王答道。
太公问道:“您的这句话,是承诺么?”
武王道:“是。是寡人的承诺。”
太公好似有些感慨,“您真狠心。”
武王微笑,“这与狠心无关,只与同道和挂碍有关。”
“同道,是说无论身份所在于商周,应福泽天下、抚恤众生。往日你们那些刻薄的谏言也好,那些难凉的热血也好,都是在印证这一意志。而若与这种意志逆行,即是不同道了。”
太公再问,“若他想救世,却是以商王的身份救世呢?”
武王答:“王是要敢杀人的,敢杀许多人,是要善良地杀人的,是要懂得如何在救人的同时杀人的。而这些年里,他做不到,殷寿做不好。”
“殷商的时代该结束了。殷郊是因纯良和天真而显得愚钝,并非真的笨拙而顽固,他会想明白的。”
太公好奇,“若他想不明白呢?”
武王的指腹轻轻抹过鬼侯剑,“曾经,我与殷郊若是鹰隼,便是向着同一片苍穹共飞;若是琴弦,便是心照不宣的共鸣。而自如今往后,若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说明他也没什么可值得我喜爱的了。”
灵魂和肉体都应平等地参与一段情感,否则这种情感就是不完整的。“当意志不合时,那些少年时的记忆会让这些隔阂逐渐磋磨到令人厌恶、令人痛恨、令人觉得无比的虚伪与丑陋,而寡人不想这样。”
武王温和道:“所以不如适时处理了这隔阂,斩断这挂碍,让他全然死去一次。就当我们彼此放过,彼此成全体面。”
姜尚问道:“如若彼时昆仑怪罪呢?”
武王仿佛答非所问,只淡声道:“寡人是天子。”
太公有些赞赏,又有些欣慰,此时却听见武王有些茫然道:“有一件事,寡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昆仑要将殷郊再一次送回寡人身边呢?”
姜尚凝眉道:“或许是需要殷郊单独向您传达些什么——这件事,我、杨戬、哪吒,以及除殷郊以外的所有在周昆仑子弟,都无法传达。”
是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于是,姜尚发现与武王在帐内的那次谈话只是自己过度的猜忌与忧心罢了。
武王人在前线,并不常见殷郊,殷郊每日的复命大多是向姜尚的。他偶尔在晚膳后有空回营面见群臣,扫眼去只看见殷郊微垂了头,站在杨戬身后,像是影子,临近人群与光明的边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周军里都并无什么交集。年轻的王君常过得艰难、危险、疲惫,他在血与火里来去,有时三天三夜行军千里、不曾休眠,在仙家斗法的电闪雷鸣里风餐露宿,在炼狱与濒亡间鼓舞人心,穷极智慧与勇气而杀出生途。
这些近乎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有时在马背上边赶路边打盹,旧的伤病或未来得及发觉诊治或尚未愈合,新的便接踵而至。
他把自己的血、肉、骨,一点点敲碎、一点点熬烂,化入人间万里,哺喂山河众生。
商军此次用了火攻。
哪吒亲自去看了,回报说非是一般的火,是业火。
风助火势,于是成了连营的灾。武王带兵在其中煎熬突围五日,杀出生天时终于迟来一场大雨,浇出滚滚尘烟。
他在人群的欢呼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英豪与雄主。
他有些疲倦,于是微笑着,眸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仿佛要记住每一个人在此刻给予他的爱与敬。
有人在凝视他。
姬发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有人在爱而痛地凝视他。
这种痛,并不是痛恨,并不是痛快——人间常将这种痛,柔软地称作心疼。
姬发抬眼望去。看见了殷郊。
那人站得很远,离群而立,不细看时,恍惚间叫清晨时升起的雾霭拢去。大概因为经历了营地内的恐慌,有些狼狈,灰头土脸。一身布衣上血与泥已经结痂;怔怔地看他,泪水滑落。
姬发霎时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开始焦躁,心仿佛被拧成一团——这是他们还在质子旅、朝歌和西岐时,姬发的身体对殷郊的哀伤已经尤其熟悉的反应。
他扯了扯缰绳。雪龙驹向前挪了挪马蹄。
这却让殷郊如大梦初醒,他慌慌张张抬袖把眼泪擦了,转身后悄悄离去。
姬发只好止步。
姜尚此时带着医官来了,于是他下了马,在簇拥中进帐看伤。
他这次身上有几处皮肤因灼烧而全然与盔甲血淋淋地黏贴在一起,又因劳累,而复发了陈伤,浑身根本没个清净地。
医官试着将那几片甲剥撕下来,方一触边缘,武王就痛得冷汗如雨。而更糟糕的是,被业火灼烧的皮肉并不好愈合,用药特殊,而营地恰好缺乏。
此时杨戬撩帘进来,询问进展。而后立在武王身边看了几眼,十分不忍。太公本就心惊肉跳,一抬眼看二郎神也是神色如丧考妣,更觉焦躁,便把人赶出去了。
太公思忖道:“不如叫杨戬速速去一趟昆仑?”
武王于是让亲兵去寻。
未尝此刻二郎神去而复返,喜道:“有药了——殷郊那儿的,我看他已经将药分给其余让业火烧了的将士,不过应该还剩一些。”
姬发正煎熬着,听此一句,打起精神,抬头道:“他人呢?”
杨戬指指帐外。
姬发便支使杨戬去召殷郊。
神君进来后给武王见了礼,接着便是武王问一句而他答一句,大抵是药的来历与用材以及他在周军的生活。
医官烧好了小刀,准备为武王剥甲,言语间微有颤抖。
杨戬打量着,“臣有些放心不下。”
姬发瞪他一眼,偏头安慰了医官几句,却适得其反,眼看着医官脸色愈发惨白了。
姜尚在一旁叹气,心想人只有在触碰自己心里越完美的事物时才会越紧张,他正要杨戬出去再寻别的医官来时,听见角落里一直安静的殷郊忽然开口道:“我来吧。”
帐里的人都望向他。
他让这些目光看得轻轻一震,有些无措,但很快镇定道:“我在山上,常帮师尊削木头做笔或剥鹿皮烤肉,手很稳。”
帐里一时更安静了。
杨戬觉得自己也开始出汗——他觑着姬发,又觑着殷郊,他想上前摇晃殷郊的肩膀大喊师弟你清醒一点!
见鬼罢!这不是做笔的木头,也不是香喷喷的鹿肉——虽然现在看着是油光水亮的——这是人皇,这是天命,这是他活不了了那整个世界都要跟着回归盘古开天地了!
姜尚细细琢磨了一下,“昆仑弟子课业里确然有草药医理——陛下,不如让殷郊来?”
武王却只沉默,似乎陷入了什么思量里,并无回应。
太公微矮了身,蹙眉道:“陛下?”
武王恍如梦中初醒,嘴唇轻颤了一下,“依太公所言。”他看了眼医官,“别耽搁在寡人这里,出去瞧瞧其余伤员。”
杨戬转身,“殷郊。”
殷郊低低答了声“是”,脚步轻轻地上前。
“师兄,”他稍顿了脚步,“帮忙找件能咬在嘴里的物什。”
杨戬看了眼武王,武王颔首,于是他去找了些香茅草、柳枝,洗净、裁短,拿碎布裹了,进帐递给殷郊时,被姬发截胡。他瞥殷郊一眼,“待寡人实在忍受不了时,再用。你动刀罢,寡人有话想问。”
神君会意,从医官手里取了小刀,轻轻贴在武王的肌肤与铠甲的相贴处,刀锋向下入肉。
武王颈下青筋动了一下,他稍缓了口气,平静道:“昆仑还授这些?”
殷郊答道:“是。”他自知有些简短,添补道:“会上山采药,背诵医典。”
武王问,“常采药?”
殷郊答,“大致十日一次。”
刀锋逐渐向下,血沿着有些焦黑的肌理蜿蜒而下。杨戬耳聪目明,能听见那刀将肉与甲剖开时的声响,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咀嚼与吞咽。
武王问,“昆仑墟四季分明?”
殷郊答,“不比人间。”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行刀时确然很稳,沿血肉与甲片的粘连处一路划开,收刀时轻盈。最后将被灼烧至变色的甲片从姬发身上揭下,然后敷药、包扎。
姜尚与杨戬看过殷郊行云流水的动作,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便给武王告退——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武王此番显然要歇几日,他们都得去做手下人的主心骨。
殷郊把揭下来的甲片扔进木桶内的水中,碰出两声闷响。他看王君额上汗水淋漓,顺着清俊昳丽的眉骨滴落,殷郊担心汗水浸眼让姬发不适,想叫人来擦,抬眼才发现帐内仅自己与武王二人,只好自去拧了帕子,刚想抬手为姬发擦拭,却被那人连手带帕子捏住。
殷郊一僵。
武王略松了劲,将帕子抽走,“寡人自己来。”
殷郊有些无措,嗫喏道:“……好。”他只好转身去将刀洗了,听见武王在身后道:“你以前不会做包扎这些事,方才来看,却仿佛很熟悉。”
殷郊心头一跳,以为他在疑自己此番目的,强自镇定道:“在昆仑时,受过些伤。”
武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么?怎么伤的?”
殷郊回身去,迎上武王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摔过.....摔下山崖过。”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为他把余下两处烧伤处理了,然后告退。
武王站起身,撩帘出去,让亲兵去取一副新甲来,“也让二郎神君来一趟。”
杨戬来时,武王正在看战报。王卸了甲,半散了发,袍裾堆叠如云雪,他人在其间,仿佛青山上的松柏或梅木。
武王问他,“当初殷郊在昆仑活过来后,是什么情况?”
杨戬仔细道:“陛下是问哪一次?”
武王答:“两次。”
“第一次,他瞎且哑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不瞎不哑了,却不爱说话。”
武王略停了动作,“他之前也不爱说话。”
杨戬有些愕然,“之前?”
“啊,”武王意识到他们并不在谈论同一件事,“寡人是说小时候——大致八九岁时,他那会儿话不多,都是寡人去找他说。”后来,说多了,殷郊的话也渐多起来。
杨戬续道:“第二次,只瞎了,但较第一次,愈发少言寡语。”
武王颔首,“他在昆仑有受伤么?”
杨戬答道:“道门讲苦修,讲清净,期间受伤是必然的。而他死去又活来两次,元气大伤,肯定不及全盛康健之时,难免遭更多的罪。”
武王应了声知道,杨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踌躇道:“这只是陛下与臣二人的谈话么?”
