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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2w字一发完，主原作向剧情向，时间线在两人重逢后，HE。内含大量本人对于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展望，存在部分二设与角色心理活动相关的描写

●标题出自《Remember·千古不磨篇》

●预警：无差，两边的tag都打上了以便大家PB，介意还请退出～

  一、

　　“快来看呀，千，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

　　当春原百濑推开房门时，满室昏黑，仅有窗外的溶溶月色与一盏夜灯拂过案前的方寸之地，光亮幽微如豆。

　　数分钟前，他与冈崎凛人拎着满满当当出差带回的特产踏入高层公寓。任劳任怨的经纪人小冈走进厨房，一边熟练地将打包回的披萨放入烤箱预热，一边不忘催促他把折笠千斗喊出来吃饭。

　　最近手上接洽的项目繁多，同时还要策划来年的新专辑，他们都料到以千平日的作息，一旦专注于工作定会忙到寝食不安。

　　果然对方并未作出回应，他似乎正伏案撰写着什么，一刻也不曾将头抬起。

　　“咦，小冈说你昨天已经把新谱的DEMO传给了公司，怎么还有事做？”春原百濑走上前询问道，却见一张打印着以“暗杀大神万理计划书”九个粗体大字为首的表格，直直撞入他的视网膜。折笠千斗正眉头紧锁着向内填写下一行又一行蚁字：

　　

　　“第一，掌握大神万理的所有联系方式。”

　　“第二，获取大神万理的现居地址。”

　　 ……

　　“第十，亲耳听到大神万理朝我忏悔！括号备注：这次一定要让大神万理知道抛弃Re:vale和我的代价！”

　

　　春原百濑一目十行，兴味盎然地将这份“周密”的计划书宣读出声。

　　冈崎凛人见状也好奇地探头，望向了纸页上铺陈的密密麻麻的字迹。春原百濑与他四目相接，两人交头接耳数番，最终一起忍俊不禁道，“唔，千大哥，你这份企划书啊……与其说是在筹备暗杀计划，倒不如说是……”

　　“叮——”与此同时，烤箱发出复烤完成的提示音，溢散出的融融芝士喷香打断了两人衔在唇齿间的戏谑，“算了，我们还是先去吃晚饭吧！”

　　

　　二、

　　酷暑炎炎，气温恨不能攀升至沸点，枝头的夏蝉不舍昼夜嘶鸣着，巴望能在朝生暮死间宣泄掉一切过剩的情绪。

　　折笠千斗面朝广袤无垠的碧海，眼前鎏金色的暖阳倒映在涌动的浪尖。起伏不休的海潮不断拍击岸边，一浪跃过一浪，有节律的咆哮声一如他此刻拼命按捺住的轰鸣心音。

　　停滞的时间足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终于，他鼓起勇气发出邀请：“我想和万一起……”

　　“你在说什么？”对面的人有些疑惑。

　　“我决定跟万一起组乐团！”

　　身旁体貌修长的少年眼含笑意，朝他递来一瓶宝矿力，犹豫不过半刻：“不错啊！”便答应下来。

　　彼时阳光明媚，千一度以为他将要拥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节。

　　

　   骤然狂风过境，乌云压顶，夏日的凄凄急雨瞬至，潮起潮落之际裹挟的滔天巨浪将海岸线拍打得噼啪作响，击碎两岸无数礁石。

　　光影变幻之间，一念万万千。只见身旁的那个人再度回头，面色却陡然变得狰狞可怖，阴沉沉一张脸直面着他，眸光流转间含憎、夹怨，还带着连绵不绝的悔意。

　　“万，你怎么了？”

　　对方大力将他的手臂甩开，怒目而视：“我有今天的下场都要怪你，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不会毁容，更不至于要隐姓埋名度日。我的人生，我的梦想，全部都被你毁掉了！”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做搭档，成为你的伴侣。”

　　“对不起，求求你不要走……”他欲伸手挽留，可是大神万理说罢便扬长而去，背影迅速隐匿在沉沉天幕尽头。

　　折笠千斗汗流浃背地从噩梦中惊醒，原本盖严的薄被早已被掀翻在地，目之所及处的闹钟显示此时已是凌晨一点。裸露在外的脚腕和髌骨传来阵阵凉意，梦魇催生出的热汗又令全身上下一阵黏腻。

　　落地镜中，自己一头及胸长发披散在两侧、气色青白交加，憔悴得状若十八层地狱里索命的罗刹。

　　其实，千已经有三年都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了。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心底讷讷问道。不过，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问题的答案。

　　两个月前，他过往生命中最重要的故人，曾与他同床共枕又在舞台上以身犯险救他一命的爱人与恩人——大神万理，在受伤失踪后的第五年，以坦坦荡荡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态度是那样礼貌得体，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过三言两语间交代完现况，轻描淡写就将自己不告而别的往事平静揭过。

　　对方疏离的眼底有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将经年累月被桎梏在阴霾中的他，映衬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千捉摸不透的事何止这一件，可这世间有许多事多思无益，只能坐等船到桥头、天边云舒云卷。

　　简单淋浴更衣后，他拾起车钥匙轻装出行，准备在市区内迂回几圈以散闷消愁。无意识地，他驱车在东京都几度兜转，最终停在了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点。

　　陌生是因为，自折笠千斗发迹后，已数年不曾来到这样偏僻又逼仄的老旧居民楼；而熟悉则是因为，这个地名是他不久前在后台奋力拦下Mezzo组合，几经周旋才讨要到的大神万理的家庭地址。

　　“环君，可以把万……贵司经纪人的住址发给我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前辈你和小万不是多年的好友嘛？你直接问他要不就行了。”

　　“可万最近很忙吧？他快一个月没回复过我的消息了。”

　　极少见到这位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久经风浪的前辈神态如此沮丧，饶是天真无邪的蓝发青年也面露不忍，“唔……其实小万他……”情商难得上线的环挠挠头、正欲安慰些什么，却被身旁娇小的紫色身影扬手捂住嘴，一路拖行远去。

　　当时的对话言犹在耳，折立千斗却记不清自己是用怎样的表情来回应对面的怜悯，大概只是落寞地笑了笑罢。

　　早在踏入小区不久，他已萌生了退意。虽然这个点四下寂寂无人，方圆百里只有公寓门口的保安正半撑着下巴昏昏欲睡。

　　而他也做足了保卫措施：黑色墨镜；双层加厚口罩；挑染过的柔顺长发被严丝合缝扎成马尾，箍紧在棒球帽里。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凡今天有一个狗仔尾随跟车，明天他又将登上娱乐周刊最醒目的头版头条。

　　他仰头凝视高楼之上一间间漆黑的阳台，直到视线攀数至第八层，果不其然，窗缝没有泄出半点灯光。

　　想来也是，都已经到了午夜，依照对方早年健康规律的生活习惯，在摆脱了自己这个大麻烦后，肯定早早便已入睡。

　　“这五年里，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有空方便和我见一面吗？”“万最近是不是很忙啊？” “我听你带的壮五提到，小鸟游事务所楼下新开的那一间日料馆口味还不错，你有没有兴趣来跟我一起去尝尝？”“你是在针对我吗，不理我没事，可是百说他也很想跟你单独见一面。”

　　包括这条半天前发送的，“万你真的不想理我吗？[配图，沮丧的绿色小怪兽]”

　　与四叶环对话时落寞的笑颜再度浮现在千的脸上，更深夜阑，他孤独地划过电子屏里条条数目多不见底的对话框。

　　这些天发出的简讯，通通石沉大海。

　　千仿佛被万隔绝在了宇宙真空带，常年仰赖的天籁之音无法朝外界传递出任何讯号。

　　他留恋地向高空望去最后一眼，准备坐回驾驶座返程，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久违的磁性嗓音：“千？”回头便对上了大神万理薄荷色的瞳眸，其中满是愕然。

　　“你平时都这么晚才到家吗？”

　　“深更半夜的你待在我家楼下干嘛？”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响起，随后他们又为这惊人的默契一怔，相视而笑，缓和了此刻有些僵持的气氛。

　　“你不请我上去坐一坐吗？顶级巨星夜会不知名小公司经纪人，要是明天传出了这样的报道，会给你们的公关部添上很大麻烦吧。”折笠千斗本不欲这样夹枪带棒，但他眼见着大神万理面露迟疑之色，意欲将他匆匆打发走，一下急火攻心便发表了这样任性的言论。

