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远的7日之都】角色支线攻略 - 妮维
●支线中无剧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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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查涉及区域:中央庭,中央城区。
●剧情共计增加好感度40点。40点之前/50~70点两个阶段请选择送礼物/战斗/巡查。
●礼物的话,她喜欢军刀,送蝴蝶胸针也可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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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感觉吴邪是会心甘情愿替解雨臣打伞的人,他几乎有一种理直气壮到让人憎恨的温柔。解雨臣的“保护”是后天习得的方式,吴邪的“保护”才是种在基因和习惯里的,更可恨的是,吴邪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没什么,意识不到,这种对比常常让解雨臣感觉自己其实是虚伪的人。所以吴邪正撑着伞,一偏头看见解雨臣盯着他,瞳仁里好像有钨丝熔断,吴邪问解雨臣怎么了?解雨臣也不说话。
总感觉吴邪是会心甘情愿替解雨臣打伞的人,他几乎有一种理直气壮到让人憎恨的温柔。解雨臣的“保护”是后天习得的方式,吴邪的“保护”才是种在基因和习惯里的,更可恨的是,吴邪总觉得自己这样做没什么,意识不到,这种对比常常让解雨臣感觉自己其实是虚伪的人。所以吴邪正撑着伞,一偏头看见解雨臣盯着他,瞳仁里好像有钨丝熔断,吴邪问解雨臣怎么了?解雨臣也不说话。
神明会有眼泪吗【短篇/虹跳】
【前言】
·战后/战前
·刑讯/战损描写
·角色死亡警告
·原作世界观,对时间线和设定有变动,存在私设
【致谢】
【正文】
一
信使来报盟主府主殿青瓦铺成的时候,跳跳刚放下一折关于书稿刻印的卷宗。他接过来信,取过一把金错刀启开封泥,略略浏览过绢纸的内容,写上两句回复后折好交还给来使。他微微仰头环顾了一下房内的陈设,随后站起来披上外袍推开门,沿着中庭漫着草色的碎...
【前言】
·战后/战前
·刑讯/战损描写
·角色死亡警告
·原作世界观,对时间线和设定有变动,存在私设
【致谢】
【正文】
一
信使来报盟主府主殿青瓦铺成的时候,跳跳刚放下一折关于书稿刻印的卷宗。他接过来信,取过一把金错刀启开封泥,略略浏览过绢纸的内容,写上两句回复后折好交还给来使。他微微仰头环顾了一下房内的陈设,随后站起来披上外袍推开门,沿着中庭漫着草色的碎石道向大门走去。
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两侧种着参天的楝树,绵密的枝叶在高处交搭在一起。时下的树木羽冠泛着明净浅淡的绿,在清风下轻柔地浮动,将远处的青山落阔笼在其中。
跳跳站在门前的高阶上,远远看着楝树的尽头,和从尽头走来的一道灰影,心想,青瓦也是青色的。
曰止曰时,筑室于兹。战后第十五年的春天,就这样始于武林盟主府在新址的落成。新的盟主府营建了三年之久,久到他在楝树叶子的绿了又枯、枯了又绿之中几乎忘记今年将要发生的事情。他要处置的事情总是太多。三年前他写下关于建筑新府的告令,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他却是平静的,就像在更早的时候写下另一道告令——下人来报请长街树木,他说,种楝树。
于是许多的车与马就在树下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雕鞍金辔、香车玉辇在他的门庭前如水一样的流过去。
灰影逐渐近了,他看清了那是谁。跳跳站在原地,看着风尘仆仆的神医背着药箱沿台阶爬上来。他略一拱手,笑道,“神医。”
逗逗有些气喘吁吁地草草回礼,“盟主。”
“你怎么来了,”跳跳带着些明知故问的意思,“是闲游,是问病?”
逗逗把药箱卸下来,抖一抖皱折的道袍前襟,“有人传信说你旧伤复发。何况半月后是长虹剑授剑仪式,我总归是要来的。那孩子都年及弱冠了,可真是逝者如斯——”
“我打算和盟主交接一起办。”跳跳说。
逗逗沉默许久后方才开口,“你真要卸任?”
“是。”面容在暗下来的天色中渐渐模糊了,跳跳侧过身推开门,“天色不早,不如请府中一叙?”
逗逗抓住他,“去喝一杯茶罢,我来时路上见了新开的茶坊,我请你。”
茶坊的人正在一桌一桌地点亮油灯。春茶新采,清绿鲜嫩的叶子在杯碗中慢慢舒卷。
“旧伤的事不是我传的信。大约是身边谁见了我发作,自作主张去请你的。”跳跳用杯盖扫过茶汤里的浮沫,放下来随意地敲了敲桌面,“阴雨天偶尔复发而已,这些人总是大惊小怪。”
逗逗伸手欲搭他脉搏,皱眉道:“他们说你在夜里惊醒。”
事实上不是惊醒。他在一个雨夜里因着胁下的痛楚醒来,随后利落地摔到了床下。他一手绞住衣襟,小口小口地缓慢吐息,觉得地板和脊背尽是淋漓的冷湿,仿佛折断的骨茬终于将身躯扎透,而填补进来的是窗外的冷雨。他在喘息裹乱的空隙中想,他的意识应当是清醒的,所谓痛楚大约不过是幻象的复现,否则这一身支离沉疴,为何只有这一道平平无奇的旧伤反复发作;可如果意识清醒,又如何会有幻觉?
他不得其解,于是索性由着自己的神思在冷雨里沉沉地浸下去,直到雨声渐息,天色乍明。
“在长安是你夸大话,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猾——”
茶坊请了人素身唱曲,角落里也听得真切。
“这是什么?”逗逗被吸引了注意,转头看了一眼。
“《淮河营》。”跳跳不动声色地将手抽走,“白日里会有人说书唱戏。长虹授剑仪式将近,很快要热闹起来了。前两日百草书院的欢欢传信,说近来刻坊新书付梓,神医若无事,随我一同去看看也好。”
“欢欢也长大了。”逗逗叹道,旋即又不免担忧,“可他们终归还年轻。武林盟主之事,你当真要如此?”
更深人散,茶坊渐渐寂静下来。“我为何在盟主的位置上,你心里是明白的。战后仓促,魔教余党隐匿各处,难以一时肃清。是时人口凋敝,创痍未瘳,敌我混处难免生乱,故而需要一个手段凌厉的前护法以作震慑,何况又占一个七剑的名号。如今虽然不能说四海清平,但魔教是不会翻出风浪了。”
“你知不知道——”逗逗声音骤然拔高,仓促间又强压下去,“收起你那套说辞——祸患在不在余党你心里清楚!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等着你摔下来!”