武王瞥他一眼,“你想告诉殷郊?”
杨戬垂了头,有些紧张。
武王已看完一份,于是翻开新的,竹简轻轻碰撞。
“你想说便说罢。”武王提刀下字,“他的性子眼看着是又养回之前的了。你说了估计也无甚作用。”
·03
太公将茶喝了半盏,抬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姬发道:“您是想说杀殷寿的事吧。”
姜尚一怔,“是。”
“我来杀。”
“他来杀。”
太公有些惘然,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了姬发一眼。
姬发哭笑不得,“您觉得是我与殷郊一起哄骗您么?”
太公心想,虽然不是,但未免也太像是了。
殷郊无奈道:“请您信我。我于此事中是怀有私心,但并非有关殷寿的私心。”
姜尚思量半晌,道:“你希望借斩杀殷寿与妲己一事,保住殷族与你母族部分人的性命与地位么?”
殷郊微怔,最终离了姬发身边,于太公跟前匍匐,行大礼道:“还望太公成全。”
姜尚看了武王一眼,武王却只望向伏地的王储。姜尚于是想起了这种令他熟悉的眼神——在以那支羽箭射杀殷郊时,在看见殷郊第二次回生后来到他身边时,太公有些恍然,原来是又爱怜又痛恨。痛恨这戏说一样弄人的命运,爱怜历尽苦难的心上人。
而武王最终回看了太公,眼神不再有波澜。姜尚于是知晓了天子的意志,武王将此事依托给自己决断。
他知晓武王是怎样的君主,从而明了这并不是帝心在做什么试探。
于是他认真地对殷郊说:“我允诺你。”
姜尚年事已高,于是殷郊扶太公上了白泽,而姬发为之牵引,将人送回了营地。
他再带白泽折返时,殷郊已经上了榻,倚着车壁,青丝如墨流泻,在翻一卷道藏。姬发瞥见那书卷上的昆仑属印,想起了些旁的事。
他洗漱更衣,上床后顺便将烛火熄了,殷郊把道藏搁置一旁,躺下时,被身边人环住腰,姬发贴近他的颈窝,“我想起些事,要问你。”
殷郊“嗯”了一声,听姬发道:“昆仑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殷郊沉默了半晌,“怎么会这样想?”他又道:“不能是我有心来寻你么?”
“杨戬与我说了你在昆仑的状态,”姬发亲了下他的耳垂,“那不是能有心来寻我的状态。”
殷郊有些羞恼,“怎么不能是?”他稍微提高了些声音,“那就是!”
“你记得么?”姬发握住他的手,“你我八岁时在质子营相遇,你那时与你母亲有些不睦——她望你练琴,而你学了剑。你来了质子营,你父亲忙于军务,并不多照看你;姜文焕是你的表亲,为了避嫌,而不与你多亲近,至于崇应彪、鄂顺,那更没什么可说的。”
姬发笑了一下,“你知道你那时像什么?像一只孤独的、紧闭的蚌。”
殷郊将他的手拉上来,咬了一口。
但他还是很抗拒与姬发说那件姬发想听的事,而他又不希望有所欺瞒,于是他转过身去。
姬发有些无奈,“你别这样。”
殷郊依旧拿背对他,扯了扯被子,却又怕姬发夜里凉了,于是拧着身体将被子还回来,搭在姬发身上。
姬发不再妄动,只是凝望着殷郊脑后一处拇指大的凹陷——那只羽箭钉入了殷郊的眼眶,而后击碎他的后脑,穿颅而过。昆仑尽力弥补,再者,殷郊平日束发,这陈伤便被遮掩过去了,只在如今散发横卧、青丝如水般淌下时,才露出些端倪。
他觉得眼眶有些刺痛,但却不移开目光,只是凝望。
“你与我历经过生死,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抱住他,低声道:“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实话。”
·04
他们是在春分时一齐跌下山崖的,那时青草刚刚冒头,朝露沾湿。
彼时战时紧迫,武王身上的几处烧伤只生出些单薄的皮肉,但依旧重新披甲上了雪龙驹。期间中了申公豹的圈套,杨戬等人被调虎离山,武王几番鏖战,被逼至崖边。
殷郊骑白泽强行破阵而来,申公豹惊怒之下,失了控制,余波震荡,殷郊在姬发身前奋力一阻——
他们就这样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姬发醒转过来时,先是看见了燃烧的柴堆,然后是被架烤的鱼和放在一侧被烘干的衣物——
殷郊呢?
他的心脏怦怦跳起,像被扼住了咽喉。他熟悉这种恐惧,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曾历经两次。
他急切地想要起身,只觉得浑身的骨肉是活拆后又强行合拢一样的痛,于是起身的动作成了滚落,砰得一声闷响。
他一阵天旋地转。
幸而此时殷郊听到了动静,从石洞外急步进来,忙来扶他。
姬发重新躺了回去,眼前一阵阵发黑。殷郊方才是出去洗帕子——
那该是他从衣袍上撕下来的,他此时探手碰了碰姬发的额头,“还好,不烫了。”
姬发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却只觉得一股滚热自肺部上冲,声音被连串的咳嗽压住了。殷郊安抚地替他揉了两下胸口,转身去取了水来——拢在绿叶里。殷郊将人半扶起来,姬发靠坐在他怀里,勉强饮下两口,发觉水竟不是凉的,应是殷郊用法术温过。
姬发大伤未愈,脑海里让浆糊填满,混沌间只有一个念头——以前这些伺候人的事,哪里轮得到殷郊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殷郊将那只叶盏置于一边,抬手来抚姬发的心口。姬发觉得胸怀间稍微松快了些,却看见殷郊手上因冻疮而留下的旧疤——他离开他时,这分明没有的。
姬发看着那只有些陌生的手,忽而又浑浑噩噩地想,殷郊做这些做得这样熟稔,怕是在昆仑修道时没人看顾,吃了不少苦。于是又有些怨怼姜子牙,死老头让殷郊遭了这样的大罪。
殷郊看姬发脸上神色难测,以为姬发有所不适,于是去摸他的脉搏。
姬发一震,避开了。
殷郊怔住了。
洞内于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柴堆让火苗舔舐出的哔剥声,殷郊的身影倒映在岩壁上,一动不动。
“……我知我如今身份不好,给你添了诸多烦恼。”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现下,你忍一忍。”
姬发只觉得喉头泛起腥甜,他张了张嘴,最终闭目,哑声道:“……你以前不做这些事。”
殷郊听着,以为他在疑自己的医术与心术,脸色有些惨白。但他生得是纯良而天真的性子,爱一个人时是真正的、全然的爱,以至于在之前显得愚钝、莽撞,如今死去又生来,宛若玄鸟被活活裁去翅膀、明月在尘土间被践踏得粉碎,成长许多,但在姬发面前,依旧是全然被牵系的。
他没有办法,只半跪在石台边,急切地去捧姬发的手,近乎哀求,“让我帮你看一看伤——我只是看伤,我在山上学过。你对这个人间很重要,你要活下去。”
姬发终是忍不住了,睁眼时,双目通红,直看着殷郊剩下的那只眼睛,嘶声道:“我求你,我求你!你别折煞我了,殿下!”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他再次咳起来,却奋力推开了殷郊来扶他的手,“你在朝歌,先是世子,后是太子——你哪里做这些?”
他看着殷郊,声音颤抖,仿佛咽下了一万根针,“你不能做这些。”
要痛死了。姬发想。我的心要痛死了。
殷郊总算是听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只说出:“你傻了么?”
姬发大恸,心想我这是心疼你,你怎么骂我?一群臭道士,把好好的人养蛮了。
殷郊本想说如今局势,过些日子,我就不该是殷商太子了,却又怕这话真把如今姬发已经被戳得稀烂的心窝子戳穿了。于是一面在心里给师尊与昆仑告罪,一面捡了稍微软和点的给姬发说:“你将昆仑当朝歌么?道门讲清净,讲修身,讲平和,讲淡泊,哪里能玉堂金马地过日子?”
姬发稍微平息了点,只攥紧了殷郊的手,直直盯着那团篝火。那焰光倒映在他的瞳仁里,他人却面无表情。
殷郊望着,有些发怵,“姬发?”
那人忽然开口了,“是我的错。”
殷郊一怔,却听姬发续道:“当日在刑场,我不该逼殷寿放你。”
他眸中鬼火幢幢,宛如修罗,“我只该一刀将殷寿宰了。”
殷郊听着,半晌后叹气,一面悄悄去探姬发的脉搏,一面开口道:“你真病糊涂了?你一刀斩了殷寿,然后我去当商王么?那你如今这些抱负,又去哪里施展?”
却听那病人徐徐道:“你做了商王……你做了商王,我便去做西伯侯。”
姬发现下的脑袋与状态只够他处理一件事情,于是兀自聚精会神地去剖析那个“如果”了,殷郊趁机帮他把了脉——一切正在好转。神君悄悄放下心来。
“一边将旦儿好好带大,一边屯兵积马。”
殷郊觉得话头开始向意料之外狂奔,“……什么?”
“我再将位置传给旦儿——然后替你去处理其余的诸侯。”
殷郊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叫处理?”
姬发喃喃道:“或灭其国,或驯其心。”
将一切的一切,归于朝歌与殷郊。
殷郊蹙眉,心想这叫殷寿与姜尚听了,非得气死又活来,他轻轻摸了下姬发的侧脸,“先别说了,快歇下罢。”
姬发捉住他的手,“你不歇么?”
殷郊笑了,“我要守夜。”
“有什么好守的?”姬发开始犯困,“这天下都会是我的,无论你在哪里,都会心安。”
他在陷入黑甜乡的最后时刻将殷郊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殷郊知晓他在笃定什么,有些感慨,又有些感动。
他是被从姬发身边掳走的。
那时他只死过一次,而后带着零碎的记忆去了西岐。小桥流水,风吹麦浪,两岸皆香,他只跟在姬发身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抵足而眠,有时在麦垛上看云汉灿烂、星斗万千。
被申公豹带走时,他的法相已经全然残损,收回时,吐出一口血,衣衫上猩红蔓延,看着越来越远去的大地,目眦欲裂。
西岐的世子骑马跟着被带走的爱人狂奔过十几里路,迈过倒伏的麦田,越过烧焦的马厩,在万里的黑天下是茫茫原野上唯一一处飘摇的白点。
他那样顽固,那样执着,追出城时却撞上了殷郊从天上落下的壁障,连人带马摔落,站起时,已经分不清脸上滑下的是血还是泪。
殷郊遣白泽去寻周军,在他们坠崖后第三日,便带了人来。
于是姬发再睁眼时看见王帐的穹顶。
姜尚去见他时,他正于床榻上坐着,边喝药边看战报。
姬发这样说:“过几日,待我伤完全好了,请让后厨给我一只烤鸭、两壶热酒。”
老人敏锐地感觉到少君明亮而欢乐的情绪,“您准备与殷郊谈谈么?”
