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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龙雀

【天泉×三更天】杀死汝爱

面对卧病在床的爱人,三更天挣扎要不要渡他。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某年春天,天泉约三更天于清河丹崖一会。

三更天如期而至。

可他等啊等,从清晨到黄昏,他靠着丹崖的祈福树抱臂而立,听过往的脚步声,无一人是对的人。远方出现个模糊的蓝色人影,却是一位气喘吁吁的陌生天泉弟子。面对肃杀的修罗,少年欲言又止,语无伦次,终于吐出句有信息量的话。

“师兄病啦,让你先别等他了。”

于是片刻后,便有一名心事重重的三更天,轻车熟路地擅闯民宅。等月上中天,屋内晃动的人影散去,人声归于寂静,烛光也黯淡时,他鬼魅般翻窗而入。

霎时,像系绳被割断,厚重的帷幕骤然落下,血腥气混着草药味袭来,与浓...

面对卧病在床的爱人,三更天挣扎要不要渡他。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某年春天,天泉约三更天于清河丹崖一会。

三更天如期而至。

可他等啊等,从清晨到黄昏,他靠着丹崖的祈福树抱臂而立,听过往的脚步声,无一人是对的人。远方出现个模糊的蓝色人影,却是一位气喘吁吁的陌生天泉弟子。面对肃杀的修罗,少年欲言又止,语无伦次,终于吐出句有信息量的话。

“师兄病啦,让你先别等他了。”

于是片刻后,便有一名心事重重的三更天,轻车熟路地擅闯民宅。等月上中天,屋内晃动的人影散去,人声归于寂静,烛光也黯淡时,他鬼魅般翻窗而入。

霎时,像系绳被割断,厚重的帷幕骤然落下,血腥气混着草药味袭来,与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严丝合缝裹住躯体。那是他无比熟悉的,死亡的声音,死亡的气息。

而在三更天刚落地掩上窗户时,天泉就知道是他家那位不爱走寻常路的杀手来了。落地时轻巧得像只猫,只有细微的哒哒声。

他咬紧牙关,一边试图撑起身来,一边作出轻松调笑的语气:“其实你可以走正门的,他们认识你。”

窗户掩上后屋里很是昏暗,天泉想起三更天有夜盲,继而让三更天别急,他先点灯。

说起来,当天泉第一次察觉到三更天夜盲时,二人心底都是一惊。天泉惊的是这人夜不能视为何选择、怎么习惯昼伏夜出,得摔多少跟斗吃多少苦。三更天惊的是竟然被天泉发觉自己的弱点,开始反思修行懈怠。幸而两颗迥异的心终究靠在一处。几番问询,在挨揍的边缘反复试探后,天泉换左手执花灯,另一只手牵住三更天的手,像个傻子一样热络地说:“那让我为你掌灯。”或许是冬日太冷,而天泉的手很暖和,三更天没有抽出手。

“别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三更天看不见也想得出重伤的人怎么挣扎着动作,便冷声制止。天泉在外撒钱十分豪横,住所却狭小而简陋,没什么家具摆设,摸黑也不至于撞哪,实没有点灯的必要。

“没事,有火折子。”天泉宽慰道。

火光一点,刹那间,一抹橘黄的光晕在黑暗中绽开。

天泉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后浮现。

似乎撑起身来用了不少力气,他靠在床头,喘息声粗重。厚重的被褥压住他的腰腹,胸膛和肩臂都被布条层层裹紧,隐约能从缠绕的布条间看到干涸的血渍。而露出的颈部上,零星的焦痕和红肿触目惊心。他还绞光了头发,半个头颅都裹着纱布,只露出一只眼和下半张脸。

是幻是梦?思念的人儿,为何瞒着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

“不帅了吧?”天泉侧过脸不给三更天看,夸张地叹气,却不小心牵动伤处闷哼一声。

三更天没有回答,在床沿坐下,拿起旁边架子上晾着的手帕。烛泪滴在几案边缘时,他的手正悬在天泉耳后。那里有片指甲盖大的烧伤,焦痂边缘翻卷着,渗出金黄的脓液。他改用手帕未沾水的角落轻点,却听见布料纤维勾连皮肉的细微脆响。

这片肌肤他曾靠得更近。正月时这里还温热光滑,让他情不自禁咬下去。

这便是无常,当他看见花开就该想到花落,当他享受这具鲜活的肉体就该想到枯骨,当他动心就该想到苦痛……

他不愿再想。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三更天淡淡地问。

这是生气了吗?

“对不住,不是故意瞒你。”天泉像做错事的小狗般垂首,“我本想病好再来看你,我不想失约!”

可这身体太不争气了,他可能再也不能赴约了。

他伸出尚能活动的左手,试探性地触碰三更天另一只垂着的手,见三更天没有抗拒便轻轻牵住。

三更天的这只手只有四指,戴手套时食指部分会瘪下去,所以尽管和其他同门一样从脚到下巴都裹得严严实实,却没戴手套。

还是那么冰,像块埋在雪地里的寒玉。天泉的拇指无意间擦过三更天残缺的食指。那截断骨处的疤痕很明显,像老树根瘤卡在白玉棋盘中央。

他想起二人的初遇。

还待在东北时,有次冬天轮到天泉负责巡山。

他一直觉得巡山很无聊,每走一步,毡靴就踩出一寸深的雪坑,目之所及的山峦都被白雪覆盖。亘古沉默中,回应他脚步声的唯有狂风低声呼啸。但那天不一样。那天,他突然嗅到一股沉甸甸的铁锈味,低头,只见雪面有丝丝缕缕的血痕蜿蜒而来。循着血液编织的红线而去,三枚铁蒺藜,裂开的椴树,粘着冻肉的断刀,曾有人在此激烈地厮杀。

天泉拢紧毛领抵御阴冷,扒开积雪,在沟尽头找到了半块裂开的绛红色令签,还有一截泡在血泊里的手指。他正准备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调查,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人声。

“你拿着我的手指。”

回头,只见一个手持双刀的男人,沿刀身淌下的热血在雪地烙出星星点点的红花,脊柱却像插入冻土的铁枪般坚硬。

如那天的伤在他们后来的人生中还有过,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可做见证。但今时今日是天泉第一次被无力淹没。距离死里逃生已经过了十四天,最后会怎样,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为何伤成这样?何人所伤?何时所伤?大夫怎么说?三更天一一问了。

"一伙穷途末路的流寇,”天泉后槽牙碾碎半声呻吟,“他们连妇孺都不放过。"

早些时候,天泉途径一萧条村庄,打听到有一伙流寇游荡至此,财物、粮食、牲畜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妇孺也要劫掠。报官了,官府却拖着没个音讯,都猜前方战役告急,怕是根本没官兵能调来管这些流寇。流寇要求村庄今晚前筹齐一笔不菲的物资,不然等着被洗劫。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没有吃天泉给他们的干粮,而是抱着他的腿求他快救救大家。

这时候天泉就知道自己不会选择其他路了。

"可惜他们有火药,点燃引线时…...”他试图屈起双臂示范,肘关节却发出脆响,"我正踩着酒坛割那厮喉咙。"干裂的唇咧开,"血溅进酒里,你猜怎么着?”

能如何猜呢,一切都在眼前了,满目血,满目伤。最主要的是爆破烧伤,几乎半身都有。最重的则在双腿,大夫往溃烂处撒金疮药粉时,能瞧见白骨森森刺出腐肉。还有些大大小小的刀斧创口,把第一个发现他的小师弟吓得够呛。

这十几天来,天泉在反复的高热与昏迷中度过,有时候醒来在凉水桶里,有时候在床板上,扔了很多张擦拭的毛巾,倒掉了许多废掉的药汤,才有现在暂无性命之忧的模样。

从兄弟们和大夫的含糊其辞中,凭常识,他猜自己应该是好不了了。还能活多久呢?不知道。就算能活,也再举不动陌刀。想到这的时候他被自己整笑了:这辈子能不能下床都不一定,还举刀。

他的猫,嘴很笨,安慰人只会说三个字没关系,但他偏偏很吃这套,只要看到三更天露出柔软的那一面,心就如春风化冻,忘了疼痛。

"死不了。"他的目光抹过对方紧锁的眉间,眨着完好的左眼,笑,"阎王爷怕我掀他胡子。"

“别愁眉苦脸的啦,不如和我说说,你前些日子的游历怎么样了?”