　　“我们公司还没有这个部门，这些事情可都是由我处理……”大神万理却没有计较，反而露齿粲然一笑，“那就上来吧，千你还是这副老样子，从来没有变过呢。”

　　

　　三、

　　凌晨无人的电梯运行速度很快，眨眼间他便“驾临”大神万理的居所门口。本想直接踏进门，却被一只手横臂阻拦在外，“抱歉抱歉，社畜单身汉的房间太乱了，等我收拾一下再请你进来。”

　　“这有什么啊？我们以前可是同居的关系，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话到嘴边万又顿住了。

　　折笠千斗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轻哼一声，双手交叉摆在身前，扭头不再看大神万理。

　　万进屋了整整五分钟，等到千的面色越发不虞，才堪堪将人放进屋内。

　　“万，你的待客之道是越来越差了。”

　　“哈哈。”回到家的男子换上睡衣，神态明显松弛了许多，他尴尬间用手松了松马尾，青丝纷纷扬扬在千的眼中落下。

　　千也不客气地直接穿上拖鞋，快步走进室内，瞄准客厅的布艺沙发大剌剌便是斜躺上去。

　　“所以，千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折笠千斗一时也说不出来，他可能只是潜意识里想要见见这个人，心随意动。

　　“我只是来问问，你为什么从来不回我的信息？对于你的不告而别，你就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想要向我解释吗？”思来想去，折笠千斗扬起下巴，大力晃了晃手中攥紧的手机。随后他一言不发，用挑衅的眼神示意万看向屏幕。

　　“抱歉，我最近太忙了，完全没有空闲看网络平台，你看我到这个点才刚下班。”大神万理掏出手机，点开Rabbit Chat，露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你竟然给我发了这么多消息。”

　　太假了太假了太假了，如果是五年前的折笠千斗，那个永远依赖着大神万理的折笠千斗，一定会轻易被万说服。

　　但他已经长大了，为了生存他辗转无数个片场，在千锤百炼中学会了高超的伪装。如今连影帝级别的大牛那精湛的演技在他面前都满是破绽，又遑论万此刻对他的敷衍直接摆在面上，连粉饰太平都不稀罕。

　　“既然如此，那我会一直等到你给出合理的解释。” 正因为过于重视对方，他总是会被一点小事轻易激怒，气结的折笠千斗准备离去，转头又说，“你要是再敢已读不回我的消息，我以后天天半夜登门骚扰你！”

　　狭小的1DK出租屋并不像他居住的豪宅那样空旷，容不下人大摇大摆进进出出，粗枝大叶的千没发觉这一点，说话间不慎将整个茶几撞倒在地。

　　廉价的三合板材在撞击后很快分崩离析，也将遮盖其上的黑布一齐掀翻。

　　“啪嗒。”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坠地音断断续续，有什么东西接连不断砸在他的脚边，午夜静谧的室内本就落针可闻。

　　东西正是从散架的矮柜上跌落的。

　　折笠千斗定睛一看，再没有人比他对这些事物要更如数家珍，竟然是Re:vale从出道至今发行的所有专辑与手灯，甚至还包括了场贩限定的特装组合，复数购入的各种版本加起来足有上百份。

　　当中还夹带着三张纸条，是的，以如此大额的购买量，其中必定也囊括了随机附赠的抽选握手券。可纸面上光洁整齐、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撕扯或者盖印打洞的痕迹，一看就是从来没有兑换过。

　　“这些都是你的？”

　　“……”

　　他逐一拾起后刚想发难，却在抬头时对上了万尴尬到根根毛细血管通通爆裂的神情，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空气中仿佛存在着某种助燃物，因为他的面色也在顷刻间被引燃，红得骇人，甚至来不及道别他便落荒而逃。

  

　　今夜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连环梦，逃之夭夭、丢盔卸甲、凌晨4点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折笠千斗这样想。

　　前路笼罩着一层扑朔迷离的雾霭，令他辨不清方向，或许他还在做着一场五年都未曾醒来的大梦。

　　最初的最初，万从他的身边不翼而飞。他在出租屋里拾起那张压平的纸条，阅读完上面仓促而就的字迹，本就濒临破碎的世界顷刻间崩塌。整整半年时间，他的世界不见一丝光亮，疾风骤雨压垮了他的天穹。

　　每天每天，从睁眼的一刹那就在各种平台检索“大神万理”相关的信息，频繁奔波于全东京的大街小巷，寻找那抹清癯高颀的身影。

　　凡视野中出现深蓝色的光斑，他都会有瞬间愣怔，惊喜拦下行人却发现不过是又一场幻梦，继而被路人安上跟踪骚扰的名头怒斥一番。

　　没有收入、事业停摆，可能比找到大神万理更快到来的结局，是他将要饿死在东京街头。他选择接受春原百濑的邀约，重振旗鼓展开工作，努力让自己凝滞的生活如常运转。

　　年复一年，随着事业步入正轨，他与新搭档小百的配合也逐步默契，他们拥有遍布世界的粉丝，在偶像界树立下一座又一座丰碑。在粉丝们的口中Re:vale是最优秀的男团，顶级乐评人和音乐制作人陆续投来青睐的橄榄枝，甚至，他创作的歌曲开始频繁传唱于街头巷尾。

　　终于，他不再没日没夜做噩梦，不再听到《未完成的我们》便泪如雨下，他接受了人生注定要面临一些别离，接受了他正被无数人的爱簇拥着前行，不再是被人遗弃后只能抱臂躲在角落抑郁不振的孩童。

　　梦中那个蒸腾的夏季所带来的热意，早已随着琴谱上休止的音符一并戛然而止。

　　他可以镇定自若地拿出过往的相册缅怀青春，他告诉自己，即便是斥重金让私家侦探地毯式搜索那个人的踪迹，他也根本不是图什么重修旧好，促使他执着到今日的只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罢了：大神万理，你，后悔了吗？

　　直到在后台与万重逢的一霎，他才幡然醒悟，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消失的爱意与交织的恨意不可遏制地在心头翻涌，高悬于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地有声。残酷的命运之神正高高在上睥睨他，祂嘲弄着说，看吧，总有些人的存在依旧能在勾勾手指间，轻易牵动你的情丝。

　　折笠千斗却不知道，在这无眠的漫漫长夜里寝不聊寐的岂止一人？远方的残破居民楼内，还有一盏孤灯同样亮至天明。

　　

　　四、

　　春原百濑出于好奇心，旁敲侧击试探过好几次千的“复仇计划”进展如何，千不知该作何回应，他一手顶着下巴，一手扶额冥思苦想。

　　自那日深夜来访后，他们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不可捉摸的变化，最起码万不再总是已读不回他的简讯，面对他的日常邀约，十次里也能应邀参加个三、四次。两人仿佛处于一个微妙又安全的社交距离中。

　　可他一旦为这诸多微小的改变而欣喜若狂，打算奋起直追与万开诚布公讨论更深入的话题，对方便迅速龟缩回厚茧中，要么是打机锋搪塞话题，要么是再度以工作为由避而不见。

　　关系改变了，又好像一成不变。

　　每周五的傍晚，折笠千斗都要参加综艺彩排。由于Mezzo组合的人气在最近迅速蹿升，他终于得以更频繁地在后台见到那位日理万机的大经纪人。

　　对方同他点头问好，彬彬有礼，张口就是恭谦有度的社交辞令，就连逃避与他视线相触，他也能找出很好的借口；千无法借机挑刺，这一切都令他的怒火持续攀升。

　　节目中场休息时，他正欲随便找一处空地休息，目光却在不经意间窥见了走廊尽头的化妆室。

　　好家伙，终于让我逮住你了！

　　……

　　千轻轻阖上大门，端详起趴在角落的茶几上浅眠的大神万理，他半侧脸颊埋进手肘，袒露在外的部分依稀可见眼下的青紫，原本白皙的皮肤因熬夜泛起蜡黄。

　　那些进门前怒气冲冲准备宣泄的诘问被堵在喉头。

　　他陷进沙发里的身影看起来是这么疲倦，自己不该再乘虚落井下石。

　　何况在漫长的分别时光中，他们间鲜少拥有这样温情脉脉、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独处时刻。此时，千只是想静静看着万。奇迹般的，不过是这样待在万的身边，那些本该在心中不断涌升的愤懑、被抛下的无助，通通消弭于无形。