姬发笑了,“我早晚要与他谈谈的。”他将药喝完,碗被放置一边,“他此次并非如曾经那样,记忆俱失地来寻我,而是全然清醒的。那么我与他最终都要谈论并明了我们在几个问题上的想法——杀殷寿,灭成汤,以及他需要一些他父族与母族的族人,在新朝得到什么。”
“经过这一遭,我与他之间,气氛还算良好,趁热打铁罢。”
太公续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您希望他能在您身边,对么?在翦商以后。”
“是。”天子这样回答道:“他已经摔得粉碎了,我却希望能将他拼起来——当然,他要允许他自己被我拼起来。”
姬发最终在几日后,提着装了烤鸭与酒的竹篮去寻殷郊。
他掀开车帘时,神君在看一卷琴谱,望来时,并不错愕,只是有些紧张。
姬发坐到他身边去,左右看看,知道了这车的奥妙,笑道:“你该没吃饭吧?”
他将烤鸭与酒拿出来,酒只拿了一壶——
“我喝就行了,”殷郊蹙眉望着他,“你现在伤才好全,不宜饮酒。”
姬发带两壶酒本就是故意,而如今达到了目的,便依了殷郊的意思。
他借着鹿车顶上夜明珠的光亮,拂开神君面颊边垂落的青丝,去看那只坏掉的眼睛与颈项上的红线。
“当时一定很痛。”他这样说道。
殷郊低声道:“确然很痛,但也确然是一种解脱。”
他被迫为虎作伥,从昆仑修来庇佑苍生的法门成了杀人害人的邪祟。当身上的头颅已经太沉重时,若能滚落到爱人的脚下,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姬发不再说话,但殷郊挨他挨得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他有些急促而紊乱的心跳。
他想起了什么,抬头认真道:“你想要这个天下。”复又轻声道:“你想要我。”
既要,还要。
年轻的君主与他对视,并不退缩。车内陷入了寂静,烛影横斜,有些愁绪。
“一年里,我大概只有几个月可以在你身边。”殷郊兀自说了下去,“余下的日子,大概只能在昆仑,道门庇佑又束缚于我,那么你的臣子最多只有微词;而如若你能让史官遵循你的意志,则千百年后不会有我在你身旁太多的痕迹。”
姬发看着他,他垂下眼,开始撕那只烤鸭,那鸭子以无花果木炙烤,佐以草药,撕开时肉香沸腾,外焦里嫩,低声道:“你想要什么呢?”
殷郊平静道:“让我的母族、让殷族里不阻挡你伐纣脚步的族人,体面地活下去。”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心灰意冷。我也同样怀有如此的心境。”他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只鸭腿,剔掉其上有些过厚的油脂,“我与你的关系最终是一定会走到权与爱皆不可割舍的地步,我期冀我们努力在其中找到一种平衡——你会成为千秋彪炳的君主,不会是野心的玩物,也绝不会是爱的傀儡。”
姬发听懂了。
“如若这种平衡,最终难以为继。”他的指尖抚摸杯盏上的纹路,“我会放你离去。至于你的族人,你为他们,应行的路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会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他们往后起落生死,皆由他们自己选择,切莫挂怀伤神。”
殷郊于是知晓这是君王的诺言,言而有信。
姬发凝望着他,“你会杀你父亲么?”
“会。”殷郊靠在姬发的肩头,抿了口酒,半阖了眼,“但昆仑想见那只白狐,我需带走它。”
“弑父的事,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做。”
在昆仑时,他学会了御风,于是可以在顷刻间去往很远的地方、见到不同的人。
于是在人间行走,路过海海众生。看见饥饿,看见劳碌,看见疲惫,看见不公,看见崩溃,看见作恶,看见荒淫。
他曾经以为,父亲是天地。后来发现其实天地很大,而父亲不过是在竹简上书写或烧烙的字迹。
父亲,从来不是因为是父亲而伟大,不是因为他给予了子女生命而成为父亲,是因为亲爱与教养才成为父亲。
为什么有些人听到父亲二字,会觉得魂灵深处传来震颤呢?
那从来不是、从来不是,血脉带来的,那是爱带来的。
听到父亲时,你想起他抱你、背你,夏日时让你把玩他冰凉的耳垂,隆冬里让你将手伸进他的胸怀。
而这些殷寿都未曾给予他过。
父亲给了他生命,也夺去他的生命一次,利用他去残害更多的生命一次。他因为父亲死过,也因为父亲成了罪与恶的傀儡。
殷寿给他的,他已经还清了。
想清楚这些后,他明白了,对于他而言,弑父不过是件很小的事。
“我要去杀父亲了。”
他进周军前,去见姜王后。
母亲成了月光下碧草如浪间的一处无声的坟茔,静静地望着他。
“如有来生,还望您不要再遇见他,还望您一切如愿、一切自由。”
他拿了琴出来,坐下,将之横置于膝。
月光在拨动的弦间流淌。恍然间仿佛还是那一夜,落英纷飞,母亲的指尖微凉而柔软,拂过他的面颊。
“我不再做他的儿子。”
他将额头倚靠在石碑上。
“却期盼着,还能做您的孩子。”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是独生子啊。”殷郊有些感叹,“我师尊当时知晓我的情况后,还笑我没个独生子的样子——‘发现父母的爱不全在自己身上,竟不会大吵大闹么?’”
他那时才知道独生子应该是怎样的。独生子应该是不允许父母的爱外泄一伶仃的,即使他的父亲是殷寿,也该表现出特别的偏爱。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接下来开始谈论帝王。
他们都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却都坚持谈论下去了。有些事就是如此,必须硬起心肠而一鼓作气,避免日后的软弱与变故。
“我慢慢意识到,”他以余下的那只好眼,凝望着姬发,“如要做这个人间的王,是要杀人的。”
殷郊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只是杀男人,还需杀幼儿、杀女子、杀老人;不止杀恶人,还需杀善人。”
姬发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喟叹。
他明了殷郊在说什么。
不论是商,抑或周,如若要扭转这个乱世,都是要杀人的。要善于杀人,也要杀善人。
殷寿杀的就是善人。
他杀四方伯侯,为归拢权利,这是没有错的王术;错的是他不该那样急切、那样贪婪、那样咄咄逼人,是以他不善于杀人,不懂得杀人。
而殷郊,他无法杀善人。
他是让姜王后教养出来的璞玉,天生有姜族的贞静与爱亲,有温和而凛冽的勇敢,有死谏的刚烈,却不会有阳谋的雷霆与霸道,不会有阴谋的隐忍与尖锐。
但姬发与他们二者的不同即在此,他杀善人,也善杀人。
“我会陪你做完你要做的事。”
那夜他们将烤鸭吃完,神君最终这样对武王说。
·05
殷郊有些心软。他想,或许应该说出来。
他在黑暗里眨了眨眼,摸索到姬发放在他腰间的手臂,“不是什么好事。”
姬发平静道:“那更该听听,好早做准备。”
殷郊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他从第二次死亡里重活过来时,看着昆仑的云海舒卷,桃花开谢,并不多话,也并不想下山。
他只是在自己的白草庐内修行、看书、听雪、吃药、弹琴,独自这般,仿佛避世。
而他不向山走去,山却向他走来。
某一日,广成子带了一位殷族的王公来见他。
王公是代他的父族与母族而来。
他认得他。这是位富有而闲散的贵族,脾气温和,不理政事,对于祭祀、奴隶和曾经的那些小质子们,都很宽仁。
王公望着他,落下泪来,伏地哭泣道:“请您救我们。”
他看着那人散乱的、灰白的鬓发与凌乱的、有些陈旧的衣裳,感到疲惫。
他将老去的王公扶起来,“您不要害怕。”
王公哀恳道:“您会下山的,对么?”
他回答,“会。我会下山。”
“您会去……去为我们求情么?”王公期盼地看着他。
殷郊明了,他是希望他去见姬发。
“让我想想。”他最终这样说。
王公有些失望地离去了。广成子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不想见姬发么?”
“我见他——我怎么见他?”殷郊低声道:“我已经面目全非了。”
广成子看着他,有些怜悯,“姬发会死于翦商功成后的第三年。他多伤病、重思虑,又少休憩,油尽灯枯不过是迟早的事。”
殷郊手一颤,他吃力道:“什……什么?”
广成子给他看那枚昆仑用于推演的星盘,殷郊的视线只粗粗沾过,就如被烈火燎过,移开了视线。
他眨了眨眼,觉得有些酸痛。
他沉默半晌,道:“师尊是想逼迫我么?”
广成子只问道:“你不想再多看他几眼么?”
殷郊忽然道:“我记得昆仑有个‘分命’的法子。”
广成子静了一瞬,大怒道:“你想都别想!”
殷郊淡声道:“有什么不能想的?他是那么好的帝王,合该活得更久。”
广成子双目圆睁,他只是想让殷郊下山去看旧情人,全个念想,却没料到殷郊剑走偏锋,“痴儿!你修的是长生!你将阳寿分给他,就得弃了长生……”
“长生又能如何!”殷郊反问道:“如若姬发早逝,而新王身上,没有我的烙印,只有在战火里成长出的对殷商全然的恨意——那些我父族与母族的残党,又该何以为继?”
“我在天上活着,要一直看他们沦落、要看他们其中的无辜者被迫背负枷锁与苦难么?”
广成子觉得他天真,“你怎么敢确定你就算将阳寿分给了他,他的心意在延长的年岁里就不会变更呢?”
帝王心术,神鬼不言。
广成子有些痛惜,“你这是在赌。”
“我还不如一赌……还不如一赌。”殷郊平复下来,“赌赢了,很好;赌输了,而我已尽全力,列祖列宗在上,不会怪罪的。”
“师尊,我想避世,但世不避我。”他凝望着,仿佛要穿过层云,看见山下的世界,“我总不能骑在红尘槛上内外摇摆着过日子。”
车内陷入了寂静。殷郊侧躺着,仿佛可以听见外头草叶的摩擦,白泽在睡梦里的吐息。
他有些紧张,张嘴时舌头打结,“姬……姬发?”