“他们从来没有等。”
跳跳搭上折扇的骨柄,食指沿着乌木的纹路轻缓地划过去。一个、或者两个逢场作戏的十五年。他敛去一重身份,接着换上另一身,在急管繁弦里永远游刃有余。我早知今日,跳跳想,他几乎要自负于所写定的命数。江湖今后二十年的格局中都藏着他的谋算,而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党羽。
“接长虹剑的那个孩子,我原以为你会亲自教养他。”
“他不会想见我。”跳跳说。
这十五年仿佛生长在他身上,逗逗想,或者更久。他不曾见过他更早时候的样子。他像无数人一样沿着楝树长街走过去,而跳跳披着一身青袍站在视线消失的末端,他几乎将他看成另一棵树。一棵树,逗逗突然想,你看他如青松般伫立,其实早已摧折在骨心。一种玻璃一样的透明的悲哀嵌裹进他的周身,于是心血与碎骨维持了原状,没有一滴会散落出来。一切终于清楚坦荡又触不可及。
“你不是他。你也不像他。”逗逗开口说道。他选择的语词中藏着意味不明的所指,而他们似乎心照不宣。
“当然,”他轻巧而不容置疑地回应,“我同他相识不过七天。”
二
跳跳第一次见到虹猫,是在黑虎崖的牢狱里。他负手立在寒铁栏杆外,看着兵士将一个安静的几乎悄无声息的人锁到石墙上。兵士低了头出来向他行礼,他问,这就是长虹剑主?跪在地上的人说是。又问,谁送来的?随后不意外地听到了马三娘的名号。他略一颔首,允准兵士起身,听着他们从他身后鱼贯而出,地下重归寂静。
跳跳在铁栏外又站了一会儿才抬脚进去。他绕过地上散落的干草走到对方面前,抬手按上脉搏探他伤情。他犹豫了一瞬是否要注入些许内力,但最终还是收回手来。他说,少侠。然后白衣的侠客抬起头来,叫他护法。
魔教对长虹剑主的追捕始于一个在街头巷尾渐渐兴起的传说——魔教的统治将终结于七位剑客的相会。传说中没有剑客的名姓,只有七把剑名。黑心虎起初并未重视,只当做又一个流言命人压制。然而流言愈演愈烈,各地驻扎的堂主纷纷上书,言说所谓七剑的相貌特征与身处方位,随信附着各种方士的卜筮或占星结果。直到一次扶乩问命之后,黑心虎终于起疑,下令大范围审查搜捕七剑传人,一时江湖陷入动荡,以致人人自危,惶然惊惧。
虹猫是在一次告发下落入马三娘之手的。客栈小二进房内续茶时瞥见了擦拭长剑的虹猫,心想剑身的红色暗影正应上传说中的长虹剑,唯恐祸及己身,在茶水里动了手脚,忙不迭地向魔教传信。副教主马三娘正在此处,一番苦战后重伤虹猫,只是押送途中长虹剑不知所踪。
虹猫闭了双眼暗自调息,几日来的饥寒与刑讯使得伤情雪上加霜。不论对方如何劝说、辱骂、诱哄、气急败坏,他总是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睛都不愿睁开。他的经络如今乱如丝麻,气血逆滞,审讯又如暴风骤雨般未尝稍息,几番试图运功周转都被生生打断。在一次被凉水激出的生理性颤栗中,虹猫昏沉的神识突然生出了一丝清明心思——如果是当日见到的那位护法,他会如何?
“少侠。”
虹猫看向来人,“今日是你吗?”
他的语调里仿佛潜藏着若有若无的期待。跳跳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走上前来搭一搭脉搏,随后转回到白衣少侠面前的交椅上坐下。
跳跳抬手示意手下执起刑具,“余下六剑在哪里?”
毫无新意的开场,虹猫在心里叹了口气。“传说岂可当真。”
“如今传说真也好、假也好,都只能是真的。少侠若是识时务,尽早供出七剑来,也能少受些苦。我们也好——”跳跳拖长尾音,摆出一副懒散样子来,“尽早歇息啊。”
虹猫眸光一闪,他自然听明白了跳跳语带机锋,甚至可以说,他直白的有些令人惊异了。从前虹猫也对魔教的年轻护法有所耳闻,但如此毫不避忌,只怕这位护法的权柄还在传言之上。
魔教只有各位堂主轮驻各地,护法往往随教主深居黑虎崖,或是奉了密令潜行暗杀,一旦现身驻地就是血雨腥风。前几年跳跳青云直上,外界也有颇多传闻,说他为人七窍玲珑又冷心冷情,教主面前极尽周全,转过身就凭着宠信恣意弄权。他上任后的两次内部清洗格外狠厉,黑心虎又一意纵之,以至许多堂主也不免于惊觫。
虹猫不动声色地试探,“看来护法也明白对七剑的追缉不过是捕风捉影。与其为了莫须有的传说滥杀无辜,不如及时收手、回头是岸。还是说,护法其实相信传说是真的,所以才在这里审讯我?”
跳跳敛了神色,不置可否地站起身,踱步迫近虹猫,威压沿着地底的寒气一丝一缕地攀附而上。
“彗星经北斗入太微,帝星幽而复明,世间传说七剑合璧,天命将归。”他在虹猫面前站定,嘲讽地勾勾嘴角,“七个人,就算天祚在身,挡得了天下大势吗?”
虹猫朗朗看他,与年轻的护法使者昂然对峙。“天下大势岂在黑虎崖。”
跳跳的语调依旧讽刺,“天下十三州三十六郡,何处不在魔教统御之下。”
虹猫寸步不让,“天命不在统御,在天下人心。”
“天下人有心,何至于坐待天命?”
虹猫怔住了。
他没有料到,在黑虎崖的牢狱里,深困缧绁之时,竟能在与魔教护法的针锋相对中,听到对方吐露如此一句近乎交心之语。他想要为此辩驳,但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口。他挣起身子看向跳跳,意欲从他的神情中探究些什么,但什么也没有得到。
静默半晌,旁边的兵士捧了鞭子上前,小心翼翼地问,“护法?”
跳跳挥袖转身,虹猫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随着锁链垂顺下来。
“长虹剑主有风骨,寻常法子奈他不得,我明日再来。”
跳跳再一次见到虹猫时,他的精神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呼吸渐趋平稳,脉象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紊乱。虹猫收敛衣襟盘膝坐在墙边,阖着双目运功吐息,脊背直得像是庭前的柏树。如此境况下还能有这等风神,跳跳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一声。
“护法?”
跳跳关上门走过来,“你如何知道是我?”
虹猫睁开眼睛,习惯性地想掸一掸白衣上的尘土,被手腕上的寒铁链猛地束回了石墙上。他停顿一下,清醒了些许,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笑一笑,“见到是你,也算是好事。”
跳跳弯下腰把他的衣襟扯平,托住他的肘弯,“见到谁不算是好事?”
虹猫借了力站起来,铁链发出一阵当啷的响声。“你们有一个堂主叫猪无戒的,要是见到他,恐怕就麻烦许多了。”
跳跳收回手,看着虹猫稳住身形。他如今身体好转不过是表象,暂时缓解了连日苦楚;经络结转不是小事,他双手被缚,无法自治,时间一久,只怕会更加滞重。
“你识得他?”