断断续续地聊着,温存着。月上中天,天泉好似真忘记了病痛,困了,被三更天塞进被褥里,服服帖帖地捏好被角,呼吸渐渐沉入药味的褶皱里。

见人真的快睡着了,酝酿半晌,三更天将最后一个问题说出口:“你现在……还受得了吗?疼就喊。”

“这算什么,”天泉摇头,“你当年肋骨断了都没吭一声……”

三更天不语,掐灭蜡烛,心里闷闷的难受。

其实多年信仰和经验催促着他,一定要问天泉的问题是:如果最后只剩狼狈到放弃尊严的活法,你还想活着吗。甚至问询已是一种软弱无能,双刀应该自作判断。很奇怪,就算自认为是完全正确的,话到嘴边,还是拐了个弯。是什么堵住了喉咙,叫他无法说出口。

他就这么守着,一直想这个问题。

后半夜,感觉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新的香气,天泉迷迷糊糊醒过一次,看到三更天枕着手趴在枕边,一些铺洒的发丝绕到了呼吸咫尺间。他伸出手揉揉三更天头:“回去吧。”

三更天把他不安分的爪子从自己脑袋强制拿下,塞回去,在被褥里相握。等鸡鸣撕裂晨雾,掌心肌理仍然相贴,于是答案在体温里烧成灰。

血流不止的伤口被时间和陪伴缝上,日子奇迹般地过下去。今天的阳光,也如此灿烂。

当天泉靠在床上配合大夫拆换裹伤的葛布时,看见三更天终于走了次正门,拎着只被抹脖子的鸡,和师弟同行。他忍俊不禁,差点控制不住抖动,挨大夫眼刀。

“刚才笑什么?”三更天不解。

“没啥没啥。”汗珠顺着天泉颈侧蚯蚓似的疤痕滚进领口,“你走正门太难得了哈哈哈。”

三更天绕到他身侧扶住双肩给予支撑,天泉因痛而仰头,咬紧牙关,盯着那双淡漠的眼睛,暗暗想:真的,只是阳光照在你身上的模样很好看,想和你在这样好的阳光里走到老。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说的就是天泉这类人。这类人朋友不仅多,而且遍布四海八荒。但可怜的自尊心作祟,加上不想让朋友担心,天泉并没有特别告知这些远方朋友他的处境。

“本来此生就不一定再见了。”天泉自有他的一套道理,“就让他们想起小爷我的时候一直觉得:那小子肯定还到处潇洒、到处行侠仗义呢。不挺好的吗?”

“随便你。”三更天表面不置可否,转过头小声嘀咕,“大骗子。”

不过依旧有人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千里迢迢而来,紧紧相拥,大哭一场,大笑一场,留下许多东西,匆匆离去。

江湖儿女就是这样。

“别看了。”人走了,天泉还盯着空荡荡的门口。

“好好好。真羡慕他们,来去如风。”天泉把头埋在三更天肩上,“不过我有家可依,也不错吧?”

不请自来的还有天泉早已分家的哥哥,带着九岁的儿子来探望他。曾经一起生活的家人,说起来上次见面还是六年前。

天泉诡异地紧张,甚至想要换上天泉制服,坐到椅子上正式地接待哥哥一家。

他尽力和蔼地笑,拿出以前当孩子王的本事逗小孩。但侄子躲在哥哥身后,紧闭着眼睛,身子发抖,说什么也不敢看他一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鬼……叔叔变成了鬼。”

哥哥则恨铁不成钢地说:“为什么当年不听娘的话,偏要去闯江湖,现在好了吧。”

守在门口的三更天闻言将刀鞘磕在门框上发出声响,提醒屋内人这尊杀神的存在。

“你好自为之吧。”

哥哥抱起大哭的侄子,叹气走了。

目送二人离去,天泉心里酸酸麻麻的,像有针在扎。“完蛋啦,某人恶鬼的名号要被我抢了。”

就这些日子的观察而言,三更天觉得天泉的同门更像他的家人,轮流承担起了许多照顾伤患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还出钱。据传,一时之间天泉家成了门派内著名撒币点。

“咱们兄弟姐妹,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三更天表示看不懂这样的同门情。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伤病慢慢熬成生活,天泉家中,不论属于哪一方,人都渐渐少了。世界要继续转下去,大家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只有三更天,天泉总能看到他,从一开始的别扭到渐渐习惯去依赖他。

这中间发生了许多尴尬事,譬如天泉想溺溲,不好意思叫人,一直憋着,自己挣扎着想下床却跌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三更天听到响声过来时他已经溺在了身上。那一刻他真的很想死。

也是到后来才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中,尊严只是最基础的。

终于,一个可喜的日子,天泉的纱布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凹凸不平的暗红色瘢痕,触之像被烫皱的皮革。

双腿自大腿根以下开始部分萎缩,膝盖无法完全伸直,无法站立。一个墨山道的朋友贴心地送来了竹编轮椅,不过从床上移动到轮椅还是需要三更天抱。三更天掂量着怀中人的重量,想不通曾经壮的像堵墙的人何时轻若无物,像抱着一堆衣服。

右手瘢痕挛缩致手指如鸡爪蜷曲,无法握筷握笔,更别提握刀,老伙计陌刀被藏进了平日里看不到的地方。幸而左手还能用,只是失去了力气。天泉倔强地坚持自己吃饭,一开始每餐吃到最后饭都凉了,身侧过午不食的三更天默默看着,并不在意这些,只要天泉还能进食他就高兴。

至于面部,除去瘢痕和右眼——右眼睑外翻,无法完全闭合,眼球因暴露发炎呈浑浊的灰白色,其余还好。头发也在渐渐变长。他有一个皮制面罩,出门的时候戴,街上擦肩而过,没人知道轮椅上的怪人是曾经的天泉少侠。

只有春水阁的小厮,在看到成群结队的天泉弟子中少一眼熟的人时,会停下手中活计,疑惑:那位出手最阔绰的少侠去哪了呢?

少侠烧成炭,现在是炭火里爬出来的鬼了。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治疗结果。

三更天绑了清溪圣手来治过,清溪说:“就算你把刀架我脖子上也是一命一价。”

三更天撤回一把刀:“你要多少?我没有很多钱。你有想杀的人吗?我可以帮你杀人。”

“凭什么他的活能用别人的死来换呢?”清溪笑道,“他的命要贵一点吗?”

三更天想过这个问题,没有把心底的答案宣之于口:因为自私。天泉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承轮回重业,渡众生极乐”,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挥刀,坚定地结束他人生命,只因怀有名为“仁慈”的不忍。为什么不渡天泉,他对天泉就没有不忍吗?是不舍,或许还有不甘,超过了不忍……他很自私,想把天泉留在世间。

清溪的折扇一扬,指着三更天:“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刚才用刀指着我的那家伙的命。”

“好。”三更天干脆利落地奉上双刀,“治好他,我任您处置。”

“啧。”清溪索然无味,“带我去看病人。”

清溪是个专业的好医师,情绪不会影响他的判断,他后来收的价并不贵,因为天泉的病最终逃不开四个字:无力回天。

到这关头,清溪圣手能做的也微乎其微。

来看望的人少了之后,三更天觉得他们不仅需要药姑,还需要另外雇佣照顾天泉生活起居的家仆。天泉说什么也不同意,二人一度剑拔弩张。

“乖,先喝药。”

“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是小孩。”

三更天放下药碗,再提起家仆的事。

“我不能一直看着你。”

“我不需要你一直看着我。”

话音刚落,天泉就意识到说错话,抬起手想给自己一巴掌,被三更天迅速攥住手腕。

暴起青筋的手背似铁水浇铸的刑枷。

十分荒唐,这时天泉最大的感受竟是两相比较中自己手腕的无力。他顷刻卸力,不再做任何抵抗,自嘲笑笑,片刻后出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再雇佣一个家仆太贵。”但你一定很累了吧。

三更天松开手,百思不得其解。天泉怎么可能缺钱,就不提以前不把钱当钱的撒币行为,现在不也还有很多朋友接济。

“别这样看着我。”天泉强颜欢笑,“人随势变。现在我已经赚不了钱,还多了那么多花钱的地方,这不得省着点。”

“不用,还有我。”

“又去接悬赏吗?不要,我不想你也受伤。”

“以前也这样。不会死。”三更天歪头,“这就是我呀?”悬赏、止戈、觉障林,在血海浮沉,一直如此。

又是“以前”,天泉讨厌这个词。遭逢巨变,他不再是“以前”完整的人,一切“以前”稀疏平常的事都变得万分艰辛,他再也没办法拥有“以前”的目光。

“总之,要雇就雇个便宜点的吧。”

还有个考量:如果他走了,剩下的钱都留给三更天,多留点。

白天没事做,晚上睡不着,他就想后事。他的斗争对象已是多余的时间。日出到日落原来这么长,要怎么消磨尽呢。

三更天便寻来了许多传奇话本给他看。

以前没发觉,现在才感到奇怪,那些英雄儿女,要么功成名就,要么悲壮牺牲。那些伤残的,他们后来怎样了,为什么没人说呢?

那要不要试着自己写故事?

桌面多了许多皱成一团又展开的纸,上面是一些扭捏的字符和泼洒的墨点。左手写字不堪入目,下笔烦躁更甚。

某天,看到檐上幼燕从巢中摔下来,在地上拼命扑腾不肯放弃,天泉特别想哭。一边觉得自己这样活下去拖累了三更天,一边觉得大家,特别是三更天付出了这么多让自己活下去,自己却放弃,也不像话。

小燕子,你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吗?