身后人没有说话。他感到恐慌,“你能说句话么?”
腰上的手蓦然收紧了,他闻到姬发身上微凉的香气,稍微安心。
“睡吧。”姬发说道,他搂他搂得很紧,“你如果需要我现在对这件事给出‘要’或‘不要’的答案,我无法给你。”
他们挨得那样近,可以听见彼此同频的心跳。
“我是个凡人,也是位帝王。”
年轻的君主的声音柔和而有倦意,“当然会想多活几年,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少土地与人群,可以匍匐在我的脚下。”
“但我很爱你。”
·06
杀掉殷寿时,殷郊的心情并未起太多波澜。他执斧斩下成汤最后一位王的头颅,然后拎在手中,血顺着殿里的台阶淅沥,一会儿后,就会流干。
妲己——或者说九尾狐,躺在一边,奄奄一息,它曾经占据过的那具美丽而勇敢的苏家小姐的身体已经干瘪。殷郊走过去,将它自尾部拎起来。
他的鞋靴在打斗与撕扯中已经破损,他便将其踢开,只赤足而散发,向殿外走去。殿外的天有些黑,但已经开始泛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色,他也是这样的情状,去取斩狐妖。原来多年后的那一剑落到了这里,他想到,只是要斩的并非什么狐狸,而是狐狸身后的君王。
他走出大殿,看见苍穹最终开始褪去漆黑的颜色,像这个王朝最后的落幕。
他看见姬发站在重重的台阶下看他,喘着气,天光为新君与他的白马披上金色的纱衣。他的身后,人群逐渐奔来,像前推的潮线。
殷郊跪了下去。
姜尚从白泽背上翻下来,走到姬发跟前,低声道:“陛下?”
姬发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姜文焕?”
太公怔了一下,而后回身看了刚刚勒马的姜文焕一眼。
年轻的少将看懂了这种眼神,于是拧住缰绳,逆潮流而去,马匹在朝阳里狂奔起来,蹄踏如雷,将军的呼喝仿佛可以贯穿长夜、上达天听。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听见了,他知道整个人间也会听见。
他冲姬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他看见帐顶繁复的织花,守在一旁的宫女惊喜道:“神君醒了。”
于是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先进来的是广成子,接着是姜文焕,最后是周天子。
广成子给他把了脉,觉得并无大事,叮嘱几句后,便自去寻姜尚喝酒吃肉。姜文焕见他无事,低声慰问几句,便也离去处理事务。于是最终只剩一位周天子,王服飘逸而华美,静立时仿佛梧桐木上栖息的凤鸟。
“九尾撑着最后一口气,施法将朝歌烧了。”武王将他扶起来,把小炉上温着的药递给他,“成了废墟。”
他有些沉默,天子将手中的卷轴打开给他看,他看见了殷族与姜族的封地,稍微松了口气。
“他们还算听话么?”他是说那些前朝的贵族。
天子坐到他身边来,让他倚靠着自己,“嗯。”
“我好累。”他将药饮尽,重新躺回床褥间。
天子抚摸他的脊背,“睡吧。”
他蒙头大睡。
睡醒时发现天子已将他偷走,带到了昆仑的那间草庐里。
殷郊有些哭笑不得。
他起身走到外间,看见姬发坐在廊下,在给他的琴添第七根弦。
他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将脑袋抵在他的肩上。
竹海涌动,风云来去。
“你要不要在昆仑住些日子?”爱人问道。
他只问,“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
姬发不答,“你累吗?”
他静默了半晌,道:“有些。”
姬发将弦拧紧,“请让我慢慢想罢。”
殷郊轻声道:“还有三年。”
“不要害怕。不要急迫。”
姬发说:“世间的事,不是每一件都会很快得到答案。”
他亲吻他的侧脸,“我在你的身边。”
End.
鑫祺刘 留在山城的青春期
喜欢,是青春期里最常想起的话,可刘耀文的青春期似乎更久些,这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随着夏天一起悄悄地被埋藏了起来。
秋天的风吹过脸颊,额头的刘海都被吹起,白色的衬衫像鼓风机一样,被吹成泡泡。刘耀文扒在天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夕阳。
今天是他哥回来的日子,刘耀文记得分外清楚些。
丁程鑫总是说山城很小,容纳不下他,说想去外面看看。刘耀文问他,那你是不是要抛弃我。
说到抛弃的时候,刘耀文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少年脸上还有着肉感,胶原蛋白都堆在了一块,丁程鑫忍不住掐上一把,然后再三保证哥一定会回来看你。
丁程鑫离开山城的那天,他在火车站边问刘耀文,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走。
诚然,人是感性动物,...
喜欢,是青春期里最常想起的话,可刘耀文的青春期似乎更久些,这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随着夏天一起悄悄地被埋藏了起来。
秋天的风吹过脸颊,额头的刘海都被吹起,白色的衬衫像鼓风机一样,被吹成泡泡。刘耀文扒在天台上,百无聊赖的看着夕阳。
今天是他哥回来的日子,刘耀文记得分外清楚些。
丁程鑫总是说山城很小,容纳不下他,说想去外面看看。刘耀文问他,那你是不是要抛弃我。
说到抛弃的时候,刘耀文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少年脸上还有着肉感,胶原蛋白都堆在了一块,丁程鑫忍不住掐上一把,然后再三保证哥一定会回来看你。
丁程鑫离开山城的那天,他在火车站边问刘耀文,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走。
诚然,人是感性动物,小孩子心性不定,开始摇摆起来,那句好就要说出口,又想起只能靠轮椅生活的母亲。一下子没了勇气,只能抱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说我走不了,你一定要记得我回来看我。
1
“刘耀文,你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晚自习的铃声适时打响,刘耀文松了口气暗叹逃过一劫,把课本收拾好,准备去火车站等他哥。
夜路上只有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把前年父亲离开之前买的自行车推出来,还特别郑重的吧扣子一颗颗扣好,才出发。
可是他在火车站等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看到他哥的影子。
固执的小孩还是一直站着,直到被保安劝出来。
他哥没有回来。
刘耀文回家的时候,母亲坐在轮椅上发呆,看到他回来了笑着对他说过来。
刘耀文心底有些怵,但还是乖乖的过去,走到跟前,女人的脸色就变了,一下子拽住他的头发,骂他没有良心把她抛在一边,像他爹一样不是人,迟早也会弃她而去。
刘耀文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好像看到他哥过来了,像以前一样把他拽到自己坏里,挡在他身前。
2
看着镜子里红肿的嘴角,刘耀文在想明天该怎么办,药膏抹上去的那一刻,他疼得龇牙咧嘴。
房子小,又老旧,隔音不好,女人似乎听到了,在絮絮叨叨的骂刘耀文,命不贵,人倒是娇贵之类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那么多年女人骂来骂去还是那么几句老话,说得多了就不痛不痒了,只是有的时候突然会想起,还是会觉得胸口发闷。
这是丁程鑫走的第三个年头,每到约定的时候,刘耀文总会去火车站等他哥哥,虽然每一次,都是一个人回来。
隔壁胖婶说这人啊去了大城市那个愿意回来,聊着聊着又说起她那个没有道义的丈夫,跑了那么多年,一个电话都没有往家里打过。
母亲推着轮椅出来的时候,听到他们聊天,就会哼一声,说迟早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会像他爹一样离开我。
胖婶听了就哄着说小刘不是那样的孩子,说老刘也是因为身体不好。
刘耀文拿着保温瓶,去学校的路上突然在想,如果他也能离开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会失去丁哥,不会失去自我。
3
学校来了个马书记,听说是被发配到这边来的,犯了什么事,具体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倒是人模狗样的,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读书人的样子。
管他书记还是什么,和他刘耀文没有关系。
但是,如果没有不小心和马书记撞在一起,没有把保温瓶里的热水洒到他身上就好了。
衬衫下,皮肤开始红肿,刘耀文第一次体会到慌了神,呆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马书记倒是比较冷静,说你知不知道保健室在哪里,刘耀文才冷静下来,说对不起对不起,请你跟着我来。
刘耀文不记得自己怎么到的保健室,也不记得医生怎么给马嘉祺处理的,他只知道马嘉祺包扎好以后出来,对他说。
“别哭了,没事。”
4
刘耀文提着手里的水果,口袋里的红包边角揉得都发皱了。
马嘉祺开门的时候,眼睛睁大了一点又马上平静下来,叹了口气说真的没事,不用在意。
但是还是打开门让刘耀文进来了,房间里很整洁,行李箱还在角落,看得出来刚刚到任。
还没有等刘耀文把母亲教的那几句话揉搓好,马嘉祺就先他一步开了口
“没事的,真的不要紧。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就买两只药膏过来给我,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刘耀文摸摸鼻子,点点头,跑出去又跑回来,回来的时候马嘉祺煮了两碗面。
油泼面,从前丁程鑫最爱做的,方便又好吃。
但是还是有区别的,丁程鑫不喜欢葱花,从来不放,刘耀文也跟着不吃。
“吃面吧,等下该凉了。”
迷迷糊糊就被书记招待了,迷迷糊糊的吃完了饭,迷迷糊糊的和书记一起散步。
马嘉祺把刘耀文送到宿舍门口问他
“其实我看起来不凶吧?”
5
“怎么会,你真的很温柔。”
6
“刘耀文,你高考想报哪里啊。”
同桌张九撞了撞他的胳膊肘,刘耀文缓过神来,看着手中的志愿单,又想起在轮椅上的母亲。
“离家近一点吧。”
张九明白他的苦衷,暗叹自己不应该说这些,又问他要不要去吃牛肉面。
刘耀文摇摇头说自己有约了。
跑到天台的时候,马嘉祺已经在那里了。
“不好意思,等了很久吗。”
“没有,但是,下次不能直接去找你吗?”
刘耀文拿出饭盒说不行之类的话,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马嘉祺仔细听了好久,实在品味不出眼前这只团子在说什么,只好笑着作罢。
吃完饭以后就是刘耀文絮絮叨叨自己的事情,然后和马嘉祺斗嘴,说是斗嘴其实就是刘耀文单方面的和马嘉祺无意识撒娇。
“对了,你伤口好一点了吗?”