“我同他交过手。”虹猫说,“我不愿应付小人。”他当年南下行侠,正撞上猪无戒侵占良田、横行乡里,于是愤而出手,打了猪无戒一个措手不及。猪无戒手段阴损,他当时犹且年少,学的又是武学正道,一向不于机关暗器上留心,几乎折在那间院子里。
跳跳倏尔觉得有些好笑,“你叫他猪无戒。你叫我护法。虹猫少侠这莫名其妙的尊敬,是从何而来啊。”
“你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虹猫目光灼灼,声音却很轻,似乎只是要说与他一个人听。
地牢阴冷,寒气在石墙上凝结成水珠滑下,滴滴答答地溅落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而此时,这声音太清晰了,清晰得像是虹猫澄净的试探,一字一句都不肯掩饰。他问他,语词落下来就像水砸落在石板上一样,你是吗?
他在水珠落下时有一瞬间的心神摇动。那是一种事情将要脱离掌控的不安,在他算无遗策的许多年中不被允准的不安。虹猫太聪慧又太冒险,他一向料定人心的本事在白衣少侠身上仿佛开始失效。
他几乎要为此感到恐惧。
跳跳向后退了半步,与虹猫拉开距离。他抬手击了两下掌,身后的门开了,有兵士挟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似乎年岁很小。
“听上去像是讽刺。”跳跳吐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答复,“少侠眼力过人,但愿心力也是一样。我抓到一个小乞丐,让他见见你。”
“长虹剑主!你是长虹剑主吗——”小乞丐瞧见被锁着的虹猫,猛地挣扎起来,然而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得嘴里大声地咒骂,试图咬住身旁兵士的手,挨了一掌后转为了含混不清的喊叫。
虹猫双手徒劳地一挣,神情第一次显出了惊惧,“乞儿何罪?”
跳跳挥手示意旁边让小乞丐安静,展了右手在身侧,等着兵士来将一柄铁线鞭递在手里,“他带着一群孩子唱关于那个传说的歌谣。私议七剑,罪无可恕。”
“什么私议,他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你来问我——”
“他什么都懂,少侠。”跳跳抚过冰冷的鞭身,无意识地在手指上缠绕几圈又松开手令它坠落下去,“里巷儿童之歌,也是足以风言惑众的。”
破空之声将牢狱中凝固的空气击得粉碎。跳跳使出了十分的手段,鞭子疾风骤雨般落满全身。不多时,白衣处处浸血,破损出渗出的几缕粗麻缠绕在鞭梢上,如红绒线般扬在空中又扯进伤痕,即使是见惯了刑讯的兵士也转身不忍再看。
虹猫在剧痛中几尽昏迷,四肢不受控制地痉挛,徒然地抵抗着锁链想要护住身体。他察觉到残忍的刑具里注了内力,随着一次次的落点将他紊乱的经络拨归正位。但是他要掩人耳目——他要用来掩人耳目的外伤太严重了。他的血混杂着石墙上的水痕一同在地上漾开,在这一场没有尽头的痛苦中无边无际地漫延,直到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虹猫的视线在水波里晃动。他紧闭几次双眼,勉强看清一点眼前的物象——暗红的血顺着跳跳的铁线鞭汇聚成束,静默地流淌下来。空气中萦绕着铁锈的气息,又或许不是铁锈,他分不清。
虹猫奋力将自己撑起来,抬头看向跳跳。他的眸子已经有些散神,周遭的一切随着意识旋转、模糊、虚化成交错的色块、直至消失,所见只余下跳跳那一双冷静的眼睛。他嘶哑地开口。
“金埋无土色……”
他的声音锥破了冰层,碎的冰碴从嗓子里划过,然后漂浮起来建立起一重新的屏障,透明、纯净、如玻璃一般,将他与跳跳笼在其中。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楚,看清了跳跳的目光也深澈如水。
寒凉的潭水里映出他的影子。他的白衣褴褛破碎,层叠浸着深浅不一的血迹,有些已经干硬发黑,看上去狼狈不堪,惨烈非常。他看见跳跳。跳跳一袭水青色深衣,下垂着暗金蔽膝,金冠玉带,容色若神。
你会永远是这副样子吗?虹猫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孤寂与哀伤笼罩了,这孤寂与哀伤同时从青袍与白衣下迸发出来,关于年轻生命不该涉足的苍老、衰败与死亡。他意识到这里有两个人,接着乍起的水与冰从两个人周身席卷而过。
在时空的缄默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是他说了下去。
“……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我可俘为囚,我可刃为兵。我心终不死,金石贯以诚。”
虹猫一口血呛在前襟上。
言语终于竭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的身体随着意识一同摔落在地。渐趋模糊的视野里,青色的袍角上似乎溅了一片血红。虹猫伸手抓住那片红色向下拽,跳跳猝不及防被他一扯,跪倒下来俯近白衣少侠。
虹猫的声音很轻,但也足够令每个人听见。“你放了他,我什么都告诉你。”
地牢上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跳跳双臂环抱,倚靠在有些发白的石墙上,敛着眉目,不大看得出神色。他的护法青衣换了新的,披着件敞怀的外袍,因着没有旁人在,显得较往日疏落许多,但还能看出两分久居上位者矜贵优容的气度来。
虹猫睁开眼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从零碎的稻草上爬起来,扯开被干透的血粘结在地上的衣襟,开口想要叫他。
“这是——”
跳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你不想见的人来了。”他无奈地笑了笑,甚至还能勉强分出一分心思来谐谑,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忧心忡忡,“我也不想见。”
虹猫思索半刻,旋即明白过来,用口型向跳跳无声地询问,“抢功?”
“但愿是。”跳跳直起身子,来到虹猫身前半跪下,并指搭上他颈上风府,将少许内力注进去。半晌,他站起来,将外袍略向下一捋。“他来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人我已经放了。”
虹猫没来得及再说话。地牢的铁门哐啷一声开了,一大群魔教兵士霎时涌进来,为首正是猪无戒,一贯的耀武扬威。
“啊呀!护法居然在这里,真是别来无恙啊!”
跳跳不着痕迹地挡住猪无戒的视线,挥袍一见礼,“猪堂主。平白来此,所为何事啊。”
猪无戒假笑几声,绕过跳跳身后,阴恻恻地盯着虹猫,目光里闪着狂热。“此人我带走了。”
跳跳伸手一挡,面上仍是笑的,只是声线冷下来,“在下辛苦多日,方才有了眉目,猪堂主就要截胡?还未问你,无令擅离驻地,当治何罪?”
“护法从前审我们这些堂主不够威风,现在微末小卒也劳您大驾了么?”猪无戒一咧嘴,“我有要事报于教主,正是奉令而来。你敢拦我?”他蓦地凑近过来,一双眼睛咬住跳跳,“你为何拦我?”