春天终于熬过去,多雨的初夏来临。瓦楞间的陈年苔藓突然疯长,一夜漫过屋脊兽的蹄爪。灶间盐罐凝了水汽,家仆舀米时总要骂两句“潮虫爬过的霉味儿”,却不知是梁上燕巢渗下的雨水,混着雏鸟绒毛落在陶瓮里。

天泉格外难受,阴雨天疤痕刺痒难忍,抓挠则会撕开薄皮,又疼又难看。入夜更是难熬,潮气顺着腿骨缝往髓里钻,他用全部意志捂住自己嘴别发出呻吟,怕被三更天听见,叫他伤心。

他还总觉得自己身上蔓延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尽管三更天仔细嗅闻后再三表明并没有这回事,他也寻了个艾草香囊戴上。

受不了屋里恹恹的气氛,他们出门散步。黏云压着瓦檐,青石板沁出三伏天头一茬暑气。透透气,一切都会变好的。

正好好地走在街上呢,胭脂铺前挑银丝纱的妇人们忽地炸开尖叫——灰影如脱弦之箭掠过,怀里死死勒着靛蓝包袱,那布角还勾着根鹅黄丝绦,在风里扑棱得像断翅的菜粉蝶。

“抓贼啊——”穿鲜艳襦裙的姑娘大喊着,踉跄追了出来。

天泉在长街对面目睹这一事件发生,他手一撑,下意识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去追贼,却颤颤巍巍,失力跌了回去。

他对身后接住他的人说:“去帮她。”

三更天摇头:“我要先照顾好你。”

天泉低吼:“别管我,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说时迟,那时快。茶寮里飞出个玄色身影。

“姑娘莫急,我来助你!”

一位少年蹬着酒旗跃起,步履矫健,和盗贼上演追逐战,席卷走混乱,消失在巷尾。

是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河埠头的捣衣声在返程时变得格外悠长。棒槌砸下去,水面浮起一层柳絮尸体。

二人沉默回到家中。

安顿好天泉,三更天出去杀人,擦刀时,蜻蜓聚集,麻雀低飞,是要下雨的征兆,想到家里还有人等着,便急着回去。

门轴吱呀转开,他愣在门槛外。  

天泉正扶着木柜试图站起,日光笼着他单薄的脊背,恍惚间竟像多年前练武时的挺拔模样——身着校服,没有残疾,昂首沐浴在光芒下,意气风发。

他左手指节因用力泛白,却冲着门口扬起少年气的笑:"看!我站起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急着向前迈步,膝盖却猛地打颤。

三更天冲过去时,他已骤然倾倒,扫翻了木柜上的药碗。

"别急。"三更天托着他后腰低声说。  

沉默片刻后,天泉攥着他衣袖的手微微发抖:“我想了很久,有话想对你说……”

“我在。”三更天先把天泉抱上床,再转身去收拾一地碎屑。

“如果我撑不下去了,你怎么办?”天泉翻身对着墙,不去看三更天。墙面被近日的连绵阴雨浸透,洇出深浅不一的斑块。他伸出手触碰,一股阴湿的凉意。

三更天的动作顿了下,恍若未闻,继续麻木地摆放归位摔倒的器具。

别问,别说,别看,求你……

“我好像坚持不下去了……”天泉没有听见他的心声。

“对不起,无理取闹也好,没有办法不去想,为什么没有在合适的时候就死去。”

“其实大家只要记住英雄壮烈死去,并不需要知道他的苟延残喘,对吧?”

一旦开启这个闸口就收不住,天泉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尾音碎在抽噎里。

“对不起,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却突然这么说,可我不想看到你再受伤,不想你被我拖累,不想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

“对不起,我现在是个废物,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好痛,每晚都好痛……”

终于到这一天,一开始想问的话竟被天泉以这种方式回答。避无可避。三更天脑中一片轰鸣,心却是针锥般痛,五味杂陈。

不论如何,请你不要那样说自己……

三更天蹑手蹑脚地上床,以毕生温柔从天泉背后拥住他,等天泉哭完,再轻轻地开口。

“没关系,你想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只会成全你。”他用指腹抹掉天泉的眼泪,“还记得三更天的教义吗?”

“我最讨厌的那条吗?”天泉闷闷地问。

他们曾经吵过:所谓以杀渡人,挥刀向弱者有多少成分是恃强凌弱,又如何判断对方是弱者,将滋生多少滥杀。

三更天说:他们寻死,自杀是大恶,我承其罪业,助他们如轮回,仅此而已。

天泉觉得夺无辜之人的性命还说得大义凛然,实属傲慢,有能力的人要做的应该是挺身而出,改变让人寻死的原因,譬如恶人,譬如战争。

可你说的我们都做不到啊。彼时,三更天捻散手中的佛珠串。

“一直没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院中老杏树传来簌簌闷响,是雨打花枝。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窗棂被风吹得哒哒作响。

听到天泉这样说,三更天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眼泪再也收不住。他将头埋进天泉的肩颈,渐渐收拢双臂,抱紧天泉,像抱住所有爱恨的源头,信仰的锚点。

“怎么会忘呢……”

从来不会忘,只是当我看到你,就只想替你承受这些伤,只要你一息尚存我就不愿放弃,我想不到承其罪业,满脑子都是割肉饲鹰。食我肉吧,喝我血吧,只要你能复生……

而如果你想离开……

天泉感受到后背贴上来的急促的心跳,沉重的呼吸换气声。

“自杀者不可入极乐,如果你必须要离开,让我为你掌灯。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爱你,从始至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英雄,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

檐角雨珠坠地的清响中,有人将额头抵着颤抖的脊背,把哽咽化作温热的气息。

“现在,睡吧。屋外在下雨,我去把晾着的衣服收了。”

等等,如果就任他这样起身离开,一直不去面对,一定等到喝孟婆汤都还会后悔。

天泉翻过身,牵住三更天即将抽离的手:“我也爱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没有在合适的时间死去。刚受伤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我,醒了后发现自己就要死了,于是爬了一段路……因为还没再见到你,不甘心。”

“还有。”天泉郑重地叫了一声三更天的名字,“现在我承认你的教义。”

乌柏木炭混入干橘皮与皂角刺,在炭盆里静静燃烧,伯子仁碾碎,置于熏笼慢燃。或许是哭累了,天泉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梦见了十年前在中渡桥牺牲的师父,还有更早之前就作古的母亲,他们竟然认识,在桥对岸的茶棚中喝茶,等他过去。

可他脚下盘着一只慵懒的黑猫,尾巴缠着他不让离去。于是他说:“再等等,这有一只伤心的小猫,让我先哄好它呢。”

上苍啊,让我再看他一眼,让我再看他一眼,我别无所求。

天泉睁开眼,只见——

恋人的眼泪是世上最美的珍宝,恋人的双刀是世上最快的刀。


end.

煎饼卷纸鸢

在太岳台深深的地宫里,他见到了后来在皇城之巅都见不到的月亮。

在太岳台深深的地宫里,他见到了后来在皇城之巅都见不到的月亮。

吃一口然后再吃一口

陈子奚和江晏就这样活

虽说都是少年行走江湖,江晏和陈子奚到底还是不同。陈子奚身为青溪弟子平日里算注重保养,生得一身好皮肉,白里透着粉,担得起一句玉面郎君;江晏就没那么在意,胸口后背都有愈合时还被强行拉扯最后成为增生的疤痕。两个人一起去春水阁时陈子奚看着江晏的身子直皱眉,回房就扔给他一个药包。江晏抬手接住,挑眉疑惑看他,陈子奚头也不抬地配药,声音还是清清朗朗:“怕江大侠哪天死外面,我先做个准备。”

 

江晏后来用了一回,发现不仅止血快还带镇痛,甚至附有消除疤痕的功效。他心知这是上好的药材,说不定是陈子奚自己的珍藏。想不出合适的报答遂拎了北方的烈酒来和陈子奚喝,三杯下肚陈子奚的脸有点泛红,扇子一展就遮住薄...

虽说都是少年行走江湖,江晏和陈子奚到底还是不同。陈子奚身为青溪弟子平日里算注重保养,生得一身好皮肉,白里透着粉,担得起一句玉面郎君;江晏就没那么在意,胸口后背都有愈合时还被强行拉扯最后成为增生的疤痕。两个人一起去春水阁时陈子奚看着江晏的身子直皱眉,回房就扔给他一个药包。江晏抬手接住,挑眉疑惑看他,陈子奚头也不抬地配药,声音还是清清朗朗:“怕江大侠哪天死外面,我先做个准备。”

 

江晏后来用了一回,发现不仅止血快还带镇痛,甚至附有消除疤痕的功效。他心知这是上好的药材,说不定是陈子奚自己的珍藏。想不出合适的报答遂拎了北方的烈酒来和陈子奚喝,三杯下肚陈子奚的脸有点泛红,扇子一展就遮住薄唇只露出一双眼睛。

“哎,江晏,北方的酒和南方的,喝起来是不是总归不一样。”

那时候江晏没去过江南,他对江南的初印象全部来源于陈子奚和陈子奚的酒。他以为江南就是这样的柔情似水,有些调笑有些认真,温温软软地就把人缠裹进去。陈子奚总是在他身后恰到好处地一甩扇子送出一道水波纹,清润的感觉浸透全身,他于是抬手一剑穿心,收剑时挽个漂亮的剑花,把水波搅出几分动荡。

不是水,那就是风。清风拂面的风,却如春寒般料峭凛冽。初识不久他当真以为陈子奚只有一身好轻功和好医术,遇敌时自顾不暇还要分神去看那人受没受伤,却见白衣公子敛了调笑神色一挥扇便起一道风墙。江晏一愣,没留神一羽箭矢从小臂擦过,血还未流出就被水波堵了回去,陈子奚转了转扇子:“江晏啊,打架还能分心?”