　　这一刻，千的内心竟获得了阔别已久的安详，像被春风撞个满怀，赤足站在岸边接受柔浪的吻舐。是不是面前的这个人本该是自然中无羁的存在，与流风与汪洋同根同源，注定不会被无望的凡人占有啊？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纤长的鸦睫在张合间投下震颤的剪影，他醒了，睁开了那双噙着生机绿意的瞳眸。

　　“千，你怎么在这里？”万的嗓音里还带着喑哑，黏黏糊糊的。匆匆抬头的一瞬，凌乱的青丝再度如乌瀑散作一团，遮挡住眼前视线。

　　他着急忙慌想要整理，“让我来帮你绑吧。可以吗？”折笠千斗则顺势伸出双手，大包大揽下了这个任务。

　　“好吧。”大神万理有些坐立难安，从前明明都是他对千关怀备至，而在社会上饱经风霜的这些年，罕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他，就像在哄诱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此时此刻，在这间狭窄的化妆室内，他们两人的身份竟奇妙地与多年前倒置。

　　纤长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穿行，冰凉的指温牵连过每一寸头皮，万全身都激起了酥麻痒意。

　　“万，你留长发也很好看。”

　　“这种话应该是由我对你说吧，今年最畅销的美发品牌的代言人！”

　　那靛蓝色的秀发如同东方上好的绫罗锦缎，在千的眼中泛着莹莹光泽，它们交织、缠绕、盘结成一张网，网罗住他正绾发的十指，仿佛也再度将两人的人生紧紧纠缠在一起。

　　命运的红线何时改换了颜色？

　　“千，你这是在报复我吗？”静候片刻万被允许揽镜自照，千竟是给他扎了一个麻花辫，这阴柔的造型配合上他深邃俊朗的五官，显得出奇滑稽。但他早已习惯了折笠千斗突如其来的任性，只是对着镜中的自己破颜一笑。

　　“能这样提问，看来你也问心有愧。”

　　“……”

　　“万，你有后悔过当初救我吗？”

　　“从未。”大神万理秒答。

　　“那你后悔过离开我身边吗？”

　　“没有。”是比刚刚还要更迅疾的回复速度。

　　“万一直很聪明，你一定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吧？”

　　“或许吧，可是千啊，我这里已经给不出你现在想要的东西了。”

　　“哦？可我从来不是为了索取什么而留在你的身边。”

　　万一语不发，过了很久，久到空气都被沉默熬煮成浓稠的胶质，榨干了每一寸供折笠千斗呼吸的空间。他本以为万不会再做出任何回应，对方却突然并不高明地转移了话题。

　　“千，你知道吗，我很久不曾练声了，现在跳舞也跟不上i7那帮小伙子的节奏。完整编写一首曲子都像是上辈子的事，即便你把我的手架在琴键上，那些悦耳的音符也不再能自如地迸溅出来。五年过去，有很多事都已经不一样了。”大神万理顾左右而言他。

　　“你一定要把我找你的目的想得那么功利吗，真让我伤心……算了，我会给你时间思考。”千的语气很笃定。

　　“你……”万还想说些什么来反驳。

　　“别再拌嘴了，你看你的额头都趴红了。”千骨节分明的中指弯折，在他额前一扣，打断了对话。

　　“疼疼疼！”

　　“唔”，折笠千斗刚想撤回手，又在摸到了一处坚硬的凸起后蓦然停住。

　　大神万理浑身一个激灵，四肢瞬间变得僵硬，他仍下意识抗拒这样的触碰，那里啊，是当年在舞台事故中留下的疤。

　　“还在痛吗？”千原本颐指气使的语调瞬间低落下去，眼神染上黯然。

　　“不是……是你刚刚弹指的力度太大了，我正常的皮肤在呼救！”

　　“果然很痛吧，如果不是因为我……倘若你还在恨我，也是我应得的。”他的语气瞬间有些哽咽。

　　“真的没问题，伤口早就康复啦。千肯定不知道，现在的医学技术非常先进，再大面积的创口只要经历数次植皮、激光就能消除了。”万试图用科普转移话题。

　　折笠千斗愧疚到紧闭双眼，连呼吸进的空气都令喉头酸涩不已。

　　“我发誓没有一点事了，之所以角落还留着这一小块：一来是想帮善良的小鸟游社长省下点育儿基金，二来也是因为这拇指大的伤口，只要蓄起刘海便足以遮挡。没事的，真的都过去了。”万再一次试图宽慰对方，那释然的口吻就像某些曾隔绝着两人的迭嶂层峦，早已在时间洪流中被碾碎成齑粉。

　　交谈再次中断，门口传来了叩门声，场务礼貌催促千赶赴下一场活动。

  

　　千走后，徒留在原地的万对着落地镜出神，他抬头缓缓抚摸额上的疤痕，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根本不敢说出口。

　　每每见到刚刚那抹消失在走廊的身影，他的心中都有一种极不真切的感受，仿佛上一秒还置身在旧日镰仓的十字路口，两人肩并肩着走，不过眨眼的红绿灯后，再抬头，他们遥遥对立在永远不会交汇的街头。

　　五年后的千变化太大了，曾经在他身边任性撒娇的男孩，如今气质脱胎换骨，沉静从容，蜕变后的精致容颜犹如远山出岫。他是高悬在华美橱窗中的非卖品，也是被无数人打造出的艺术品，装饰礼盒中还携带着值得全世界为他倾倒的音乐才华。

　　而他只是一个疲惫的过客，即便被镁光灯所折射的光晕晃到目眩神迷，清醒后仍要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地奔赴远方。

　　这无关乎自卑，更不存在记恨，只不过他历来认同人心易变，两人间横亘着的是数也数不尽的沟沟壑壑，迈也迈不过的万仞群山。

　　少年时代的爱情纯粹如白纸一张，一旦背负上歉疚、掺杂了太多想要赎罪的情绪，便再怎样也无法绘制出彼此曾经所冀盼的绚丽未来了。

　　在大神万理的心中，折笠千斗身边应该站着能够和他一同发光发热的人。而不再能同他并肩而立的自己，将来能够缅怀的、持有的、连同躯壳一同封入坟冢的，也不过是这半指宽的痂口所留存的记忆。

　　只有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才深谙哭泣能够换来关心的道理，习得性无助才是他生活中的常态，要承认自己的怯懦更是无比艰难，他选择避而不谈。

　　

　　五、

　　下半年的工作远比大神万理想象中更具挑战性，Mezzo组合的人气随着他们频繁在地上波平台露面水涨船高，各种工作邀约纷至沓来，而这一切都需要作为经纪人的他把关与权衡。

　　他只得加班加点熬夜、呕心沥血工作，没日没夜浓茶咖啡轮番伺候，才将将处理完了手头的所有业务。

　　周三的傍晚，不待他松一口气，骤然觉得前腹一阵钻心刺痛，随即眼前一黑，接着便记不起任何事了。

　　醒来的他视野内俱是一片无瑕的白，适才腹中剧烈的疼痛有所缓解，待视线缓缓聚焦，原来他正躺在医院的简易担架床上。

　　两个男子推门而入，长发的那位急切地向医生询问各种问题，医生边推眼镜边有礼有节一一回复。

　　“病人这个情况是饮食和作息不规律导致的急性胃穿孔……是的，如果你们再晚一步送来，那情况可能更加危急……不过，从现在开始好好调理，问题也不大。”

　　“差不多时间病人应该快醒了，诶你瞧，他已经睁眼了。”

　　还没有等大神万理打招呼，他便觉得胸口一沉，有一个重物扑进他的怀中。

　　是折笠千斗，他紧紧搂着自己，像个发脾气的小女孩一样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万，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重视自己？”

　　“停，你别，还有医生和其他病人在看呢！”大神万理无助地摊开手，卖力无视隔壁床的患者们投来的好奇视线。

　　“有什么关系，既然你连自己的命都想不要了，我还在乎这个脸面干嘛。”折笠千斗埋怨道。

　　“说什么呢，你说到底还是个偶……算了！”意识眼前的人还戴着严实的棒球帽和口罩，大神万理止住话头。

　　万悄悄把头往前探，凑在千的耳边呢喃：“你别生气了，我很惜命的，我得活得长长久久才能听你未来的每一张新专辑。”