跳跳一动未动,犹自是滴水不漏,“堂主言重,我拦你作甚?猪堂主有意,此后审讯之事交付与你就是。在下重刑用尽他才吐口,轻易挪动,丢了性命,只怕堂主也不好交代。”
“吐口?他告诉你了些什么?为何不报与教主?实话告诉你,你审讯不力,教主颇为不满。”猪无戒冰冷滑腻的声音蛇一样缠上来,“再告诉你,我来时路上听见几处巷子里有小孩子唱歌,你猜唱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猪无戒仰天大笑,一挥手,兵士一拥而上,“带走!”临出门时又眯了眼睛看跳跳,刻意压低了嗓子,“护法大人,好自为之——”
兵士正窸窸窣窣地解虹猫身上的锁链。寒铁链机关繁复,要解开需费些工夫,猪无戒急着向教主邀功,等不及便先去了。跳跳目送猪无戒出门,听着身后铁器相撞的响动,一语不发。
“护法!”虹猫在将被带走时终于现出惶急来,“你不能让他带走我!”声音在拖行中被再度撕扯,“猪无戒卑劣小人,一朝得势睚眦必报,虹猫落在他手里,焉有命在?”
跳跳头也未回,“虹猫命在与不在,与卑职也不相干。”
“护法!”虹猫拼命仰了头,望着他大喊,“护法舍得吗?”
跳跳心里骤然一沉。他原不是这等轻佻的人。一个不可能的设想从心底慢慢浮现出来。
他在虹猫行将出门前的一瞬喝令,“住手!”
兵士停了动作,吓得滞在原地。
“传令。长虹剑主伤重难治,暂挪去护法院内看守。”
“这……还未通报教主……”
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地牢巷道的尽头,将人群与不容反抗的命令一同掷在后面。“我自去禀明。”
跳跳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梧桐树。虹猫换了一身白袷衣,坐在檐下的石阶上,捻了一叶在手里慢慢揉搓,看着几只长尾山雀在空地上跳来跳去。这种鸟倒也不甚怕生,近前来伸嘴衔他手中的桐叶,虹猫起了逗弄的心思,只是不松手,瞧着毛绒绒的一团在他手边角力。
指尖突然一松,山雀扑棱棱地惊散了。虹猫把揉碎的叶子丢下去,抬头道,“护法,请恕在下不能远迎。”
跳跳远远地走过来,袍子描绘出风的形状。“我救你性命,你也不谢我。”
虹猫噙着笑意望他,“我不谢你。护法,怎么像是从崖上滚下来的一样?”
跳跳步履轻快,只是形容有些憔悴,青衫上几道带血长痕,金冠碎了一角,被他拿在手里。他绕了草丛走,两只躲在草里的山雀扑出来飞到了树上。“猪无戒动手了。”
虹猫挑眉,“护法打不过他吗?”
他听出虹猫有意调侃,无可奈何地一笑,“教主不出手即是默许,不必争一时之气。”
猪无戒此次回崖,明着拿长虹剑主做文章,暗地里联合几个堂主扯了清君侧的幌子。跳跳这几年挟权自重,在护法的位置上大肆铲除异己,早就成了旁人眼中钉刺。黑心虎借他行事制衡,祸水尽数引在他身上,他心里澄如明镜,偶尔故作乖张,知道教主也能允准。
跳跳近前来才发现虹猫的异样。他吐息轻飘,四肢懒怠,似乎是真的站不起来,只一双眼睛比在狱中时更加明亮。他探上虹猫脉搏,不由惊的失声喝斥——谁!是谁干的!
还有谁能做到,虹猫苦笑,他默许你带走我,原来早有这一手等着,长虹剑主根底毁尽,再翻不出什么风浪来。虹猫轻拍跳跳指尖,眉宇间隐有愀恻之色,说,他防的是谁,护法心里比我明白。
跳跳不发一语,按住虹猫大陵穴试他心络,只觉得内力如绵针入海,了无声息。半晌他才收了手开口,如果是猪无戒或许还未必如此……
猪无戒没有那个本事,虹猫打断他,我说那种话,不过为护法行事作遮掩而已。
跳跳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轰鸣声在脑子里沸反盈天地叫嚷。他压住渐趋失控的心律开口,觉得声音莫名有些嘶哑,少侠,此话何意。
虹猫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能、你怎么会知道,你不应该知道。风声开始猎猎作响。他问,我要做什么?
护法,虹猫笑了,跳跳。他说。你兴师动众地用刑,引我说出那般大义凛然的话,又通过里巷歌谣散出去,如此成就长虹名节,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你要借我醒世。你第一次见到“长虹剑主”、第一次认识虹猫是什么人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此心。
虹猫说,平静得像描述一片坠落的桐叶,你要杀我。
接着他听见虹猫说,愿效此身。
三
永和三年秋,魔教数位堂主屯兵在澧水西岸,距黑虎崖不过百里,情辞惨切地上书黑心虎,言明诛杀奸佞时不我待。副教主扼住南线关窍,以镇压为名向北迫近。如同骤雨前的乌云卷动,一直死水沉沉的中原隐隐躁动起来。
这一场未能成行的叛乱潦草结束于副教主的暴毙。压顶的乌云只是下了几点雨就散去了。黑心虎颇具意味地下令安抚,对那封直击护法使者的上书语焉不详,暗中却给了跳跳一道密令。跳跳一如往常接了,心知魔教如今暗潮涌动,黑心虎不敢在短暂的时间里再展开第三次清洗,于是依旧做出一副故我样子。猪无戒愤恨不已,只当是教主一意偏信,却不知自己几年后的命运早已经写定在跳跳怀里的一张薄纸上。
外边风起云涌。年轻护法身处漩涡中心,众人不免旁敲侧击、暗行揣度,一时物议纷纷。他关了院门谢绝来客,在石阶上一坐就是一下午,静静地看着虹猫在树下练剑。
虹猫折了树枝执在手里,纵然如今一分内力也无,仍是一招一式舞的专注,风神俊逸,意态洒脱,衣袂翻飞如流雪回风。日光从树的枝叶间斜过来,天边一点云絮渐渐漫成半面天空的缱绻,于是襟袖也带了烟霞之气。
虹猫一招收势,放了树枝,在树下坐下来。木叶似乎是被方才的剑气所扰,簌簌地落在他的白衣上。虹猫不以为意地拂过,看着跳跳笑道,“护法不去主持大局,却在这里学长虹剑法?”
跳跳展了折扇将肩头的叶子扫开,闲闲道,“我去等着猪无戒行刺我么?”