 

后来陈子奚倒在他面前,血流了满地也沾湿了他的双手,温柔乡的高楼轰然塌陷。那之后陈子奚回了青溪:他快马加鞭送回去的。把人放下时意识有点模糊的陈子奚还往他怀里塞了几两碎银子,江晏攥着那些银块,小小的硌在手心为数不多的软肉上。他逼着自己不再回头,抱着孩子翻身上马,听见背后陈子奚说:“江大侠,一路保重。”

这之后陈子奚没来找过他,不知是何缘由。几年时光一晃而过,襁褓里的婴儿也逐渐长开了身形。再过段时间离开那个孩子他去过一趟江南,好风好酒醉煞人,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演得出儿女情长肝肠寸断。他心想陈子奚果然还是江南,轻飘飘地朝他扯出一个苍白又带着血气的微笑,就这样用扇风和他告别。这样温和的别过却让人那么心酸。

江晏出远门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刻意去寻找玉山君的名号,但抓着青溪弟子还是会忍不住打探陈子奚的消息。他想只要知道这个人活着就可以,江湖本来就是这样的地方,人情最厚重也最浅薄:一个浪头拍下来,再浓的感情也会散。

可他没想到还会再遇到陈子奚。

 

被仇家盯上时江晏并不太意外,他仇家不少,也分不太清是哪一个,总之杀光就是。但人数的确有些多,杀完了自己身上也是几道深深的口子。江晏叹了口气摸出陈子奚给的药——这是最后一点——精准地倒在伤口上,止住血准备找个地方暂且休息。

不知不觉间他走进一片竹林,和自己居住的那里倒有些相像,里面居然也有一座木屋摇摇欲坠。他走过去正欲叩门,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江晏?”

那声音稍微有些抖,也因为岁月显得陌生。但江晏知道这是谁。

他回过头去,依旧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只是不动声色地放松了紧绷的肌肉,血就这样静悄悄流下来:“陈子奚。”

陈子奚一摇扇子,走近他就皱起眉,鼻尖颤了颤:“好浓的血味,你又上哪里惹回来这一身腥?”

江晏答非所问:“这是你的屋子?”

“我只是暂住。”陈子奚摇摇头越过他打开了门,“进来吧,爱逞强的江大侠,我看你还能站多久。”

 

在药香中江晏的眼皮慢慢沉下去了。他只能感觉到陈子奚起身时衣料轻微的沙沙声,偶尔有木柴啪嚓作响。陈子奚的手搭在他额头上,探明没发烧后松了口气,想使力弹这人一个脑瓜崩,指尖触及冷汗涔涔的皮肤又收了力道。他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他们的关系还有没有从前那样亲近。

最后他只是转回去煎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锅子里咕嘟咕嘟冒泡,他赌气扔下去一把黄连。江晏仍在熟睡,却总是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眼看就要压到伤口,被陈子奚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陈子奚有心给他点个穴让他别动,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低低的笑声就融在翻滚的药材中。

江晏闭着眼睛说:“你笑什么。”

陈子奚一开扇子:“哟,醒着呢。”

“没醒。”江晏道,依旧合着眼皮打定主意不睁开。连日奔波着实劳累,在陈子奚身侧萦绕的药味中反而能睡得更好。身在江湖很难不贪图这一隅偏安,手指轻捻,碰到陈子奚为他缠好的绷带。他突然有点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以前是不是还一样,是不是也被绷带缠裹得像一颗粽子,陈子奚还会不会一边笑着一边解开布条,手指就带着点冰凉的药膏在伤口上抹开,把疼痛卷成更细微的痒。

可是陈子奚的手慢慢移下来就盖住他的眼睛,长睫扫着手心触感很奇异。“睡吧,江大侠。”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有哄骗力,不像以前那样张扬,倒更有风范。江晏心想多年不见陈子奚也厉害了,这样出去定是不会再有人说他赤脚郎中,这样想着又坠入了梦。

醒来之后陈子奚已经走了,留下一张很潇洒的字条和一堆药材,捆成包的装在小瓷瓶里的都有,还有一卷新绷带。这人还很有情调地放了点纸笔,江晏扶额,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文化水平就那样。细细一琢磨觉得陈子奚是想让自己写信的意思,拿过字条一看,赫然一个龙飞凤舞的地址。

 

江晏去江南的时候其实没碰上陈子奚,他只是走了一遭,心想生他养他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吗,难怪能养出来一个总是带笑的家伙。但他甘愿与天下为敌的恣意与这秀美水乡又不太相称,倒更有北方的味道。

其实人都是南北方的结合体吧?江晏思索着,伸手接了一片柳叶,柔柔地搭在他的指腹,又随着风摇摇晃晃飘走。他忽然有点想陈子奚了。

当格
很喜欢封神演义的小细节,就整了...

很喜欢封神演义的小细节,就整了个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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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

求求这组图的原作者,和高清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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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上之血

本月(67话)帕帕拉恰图透

感谢市川老师给了可喜的三格,跌宕又暴虐的本话剧情里只有他和他的颜值还是那么稳

本来猜可能只有一个像素大小

帕:谁再说我眼睛小我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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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王子的花言巧语,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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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回地球我球球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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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王子的花言巧语,帕:




你快回地球我球球你了 

白桦与红霞

《鲜花的山岗》第一章

本文连载于2012-2013年间,此次重发有改动。

                            鲜花的山岗

 

               ...

本文连载于2012-2013年间,此次重发有改动。

                            鲜花的山岗

 

                  殊死的战斗不是为了荣耀,

                  而是为了大地上的生活。

                                   ——《瓦西里·焦尔金》

 

                               (一)

       在他头顶是铁钉似的群星。白天,伊比利亚的春日骄阳将它们冶炼得滚烫。夜里,在黑沉沉的海水中淬过火之后,它们又飞上了高高的夜空,闪耀着寒冷而锐利的、铁的光芒。

       眼泪般咸涩的飞沫直溅到他的脸上,这亲人似的、祖国的海水呵。他向着大海迈了一步,左手指缝间的一根火柴上,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烈焰,右手则小心翼翼地为它挡着风。他觉得自己好像西班牙的最后一个儿子,而他十九年来借以生活和为之生活的一切,此刻就燃烧在他的双手之中。

       刹那间,他借着火光看清了面前那人的模样。在那高傲而坦率的额头下,一双浓眉犹如海鸥起飞时展开的双翼。于是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人的骨骼是礁石,血液是海水。较为白皙的面孔表明了这人不是西班牙人,而是生长在北方某个阳光更为柔和的国家。而那披着油布雨衣的身躯,连同脚下低矮的渔船,都隐没到火光所照耀不到的暗影中去了。

       “亚瑟·柯克兰。”他感到一只结着薄茧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利物浦人,在雅拉玛河谷打过仗,当时隶属于第十五国际旅。”

       他激动起来了,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感——感谢你——你们的一切,为了西班牙……”西班牙。这即将远离的祖国的名字,仿佛一把柔软的刀子哽在了咽喉。

       “为了西班牙。”亚瑟低低地重复着他的话,“我们从全世界来到这里,和你们并肩战斗。如今你们要离开她,到全世界去了。假如有人向你问起西班牙,你怎么回答?”

       一瞬间他攥紧了粗布行囊的背带。就在这时,从亚瑟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沉重而粗砺的声音,代替他作出了回答:“我们就告诉他们:西班牙流尽了血。”

       直到这时,火光才向他勾勒出甲板上那些神情严肃的人们。他们和他一样,都有着深色鬈曲的头发和晒黑了的脸庞。这是些名叫费尔南多、塞尔吉奥、何塞、胡安、彼列罗的普普通通的西班牙老乡,来自瓦伦西亚、阿尔巴塞特、马拉加、马德里、格拉纳达等地的城市和村庄。他和他们一样,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踏不上西班牙的故土了。

       这是1939年3月29日的深夜。就在前一天,佛朗哥的军队开进了瓦伦西亚和马德里。许多年后,史学家们会说:“那一天西班牙共和国最后失败了。”可是那些参加过共和军或国际纵队的老战士,则会固执地重复:“西班牙共和国没有失败,她只是流尽了血。”

 

       “别了,祖国!”安东尼奥跳上了这艘并不很大的渔船,双手紧紧地扣住了船舷。于是一切都留在身后了。仿佛从来没有在马德里迎接过国际纵队的弟兄,从来没有在雅拉玛河谷埋葬过战友们,从来没有在瓜达拉哈拉搂着枪睡过觉,从来没有埃布罗河谷那令人心碎的撤退!

       有的只是黑沉沉的地中海,以及将要长久地陪伴着他们这些流浪者的、大海般广漠无垠的孤寂。

       忽然,透过仿佛是被海风模糊了的眼睛,他看见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踏过沉重的波浪,向着他们的船飞奔而来。马背上坐着一位身披中世纪盔甲的瘦削老人,激动不安地朝他挥舞着盾牌和长枪。

       “到哪里去,孩子!”老人长长的白胡子在胸前飘扬,清癯的面容老泪纵横,“我的每一次冲锋都以失败告终了,可是你,孩子,为什么不和祖国留在一起!”

       “原谅我吧!”安东尼奥微微翕动着嘴唇,“我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生锈的长枪折断了。老人伸出骨节突出的温暖的手,拂拭着年轻人眼角那冰冷的泪珠,自己却毫不羞愧地号哭着:“西班牙!我的西班牙啊!”