　　折笠千斗果然很好哄，听完整张脸当即涨得通红，一言不发。但他显然还在生着闷气，一张脸鼓成河豚拧向一侧，愣是不用正眼回望大神万理。

　　万足足花了半小时软磨硬泡，对天起誓自己以后一定保重身体，才换得千勉强松口。

　　在千锋芒逼人的抱怨中，万终于弄明白不久前发生了什么事，原来他昏倒在了电视台大门口，幸好遇到了刚下保姆车的折笠千斗。

　　当真是命悬一线。

　　接下来的几天，接二连三有小鸟游事务所的同事、idolish7组合的成员还有春原百濑一干人等提着果篮与保健品前来探视。

　　小小的病房里星光四射，大家都在埋怨他不分轻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再喜欢工作不能当饭吃云云，这样带着关心的呵责最令他汗颜。

　　折笠千斗是来得最勤快的，每天晚上九点以后雷打不动来病房查寝，有时带来排骨粥，有时带来蔬菜羹，他自信满满介绍着哪些菜肴是他的拿手之作。

　　“一般人想吃到我做的这些，需要积攒九世修来的福分。”

　　“是是是，你现在不仅是顶级偶像，还是顶级大厨了。”

　　“等你病好以后，我再给你做稻荷寿司，那可是我在这几年苦练的拿手绝活，一直想要重逢以后做给你吃！”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赶话间透了老底，千慌张地把嘴撅成一个圆形，不敢再往下交代了。

　　万睫羽微垂，表情倏而落寞，说，“是吗……那我非常期待。”

　　千现在做事面面俱到，连病房里需要勤换勤洗的枕单被褥都被他大包大揽，辛勤的程度令专职的护工见了都拜服。被他无微不至照顾着的短短两周，一切岁月静好，万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只需要安心休养。

　　医院内对两人关系的议论随之甚嚣尘上，好在千连这些小事都打点妥当了。除了某天邻床的小妹妹悄摸爬到万的床前，询问他和常来的大哥哥是不是一对恋人，一脸“我肯定会保守秘密”的警惕，除此外再没有其他人在万的面前搬弄是非。

　　万清晰地意识到，有一只在他记忆中永远羽翼未丰、需要依靠在他这棵大树上遮阴挡雨的幼鸟，早已鹏程展翅、自由翱翔于万里高空。他不但不再需要自己的呵护与照料，甚至已经成长到可以成为更多后辈，乃至是自己的荫蔽了。

　　恍惚间大神万理觉得时空逆转，他们重回到了五年前。曾经也是在这样一间干净敞亮的病房里，他遭受高空坠物的撞击，毁容了。

　　那时候的绝望与无助并不是假的，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梦想，爱情，未来，这些朝气蓬勃到连说出口都带着幸福意味的词语，从此再与他无关。

　　察觉到他的思绪游离，整个人蔫巴不振，常言道人在身体脆弱时情绪总是多变，说白了就是大神万理可能又在想七想八了，千忙不迭打断他的放空：“总之，万先好好养病。我每天都会来的，你放心，我一直都在。”

　　许下他会永远陪伴在他身边的承诺时，万注意到千的面颊绯红，几乎成了保温桶里猪肝的颜色，语气还格外扭捏。

　　是啊，时间改变了，空间也变了，但有些东西仍不动如山，所以他们可以重新亲昵对坐在落针可闻的病房内，咬着彼此耳朵旁若无人地谈天说地。

　　人生或许是无边的旷野，而非一趟既定的航程，容错率远比他想象中要高无数倍。可以暂时性停滞不前，可以深陷无垠沼泽，更可以迷途知返，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只是可惜施救者与受援人的身份逆转，现在的自己所能为他做的事，也更加有限了吧？

　　

　　六、

　　晚枫袅袅婷婷在枝头蹁跹的季节，大神万理终于在软硬兼施地恳求下，被主治医生允许出院了。案头堆积的报告书已有山高，好在有小纺及一干同事帮他分忧，处理起来倒还算便捷。

　　前阵的一场急病，令大神万理稍稍放慢了生活节奏，开始思考起人生的意义，思考金钱在自己生命中占据的分量。说简单点，他生怕自己再这样奋斗下去，有命挣钱没命花。

　　伴着寒流持续南下，沿街铺设起了浮夸的红绿色调装潢内饰，万也添上了加绒大衣，一切都在预告年关将至。

　　说来惭愧，当初为了避免在故乡邂逅不想遇见的人，有近六年之久他都借工作繁忙的理由逃避回家，只在逢年过节之际，加倍邮递各式各样的物产与高额汇款来弥补自己的歉意。幸好父亲早已组建了新的家庭，在继母的照料下享受天伦之乐。

　　新春前后的新干线格外拥挤，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像压扁的沙丁鱼罐头被牢牢嵌进车厢壁，经停着不一的站台驶向既定的终点。

　　当列车靠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传来熟悉的乡音，空气里湿咸的海风轻吻过面颊，大神万理的心中百感交集。

　　如若不是三天前接到了家人的电话，他不知还要再过多久才能攒足勇气，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他阔别已久的——梦的发源地。

　　倦鸟归林，浮云归山，虚空中有一抹终年漂泊无依的灵魂，它满腔的踌躇与躁动，都在还归故里的一刻得到了温柔的安抚与短暂的平静。

　　前日父亲在电话里的描述很简略，只是说继妹出了车祸情况很危急，家中还有诸多琐事需要料理，让他赶紧在正月回家协理。

　　他赶忙向小鸟游社长请了足足两周的长假，当时还被全司上下取笑，说什么拼命三郎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年假了。

　　推开病房大门，却见妹妹安然无恙躺在床前，只是左脚板被打了石膏固定。她咬着苹果言笑晏晏，冲着满脸错愕的万道，哥，我好想你呀！大神万理才知道又被爸爸骗了。

　　“是啊是啊，你就原谅他吧，你爸爸实在是太想你了。”继母帮腔。

　　“你这个臭小子也太不孝了，一去东京六年彻底杳无音讯。街坊四邻都在传是我这个当爹的哪里苛待了你，才害得你背井离乡不想回家。”父亲佯装嗔怒，话里话外又像是在避免触及他的伤心事，刻意挑拣着话题说。

　　“爸，说这种话就太见外了！以前发生的事你们也都知道……我们社长对我有再造之恩，事务所还在百废待兴的阶段，我想要尽早还清欠下的债务。”

　　“哎呀哎呀，快新年了就不要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晦气！”继母适时插话转移话题。

　　在交谈中他得知，妹妹不过是上个月在逛街时被不长眼的轿车碾压了右腿，踝关节粉碎性骨折，医生交代再静养三个月就能康复了。

　　回到家放下行李，屋内陈设一如他远赴东京前般井井有条，只是缺少了人类生活的痕迹，泛着一股沁凉的寒气。

　　闲来无事，大神万理决定逛一逛这座阔别数年不见的小镇。镰仓的生活节奏闲适，车马慢，日光长，不似日新月异的大城市，眼前的街景风貌都和他记忆中的见闻相去无几：熟悉的道路规划；斑驳的公交站牌；准点打烊的IWATA咖啡厅；甚至母校门前和菓子铺的老伯，除去鬓边新添了几绺银丝，精神还是一如既往矍铄。

　　在这变幻莫测的新世界里，还有一些人事物甘心固守在旧日桃源，见证着日月更迭。

  

　　接连数日，走亲访友、在家中填写预寄往各地的贺年状等等一应琐事，挤占了大神万理所有闲暇。

　　大晦日当夜，妹妹被短暂接回家里，一家人围着被炉分食御节料理。万鞍前马后将富有营养的筑前煮与鲱鱼卵捞进家人碗里，自己则慢吞吞咀嚼起一向讨厌的牛蒡，挑食并不是个好习惯，他很早就改掉了。

　　一节细长的竹筷拦住了他的动作，妹妹将美味的炖鸡与烤鲷鱼肉夹回他盘中，她莞尔一笑说，哥哥，你也吃点。空中渐次升起璀璨似锦的烟花，恰如眼前少女明媚的笑颜。

　　电视机里的红白歌会进行到最高潮，父亲突然指着屏幕内两个正在热舞暖场的歌者说：“这个长发的男生有点面熟。”

　　对话如飘风过耳，没有在万的心湖溅起半点涟漪，因为他正昂首欣赏室外悦目的烟火，细细品味这家人团圆在侧的熙和一刻，能享受到脚踏实地的幸福难能可贵。

　　突然，有一阵清澈如泉水的歌声回荡在耳畔，它几乎是与继母的提醒同时响起：“你莫不是年纪大忘事了，这个小哥不就是当初你儿子舍身救下的那一位。”

