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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光五一24H/2:00】长考

正文2.6w+,一发完。

HE/80年代中国棋院paro

上一棒 @孙黎黎冇鸭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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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着棋需要多久呢?

 

-1- 暮春


绕过北边长长的路障,再往南走两百米,就是春暮园。


清早刚下过雨,沿路的泥水被车流蹂躏过很多个来回,翻飞的到处都是,街边的冬青丛原本就不干净,被雨水洗过倒还算绿得新鲜,可往低处看,就又浑杂的不像样子。方圆市老城区的路几十年都没人修过,裂纹生了,就再铺一层沥青,两旁水泥的非机动车道,早年改下水管道的时候被翻起来过,被切割的痕...

正文2.6w+,一发完。

HE/80年代中国棋院paro

上一棒 @孙黎黎冇鸭梨 


——————————————————————

 

下一着棋需要多久呢?

 

-1- 暮春

 

绕过北边长长的路障,再往南走两百米,就是春暮园。

 

清早刚下过雨,沿路的泥水被车流蹂躏过很多个来回,翻飞的到处都是,街边的冬青丛原本就不干净,被雨水洗过倒还算绿得新鲜,可往低处看,就又浑杂的不像样子。方圆市老城区的路几十年都没人修过,裂纹生了,就再铺一层沥青,两旁水泥的非机动车道,早年改下水管道的时候被翻起来过,被切割的痕迹犹在,填补之后补丁一般突兀在路边上,像一块不平整的节疤。

 

不过没人在乎。

 

大抵是这些年旅游业也并不兴旺,近郊的几个古寺先后被开发成了景点,可惜现代人忙得两脚不沾地,一头扎进世俗的滚滚红尘,在奔向钱途的大道上飞驰得心无旁骛,回家的功夫都没有,更遑论出家。于是修路就成了市政关注的重要焦点,新城区的路早已被彻彻底底地翻修了一遍,路面平整,连道路上的黄白漆条都鲜艳得有些不切实际。施工的大锤高高举起,没有一展拳脚之前绝不好轻轻落下,于是挖掘机一路从城东开到了城西,一铲子掘开了老城区寡居已久的地面。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开那些积水的地方,一双白色的玛丽珍鞋被工地那排血肉横飞的泥水弄得面目全非,这倒不是因为我缺乏记者的职业素养,这本就不是该穿着出工的鞋,而今天也本就不是我应该出工的时候。我那个倒霉同事一大早就把一口刚出炉热气腾腾的大锅甩给了我,带着他那一肚子哀啭久绝的花花肠子去了医院,连受访人的电话和信息都没来得及发给我,就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然后他就和他那动辄如管弦般的肠鸣声一起失联了。

 

我盯着手机上的地址看了许久,终于从春暮园那几个显赫的大字底下看到了从前的遗迹,过去的那行被遮掩的名字缺斤短两地挂在门口石柱的长牌上,“方圆市棋院职工家属区”,这全称是我凭着常识推测出来的,它们在门牌上一个叠着一个,许多比划已先于字形脱落,就像一辆老式自行车,掉了铃铛、车筐和链子,仍然徒劳地维持着行进的姿态,站成了一排伤兵一样的营垒。

 

我忽然觉得这份残缺与陈旧来得格外合乎情理,老城区被逐渐废弃,是因为城市发展的洪流滚滚向前,而围棋被遗忘,大抵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发展”要求迅捷与效率,一种纪律严明的技术感,后来这种技术感变成狂欢,迅捷与效率不再是上工的速度,而成了下单的速度。刺目扎眼又短小精悍才是新闻盈利的诀窍,我们那个积重难返的老报社,仍然妄想着褪掉身上沉厚的旧皮,赶上技术发展的末班车,在这个暮春时节里脱胎换骨。我今天接下的这个漫长又无趣的人物访谈,想来也是报社改制减重时要卸下的包袱,但是将来的减重并不影响我此刻的效益,五斗米我都肯折腰,何况是三百块钱的稿费。

 

 

-2- 寻访

 

这个大院儿比我想象的还要深,穿过前面的几栋单元楼,就到了后面几排平房拉成的巷子。我要找的那位先生住在第三排,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里面种着一棵桂花树。那平房有两层楼,院子里还拉着长长的晾衣绳,几件老式汗衫挂在中央,另外还有两件严肃又整洁的衬衫,端正地有些不合时宜。

 

这房子的门窗都很旧,但设计得极为精巧,看起来颇有几分古意,我站在门口张望了半天,喊了好几声“您好”也没人答应,直到我悻悻地收起手里的笔记本,准备和我那三百元的稿费依依惜别的时候,身后才远远地传来一声吆喝,“哎!这位女同志,你找谁啊?”

 

我长到二十几岁,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女同志,我被这一声年代气息实足的称呼撞了个晕头转向,转了半天脑袋才找到声音的主人。隔着中间一条行车道,远处的大槐树的躺椅上坐着一个老人,他倒是没像那些平常人家都老大爷一样扇着蒲扇,我走过去定睛仔细瞧了瞧,竟是把做工精细的折扇,扇面上的一行字飞扬遒劲,文雅中还有几分杀伐之气。

 

“女同志,你找谁啊?”他又问我。

我低头看了看他身旁的棋盘,不懂这门技艺的门道,分不清是不是残局,只是看对面还放着一杯茶,心下想着必定不是他一人下的,但无论是谁,既是在下棋,我总归是没找错人的。

 

“请问您是时光老先生吗?”我弯下腰问他。

他合起扇子,懒懒地笑了笑,“时光是谁?没听说过。”

 

“就是围棋国手时光啊,他不是就住在三胡同吗?”

那老人斜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棋盘,又猛地坐起身,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你找他啊,他和他老伴儿出去了。”

 

“那……那您是?”

“我是这小区的……门卫啊!”他贼溜溜地转了转眼珠,那模样怎么看起来都有几分为老不尊,然后他就顶着这幅不怎么严肃的面孔,假模假式地问我,“你找时光干什么呀?”

 

“我是方圆晚报的记者,来找他老人家做专访。”

“嗨,他有什么好采访的,年纪一大把了,除了下棋啥也不会。”他不屑地摇了摇扇子,端起手边的搪瓷茶杯又喝了一口,然后把口中的茶叶啐在了地上。

“您和他认识啊。”

他扇子啪地一合,稳稳地砸在手上,“岂止是认识,我跟他那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您也别采访他了,他那人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太灵光,你不如来采访采访我,就他那点儿屁事,我门儿清!”

“您也会下围棋吗?”我看他在那摇椅上晃得优哉游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国手的朋友,更别说是国手了,可是我清早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走了一公里才走到这儿,不多装几个方块字回去,我的银行卡和脚底板没一个能答应的,于是本着“来都来了”的国际精神,我还是拿出我的纸笔,恭恭敬敬地坐下,把我这半个月了存积的最后一点耐心,拱手送给了这个四六不靠的老人。

 


-3- 来信

 

许厚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山里的时候,腿脚并不比多年后今早的我清闲许多。那时候山路更泥泞,行路更曲折,他平日里的膘肥体壮如今成了登山时候的负累,一身汗把身上的运动衫浸得湿透了,水印在他背后泅成一个湿漉漉的蝶形,活像一对隐形的翅膀。可是翅膀再大,也是隐形的,没办法在这个草木丰盛的六月天里拉扯着他飞过崇山峻岭。他那一对棕色边框的大眼镜就着汗涔涔的鼻梁顺势往下流,不知疲倦地印证着地心引力,他紧了紧身上的背包,想了想走之前立下的军令状,心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折这在半路上。

 

他去的地方是陕南蓝关山上的一个村子,村支书的女儿是他大学时候的旧友,那年年初,日本《弈天下》杂志社拿到了NFC电气公司的赞助,向中国发起了围棋擂台赛的邀请①。而在此之前,中日围棋也有过几次交手,1960年71高龄的日本棋手藤原宪作②来华交流,三十多局的对弈,只有中国棋手俞晓陽九段勉力赢下两局,余下二十多局均以战败告终。第二年,日本派来了54岁的女棋手伊藤美惠③,一举击败了包括俞晓陽,桑原,赵冰封在内的所有中国老一辈棋手,八战八捷。二十多年过去,八十年代的日本棋坛人才兴旺,群雄辈出,以日本近代顶尖棋手木谷实与吴清源的六个学生,以林原光一为代表,几乎包揽了当时日本国内七大赛的全部冠军。这次擂台赛的邀请,当然是本着促进两国友好交流的名义递来的,可是再榆木的脑子也晓得这封邀请函的来者不善,他们不是来比赛的,是来剃头的,他们要来用自己的棋锋验一验这二十年来中国人的脑筋是否有所长进。

 

 

中国棋院当年的那些老将如今廉颇老矣,新建的围棋少年班的小孩儿好些个连牙都没长齐,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教练朱大勇到四处忙着招兵买马,四下四处网罗青年才俊,拉回来就和棋院里硕果仅存的几匹千里马过招,输得无比惨烈,有几个当天就哭爹喊娘大包小包地回了家。方绪作为领队的主将,痛心疾首,本想和他那位冷面阎罗的师弟说说,对新人要懂得礼让,原本棋院单薄的人才库就已经捉襟见肘,再让他这么一吓唬,真真是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尤可为,四摘抱蔓归④。

 

俞亮是围棋国手俞晓陽的儿子,他父亲当年在与日本的几次对弈中帮助中国队取得了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如今上了年纪,精力大不如前,好在虎父无犬子,俞亮自幼就棋力不凡,跟着许厚方绪两位棋院的前辈一起悄悄地做着内部改制,准备放弃前辈们固守的中国围棋大砍大杀的棋风,学习日本围棋注重收官和布局的风格。

 

就是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俞公子,棋场上竟是个杀人于无形的冷面阎罗,俞公子下棋一贯只看棋面不看人面,对面坐着的别说是他师兄,就是他亲爹和天王老子,他该吃的子该夺的地也是一处不让。于是那些被朱教练从四海请来的活神仙,就这样一一被这位俞大圣的金箍棒打回了原籍,到最后,三个人坐在屋子里大眼瞪着小眼,方绪无奈地拍了拍额头,绝望道,“那你说怎么办?”

 

俞亮眼看着自己的师兄头发都要急白了一半,寒冬镜湖般平静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饶是如此,他的口齿仍旧坚守阵地,“我觉得我没错,如果他们连和我下棋都下成那样,怎么可能下嬴日本那边的棋手呢?”

 

道理许厚和方绪又何尝不明白,可是事到如今,不赶鸭子上架,难不成还祈求天降神兵吗?

 

许厚的那场及时雨是在五月中旬的时候寄到的,那天他看着邮递员从大二八自行车上横跨下来,松绿色的帽檐下是一张被晒红的脸,那人摘下帽子,扇了扇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封信件,隔着马路就把他叫住,“许队!有您的信!”

 

直到很久以后,许厚仍然记得收到信件的那个下午,他拿着那页泛黄的信纸,和手里那一页单薄的棋谱,兴奋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直到方绪和俞亮训练回来,他的手仍然在巨大的雀跃里来回颤抖。

 

“找到了!找到了!”他喘着粗气,满面通红,宛如一个在产房外面等待婴儿降临的父亲。然后他像是在一场激荡的雷雨天中递过唯一的火种,将手中的棋谱递给方绪和俞亮两人,于是一整夜,在中国棋院四楼东边的那个小单间里,在钨丝灯泡时昏时醒、缠绵如同咳疾的映照里,他们贪婪地阅读着眼前的这页棋谱,如临神迹似的,彻夜未眠。

 

那时的许厚尚且不知道,分明已时近六月,他却从邮差那里,接过了中国围棋的一次春天。

 


-4- 条件

 

许厚来蓝关山是为找一个名叫褚嬴的人。

 

六十年代的时候,他从南京被下放到陕南,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他曾经是南京棋院里有名的棋手,但不知开罪了棋院里的哪位领导,被同院的棋手杨玄宝诬陷为反革命,中间具体的波折无人清楚,只知道七十年代之后他得了平反,却还是心灰意冷地不愿回来,就像漂浮半生的柳絮终于找到了无风的地方,落了地,生了根,长长久久地活在了那里。

 

许厚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才终于到了村子门口,人走到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都是蝉鸣和犬吠声。村支书打着手电筒远远地站在门口等他,直到看清了人影才匆匆跑了过去,“是棋院来的同志吧。”

 

许厚连连点头。

“您这一路也辛苦了,我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不用不用。”许厚跟着他一路走到办公室,放下包袱连忙问他,“褚嬴他人在哪儿?”

“他……”村支书欲言又止,拿出一个绿色的暖水壶,往桌上的罐头瓶子里倒了些热水。“这事儿啊……我估计我闺女儿给你写信的时候没说清楚,情况可能跟您预想的不太一样……”

 

过山雨一阵一阵地下,许厚出门的时候,觉得门口的大路又泥泞了,仿佛每一步都走得拖泥带水,无比艰难。

 

淋着月色,他走到那间土坯房子的门口,门缝里灌满了热腾腾的草药味儿。他愣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叩了门,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匆忙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推开门,里头站着一个大眼睛的少年,他抬起眼,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您找谁啊?”

 

许厚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就已本能地先一步把口袋里珍藏的棋谱拿了出来,“那个,请问,褚嬴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眼前的青年眉头微微一皱,面色并不很和善,“您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我是北京那边来的,是中国棋院的棋手,想找他请教一些事儿。”

 

啪的一声,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里面传来一声略显不悦的回应,“他没空,您请回吧。”

 

许厚来到山里的第一天晚上,就吃了一口实实在在的闭门羹。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村支书的办公室,看到那屋里的灯仍然亮着。村支书给他热了两个烤饼,又端来了一碟炒洋芋,“村里也没啥别的好吃的,您凑活着吃两口,怎么着也走了一天山路了。”

 

许厚坐下来,水杯里的热气敷在眼镜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雾,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竟像是哭了。

 

“您说得对,人家连门儿都没让我进。”

 

村支书无奈地摇了摇头,“时光也是个可怜孩子,他爹年轻的时候在后山给人挖矿,洞塌了,人就给埋在里头了。他妈在镇上当医生,一个人两头顾不全乎,他还得在村里招呼爷爷,就给留在这儿了。褚嬴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来到村里,一直也没结婚,把他当自己亲儿子养。时光三岁的时候就跟着褚嬴学棋,那时候褚嬴在南京受了委屈,原本是不愿意再下棋的,看那孩子有天赋,心也仁义,就一边教他念书识字,一边教他下棋……”

 

“那您给我的那份棋谱……”

 

“那不是褚嬴下的,那是时光和我下的。褚嬴自己的棋谱,他一份也没留下,可能是怕了,也可能是失望了,棋下过就跟大风吹沙子似的,一点儿痕迹也不留。”村支书边说着,边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望着外头浓稠的夜色,又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南京棋院的人也来过,好像是个姓萧的领导,年纪也一大把了,估计是要请褚嬴回去,褚嬴不愿意,两个人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反正那领导走了之后,褚嬴就病得更重了……”

 

“褚嬴的病……”

 

“是肺痨,十几年了,镇上能找的大夫都找遍了,也看不好。”村支书把烟灰弹在地上,清了清嗓子接着道,“褚嬴这些年义务给村里的孩子上课,教他们学文化。村里头大家也有给他凑钱找大夫,但是大家手头的钱也都有限,这山沟沟里头,谁能比谁过得好呢,这病就一直用中药那么吊着,咳的一天比一天厉害,幸好……幸好有时光那娃子一直在跟前招呼着。”

 

许厚这才明白时光方才那份敌意是从哪里来的,他就像一头母亲受了重伤自己却还羽翼未丰的幼狼,警觉地盯着外面的一切风吹草动,随时准备以命相博。

 

第二天许厚借了村支书的电话,给棋院汇报了情况,商议了半个多钟头,最终听到棋院那边敲定了结果,他才又如释重负,第二次敲开了褚嬴的家门。

 

“你们真能给他治病?”时光蹲在药炉子旁边,拿着蒲扇小心翼翼地看着火。

“院里的领导说了,所有的费用都由院里来支付。”

“院里”和“领导”两个词精准地刺到了时光心里的怒意,他眉头拧得更紧,抬起眼,没好气地说,“哪有这种好事能让我们碰上,说吧,有什么条件?”