       刹那间,老人和瘦马都被漆黑的海水吞没了。而安东尼奥将母亲缝制的粗布行囊紧紧地搂在怀里,那里藏着一本破旧的《堂·吉诃德》,看不见的字句正挨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

 

       “要烟吗,年轻人?”身边一个操着阿拉贡省口音的敦实汉子问他,而他飞快地擦了下眼角,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烟荷包扬了扬,勉强笑了一笑:“不,我自己带着烟末儿呐。”

       同行人拍拍他的肩膀,将一张小纸片儿塞进他手中:“有就好,自己卷点吸吧。无论什么样的痛苦,抽烟总是能抽掉的。”

       安东尼奥默默地将烟荷包解开,将少许烟末抖到纸片上卷好。点燃的烟卷一下子照亮了荷包的模样。这小东西已经陪伴他两年多了,还是从1937年春天,慰问信和援助物资从世界各地寄往共和国守卫者手中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刚从马德里的学校里奔赴前线的中学生,为了装作老兵的架势而学会了抽烟。这不知从哪个国家寄来的小小的烟荷包啊,寻常的家用花布上,用红丝线绣着这样的字迹:

       “给西班牙的小雄鹰:致以青春的敬礼!小白鹤。”

       也许是为了这句激荡着青春热情的赠言,在许许多多的礼物中,年少的安东尼奥偏偏就挑中了这一份。后来,每当战斗艰苦而需要韧性支持的时候,注视着这不知由何地何人捎来的问候,他就明白:在西班牙以外的国家里有那样的人,他们的心彼此挨得很近。

       “我们的安东学会抽烟了,是大人啦!”后来牺牲在埃布罗河战役中的父亲,曾经这样说过。

       “是的,我是大人了。”他低低地、清晰地对自己说,将点着的烟卷放到嘴边。

 

       那时安东尼奥才十九岁,尽管他已经在祖国的战场上沐浴了两年的炮火,可是很多事情,他还不能理解,不能想象。那时他也不会知道:就在那远远留在身后的、祖国的海岸上,久久地站着他的母亲——普普通通的西班牙妇女玛丽娅·卡里埃多。

       母亲用命令的口吻庄严地说道:

       “上帝,不要让死神的手伸向我的儿子!”海风将她的命令吹向无边无垠的黑夜中去。接着,就像海燕鼓起翅膀一样,母亲展开双臂,向前匍匐在冰冷的礁石上,仿佛要凌空飞过地中海,和背井离乡的儿子那严峻的命运在一起。

       “上帝,你可要听着!我的宝贝名叫安东,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埃多!我,玛丽娅·卡里埃多,是他的亲娘!我的宝贝,他不肯让我来海边送他上船,不是因为他对妈妈狠心,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在最后一刻扑进我的怀里!

       “我将永远为他的征途祝福,我的小雄鹰,愿命运不要折断他的翅膀……”

涂土图兔
在这边也开一下号~后续会把其他...

在这边也开一下号~后续会把其他作品也搬过来,🍠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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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磐津

70

【不是剧情角色分析,是灵魂呐喊加情书(不)】

帕帕拉恰这个角色的悲剧色彩在于它有学识有领导才能有魅力有武力值,它果断可靠温柔心细,形貌上还生得颇具气势,可如今给人的感觉是所有它拥有的这些价值似乎同它的灵魂毫无关联,所以它们最终都不被它为己所用。它迄今为止更像被推上某种位置或角色,但它总可以处理得很好。这也使得它内在的矛盾性被这种安心感或说过于醒目的价值掩盖,而求而不得不可怕无所求才使我不知所措,可能毁灭真的是唯一令它轻松的方式,这种认识比它被水银糊脸还令我痛苦。
可我又不禁觉得它这样多好,岂不这样才好,它的虚无和自我缺失令我着迷,它的美既可以鲜明如其容貌亦可以抽象如其内核,以至于我快要因爱生恨,看...

【不是剧情角色分析,是灵魂呐喊加情书(不)】

帕帕拉恰这个角色的悲剧色彩在于它有学识有领导才能有魅力有武力值,它果断可靠温柔心细,形貌上还生得颇具气势,可如今给人的感觉是所有它拥有的这些价值似乎同它的灵魂毫无关联,所以它们最终都不被它为己所用。它迄今为止更像被推上某种位置或角色,但它总可以处理得很好。这也使得它内在的矛盾性被这种安心感或说过于醒目的价值掩盖,而求而不得不可怕无所求才使我不知所措,可能毁灭真的是唯一令它轻松的方式,这种认识比它被水银糊脸还令我痛苦。
可我又不禁觉得它这样多好,岂不这样才好,它的虚无和自我缺失令我着迷,它的美既可以鲜明如其容貌亦可以抽象如其内核,以至于我快要因爱生恨,看它如是时心生的愤懑和无力就如沟口面对金阁寺。我以我痛苦的内心称颂它。不称颂其作为,只称颂美。

我向它求婚(不要

年初起写的有关它的东西都多少带着这种自我舍弃式的献身调调,被敲实本应感到高兴,至少这意味着解读方向没错,但料想外的是难过更占上峰。因为我意识到确实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解救它,甚至包括(我自己的)二次创作。我不是那种喜欢看角色受折磨的作者,即便苦难会令它们熠熠生辉。我很心软,我希望我喜欢的角色能在我笔下的if里得到它想要的,能选择它认为幸福的生活。不过帕帕啊——うん、無理だね。どうしようもない。ていうか。どうすればいいの。
而比较可笑的一点在于我最初被它吸引也是因为那些与它灵魂无关的“价值”,我喜欢红色,喜欢红发,喜欢强而自信的角色。其实这些直到现在也不算是改变了。可我无法再忽视它的灵魂。即便窥探到了,也仍然只能喜欢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喜欢它就像喜欢那些洞,逐渐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它还是深渊。

好吧我语无伦次了呜呜其实这么一大串我就是想说我很感激市川老师创造出如此令我着迷的艺术品,我许久没如此被某个角色激发灵感……无论是描绘它喜欢它还是为它痛苦都是快乐的。其实在喜欢宝石前我几乎没怎么写过这样的文字,因为我嫌丢脸嫌矫情,不过现在没空顾及羞耻了,我要把心情记录下来,等哪天摆脱这份情绪后再来嘲笑或羡慕过去沉迷某个石头人并为其幼稚地真情实感的自己也不迟,也就是俗称黑历史(不

因为它如此的丧搞得我也丧了,但其实70话我整体还是快乐的,与其说我被剧情凌迟了才这样哭唧唧不如说是因为我被我爱石展现出的哲学性和艺术性刺伤并难以自愈。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这里但是总觉得非常对不起……总之祝各位今天愉快!

休一云


最强宝石波尔茨也有过年少轻狂的阶段——他刚出生那几年心智尚未成熟,天性使然,经常冒险做事。

凡是发生了什么事,伊尔洛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半天,没用,波波头发一遮,不听。

山穷水尽的伊大哥只能去求助于刚睡醒的帕帕。

帕帕听闭,当天晚上招呼不打就跨进波尔茨房间,脸上挂着和蔼慈祥的长辈微笑,似乎马上要进行彻夜谈心的样子,房间主人立即闭上眼睛装睡,压根没打算理。

结果帕帕二话不说,左右手一起,把房间里的水母灯一只不留全部扛走。

年轻的波波差点吓裂了,想追追不上,帕帕抱着几盆水母跑得飞快,直接放到伊大哥房间里晾着,他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哥旁边,等波波过来,说不听话就不给带走。

从那天起,波波对面...


最强宝石波尔茨也有过年少轻狂的阶段——他刚出生那几年心智尚未成熟,天性使然,经常冒险做事。

凡是发生了什么事,伊尔洛都要苦口婆心地劝半天,没用,波波头发一遮,不听。

山穷水尽的伊大哥只能去求助于刚睡醒的帕帕。

帕帕听闭,当天晚上招呼不打就跨进波尔茨房间,脸上挂着和蔼慈祥的长辈微笑,似乎马上要进行彻夜谈心的样子,房间主人立即闭上眼睛装睡,压根没打算理。

结果帕帕二话不说,左右手一起,把房间里的水母灯一只不留全部扛走。

年轻的波波差点吓裂了,想追追不上,帕帕抱着几盆水母跑得飞快,直接放到伊大哥房间里晾着,他自己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哥旁边,等波波过来,说不听话就不给带走。

从那天起,波波对面长辈时尊敬了很多。

特别是帕哥。

烷了个烷
这两个什么小可爱啊呜呜呜呜摸一...

这两个什么小可爱啊呜呜呜呜
摸一张,吸爆小细胞😭😭😭

这两个什么小可爱啊呜呜呜呜
摸一张,吸爆小细胞😭😭😭

喜喜果
从小就很酷 这一集太可爱了!

从小就很酷

这一集太可爱了!

从小就很酷

这一集太可爱了!

白桦与红霞

《鲜花的山岗》第三十一章

 
      据说,在年夜里倾诉的梦想都能够实现。这一夜人们坐在篝火前,从1943年一直说到1944年。比方说,想要放开肚皮吃一顿烤鹅;又比方说,想要去城里头等的剧院看《茶花女》;再比方说,想要抱上一百朵玫瑰花,敲一敲中学女同桌的小窗。

       “都挺美的,只是都得等到打完仗以后再说。”第二支队的爆破专家班比诺总结道,“所以,只消一个梦想就成啦——让德国人在新年里见鬼去吧!”