　　“啊，不提这事了，都过去了。”空气瞬间冻结，衬得此刻电视机中放着的节目有些刺耳。

　　众人纷纷用余光偷觑万的脸色。万伸手挠挠鼻子，沉吟片刻：“没关系的，的确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也算是同行，平时在后台碰面都会打招呼，我们还保持着联系呢。”

　　“那就好，那就好。”继母附和说。

　　家人的关怀与敏感令他心里倍感熨帖，心中也不免升起了诸如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要令长辈操心的羞耻。

　　见他的神色还有些僵硬，继母转而提议道：“前阵刚和隔壁的松田女士聊起，据说这两年高德院的香火很灵验，还有不少人专门从东京回来上供。今晚的敲钟仪式我们就去那吧，正巧你这难得回来一趟，顺便跟我们一同去上炷香好了。”

　　

　　七、

　　跨年前夜的百年古刹稠人广众，擦肩而过的善男信女们脸上都怀揣对未来的无限期冀。

　　身旁传来两个女高的笑声，清脆如银铃轻颤，细碎的说话内容也随风卷至他耳畔。她们天真地交谈着寄予来年的种种愿景，畅想获得神明的垂青需要付出哪些代价：一人说她愿意半年不吃甜食，一人立誓待心愿达成之日，便剪去留了十数年的长发。

　　多么熟悉的对话，似曾相识的场景，有往事桩桩件件倒带回闪在万眼前。

　　大神万理拾级而上，尾随在人群最末端，他行过的每一个步伐皆与六年前的时空渐渐重叠，一步又一步，枚枚足迹都是他追逐梦想与爱情的路上的见证。即使，曾结出的果实是苦涩的。

　　以前的大神万理从来不信这些，他笃信芸芸众生的离愁别绪浩渺如烟，而自己如微尘般平凡无几，又怎敢寄望心愿能够直达天听，有幸挤进诸天神佛眼中。

　　于是他曾在八幡宫神社里同爱人嬉笑打闹，信口开河，又轻许下人力所不能承载的宏大心愿。所以后来世易时移，有诸多事与愿违。即便他再追悔莫及，妄图蓄起长发、谨遵着昔年的祈愿，哀求神明施舍一个回眸，很多事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夜，当秒钟跃至零点的第一瞬，一百零八道钟声依次响彻长空，一道比一道更低沉悠扬。

　　这一次，他近乎虔诚地屏息敛眸、合十双掌，许下了今年的第一个愿望——希望我爱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心想事成。

　　神明啊，你忠诚的信徒匍匐在地，拜托你，请再看我一眼。

　　“接下来再把线香插进烟灰里，今晚的仪式就结束了。”住持慈悲的呢喃声不绝。

　　“呀！”蓦地，大神万理只觉虎口一烫，燃尽的香灰迎风击打在他的腕上，“好疼。”

　　“施主，恭喜你，手得香可是好兆头啊！”一旁的小沙弥见状投来视线，“上香时能被烟灰烫到，代表你足够诚心且与我佛有缘，当下所求之事皆能如愿以偿。”

　　大神万理仰头看向正殿中的青铜佛陀巨像，下一秒，崇高的神明像是应允了他的祈愿，温柔颔首，眨眨眼挤出一个悲悯平和的微笑。那笑容很快消失，祂又变回了高居上位宝相庄严的神祇，一切短暂得宛如慰藉这寒凉冬夜的幻影。

　　熙攘人潮渐渐散去，在下山的转角处，万隐约听到了住持与旁人的交谈声。那声音对他而言非常熟悉，即便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已是轻如耳语。

　　“今年您供奉的长明灯数量是往年的两倍，最近有什么喜事发生吗？”

　　“我终于见到了想见的那个人。”

　　“阿弥陀佛，否极泰来，也不枉费您这些年耿耿于怀地寻找。”

　　待万立刻转身回头，那道身影隐入茫茫人海，余光早已错过了窥见它的最佳时机。

　　“怎么了？”父亲纳闷地问。

　　“没事，只是听见了某个相似的声音。”

　　万摇摇脑袋，忏悔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试问一个数小时前才出现在遥远的电视屏幕里的人，又怎会转瞬间长途跋涉回到镰仓呢？

　　

　　八、

　　正月一日，难得可以不被工作电话搅乱清梦，大神万理熟睡到天光大亮才缓缓转醒，他睡眼惺忪把手机切出飞行模式，刚连上信号，邮箱便弹出如山的祝贺短信。他一一群发祝福回应，直到翻到最下端的那一条，来自折笠千斗发来的祝福。

　　“万，新年快乐……(下略300字）今年我们也要好好相处。”

　　字数与其传递出的热情都充沛得有些骇人，他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回复，索性发了一个奇娜子捧心致谢的表情包过去。

　　下午参加完同学聚会，又在傍晚收到了老友发来的见面邀约，是当初介绍他与千结交的那位友人，如今已有娇妻美眷在怀，在镰仓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音像制品店。

　　会面地点定在一间怀石料理店内，推门却见不速之客，这个世界还真小，没想到他真的在镰仓啊。

　　“不好意思啊，千已经拜托我好几次了。”对上友人一脸歉意与为难的神情，大神万理心下了然，“他每年冬天都要特意回来一趟，有时候来不及见家人，偏偏还要到店里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你，你们要是有话就好好聊聊吧。”

　　最初的氛围有点尴尬，即便已经重逢，可大神万理根本没有做好在重游故地时邂逅故人的打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

　　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街边的每一株花草树木，巷口的每一块青砖石瓦，都能牵起他的无限忧思。

　　但友人像是读不懂空气，自顾自开始追忆青春往事：门前被改建拓宽的大道之上，曾有斗志昂扬的少年们串巷沿街跑闹；灵感一来，随时幕天席地记录下心中的旋律；为了得到某个音乐节的上台名额，能连续两周登门拜访主办方团队。高谈阔论之间三个人不时心潮澎湃，友人又在谈及世事蹉跎，追梦道路上遭遇的种种阻碍与诱惑时，控制不住潸然泪下。

　　千与万起初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几声。席间酒过三巡，醉意上头，话匣子也在热络的交谈间被撬开。

　　刚重逢时，万避千如避蛇蝎，养病期间有了稳定的交集，千又不想让琐事影响万的心情与康复进程。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万面前完完整整倾诉多年来寻找他的不易，无数次线索断裂，无数次无功而返，有过心灰意冷，有过因爱生恨，但更多的还是一次比一次更迫切想要见到他本人的期许。

　　折笠千斗像个孩童一样放肆地失声痛哭，再也没有平时舞台上温柔与端庄，瞳色浅淡的清澈双眸里源源不断涌出泪水。

　　他的憔悴让大神万理看得心疼，看得肝胆欲裂，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他选择离开是为了成全他拥有更好的将来，一个不被任何人事物所羁绊住的康庄坦途。

　　他把千揽进自己怀里，左手扶肩，右手轻轻拍击他的背，像抚慰幼童一样嗫嚅：“没事的，我在，没事的，所有事都已经过去了。”

　　他做错了吗？自以为消失是一个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却原来千曾经被他的遗弃折磨到不成人形。

　　等到千的情绪稍微冷静，他也开始意气扬扬地向两人介绍自己未来的音乐规划，和当年一模一样啊，在聊到喜欢的事物时，千的眸底总像这样闪烁着熠熠辉光，那自信洒脱的样子，远比天空高悬的明月更加夺目。

　　万的心绪堕云雾中，忽冷忽热，他本以为自己会非常抗拒聊到过去，毕竟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是逃兵。其实不然，当下脑海中浮现的更多回忆，竟然还是快乐的。

　　那些三人间相处的滴滴点点，他和千两人共度的朝朝暮暮，都逐一倒映在眼前。承载旧日时光的胶片如果带有颜色，一定是泛着温暖的，明媚的，鲜艳夺目的色泽。

　　千或许变了，可这漫长的六载春秋里，又有谁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他的模样变了，变得更英俊成熟，他的身份也变了，变成万人敬仰的明日之星；但他的内核却依旧纯然朴质，千还是最初那个陪伴在他身边的、胸怀着赤子之心的少年。