 

许厚一向只习惯和别人在棋桌上博弈,第一次碰到一个人同他针锋相对,没想到却是在这样一个场合,还是个跟十八九岁的孩子。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想到曾经在无数个无人问津的夜里,和病榻上那个面色苍白却脊骨挺拔如同竹节的男人,对着黄豆一般微小的灯影,把那足矣载入史册的棋局下过了一场又一场,却又最终,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怎么会有人知道,在三秦大地这个无名的山坳里,在一块陈旧到几乎龟裂的棋盘上,藏着一片幽深的海。

 

他摘下眼镜,用上衣的下摆擦了擦,然后又重新戴上,目光坚定地看着时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去棋院下棋。”

 


-5- 初逢

 

时光刚到北京的时候,正巧赶上棋院引进了什么智商测试,一进门儿就被许厚绑走了。他这活了这十几年连省城都没去过,忽然就被人运到了北京,送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大楼,关在一个小房子里做那些奇形怪状的题。他单凭着直觉答了许多,到最后做得也没了耐心,草草交了卷就往外走,一回头,屋子里还有十几个小孩儿屁股黏在凳子上,对着桌上的白纸黑字苦思冥想,参禅似的。

 

他前脚刚把卷子拍在讲台的桌案上,后脚就听到身后桌椅再响动,他心下忽得生起一丝孩子气的攀比来,倒要看看这屋子里还有哪一个做题像他一样快。这教室比褚嬴住的那一整个土坯房子还要大,北京六月的阳光轻松就能穿过那些蓝色玻璃,落进屋子里。他借着那点光看清了身后那个人的面孔,眼瞳漆黑,笔挺的鼻梁下面是一双薄薄的嘴唇,生的比姑娘还要好看。

 

时光长这么大,除了褚嬴青年时候的那张照片,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样好看,却生成了一个男人,他心里忍不住觉得暴殄天物,就像她妈妈在镇上买的牛肉里加了香椿似的。

 

他急着要去医院里看褚嬴,因此也没能匀出多少时间对着那张清秀的脸蛋心生惋惜,匆匆回了头,又匆匆转了回去,只给那身后的男孩留了个虚晃的侧影,鼻子和眼睛模糊成一道上下浮动的弧线,像要在那初夏的暖光里摇晃出几分似曾相识。

 

俞亮的呼吸似乎一滞,或许是头顶的那些肌无力的风扇把方才那阵无用的风又吹了回来,他脖颈上的细汗被猛地一吹,登时打了一个寒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人家说,这种时候,是因为有灵魂从你身上穿过去。他从口袋里扯出一方蓝格子手帕,亡羊补牢地将后颈的汗擦了干净,再回神时,眼前的男孩儿早就不见了。

 

 

时光从许厚那里要来了医院的地址,倒了好长时间的地铁才终于找对了地方。褚嬴正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书,见他进来,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小光,你可算来了,这鬼地方可闷死我了。”他掂了掂床头柜上的苹果,使了个巧劲儿,远远地给时光抛了过去。

时光一个猴子捞月般的钩手,牢牢地把苹果扣扣进手里,然后又得意洋洋地冲他晃了晃,走过去坐在床边,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一边小心翼翼地削皮,一边问他,“好点儿了吗?”

褚嬴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看着他,“你这个痴呆,我今天才来,能有什么好不好的?”

 

时光看了一眼他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心里忍不住一紧,嘴上还是故作轻松地说道,“哎呀,这毕竟首都嘛,大地方,这儿的医生肯定怎么着都比咱们村里的赤脚大夫强吧,你呢,就好生休养,等我跟这他们那伙儿人把那什么擂台赛比完了,咱们就回山里去,再不跟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混账玩意儿打交道了。”

 

褚嬴看他还是一副天真的少年气,忍不住笑道,“小光,你不能在山里呆一辈子的。”

时光皱起眉毛问他,“为什么?你不就在山里呆了一辈子吗?”

褚嬴不言语,转而摆弄起了桌上的花花草草,狐尾百合刚刚开了几分,被他那么一拨弄,味道似乎比先前还要浓了。他顾左右而言他,“小光,你喜欢下棋吗?”

时光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自然地道,“喜欢啊。”

“那你为什么喜欢下棋啊?”褚嬴掰了一半分给他。

“我?”时光咬了一大口,自顾自地想了半天,“不知道,没想过,我从记事的时候就跟着你下棋了,反正这么多年我都挺高兴的,高兴下棋,就是喜欢吧。”说完他把自己风卷残云吃剩的苹果核精准地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然后拿起桌上的纸巾擦擦手,懒洋洋地趴在褚嬴的床边,“师父,你又为什么喜欢围棋啊?”

 

褚嬴一愣。时光是问他为什么喜欢围棋,而不是问他喜不喜欢围棋。

这二十年多年来,除了时光,他再没有和任何人对过局,年少时在南京的种种在他进入那个北方村庄之后,恍惚中竟成了上辈子的事,他记不得自己的恩师萧衍如何在他对局胜利之后而忽然变得容他不下,记不得同窗的杨玄宝为何猝然笑脸一收,拿着一张荒谬的伪证指斥他那些他一字难解的罪名。他甚至忘记了他下过的棋,只记得那棋盘上的网格竟成了抓捕他最大的罗网,成了他的捆缚,他的隐痛,他的罪证。

 

他已过了不惑之年,在未来那些掰着指头便能数得清楚来日的岁月里,他能期待什么呢,能喜欢什么呢?

 

原来到头来,还是围棋。都不用人逼问,所有人都知道,哪怕他几日前还蜗居在大山里一件破屋子的病榻上,所有人也都清楚地知道,他喜欢围棋。

 

在如此漫长的年岁里,不声不响地,用命喜欢着。

 

-6- 为伴

 

时光回到棋院的时候,正巧碰见方绪嘴上咧了花似地笑着走出来。一看见他,据时光回忆,就跟村口饿了几个月的黄鼠狼看见了鸡似的,能从下巴一路笑到眼睛。他一脸一茫然地被方绪拽住,紧紧地抱在怀里,要不是自己躲得快,怕是还要被那眼镜也藏不住风流的登徒子搂着脸蛋儿亲上一口。

 

时光被首都人民没由来、热情地几乎过分的好客打得晕头转向,眼神在附近扫了一圈,试图找到任何一个略显正常的面孔带他脱离苦海。结果眼珠子这么一转,就转到了白天那个生得俊俏的小郎君脸上。

 

他怎么也在这儿?

 

时光东一句西一句才从身旁那些人的七嘴八舌里拼出了一个前后因果,原来是今天那个见鬼的智商测试结果出来了,他足足测出了164,除了他之外,能得这种高分的也就只有俞亮了,他得了152。

 

俞亮?哪个俞亮?

他下意识地又看回那个男孩儿,还没等别人帮他确认名姓,他心里就已先一步确定了答案。

 

绝对是他。

 

方绪高高兴兴地把两个人推在一起,满面红光地宣布,他俩就是中国围棋的希望。

于是新上任的“希望一号”和“希望二号”四目相对,可能是头顶那盏钨丝灯从前熔断过一次,断掉的灯丝重新搭在一起,比平日里的那些灯还要亮上几分,时光一时理不清自己拧成一团乱麻的心思,竟莫名地在这场对视中败下阵来。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可能是那天的灯太亮了吧。

 

许厚代表棋院表示了对新成员时光的欢迎,但又委婉地表示,棋院现在房间有限,他只能在自己、方绪和俞亮之间选一个人做室友。时光从小就跟别人一起住,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爷爷,有时候是褚嬴,但是跟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倒是头一遭。

他抬起头,把眼前的这些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心里想着,这里我会做,选C。

 

 

其实除了那份可有可无的直觉,时光之所以选俞亮作为自己的新舍友,完全是因为比起旁边兴奋得几乎有些癫狂的许厚和方绪,俞亮是在场所有人里,看起来最正常的一个。

 

哦,也是最好看的那个。虽然时光此刻并不打算承认这一点。

 

于是,独居了十几年的俞公子,头一遭迎来了自己的新室友。

平日里他像一块坚硬的冷玉,和人疏离地不动声色,如今也不知大脑搭错了哪根线路,竟然主动帮着提行李,努力支起了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把这个远道而来的新室友接回了房间。

 

俞亮尽可能地做到了他认知里的地主之谊。先是给时光倒了水,然后……然后他就不知所措了起来,挠着脑袋东看西看,最后目光钉在时光那个光秃秃的床上,他结巴了半天才开口道,“我……我去给你找一床被子。”

 

出门的时候,大老师刚好抱着一床新的被褥和床单给他拿过来,俞亮乖巧地道了谢,又低下头老妈子似的回去给刚来的小朋友铺床。

 

怎么会觉得那是个小朋友呢?那孩子分明只小他一岁而已。后来俞亮想起对时光的第一印象,才觉得自己当初之所以会被蛊惑,完全是因为时光脸颊上的那两块婴儿肥。他一直待在村子里,虽然跟着褚嬴,书没少读,但是成天也只跟山林里田野间的鸡鸭鹅狗猫打交道,眼睛清澈地像个婴儿。

 

刚一进门,时光就立刻坐了起来,然后低下头尴尬地冲他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被褥,自顾自地铺了起来。俞亮那时候忙着跟他一起尴尬,竟没有留意那看起来清澈纯良的小孩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狡黠地扬了扬嘴角,然后掀起手里的被套,把头探进去看了看,“哎呦”一声,倒了下去。

 

“你……”你一点自理能力也没有吗?

俞亮把后半句吞了回去,认命地走到他床边,“你先出来,先出来!”

 

 

-7- 考验

 

与时光相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时候俞亮还不知道,初来乍到的小孩儿打定主意要为难他。每次下了训练回到房间,就看到原本整洁的屋子里,袜子被扔得东一只西一只,被子没叠,窗帘没拉,盆里的洗脚水也没倒。要不是伙食问题都在食堂解决,俞亮坚信自己一定还能看到几只没洗干净的碗。

 

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棋院早上会进行针对日本棋手的战术研讨会,院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参加,时光也不例外。他起初几天是人不到,心也不到。又过了两天,被轮番前来轰炸的领导教练队友磨得没了办法,变成了人到了,但是心没到。

 

俞亮坐在他旁边,用白眼珠都能看出来这厮根本就没在认真听讲,手肘勉力撑着脑袋,还和小鸟一样一琢一琢的,不出十个回合准要倒下睡着。俞亮容得下他不叠被子不洗衣服,容得下他睡觉磨牙,就是唯独容不得他对围棋不认真。他见过时光的那份棋谱,知道他下棋的功力,于是更生气他虚度光阴暴殄天物。

 

直到一天清晨,他留在屋子里,复盘林原光一和他老师木谷实的一局棋,下到一半便被方绪叫走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原本残滞的棋局竟然又往前推动了几子,而那几子竟然和棋谱上的一模一样。

 

这局棋时光当然没有见过,棋谱也一直被自己揣在口袋里,没有人指点,就只能是时光自己下出来的。那时候时光已经去了医院,他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陪着褚嬴一起吃过晚饭,赶着天黑的时候才回来。俞亮坐在那盘棋边上,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子半开着,海蓝色的窗帘被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起,他低着头,用指腹不断地摩挲着手里的棋子,直到那颗棋被暖得生了温度,他合上棋谱,按着自己的想法重新落了一子,然后闭上眼睛,细细辨明那风声里的滚滚车流,楼下自行车的响铃,那样远,那样清晰。或者再早一些,是今天清晨的鸽哨;或者再远一些,是陕南的某个山沟里,公鸡的第一声啼鸣。时光一定在那样清晨里醒来过无数次,那时候他还没有见过车流,没有听过鸽哨,没有因为不经意时的一手棋就被送进了北京城。俞亮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几手棋,他就能想到如此多的事,就像一线记忆忽然如同弦一般被拨动,在荒芜的黑暗中震颤出无数的波影,每一线都是崭新的可能。坐在四楼这个十平米的小屋子里,他生平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自己或许不是一个人。

 

于是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原谅了这屋子里的一切。没有被洗净的袜子,没有被清倒的脸盆,没有被叠放的棉被,乃至于那个看起来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少年,他也一并原谅了。

 

他站起身,把那些没有规整的衣物一一叠起,把袜子洗净,废水倒干,被子平铺整齐,然后他对着那个空荡荡的床,沉思了许久,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许久都舍不得吃的太妃糖,放在了男孩的枕边。

 

 

 

-8- 升温

 

时光坐在屋子里,看着对面的蓝色床单,被洗衣粉洗过,太阳晒过,有一种看似坚硬的柔软与清洁。那种清洁让他觉得熟悉。他在陕南的村子里过活的时候,人们没有丰盛,没有丰盛维持着做人的体面,那就只有清洁。他的妈妈,爷爷,师父,村口的支书和支书的老婆,都会把家里的炕,炕上的桌,桌边的被褥打扫的干干净净,床单被洗衣粉洗得褪了色,有限的水涤不去的泡沫,就只能悄无声息地板结在棉布的缝隙里,太阳一晒,就变成坚硬的褶皱,再用力一搓,又重新变得柔软,洁净。他没想到坐着绿皮火车兜了这么远的一趟车程,到了北京城里,竟然还有这样的气味。

 

十九岁的男孩不知道,喜欢原本就是个五味杂陈的过程。屋子里开窗通了风,夏日里的柏油路被夜晚蒸出的气味,洗衣粉的气味,老式木床的气味,他挤了一下午地铁身上汗涔涔的气味,到最后都被他枕边的那颗太妃糖定了调,陌生的苦味里混着一团意外的甜,除了远方的家和家里的人,他第一次觉着自己似乎触到了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时光还没来得及细想,俞亮便推门走了进来。他刚洗完澡,踩着一双黑色的人字拖鞋,身上套着深蓝色的大裤衩和宽松的白色T恤,抱着一个红色脸盆,头发仍然滴答着水珠,让他一贯一丝不苟的严肃不再平顺光滑,反倒像是被那些水珠弄湿了,弄皱了,多了几分人味儿。时光嘴里的糖还没化开,甜丝丝的,勾连着他心里这些天胡作非为的歉疚,一时怎么也张不开嘴。他挣扎了半天,终于抬手摇了摇,对着这个平日里“话不投机”的室友说了句,“嗨~”

 

这声招呼是他跟着地铁上陌生的姑娘学的,他们见面打招呼都说这个,外国话,好像能让人显得时髦又亲切。

 

可他这一张嘴就漏了馅儿,愧疚也露了出来,示好也露了出来,妥协也露了出来,最后是那一点点太妃糖的罪证,也露了出来。

 

俞亮权当是没嗅到这些可疑的变化,扯下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脑袋,然后转头跟他说,“浴室你可以用了。”

 

洗澡是时光极为发愁的一件大事,不为别的,就因为那个浴室的冷热水他怎么也倒腾不明白,但没办法,他一进这栋大楼的时候就横得像个大爷,这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着褚嬴的缘故,他先天对这种地方就心存警惕,更何况他其实算是被别人拿着自家师父的命胁迫着进京的。所以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头低下来,而跟俞亮请教淋浴头的用法,就被他列为“低头” 的恶行之一。

 

死要面子的结果当然是活受罪。

哪怕是夏天,身子也禁不住他这么一个又一个的冷水澡来造,于是在当天晚上,为了尊严再度接受冷雨洗礼的时光同志,终于光荣地感冒了。

 

第二天俞亮照例叫他起床,却看见男孩儿满脸通红,额头上大颗大颗地冒着汗,他伸手一摸,被那滚烫的额头吓了一跳,连忙唤上隔壁的许厚和他一起把时光送到了队医那里。那大夫先是给他量了体温,又问了问别的症状,最后给他扎了针输了液,一边安慰旁边两个一样急得满头大汗的愣头青说,“没事儿,就普通感冒,别紧张,输个液发发汗就好了。”

 

许厚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倒是俞亮,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看着病床上的时光百思不得其解,昨晚上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烧了呢?俞亮把昨天晚上两个人的对话排演了好多遍,最后忽然想起些什么,连忙跑回房间的浴室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他心头的无名火里还点了根炮仗,登时就炸得天崩地裂。他满腔的怒意堵在了喉咙眼儿,一路气势汹汹地往医务室走,连一旁笑眯眯打着招呼的方绪都没理会,皱着一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眉目,眼瞧着就要把那个长着人脑不办人事的小青年揍得生活不能自理,结果掀开医务室的白门帘,看到时光手背上扎着针,眯着眼睛睡得昏昏沉沉的,那点儿臌胀的怒意又立刻泄了气。

 

他要训斥他什么呢?有问题不知道开口,还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一样也问不出来。

 

自己初来北京的时候,地铁不会坐,路不认识,连宾馆里新款的水龙头也不会用。那时候他哪里好意思问别人呢?问就是不懂,不懂就是愚笨,愚笨就会被人瞧不起。那时候他才八九岁,尚且都有这样的自尊心,如今时光都快二十岁了,他又怎么能跟自己这样的外人,低下头来呢。

 

活了二十年,一贯形单影只的俞公子竟忽然学会了将心比心。他让许厚先归了队,自己留在一旁照顾,一直等到中午时光醒来,他亲自盯着他吃了饭,拔了针,回屋休息,自己才离开。

 

心里那点微妙的焦虑一直持续到下午,他一结束训练就立刻往寝室跑,想看看时光的烧退了没有,结果一进门就扑了个空,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不用问,他肯定是去医院看褚嬴了。

 

俞亮被气得没了脾气,一个人回屋靠在椅背上,忽得低头发现,昨天他下的那一步棋,竟又被人应了一手。时光显然也意识到原先的棋路忽然换了个人下,于是再也没像之前那样左右手互搏,同时走两边的棋路,而是换了自己的思路,应了俞亮的那一着棋。一旦专注下棋的事,俞亮那些散乱的心绪便立刻被丢在了一旁,他俯下身子,盯着那盘棋重新计算起来,最后拿起盒里的一粒棋,慎重地落了一子。

 

等到时光从医院里回来,俞亮已经“平心静气”地靠在床上看书去了。那人推开门,脸色倒不像早晨那么差,手里还拎着一盒点心,嘴上嘟囔着说在街边儿上买的,看着挺好吃,拿回来给他也尝尝。俞亮看着他手里拿包桃红色油纸包过的点心,半晌才开口说了句,“谢谢。”

 

时光难得有些局促的挠了挠头,走近了跟他说,“今儿早上……谢谢你啊。”

俞亮此刻连面上那点儿“平静”都挂不住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事,不管是谁,这个忙我都会帮的……毕竟是室友嘛。”

 

时光于是把点心放在他桌边,然后故作轻松地活动活动筋骨,“那个……我今儿也出了一身汗,怪不舒服的,我冲个澡去,你……你早点睡哈。”

然后还没等俞亮缓过神来回他,他就离开收拾好脸盆毛巾拖鞋逃之夭夭。

 

等到他终于脱了衣服站在淋浴头下面,才又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他还是不知道这玩意儿怎么用啊……他心里踌躇了许久,把自己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总算是咬咬牙根,准备换上衣服回去找俞亮丢那个脸去,结果他尊口还没开,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时光惊恐万状地回头,就看到俞亮半裸着上身,穿着那条墨蓝色的大短裤站在门口,然后关了门走进来,面无表情地说,“一起洗吧,你要搓背吗?”