马嘉祺翻了个白眼
“两个礼拜了,我没那么脆弱,不信你摸。”
说着就扯着刘耀文的手往衬衫里放
看着了刘耀文慌乱的样子,马嘉祺倒是笑得不行,他人又瘦,刘耀文怕他会被风吹跑。
“有什么好笑的啊……真是……”
“你想好高考报哪里了吗?你们这里的孩子应该都想离开这里吧。”
刘耀文沉默了很久,他想到丁程鑫小时候带他摸鱼,他想到放学后丁程鑫守着他写作业,他想起丁程鑫走时和他再三保证一定会回来。
马嘉祺看他不说话,大概也能猜到他在想事情,更何况马嘉祺天生敏感。
“离家近一点吧。”
7
“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似乎体会到刘耀文的顾虑,马嘉祺又补了一句
“当天去当天回,我保证。”
刘耀文这才点头,但是他还是放不下母亲
走之前母亲坐在轮椅上,看着手里的照片,很平淡的问他几点钟回来,刘耀文说五点钟,走之前,他没有听到母亲像以前一样的咒骂,回头看的时候,母亲正把父亲的照片和她自己的照片还有刘耀文的照片努力拼凑,摆在了客厅中央。
“你要走就快点,不然等下我可就不肯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刘耀文,刘耀文只看到她有些颓废的背影。
8
山城以外的世界,刘耀文都很好奇,马嘉祺却没有什么别的表情,似乎只是单纯的陪他出来。
“你说,你哥,是个子高高的,头发有点卷的,有双狐狸眼的是吗。”
刘耀文从商贩手里把棉花糖拿过来,听到这话点了点头。
马嘉祺不做声,把身后的画报挡住,说要带刘耀文去电玩城玩,刘耀文当然说好。
小孩子精神总是最好的,刘耀文嚷着要马嘉祺陪他玩虚拟摩托,马嘉祺揉了揉他的头发,和他说不行只能你自己玩。
“为什么啊,小马哥你就陪我嘛……”
马嘉祺面露难色,刘耀文就嘟着嘴说算了。
9
“耀文,哥哥身体不好,不能陪你玩。”
10
两个人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了,刘耀看到时间有点害怕,拔腿就往家里跑。
马嘉祺似乎知道他家的情况,在后面喊让他跑慢一点小心摔着。
没有意料之中的辱骂殴打,母亲很平静的在轮椅上躺着,似乎就只是睡着了一样。
刘耀文想,如果没有旁边的安眠药,他不会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11
“妈妈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在还未成熟的年纪嫁给了你爸爸,却又做了寡妇。
时常拿你撒气,其实我也很后悔。你是我的孩子,我害怕你有一天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离开我,像你丁哥一样。
但是啊,我知道你总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而我只会阻碍你。我离不开这里,因为我的身体。如果我还活着,你也不会离开这里。
我的儿子啊,你很好,所以啊,妈妈不应该把你锁在这个小小的山城。
你高考以后,去找你丁哥吧,去追自己的梦想吧。
妈妈去找你爸爸了。”
12
马嘉祺找到刘耀文的时候,他穿着黑衣服,在灵堂门口哭了好久。
马嘉祺在刘耀文旁边跪下,神色一如往常。
不晓得过了多久,终是刘耀文先开口
“你……怎么来了。”
刘耀文是刘家独苗苗了,可刘家亲戚也怕沾上事,换句话说怕刘耀文贴上他们家,大多都是打了电话过来,假心假意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他妈妈泼辣,生前得罪了不少人,死后又落得凄凉。
“等你一起回家吃饭,总跪着不好。”
13
“小马哥……我没有妈妈了,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了……”
马嘉祺抱着他,只一下一下的安抚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14
从前有个男孩子,他生来与别人不同些,他的心脏先天发育不完全,别的孩子能做的,他不能,别的孩子有的,他没有。
他被寄予厚望出生,却是个平庸到骨子里的人。
所以他从小特别小心翼翼的活着,在那种大家庭里。
你知道吗,他是家里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却被弟弟诬陷强‖奸妇女。
“但是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喜欢女人。”
马嘉祺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刘耀文,拿出口袋里的香烟。
刘耀文似乎第一次看到他抽烟,又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落寞。
15
“刘耀文你真的很傻。”
16
莫名其妙挨了骂,莫名其妙住到了书记家,莫名其妙在同一张床上和书记谈心
“你当我是你哥哥就好,有什么以后和我说就好。”
刘耀文窝在马嘉祺怀里,像以前躺在丁程鑫身边一样,一样却也不一样。
“你怎么那么爱哭。”
马嘉祺叹了口气把刘耀文抱得更紧,山城的夜晚多冷啊。
“我妈其实很爱我。”
马嘉祺听到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让他继续。
“上次我把你弄伤了,她听了以后就骂我,但是又教我怎么去道歉,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钱拿出来让我给你塞红包。”
“她一直都是这样,有的时候我都搞不懂她到底爱不爱我,我想应该是爱的吧,不然也不会走的时候还拼了一张全家福。”
刘耀文还要絮絮叨叨说什么,马嘉祺却低头在他额头轻轻的吻了一下。
“还有我呢。”
17
马嘉祺刚刚到任的第一天,火车站没有一个人来接他,原本母亲打点好的关系,也因为害怕马家现在的掌权人没有出现。
马嘉祺预感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末班车的人们匆匆忙忙,空气里都是劣质香烟的味道。
虽然在意料之中,马嘉祺还是觉得胸口有点发闷。
刘耀文站在火车站站口,在冷风里吸着鼻子,校服衬衫有些皱,但是人却站得笔直。
也许是看他看了刘耀文很久,旁边的保安解释了一下,说这孩子每年都来等他哥,只是他哥没有一次回来,但是他每年都等,怎么劝都不听。
18
“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在想,如果你是在等我就好了。”
马嘉祺看着刘耀文清澈的眼睛,说了一遍又一遍。
“那下一次你想我等你的时候叫我,我一定等你。”
马嘉祺失笑,果然还是小孩子,说到这份上了还不懂。
“真羡慕你丁哥,就算是负心汉也有人等他。”
刘耀文小狗尾巴立马耷拉下来,说不行不行,你不能那么说丁哥,他对我可好。
马嘉祺气结,推开刘耀文说你去找你好丁哥,刘耀文就又贱兮兮的笑,说小马哥你别这样。
19
2015年秋天
刘耀文坐在离开山城的火车上,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终于能够离开,但是却没有什么开心的意思。
马嘉祺问他饿吗起那么早。
刘耀文摇摇头说,精神得很。
“你这个书记不当了?这样擅离职守真的可以吗?”
“那你呢,你不等你丁哥了?这样离开可以吗?”
刘耀文气鼓鼓的说那能一样吗
“丁哥要是想找我一定能找到,与其留在原地,不如和你一起出去。”
“那假如没有我呢,你也会离开吗?”
马嘉祺拉开易拉罐,把指环轻轻的套在刘耀文的无名指上。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马嘉祺你也太抠了,就这?”
“哦呦,不要就还给我。”
“给了又要回去,马书记好大的官威。”
“嘿你这破小孩。”
20
刘耀文离开山城上火车的那一刻,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的男人理了一下自己长途坐车有些乱的卷发。抬头正好跟马嘉祺对上视线。
丁程鑫看着马嘉祺盯着自己,狐狸眼有过一瞬间的错愕,似乎在回想是否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这个人盯着自己看。
刘耀文想转头和马嘉祺说一句话,马嘉祺一把把他推上火车,力气大得惊人。
“看什么看,上车。”
刘耀文哭丧的喊叫淹没在马嘉祺呢绒大衣里。
“要离开了就别多看了,等下又舍不得。”
“哎呀不会啦。”
21
马嘉祺身体不好,刘耀文说他会一直陪着他。
等刘耀文大学毕业的时候,马嘉祺已经是隔三差五就要住院的程度了。
“喂,半死不活还等我啊。”
刘耀文尾巴几乎要摇起来,郑重其事的对马嘉祺保证。
“等,一定等。”
马嘉祺就笑着拿出一个盒子,把戒指给刘耀文戴上。
“你这个钻也太小气了吧。”
“哎,钻可贵好吧。”
“那等我以后挣钱了,再给你换个大的。”
虽然马嘉祺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个,以后。
但是还是看着刘耀文的笑脸点了点头。
22
“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去找你丁哥吧。不能没有人陪着你,孤独的感觉太难受了。”
刘耀文把雏菊塞到花瓶里,给马嘉祺一个白眼。
“如果我要找他,那天火车站我就去叫他了,还要你说。”
这倒是让马嘉祺微微吃了一惊
“你都知道。”
刘耀文不屑的哼哼
“你马书记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演技很好吧。”
23
孤独的感觉马嘉祺太了解了,他在只有他和阿姨在的别墅里,一个人孤独的长大,却能在生命的尽头遇到刘耀文。
我已经拥有过幸福了,我不应该毁了刘耀文。
马嘉祺这样想着,通过家里的关系找到了丁程鑫的电话,起初对方很冷漠,听到是刘耀文的朋友以后,答应马上就过来。
马嘉祺说到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含糊其辞,丁程鑫大概也猜了几分。
“我没有几日好活了,我该让他选择能让他幸福的人。”
24
“马嘉祺,我早就找过耀文了。”
“他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马嘉祺听了以后沉默了很久,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他想自私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刘耀文也是属于他的。
但是他不忍心他的小孩以后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
“要不你去做心脏移植手术吧。”
马嘉祺叹了口气
“我哪里不想,心脏怎么那么好找。”
“要不,试试我的。”
25
配体的概率很低,但是上天偏偏喜欢造化弄人,竟然匹配上了。
家里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一个二个都出现了。
马嘉祺想他还是自私的,他想给丁程鑫跪下,丁程鑫把他拉起来。
只说要对刘耀文好。
“为什么那几年你不回来。”
“回不来,签了合同……公司不让,我给外界的人设可不是山城出来的务工男孩,也不是喜欢自己弟弟的变态。”
“那怎么一个电话也不打。”
“耀文妈妈你应该知道,她把电话换了告诉我不要再来纠缠耀文。”
“其实你陪着耀文也可以,你也能做到对他好。”
丁程鑫听到这里嗤了一下
“马嘉祺你少装大度,你扪心自问你真的舍得他吗?”