　　两人在交谈间频频对视，不知为何，千觉得万的态度有轻微松动，他望向他时眸底的坚冰逐渐消融，融化成一抔春水。举杯痛饮时肢体偶有接触，他也不再似平时那般冷静自持地闪避。

　　敞开心扉的交流让两缕空落的灵魂，再度紧紧依偎。

  

　　酒肉穿肠过，佛祖也不留，几番鏖战下友人已彻底醉倒在旁，千似乎也神志不清了，只剩身经百战的大神万理的意识还留有几分清明。

　　他抄起手机嘱咐友人的伴侣来店内接人，又想如法炮制一通在千身上，可对方却看顾私人物品得紧。好吧，大明星有点警惕意识也是件好事！

　　别无他法，他只能使出蛮力将人背起，意图寻一家酒店来安置身上这尊大佛。

　　实在太晚了，邻近的旅馆民宿要么紧闭门窗，要么早已满客打烊，新年期间的24小时连锁酒店是还在营业，但报价之高令人咋舌。大神万理一路走走停停，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安心卸下背上这位祖宗的住所。

　　凌晨的街道空旷无人，耳边只有远处岸边的潮汐不断拍击消波块的律动声，空气里被海风馈赠的淡淡腥咸气息更加浓郁，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自然的造物还苏醒着。

　　背上的千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手脚时不时乱晃一下，但始终像八爪鱼一样牢牢卡住他。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扑打在万的脖颈，口中还不住振振有辞着像“万，不要走”“万，不要抛下我”“我最喜欢你了”这样令人羞臊难挡的混账梦话。

　　“万，待在我身边吧……”

　　这人到底是不是在装睡啊，万觉得脖子好痒好痒，如同被一千只蚂蚁疯狂啃噬，那麻痒的感觉一路往下，传达到他心里，痒得他整个心脏都在疯狂颤动。真难受，他恨不得赶紧放下背后的负累。

　　可阒无一人的昏黑马路上，唯有凌空高悬的半轮月亮洒下皎皎光晕，就这么一路照耀着他们笔直向前的路。

　　大神万理突然又任性地期望，这条路可以变长，再变长一点，长到足以抵达永无端点的宇宙尽头。

　　

  迫于无奈，万只好将千带回了自己家里，好在年迈的父母早已沉沉睡去，没有被不速之客惊扰。

　　他脱力地将折笠千斗重重砸在软床上，再横抱来被单铺平，一番动静竟然没有惊扰这个睡死鬼半分，也是稀奇。

　　万自己则是在匆忙洗漱后，随便在房内找了块没有堆放杂物的榻榻米，铺上软垫便倒头睡去。夜半时分，本该酣然入梦的大神万理只觉得呼吸格外憋闷，四肢没由来发热，梦中被一头无尾树袋熊牢牢缠上，整个压倒在地。

　　他骇然睁眼，急剧喘息几下，惊讶地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千早已滚落到地上，上肢和半条腿还压着他柔软的小腹，呈现一个潇洒的“才”字形。

　　“折笠千斗，醒醒，你是不是又在装睡啊？”

　　“千，你倒是醒一醒啊！”

　　“千，你重死了，现在的艺人都不需要身材管理吗？？？”

　　他着急慌忙推搡，想叫醒对方让他别压着自己，醉后的折笠千斗却睡得比死猪还沉，即便泰山压顶也无法撼动分毫。

　　本以为会这样睁眼到天明了，但后半夜在身侧不断传来的热源的笼罩下，大神万理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安心地合上了双眼。

　　除了窗外狡黠的群星，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身后那个本该安然入睡的家伙，嘴角升起了一道心满意足的弯钩。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蹦跳在眉间，半梦半醒间大神万理觉得肢体很是放松，那个在后半夜的噩梦中持续桎梏着他的蛮力突然卸去，唇上仿佛被什么湿润而柔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又迅速离开。

　　“下次见了，我的bluebird。”

　　

　　九、

　　宿醉彻底转醒时家中空空荡荡，身旁的地面冰凉凉的，昨晚的人早就没了踪影。万坐起身来查看，不由哑然失笑，被单已经被整整齐齐摞成豆腐块，想不到这个人的自理能力在这五六年间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如果不是书桌上留有了千交代自己要赶早班飞机参加综艺的纸条，还有一本压在上面的蔚蓝色封皮的画集，他都要以为昨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绮丽的梦境。

　　客厅的饭桌上堆着两份便当，还有继母匆忙写就的便签：含着歉意交代她与父亲有急事出门一趟，来不及送别，还要劳烦他将晚餐带给住院的妹妹。

　　待匆匆抵达住院部已是傍晚，羸弱的少女歪头侧倚向墙壁朝他看来。他简短交代来意，伸手拖来一张方凳坐在床畔，监督继妹吃下每块被她单独挑拣在一旁的排骨，他尽职尽责地叮嘱：只有多补充营养，身体方能早日康复。严肃的样子活像个小老头。

　　出门太过仓促，手机电量传出即将告急的刺耳提示音，百无聊赖之际他随手翻阅起了早上千遗留在书房的画集。

　　故事很简单，画风清丽怡人、涂抹的笔触温柔细腻，情节越往下越熟悉；原来是以奥地利作家梅特林克的《青鸟》为原型，重新编绘的故事。数年前他与折笠千斗创作遭遇瓶颈之际，两人四处采风意图激发新的音乐灵感，恰好购入了这场歌舞剧的门票。

　　当时的内容迅速在脑海内回笼，两个善良可爱的小孩为了帮助邻居家太太的孙女治病，遍历千山，意图找到神话中可以带来幸福的青鸟。他们在走投无路之际才发现，传说中的神鸟原来就是家中那只平平无奇的斑鸠。

  

　　空气很安静，只有女孩咀嚼食物发出的响动与书页的翻合声。她不时用余光窥探这个并不熟悉的兄长，夕阳洒进洁白的病房，给万物镀上一层神圣的光晕，更衬托得面前这个大哥哥俊美如同神祇。

　　万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阅读完，跟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好悲伤的故事啊……”女孩见哥哥这样感慨道。

　　终于找到了可以开启的话头，她兴奋地质疑：“不对吧哥哥，我一直记得这是篇非常美好的童话。”

　　没想到随口的自言自语会被人用心听去，还遭到反驳，万有些惊讶却也不恼，他温和反问：“怎么说？他们千辛万苦寻到了青鸟，它却在治愈了贝琳格特太太家的姑娘的疾病后振翅高飞，再也不会回来了。”

　　“才不是这样呢！青鸟是幸福的化身，它一定会再回来的。”她道。

　　她还说，完整的人是由一切过往的经历所塑造的，飞鸿踏雪，凡走过必有痕迹。在追寻青鸟的过程中，主人公历经一次又一次挫折，百死不悔。即便他们最终失去了青鸟，依旧在千万次试错中获得了最宝贵的——拥有幸福的能力。

　　“哥哥，你怎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女孩这样总结陈词。

　　想不到现在的女高中生思想竟然这样成熟而有见地，万哑然失笑，他抚摸着女孩的脑袋若有所思道：“也许你才是对的，我要多多向你这个乐观主义者学习。”

　　一瞬间，万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有很多这些年来都没能想通的弯弯绕绕，那些堵在心口的淤泥都被缓缓淌过的清澈流水疏通。他轻轻摸索起那本画册，千，难道这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道理吗？

　　

  十、

　　回到岗位不久，大神万理忙起来又是四体不勤，即便心中突然有很多话想同折笠千斗倾诉，但现实是他连喘个气都要一波三折。

　　好在他得益于去年的惨剧，已经学会了张弛有度地做事，不时放松自我，终于得闲在焦头烂额的工作之余，牵动思绪琢磨起要如何面对与巨星大人间的小情小爱。

　　折笠千斗则一反常态，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没有等万打听他的去向，满街铺设的巨幅宣传海报还有地铁站的电子屏则先一步揭晓了答案——今年三月，Re:vale组合即将举办全国巨蛋巡演。

　　那海报的设计很有巧思，背景色是生机勃勃的绿，那无疑是属于折笠千斗的代表色。而四角延伸出来的枝丫上缠着几点淡粉色的花苞，想来这应该是象征春原百濑存在的桃花。只是右上角还有一抹若隐若现的青色，半遮半掩藏在树梢之间，令人辨不真切那究竟是什么。