 

他这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没什么波澜,就像问要不要一起吃饭一样轻松。其实棋院有公共澡堂,只是俞亮不习惯和别人一起洗澡,来之前方绪才专门帮他换了这件有浴室的屋子。当然,这些时光是不清楚的。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俞亮摆弄着那个不怎么灵敏的淋浴头,没一会儿,热水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狭小的房间里立刻就升腾起白色的雾气,黏在镜子上,玻璃上,还有两个年轻男孩儿裸露的皮肤上。时光忽然觉得整个浴室都逼仄了起来,虽然不至于站不下两个人,可是转身,抬头,伸展胳膊和腿,似乎都变得有些费力。他隔着水雾重新端详起俞亮的脸,鼻梁上还挂着一粒水珠,被头顶的白炽灯照的银光闪闪,跟着那人的脑袋一晃一晃,从鼻梁一路滑落到鼻尖,最后啪嗒落了下去,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那珠子就直直砸在他的手背上,晶莹剔透地碎掉了。

 

俞亮先是一愣,然后抬头狐疑地看着他,时光被他这么一盯,心里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脸也被这间屋子里的热气蒸得滚烫,连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捞了一捧水扑在脸上,仿佛刚才那些小动作都是俞亮自己的幻觉一般。

 

这澡洗得人心浮气躁,以至于时光给自己搓澡的时候下手都没了轻重,锁骨下面红得都起了血点子。俞亮惊讶地看着这人把人皮当猪皮搓,最后忍无可忍地拽住他的手腕,“你自己都不知道疼的吗?”这点肢体接触在逐渐升温的小屋子里变得格外微妙,俞亮显然也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于是下意识地又松开了手,然后不忘初心,又当着时光面,把热水那个开关的具体操作故作不经意地演示了好几次。

 

“那个,你要搓吗……”

俞亮这才回过神,这搓澡也是他进这扇门“传道授业解惑”的借口之一,他进门前只想着,时光要面子,宁肯硬着头皮洗上半个月的冷水澡,都不愿意开口问他一句,他要是直接把这件事捅破了,就顶算是把时光那层小心翼翼的自尊心也一并捅破了。于是他只好若无其事的走进来,像每一个习惯在北方大澡堂里跟别人赤裸相对的汉子一样,把自己心里那层局促和抗拒都用一个“淡然”的透明壳子罩了起来。

 

他莫名地红了耳根,背过身去,看着墙壁上挂满了水珠的白色瓷砖,把裸露的脊背朝向身后的男孩儿,没有任何遮掩地被那个小青年的眼睛盯着。热水停了,冷气悄无声息地往穿过玻璃门损坏的塑胶缝隙往里渗,他下意识地抖了抖,然后感到时光把那个有些冰凉的澡巾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搓了两下,就把他身上那层透明的“淡然”给搓破了。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跟着那点儿趁虚而入的冷气凝结了一般,只能听到了两个人似乎平缓的呼吸声,直到时光有样学样地拧开了热水,那骤然放大的水声才又重新让这屋子热络起来,冲洗的声音,洗发水揉出泡沫的声音,拖鞋踩水的声音,在两个男孩儿的沉默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俞亮眯着眼睛揉着头发里的泡沫,隔着混杂着香波气味的水雾,看见时光身上太阳晒过的印子,他的手臂被夏天山里的太阳晒出了颜色,常年被衣服遮盖的部分,竟然一片雪白,像羊脂玉做的棋子。他来不及去思考这个比喻的性质,究竟是雌性的或者是雄性的,是坚硬的或者是阴柔的,都来不及,兜头的热水冲去了他头顶的泡沫,哗啦一声把那些漂浮在空气里杂乱无章的幻想都冲去了,俞亮拿起毛巾狠狠地擦了一把脸,推开门,顶着外面骤然降温的冷气,逃也似地离开了。

 

-9- 望京

 

 

那天晚上之后,时光终于收了神通,俞亮早晨醒来,看见对面的床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坐起身,看见时光正坐在门边的椅子上翻书,见他醒来,还抬手说了声,“早。”

俞亮定睛一看,见他手上拿的正是一本《围棋发阳论》。时光笑了笑,合起书走过来放在他的枕边上,“昨儿个路过书店,顺手给你买了一本,晚上忘给你了,今天醒得早没事干,我自己也翻了翻。”

 

说完他打了个呵欠,“起来上课去?”

 

俞亮起身换了衣服,又低头扫了一眼摆在两人床中间的那个棋盘,见昨天自己下的那一手棋,时光又有了新的回应。但两个人谁也没提这件事,只是颇为默契地每日一子,将这盘棋缓慢地延续下去。

 

时光练棋似乎比原先更加频繁,也更加专注,甚至和棋院从选来的的两个新人交了朋友。沈一朗是从南方的小城里选拔上来的,洪河就是北京本地人,一口京腔一出来,说话跟说书似的,总算是把时光人在他乡的苦大仇深给逗得烟消云散,他们和时光差不多大,性格又投缘,碰上周日,洪河还会拉着几个人到北京的景点儿四处转转。时光的孩子天性总算有的放矢,一听到能去爬山,眼睛立刻弯成了两牙弧线,着急忙慌地就要收拾行李。东西装到一半,他忽然回头,对着床上故作淡定的俞亮问道,“你去吗?”

俞亮心里本来有些不痛快,但面儿上还是习惯性的不露痕迹,猛地被这么一问,一向霁月光风俞公子竟然一不留神吐出了阴阳怪气的一句,“人家又没叫我。”

时光脑子里没他这么多弯弯绕绕,一把将他拽起来,“一大老爷们儿磨磨叽叽的,我叫你不就行了!”

 

于是叫上方绪当司机,几个人开车一路去了延庆爬长城。原本算上方绪这个司机满打满算也就五个人,可方绪居然开了个七座的商务车,时光还没弄清楚与会人员的名单,就看到远处寒光一闪,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个戴眼镜扎着小辫儿的男孩儿,下巴抬得好高,仿佛能弥补他那几公分的身高缺陷似的。方绪仍旧自来熟地把两个新人一搂,热情地介绍,“这也是我们棋院新招的小孩儿,这个叫穆青春,另一位叫岳智。”叫岳智的那位不满地怂了怂肩,犀利的眼神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打量了一遍。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仰起头颇不友好地看着时光问道,“你就是俞亮的新室友?”

 

这是个什么问法?

 

岳智早年在青少年围棋比赛上输给了俞亮,这次能进棋院,他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决定纡尊降贵地跟俞亮做个室友,谁承想,他人还没来,床位就先被另一个人占了。要是个个中高手也就罢了,偏偏时光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农家的野小子。许厚和方绪把这小子吹上了天,非说他是个什么不世出的天才。这些天时光在棋院下的棋他也见过,怎么瞅也就不过如此,就这么一个人,竟然能跟如今中国围棋王冠上的那个明珠同居一室,真是笑死人了。

 

他没好气地白了时光一眼,转而又直勾勾地盯着俞亮,抬起下巴倔强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跟你证明,究竟谁才更有资格做你的室友。”

 

时光不明就里地挠了挠脑袋,“怎么,你也想让俞亮帮你洗袜子啊?”

 

这一句话丢出来,当场鸦雀无声。洪河放下了自己吃了一半的小面包,沈一朗费力把自己口中的水咽了下去,方绪将将搭上穆青春肩膀的手落了下来,穆青春的头发霎时间又白了一半,而突逢噩耗的岳智,还没来得及把自己高抬的下巴归位,差点儿惊得面部偏瘫。

 

倒是两个当事人,一个一脸茫然,一个理所当然,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

 

让时光意外的是,长城居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一座立在远处的城墙,或者说他之前没想过,要走到那堵墙边上,居然还要爬这么久的山。倒不是他体力不济,实在是夏天的背景太热了。方绪那个老狐狸一早就知道山上是个什么光景,跟他们约定好时间,开着车悠哉悠哉地找人娱乐去了。就剩下这六个被方绪“娱乐”的小孩儿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洪河提议,大家两两分组比赛,看谁先爬到城墙边上。

 

岳智和穆青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俞亮,谁知两个人自始至终连俞亮的正脸都没怎么见过,他永远侧着头,眼神望向别处,如果你顺着他的眼神往前看,目光的尽头一定坐着一个时光。如果不是当年亲手和他下过棋,岳智都要以为俞亮是棋院给时光请来的保姆了。他一路上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时光后面,似乎总怕他兴奋地过了头,踩空了台阶摔下来,要么就是在后面背着水壶,没事儿就伸手拍拍前面那个人的肩,好声好气地要他喝水。

 

最让岳智震惊的是,他们俩还共用一个水杯。虽然不远处沈一朗和洪河的饮料也换着喝,但看起来似乎总有哪里不太一样。大抵是俞亮一向对谁都冷着个脸,忽然这样温柔得几乎有些亲昵地关心起谁,总让人觉得有些暧昧。要穆青春说,俞亮一定是被时光那几招故弄玄虚的棋给忽悠了,他连正式的国内比赛都没参加过,在职业棋手中甚至都排不上名次,哪有许厚他们吹嘘的那样厉害。

 

但俞亮似乎对这些议论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专注地听时光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他从前在山里的日子,说这里的哪只鸟叫得和他窗前的那只一样,说自己九岁的时候曾经爬过很高的一棵树,不小心踩空了从上面掉下来,幸好抓了一大丛树枝,降落伞似的,帮他缓冲了一下,可他还是摔断了腿,褚嬴又生气又心疼,照顾了他一个多月。俞亮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笑两声,算是给他的反馈,过了一会儿,时光好像说得累了,转而开始问他,“那你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俞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没你这么精彩了,我打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学棋,没有什么娱乐,也没有朋友,再长大一些,就被棋院弄来了北京,平常就在棋院里练棋,逢年过节回去看看父母……”

 

“那你之前,也没有爬过长城啊。”时光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古板也有些可怜。

“来过。”俞亮摇摇头,“很小的时候,记不清了,只记得哪里有块儿大石头,叫望京石。那时候不懂,想不明白,明明这山上哪里都能望见北京,为什么偏偏要把那块石头叫望京石。”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时光问他。

俞亮还是摇头,“可能也没有那么明白,但我觉得,这可能跟下围棋一样吧,其实人一辈子,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但是因为你选择了围棋,围棋就成了你人生的意义。事物的意义,都是人的感情赋予的,你喜欢,它就重要。”山风吹乱了头顶的树叶,阳光透过叶子的间隙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时光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没能注意到俞亮此刻专注的望向他的眼睛。

 

你喜欢,他就重要。

 

 

-10- 两眼

 

七月中旬,时光再来到褚嬴病房里的时候,身边还多带了一个人。那时候褚嬴并没有坐在病床上,而是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门站大楼后面的花园里。时光用棋院发下的工资,买了一整只烤鸭带给他。褚嬴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吃着烤鸭,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孩儿。

 

“你就是俞亮吧,小光常跟我提起你。”

俞亮看着褚嬴优雅地吃着东西,虽然因为生病瘦得几乎有些脱相,但仍然能看出气度不凡。他忽然被叫到名字,竟然难得的紧张起来,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褚嬴,“时光他常说起我吗?”

 

褚嬴不厚道地笑了,“他没事儿就和我说你,说你的棋很厉害,怎么,他平常没夸过你吗?”

俞亮一脸惊讶,时光平常不都是谁也瞧不上吗?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时光眼看着老底都要被揭掉,连忙拉着褚嬴说要换一个话题,褚嬴于是就打发了他回病房去取棋盘,留了俞亮陪在这儿聊天解闷儿。

 

“我听说你父亲是俞晓陽?”

“您认识我父亲?”

“年轻的时候,有幸和他下过两局。”

“那您……”

“我赢了。”褚嬴平静地说,不是在夸耀,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您的棋艺那么高,为什么当初和日本比赛的时候没有……”

“为什么没派我去?”褚嬴笑着看他。

俞亮心想这个问题怕是不该问的,暗道自己说错了话,只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褚嬴倒是没介意,只是向后靠在椅子上,格外珍惜着如今还能晒着太阳的日子。俞亮发现,时光不在的时候,褚嬴好像咳得格外厉害,仿佛方才那股还算健康的精气神,都是为着要他那个记挂在心里的徒弟少操些心似的。褚嬴握着拳头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推手说了声“抱歉”,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研究过日本围棋吗?”

 

俞亮点点头,“注重收官和布局,和我们传统的围棋很不一样。”

褚嬴道,“你应该知道,很久之前,日本围棋是本因坊、安井、井上和林四家一手统治的,他们废除了从中国沿袭了的“势子制”,并且形成了一整套围棋的门阀体系,直到1928年吴清源东渡日本才被改变,他以一己之力冲击了日本维持了三百多年,由当时世界上体量最大的职业棋手组成的围棋体系,并且倒逼日本围棋做出改革,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日本围棋几乎一直处于不败的位置。当年南京的时候,我也跟棋院领导建议过,说要向日本学习,无论是改进我们传统的棋路,还是多组织与外国棋手的交流,可能都会对我们的自我突破有益处,但是我那次发言之后没多久就……”

 

究竟是因为理念不被世人理解,还是因为同僚与师长的妒忌,如今再也有没人知道了。

 

那其中纵然有许多他年少轻狂时不得理解的弯弯绕绕,他的棋力、思想、乃至于对围棋纯粹的热爱与满腔的孤勇,无一不在敲打着他身边那些师友摇摆又羸弱的心脏,在发掘他的光芒之前,他们先一步给他的刺眼定了罪证,至于那夺目的光彩背后是怎样的希望,他们不去关心,只是找了个山穷水尽的地方,送他埋没吧。

 

可是俞亮抬起头,却未在这个厄运缠身的中年人脸上看到哪怕一丝半点的撕扯和怨怼,仿佛只是一阵秋风吹过倒伏的麦田,他在巨大的外力下弯折,来年却仍然结满了坚实的穗。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时光才抱着棋盘远远地跑了过来,他支起一把小椅子,把棋盘摆在上面,然后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褚嬴和俞亮下棋。

 

多年以后俞亮还是会回忆起那盘棋的每一个细节。那是一盘不像指导的指导棋。因为它不像指导,所以对局当中含着更多博弈与较量,明暗之间的角力、杀伐、突围、缠斗,又因为它本质上仍是一种指导,因此金石之声多了一脉宽阔又平和的底色,是低声的交流、沉默的传承、慎重的交接。褚嬴花了十九年的时间来教时光下棋,最后的这一年,这一局,这短暂又漫长的三个小时,他教给了这个被命运引荐的另一个男孩。

 

他仍然会记得那个七月的下午褚嬴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不论什么时候,要有活水,最重要的是要有好的棋手,一个不够,要许多。没有天才,就做天才的土壤。我没有那个时运,但是让你们生根发芽,我兴许能助一臂之力。”

 

他说,“小光总觉得我是他的眼,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是我的眼,你也是,有你们这两只眼在,中国围棋的这盘大棋才是活的。”

 

他说,“他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11- 蓝关

 

太妃糖的甜味让时光被装进棋院、医院和寝室同构的三角形里的那段时间过得飞快。他不知道那时候,那点甜味在那个人人苦闷的教室里是一种奢侈的奖励,他总是很早的时候就把那颗糖化在嘴里,等那份甜味兴起,等糖果从坚硬变得绵软,再经由咀嚼放肆地满口留香。他每落一颗子,都惦念着那个味道,还惦念着那个味道的始作俑者。他不知道那个偷偷攒糖给他吃的人怕极了分心,所以从不肯在教室里和他坐在一处。于是时光每一次落子,都听到糖纸在口袋里窸窣作响,那声音几乎成了一种悦耳的鼓励,不足以令他分神,却足以用那点不为人知的“聒噪”,吵得他斗志昂扬。一整个八月里,教室里两颗后脑勺,各在天涯,又遥遥相望。

 

只是那时候,少年人尚且不知道焦糖有焦糖的火候,多一分一毫,都会变黑,发涩,发苦,最后随着降温板结在锅底,成了化不开,洗不掉的结痂。他仍旧喜悦地起床,下棋,偶尔也拉着俞亮在医院里和褚嬴渡过一个又一个下午,每一次去褚嬴似乎都好多了,兴致勃勃地同他们讲故事,和他们一起复盘最近的棋局,分享时光搜罗的各种美食,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时光不知道他背过身远走的时候那个人猛烈的咳嗽声,不知道他包在纸巾里的血痰,不知道主治医生频繁的摇头。或者他知道呢?但眼睛先一步替他做了抉择,不去看那些他分明足以推理出全貌的蛛丝马迹,不去追问一个既定的答案,不去戳穿至亲之人轻柔的面纱,不去在所有背身的时候遵从心愿回头。

 

九月上旬的一天清晨,时光过早地醒来,他推开窗子,让初秋的阳光进来,而俞亮尚在熟睡,他留了字条,穿好衣服,推开门,迎面就撞上了满头大汗的许厚,那分贝那么大,那么吵闹,把每一个字都砸进他耳朵里,可他好像听不太清楚了,腿脚跟着本能疯跑着,好像在棋盘上落定了第一颗子的时候,就预见了结局。

 

 

“小光,记得刚下棋的时候,我教过你什么吗?”