26
“如果不是刘耀文选择了你,我一定不会放手。”
27
“怎么突然有人愿意捐心脏啊。”
刘耀文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马嘉祺想了很久,想要不要告诉刘耀文,最终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他实情。
刘耀文听到一半就打电话给丁程鑫了,马嘉祺让他冷静一点,不要哭。
丁程鑫倒是很快就接了,听到马嘉祺的电话里是刘耀文的声音也没有讶异。
小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嚷了半天,丁程鑫耐心的等着,最后似乎不死心的问。
“耀文,我和马嘉祺,你会选我吗?”
电话那头回应的是沉默
丁程鑫最终叹了口气,把从前的照片收拾好。
“所以啊,哥的心脏是给你的,不是给那个什么马嘉祺的。”
28
“哥说好了会保护你一辈子。”
西南无春日 13
今天是周末,马嘉祺房门还紧闭着,刘耀文一大早溜达下去买早饭,回来时热情朝门口的人挥挥手说你好呀。
郭忠就站在大门。
他从鼻腔里发出两声轻蔑的笑声,表情却端得正经,看刘耀文慢慢走近,很自然凑上去拉家常。
“上次没正式介绍呢,你哥着急。”郭忠不动声色打量这个男孩,又看到他手里拿的早饭,“哟,刚起呢?”
“我知道,你是我哥同学。”
“是是,我俩本科同系的。”郭忠观察完毕,眼前刘耀文大大的笑容让他觉得这小子头脑还挺简单,“我姓郭。”
“哦,郭叔叔。”刘耀文笑得更欢了,还微微弯腰以示礼貌。
“我跟马嘉祺同岁,你也应该叫我哥哥。”郭忠觉得小孩真难搞。
早点凉了。
刘耀文好...
今天是周末,马嘉祺房门还紧闭着,刘耀文一大早溜达下去买早饭,回来时热情朝门口的人挥挥手说你好呀。
郭忠就站在大门。
他从鼻腔里发出两声轻蔑的笑声,表情却端得正经,看刘耀文慢慢走近,很自然凑上去拉家常。
“上次没正式介绍呢,你哥着急。”郭忠不动声色打量这个男孩,又看到他手里拿的早饭,“哟,刚起呢?”
“我知道,你是我哥同学。”
“是是,我俩本科同系的。”郭忠观察完毕,眼前刘耀文大大的笑容让他觉得这小子头脑还挺简单,“我姓郭。”
“哦,郭叔叔。”刘耀文笑得更欢了,还微微弯腰以示礼貌。
“我跟马嘉祺同岁,你也应该叫我哥哥。”郭忠觉得小孩真难搞。
早点凉了。
刘耀文好似全然不在意,他和郭忠坐在一条长椅上,基本都是郭忠在讲,他讲的东西刘耀文有些早就知道,有些现在才知道。关于马嘉祺,关于那场事故,关于他们乱七八糟的过往。
“怎么是这样的啊?”最后刘耀文只恍然大悟出这么一句话。
“这些事家里人是不会知道的。”郭忠抽着一根中华,他头发很长,衣服也还是前天晚上那件,“马嘉祺是个烂人,我不怕得罪你,小弟弟,马嘉祺拿奖学金,当学生干部,被女人追,很风光。但不妨碍他就是个烂人。”
“我从来没听他讲过。”
“他怎么可能告诉你。”郭忠嗤笑,“他当教授的狗腿子,奖学金他不拿谁拿?他官威大,说不给场地就不给。他喜欢吊着别人,别人越上赶着喜欢他,他就越当人家是驴肝肺。”
刘耀文眨眨眼,拿出正在响的电话,说我可以接个电话吗?
郭忠吐出一口烟,示意他随便。
刘耀文点点头,大大方方在他面前接听了,“今天吗?见我?可以,中午,好,你们做事儿得快点,别又让人跑了。”
郭忠看他收起电话,把烟丢到脚底踩灭,“我没什么恶意,就是这么多年了,我也想和你哥把事儿说开,你看你能不能当个中间人,约个时间,我们去外面聊会儿。”
“我?”
“这不是以前有误会嘛,就怕他不愿见我,所以先别告诉你哥,你呢,就找个时间带他出来,到地儿了我跟他好好说,这过去的事儿就这么算了。”
临了郭忠把手机号码给他,刘耀文傻乎乎笑笑,答应下来,带着早点回去了。
中午他要出去,马嘉祺才睡醒,头发乱糟糟杵在门口,问你干啥去啊。
最近马嘉祺睡觉的时间好像变长了,刘耀文察觉出来,但暂时没机会问,他抱着篮球在玄关处穿鞋,昨天新买的,马嘉祺给他挑的蓝白色,穿好后原地蹦两下,“好看吧?”
原来是去打篮球,马嘉祺放下心来,打个哈欠,“早点回来啊。”
“很快。”刘耀文问。“你下午干什么呢?”
“我?我有点事儿,也要出去一趟。”
“跟别人出去啊?”
“哪儿有别人,我去车行拿车。”
“哦,那你也快点回来。”刘耀文说罢,开开心心走了。
马嘉祺下午出门,楼下等出租车时刚好碰见相熟邻居,搭两句家常,邻居突然话锋一转,说你可得看着点你弟弟,我看今天跟他聊天那个可不像什么好人,二流子似的。
马嘉祺一愣,问什么人?
邻居遛狗,刚好狗跑远了,她左右都是等,拉着马嘉祺念叨许久,把今早看见刘耀文和一个男的讲话的事儿说完,还意犹未尽教马嘉祺如何和青春期孩子交流。
约的车已经驶入视线,马嘉祺按下心中惊涛骇浪,礼貌同邻居道别,直到坐进车里还觉得恍若梦中。
刘耀文跟郭忠聊天了?聊了什么?郭忠怎么找到刘耀文的?
哦,今早桌上有早点,刘耀文出门买的。
郭忠怎么就这么巧见着刘耀文了?故意等在那里吗?还是碰巧?
他脑子是懵的,想给刘耀文打电话,又怕刘耀文正在打球。想半天,只能想到郭忠,忍着恶心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来。
车窗外风景掠过飞快,马嘉祺脸色越来越差,他挂电话的那一刻,胃里涌起一阵非常强烈的酸气,头也开始嗡嗡疼起来。
“刘耀文挺有意思,比你有意思。”电话里郭忠笑得很大声,“等着吧。”
城市另一端,斯曼大酒店。
五星级酒店永远这么富丽堂皇,刘耀文站在电梯里,认真思考头顶水晶吊灯的水晶究竟是塑料还是真的水晶。
- 他看短信上的门牌号,一路走过去都是厚厚的软地毯,踩得刘耀文头重脚轻的,差点摁错隔壁门铃。
等了几秒钟,门“咔嗒”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眼眶深深,鼻梁很高,神情像纨绔子弟,看到他第一眼就扯起半边嘴角笑了。
“刘耀文?”他这边问,但不等刘耀文回答就已经把人让进去了。
“你好。”刘耀文谨慎往里张望了一下。
“别怕嘛,这儿就我一个人,你以为还有什么?”
“打手?”刘耀文耸耸肩,“保镖?”
“哦,他们在隔壁。”少年也学他耸耸肩,“谁和保镖住一个屋?”
这就是刘耀文找到的解决办法。
约莫半个月前他从王俊凯那里得到新消息,郭忠年纪不大,欠债倒不少,而且全是些利滚利的暗钱,他以为进了监狱再出来就能被忘个干净,实际许多家都在虎视眈眈等着,就差被撕开一个口子。
追债的人都狠,特别是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刘耀文转头就找人,先是找以前的朋友,朋友应下来,搭好几条人脉去帮他带话。刘耀文混这些地方有点天赋,虽然天高皇帝远,但朋友一个个都讲义气,能帮的都帮了。
可是不够,那天晚上刘耀文看见郭忠和马嘉祺站在嘉兴别苑楼下,心中突然一震。如果郭忠只忙着躲债,有朝一日债还清了,这人还是会回来。
当晚他再求王俊凯,王俊凯一时间找不到什么新把柄,后半夜居然是王源悄悄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这样吧,我给你支个招,你不能告诉王俊凯就是了。
这招就是严浩翔。
严浩翔属于新官上任,家族生意也讲究江湖地位,他刚留学回来接手,最需要用一单成绩自立山头。
像郭忠这样的单子最好,没背景没势力,本身还有不良案底,也确确实实欠着债,杀鸡儆猴最好不过。
王源帮他搭上了严浩翔这条线,严浩翔答应得非常爽快,这头应下那头就跑来了,只是提出要求要先见他一面。
“我见你没别的意思。”严浩翔坐在真皮沙发上喝气泡水,“就看看是不是你而已。”
“什么意思?”客随主便,刘耀文也不得不喝气泡水,觉得这玩意儿真他妈难喝。
“我俩上的同一个小学,但你应该不记得我。”严浩翔微笑,“四年级升国旗我俩还一块当过护旗手,你不小心踩了我一脚,然后说我活该,因为我走路看着旗杆儿走。”
“......”刘耀文想起来了,“那你的确活该。”
“王源师兄说你是帮你哥哥,是来给你开家长会那个吗?”
“你小时候是不是就顾着监视我?”
“没,因为你哥很讨厌,他那时候来开家长会,我暗恋的小姑娘给他骂哭了,他骂人家数学学不好脑子不聪明很可怜。”
刘耀文想起自己的同桌,“你怎么喜欢她......她长得很像米奇老鼠耶。”
晚上回家时刘耀文心不在焉吃着饭,马嘉祺坐在他对面用筷子敲一下他脑袋。
刘耀文莫名其妙抬起头,“干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
“哦......”刘耀文想想,“明晚我不回家吃饭。”
“没了?”
“没了。”
马嘉祺烦躁地摩挲着筷子,他不知道刘耀文为什么瞒着和郭忠见面的事情。
“明晚你去哪?”
“啊......同学聚会。”
不管去哪里,马嘉祺都觉得刘耀文肯定不是去同学聚会。
但他总也不能把人拘在家里不让出去,说一千道一万,他马嘉祺和刘耀文甚至连姓都不一样,凭什么管人家。
只是刘耀文出去前马嘉祺还是忍不住,千叮万嘱让刘耀文该回来就回来,明早还要上学,如果在楼下看见郭忠,别搭理。
刘耀文笑得阳光灿烂,说我就是去玩儿,回来给你带烧烤哈。
马嘉祺心里不踏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他晚上吃了药,觉得头痛,没心思吃饭,上床睡了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手机响了才醒来。
屏幕上闪着一个陌生的号码,马嘉祺不接陌生人电话,头一次摁了静音,但电话很固执,停了一下马上又再接着打来。
彼时已经是夜晚将近十二点,马嘉祺喊了声刘耀文名字,客厅里无人应答。
他忍着头痛下床穿鞋,走出房间找人。客厅,厨房,洗手间,阳台。马嘉祺呆呆站在阳台,突然又折回客厅,一眼看见玄关处刘耀文的拖鞋还摆着。
没回来?