      ...

 
      据说,在年夜里倾诉的梦想都能够实现。这一夜人们坐在篝火前,从1943年一直说到1944年。比方说,想要放开肚皮吃一顿烤鹅;又比方说,想要去城里头等的剧院看《茶花女》;再比方说,想要抱上一百朵玫瑰花,敲一敲中学女同桌的小窗。

       “都挺美的,只是都得等到打完仗以后再说。”第二支队的爆破专家班比诺总结道,“所以,只消一个梦想就成啦——让德国人在新年里见鬼去吧!”

       “嗨,这话倒不假。可是瞧你说的,就好像咱们的基尔伯特不在似的。”

       “我不管基尔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我一向有话直说。德国人干了那么多坏事,迟早有一天要和他们算总账。走着瞧吧,到那时他们几十年都不好过。”班比诺用两根手指夹住烟卷,煞有介事地指了指基尔伯特,“咱们这位伙计,算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一个啦!不然怎么会和我们坐在一起,是不是,基尔?”

       基尔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小到大,已经有九百九十九个人夸奖过本大爷聪明了。再加你一个也无所谓。只是你犯不着把全体德国人都树成靶子。我们不仅有希特勒,我们还有巴赫、黑格尔、叔本华、歌德、席勒、海涅。”他满怀骄傲地数出这些永垂不朽的名字,“你要是想听,本大爷还可以给你举出更多。”

       “果真是大学生先生,可这儿又不是课堂!”班比诺伶牙俐齿地反驳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对不起,提到德国人,我首先想到的只能是希特勒。我敢打包票,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顺便说一说,当年几乎是全体德国人,真心实意地把他选上台的。基尔,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更清楚。算啦,别计较了,我可从没把你划到那一拨里去。”

       这时弗朗西斯建议大家轮番讲笑话,并率先说了个“典型的巴黎段子”,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只有基尔笑不出来。他明白副旅长好心为他解围。他也知道班比诺的妻儿都死在了德军的枪口下。当轮到他逗乐的时候。基尔做了个鬼脸,不以为然地揶揄道:“找错人啦!难道你们不相信:在巴黎一个晚上流传的笑话,比整个德国一个月流传的还要多吗?”

 

       篝火渐渐地弱了下去,有人招呼基尔伯特拿一本书过来引火。

       “别烧书。”他迎着飞絮似的雪片站起身来,“本大爷现在就去林里砍柴火。”

       “你会把自个儿冻坏的!又不是在学校,成天背着那么些书,不如腾出空来。”

       “随你怎么说。要是烧起书来,咱们可就变成野人了。”他固执地回答。

       那是他亲手从指挥部的废墟里挖出的书,总共只剩六本。数学著作被他送给了娜塔莎;但丁、彼特拉克、马基雅维利和一本电气安装工手册,始终被他装在随身的背囊里。还有一本德文原版的海涅诗选,正安稳地藏在他的怀中。德意志的哪一个少年维特,不曾在钟情时默诵过海涅的诗篇?德意志的哪一个少女绿蒂,不曾在怀春时低唱过海涅的歌谣?

 

       ……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从小,孩子们被教导要热爱祖国的语言。可是,只有当孩子们第一次为祖国的文学作品热泪盈眶之际,他们才会明白:世界上没有别的话语,能够比祖国的语言更准确、更丰富、更美丽。

       基尔伯特·贝什米特过九岁生日的时候,德国正在空前的大萧条中艰难地前行。那天,在洪堡大学任文学教授的外公,特意从柏林乘火车到慕尼黑,将一本海涅的诗集送给天资聪颖、喜爱读书的外孙。

“在我遥远的德国境内

高山耸立峰峦起伏,

在沉寂的山岩之中

生长着钢铁可做战斧。

 

在我遥远的德国境内

耸立着橡树森林,

最高的橡树茎上

生长着战斧用的木柄。”

       正是在那一天,基尔平生第一次自觉地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德国人。晚上,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将诗人的绣像小心翼翼地描画在了日记本的扉页。

“我亲爱忠实的德国!

你也将生出这样的好汉,

他将挥动这柄战斧

把那折磨我的毒蛇斩断。”

       灯光在窗户上映出他稚气而痛苦的面庞。九岁,对于痛苦而言还太早、太早了。可他是德意志的孩子,而德意志的痛苦已经太久、太久了。海涅写下这首诗,是在一百年前;而这首诗讲述的故事,还要追溯到九百年前的卡诺莎……

       孩子的心是淳朴的。只要有一团火光在黑暗中燃烧起来,他就能像飞蛾似的扑过去,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1933年春天,十三岁的基尔乘火车到柏林外公家小住,不仅是为了见识首都的风光,更有一个宏伟的愿望埋藏在心底:投身到德意志复兴的最前线去。还在慕尼黑老家的时候,他守在收音机旁听着元首激情澎湃的演讲,觉得亲爱忠实的德意志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样一个挥动战斧的好汉!

 

       他至死也不能忘记1933年5月10日的夜晚。柏林的大街小巷都流动着燃烧的火炬,每一团火焰下都有一张兴奋的青春面庞。走在最前面的是基尔伯特·贝什米特。大学生们看他年纪小,就体贴而鼓励地让他打头。

       《德意志高于一切》的歌声一直唱到贝贝尔广场,那里堆着成千上万册书,全都是从洪堡大学的图书馆里搬出来的。不久以前,青年学生们还将它们爱惜备至地捧在手心;可是在那一夜,他们将手中的火炬全都投向了书堆。

      街上开来了一辆辆卡车,陆陆续续地运来了更多的书。第一个跳上车去把书投向火堆的,正是基尔伯特。为此他简直可以受到元首的表彰,可忽然间有人攥住了他的脚脖子,狠狠地一拖,让他直接摔在了地上。脸颊火辣辣地挨了两下。一向以他为荣的外公站在他跟前,面色铁青,通红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瞪着他。

       “混帐东西!干了些什么!”

       “这是为了德意志祖国!”他挺直了脊梁,又委屈,又骄傲。

       “德意志祖国被你给烧掉了!”外公冲着他吼道。就在这时,前边一个高挑的大学生转过头来,认出了自己的老师。

       “施莱格尔教授,您一向爱护我们,我们也一向尊敬您。”大学生彬彬有礼地说,一边把一本爱因斯坦的著作扔进火中去,“您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可是您要明白,这是为了德意志祖国。”

       “德意志祖国需要你们把左拉和纪德给烧了吗?”外公惘然若失地看着大学生从卡车上拿起两本新书。

       “因为他们不是德国人。”大学生干脆利落地回答,左拉和纪德随即化作了烟与灰。

       “布莱希特和托马斯·曼是德国人……”

       “他们不赞同元首,而元首就是祖国的利益。”

 

       “这是海涅!亨利希·海涅!”当大学生再次从卡车上抓过一本书的时候,外公忽然疯了似的大喊起来,“难道你们不是读着海涅的诗长大的吗!耶稣基督啊,放过海涅吧!”

       就在书皮上,童年时描画在日记本扉页的端庄面容,正严峻而忧伤地望着基尔。他愣了片刻,随即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想要把书抢过来。

       可是大学生已经扬起了手臂。海涅在烧红了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绝伦的弧线,火堆顶端刹那间跃出一簇高高的火苗。年轻的人群为这奇美的景象欢呼不已,焚书仪式慢慢变成了一项花样百出的投掷游戏。

       “我三岁时就会背海涅的诗了,所以现在要亲手烧掉他,来向德意志祖国赎罪!”大学生坚定地、依旧彬彬有礼地对着惊呆了的祖孙俩说:“海涅是犹太人!”

       ……过了许久,基尔才敢抬头看一看外公。那张须发皆白的面孔迎着冲天的火光、沸腾的人群和飞旋的纸灰,好像中世纪那些被判处火刑的受难者。一小块烧焦了的纸片失魂落魄地飘过来,正好落在外公的脚下。

       “捡起来,孩子。”他听见外公嘶哑的声音,“读给我听……”

       他俯身拾起纸片,觉得好像是在拾起自己的骨灰。这是海涅在大火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不过是前奏,在焚毁书籍的地方,

最终也会焚毁人民。”


【注】

1、”在我遥远的德国境内……“出自海涅《新诗集》。该诗讲述了1077年的”卡诺莎觐见“。

2、1077年1月,时年21岁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希四世,前往意大利北部的卡诺莎城堡向教皇“忏悔罪过”。在暴风雪中乞求三天三夜后,亨利希四世才得到教皇的原谅,此后,“卡诺莎之辱”在西方成为屈辱投降的代名词。

3、1933年5月10日,柏林洪堡大学的纳粹大学生联盟,从洪堡大学老图书馆中搜出2万多本图书,扔到贝贝尔广场上付之一炬。

4、”这不过是前奏……“出自海涅《阿尔曼索》。1995年5月20日,在贝贝尔广场落成了焚书纪念遗迹。其中一块铭牌上就刻着这两句诗。

白桦与红霞

《鲜花的山岗》第三十章

  
     将来有一天,第一突击旅活下来的老战士们,会坐在安乐椅上,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在他们那习惯了温暖房间的衰老身躯里,将永远留存着1943年的冰霜。这一点冰霜就像人的脊梁骨那样坚硬,永不消融。

       那年冬天,人们在山洞里布置了指挥部,在冻硬了的大地上挖出土窑。人们想方设法地联系那些同情游击队的工厂主和农场主,把寒衣和面粉运到根据地里来。如果可能,就下山袭击法西斯的补给车队——然而这样的机会很少,也很难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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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来有一天,第一突击旅活下来的老战士们,会坐在安乐椅上,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在他们那习惯了温暖房间的衰老身躯里,将永远留存着1943年的冰霜。这一点冰霜就像人的脊梁骨那样坚硬,永不消融。

       那年冬天,人们在山洞里布置了指挥部,在冻硬了的大地上挖出土窑。人们想方设法地联系那些同情游击队的工厂主和农场主,把寒衣和面粉运到根据地里来。如果可能,就下山袭击法西斯的补给车队——然而这样的机会很少,也很难成功。

       有一回,罗维诺在山谷里用石块砸死了一只冻得神志不清的山鸡。鸡肉留给了妇女和伤病员,男子汉们每人只分到一勺汤。就是这么一小勺,让基尔伯特意犹未尽地品了许久,活像是在享受一杯上等的佳酿。

       “嫉妒本大爷吧,姑娘!”他向着丽莎探过身去,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真的,鸡汤比鸡肉味美多了。”

       “好一个自作聪明的骑士,骗谁呢!”吉卜赛姑娘放下啃了一半的鸡翅,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把味道更好的东西留给自个儿,这就是骑士做的事情?”