“你说,有眼才能活。”

“小光,一眼死,两眼活。你已经有了我这只眼,再有一只,你这盘棋,就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明白吗?”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俞亮那里,存着这一句话的另一个版本,两段半真半假的话相互印证,最终成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语码。

 

时光拼命地摇着头,失神地呢喃着,“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褚嬴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指尖厚厚的起茧,露出了他此生也许最释然的微笑,“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上你,小光,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我以后在哪儿,都永远会看着你的。”

 

“小光,别哭。”

 

 

 

俞亮和时光一起送褚嬴的骨灰回了蓝关。

 

他是带着使命跟着时光一起回来的,像几个月前的许厚一样,他必须在把褚嬴安葬之后,全须全尾地把时光带回北京。

 

可是带不回去了。

俞亮走之前就知道,这是一趟必然失败的政治任务。

 

他和时光一起回了褚嬴的那间土坯房子,整理他生前的遗物,并不很多,一床被褥,一些陈旧的衣物,一些几乎被翻烂了的书籍,棋盘,棋子,一盏煤油灯,两副碗筷,就是全部了。骨灰被葬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那棵桂花树和它埋葬的主人一样不合时宜,错过了丹桂飘香的八月,不紧不慢地开着。

 

时光说,“我小时候问他,月亮上真有桂树吗?”

俞亮问,“那他怎么说?”

时光说,“他说有。我以前觉得他在胡说八道。”他抬头看着头顶那盏明灯似的圆月,眼泪像光一样落了下来,“现在我信了。”

 

 

夏夜山里的蚊子比他们想象的要多,家里只有两个蚊帐,爷爷一个,时光一个。于是他和俞亮两个人便只好挤在一张床上。那狭小的纱幔在扁平坚硬的小床上拦起了一道无形的围墙,两个人束手束脚地躺在里面,手臂紧贴着手臂,一点细微到到几乎不易察觉的温差。山里的夜比城市还要鼓噪,院子里草丛的虫鸣,听时光说,有时候还会有猫头鹰。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一条腿便斜搭在俞亮的腿上,可是这点故作轻松的随意并没能让他缓解身体里任何的不安,外面的虫鸣声越吵,月光越亮,他心里就越空乏得不可思议。

 

终于,他冰封了一整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俞亮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看着他,笑得触目惊心。于是他伸出手臂把他揽在怀里,像母亲哄睡那样轻拍着他的背,把他无所适从的表情安放在自己看不见的背面,让他放纵地去哭,去疼,去埋怨乃至去憎恨,都没关系。在北方山林的那个晚上,俞亮却和他谈起了自己远在江南的故乡,说起他除了围棋之外贫瘠的记忆里所能想起的一切有趣的事。他如何被稻田里的蛤蟆骑上了脸,如何把雨天突然胀大了十倍的蚯蚓当作蛇而惊恐万状地逃开,又是如何在雨夜里失足踩死了一只蜗牛,以至于后来的每一个雨天都胆战心惊。那是他仅有的关于一点孩子气的记忆,如今他的家底都搬空了,再没有任何可供逗乐的玩笑,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抱着他,心脏贴着心脏,那样年轻的两个身体,各自生着不同的纹路,竟然在此刻,相依为命。

 

 

时光哭了许久,终于在夜色不能更深的时刻,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中,他迷迷糊糊地拉住俞亮的衣摆,哑着嗓子问道,“我已经不帮你们下棋了,你为什么还是对我这么好?” 他只笑了笑,没有说话。

 

俞亮走了,第二天时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一个棋盘和一副永子。那副珍贵的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了他们曾经下在北京寝室里最后的残局,他枕边,还压着一包没拆封的太妃糖。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想离开。

所以他一句话也没有问,一句多余的挽留也没有说。他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单枪匹马地去赴那个生死难测的棋局。

 

 

 

-12- 曰归

 

没有人想到,最终带领中国队杀出重围的是个温润的玉面书生。

 

在这场比赛之前,中日的两家围棋杂志社都在国内进行了胜负的预测,在中国,投票中国获胜的人仅占20%,而在日本,数千人的投票中只有八位投了中国胜利,其中七位还是中国的留学生。打从俞亮在蓝关那个山村小屋的棋盘上摆下那个残局的最后一子时,他就知道,自己回来是为了赴一个必输之局。

褚嬴曾经对他说过,围棋想要兴盛,只靠一个天才是不够的,要很多很多个。这其中未必每一个人都是吴清源那样可以改天换地的人,但是这样的聚集会形成土壤,会帮助所有在其中的人拓宽思路,尝到自由生长的味道。时光一早就从褚嬴那里嗅到了这种自由,所以他不愿留在这里。

 

俞亮对上小林掘也的时候,对方已经连拔了包括方绪、许厚在内中国的五位棋手,在此之前,小林掘也一直保持着日本国内七段以上胜率最高的成绩,在与中国棋手的对局中更是从无败绩。古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正是因为这一整年里持续不断的研讨,正是因为对方的棋路自己看过一遍又一遍,俞亮才知道接下来的这场对局有多艰难。这一次比赛,日本派出了六位棋手,其中五位是对华胜率极高的棋手,比如石田信长,远山木聪,还有他即将对局的小林掘也,以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能对上的日本顶尖棋手,林原光一“十段”。

 

早晨十点,按照比赛规定,两方每场比赛轮换先后手,俞亮执黑先行,下了对角小目的罕见阵型。这大概是棋院众人挑灯夜战的好处之一,大家一同分析了小林掘也不同的开局阵形之下的胜率,发现只有这一种局势之下,他的胜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俞亮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永远能在极大的混乱中明确自己的思路,不会被一时一地的争夺所牵引,所以局势越混乱,他心里的棋路反而越明朗。

 

二人在左下角缠斗了数回合,俞亮率先在第23手拆四逼角,小林骤然抬起头看向他,竟然在那张看似温和谦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挑衅的笑容。莫名地,小林的手心被俞亮的那个眼神逼出了一点潮湿的汗意,他不动声色地平复着心绪,转而把关注点放在了中腹的局势上。一番角力,俞亮已在右上角稳住阵地,又瞄准上方空虚的白棋发动了攻势。小林原想稳住中腹部的局势再做反扑,却不想在黑第93手,遭遇了俞亮的一招尖冲。

 

俞亮的这一手尖冲似乎令小林掘十分惊讶,这并不是很出格的一手,却将方才那看似无用的一片棋盘活了。此刻俞亮脸上仍旧面无表情,仿佛方才那个挑衅的笑,只是小林慌乱时的某种臆想。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学棋时,老师曾教过他《孙子兵法》里的一句,“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弈棋者必生之梦,无非是“神之一手”,是棋局中翻转乾坤反败为胜的神迹,可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老师教给他的不是后三个字,而是前三个字。

 

所谓“善弈棋者通盘无妙手”,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想了许久,竟把94手下在了九之二,正中了俞亮的下怀。在此之后,小林被迫放弃了被俞亮夹攻的腹地,试着对着左上处俞亮手边的那条大龙下手,可是俞亮并没有被诱导,而是直接在107手压上,突袭了了小林中腹盘踞已久那条白龙。

 

直到后来下到第151手,小林掘也紧紧地凝着眉眼,悲哀地盯着眼前的棋盘,盯了足足九分钟,“怎么会这样呢?”他心里想。直到裁判最终宣读了秒数,小林的身体才如一堵根基松动的石墙一般轰然向后仰去,他疲惫地在桌上投下两子,呢喃道,“我没有棋了。”

 

 

俞亮赢了。

赢了此前在中国从无败绩的小林掘也。这也是日本棋手在中日擂台赛中的第一次败局。之后的几局,或许是被鼓舞了士气,俞亮便一路势如破竹,连斩对方五员大将,而在此前被认为几乎没有机会出手,不动如山的林原光一,竟然最终,被这个二十岁的中国青年请上了对局。

 

报纸头条连连发刊,称俞亮是中国棋坛的关云长。只有被奉为棋坛英雄的俞亮自己知道,麦城就要到了。

 

日本棋坛能发展到现在这种局面,只靠一个两个天才是不够的,这场黑白棋子间的硬仗之所以难打,是因为除了那些最顶尖的棋手之外,日本棋坛还有一个巨大的人才库。除了林原光一,加藤正夫那些赫赫威名,还有像许多像小林掘也那样新生代的天才棋手,俞亮或许能够以一己之力嬴上数次,赢一局棋,也许可以靠巧思,靠妙手,但是要赢一国棋,靠的可就不仅仅是这些了。

 

参赛双方各七人,中国队却只派上了六人,那空余的第七个名额迟迟未被定下,因为俞亮心里清楚,除去他们自己和已经被淘汰的五个人,剩下的那个名额,丢给棋院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担不动,不为别的,只因为对手是当今棋坛最顶尖的一号人物,林原光一。

 

所以他宁可把那个位置空悬着,做一个无名之赌,赌注,他早在半月之前的蓝关就交了出去。一个必输之赌,却也是必赌之赌。

 

他已经连下了整整六局大棋,仿佛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被熬干了,抽空了,入夜方绪去看他的时候,见他面色苍白地靠在床上,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位,和桌子上无人问津的残局。

 

不用问,方绪也知道,他在想谁。

 

“还能行吗?”方绪走到床边,心疼地望着他。

俞亮疲惫地笑了笑,“没事。”

 

 

 

林原光一手上的折扇开了又合,坐在位子上等了许久,他才终于在身后的吵闹声中回头,看到了中国棋坛那位百闻不如一见的“美男子”,他手背上输液的针管似乎刚刚拔掉,走路的步态还有些虚浮,只是眼神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青年棋手都要坚毅。

后来林原光一还是会无意间记起那个眼神,那不像是一个棋手的眼神,更像是一个为家国赴汤蹈火的斗士的眼神。斗士与战士不同,战士或许可以战败,斗士却只能战死。

 

俞亮执黑,第一手落在了右上角小目,而林原也很快地应了一手。二人交替落了几子,白十二和黑十三手便开始相继在左侧和下方扩大地势。此时林原却忽然出手,在第14手率先袭击俞亮左上的那块棋。这并不是他一贯的棋路。

林原并不是好斗之人,鲜少一出手就有如此之强的进攻性。俞亮的头痛隐隐发作,他垂眸静思了片刻,摆脱了林原的攻击,在第17手跳了出去,可他刚一落子,竟倏然瞥见了林原脸上一闪即逝的笑意。

 

他即刻向左下看去,林原果然将第18手下在了左侧他防守最为重要的一处。可如今再看到,已然来不及了。此后林原接连出击,先是在第24手断了俞亮的棋路,又靠着第32手的“虎”将俞亮下盘的棋陷入困境。俞亮几乎用尽了全部心力,将眼下的棋局算了又算,终于在第45手尖出,甩掉了一个包袱。如此又焦灼了许久,直到俞亮第93手和95手两次力度略微轻缓的进攻,给林原留下了喘息的余地。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给俞亮留下翻盘的机会,在106手一举确立了优势。此时眼前的青年举棋的手已开始颤抖,林原看着他额角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滴落,砸在他浅灰色的西装裤上,晕出了一片形状惨烈的水迹。

 

他们都知道,这盘棋已经结束了。可那男孩下棋的手仍然没有停下,他仍旧提起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脑内那仅存的一点清明,硬是把局势有往后拖了足足六十子。直到他垂下头,一滴鲜红的血从他鼻腔滴落,在棋盘上如同鸡血石一般碎掉。

 

俞亮扬起头,用最后的一点气力维持着一个棋手应有的礼节,恭敬地冲他点头致意,声线温和,又不卑不亢,“我输了。”

 

然后嘭的一声,昏倒在了地上。

 

方绪冲到赛场把俞亮抱上救护车的路上,红色的血早已经泅湿了他的白色衬衫,他那个在棋场上竭尽全力殊死一搏的师弟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一个名字,旁人都听不清楚,只有方绪知道,他在叫时光。

 

他要他回来。

 

 

-13- 长考

 

俞亮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赴试之前,他在一座山野的寺庙里借住了一年有余。那寺里的高僧养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闲来无事就把那狐狸放在身侧,自己闷在屋子里和自己下棋。不久之后那高僧圆寂,只留下自己和那白狐住在寺里。有一日,书生闲来无事,在树下的青石棋盘上落下一子,那白狐竟然闻声而至,衔起一粒子,落在了棋盘上。之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来此处再落一子,而狐狸也会如约而至。如此往复,直到几个月后书生进京赶考,对着那盘没能下完的残局和那白狐拜了一拜,而那白狐只望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到山林里去了。

 

书生高中,回山再寻那狐狸不着。只在一日京城的闹市中,见到一位赌棋的少年。书生本想着弈棋如此高洁之事,怎能沾染钱财这等不洁之物,便想上前劝导几句,可他一垂头,竟发现那棋盘上摆着的,赫然就是他当年与狐狸的那盘残局。

 

那少年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仰头看着他,笑得清澈明朗,“公子,下棋吗?”

 

那双眼睛眨呀眨,长长的睫毛像是煽动了恍若隔世的风,轻轻地,一阵又一阵地吹他醒来,俞亮艰难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那梦中人竟忽的成了眼前人,他猛地支起身子,又被人连忙按了回去。

 

“歇会儿吧祖宗,”那人无奈地拍了拍他的额头,“全中国都知道你俞公子血溅棋盘的壮举了,人林原十段四五十岁的人了,被你吓得脸都白了。”

 

“你……你怎么在这?”俞亮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时光坐在旁边,娴熟给他削着苹果,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做了一个梦……”

 

说完他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俞亮,自己擦了擦手,拿起手边的折扇摇了起来。

 

“这不是……”俞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里的折扇。

“是褚嬴的。”时光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把它也一并烧了。”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直到……”直到他重读了扇上的那首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⑤。

 

他年少时候不懂,便追着褚嬴问,这诗什么意思?褚嬴有些凄苦地笑了笑,挑了一句更难解的话回复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⑥”

 

在医院的那天下午,他问褚嬴,“你为什么喜欢围棋?”

褚嬴笑盈盈地看着他,故弄玄虚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⑦”

时光不满地皱起脸,“你这嘲讽谁呢你,你这意思就是说我不懂你呗。”

褚嬴笑着摇摇头道,“不,不懂的是那些成天找上门的人。小光,你不要听我怎么说,你问问你自己,那个答案,不是一直在你心里吗?小时候你来我家,翻箱倒柜地就把我藏在柜子最深处的棋子翻了出来,洒的遍地都是,还是你自己趴到床底下一粒一粒拣回来的。那时候你为什么喜欢围棋?”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和你一样,没什么很高深的理由,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不是你选择了围棋,是围棋选择了你。”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如果他们都不悔,那自己呢,又在逃避什么?

 

在林原光一准备收拾行李回日本的前一天夜里,那时的日本报社,连凯旋而归的祝贺信都写好了,就等着林原一落地,将凯歌奏响整个东京,可是那天晚上的一通电话却把他绊住了,他们说,中国队终于交出了他迟来的第七人。

 

时光。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没有段位,没有排名,没有国际比赛的对战经验,据说是从大西北哪个山沟里挖出来的男孩,才19岁。

林原知道围棋这项技艺天才辈出,不好因为出身与年龄就瞧谁不起,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不过是一次徒劳的负隅顽抗罢了。俞亮那一局棋,已经足以让他对中国围棋充满敬意,既然这些人仍然没有放弃抵抗,那他也选择尊重对手的意愿,应了明日那最后一局。

 

那天清晨,全国的摄影机都对准了这一盘棋,在这场盛况空前的转播中,亿万个中国人的眼睛,第一次不约而同地落在这方圆之间。国手桑原任裁判,记录员则是中国青少年围棋女子组的冠军,国手林厉的女儿林灿。

 

九点三十分,比赛正式开始。

这位第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的19岁的青年,脸颊上还一片稚气未脱的婴儿肥,他头一次换上了灰色的中山装,端正地坐在巨大的会场中心,朝着站在远处隐于人群却仍然明亮的那双眼睛微微颔首,左手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林原的眼睛微微眯起,然后出人意料地下出了一个“三三”的开局。时光垂下眼,面上不为所动,然后提起一粒黑子,郑重地将它放在了右上角小目。之后的几手棋,双方下得都还算循规蹈矩,时光曾经在和俞亮那局漫长地对弈里反复思考过林原的棋路,于是这一次,他也拿出了一百万分的耐心,把所有的锋芒都暂且收起,稳扎稳打一子一目地往前走。

 

这让林原颇为意外。少年人不是黑色的匕首,再懂得藏锋,也有寒光乍现的时候,可眼前这个男孩仿佛吞下过一整个漫漫长夜,每一步都细细思量,下得慎之又慎。奇怪的是,他下棋的节奏却不慢,仿佛每一手都是未经考量的随手,只有他这个局中人知道,那每一手,又都恰到好处。

 

虽是如此,林原却也没有枉担“前五十手天下第一”的名号,第25手便直中命门,守住了中腹的要津。两人保持均势又下了数子,直到第50手,时光先一步跳出,夹击了林原左侧的一路棋。

 

林原心思一动,不动声色地与时光平衡着局势,直到第63手“挖”,诱使时光“打吃”。两方僵持了了许久,直到下午一点,时光落子的手忽然停住。众人都知道,这样下下去,便是围棋上罕见的三截循环。桑原回头看了看身后日本随行的工作人员,二人目光交换,都知道此刻,和棋几乎已成定局,如此,便只能在之后加赛快棋了。

 

可时光悬在棋盘上的手却如树木一般笔直地钉在那里,仿佛没有任何一阵风能够惊扰到他。俞亮远远地看着,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个男孩的侧脸是这般模样,在春日里阳光明媚,夏日里热闹盛大,到了秋日,竟然是这样肃穆的,平和的,幽远地像一座从未有人涉足的密林。

 

啪嗒一声。

白子清脆地落下。

 

第二百四十六手,五之十,时光竟然主动放弃了中腹一条23子的大龙。整个观战瞬时变得鸦雀无声。

 

疯了。

他一定是疯了。

 

方绪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许厚也被时光那一手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岳智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眼看着就要冲进棋场拎着时光的领子将他暴揍一顿,被洪河一把拦了下来。

 

只有俞亮,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连指尖都没有动一下。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远处的转播屏,在极端的时间内,将那盘棋在脑内复刻了一遍又一遍。

 

忽然,他了然地笑了。

下一刻,时光转头便取了黑棋边角的空地,在林原光一错愕的眼神中,完成了他此生从未想象过的画面,这世上竟真有人能在被人屠龙之后完成反杀?