十月的风还有一两分轻柔的意味,跳跳檐下挂着铁马,在风里小幅度地摆动,断续地发出响声。虹猫被吸引了注意,凝神看了一会儿,觉得它看上去似乎比寻常铁马沉重许多。
“黑心虎为什么苛待这些堂主,使得人心动摇至此?”虹猫问道,“似乎是近几年的事情。”
跳跳将折扇举至眼前,一只长尾山雀正在扇面上跳跃。“堂主长期驻扎在外,时间一久难免根深蒂固。草茅尚可翦除,要伐乔木,自然伤及根本。为时已晚,但也别无选择。”跳跳沉吟片刻,“少主要出关了。”
黑心虎意识到要为年轻的少主清除旧有势力的时候,魔教早已经积重难返。他要为他杀掉一些人,再留下一些人,他太急切,无暇再等待长久的布局。于是他选了一把刀。
只是斩除杂木,也不至于如此风雨飘摇。虹猫捋过枝条,一个个折断主干上的细小枝节,心下了然,“这里有几分是你的手笔?”跳跳不答言,虹猫也不追问,只是说,“他明着纵你,背地里……”
“背地里自然不用他动手,有的是人找我麻烦。”跳跳一收折扇,站起来向着树下走去,伸手去将虹猫拉起来。
虹猫只是笑,“这做什么?”
跳跳眨眨眼睛,将折扇向上一抛,一条树枝应声斩落。他抬手接了作剑直挥过去,被虹猫反手架住,两人相视一笑。
虹猫很快察觉了跳跳剑术的不同寻常之处。他少年天赋过人,剑法大开大阖,气象万千,一向少有敌手。兼之视听敏锐,往往能从对方的章法习惯甚至极细微之处迅速找到弱点所在,但是跳跳——他仿佛没有剑术,只应着虹猫的招术随物赋形,同声相和一般。
一招长虹幻影又被不轻不重地化解之后,虹猫渐渐急躁起来。他接连出手,意欲迫使跳跳出招,无意中露了破绽,心下一惊。而跳跳只是略一示意,并不对要害出手,依旧是往来有度。
虹猫不知他何意,只觉无从下手,章法渐失。不同于长虹集诸家之大成,跳跳的剑法中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用剑也无规律可循。他何尝遇见过这样的对手,何尝——
他何尝如此乱了心性!虹猫蓦地明白过来,跳跳哪里是斗剑,分明是运筹帷幄的法子,攻心为上。他凭剑识人,也因人断剑,循着对手的心性诱敌深入,进退制宜,将人拢收在股掌之间。
与其说是剑客,跳跳更像是一个杀手。他冷眼观世,参透人心,从对方的速度和气息中敏锐地捕捉到心绪变化,知道何时让、何时攻、何时示弱、何时凭陵,他牢牢地掌控住对方精神摇动的边缘时刻,然后一击而成。
但他的弱点是久战。他的身体无法经受太过长久的消耗。
虹猫寻了空隙一眼望过去,似兜头撞上了一抔冰雪。一切情绪仿佛都从他的身上剥离,余下的只有专注——深沉、镇静、近乎偏激但又冰冷逼人的专注。他像一柄寒光冷峭的薄的剑刃,照出虹猫的影子,也在无招中映出应对之策。
——你知我又如何,我自作我就是。
虹猫心内一片澄明。他稳住方寸,只以原来剑法相对。
长虹剑法讲求以动制静,出鞘则有光焰纵横、势不可当之态。剑主非有深厚内功、浩荡襟怀,不能舞此重器。虹猫此时心境方开,剑术越发行云流水,如果不是根骨尽毁、内力枯竭,只怕世间极少有人能一力抗之。
倏尔,枝条的断茬指在虹猫咽喉处,一片灰绿小叶还在微微颤动。
跳跳眼神明亮地看他,带了两分潇洒的风流意态,“少侠,这若是真的剑,你已输了。”
虹猫握住断枝,“这若是真的剑,你已力竭了。”他向身后的树上倚去,平顺了喘息,“剑道有正有奇,这是常事。但是护法这样神鬼莫测、乱人心智的剑术,我平生未见。你这是以手持刃,锐则锐矣,与人俱伤。消耗太过,终非长久之计。”
跳跳笑一笑,把树枝抛下去,“我有什么长久。”
虹猫注视着他,说得很认真,“你要长久。”
彼时的跳跳正坐在青石阶上,仰头看向少侠白衫在风中舒卷的衣角。灰羽的小鹰闯进视线末端,擦过少侠身侧又仓皇而去。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黑虎崖下临江水,山风过身也裹挟着水汽。隼鸟从庭前掠过,卷着湿润的山风飞向更远的山,沉进森林之中。森林中有更多的树,青檀、厚朴、香榧、木樨、枇杷、杜仲、梧桐。再过两个月,这些树会被绵密轻柔的白雪覆拢,然后再变成青色。这是他的山,虹猫想,又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这分明不是他的山,于是他改换了语词,这是他的院子。这里草木青青。
虹猫走到跳跳身边坐下,抬头从滴水檐看过去,说,梧桐树。他想起少年时听过的一句诗,那时他正在廊下昏然欲睡,恍惚听见学塾里的念诵,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于是又问,我那里少有梧桐,你见过桐花万里吗?
跳跳说,几棵树,何来万里,缺月孤桐倒是寻常得见。
虹猫的目光沿着梧桐树的枝杈,眼底曦光散落,语气诚切得近乎稚子:我从南方一路向北,所过郡县,赤地无余,野兽眠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虹猫归家之时,愿与天下人一同再见万里桐花。
跳跳静默许久,说,如果不能呢。
虹猫看向他,只是重复,如果不能呢。
不能就不能罢,跳跳在心里说,一如往日,一如今日,继之以死。
但他只是挥挥扇子,轻巧地回答,不能就种楝树吧,梧桐我看够了。
虹猫也笑起来。他弯腰捡起跳跳随意丢在地上的梧桐枝,问道,“你的内功不足,是怎么回事?”
跳跳探身过去,将枝条断口上的那片小叶掐下来,“我少时用药过度,体质受损,唯有于剑法上取巧。”
“长虹剑法有一招,于内功有进益,叫做火舞旋风。”虹猫在空中比划两下,“我来日教与你。”
“我的剑真的叫长虹。”虹猫突然补充说,“你相信七剑的传说吗?”
虹猫又说,“你会在这个传说里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会在。我希望你会在。”
跳跳问,你觉得我是哪一个。
虹猫说,青光。
跳跳又问,为什么?
虹猫说,青天白日以成事,光风霁月以待人。
他只是苦笑,“这两句有哪个字和我相关么?”
“没有。”虹猫眼中闪着沉静的光,“正以不能,而为寄托。”他将树枝轻轻放到跳跳膝上,“或许你的剑可以。”
我给你吹一支曲子罢,虹猫拾起一片桐叶,在手里折了两折,凑向唇边。
这本是一支箫曲,唤作碧海潮生曲。
跳跳问,你会吹箫?虹猫衔着树叶点点头,乐曲在山林的雾气间静静流淌。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要去见一个人。虹猫也点点头。
他还想问,你有没有见过海,但是又觉得不重要,所以什么都没有再说。他伸出手来,接了另一片沉坠下来的桐叶在掌心,望着叶的纹路连上掌纹,心想,如果不是在这里,或许能见到白衣少侠纵马于山林,狂来说剑、怨去吹箫。又想,自己没有见过海。
他去见的这个人,叫做达达。
“来者何人!”