       “眼馋了吧。可凭什么要把汤留给你?你又不是本大爷的媳妇……”

 

       尽管人们习惯了以黑面包和玉米粥度日,可是谁也没有忘记肉的滋味,就像谁也没有忘记即将到来的新年一样。

       一生中还能有别的什么时候,能够比孩提时代更加盼望新年的降临?游击队员们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记忆中的童年自有不同的模样——有的枞树上缀满了昂贵的礼物,有的枞树只能以朴素的针叶触碰冻裂了的小手。然而,无论对于富孩子还是穷孩子,碧绿的新年枞树都仿佛在许诺:这一年将有新的幸福。哪怕后来生活狠狠地欺骗了每一个人,人们也会记得自己曾无邪地相信过……

       这是1943年的最后一个清晨,罗维诺决定再到山谷里去碰碰运气。

       山谷里铺满了昨夜落下的白雪。也许是白雪把蓝天洗净了,也许是蓝天把白雪洗净了,目之所及一片晶莹剔透的光辉。罗维诺伸手撑在一株高大的云杉树干上,指头感觉到了粗砺的树皮和袭人的寒气,微微发痛。只有死人和冷酷无情的人,才感觉不到痛。

       仿佛就是为了再见一见这白雪覆盖的山谷,再摸一摸这粗糙冷硬的树皮,当初他单枪匹马地从敌人的掌心里逃脱出来,就是值得的啊。

       “发什么愣?”

       云杉树枝上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洒了他一身。他如梦初醒地转过头去,正看见安东将手撑在树干的另一侧。两三片雪花儿缀在微翘的睫毛尖上,眼看着就要融化了。

       “瞎咋呼什么!我好好地听着山鸡的动静……全让你这傻子给吓跑啦!”

       安东大笑起来。别说山鸡,就连熊瞎子都会被这笑声给吓得逃之夭夭的。

       “别强求,小家伙。天寒地冻的,上回没准儿是你撞大运了……”

       “你瞧不起我!果真是自以为是的城里人,明明什么都不懂……”罗维诺富于自尊地抬起了下颌,“小时候没有在山里游荡过的人,也好意思谈论山的事情?”

       他看见了安东迷惑不解的神情,觉得无比自豪。富足也好,贫困也好,童年至少应该有一段记忆,能让人在多少年后还能够拿出来炫耀。比如说踩着松软的积雪,跟爷爷一起进山打猎……尽管罗维诺九岁以后就住在城里了,但是就冲着这一段经历,他将永远骄傲地宣称:自己是在维查利雅的山沟沟里长大的。

 

       永远忘不了那白雪薄铺的青石小路,多少维查利雅人踏着它进山出山。不管天气多冷,只消爷爷披上大衣,拿起猎枪和网子,轻轻地打个唿哨,罗维诺一下子就会蹦到雪地里去了。

       就像所有的小孩子一样,那时罗维诺有一百只眼睛和一百只耳朵。他看得见狐狸在灌木丛边留下的脚印;也看得见跳来跳去的知更鸟那鲜艳的胸脯。他听得见寒风在树梢掠出一阵嘹亮的口哨;也听得见啄木鸟耐心的笃笃笃笃,这啄木声会抖下一片干爽刺人的雪粉落到衣领里。

       真想摸一摸爷爷那支棒极了的猎枪啊!可是爷爷说了,七岁的孩子摸枪太危险。他有点委屈,心想如果是费里西安诺的话,爷爷一准儿就答应了。但无论是费里、契亚拉还是爱丽丝,可都更愿意比一比谁堆的雪人最漂亮。

       有一次狩猎将永远留在他的心里,即使连安东也不告诉……那是整整十五年前的除夕,爷爷再一次拒绝了罗维诺学枪的请求。趁着爷爷搜寻猎物,他偷偷地跑开了,决心要向爷爷证明:即使单枪匹马赤手空拳,他也一样能行。他在自己的雄心中沉醉不已,连蹦带跳地扑向雪地上窜出的兔子、小鹿和山鸡。他什么都没有逮着,却不知不觉地跑出了很远……当他觉得疲倦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山谷里忽然就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他看不见爷爷,看不见维齐,看不见家。他在雪地上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跑着,从前听说过的那些鬼故事,全都涌到脑海里来了。他真想大哭一场,可是这样的话,泪珠儿大概会在脸上冻成冰的……就在那时,从不知什么地方扑棱棱地飞出一只山鸡,落在他面前的雪地上,红尾巴绿胸脯衬着白雪,真漂亮。

       一瞬间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罗维诺蹑手蹑脚地靠近前去,屏住了呼吸,心却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山鸡睡意朦胧地唠叨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忽然,他跳起身来,牢牢地将它扑在了手心。

       他所在之处是个小小的斜坡。咯咯乱叫的山鸡扑腾着翅膀,和他一起滚了下去。他的脚脖子崴着了,脸颊被雪地里探出的一根小树枝划了个口子。然而狂喜和骄傲却烧透了他的心:这是他自己的第一次狩猎啊,这是他自己的双手从亚平宁,从世界得到的第一份宝物。

       就在那时,一双大手将他从雪窝子里抱起来,他的整个小小的身子都感觉到了一处温暖又坚实的怀抱。如果那时,他的年龄再大一点的话,罗维诺就应该能想明白:爷爷是从一开始就悄悄跟在他身后的,为的是要看一看他是个怎样的孩子。可是,他才七岁呀。他只能缩在爷爷的怀里,为了所有的恐惧和骄傲,也为了疼痛的脚腕和脸颊,毫不羞愧地放声大哭起来。山鸡温顺地伏在他的怀里,他的小手轻轻抚摩着它美丽的羽毛。

 

       ……整整十五年过去了,又是一个除夕。罗维诺在更远处的山里,和游击队在一起。爷爷在毁灭了的维查利雅,和奶奶的全部生命在一起。

       爷爷仍旧保留着那样的习惯,每天清晨在村前的矮坡上看着家乡的土地,就仿佛维查利雅的守护神。他年轻的时候确实俊美如同神祗,即使上了岁数也称得上漂亮。只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的模样终于和他的年纪一样老了。

       邻居家还有一座勉强算得上完好的房子,他就在那里住,总算是没有冻着。饥饿也没有来折磨他,他在自己家废墟下面的地窖里,挖出了足够吃一冬的面粉、黄油和鸡蛋。赫西丽雅从前总是说:什么时候他们家都不会饿肚子,除非女主人升天。瞧瞧吧,赫西丽雅,赫西丽雅,真是前村后庄头一个能干的主妇啊。

       罗慕卢斯就用自家剩下来的那个炉灶生火做饭。赫西丽雅从前还说过:家里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灶台。事实如此,灶台的历史和文明的历史一样长,灶台养活了整个世界。听听吧,赫西丽雅,赫西丽雅,别看你一个字都不认识,你那些朴素的语言中有过多少真理啊。

       新年越来越近,天气越来越冷,他却越来越离不开露天之下自家的炉灶了。他常常靠着砖砌的炉壁,感受着从中传来的暖意,然后就可以笑了。罗慕卢斯笑了一辈子,无论劳动、无论嬉戏、无论痛苦、无论欢乐。

 

       昨夜的积雪还没有消融,这天黄昏又飘起了朵朵白花。很快,毁灭了的村落连同辽阔的山野,都像新娘似的披上了美丽的白纱。新娘总是美丽的,即使是相貌平平的赫西丽雅,四十多年前在婚礼上那羞涩的一笑,比希腊和埃及的美人儿们还好看哪。

       罗慕卢斯仍旧倚在自家炉灶边,不舍得回邻居的房子里去。他仰头向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觉得它们全都是星星化成的。星星全都落在自家的老苹果树和老梨树上了。亲爱的两棵老树,还是当年新郎和新娘亲手种在窗外的。后来,他们的三个儿子在树上吃果子;再后来,就是四个孙儿孙女……

       如今,儿孙们全都在远方。但是两棵老树留了下来,在轰炸中屹然不倒,和罗慕卢斯在一起,和赫西丽雅在一起。到了来年春天,它们还要开花结果。即使那时,它们完不成这项使命了,可它们在四十多年里结出了那么多苹果和梨,总会留下一些种子散进大地。

       不,不要再想苹果和梨的事情了。今天是除夕夜,瞧这雪一直要下到1944年啦。来,小宝贝儿们,给爷爷奶奶唱支新年歌吧。契亚拉,小天使,你来打头!