 

十月末的那个下午,被秋老虎围困的北京忽然就沸腾起来,人们欢呼着走出家门,高声叫喊着一个名字。因为就在五分钟之前,在那盘被亿万中国人守着电视印在脑海里的棋盘上,中国棋手时光如有神助一般,奇迹似地送出了46子,最终却反赢了七目半。

 

他在无人知晓的山村了度过了人生的十九年,似乎就是为了他命定的这一局,他的每一手下得那样快,那样势如破竹,分明是每一次都落子轻盈,却又沉得像要把这棋盘震穿。

 

别人都道他灵感乍现,如有神助。只有俞亮知道,他的每一手,都是他与他在那一日又一日、一子又一子交替的无声心证中漫长的遐思,是他回归故土后惦念着逝者与生者的日日夜夜,他把那点山野间豢养的灵思,扎根在了那个远在北京的狭小寝室里——那方棋盘、那场残局就成了他的旧林,他的故渊。

他的每一手,都是长考。


时光赢了。

中国赢了。

 

 

“你……你还走吗?”

坐在棋院的长椅上,俞亮迟疑了许久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时光无赖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太妃糖,剥了糖纸,塞到了俞亮嘴里。“你把上次在蓝关我问你的问题答了,我就告诉你。”

俞亮先是愣了一下,转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把那颗周游了一圈最终又回到口中糖品了又品,答非所问道,“你别走了。”

时光抬起头,故作不解地问他,“为什么?”

俞亮回身,扶着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你还有我。”

 

他说的不是这里有我,而是你还有我。

 

时光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身后秋风习习,他摩挲着手里长长的扇柄,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着远处被风弄散的流云,天空忽然蓝得一无所有,高得一望无际。心里最后的那份忧思,仿佛被遥远平湖上一只白鹭地啼鸣带走,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兀自排成一行,将他昨夜树下点燃的那份得胜的棋谱,一并送上了天际。

 

他能看到的吧。

 

时光眼角的泪隐去了,他歪过头,佯装无理地问了一句,“那以后,糖管够吗?”

 

 

-14-  尾声

 

棋局什么的我听不懂,但故事到此,我却已经先一步热泪盈眶。我的本子被我那些缭乱的笔记划得乱七八糟,几度整理无果之后我终于放弃,红着眼睛抬头,看着那个老人,问出了我最关切的那个问题,“那……糖管够吗?”

 

那老人哈哈大笑,贼兮兮地四下望了望,然后得意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然后在唇边压着一根食指,“嘘——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咳。”

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严肃的咳嗽声。

我大抵是因为刚与人合谋了一个起码在这个院子里并不正当的勾当,当即惊恐万状地回头,看到一个衣着整洁的老人皱着眉头站在我身后,那件白色衬衫竟同我方才在院中见到的那件别无二致。

 

“拿出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以为他是在说我,连忙原地投降,把我刚刚收来的赃物双手奉上。

可他却直接无视了我,径直走到对面那个不正经的老头那里,一只手摊开,手心朝上,亮到他面前。

 

“小俞老师,你说话不算话,你当年答应了我了,糖管够的。”我要是没听错,那老头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委屈的哭腔,小孩子似的。

 

被称为“小俞老师”的那位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看他从自己的两个裤兜里翻出了七八颗赃物,然后瘪着嘴交到自己的手上,紧皱的眉头这才略有松动,终于带了几分笑意,无奈地摇头说,“那是在你因为蛀牙而拔了三颗牙之前。”

 

两位老人盛情邀请我留下来吃午饭。或者说,其实只有一位盛情,另一位大抵只是出于多年的教养,我想他大概并不十分乐意我这个差点合谋吃糖的家伙继续留下来败坏院子里的风气。于是我极有眼色,拿起本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直到那天走出小区,我仍然没能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时光九段的真容,不过讲到这里,那一点细小的线索,应当足以帮助你窥见整个故事的全貌。报社最终没能收下我这份长长的稿子,我用那三百块钱的稿费,换回了一个迟来的春天。

 

 

 

注:

1.中日围棋擂台赛是由中国围棋队与日本围棋队各派若干名棋手,以擂台制形式举行的围棋团体赛。这是中国和国外开设的最早的围棋对抗赛,由中国围棋协会日本棋院和中国《新体育》杂志社联合举办,日本电器公司(NEC)赞助,因此也称NEC杯中日围棋擂台赛。

2.1960年,濑越宪作名誉九段率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揭开了中日围棋友谊赛的崭新篇章。

3.原型是日本女棋手伊藤友惠,1961年,54岁的伊藤友惠来华比赛,击败了包括我国当时有名的围棋国手过惕生和刘锡怀在内的八位高手,八战八捷。

4.摘自唐代李贤《黄台瓜辞》

5.摘自唐代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韩愈因《谏迎佛骨表》一文批评当时朝中盛行的崇佛风气,触怒天颜而被贬。

6.摘自屈原《离骚》

7.摘自诗经《黍离》

8.比赛原型是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比赛详情见第一条。其中,俞亮的原型是时年21岁的中国棋手汪见虹与时年24岁的中国棋手江铸久。汪见虹代表中国队首战,对阵日本棋手依田纪基,战败时血溅棋盘。此后,江铸久出人意料地连胜五局,接连赢下了日本五段依田纪基、八段小林觉、九段淡路修三、七段片冈聪、九段石田章,获特别奖。文中俞亮的两盘对局分别来自汪见虹与依田纪基以及江铸久与小林觉的对战。

9.时光的原型为中国棋手聂卫平与中国棋手罗洗河。其中时光的最后一局棋参考了聂卫平在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与日本棋手藤泽秀行的对局,以及第十届三星杯半决赛中国棋手罗洗河与韩国棋手崔哲瀚的对局。比赛中,二人下出了罕见的三截循环,最终罗洗河下出了惊天的白246手,一举扭转了战局,而此局也被称之为二十一世纪的千古名局。罗洗河在中国棋界有“神猪”之称,在中国棋院的智商测试中,罗洗河以164成为中国棋院智商测试的第一名,而他与崔哲瀚的对局,更是被人称为,“神猪”吃掉了“毒蛇”。

10.在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江铸久再连赢五局之后不敌日本棋手小林光一,此后聂卫平接过大旗,接连赢下日本三大顶尖棋手,小林光一、加藤正夫与藤泽秀行,夺得了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冠军,并在此之后连霸擂台赛十一年。

11.故事结尾时光将胜利的棋谱烧给褚嬴,原型是擂台赛结束后,终于为中国围棋迎来胜利的主将聂卫平,带着最后一局棋谱前往八宝山,将这份捷报烧给了已经仙逝的陈毅元帅,也是中国近现代围棋发展最重要的推动者之一。

12.中日围棋史与对局的具体内容详见杨志存先生的专著《中日围棋擂台赛风云录》。

13.褚嬴关于天才土壤的论述化用了鲁迅先生的《未有天才之前》。

 

后记:

 

本来写了好长一段话,今天下午发现丢稿了,于是身心俱疲,实在没力气再写一份。

但还是要感谢孙老师这些天来一直鼓励我,我的同人似乎总是剧情节奏很慢,行文也比较拖沓,尤其这篇还比较长,难为孙老师很耐心地读下来,还很好心地夸夸我,我愿称之为亮光圈“士力架”(bushi)。

 

写文有时候真得是件蛮孤独的事,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对自己写的东西很不满意,自己不满意,其实也就不太好意思再发给朋友去询问意见了,有时候读者的评论可能就是唯一的反馈。所以很感谢大家一直耐心地读到这里,也很感谢诸位一直以来认真的阅读和评论。

 

祝大家劳动节快乐,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


下一棒 @冥佳佳佳 


昭晰

【嬴光/光嬴】兰因

  • 网剧棋魂。时光,褚嬴。

  • 接32集褚嬴消失后,私设如山。OOC。

  • 希望所有意难平都不是意难平。

  • 前面为了逻辑完整,有刀。HE。

**

天命难违,并非天命不可违。


**

白光过后,褚嬴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待看清眼前景物时,他不由得一愣。此前……分明还在小光床边,谁知转眼就回到了南梁旧府。褚嬴站在庭院里,心中酸楚层层叠叠涌来。小光又何尝不是他的一部分?只恨天命难违,身不由己。


“大人!”


褚嬴寻声望去,是看他长大的老管家。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却忘了收回眼泪,晶莹剔透的液体直往地上砸。褚嬴也不知掩饰,茫然无措地望着这位千年未见的熟人。...

  • 网剧棋魂。时光,褚嬴。

  • 接32集褚嬴消失后,私设如山。OOC。

  • 希望所有意难平都不是意难平。

  • 前面为了逻辑完整,有刀。HE。

**

天命难违,并非天命不可违。


**

白光过后,褚嬴揉了揉生疼的眼睛。待看清眼前景物时,他不由得一愣。此前……分明还在小光床边,谁知转眼就回到了南梁旧府。褚嬴站在庭院里,心中酸楚层层叠叠涌来。小光又何尝不是他的一部分?只恨天命难违,身不由己。

 

“大人!”

 

褚嬴寻声望去,是看他长大的老管家。他勉力挤出一个笑,却忘了收回眼泪,晶莹剔透的液体直往地上砸。褚嬴也不知掩饰,茫然无措地望着这位千年未见的熟人。

 

老管家见褚嬴落泪,便念起自己大人不久前遭人构陷,受千夫所指的处境,也悲从中来,抬袖擦拭眼角浊泪:“见大人迟迟不归,老奴着实担惊受怕了好些时辰。”他情难自己,竟忘却主仆身份,像位父亲般僭越地拍了拍褚嬴的袖袍。

 

情况再分明不过,褚嬴回到了决意自尽的那一天。尘封千年的记忆重现,他郑重其事地沐浴焚香,穿好厚重礼服,戴上高冠,打算用最具仪式感的姿态,以死明志。二十八岁的褚嬴或许会认为那是维护尊严的不二选择,但如今他已三世为人,连围棋输赢都能放下,又岂会畏惧人言?

 

如梦幻泡影罢了。

 

褚嬴低头冲老管家微微一笑:“无需担忧。只是登高远眺,且那山间风致极佳,令人心旷神怡。我想前往寺中小住一番,府中琐事便不必过问于我。”

 

老管家鞠躬告退。前去安排出行事宜前,仍不忘唤来府中侍婢为褚嬴梳洗。褚大人生性好洁,从来尘埃不染,方才见他满面泪痕,竟是平生仅见的狼狈,较被至尊责罚那日还要失魂落魄。他默叹一声,不忍多思,忙出门打点去了。

 

钟山临近建康都城,山形水势浑然一体,有“龙蟠”美誉。自出城后,褚嬴便干脆支起小窗,一路向外看。车轮滚滚,稍有颠簸,褚嬴不时撞上车壁,享受着久未曾有的痛意。也不知骑那自行车的滋味如何?可也会如此?

 

马车不易上山,褚嬴也乐得独处,拎着轻装就慢慢上行。

 

南朝寺庙极多,一座山间便有数家。褚嬴特意吩咐选了座无名寺,人烟稀少,山路崎岖,香火也不旺。他不太想和人相处,从前只有小光知道他,要他现在同旁人沟通,无疑是逼迫久居暗室的人直视太阳。

 

遥遥传来撞钟声,回荡在高山谷底,微风穿两旁树林而过,索索作响。褚嬴在静谧又喧嚣的世界里捕捉到一丝清响,如鸣佩环,由远及近。他闭着眼,从中捕捉到与此景全然不同的焦躁。

 

钟声消失,风在褚嬴的衣袖中穿梭。他坐在行驶的车上,位置很小,不是马车。周边响起刺耳的鸣笛,褚嬴猛地睁眼——二十一世纪的大街人潮如织,车水马龙。他惊愕地看着眼前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的人,那个少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回头看他,嘴里念念有词,忙得不可开交。

 

“小光!”褚嬴大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回到了小光身边。可是少年人置若罔闻,仿佛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

 

褚嬴急了,又皱眉连唤了好几声。但时光仍旧没有反应,一句句“褚嬴你回来呀”听得他心如刀割。

 

“你再不回来,我就再也不下棋了!”时光威胁道。

 

褚嬴伸出扇子敲他脑袋,温柔喝道:“你别闹,怎么能不下棋呢?”

 

纵使褚嬴这么一路跟着时光,应和他说的每句话,也不见时光有能看见他的迹象。连时光也看不见他了。褚嬴好几次拦在时光面前,眼看着他穿过自己,又是砸棋盘又是四处乱闯,毫无规矩。

 

待时光跑到爷爷家,生把阁楼门锁踹开时,褚嬴的嗓子都哑了,而时光也终于安静下来,他瘫坐在地上,盯着褚嬴的棋盘发愣。褚嬴走上前,捏着扇子定睛一看,原是泪痕没了。如他所料,执念消散,泪痕便不复存在。他来到这个时空的使命已经完成,不能再久留。褚嬴蹲在时光身边,竭尽所能地陪伴他,即使徒劳无益。

 

“丢东西了?”爷爷听见动静连忙赶来,环视一圈,发现时光把阁楼弄得一团糟,便数落道,“哪儿丢的去哪儿找,别在这儿乱翻。”

 

褚嬴见状,立刻起身行礼道歉:“爷爷您别怪小光,这孩子就是太着急……”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时光蹭地往外跑。只好匆匆与爷爷道别,跺着小碎步跟过去。他简直累坏了,要整日坐着下棋的棋手进行剧烈运动,这哪儿受得了?可又不能不跟,即使那孩子看不见他,他盯着他总要安心些。

 

也不知时光跟谁打了通电话,像是要见面似的往约定地点飞快跑去。褚嬴紧赶慢赶才好不容易赶上,没等停下来歇两口,就吃惊地发现时光居然约了何嘉嘉下棋。他越看越不对劲,嘴上答着时光叫的每一声,希望兴许他就能听见自己了。

 

然而没有。得不到回应的时光学着三年前的自己往湖里跳,杀得褚嬴和何嘉嘉都措手不及。前者试图用意念与时光再次沟通,无果,眼睁睁看后者跳下去捞人。

 

褚嬴从没有这么无力。他们家小光从来听话,知道他碰不着自己也不欺负他,说什么是什么,把一切矛盾扼杀在口头解决阶段,不会让他产生痛恨自己只是个魂体的想法。

 

这是褚嬴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感受到他与时光的距离,他失去了时光,也失去了全世界。他成为了真真切切的旁观者,观他最疼爱的孩子如何求他别走,懊悔对他不够好,甚至特意赶远路跑去乌鹭山的百年老树前骂他是骗子,又呜呜地坐在树下哭。

 

从清晨到傍晚,时光找了褚嬴一天,褚嬴跟了时光一天。即使魂体不会产生太强烈的疲惫感,褚嬴也觉得自己透支了。他心中的爱成为了一个无底黑洞,把所有的能量吸走,就连眼泪都没有放过,只残忍地以悲伤作为回馈。褚嬴望着时光,设想自己此刻当真哭了,兴许也只能淌出血来。

 

天色暗了下来,褚嬴知道时光要去最后一个地方了。少年人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像极了他在马车里的模样。褚嬴看到时光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每到一处都覆上层阴霾。

 

车停在兰因寺前,褚嬴寸步不离地跟着面容枯槁的时光,走到藏经阁。

 

“怎么就你一人来了?”懒和尚用充满倦意的眼神看着时光,无视他身旁跟着的曹旭,还有褚嬴。

 

褚嬴心一沉,他原以为懒和尚能解释这一切,却不料竟连他也看不到自己了。

 

那边厢,懒和尚用“不知道”草率敷衍了时光的询问。可时光偏认定了懒和尚有他要的答案,死倔地跪在地上,大有“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褚嬴亲眼看着时光跑了一整天也哭了一整天,体力枯竭不说,几乎滴水未进。就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褚嬴急得直绕时光打转,他攥紧扇柄拧着眉,劝道:“小光,你先起来,我们再想办法。”

 

时光不动如山,只有眼泪滴滴答答不停,在山风刮过的夜里,化作计时漏壶,直至深夜。

 

门开了。褚嬴望着里头一灯如豆,犹豫片刻,没有进去。他快被时光的眼泪泡化了,那些发了疯似的寻觅和背后深藏的痛苦,都是他带来的。就像时光说的,他骗了他。可是,他也曾期待过弄假成真的故事。

 

他坐在时光长跪不起的地方,听里头断续说着缘生缘灭,又瞧时光拿着那本求了许久才求得的棋谱,缓缓穿过他透明的身体离开。

 

**

 

打扫藏经阁的小和尚从百忙中弹出个小脑袋,同褚嬴问好:“褚大人,我寺藏书本就不多。您来得这样勤,再过些时日,棋谱都要被您看完了。”

 

褚嬴含笑不语。他很高,所以专挑摆在上层的书。奈何小和尚不够高,偏就疏于打理书架上端,眼见美玉似的褚大人被灰尘呛住,咳嗽不止,便忙奔到一旁倒水递上前。

 