“魔教护法跳跳。”他摘下斗笠,身着夜行衣从书房的角落中走出来,身形在窗纸上投下一道摇动的阴影,“见过先生。”
竹林居士从桌前惊得站了起来,一手抵住几案,墨汁淋漓地滴在未竟的书稿上。“不才一介文人,平日无非文章授学,乞食庠序而已,何以劳动阁下?”
跳跳说,“我来向先生借一物。”
达达目光锁紧,言语冷抑,却仍未失了端方温雅之态,“我这里青灯照壁,故纸成堆,无物可借。”
跳跳敛眉低目,“跳跳所来不为自己,是天下人求此物于先生。”
“天下人?”达达冷笑一声,“天下如今有何许人也?”
“冻馁之生民,钳口之士子,卖儿之父母。”
达达的神色略略温和了一些,问他,“你所要为何?”
跳跳抬首,跃动的烛光映在眼睛里,像两簇微小的火焰,“檄文。”
达达眉宇一蹙,“檄文?”
“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跳跳目光沉沉,定在温润清朗的文士身上,“在下斗胆,问先生借一篇《讨魔教檄》。”
达达没有答言。魔教多年苛虐,因口舌获罪者众多,动辄有杀身灭门之祸。达达身负书院百余口性命,来者的身份立场云遮雾罩,一步行差踏错就会置于险地。
跳跳垂首从怀里取出一块青碧色的玉佩,向前轻轻放到一叠书稿上。玉佩颜色黯淡,流苏看起来也十分陈旧,许是有些年头不曾被人取出过了。
达达抬眼,“何物?”
“先生可知道青龙门?”跳跳语调平抑,“我传信的黑鹰就在窗外,自己认得去黑虎崖的路。先生若不信我,自可传信于教主,跳跳引颈受戮就是。”
烛光缄默下来。墨迹在书稿上渗开,松烟的香气在一室之内流转萦绕。稿页边缘有小字的朱笔批点,或许是书院学生的课业之作。墨迹边缘的那列字被朱批连圈了下去,大约年轻的作者写下它时,也神采飞扬、心内得意,暗中期待着老师晨课的又一次称许。
达达抚过书稿,心知跳跳来意,眸子里晦明交错,“为何是我?”
“百草书院,天下文柄所在,清望所归。非有先生,不足以动士林之心。”
达达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说话。“护法。”他说,“你借我书院之名,可能保我书院平安?”
“在下不敢轻许。”跳跳一礼拜下,深揖不起,“在下知道先生一向淑身如玉、耿介自守,守清净地非是无心世事,为的是承学不断,文脉留存。先生方才问我可能保书院平安,可如今世上哪里还有平安地?争,还有一线生机;不争,世间恐怕再无清静。天下千万仁人志士,只待一呼!在下不敢妄言相欺,唯先生决之。”
空气凝结在深夜的寒意中,化成实质的水随漏声滴下,在他的心里寂寂回荡。他的感知变得格外清晰,烛火的棉芯有断续而轻微的爆裂,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纤维,桌上的纸页翻卷过去、轻抖着擦过了另一张。窗外松枝簌簌,一个果子随着夜风落在窗沿上。
他想起了自己檐下的那只铁马。
“不才应了。”
达达在桌前坐下来,收拢起被墨汁渍染的纸张,重新润一润笔,取了干净的新纸再写。他本是书画大家,字如梅枝低昂,又如流云钩曳,极具风骨。跳跳站立一旁,书纸被居士的广袖挡住,看得不甚真切。
“……数十载,跋扈恣睢,贪残酷烈,忠良受诛,生民被戮,吁嗟不闻,道路以目……”
“……天何在,风雨晦;地何在,金瓯残;民何在,填沟壑;家何在,骨肉散……”
“……苦魔教之祸久矣!尽人事以一役,顺天命于今朝。愿与君同心同仇……”
及至文末,达达笔锋一顿,垂目沉吟许久,继而缓缓写了下去。跳跳只看见一句,似乎是四言的乱辞。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跳跳还欲再看,却见达达将檄文一收,拢进袖口里,说,“护法,你既来问我,须要信我。”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一声,跳跳神色一凛,一手按上腰际,待要拔剑,被达达拦住了。
“是我夫人。”达达眼中漫开柔情,“夜深了,唤我及早歇息。不妨事。”
跳跳退后一步称是。他别了竹林居士出门,正待回崖,无意间从窗纸上一眼瞥见达夫人高高隆起的小腹——
“先生——”
他极凄惶地回身,却看见门砰的一声决绝关上,在林间惊起几声夜鸮的哀鸣。
跳跳一袭黑衣从檐上翻身进来的时候,很不应当地踩碎了一块瓦片。虹猫负手站在廊下,听得碎瓦在铁马上敲出清脆的一声,下意识抬头望去,“你回——你怎么了!”
跳跳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惶然姿态,单膝跪地摔在虹猫面前。虹猫吓得不轻,扑下去接了他,扯了襟袖翻看,“你可受伤——”
“少侠。”
跳跳一把抓住虹猫,身体和声音都好像在抖,“少侠,我后悔了……你不要死,求你——你不要死,他也不要死——”
虹猫安静下来,跪坐到地上扶住他。
“我不想……”跳跳近乎语无伦次地讲着,“我不能——求你,求你活着——”
跳跳紧闭双眼,周身仿佛只有呼啸的烈风,身体却重的可怕。他扯住自己仅能触碰到的,像扯住一座将坍的山。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是一样的——七剑之首斩杀魔教护法,一样可以激起天下人的勇气,”他狠命地抓着虹猫的手腕,近乎绝望地攥住他,“不应该——你该是霁月光风的长虹剑主,你要明朗肆意地过一辈子,你是——”
我是你的木铎、我是你的銮铃,虹猫看着他的眼睛,他说。那双清澈温和的眸子如今闪着不可动摇的决然和隐在的疯狂。他的声音填满了整个时空,他们彼此无涉的过去、不可预料的将来,然后成为渺远长河中唯一的金石、钟鼓、曲章、音乐。我筋脉已毁,不可担此大任,虹猫说,还记得那首歌谣吗,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断剑当折,休要可惜。
跳跳的身体向前倾去,庭院中的碎石硌进他的膝盖。虹猫的声音太清晰了,在夜色与风的笼罩中他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和自己脑海中同样剧烈的叫嚣。不该如此,他想。