　　猜到最近的折笠千斗只会比他更忙，大神万理不便在这最重要的时刻打扰他，两个人只是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在Rabbit Chat上对话。

　　有时折笠千斗会突然传输来几份体积很大的压缩包，大神万理解压过后发现都是音频格式。

　　他一再表示自己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不再关心音乐，这些东西是他们组合的商业秘辛，希望千不要再任性地发送同类文件过来。

　　但折笠千斗对此充耳不闻，反而加倍进行信息大轰炸，万耐不住千的一再恳求，还有他大力担保这些行为已经知会过队友春原百濑和经纪公司，还是没忍住抽空播放了。

　　那些纷繁的旋律片段都很动听，不过万最中意的是其中一首。初听几秒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但旋律线时起时伏，循环交替在急速上升与跳跃下坠之间，饱满的情绪随着间奏层层递进，直到激昂且富有张力的高潮袭来，像滔天巨浪要将人彻底淹没。尾奏部分夹杂了一段鸟鸣实录，出现得有些突兀，听起来尚未经过采样效果器的编辑。

　　尽管还有瑕疵，但折笠千斗过人的音乐天赋，已然在每一个音符的流动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想来当它们被编织成完整的曲目后，必定能成为脍炙人口的Hit歌曲。

　　不过折笠千斗有时非要他从中择一，或是提出修改的建议。

　　可大神万理真的阔别编曲领域已久，自认早没有了横加点评的资格。他平时偶尔拾起吉他，也不过是每年折笠千斗的生日，用手机录制上一段不露脸的音频，发送给Re:vale粉丝后援会。这样的视频有成千上万份，理所应当被淹没在了粉丝表达对折笠千斗喜爱的数据海洋中。不过只要送出了祝福，他便称心快意了。

　　于是他只能随心发表一些最浅显直观的想法，比如被音乐激发的感受。千对此不甚在意，反倒是乐见其成，两人间或这样轻松地交谈。

　　有时大神万理忍不住纳闷地发问：“难道我这些轻率的看法，对于你的创作真的能提供帮助吗？”

　　“当然会啊，万永远是我的音乐缪斯。”折笠千斗笃定道。

　　“你可不要再闹了！”

　　“我没有哦。”有多少真心话总是打着玩笑的幌子脱口而出。

　　“那万呢？”折笠千斗的对话框停顿了足足两分钟，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随即：“现在跟我聊天会影响你的工作吗，还会让你觉得疲惫吗？”

　　竟然被问到了，万很认真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思考了良久：“不会诶，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用瞻前顾后，跟千你聊天其实一直让我很放松。”

　　久而久之，万被千的热忱所感染，感官越来越敏锐，心中不时浮现一些简单的旋律，他竟觉得自己也找回最初对音乐的热情。即使最近他们的联系远不如年前频频见面时密切，但万却觉得两人间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近，全然回到了当年。

　　原来连接着他们的那根音乐纽带从未断裂，它一直都在，这头系着折笠千斗，而另一头隔着遥遥时空紧紧拴着他。

　　

　　日历页不疾不徐被一张张撕下，冈崎事务所开始从官网陆续释出演唱会门票。这些年来，大神万理第一次有了亲临现场一睹Re:vale风采的想法。

　　奈何顶流艺人组合的人气太过火爆，即便他携整个事务所上下奋战于抢票一线，依旧铩羽而归数次。

　　你说好不好笑，早年他不愿意参加时，即使随便购买的特典专辑都能轻松掉落当选票券，这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迎战心底豢养的那头猛兽，却好像整个世界都对他竖起藩篱，阻拦他前进的步伐。

　　距离演唱会还有两周的某天，清晨通勤的大神万理在门前拾起一封从邮筒里掉落的信函。拆开一看，竟是春原百濑和折笠千斗联名寄来的门票，位置还是内场特等席。

　　百的笔迹很可爱，他在信中用撒娇的口吻央求万一定要来，毕竟这还是他们重逢以后，Re:vale第一次举办大型演唱会。

　　千的字迹清秀端正，话语却简练有力：不来我以后就睡在你家门口。是威胁吧，这绝对就是威胁吧？！

　　大神万理笑了笑，他仰头看向前方，艳阳高照，视野最远处都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晖光之下。

　　是不是该高歌猛进，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十一、

　　万顺着会场张贴的指示牌，在沿路安保人员的指引下有序落座，这时距离演唱会正式开场只剩十分钟。

　　好险啊，如果不是他在入场处被五花八门的应援物品迷晕了眼，还亲自排队领取了VIP粉丝限定的无料横幅的话，应该能够更早摸到坐席。

　　差点就要错过最精彩的开幕表演了，宣传中Re:vale为这一次活动，准备了训练期长达一个月的高难度舞蹈，以此回报翘首以盼演出的粉丝们。

　　想到即将要目睹千在舞台上熠熠生辉，万有点坐立难安，说不清是向往还是慌张，心脏在胸口剧烈起伏，一下又一下，震耳欲聋，恰如他当年第一次用指甲在吉他弦面扫出的激荡。

　　四周吵吵嚷嚷，交流的内容他辨不真切——左侧的女孩看样子是和家人一起来的，语气亢奋喋喋不休；右侧的阿姨看起来年过不惑，手持一柄巨大的自制应援扇，试图驱散场馆里的燥热，共同点是她们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神情。

　　万同样在期待，他屏息敛目，在悠长

的呼吸之间，整个会场突然漆黑一片，随着山呼海啸的呐喊之声，一束追光缓缓打在舞台中央，倒数三秒过后一座升降台加速升空，众人的眼前亮如白昼。他们，登场了。

　　不过在万的心中，再璀璨的光线都不及此时此刻伴随节拍摇摆的银发男子耀眼。尽管舞台之上有两个人，但大神万理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被高个的歌者所吸引。

　　千先是独唱《千年先もずっと...》，再与百合唱《SILVER SKY》，在粉丝雷霆般的喝彩中《IT'S ALL FOR YOU》也粉墨登场，一首首歌将他们多年走来的辛酸苦辣行云流水地串联而过。

　　他们口中吟唱着每一句歌词，都是万耳熟能详的，在CD机、在音频软件里单曲循环滚过成千上万遍。可亲临现场的感觉总归是不一样的，尽管巨蛋广场有不知凡几的观众，可万近乎觉得塞壬的歌喉独独在他耳边吟咏，攫取他所有的注意力。

　　最初是两个人唱着，台下千百个人断断续续和着，直至全场上万人齐声跟上，整齐划一的音浪掀拍在大神万理的心海，震撼感此起彼伏。

　　真好啊，原来他昔年不得不舍弃的梦想并没有被人遗忘，有心之人默默递过他的接力棒，将那些爱与热情付诸在节拍中，播撒向六年后的今天乃至更遥远的未来。

　   不知不觉间，三小时的演唱会就这样走到了尾声，随着曲目单上最后一首歌曲放送完毕，大神万理仍旧沉浸在撼动中久久不可自拔。

  

　　本以为活动已经彻底谢幕，人群陆陆续续出现准备离场的骚动声。这时舞台上却再度点亮一道追光，是柔和的青蓝色。原本实时转投舞台的巨幅电子屏，也突然改映起了神秘的特效动画。

　　画面最初只是宣传海报上的样式，在无边绿海中绽放出数枝春桃，不，又有点不同，图中那抹似有似无的青斑在眨眼间越来越清晰，那竟是一只欲飞向九霄的雀鸟。

　　“歌迷朋友你们好，我是折笠千斗。希望大家稍安勿躁，暂时不要退场。让我占用你们宝贵的五分钟，我还为这次的演唱会预留了一个特别节目。”全场的音响同时响起了千磁性的嗓音，虽然语调柔婉，但吐字异常清晰。

　　接着升降台又将换下了演出服的折笠千斗重新送上舞台，他穿着一身最平凡无奇的白T恤和水洗牛仔裤，岁月从没有磋磨他的美丽容颜，时至今日身着简装时的他仍像个初出茅庐的男大学生，侧抱着一把漆面有些斑驳的民谣吉他，面朝观众深深鞠了一躬。

　　万一眨不眨紧盯着舞台，鬼使神差地，他发现千似乎遥遥望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身旁同时炸响了许多女生的惊呼：“是在看我们这边吗？”“想多了，千怎么可能在看你！”