外头有人求见,褚嬴红着双把南梁烟雨都装在里头的眼,一手茶盏一手棋谱地走了出去。

 

“大人,我看这杨玄保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车夫娴熟地扬鞭,不时与褚嬴说话。他也跟了褚嬴不少年,太过亲近便会失了分寸,好在褚嬴并不计较,“城里人人都说杨玄保的棋不如您,匠气功利,每步落子都想尽办法讨好至尊。”

 

车壁依然坚硬,褚嬴揉了揉撞疼的手肘,叮嘱着:“不可妄语。至尊此番召我入宫,于我已是恩典。杨大人深受至尊宠信,棋品如何皆非你我能议。切记。”

 

马车穿过城门,一头扎进熙攘大街。车夫唯恐为褚嬴招致祸端,便也顺从噤声。飞奔的马儿早已送褚嬴往皇城去过千百次,熟门熟路地停在了宫门前,目送褚嬴步步远去。

 

褚嬴坐在森严庄重的大殿里,殿中四根需三名七尺男儿方能合抱的柱子上,分别雕有四条腾云飞龙。矮几摆放整齐,在阳光下发亮。太阳从东南方的窗户闯入殿中,将大殿分为阴阳两界,恰如围棋黑白二子。

 

高居上座的萧衍凝视褚嬴许久,见他端正如松,眉目昭昭,风姿气度更甚于前。收回目光,他将褚嬴唤到跟前,点了点摆好的棋盘:“与朕对弈。”

 

褚嬴作揖谢恩,直至一局终了,他都一言不发。不过棋会说话,那毫不退让的坚韧,步步紧逼的锋芒,四两拨千斤的敏锐,统统倾泻而出。这其中,萧衍寻不出一丝埋怨恼怒,好像褚嬴的心从不会被阴暗所攻破,如明镜一般。

 

“褚爱卿棋艺大涨。朕苦练许久,也难从你手下讨到半分好处。”萧衍沉着脸,看不出喜怒。

 

褚嬴向来不懂为谄媚下棋,一招一式皆尽全力。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即便他让至尊赢了去,至尊也不见得会开心。可到底君臣有别,褚嬴才要下阶朝萧衍处跪拜,就听他说:“褚爱卿走后,朕许久不曾输过棋了。”褚嬴一顿,正不知该作何反应,又听萧衍继续,“也许久不曾如此厮杀,如此酣畅淋漓。”

 

心跳变快了。褚嬴有种强烈的直觉,他含恨千年之结,终要解开。一时间,他举在胸前的手臂也渐渐发颤。

 

“当日与杨爱卿对弈之事,褚爱卿可有话要说?”萧衍低头看他,见惯杀伐的眼睛把光吞没。

 

褚嬴何其聪明,君王此话一出,必是动了追究的心思。他翕动嘴唇,似有千言万语,却始终沉默。君子应行事坦荡,如围棋黑白分明、经纬不屈,既落子便要让众人皆知,一步不可偷挪,一瞬私心不可偷生。下棋即剖心。

 

“臣……”褚嬴合上眼,用尽力气吐出轻飘飘几个字,“清者自清。”

 

萧衍思忖片刻,让褚嬴坐回一旁,宣不知何时已在外等候的杨玄保进殿。

 

褚嬴着实不愿与那无耻小人交锋,奈何被圣谕捆缚原地,只能瞧着管事太监将人领进来。

 

甫一进殿,杨玄保的气焰便矮了三尺。褚嬴恰好坐在日光中,青衣乌发,凛然不可犯。他试图忽略褚嬴的存在,却被那双琉璃眸子死死盯住,不由得腿一软,顺势拜倒在萧衍座下行礼。

 

萧衍又点了点棋盘,这回冲着杨玄保:“杨爱卿来瞧这局棋。”

 

杨玄保忙不迭凑上前,额头直冒冷汗。这盘棋虽有兵戈之气,却点到为止,并不伤人。他从未与至尊下过这样胶着的棋,试问世间谁又敢与至尊一较高下。杨玄保扫过盘面,作揖贺道:“如此局面下,黑子尚能险胜一目半。至尊棋品,冠绝天下。”

 

“黑子由褚爱卿所持。”萧衍不留半分情面。他早已厌倦杨玄保溜须拍马之态,却不料此人见了褚嬴竟被骇得棋也看不清,黑的也要说成白。除了惹人生厌之外,也让萧衍对挪子之事的追究更加笃定。

 

他抬手止住杨玄保谢罪之礼,道:“杨爱卿可知,朕今日为何将你二人齐齐召入宫来?”

 

“臣愚钝。”杨玄保头也不敢抬。

 

“褚爱卿已将挪子一事的来龙去脉告知于朕。”萧衍拈起一枚白子,轻笑道,“朕决意彻查。”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清,就算他要把皇宫翻个底朝天,也没人敢怀疑。

 

杨玄保登时方寸大乱,仪态尽失,指向褚嬴的手颤抖不断,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褚嬴他含血喷人!还请至尊明鉴!”

 

褚嬴别开脸,不愿看这人在萧衍布好的天罗地网里垂死挣扎。论权谋,没人比得上端坐于至尊之位的皇帝。杨玄保以为人人都似他般卑劣,揭发告密之事易如反掌,到头来不过自食恶果。

 

“你说不是你,褚爱卿说不是他。”萧衍仍不肯下杀手,非要生生把猎物折磨至死,“那就是第三人了?”说着,他看向立于殿侧的管事太监。

 

褚嬴也望过去,他这才发现那竟是当日为他与杨玄保传谱之人。

 

几乎在瞬息间,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大声讨饶。为保全自己,他不惜将杨玄保行贿勾结之事抖落得一干二净。

 

为君者,最不能容结党营私。褚嬴只见萧衍下令“斩立决”,便立刻有人将早已不得动弹的杨玄保与大喊“饶命”的管事太监拖了下去。那凄厉的惨叫在宫中回荡,听得褚嬴通体生寒。

 

“褚爱卿,朕仍命你为棋品逸官,赏冷暖玉棋子一套。”

 

萧衍的赏赐来得与惩戒一样快,褚嬴知道此时绝不能犹豫,忙行跪拜礼:“下走承蒙至尊厚爱,愧不敢再任官职。褚嬴自幼多病,近来于山中修养,方觉此前元气大损。逸官一职,还恳请至尊另择贤士。若需褚嬴入宫对弈,至尊传谕,褚嬴不敢不从。”

 

“不敢?你褚嬴有何不敢?”萧衍嗤笑,但并未深究。此次见到褚嬴,他便深知这人留不住,看上去谦和温润,骨子里宁折不弯。实在犯不着强求。

 

他挥挥手,示意褚嬴退下:“褚爱卿务必好生调养,朕不便强人所难。”

 

褚嬴起身,作揖告退,捆束发髻的流苏垂在耳际,被汗水黏住。当他踏出大殿,灼眼的阳光照在汉白玉阶上,褚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笑着,落下泪来。

 

**

 

逼仄昏暗的网吧里,屏幕把时光的脸照得惨白。褚嬴站在他跟前,久久不敢开口相认,即使时光不一定能听见他。

 

男孩的胡子长得飞快,一圈青渣围在嘴边,想来是主人没有心思打理所致。他盯着屏幕,灵动的眼呆愣成了死鱼目。

 

褚嬴走到他身边,弯腰细察,这才发现屏幕停留在围达网的个人界面。上面的ID与褚嬴同名同姓,那是他在这个时代除时光外最深的痕迹。近三百场全胜战绩,颠覆围棋界的神乎其技,传遍大街小巷的棋神传说,都源于小小网吧里,少年那颗纯粹赤诚的心。

 

他说,我要让褚嬴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小光,谢谢你。”褚嬴看着时光,笑了笑,露出乖巧的酒窝。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很想说这些太过客气的感谢话语。是时光让他感受到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时光的眼睛里蓄满了泪,借助液体折射出的光彩,他好像勉强回到了当年还有褚嬴相伴时的神采飞扬。

 

褚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聚焦在“褚嬴”下方的一行小字上——“你是我的眼”。

 

他何等好的记性,千年棋局大都存在他的脑中,又岂会不记得他对时光解释围棋的“眼”?没有眼,子就活不下去。在围棋里,眼就是命,有眼才能活。

 

褚嬴不明白,他的小光是全世界最招人喜欢的孩子,他因围棋与那么多人结缘,那么多人交好。为什么要把他如此鲜活年轻的生命,压在虚无缥缈的他身上?是不是小光也知道,褚嬴是为了小光而活的?他们的分离,比任何生离死别都要绝望。

 

“傻孩子。”褚嬴觉得心好痛,非要他蹲下来慢慢喘匀气才有所缓和,可他又哭得厉害,每一句呜咽啜泣,都连同着他的心脉,肝肠寸断。

 

时光挪动了鼠标,褚嬴抬头望去,发现他要删除这个账号。他没有能力,更没有权利阻止时光,这不仅仅是属于他的,也属于小光。如果时光因它而痛苦,那么删掉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褚嬴虚虚把手覆在时光的手上:“小光,难受的话,咱们就删掉。其它都别担心。”

 

像是某种交接仪式,南梁褚嬴把接替他在二十一世纪存活的账号清除了。说毫无波动实在太虚伪,褚嬴忆起他在兴致最高的寒假里求着小光陪他下棋,他用对未来制造新回忆的憧憬自我安慰,把一部分的自己扼杀在过去。

 

回家的路上,时光驾轻就熟地往老公园走,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连忙原路返回,闷头往前冲。褚嬴跟在他身后,不敢去想时光究竟在他离开的期间多少次一个人跑去玩跷跷板,生生把希望耗光,一点活路也不给自己留。

 

比起上次,褚嬴这回在时光身边待了不少日子,但也不过徒增烦扰。要眼看时光放弃围棋,重回高中,任来来往往多少人劝说都没用。他很想让时光见自己一面,让他这个系铃人把时光身上不断折磨他的不安铃铛解开,告诉他褚嬴没有离开,时光也不该放弃围棋。

 

所以当时光和围棋社成员聚在一起时,褚嬴是很开心的,他甚至久违地跺脚大叫,只不过时光没有再陪他一块疯。然而时光的火发得叫人始料未及,不光是围棋社的其他六人,就连褚嬴也猝不及防,愣愣看着时光蛮不讲理地非要保留“四剑客”。

 

就像从前很多时候一样。只有时光可以欺负褚嬴,别人碰不得。当被失去的滋味淹没,时光更无法自控。他那么狠心地要忘记褚嬴,又不许外界任何风吹草动告诉他,褚嬴不存在了。他像只受伤的小兽,极度没有安全感,敏感脆弱地亮出獠牙。谁也没资格为他疗愈伤口,因为那是褚嬴留下的最后印记。

 

时光又开始四处乱跑,为了躲避一切叫他正视当下的人。而那些人其实并不懂他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谷雨的坦白,沈一朗的开解,俞亮的失望。一根根稻草堆放在时光的身上,他宛如一只苟延残喘的骆驼,谁都要顺手递来稻草试探他的临界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屈服了,还是在反抗。

 

褚嬴跟着几近破碎的时光回到家,看他席地而坐,趴在矮几上出神片刻,终究翻出了死活题。对弈从来需要两个人,但时光与他没有对弈机会。他们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褚嬴倾囊相授,用扇子点一点,偶尔一句“扑”或“打吃”。

 

当时光的大脑重新为围棋运转时,褚嬴感受到了一股力量。既然他将时光与围棋连在了一起,围棋也会为他与时光搭建桥梁。

 

闭眼,睁眼。他久违地进入了时光的神识。时光依旧低头做题,毫无察觉。他如过去每一次,简明扼要地点拨着时光。少年不可置信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害怕他是假的,或自己活在梦里。

 

有很多事褚嬴说不清,他怜爱又慈悲地以眼神拥抱时光,只说“我一直都在”。是的,他一直都在。时光流的那么多眼泪,都被他的指腹吻过。时光那么多声呼唤和思念,都得到了他的回应,充满爱与寂寥。

 

他很想说我会回到你身边,又不敢冒然承诺,生怕再次成为骗子。

 

“比起想念来,千年何其长。比起相见来,千年又何其短。”褚嬴不认为时光所谓的“想见你要再等一千年”是儿戏,只要他点头,时光就会永远等下去。在那么煎熬黑暗的岁月里,纵使他有围棋相伴,也无比痛苦。为了褚嬴,让时光尝这滋味,并不值当。

 

个中苦辣辛酸,都由他来就好。不仅时光想见他,他也渴盼与时光相见,既然已经等了千年,就不怕第二个千年。

 

**

 

“南梁围棋第一人”的名号又回到了褚嬴头上。世人皆知褚大人遭小人陷害,如今自证清白,不被功名利禄所羁,更要做个闲云野鹤似的潇洒人物。于是众人纷纷前往无名寺拜谒,小和尚每回下山采购都活像见识了一番上元节风采。

 

褚嬴虽喜静,却也深受时光影响,对人间烟火多了丝眷恋。心软的褚大人不时同访客对弈,只是苦了寺内杂事繁多的小和尚。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朝褚嬴倒了不少苦水,褚嬴便立刻闭门谢客了,搞得他还怪不好意思。

 

无名寺内的老方丈是位得道高僧,精于棋道,却从不与人对弈。他时常云游四方,把搜集来的棋局编订成册。褚嬴与他关系融洽,便也学着他修订棋谱,整日回想过去的每场对弈,也算充实。

 

距离上次回到时光身边,已有不少日子。褚嬴为这事翻来覆去,久不能寐。他越发担心自己不能回去,更担心时光的状态。只恨他当年一枚孤魂,什么都不能为时光留下。褚嬴掂了掂手里的扇子,决心若还有机会见到时光,他定要想尽办法留个念想。

 

许是执念太深,褚嬴一觉醒来,竟发现自己白袍高冠坐在竹林矮亭当中。远远有人走来,是小光。他一时有些怔忡,猜想自己入了时光梦中。

 

不知是不是与年龄有关,时光在褚嬴离开后,终于像个褚嬴认为的小孩。他仿佛泪水做的,一点一滴都是对褚嬴的思念。

 

褚嬴深感这次与从前不同,他能切实地扶住案几,被风吹动衣摆。假如他想要抱住小光,也并非不能。正因如此,褚嬴表现得比更加沉默。说了话,他就会忍不住,而这样真切的触感必将成为时光久攻不下的心魔。

 

把扇子交出去就走吧。褚嬴对自己发出警告。他在紧要关头有着异于常人的自制力,递扇、作揖、转身,行云流水,当真毫无留恋般消散而去。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褚嬴触到仍别在腰间的扇子,觉得奇怪。分明已经把扇子给了小光,这又是……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亮小小的卧室。褚嬴一眼认出,这是时光的房间。再一看,少年正躺在床上酣睡,眉头紧锁,眼角不知是汗是泪。

 

褚嬴伏在床边,摸了摸时光的头发。发质柔软,像小孩的心肠。突然,褚嬴僵住,他摸到了时光。不再是虚无的魂体,而是血肉之躯。

 

他无法对此做出解释,但无法阻碍他的欣喜若狂。不过千年沉淀已让褚嬴足够消化任何感情,他没有摇醒时光,或是高兴得一蹦三尺。仅仅抽出那把折扇,轻轻放在桌上,他就这么倚在时光的床头,看天上的月亮。

 

天空由墨水变成了冷铁,大朵大朵的白云显出身形,日月短暂地共存后交替。光芒喷薄欲出,火焰般跃动,宛如新生,整片天幕都被喜悦染红。

 

时光在床上滚来滚去,发出意味不明的梦呓。褚嬴知道他这是快要醒了,然而他发现自己的手正逐渐变得半透明,他与时光像日月般不能恒久地挂在同一片天空。

 

褚嬴最后望了一眼那把折扇。还好,没有消失。

 

不过,事情发展比褚嬴预期的好得多。

 

当他抱着再不能与时光相见的想法,躺在南梁禅房静听钟声时,耳边同时也响起了时光的声音。此后一整天,时光的碎碎念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喋喋不休,吵得他脑袋疼,笑容却一直未曾褪去。

 

他听见俞亮要时光感谢送扇子的人,才想打开扇子掩嘴偷笑,却发现自己已经是个无扇之人。回头下山买把扇子,褚嬴想着,又指了指自己,算是对俞亮那句话的作答。

 

千年光阴已被褚嬴忽略不计,他就好像陪在时光身边,听他落子、吃东西、遇到难题习惯性地在心里朝他求救。

 

某天,褚嬴在抄录棋谱时甚至听到了《仙剑奇侠传》的主题曲,忙不迭搁笔,在房里为怎么才能去看大结局而来回打转。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枷锁在松动,时空已经无法再控制他。

 

下一秒,褚嬴站在熟悉的客厅里,他的想法得到了证实。虽然时光依然无法看见他,但褚嬴已不再需要借助格泽曜日的力量,而是凭借无法撼动的执念去到他怀恋的地方。

 

电视机里的李逍遥意气风发,褚嬴乖乖坐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大结局~大结局!大结局。大结局?大结局……”

 

大结局播完了,褚嬴决定他短时间内不要再回这个伤心之地。

 

言而有信的褚嬴大人果真许久没有回去,而是跟随老方丈一同云游各地,完善棋谱的修订。他走得越远,收集的棋谱越多,他就能感受到与那个世界的联系越发紧密。褚嬴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成为了一根蛛丝,最后织成蛛网,把他牢牢地与那个世界捆绑起来。

 

通过时光,褚嬴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人的消失,他完整地参与了每个友人、陌生人的生命,尤其是时光。他就像曾经住在他的心里那样,与他共同呼吸,分享心跳。

 

褚嬴与老方丈准备返程的那天,他特意回去了一趟,因为四剑客围棋社的比赛。身为创始人之一,他责无旁贷。况且时光在心里疯狂对他大喊“我们赢了”、“四剑客赢了”,虽然吵,却听得他冒不起丁点儿火星。干脆跑去现场跟他们比谁更吵。

 

实验中学的体育馆依旧热闹,为记录围棋新星诞生的摄像机摆了一排,跟当年一模一样。颇有十三中嚣张气势的横幅,一边在十三中“风云学长”时光手里,另一边在实验中学“短暂的校友”俞亮手里。

 

褚嬴摇着在山下买的空白扇子,站在吴迪身边低眉浅笑。

 

穿着西装的时光朝他走来,褚嬴并不觉得这身衣服与时光尚显稚气的脸有任何违和感。小光总是最好的。就像他当年在教室最后,即使只有小光能听见,他也义无反顾地向全世界宣告,他永远会和时光站在一边。

 

哗的一声,折扇开了。褚嬴看了看自己手上合拢的折扇,温柔地朝时光一笑,配合着时光的动作,成为被摄像机铭记的、狂欢中的秘密。

 

**

 

“师父说那本棋谱快编完了。”给闭关的师父送完饭后,小和尚坐到褚嬴身边,聊着自家师父编书进程,“但今天尤其要上心,因为在编褚大人的棋局。”

 

褚嬴愣了愣神,把剩下两口饭吃完后,收拾收拾,便同小和尚打了声招呼提早进屋去了。

 

“我的棋局……”褚嬴合上门,颀长的身子靠在门板上。

 

近来,他与南梁的羁绊越发单薄,起初还以为跟久居山林相关。直到前些日子,小和尚在藏书阁,当着他的面四处喊“褚大人”寻他,褚嬴才真正意识到,时机将至。

 

门外传来脚步声,没等褚嬴开门,小和尚便清脆道:“褚大人,师父还吩咐我一件事,方才忘了同您说。”

 

“何事?”褚嬴问。

 

“师父说,托褚大人福,无名寺如今香火极盛,是该取个像样的寺名。特要我向褚大人求一幅墨宝。”小和尚朗声道,“是谓兰因寺。”

 

褚嬴心头一跳,猛地将门拉开:“什么?”