不该如此。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你不该知道,更不该纵容、顺随、与我同路。十五年的卧底生涯在此刻风化成冰砾,旋转着淹没过来又片片碎裂,像一场无从躲避的料峭剑雨,击中他的权柄、他的谋杀、他的命运、他的人生,将它们钉在他不可回视的时空的荒谬里。他体会出一种茫然的痛楚,从心脏开始裂隙,然后向骨骼挤压,他身上哪一寸没有伤呢,他想,外部和内部又有什么分别?他想着那些正在碎裂的东西,觉得它们声音像落雪的碎瓦,而形状像冻结的冰川。他的血、他的剑、他的心胆。
护法,他说,他听见他说,跳跳,我是你的木铎,我是你的銮铃。
他攥着他的腕骨,温热的血液在肌肤的纹理下蓬勃地流动。他失去了听觉、视觉,一切智识在此时彻底失效,惟余下灼热的一点,聚焦在他的掌心上。咚、咚。它跳动得太猛烈,几乎烫穿他的手掌、他的感知、他们所处的窄仄时空,向着山川、河流、草木、星辰自由奔去。咚、咚。他听见他的脉搏,像西海峰林的风吹过松林,像天悬白练的水砸落长河,像月光下起伏的潮汐、撞在陡峭的礁石上,然后月亮换成太阳,太阳又换成月亮。
他没有见过碧海潮生。
跳跳彻底失了力气摔下去,浑身尽是淋漓的水。虹猫扶了他,在护法庭院的碎石路倚着对方的后背坐下。山风扫过,他方才察觉夜里竟是如此寒意彻骨。落了的桐叶被吹到他身前,又远远飞去了。
戏已开场,回头无路。他如何能不明白。他在脱力的疲倦中缄默着,就像此后的许多年,他在夜雨和窗棂的悲鸣中喑然无声。
他们长久地在夜的静寂里坐着,相贴的只有浸湿的衣衫和瘦削的骨。
“此时间不可闹笑话……
“胡言乱语怎瞒咱……
虹猫极轻地开口唱。他仰头望着深蓝的夜空,月轮隐了又现。
“……三人同往那鬼门关上爬……
他听见虹猫轻柔而坚定的念白。
“生死二字——”
跳跳无声地张口,“——且由他。”
虹猫持剑站在黑虎崖边,与魔教的兵士缠斗在一起。
跳跳带人追击而来,援军一拥而上,剑戈交错中的虹猫更显踉跄。他手中紧握住一把长剑,剑身闪着暗红色的流光。
长虹剑法。跳跳茕然而立,看着少侠仗剑于崖巅万顷云海中,目光灼灼如星子,白衣凛冽如秋风。
他的剑法较梧桐树下时更潇洒也更自由。长虹气魄至于化境,炫目的剑光流转于天地,已令人不敢直视,若有内力加持,当如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白衣少侠璀璨的生命如同一道烟花,在黑虎崖上迸绽和燃烧,经此一役,已能隐隐窥见宗师之相。
虹猫身上的伤处越来越多,终于难以支绌。他远远地望过来,目光里是熟稔的信任与意气飞扬。跳跳分辨出他口型中的四个字。
——火舞旋风。
虹猫将长剑掷向青袍的护法使者,然后倒向山崖。他站在原地没动,长虹从肋骨间斜擦过去,在地上挑起一缕沙尘。
他看着他仰身落下,如流星斜坠、长夜将明。
“教主。”跳跳转身跪下,向前来的魔教教主承命,麻木而滴水不漏地吐出惯性的言语,“卑职看守不力。”此时的虹猫在哪里?他想,大约从岩体上滚落,砂岩和荆棘在白衣上又撕扯出一道破碎的痕迹。“长虹剑主走脱,属下追赶至此。”他从横斜的树杈间穿过,在剧烈撞击中飞起又陷入昏迷,染血的布条挂在枝条的刺上。“我教中人竭力苦战,诛其于崖顶之上。”
虹猫坠落进江水中。
跳跳肋下的血在半边青袍上染开,和沙土融在一起。他抬起头,听见自己说,教主,此事极恶,动摇人心,非严辞峻法不足以正天下纲。
永和三年十月二十七日,长虹剑主虹猫孤身讨贼,重伤坠崖。
次日,百草书院院长达达布檄文以告天下,魔教纵火烧山。遗孀六甲之身率书院士子披麻临于阵前。天下震悚,九州哗然。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十一月,玉蟾宫宫主蓝兔以幽州反,七日过并州,并州反。十二月青州、徐州、冀州反。莎丽、大奔据雍、梁而图荆、益。六奇阁神医道法掠阵,一时神鬼不能测,阵前倒戈者众。四年一月,集于黑虎崖下。
次日,魔教护法跳跳执长虹剑行刺教主未果,开城门以内应,诛黑心虎于五剑之下。是时五星连珠,人传以为天命。
四
四月,春祭的古乐和百草书院刻坊新书刊成的消息一同轻盈地落入跳跳的窗中。跳跳倾身过去,并指挑开薄纱的帘,由着春风滑进来拂落欢欢的信。
进来的神医低下身捡起那张精巧的笺纸,抖了抖灰尘凝神看去,“你上次说的传奇完成了?”
跳跳在窗前颔首,仍旧远远望着郊野的方向。袍袖当风,飘然若仙。
他邀请神医一同前往书院是前不久的事情。他从长虹授剑大典前夕的忙碌里抽出身,拉着逗逗去看刻坊第一部世俗书稿的付梓。他其实许多年不曾踏足百草书院,只是欢欢自少年时一直不间断地热切来信,询问书院的诸多繁杂事宜何以处之,他也一应耐心回复。夫人仁厚,师兄纯挚,又有他从旁提点,欢欢成长得很快,一切总不至于太难,他想。是以书院文章重地,多年来盟主忙于庶务,始终未能亲往,也仍旧是根茂实遂,安如山峦。
书院的刻坊原是为学生印课业之书的,并不对外刊行。欢欢正式接手书院不久,言及文章不可束于院内,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亦当断字识文,下令尝试坊刻之事。
“这次试印的是《补天石》八卷。”欢欢将跳跳二人请进刻室中,他今日披了鹤氅,束着玉冠,一派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都是抒人胸臆的快意之事,想来读者应是喜闻乐见。”
刻坊的工匠正扎了袖口,用细棉布裹了棉花,蘸墨在木版上拍打。见跳跳近前来,站过一边垂手而立,让开了木版前的位置。跳跳挥挥手,示意他继续工作,随手掂起一张印好的书叶。
“选了麻纸,不会太过昂贵。”欢欢解释道,“刻工和校勘沿用书院原有的人,可以放心。”
跳跳执起纸来,只见书叶用薄墨印制,字迹质朴俊秀,香气充盈,煞是可爱。他随口读出上面的一行字,“丞相亮祚绵东汉。”又从旁换了另一页,“岳元戎凯宴黄龙府。”
逗逗忍不住开口问,“这是什么故事?诸葛丞相不是星落五丈原了么,岳少保又哪里有得胜还朝的事情?”
跳跳也抬起头,目光疑惑。欢欢笑了,说,“补天石,弥天地之憾事嘛。只是人心寄托而已。”
跳跳的指尖紧捏了一下纸页,旋即将它放了回去,问道,“都是历史故事么?”