手机第四次响时,马嘉祺心里慌了一下,手忙脚乱接起来。
两分钟后他随手抄起椅子上挂的外套,夜里降温,他临奔到门口又折回去取多一件,这才跑着去摁电梯。马嘉祺慌不择路,连启动车子也反复两三次才启动好,一路最快时速开在凌晨的马路上,他动作紧张,等到了才发觉自己肩颈僵硬得厉害。
警察局门口没什么人,只有个值班的小民警路过,看他一眼,问你是来处理交通事故的那辆车吗?
马嘉祺愣一下,说不是,我找贺警官。
小民警后知后觉哦一声,说酒吧斗殴那堆人啊,进去交钱吧。
这个点儿的警察局反倒热闹,一路过去,蹲墙角的有一排,扫黄打非的也有一排,迎面来一个面目清秀的警察,问你找谁?
马嘉祺报上名字,对方笑笑,说我就是,你跟我来吧。
再往里走,马嘉祺突然脚步停了一下,他目光绞死在某个角落,那里的人似乎有所察觉,也抬头看过来。两道目光相撞,郭忠凶神恶煞朝他做个威胁的手势,马嘉祺沉沉盯着他,半晌转头离去。
“你还得在这儿等等,他教育课还没完呢。”贺警官示意他坐到塑料椅上,“大学生了,还这么冲动呢?但你放心,他属于见义勇为,就是下手狠了点。”
马嘉祺心里明镜儿似的,但不出声,点点头,开始签一堆文件作保释。
又等一会儿,那道门“嘎吱”被推开,里面先出来一个男孩,瞧着和刘耀文年纪一般大,却比刘耀文要成熟老到一些,还能和贺警官谈笑风生讲几句。
马嘉祺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盯着自己的鞋面。他的文件签完了,又知道刘耀文没有问题,此刻难免有点无所事事起来。
男孩就在走廊另一边跟贺警官聊着,两人都没注意郭忠此刻也被带出来了。刚刚走来时贺警官说过是这人报的警,算半个受害者。至于为什么算受害者,又为什么算半个,贺警官没有细说。
“出去聊聊?”郭忠从一个民警手里拿回自己的东西,走到马嘉祺前面。
“没空。”马嘉祺懒得搭理他。
“聊聊你弟弟?”郭忠咂咂嘴,压低声音,“你们兄弟俩联手想要整死我?够种。”
联手?马嘉祺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站起来。郭忠已经从口袋摸出一根烟,朝门外走去。
天气预报已经说了明日会降温,风从夜晚刮起,把整座城市一点点剜出冬日痕迹。
派出所门口只亮着天花板一盏灯,他们站在底下,像被黑夜审讯的两名嫌疑人。马嘉祺一眼没看郭忠递过来的烟,只漠然注视着前方,好像不想错过那条空荡马路随时会掠过的车子。
马嘉祺从来不爱听郭忠讲话,又或者说他其实不爱听任何人讲话,很多时候双方交谈于他而言只是一种必要的接收与反馈,如同收音机与信号,有来有往才能让世界稳定存在。
但今时今日他必须听,因为郭忠讲的这个人太重要。马嘉祺先是左耳进右耳出听他讲自己如何冷漠如何缺德,正当马嘉祺不耐烦想要折身回去时,郭忠终于讲到了重点。
“你弟弟和你一样,诡计多端。你当年把我送进去一回,现在也是你教他的吧?为了报这个仇你胆真大啊,你敢和黑社会扯上关系,你敢叫道上的人来催我的债,你就不怕他们回头也把你给端了?”
马嘉祺猛地看向他。
贪凉
abo
天生一对
最佳契合
诱导型Omega×掌控型Alpha
14/
刚刚分化的Alpha,自身阶级越高,攻击性越强,15岁的小孩等级达到了逆天的8级。
医院和公司宿舍的安保大哥,四个人每个人胳膊都壮实过小孩的大腿,却好不容易才按住Alpha。
医生上前将满满一管安定剂注射进Alpha侧颈,再给他套上了呼吸防护器,防止被Omega信息素再激化。
苏新皓被绑在担架上,送进医院隔离。
宿舍里其他的小孩都被带去更安全的地方,公司怕私生趁乱闯进来。
而被留下的,只有刚刚逃到门口,因为脱力瘫坐在地上的Omega。
朱志鑫几乎...
abo
天生一对
最佳契合
诱导型Omega×掌控型Alpha
14/
刚刚分化的Alpha,自身阶级越高,攻击性越强,15岁的小孩等级达到了逆天的8级。
医院和公司宿舍的安保大哥,四个人每个人胳膊都壮实过小孩的大腿,却好不容易才按住Alpha。
医生上前将满满一管安定剂注射进Alpha侧颈,再给他套上了呼吸防护器,防止被Omega信息素再激化。
苏新皓被绑在担架上,送进医院隔离。
宿舍里其他的小孩都被带去更安全的地方,公司怕私生趁乱闯进来。
而被留下的,只有刚刚逃到门口,因为脱力瘫坐在地上的Omega。
朱志鑫几乎满身是血,脸上,侧颈,衣袖,血液里信息素含量极高,整个房间里,满溢着血腥气的鸢尾香和残存的雪松味。
进来的护士见满屋子的血腥皱了眉,看着Omega的样子有点心疼,她戴了防护器,拿着工具准备给Omega消毒伤口。
朱志鑫似乎还没能从惊吓里走出来,坐着发愣。
原来失去理智的Alpha真的是一个非常恐怖的事。
在staff破门而入,将Alpha从他身边拖开前,Alpha只差一点就要咬到腺体。
朱志鑫第一次感觉到了Alpha对自己几乎随心所欲的支配,高阶的Alpha信息素压下来,Omega连动动腿都很困难。
满床的血,血痕甚至溅在衣柜、台灯和挂起的厚布窗帘上。Omega看着整屋的血腥又眩晕起来,带着防护器的护士拿着沾了药的棉团,用眼神示意他将后颈露出来。
朱志鑫胳膊抖的厉害,他咬牙伸手摸向后颈,Alpha的犬齿咬在离腺体仅仅分毫之差的右肩上,生痛。
但幸好没有标记。
Omega直到这时才敢松了口气。
护士看Omega半天没有动作,自己转过去看朱志鑫的后颈,将Omega的衣领往下拉了点,她才发现Alpha的咬痕仅落在右肩。
难以置信,却是事实存在。
朱志鑫看到护士询问的眼神,忍着痛将胳膊处的衣料掀开。
伤口在小臂后侧,干净果决的伤口,看的出下手的人很冷静,割痕颇深。
护士看着似乎还在害怕的Omega有点惊讶,往常出现这种事,少有Omega能从Alpha身边全身而退。
而面前的Omega不仅全身而退,甚至他唯一受的伤,是他自己愿意承受的。
Alpha与Omega身上除了腺体液,信息素含量最高的就是血液。
Omega很聪明。
朱志鑫在意识到Alpha分化后,及时给staff发了短信,但那时环着他腰的Alpha已经在分化情动的边缘。
而staff的宿舍却在公寓楼的下两层。
来不及。
预期风险高的离谱,朱志鑫不敢将自己全权托付给一条信息。
Omega挣扎了下,想起身去浴室拿刚刚用过的阻隔喷雾,却被Alpha环的更紧。
真要命。
能用来博弈的东西少的可怜,似乎只有Omega自己。朱志鑫转头,只看到了床头柜最边,是他们昨天回宿舍,削了苹果的刀。
17岁的少年有了不成型的想法。
虽然冒险,却是唯一自救的路。
Omega侧了身子,够到了床头的水果刀,在Alpha失去理智的前一秒,用刀在自己身上划出利落的伤口。
诱导型信息素一瞬间蒙蔽了Alpha残存的神智,血液含着浓度极高的信息素。
朱志鑫就这样用手覆住Alpha的嘴,血液顺着Omega白瘦的胳膊流下,滴落,渗过指缝,流进Alpha的口中。
苏新皓躺在床上,Omega的血在他周身开出一朵朵鸢尾香味的花来。
高饱和的Omega信息素使躁动的Alpha瞬时安定了下来,房间内雪松与鸢尾交缠起来,草本植物的香味混在一起,和着腥重的血味。
Omega用另一只手使劲按在伤口上,妄图挤出更多的血液。
痛感让Omega从情欲中清醒。
这是引火烧身,也是浴火自救。
未完待续
走空
很短很短一篇
冬天适合嗑下完鸟。
姚景元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一场午睡醒来之后忽然想念刘耀文。
他和刘耀文最新的微信聊天停留在十二月一日,刘耀文祝他这个月艺考加油,附带一个猫咪表情包。
他把表情包添加进收藏,想了很久,忍住没有问他什么时候见一面。
他们见一面,其实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或者说,原本不是。
那个时候的刘耀文还没开始变声,像把洒落在木地板上的玻璃珠子一样到处蹦蹦跳跳,所到之处留下清脆的声响。
他很乖地听丁程鑫和马嘉祺的话,爱和宋亚轩斗嘴,也爱捏着他的手指说:"景元儿,你真的好白。"说话的时候用上目...