 

“兰因寺,取参透因果之意。”小和尚摇头晃脑之余,仍不忘乖乖作揖,“劳烦褚大人。”

 

褚嬴心跳如擂,关门却很轻。他像是真的变成了魂体,飘飘然来到桌前。磨墨、铺纸、蘸笔,从左往右写下“兰因寺”三个楷书大字。

 

不知是谁敲响了那挂钟,在晨钟暮鼓的固定时间之外,清越浑厚的钟声,仿佛要沟通天地神灵,为痴心人的执着助一臂之力。

 

褚嬴眼看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变淡,又慢慢恢复,再回过神,已逾千年。

 

依然是那间窄小的屋子,暖黄台灯亮着。刚结束比赛的时光只随意把外套搭在椅子上,一副快要累瘫的模样。褚嬴知道,他已赢下北斗杯,此时不过刚回国数小时,到家一分钟。

 

时光正习惯性地翻开那本南北朝棋谱。那局褚嬴的棋,现如今成了他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之一。围棋如此浩渺广大,他似乎可以在其中,寻找到褚嬴的温度。

 

然而今晚的棋谱却稍有变化,端正的“褚嬴”二字取代了“无名氏”,他就那么凭空出现,正如他的人。

 

“小光。”

 

时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起身就把椅子掀倒在地。那边的褚嬴边笑着说“都赢了那么多比赛,怎么还这么毛躁”,边弯腰把椅子扶了起来。

 

这时,时光才真正仔细把他从头到脚好好看一遍。一身单薄青衣,远没有过去那样负重累累,头绳束起简单发髻,乌黑长发披肩而下。他更加自由轻快,活得有声有色。

 

几乎把自己发射出去,时光重重地撞在褚嬴怀里。褚嬴被束住双臂,堪堪抬起手掌抚上时光后背。他趔趄着后退,却笑容灿烂,眉眼弯弯,十分漂亮。

 

“小光,我说过,当你真正想做成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连天地万物都会帮你。”

 

“你不走了吗?”时光把头埋在他怀里,把这些年所有的感情全部化作力气,将褚嬴箍在身边。

 

褚嬴任由他用力,勒得他生疼,但却痛快:“不走了。上苍眷顾,我还能再陪你很多很多年。”

 

**

 

明《棋经》载:“褚嬴,南朝梁建康人。年九岁,善弈棋。既长,任棋品逸官,恩宠尤异。遭奸人构陷,后证清白。武帝复用之,托疾不仕,隐居钟山兰因寺。淡泊为事,棋品为当世无双。弈棋之妙,超古冠今。嬴好游名山,或数月不归,后不知所终。”

 

褚嬴存世棋谱共十五册,其中妙手,今人亦赞不绝口。世称之为“棋神”。

 

FIN.

心跳81615拍

张哥🐿️可逃不过可爱的霖霖🐰

张哥🐿️可逃不过可爱的霖霖🐰

兔霖铛

“在贺儿敏感的小世界里 ​小张张来了就没想过要走”

明明自己也害怕的要死,却每次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小贺面前​

“你不要吓他 你来吓我”

“不高不高 不要怕”​

“贺儿 没事”​

​“张真源 过来陪我”

​“我来陪你了”

​“小贺儿 我来陪你”

​“我要陪小贺儿”

“我要贺儿”

自己受了再多委屈都不说,只会默默承受的小孩,却看不得小张张受一丁点儿委屈

“导演!导演呢?我们张真源捏了那么多气球怎么才十分!你给我个解释导演”​

​“张哥你走我中间好不好”

“张哥加油”​

“张真源 你最棒”

“霖霖小朋友...

“在贺儿敏感的小世界里 ​小张张来了就没想过要走”

明明自己也害怕的要死,却每次都义无反顾地挡在小贺面前​

“你不要吓他 你来吓我”

“不高不高 不要怕”​

“贺儿 没事”​

​“张真源 过来陪我”

​“我来陪你了”

​“小贺儿 我来陪你”

​“我要陪小贺儿”

“我要贺儿”

自己受了再多委屈都不说,只会默默承受的小孩,却看不得小张张受一丁点儿委屈

“导演!导演呢?我们张真源捏了那么多气球怎么才十分!你给我个解释导演”​

​“张哥你走我中间好不好”

“张哥加油”​

“张真源 你最棒”

“霖霖小朋友真可爱呢”

“源源小朋友也是呢”

“张哥~”

“小贺贺~”​

“张哥你知道吗 遇见你 是我最大的幸运”

“张哥 我很开心 你最后回到了我这 你知道吗 其实 我心里想的那个人一直是你”

“兜兜转转还是你 还是小贺儿好”

“其实每次和贺儿你做对手时 我都不敢太用力”​

li真顺🌻

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

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

祈愿(๑• . •๑)

海底【all霖】

BGM:海底


all霖


纯瞎编


勿上升


短打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流进海底


贺峻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失眠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成了常态,贺峻霖站在阳台上,从紧拉着的窗帘的缝隙里窥伺着夜空——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扇窗户的外面藏着多少想要举着相机伺机而动的人,他不敢拉开窗帘,即使他在这里感觉呼吸困难了,也不敢打开窗户透透气……


呵,贺峻霖自嘲地笑笑,真是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失眠,习惯了这样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抬头看啊,看到的只是灰白的...

BGM:海底


all霖



纯瞎编



勿上升



短打







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流进海底






贺峻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失眠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成了常态,贺峻霖站在阳台上,从紧拉着的窗帘的缝隙里窥伺着夜空——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扇窗户的外面藏着多少想要举着相机伺机而动的人,他不敢拉开窗帘,即使他在这里感觉呼吸困难了,也不敢打开窗户透透气……





呵,贺峻霖自嘲地笑笑,真是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失眠,习惯了这样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抬头看啊,看到的只是灰白的天花板,没有天空,没有繁星,索性,他早就习惯了。





轻手轻脚地走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戴着耳机慢吞吞地走回卧室,盯着床头的药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床头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贺峻霖下意识的抖了一下,眉头不易察觉的皱起,他伸手拿起手机,深吸了口气,解开了锁屏。





不是陌生的来电,不是陌生的短信,他小小的松了口气。





微博突然弹出许多信息,他左右看看,一旁是背对着他睡着的严浩翔,不远处的张真源打着细小的呼噜,床头还放着他给张真源倒好的水和药,他知道张真源最近又犯了鼻炎,可能是因为今天太累了吧,又忘了喝药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这下才放心的看向手机。





黑色的海水裹挟着碎石猛地拍打着岸边。





贺峻霖面无表情地按灭了手机,眼神空洞。





那些语言中的恶意直直扎向他的心底。






人啊,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的,这种事啊,经历的多了,就好了。贺峻霖抓了把自己凌乱的头发,躺倒在了床上。





有时候啊,他真想就这么睡过去,再也不用醒来的,一直睡过去。








往海的深处听,谁的哀鸣在指引







发现贺峻霖不对劲的第一个人是丁程鑫,他发现这个弟弟一个人坐着时总是在发呆,除了有镜头录制日常,其余的时间里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会和哥哥弟弟们玩闹着,脸上总是挂着笑,嘴里时不时的跑几句火车,但是丁程鑫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孩子回宿舍的时间越来越早,而且也很少和人一起看手机讨论游戏什么的了。





他看着人群中贺峻霖的笑,不知怎么从中无端看出了几分疲惫。





“小铃铛呐!”丁程鑫把这个弟弟抱在怀里,是一只手就可以揽住的消瘦,“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啊?”





“贺儿前几天量体重比小马哥轻了好多!”





一旁的刘耀文抢答着,丁程鑫看见怀里的小孩笑笑,露出了一对可爱的兔牙,“没办法,我天生就这吃不胖的体质,可能最近我练体能太努力了吧,所以就瘦了呗。”





丁程鑫没说什么,放开他让他去和几个小孩玩了,临睡时去找了小孩,贺峻霖当时坐在床边看着手机,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丁程鑫进来时他被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的把手机塞进枕头下面,回头看向丁程鑫时的脸色惨白着。





丁程鑫轻轻地叹了口气,没多问,只是把热好的牛奶放在了贺峻霖的床头,临走时抱了抱小孩,像小时候一样。





“别怕,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他关门时回了下头,隐约间看到了小孩偷偷抹了抹眼泪。





张真源看见贺峻霖床头的安眠药的时候愣了愣,他倒是知道贺峻霖失眠,只是不知道他的失眠已经严重到需要药物控制的地步了,毕竟贺峻霖从小就不喜欢喝药,什么病能自己扛的就硬扛过去了。





他晚上特意装自己睡着了,偷偷的观察着贺峻霖,果不其然,贺峻霖翻来覆去到深夜,最后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卧室,他悄悄地跟上,不意外的看到了贺峻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孤独的背影。





他看着贺峻霖单薄的身躯,没由来的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从前那个连续三年来往返于成都和重庆之间的小小的,孤独的身影。





那天晚上的张真源,站在离贺峻霖不远的地方,默默的陪了他两个小时。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去超市买了食材,又给自己的母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在网上找了一个又一个食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厨房里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熬出一锅参芪白莲粥,盛好了,把第一碗端给了贺峻霖。





“谢谢小张张啦!”贺峻霖呼噜了几口粥,给张真源竖了一个大拇指。





宋亚轩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刘耀文总是要在睡前把饮水机里的水添满,直到有一天晚上起夜的时候听见了厨房里细碎的声音,他蹑手蹑脚的出去,从厨房半掩着的门口看到了贺峻霖纤细的手腕。





那个白天活蹦乱跳的贺儿就那样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静静地喝着水。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宋亚轩咬咬嘴唇,忍不住上前几步,他真的很想抱抱这样的贺峻霖,可他又害怕自己会吓到贺峻霖,踌躇了几秒最终还是退回了自己的卧室。






只是后来每天晚上他都会学一首新的曲子,打着让贺峻霖协助他练习吉他的旗号,拉着人去小阳台坐着,贺峻霖靠着他,他给贺峻霖弹吉他,一曲又一曲,柔和的音乐在小小的空间中流淌,他只是希望能舒缓一些贺峻霖疲惫的心情。






刘耀文最近粘贺峻霖粘的很紧,有事没事就围着贺峻霖转,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六感告诉他一定要好好看着贺峻霖,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他不停的提醒自己这段时间不能随便离开贺峻霖。





一下了rap课,他就急匆匆地往舞蹈教室跑去,直到看到他的小哥哥在舞蹈教室里跳动的身影,他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刘耀文走进舞蹈教室找了个门的位置坐下,刚巧贺峻霖回过头来,他看向自己流着汗的小哥哥,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巾冲贺峻霖晃了晃,贺峻霖走过来接过纸巾。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刘耀文看着他回以一个傻傻的笑。





回了宿舍后,他看见了贺峻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手机,时不时的捂着嘴咳嗽几声,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最近温度变换,而他的这个哥哥又一向容易生病,于是便每天晚上睡前都记着把饮水机添满水,好让贺峻霖半夜睡不着的时候随时能喝上热水。





马嘉祺等了很久才等到快递回来,那几个纸箱里买的是各种助眠的熏香和他特意定制的催眠耳机。





他把这些东西搬到贺峻霖卧室的时候,贺峻霖正盯着他床头的那瓶药发呆,直到马嘉祺走到他的身边了他才反应过来。





“小马哥?”





马嘉祺把东西塞给他,柔声嘱咐他怎么用这些东西,贺峻霖乖乖的点点头,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马嘉祺却在心里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能看出来,小贺心里的事太多了。





刚才他和小贺对视的时候,小贺眼睛里是没有光的。





“小贺儿,如果你哪天想找个倾听者的话,我一直在这。”





马嘉祺揉了揉贺峻霖的头发,声音温柔。





严浩翔从前习惯夜里给贺峻霖时不时地拉一下踢开的被子,而近来白天太累,他睡的越来越沉,则变成了贺峻霖给他拉被子。





很快他就发现了,白天他去叫贺峻霖起床后,贺峻霖睁眼时眼底的红血丝,一天比一天严重的失眠,让严浩翔十分担心他的精神状况,可是这几天他有意无意的跟着贺峻霖,却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行为上的异常——至少明面上是没有的。





他看着贺峻霖游戏时强打着精神的样子,心疼的皱起了眉。





晚上睡觉前他特意坐到贺峻霖的床上,强行抽走贺峻霖手里的手机,按着从网上新学的按摩手法给他按摩着太阳穴。





“以后每天晚上睡前我都给你这样按一按,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能舒服很多。”





他看着贺峻霖惬意的闭起了眼,心中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







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






“咚咚咚”





嘈杂的,沉闷的撞击声吵得人头昏,贺峻霖隐约听到了有人在说话,语气是他已经习惯了的恶毒,快门声,闪光灯晃花了他的眼。





额角的伤隐隐作痛,他半眯着眼,看见了前排正在给马嘉祺抹药的丁程鑫,人群拥挤中马嘉祺和丁程鑫一直护着他,马嘉祺被几个相机恶意撞伤了,手臂上红肿了一片。





张真源在丁程鑫的背后轻轻给他揉着腰,估计是刚才被撞到了伤处,身旁的刘耀文低低的吸着气,手不停的揉着膝盖,他最近本来就生长痛,刚才还为了和宋亚轩一块护住贺峻霖被挤到护栏上磕了好几下,上车后又怕吵着累的快睡着的贺峻霖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幅度的揉着痛处。






宋亚轩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刚上车时他轻轻地转了几下手腕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贺峻霖的眼睛。






张真源沉默地照顾着每一个人,贺峻霖注意到他新买的手机放一旁的座位上,屏幕裂了几条缝,应该是刚才混乱中摔的。






严浩翔戴着口罩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没顾上擦他那双最爱的,被踩的面目全非的鞋,只是把衣服脱下来盖在了贺峻霖的身上。





贺峻霖的耳朵里嗡嗡的在响,刚才下楼时突然冲出的几个女生怒气冲冲的表情,质问的语气,谩骂的声音,逐渐拥挤的人群,他听见有人在尖叫。





“你就不该在这个团里





“你就是个累赘”





“什么都不行,你凭什么和他们一起”



……




害,比这更恶毒的语言都听过了,你怎么还在意这些?





贺峻霖紧紧地咬着牙,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坚强一点?





如果,没有我,这个团会不会更好一点?