　　“日前，我向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寄出了这场活动的邀请函，对于他是否能出席，我的内心一直惴惴不安。不过我刚刚在演唱的间隙，似乎在台下瞥见了他的身影。”折笠千斗笑吟吟说道，“我能够走到今天，离不开他曾经在幕后对我的默默付出和失意时的鼓励。可以说他是我音乐路上不可或缺的伙伴，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这些日子我谱了一首还未定下名字的新歌，迫不及待想在今天作为安可曲演唱给他，当然还有支持我的粉丝朋友们听。”说罢，千的语气几近哽咽了。

　　“千，加油，你是最棒的。”后台的广播里传来春原百濑元气满满的应援。

　　台下的应援棒也纷纷重燃起了绿光，歌迷朋友们在用无声的陪伴表达对偶像的支持。

　　没有乐队协力伴奏，没有队友帮忙和声，折笠千斗只是轻扫吉他弦，配合着轻吟，将那早就烂熟于心的曲调娓娓道来。

　　居然就是日前那首音乐小样，不过已经被千大刀阔斧编创成了更能被大众所接受的风格，鸟声的采样部分还结合万的意见进行了不少降调融合。

　　最能打动人心的音乐，往往不需要富有深意的歌词点缀，不过是简单的伴奏与呓语轻哼，便能在人们心湖掷下足以惊溅起圈圈涟漪的落石。

　　没有人能够准确定义这首歌在唱什么，唱爱？唱遗憾？唱理解？它所囊括的情感太过复杂而沉重。

　　会场中响彻地动山摇的振臂高呼声，所有人都被这悲情又振奋的音乐触动，回忆起自己在成长路上受挫与重振旗鼓的经历。每个人都有不可言说的苦痛，歌迷们奋力用手中摇晃的灯棒来表达强烈的共鸣。

  

　　无人在意的一角，两行清泪缓缓从大神万理的羽睫落下。但他是笑着的，他脸上展露的笑容比这六年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澄净豁达，“谢谢你，千。”

　　原来他这一路走来的不甘与释然，挫败与成全，对方全都了然于心，不但懂得，还心怀怜惜。

　　他们最初是因为音乐认识的，在那些青涩懵懂的年少时光里，起初就连最基础的乐理知识都要一起磕磕绊绊着摸索，全然凭借着彼此的一腔热情与爱意相携而行，两颗心紧紧相依。即使这六年间兜兜转转，他们走散过，也曾分别过，但他依旧可以自信地说，他是全世界最懂折笠千斗音乐的人。

　　千创作的音乐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从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干净而纯粹。

　　这是一场在全世界面前直播的无声告白，没有文字，没有夸张的动作。他想表达给他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尽在不言而喻的音乐中。

　　

　　十二、

　　一个月后，Re:vale组合的新专终于面向望穿秋水的歌迷们发售，这张专辑名字一反常态的简洁，只有两个字——青鸟。而演唱会当日折笠千斗作为谢幕表演的无名曲目，以首发主打歌的形式被收录在这张CD中，它同样被命名为青鸟。

　　四月的清晨，大神万理打开房门，毫不意外地收到了这张新专，准确来说，是一个堆在门口的鼓囊囊的包裹。

　　他满头大汗在防震填充物中摸索，嚯，还真是五花八门，掏到最后不仅有专辑，一把锈迹斑斑的公寓钥匙，还有一份填写了一半的婚姻届文件。

　　以及，一个不起眼的丝绒方盒。

　　万小心翼翼旋开机关，有一枚小巧玲珑但极具设计感的男士婚戒正乖巧躺在海绵垫中。

　　戒圈被打磨成近似树枝的形状，摩挲过去有些凹凸不平，其上纹饰着圈圈深刻的年轮，正中央栖息着一只迷你的雀鸟，它的眼部嵌有一颗饱满的碧玺。和煦的日光下，戒托上的美丽宝石折射出与万的瞳眸相似的幽光。

　　而垫在整个纸箱最底部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看起来它曾被主人紧紧攥在手心糅皱过，又悉心摊开压平，足以想象对方塞进包裹时的忐忑与焦灼：

　　“万，你曾经说过‘重要的东西都是无形的，到头来只能靠记忆来反复描摹’。当初的我想不到该如何反驳，但是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这首歌、这把我公寓的备份钥匙，还是这枚我亲手制作的戒指；今天的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想献给你的承诺与陪伴永远都是有形的。”

　　“无依的青鸟啊，请你回头看。”落款处没有姓名与日期，唯有这行小字。

　　万知道这是《青鸟》副歌部分的歌词，大抵也是不擅表达、只会用音乐传递情绪的折笠千斗最想对大神万理倾吐的话语。

　　门廊前栽种的叶条沙沙作响，将大神万理从思考中拉回现实，有一阵气流穿堂而过，捎来凉意习习，好似雀鸟振翅时掀起的柔和清风。

　　万的嘴角浮起了一抹恬淡的笑，他将信纸折叠成四四方方，谨慎地塞进前襟最靠近心房的口袋里，低头掏出手机，一字一顿郑重按下了脑海深处的那串数字……

　　

　　

　　这一天，春原百濑又看到他的搭档坐在后台发呆，他一手攥紧一份文稿，另一手以三十秒一次的频率反复刷新通讯页面。

　　百定睛一看，他来回切换的每个平台的联系人都是万大哥，而对话框无一例外空白一片。

　　“还没问你呢，上次的暗杀计划进行得怎么样？”百还是不忘借着去年的老梗取笑千。

　　千正在焦虑要不要发送信息询问万有没有看见快递，根本懒得搭理百，赖不过他穷追不舍，只得摇晃左手边的纸页敷衍道：“我刚写好新的计划书。”

　　“所以，你又在计划什么？我上次就想说了，在日本杀人可是犯法的！”

　　“呸呸呸，我当然知道，百你还当我是白痴吗？”千满脸泛着薄红，“这次当然是新的计划！”

　　“哦？”百看折笠千斗支支吾吾半天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一把夺过他手里紧攥的文件。

　　不错，这次的标题是《向大神万理求婚计划书》。

　　【END】

不是每个人都有可以独立支配的金钱，也不是所有的产出都配进只收费的彩蛋。不可否认只收费的彩蛋也有高质量且不影响正文阅读的，但是将正文切割开来放入收费彩蛋的也大有人在。

诚然，每个创作者都希望得到读者对自己作品的喜爱与支持，爱心、蓝手、评论、收藏、打赏，这些都可以体现出读者对自己作品的喜爱与支持。但看到这的你，还记得最开始创作时，一个爱心，一个评论，一个蓝手都让自己欣喜的感觉吗？

热度带来了压力，在压力与焦虑下，创作不再随心所欲，开始思考起了如何回应支持者的期待，如何把更好的作品呈现出来。

更高的热度也因为你的努力和才华到来了，在夸赞与吹捧中，你开始自满，你开始得意，你开始认不清自己的实力，你沉迷于这一切，这个时候，那最初的最纯粹的热爱，还剩多少呢？

没有了足够的热爱，你的灵感也不会再源源不断了。你开始落于俗套，文中的套路让人总觉得似曾相识，还没看到后面，你的文章就让读者用惯性思维猜出了你的结局，你的文不再富有灵感与乐趣了。但是大家都是不吝啬自己的鼓励与赞美的，你用这夸赞与鼓励化成的沙，埋住了自己思考和听取意见的头，也埋住了自己前进的双腿。

钱，多么美好的东西，在这个人类社会中，又有谁能完全脱离它生活呢？自满的你，贪婪的你，开始想要的更多了。你看着自己的热度，你看见了什么？是读者对你作品的喜爱与支持，还是可以带来金钱的数据？

你开始取消了粮票就可以解锁的勾选，将一部分人排除在了彩蛋的外面。没有什么人站出来发声指责你，你觉得这是可行的。这当然可行了！

这个时候，你还记得最初最初那因为热爱而创作的自己吗？ta像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留在了你的记忆里，被沙砾尘土掩埋。

你真正的失去了你那纯粹的热爱了，你也因此失去了它为你带来的如涌泉般的灵感了。落于俗套的正文已是你的极限，憋出的无趣的花絮彩蛋更像是你曾经的热爱的坟墓上，那悲哀的墓志铭。

事实啊，你是如此残酷；灵感啊，你是如此缥缈；热爱啊，你已经在那棺中。

自满啊，贪婪啊，你们不会消失，你们欲壑难填。

于是你将正文切割，放进了付费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