很短很短一篇
冬天适合嗑下完鸟。
姚景元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一场午睡醒来之后忽然想念刘耀文。
他和刘耀文最新的微信聊天停留在十二月一日,刘耀文祝他这个月艺考加油,附带一个猫咪表情包。
他把表情包添加进收藏,想了很久,忍住没有问他什么时候见一面。
他们见一面,其实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或者说,原本不是。
那个时候的刘耀文还没开始变声,像把洒落在木地板上的玻璃珠子一样到处蹦蹦跳跳,所到之处留下清脆的声响。
他很乖地听丁程鑫和马嘉祺的话,爱和宋亚轩斗嘴,也爱捏着他的手指说:"景元儿,你真的好白。"说话的时候用上目线看着他,短半截的眉毛藏在修剪得不很整齐的毛茸茸的刘海儿下面。
说着说着姚景元的手指就会穿梭到他的头发中去,把他的短发挠得乱糟糟,看他像小狗甩毛一样弄自己的头发。
姚景元知道自己很白。他凝视自己手背上的血管的时候,刘耀文也会凑过来跟他一起看。对上他的视线,就若无其事地移开眼,嘴角挂着很小很小的微笑。
"刘耀文儿。"他总是这么叫。生气的时候,急切的时候,叫他吃饭,催他睡觉。从他热乎乎的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指,捏捏他后颈的软肉。
他还记得有一次刘耀文生病,低低地烧到第二天,难过地皱着眉头一直睡,像要进入冬眠。
姚景元很心痛地去抱他,他眼也不睁地环住他的腰,把脑袋埋进姚景元的衣服里。
刘耀文开口,迷迷糊糊地叫他妈妈。
姚景元感觉被刘耀文紧紧贴着的小腹忽然生出一股剧烈的痛感,很钝,很沉重。他好像真的因此生出一个子宫,刘耀文隔着他的皮肤,要钻进他的身体。他痛得好像刘耀文本身就是他身体的一个碎片。
他想,母亲分娩的时候,到底是婴儿在进入世界,还是母亲在诞出婴儿。两个身体之间,是不是真的会有除了孕育之外的血脉关系,就像此刻的他和刘耀文。
从那以后姚景元不再抗拒刘耀文叫他姐姐,当然是在镜头以外。
刘耀文叫他姐姐的时候,总是远远地扑进他怀里,撞得他的心脏发出巨响。刘耀文用发顶去蹭他的下巴,说姐姐,想喝牛奶,姐姐,陪我玩一会儿,姐姐,可不可以永远做我姐姐。
丁程鑫说他太惯着刘耀文,但是把荒谬变成常态,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荒谬一直持续到如今,姚景元知道,刘耀文的名字是他除了退团之外唯一关联的微博词条。
他也知道自己的怀抱如今已经不能承载长高了的刘耀文,正如他们在很多个平行时空擦肩而过,刘耀文从来没叫过他哥哥。数学题有答案,他和刘耀文没有。
只是此刻他从梦里醒来,盯着窗外发暗的天色,小腹又传来一阵一阵钝痛。
他知道他想念在刘耀文了。
从来未爱你,绵绵 丨 现背
/一次愉快的入眠 断多少发线/
刘耀文这周第三次睡前看到丁程鑫一个人在客厅,抱着他的专用水杯,窝在沙发上发呆。
“你怎么每次都这个点儿口渴。”言外之意是——不要再像前两次一样找没用的借口了。
他走过去,把手机屏幕按亮,光于是从丁程鑫头顶打下来。
丁程鑫下巴搁在膝盖上,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不困。”
“这好办,”刘耀文在他身边坐下,把手心里攥着的耳机塞一只在他耳朵里,“给你听首歌,我睡前都听这个。”
耳机被他攥得热乎乎的,丁程鑫的心好像也被他攥得皱巴巴。
live版的歌曲...
/一次愉快的入眠 断多少发线/
刘耀文这周第三次睡前看到丁程鑫一个人在客厅,抱着他的专用水杯,窝在沙发上发呆。
“你怎么每次都这个点儿口渴。”言外之意是——不要再像前两次一样找没用的借口了。
他走过去,把手机屏幕按亮,光于是从丁程鑫头顶打下来。
丁程鑫下巴搁在膝盖上,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不困。”
“这好办,”刘耀文在他身边坐下,把手心里攥着的耳机塞一只在他耳朵里,“给你听首歌,我睡前都听这个。”
耳机被他攥得热乎乎的,丁程鑫的心好像也被他攥得皱巴巴。
live版的歌曲,前奏里的掌声像雨声和雷声,丁程鑫猝不及防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又敏感了起来。他一直很爱贴着刘耀文坐,刘耀文身上的味道是他最最熟悉最最喜欢的,但此时的一片漆黑里他却有点止不住地打着颤。
就像他说不清刘耀文什么时候比自己高出了那么一截一样,他也不知道刘耀文什么时候开始爱听粤语歌了。那天下班的车上听到他和宋亚轩聊杨千嬅和谢安琪,他下车的时候把门关得有点响,那是他这几次失眠的元凶。
“你听懂了吗?”他侧过脸去问刘耀文,他承认自己想听到刘耀文否定的回答,他坚信两个未成年的小孩并听不懂粤语情歌的弯弯绕绕,似乎这样他就尚未被剥夺做万能的哥哥的权利。
刘耀文显然有点困了,听到他讲话缓缓转过头来:“你呢?”
这种反问别人的招式,你又是从哪学的。丁程鑫一下子有口闷气梗在胸口,他摘下耳机塞在刘耀文手里。
“你最近几天都不跟我讲话,也不看我。”
丁程鑫能想象到刘耀文委屈的表情,他知道对待自己这种无端的火气,只有刘耀文不会问他“怎么了”。
丁程鑫有没有怎么,刘耀文根本不需要问。
跟别人发生矛盾,团里的事情偶尔让他焦头烂额,身体不舒服没办法赶进度,这些时候他恨不得刘耀文能对他不耐烦一次,可以给他一个爆发的缺口,然而每次刘耀文察觉到他的低气压,都只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沉默地抱抱他。他从来不提建议,也从来不说漂亮话,他知道丁程鑫什么都明白,也知道丁程鑫最需要什么。
所以此刻,他忽然觉得接不上话。他太清楚刘耀文根本没做错什么,他因为刘耀文忽如其来的长大,因为他和别人无间的亲密感到难以自洽,可这些都不是刘耀文的错。他也正是因为这些事情被窝心地折磨。
成年了才感觉得到的隐痛,居然盛大到需要拉开帷幕来迎接。
“丁儿。”
他沉默了太久,刘耀文没有等到回答所以凑近了叫他的名字,近到丁程鑫可以感受到他喉结贴着自己耳根的颤动。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其实知道的,他只是说不清,他相信说了刘耀文也不会懂。
丁程鑫脑子很乱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抠手指,刘耀文拉过他的右手放在手心:“因为我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上次他这样小心翼翼还是那年秋天,五个人空荡的北京宿舍里,他问:“丁儿,我跟别人睡,你一点都不在意吗?”
上一次他撒谎说“那有什么好在意的”,逼得小孩红着脸承认自己其实是吃醋了,这一次他不想再撒谎,于是反扣住刘耀文的手,盯着他的眼睛:
“对啊,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刘耀文原本瘫在沙发里,整个人一下子坐直了,“那你说说,我注意一下。”认真的架势是恨不得把上课的笔记本拿出来记笔记。
看他这样认真的样子,丁程鑫自己反而像被人朝胸口砸了一拳,语气变得像说反话:“你又没做错什么,你哪有错。”
刘耀文有点愣愣地去摸他的脸:“你别哭啊。”
丁程鑫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地拍掉他的手:“谁哭了?”说完又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小孩子看扁了,没忍住照他肩头咬了一口,比之前闹着玩的时候更使劲。
明显感觉到刘耀文身体绷紧了,却没听到他喊痛,丁程鑫泄了劲,这次开口才真是带了哭腔:“你从来都不反抗……你看吧,你总是一副很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样子,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差劲。”
“你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有自然而然地理由,你长大,你与别人相处,你对待事情的态度,甚至你听歌的取向,都变得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可我,可我又觉得依我对你的了解,你就是应该变成这样。”
“所以你到底变了吗,无论是或否,你好像都没错啊,可我就是觉得好奇怪,是因为我成年了有点敏感吗,可是耀文,你不是跟我最亲吗……”
丁程鑫拼命地往刘耀文怀里缩,手从他的睡衣袖子钻进去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丁程鑫的手很冰,把刘耀文的困意都赶走了。他一直知道丁程鑫看似是哥哥,其实性格里粘人的成分很多,但他不知道丁程鑫居然有这么多没有说出口的别扭的依赖。
“哥,”他叫得丁程鑫一愣,低头用脸颊蹭蹭丁程鑫的,“可是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我也有很多秘密,你和小马哥每次瞒着我们偷偷开会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催我们训练已经很努力地用温柔语气,也知道你上周五腰痛在洗手间偷偷哭了,所以我买了膏药,今天刚到,准备拿给你。”他抬手摸摸丁程鑫的刘海,就像每次丁程鑫摸他的头发那样。
“怎么样?这些你都不知道吧,可是我也没有认为你瞒着我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明明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可是你说我们不要在一起,我就觉得,好,那就不要在一起,不在一起就不会分开,我不会认为是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觉得,”他思考了两秒,努力表达准确,摆脱丁程鑫曾经给他贴上的“嘴笨”标签,“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嘛,你有你自己的理由,你成年和我长大一样,都是世界上最正确的事情,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哥哥,怎么会有错呢。”
他笑得又傻气又开朗,他不知道自己的温柔对于丁程鑫来说像是砸拳头,虽然很酸很痛但能把心结统统砸碎掉。这让丁程鑫觉得,只能是刘耀文,换做别人都不行。他抽了张纸把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眼泪擦掉,为了挽回面子把纸巾揉成一团塞进刘耀文兜里。
“那你口腔溃疡好了吗?”这几天没怎么说话,每次看到吃饭时候刘耀文痛得呲牙咧嘴他都硬生生把这句关心咽回肚子里。
“没啊!”刘耀文懊恼地捶了一下沙发,“我明明吃了药了。”
“那是不是亲一下就好了。”
他伸脖子去够刘耀文的嘴巴,没想到刘耀文也低下头,一下子撞得有点猛,的确有点痛但刘耀文还是笑了:
“真的假的啊,我怎么感觉更严重了?”
丁程鑫没说话,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地亲,算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接吻,平时太忙,遇到一个没有队友的场合比一夜爆红的几率大不了多少。但小孩的嘴巴还是和记忆中一样软,摸到他的脸时丁程鑫停下来说:“刘耀文,你怎么还有婴儿肥啊。”刘耀文一时语塞,下一秒就报复性地去咬丁程鑫笑得翘翘的嘴角。
一个吻接到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薄汗要再洗一遍澡为止,丁程鑫靠在刘耀文颈窝回神,又想起被打了回旋镖的那个问题:“所以那首歌你到底听懂了没?”
“没有啊。”刘耀文无辜地笑笑。“你听懂了吗?”
“我也没。”
两个人无聊地笑倒在一起。
听不懂“从来未爱你,绵绵”,其实已经懂得爱你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