贺峻霖看着为了自己受伤的大家,轻叹了口气。





大家也很累了吧,没必要再继续拖累他们了……








六月八日,天气阴,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七天。





贺峻霖昏昏沉沉的,耳边是阵阵水声,像是海浪的声音……





他好像感受到了海风吹拂在了他的脸上,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要飞上云端一样。





耳边隐约传来大海的呼唤声,贺峻霖的身体跟着海浪浮沉着,他知道啊,很快,就可以安睡了。





进入久违的梦乡,梦里有久违的阳光。





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贺峻霖笑着,他的世界终于安静。






“咚咚咚”






急促的撞击声停止,张真源和丁程鑫带着助理合力撞开了卧室被反锁上的门。





“贺儿!”紧随其后的刘耀文大声的呼唤着,他急匆匆地走进卧室,寻觅着贺峻霖的身影。






无人回应






室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刘耀文看向了紧闭着的卫生间的门,他使劲的推了一下,没推开。





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悸,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贺儿,贺儿!你在里面吗?把门打开好吗?”他的声音有些哑了,手上使劲的推着门,一边回头向哥哥们求助,一边控制不住的哽咽着,“贺儿,别闹了,求求你了,真的求你了,把门打开吧,你别吓我……”





丁程鑫和马嘉祺红着眼眶上前把刘耀文拽开,带着严浩翔和宋亚轩一起撞门——





“咚……咚……咚……”





门开了






贺峻霖就安安静静的躺在注满水的浴缸里,身上穿着他那身丝绸的睡衣,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张真源率先迈步上前把人从水中捞了出来,把人抱在怀里,才猛然发现,这个人什么时候竟然这么轻了,怀里的人好像没有重量似的,骨头直硌张真源的手,身形单薄的让人心疼。





刘耀文紧紧地握住贺峻霖的手,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仿佛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小孩子,“贺儿……他的手好冰啊……”他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话。





宋亚轩忍着泪,急匆匆地冲回了卧室里拿起一床被子,又急匆匆的回去和马嘉祺一起给贺峻霖裹上,企图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严浩翔不停的深呼吸着,手上一刻不停的打着电话联系着医院,只是另一只手微微的颤抖出卖了他紧张的心情。





丁程鑫则伸手探了探贺峻霖的鼻息,他引以为傲的克制顷刻间不复存在,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着冲着一旁的助理问着:“救护车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啊!什么时候能到?快一点,有没有办法?想想办法!救救他!”





救护车呼啸而过






贺峻霖很快被送进了急救室






急救室外






丁程鑫垂着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身旁是咬着牙忍着泪水的刘耀文。






“谁来救救他,求求了,救救他吧……”






谁的声音绝望着





马嘉祺和严浩翔两个人都死死地盯着急救室亮着的灯牌,生怕一个失神就错过了里面的什么动静。





张真源靠在墙上仰着头,一言不发,宋亚轩则沉默地蹲在他身边,用渔夫帽盖着脸。





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





从里面走出的医生抱歉的摇着头,门外的六个人终于被绝望淹没。





他们看着里面的护士推出那个病床,病床上的人用一袭白布盖着。






“咚…咚……咚……”






是贺峻霖逐渐停止的心跳






他和他们都好像溺死在了海洋里。






原来,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吗?











海浪清洗血迹,妄想温暖你







时代少年团贺峻霖抑郁自杀的消息铺天盖地成为各个新闻报纸的头条。





网上铺天盖地的哀悼,有人不敢信,有人不愿信,此刻所有的谩骂好像都偃旗息鼓了,那些平日里咒骂着让人去死的人,终于得偿所愿了。





很多人解释着——





“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又没想真让他去死……”




“现在的人也太脆弱了吧……”




“有什么想不开的啊,至于么?”




她们从没想过,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而这样沉重的后果,却又是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承担不起的,也是她们不愿意承担的。




离开的人有多绝望,留下的人有多痛苦,倾倒着恶意的她们从未体谅。





到此为止吧。





丁程鑫随手把手机摔在了墙上,眼神淡漠。






你喜欢海风咸咸的气息


踩着湿湿的沙砾


你说人们的骨灰应该撒进海里





中度抑郁症的确诊单子是在贺峻霖手机壳夹层中找到的,确诊日期是三月十五日——在他生日的前三个月。




贺峻霖床头的安眠药空了瓶,那天他吃光了瓶子里剩的药,最后没能抢救过来。




贺妈妈来的时候哭的晕了过去,醒了之后是丁程鑫和马嘉祺红肿着双眼,把人搀扶着送进了贺峻霖待着的太平间。




贺峻霖给每个人都留了份信,信的开头是道歉,他很抱歉他没能陪大家坚持下去,而结尾是让每个人的不要伤心,应该为他高兴。因为,他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从此那个鲜活灵动的小贺儿,成了一张黑白的照片,世界上再也没有的他们的贺峻霖。






刘耀文总会在深夜里哭着醒来,说自己做了个噩梦,他像小时候那样,蹑手蹑脚的溜进贺峻霖的房间,想要他的小哥哥陪他睡,却只看到了空空的床和空荡荡的房间,他这才猛然想起来,原来刚才的不是噩梦——他的贺儿,是真的不在了……





宋亚轩最近上课总是觉得很不习惯,没有人再在他沮丧时摸他的头了,没有人再笑嘻嘻的拉着他一起听华晨宇的歌了……那个总把他这个哥哥当弟弟疼得贺峻霖,已经不在了……





严浩翔总是一个人戴着耳机循环播放着从前他和他一起唱过的歌,回看他俩的双人舞台,好像一切还是昨天……其实啊,对于离开的那几年,有句很郑重的道歉,他还没来得及和贺峻霖说……





马嘉祺每天早饭都会多摆一个碗在贺峻霖从前喜欢坐的那个位置前,他总会盛上满满的一碗饭,因为啊,他总是记得,从前的贺峻霖有很多很爱吃的,只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原因,常常不能吃得尽兴,所以啊,他才那么瘦,所以啊,马嘉祺总想着他能让他多吃点,再多吃一点……





张真源躺在沙发上看视频,看到精彩处总会习惯性的朝右边偏过头去,想要和人分享一下快乐,只是身旁那个总陪在他左右的熟悉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只好尴尬的笑笑,转过头,独自一人看着手机屏幕,看着屏幕上搞笑的片段,大声的笑着,直到笑着流出了眼泪……





丁程鑫还是会每天晚上换着花样的做各种各样的夜宵,他知道,训练过后回到宿舍。贺峻霖总会喊饿,他知道,他的这个弟弟还在长身体,所以总是会给贺峻霖多做一份夜宵,以往贺峻霖每次都会趁着夜宵热着快速的吃完,最后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只是现在,他把夜宵端上桌,看着热气一点一点散尽,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18楼大姐

18楼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马嘉祺无权选择光与暗

但丁程鑫可以

他选择了在黑暗中做马嘉祺唯一的光...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马嘉祺无权选择光与暗

但丁程鑫可以

他选择了在黑暗中做马嘉祺唯一的光

                                                        —祺鑫



那天晚上私生猖獗,

刘耀文跑丢了摄像

也没有跑丢宋亚轩 

                                                          —文轩


翔霖并不是破镜重圆

镜子只是蒙上了灰

擦擦就好了

                                                          —翔霖


翔源并没有错过三年

张真源是严浩翔在上海的唯一通话

                                                          —翔源


阿宋说过,

小马哥是他的动脉血

                                                       —祺轩


只有小马哥会叫亚轩—阿宋

                                                     一祺轩


幸运的是,从前我是你的伴舞

现在我是你的舞伴                  

                                                  —文鑫


敖子逸有一百种方法让丁程鑫赢

只因为那人说过自己不喜欢输

                                                     —逸鑫


那年马嘉祺发了19条微博

有11条是关于李天泽的

                                                        —七折


“大家好,我是张真源”

“他是陈泗旭”

“因为他比较高冷,所以我替他介绍”

                                                        —泗源


“陈泗旭是谁啊”

“陈泗旭是张真源的好朋友”

                                                          —泗源


刘耀文为什么要给宋亚轩介绍他的幼儿园

因为只有幼儿园的时光没有他

                                                         —文轩


你一无所知我展逸文的那段人生

你遥遥万里没陪我淋过夏嘉的那一场雨

                                                         —翔霖


苞谷先生和花生助理还是没有一起去探案呢

                                                         —逸轩


马嘉祺和丁程鑫是彼此的救赎

                                                          —祺鑫


最怕黑的两个小朋友,

一起走了很长很长一段没有路灯的路

                                                           —文轩


张真源是陈泗旭被雪藏三次也要保护的人

                                                         —泗源  


以前15岁的马嘉祺拥有了

13岁的李天泽

现在即将18岁的小马哥却不能拥有

16岁的李天泽                            —七折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我是你最大的弟弟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珍惜你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要看重你

                                                      —祺鑫


“我以后一定要把北京的风带到郑州”

“我的意思是”

“李天泽和马嘉祺一定会相遇”

                                                 —七折


认不到,是不知道你是展逸文还是严浩翔

如果你是展逸文,那么我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你是严浩翔,那么我很高兴你能回来

                                                      —翔霖



敖子逸对丁程鑫是明目张胆的偏爱

丁程鑫亦是如此                       —逸鑫


刘耀文把14岁能拿得出手的温柔

全部一股脑的塞给了丁程鑫          —文鑫


从一开始最先喊出你的名字

到最后接受你的回归             

全部都因为你是严浩翔

                                                    —浩翰星空


敖子逸贺峻霖,所谓重逢,

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告别

我用我的方式表达对你无尽的思念

一起再疯最后一次               

                                                             —  逸霖


“姚景元没见过180的耀文”

他的离开,教会了刘耀文什么是珍惜

                                                       —姚文


“下一次,我们偷偷的

你带我回重庆,我带你回郑州

你带我看星星,我带你看极光”

                                                         —祺鑫


宋亚轩是刘耀文长达四年的陪伴

也是刘耀文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文轩


如果说

小马哥用了两年的时间获得了大家的认可

那么

阿宋用了两年的时间与小马哥并肩同行

                                                         —祺轩


李天泽的高傲是骨子里的

他的高傲只为马嘉祺低过头

                                                    —七折


后来啊

那个小笨蛋依旧出了剪刀

可他忘了和他玩的人

再也不是他了

                                                      —逸鑫


没有人会等你个人三年

贺峻霖会

没有人会三年如一日的想念一个人

严浩翔会

                                                   —翔霖

蒲公英叫不醒清晨的,

只是清风把它吹散了

那年的风好大啊, 把人也吹散了

                                                          —台风十子

当翔霖重逢的那一刻

所有小说的情节都弱爆了

                                                         —翔霖


即使时隔三年,我们自带故事情感回归

你依旧是我的阿程哥

我永远是你的浩翔

                                                       —浩瀚鑫空


一起跑进树林      一起坐车

一起在天桥吹风,一起吃麻辣烫

怕你被辣到        就点鸳鸯锅

把你喜欢吃的都给你,只因和你在一起

                                                       —文轩


因为是贝贝所以马哥才会

毫不犹豫的说出

“你信不信李天泽他肯定给我买回来”

他们之间有旧

                                                  一   七折


张真源从来就不是独自美丽

他在等他的小朋友回家

                                                    —泗源


把你和我的名字写在沙滩上

海浪来袭

你我坠入爱情海

                                    一文轩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可忘了

若无回响,必有一伤



               





江

《三生三世枕上书》中的三大美食。

《三生三世枕上书》中的三大美食。

沉迷洪荒的美丽

救了大命了,果然可爱在性感面前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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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歆墨my

来了来了来了


处处避嫌】经过三天的努力,搞出来了✪ω✪


唱歌的集美在这哦!!真的唱的很好听
@扬州炒饭味的包子蘸上了火锅底料 


这个视频搞得我断更了


明天应该开始更文了


b站链接来了

处处避嫌 


爱你们(ɔˆ ³(ˆ⌣ˆ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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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holic

他唱:“昨天是她生日  有我的生日”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生日,感觉这一生值了”


大晚上的我又梦回六一,梦回哭成狗的那天,所以不能我一个人哭!


一生热爱,步履不息。


希望未来会有一个爱你、疼你、护你的人带着我们的爱陪着你度过每一个生日。



他唱:“昨天是她生日  有我的生日”


她说:“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生日,感觉这一生值了”


大晚上的我又梦回六一,梦回哭成狗的那天,所以不能我一个人哭!


一生热爱,步履不息。


希望未来会有一个爱你、疼你、护你的人带着我们的爱陪着你度过每一个生日。


Hannah-Chu

〖图越糊越绝系列〗①

艾玛•沃特森❤️

我认为最漂亮的女神~😆(不接受反驳)

〖图越糊越绝系列〗①

艾玛•沃特森❤️

我认为最漂亮的女神~😆(不接受反驳)

燃烧的小废柴

【玉露】浮生梦(五) 润玉 邝露 香蜜同人

(五)

    布星台。群星闪耀,每一颗星辰都有既定的轨途,在星途交错中却又常能卷起出其不意的风云,即有迹可循又变换莫测。

    润玉起手拨回了升起的商星:“还未到时辰”。

    夜神惭愧的低头告罪。

    “老君著的《星辰录》对布星很有裨益” 手已碰到袖笼中的《星辰录》,刹那间却有迟疑,他既已送予邝露,他便不在是它的主人,也无权决定它的去留,润玉将书放了回去:“今夜本座替夜神当值,夜神先退下吧”。

 ...

(五)

    布星台。群星闪耀,每一颗星辰都有既定的轨途,在星途交错中却又常能卷起出其不意的风云,即有迹可循又变换莫测。

    润玉起手拨回了升起的商星:“还未到时辰”。

    夜神惭愧的低头告罪。

    “老君著的《星辰录》对布星很有裨益” 手已碰到袖笼中的《星辰录》,刹那间却有迟疑,他既已送予邝露,他便不在是它的主人,也无权决定它的去留,润玉将书放了回去:“今夜本座替夜神当值,夜神先退下吧”。

    “臣告退”夜神俯身退下。

    星海浩瀚能舒心意,天风吹走杂念,在润玉还是司夜小神的时候,他曾在这静谧无垠的夜空下消磨了许多漫长孤单的时日。

    天幕如棋盘,星辰如棋子。天下最大的棋局一直都在他的头顶,那些生不由己的日子里,布星台是他唯一能掌控的一方天地。

    “时辰到了”润玉手指处,参星彻底坠落后商星冉冉升起。星辰的辉光洒落在脸上,润玉闭上双眼,他竭尽全力保全下这份安宁,也掌握了自己的天命,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漫漫的仙途,就这样走下去,囚在这天地间最大的牢笼内是每一位天帝的宿命,他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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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六界颇不安宁,鸟族族长频繁更迭,新任族长侥幸上任,年纪资望皆压不住底下汹涌暗潮,于是将族中的矛盾一挥指向了花界,千百年来花界动辄中断鸟界吃食,鸟界积恨已久,经此鼓动大有同仇敌忾一雪前耻之志。

    鸟族是二殿下旭凤的母族,花界是先水神的娘家,二殿下和先水神隐迹山水之间不问世事已久,但因这两层关系,在天帝陛下那里终究与别处不同,杀伐决断都不能干脆,以致助长了鸟族的气焰,奎星至花界助阵时两族已缠斗多日一片乌烟瘴气。

    奎星心里也是苦,他虽持着拨乱反正之名,但花界与陛下旧日有怨并不由天界直接辖治,奎星一番出生入死诸位芳主也未必领情,又不可太伤鸟族根基,多少还要为二殿下留些余地,各中分寸不好拿捏的紧,好在奎星久经沙场,斡旋迂回一道上自有技巧,退了鸟族大军安抚了花界众草木,总算是能回天庭复命。

    “回来了”大殿外御殿将军颇为激动的赶上去握住奎星的手,将他拉到一边:“等下子见到陛下,劳烦将军为贪狼说几句话”。

    奎星道:“贪狼出了何事?”。

    破军叹气:“贪狼驻守神魔边界多年来恪尽职守,他与前任固成王座下大将熔炼有旧,固城王失势后收留了熔炼,谁知十日前熔炼趁他回天庭述职之际集结前固城王残党,一举拿下神魔交界处的六座城池,卞城公主告上天来,陛下雷霆震怒,撤去贪狼驻防职务押往天牢等待处置,令七杀统领十万天兵剿灭叛贼”。

    奎星道:“天界虽然将才济济,但忘川常年处于瘴气毒雾之下,地势繁杂山形诡异,除了贪狼,谁能保证一击必胜,陛下为何不给贪狼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破军解释道:“你当时不在,卞城公主言语之中句句意有所指,说陛下不遵当年盟誓,纵容贪狼私藏魔界叛逆,对魔界有所图谋,陛下也是为了避嫌”。

    “七杀常年戍守天河,哪里懂山形地势,御殿莫急,我这就去向陛下呈情”奎星当下快步往九霄云殿去,在云殿外被仙侍拦住:“将军战胜归来一路劳苦,陛下明日已为将军备好洗尘宴,今日请将军早些回去歇息”。

     奎星道:“我有要事见陛下”。

     仙侍道:“陛下旨意,今日谁也不见”。

     奎星看了一眼身后的破军,两人一同跪在殿外:“请仙侍为我等通禀”。

    “将军”仙侍左右为难,看着紧闭的云殿大门,心一横,推门进去。

    鸟族,花界,魔界。旭凤,锦觅,鎏英。他以为都已了结的前因一时都续结出这些突如其来的后果,一涌而上乱的他应接不暇,润玉有些头痛,扶额道:“让他们都回去,本座说过,今日谁也不见”。

   小仙侍拿出毕生的神勇违抗陛下旨意做一回正直臣子,再多就没有了,答道:“是”。

    “等等”润玉抬眼道:“让披香殿主事将所有与固城王有关的卷宗送过来”。
    
    “是”。

    片刻后披香殿主事空手而来,跪禀:“固城王的卷宗隶属机密,原有上元仙子亲自掌管,吾等执事除非亲耳听见陛下口谕或是见到陛下手谕,否则不得随意翻阅搬弄”。

    邝露行事一向谨慎,润玉点头道:“是本座疏忽了,往后还是按着旧规办事”。

     半盏茶后披香殿主事搬来了一箱卷宗。

     有仙侍送上清茶和糕点,戍时了。透过云殿大门的烟纱可见破军和奎星还跪在殿外。

     不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事事如臣意的君王和毫无差错的君王都不会长久。所谓君君臣臣,不过如月亮盈亏潮汐涨落的一种平衡。

     要跪且跪着,忠臣佞臣都要有人来当。

--------未完待续-----------

浮生梦(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