       于是契亚拉唱起来了,那么清亮,像只小夜莺似的。她真漂亮,长大后肯定是个美女。然而美人儿的爱情多半不幸福,不,契亚拉会是幸福的那一个,毕竟她是我的孙女儿啊。

       堂弟妹们都跟着她唱。爱丽丝的声音温柔又恬静,真是个小乖乖。我觉得她这一辈子都会顺风顺水的,这么招人喜欢。费里的音色好、调子准,感情还到位,快赶上我在威尼斯听过的歌剧了。他是个有才能的孩子,要好好培养他……

       哈,我就知道罗维诺肯定要跑调。可是你听,他的声音多么倔强和固执啊,简直不是在唱歌,而是向全世界宣告有这么一个小男孩。你要知道,他七岁的时候就自个儿抓到了一只山鸡,他将来肯定会走过许多地方,做许多事情……

       新年好!维查利雅。新年好!孩子们。新年好!世界第一的美人儿赫西丽雅……

       白花般的雪片落满了罗慕卢斯的身躯。直到来年春天,白雪化了的时候,人们才找到他。那时,苹果花和梨花在炉灶上开成了一片嫣红洁白的朝霞。

白桦与红霞

《鲜花的山岗》第四章


       夜风刚刚将露水般的星星播洒到天上,绵延不断的亚平宁山脉就和脚边那收割过了的田野低声交谈起来。在这如同恋人的眼睛般深邃的夜晚,没有入睡的就只有群山、原野和游击队员。

       当这三个来自不同民族的年轻人终于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东方已经快要亮起来了。睡眼惺忪的树林忽然听见了一阵口哨般嘹亮的晨风,就立刻精神抖擞地将夜色抛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在那高高的树梢上面,渐渐地渗出了紫红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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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刚刚将露水般的星星播洒到天上,绵延不断的亚平宁山脉就和脚边那收割过了的田野低声交谈起来。在这如同恋人的眼睛般深邃的夜晚,没有入睡的就只有群山、原野和游击队员。

       当这三个来自不同民族的年轻人终于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东方已经快要亮起来了。睡眼惺忪的树林忽然听见了一阵口哨般嘹亮的晨风,就立刻精神抖擞地将夜色抛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在那高高的树梢上面,渐渐地渗出了紫红的光亮。

       基尔伯特依旧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地拨开低垂的云杉枝叶。于是星星重又化作露水,洇湿了他的肩膀。他偶尔能听见姑娘轻微的喘息声,知道她就紧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安东尼奥一定会让她走在中间,自己断后,好一个堂·吉诃德!“能干的丫头。”基尔伯特告诉自己,“能跳车,能干活,能赶远路,或许将来还能使枪。”

       他们经过了许多山岗和村落,有的村落只有五六户人家。人们端出新鲜的羊奶和面包,招待认识的游击队员和不认识的女郎。在一座名叫维查利雅的村子里,年过六旬却依然健壮的罗慕卢斯·瓦尔加斯老头不住地称赞着丽莎:“真是位迷人的女士!唉,我要是再年轻四十岁,就一准儿跪下来向您求婚。”

       “看看您自己吧,老爹!”基尔伯特拍着老罗慕卢斯的肩膀,“意大利人离不了这德性!从小男孩到老头儿都是些风流快活的家伙。”

       老头也不管丽莎了,他伸开双臂,将两个游击队员像亲孙儿一样搂到怀里来:

       “我说,小家伙们……上回弗朗西斯从这儿过,说罗维诺很好、很健康……等你们回去碰见他了,就说爷爷奶奶也很好,爷爷奶奶很想念罗维诺……”可是他又急匆匆地补充道,“嗯,用不着啦,他可不是小费里,听不得甜腻腻的话。”

 

       离开维查利雅村一个多钟头后,三个年轻人来到了一座高高的山岗脚下。

       “现在我们可算是到家了。”安东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吹起了口哨。从上山的一条羊肠小道边,立刻传来了回应的口哨声。道边的树丛里闪烁着哨兵威武而聪敏的眼睛,与此同时,基尔也吹起了同样的调子。大概,亚平宁半岛乃至整片欧洲大陆,有游击队员的地方,就有这首歌……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你也会唱?”走在前面的基尔忽然回过头来,专注地望着丽莎。

       她淘气地晃了晃小巧的头颅:“早说过啦,以前和你们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

       在岗顶一片杨树林环抱的空地上,坐落着一座废弃了的别墅。墨索里尼刚一垮台,原先的主人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加里波第游击队第一突击旅发现了这处宝地,将指挥部设在这里。这会儿正是午后,到处都有游击队员和衣而睡。他们有的打扮成农民模样,有的却像个商贩,有的穿着军大衣,还有的跟阔绰公子没什么两样。而那些醒着的人则在补衣服、打牌、擦枪或是压低了声音谈话。

       门忽然敞开了,安东尼奥快快活活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弟兄们!”

 

       人们从床上、桌子上、长椅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站起身,吵吵嚷嚷地围过来问好。两个骑士费力地挣脱出来,立刻就走上楼梯,在二楼的走廊尽头推开了一扇房门。他们的旅长、意大利人乔万尼·扎瓦多尼从安东手中接过那个宝贵的油布包裹,专心致志地听他们汇报在米兰的经历。

       汇报一向是基尔伯特的事。这个从前的慕尼黑大学哲学系学生头脑清楚,能够有条不紊地传达一切有价值的消息。他提到和“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员会”的接头;提到地下组织在米兰城内的活动;提到怠工和传单;甚至还提到火车上的法西斯醉鬼可能的去向。他唯一隐瞒下来的是他化身落汤蠢驴的事情,只简略地说在归途上遇见了个可信任的姑娘。

       “长期写日记有个最大的好处。”他曾向那些钦佩他记忆力的人炫耀,“时间久了,你的脑子也会像一本日记那样万全。”

       唉,可惜游击队的纪律不允许将最要紧的事情留在纸上。于是在山上的日子里,基尔伯特写在记事本上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但他早就想好:等到战争结束,他一定要出版一本关于北意大利游击战争的皇皇巨著。就让青春的记忆力和时间来一场赛跑吧。

       “米兰是个好地方。”扎瓦多尼沉思了片刻,“以后的活动里,她都会是意大利北方的心脏。话说回来,要让小彼得再往热那亚跑一趟,该见见面啦。”

 

       两个骑士下楼回到大厅,迎面而来的是嘻嘻哈哈的取笑。丽莎正站在一群游击队员中间高高兴兴地说着什么。准是把他们的狼狈相给抖出来了!就连娜塔莎,那个平日里总是淡漠而忧郁的俄罗斯姑娘,看上去也忍不住要笑呢。

       安东向来是管“加里波第游击队”叫国际纵队的。这支队伍总让他想起1936-1938年那些激动人心的岁月,想起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亲爱的人,他们将汗水和鲜血洒在了西班牙的原野上。如今,人类史上最为壮烈的战争的风暴,又将他们像种子似的播撒到了意大利北方的群山中。他们交流的时候以意大利话为基础,各自夹杂着五花八门的语言——最奇妙的是,他们完全听得懂。

       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从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向安东走来。在他那深栗色头发掩映着的前额下,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时而似乎藏着愠怒,时而又像是闪过一丝淘气的光芒。这人大概有二十一二岁光景,可是饱满的嘴唇边一缕似有若无的不耐烦,让他看上去还很像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这么说你从米兰回来了。”年轻的意大利人怀着显而易见的嗔怪开了口,“哼,可还是意大利人去接头会更妥当些。要不是你们出发的时候,我还在山下和桑德罗他们伏击法西斯的汽车!”

       安东带着好脾气的宽慰意味揽住了他的肩膀:

       “对不住啦,罗维诺老弟。我知道你想去看看费里西安诺的——你以前好像说过,你有个弟弟在米兰念书?” 

       “别瞎扯了,谁关心那傻小子在哪儿鬼混。”涨红了脸的罗维诺恼火地答道,“我——我只是想把北部的几个大城市都逛一圈而已……”

       “哦……罗维诺,你要不要抽空去维查利雅村看看?”

       罗维诺微微皱起了饱满的嘴唇。安东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心里明白罗维诺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家伙。

       “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会去的!不过是为了看望奶奶,才不是为了那个老头儿。”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子伸开双臂,右手攥着一只小篮子,好似小鹰一般飞下了楼梯,冒冒失失地撞在了什么人的身上。一片哄堂大笑之中,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到哪儿去!我们的彼得大英雄?”

       “秘密!”男孩子得意洋洋地喊着,冲了出去,顺便向靠在门边的娜塔莎吹了声口哨。

【注】

(1)1943年夏,墨索里尼统治垮台,意大利退出轴心国集团。南意大利由盟军控制,北意大利由纳粹德国控制。1943-1945年间,在德占区开展了广泛的游击战争。本文的主要故事背景就是这一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