少年人目光朗落,对新书的刊行盈满喜悦,“自然不是,时事亦可演为传奇。我还未想好下一部刻印什么,若是《补天石》反响甚好——”
“《七侠传》,可好?”跳跳说,“七剑合璧,斩妖除魔,天下太平。长虹剑主还是虹猫,青光剑是我,第七剑……写你父亲罢。”他的声音滞了一下,无端地掺了两分怆切,“他——为了你和你的母亲,可以放弃世间的一切,哪怕是大计。这样——这样写就好。”
欢欢怔了半晌,问他,“那功成之后呢?”
“功成之后……当如何?”
“寄情山水,飘然隐去。每逢世间不平,则救苍生于水火。”欢欢笑起来,“通行的话本都是这样写的。”
跳跳俯身,抚平少年的袖口,与他作别。“那就这样写。一切由你,不必与我看。”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年轻的长虹剑主在清正古落的颂歌声中持剑登上祭坛,燃烛掷筊,向天地稽首,祈禳生息、农事、纺织、战争。星体在浩渺苍穹中运转,垂下新的天命。跳跳从街巷中走过,听见络绎的人们谈论新任盟主的旧事,他在里巷、牢狱、原野、祭坛上唱的歌谣。他听见茶坊中说书人在讲述七侠传的故事。
他还没有读过这个故事,所以他站住了。
跳跳立在廊下,听着醒木起落间抑扬顿挫的讲述与一次次掀起的叫好。直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诸位看官,这正是青光剑主正传。有道是:
二十馀年如一梦,
双负箫心与剑名。
我是人间惆怅客,
江湖秋梦橹声中。”
他背向茶坊,站在廊下,听着醒木砸落,说书人讲了一回又一回。书讲的太久了,春雨淅淅沥沥地落,街上的行人也渐渐散去。他站的太靠近边缘,檐下雨水落在他头上,顺着脸颊滑下来,从衣襟上滚过,摔成破碎的几颗,悄无声息地渗进脚下的泥土里去。
【END】
引述说明
此时间不可闹笑话,胡言乱语怎瞒咱。在长安是你夸大话,为什么事到如今耍奸滑。左手拉住了李左车,右手再把栾布拉。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爬,生死二字,且由他。京剧唱段《淮河营》。
金埋无土色……金石贯以诚。元稹《思归乐》。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绝命词。
《补天石传奇》,清代周乐清杂剧。
末尾的下场诗,我的集句。
其他说明
岁历和行政区划极不严格地借用了东晋前后的设定,因为原作的公元347年。
碧海潮生曲:源于我错误的印象(dbq)。我忘记在哪里看到说虹猫在《勇者归来》里吹的是它,但其实不是。
感谢我的读者。感谢各位。非常、非常、非常感谢!
玉碎(上)
被大病历pbl出科考和论文数据车轮战而变态,隔壁跑剧情太无聊想换一下写(沙雕)文风的怪东西。不确定更新时间,因为上述那堆死线都还没结束……
预警:速摸天雷ooc!!!!
罗小黑战记架空世界观。为什么罗战+架空因为私设糅合太多了以至于几乎和罗战没关系,没看过也不影响,看过的……反正就是无限役的老师、小黑役的火以及老君役的玄空子(为什么只有这三个因为其他人全死了)
慎入!!!真的ooc!!!只是因为隔壁限黑师徒里的小猫咪还没成年没有搞的余地我才突然想拿炎尘写这种怪东西的!!!
非要看但看了几段不能接受请善用红叉或拉黑功能,不要骂人。
如果这样你还能接受,那么——...
被大病历pbl出科考和论文数据车轮战而变态,隔壁跑剧情太无聊想换一下写(沙雕)文风的怪东西。不确定更新时间,因为上述那堆死线都还没结束……
预警:速摸天雷ooc!!!!
罗小黑战记架空世界观。为什么罗战+架空因为私设糅合太多了以至于几乎和罗战没关系,没看过也不影响,看过的……反正就是无限役的老师、小黑役的火以及老君役的玄空子(为什么只有这三个因为其他人全死了)
慎入!!!真的ooc!!!只是因为隔壁限黑师徒里的小猫咪还没成年没有搞的余地我才突然想拿炎尘写这种怪东西的!!!
非要看但看了几段不能接受请善用红叉或拉黑功能,不要骂人。
如果这样你还能接受,那么——
1.
终于登上昆山的时候,药尘能感觉到某种奇特的空间存在于那个看上去很浅的山洞里,估计那就是他要找的草药的下落了,他却全然没有着急,反而就地找了块石头坐下。
他有些发冷。自百年前那场变故来,他的身体就没好过,虽然不会死,但确实半吊子吊在空中。这次他千里迢迢来找药,也是因为,若是再放着不管,可能就吊不住了,而药尘确实还没有生无可恋到想要自尽那种地步。他不怎么着急,只是因为,来都来了,而这一路走得着实有些辛苦,不如歇一歇,反正他有时间——他最多的就是时间。
他甚至没去想那奇特空间要怎么进。若他所料不错,这种古老山脉中的奇珍异宝,大多有妖精守护,早年他初出茅庐、尚且年轻的时候,比较礼貌腼腆,干过和妖精友好商议的事情,大多收到的回应是:“废话少说,有本事直接来抢?”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就直接抢了。以至于后来习惯成自然,第一句话都从“抱歉,得罪了”变成“行,赶时间”。*
现在他不赶时间。现在他甚至可以在山门前枯坐几年,直到把里面的妖精烦死为止,于是他坐在岩石上看下方云雾缭绕,甚至取出洞箫吹了几段不成章的音。
——然后山门就洞开了,露出里面的秘境。
药尘露出一种困惑兼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开都开了,他走进去,看见了自己想要的草药,还看见了一只黑色的庞然大物盘踞周围,若不睁开眼睛,都分不出它脸在哪儿。药尘粗略看了一下,勉强辨认出这是个猫科,具体是什么,就很难说了。妖精们天生地灵,长得奇形怪状也并不罕见,这一只起码还有个形状,已经算中规中矩。
妖精用绿色的眼睛看他,声如洪钟,“你是人类?”
药尘淡然点头。
“刚才是你吹的?”
药尘又一点头。
妖精一扒拉那株草周围的泥土,“你想要这个?”
药尘第三次点头,在心里想今天自己是不是不用说话了。
妖精沉默,而后说,“不是不行,有个条件。”
药尘终于有机会开口,但他惜字如金,“说。”
“教我。”那妖精说。
药尘与它对视。它目光灼灼,药尘脑仁发疼。
“教你什么?”
“教我生存。”妖精说,“外面的世界,听说很危险。”
“确实很危险。”药尘并不反驳,友善提醒,“所以你最好别出去。”
“我想出去。”妖精死心眼地说,“所以要先学会生存。”
药尘沉默看它,又看了看自己想要的草,在严肃思考转身就走的可能性。不是不行,大不了不要,虽说他受了一路罪有点亏,但他这个破身体干什么不受罪,天涯何处无芳草,命短些罢了,也活得够久了。
然而想到这里,药尘心绪飘忽了一下,又想,但这个教学内容还挺适合他的。于是鬼使神差,他说:“这倒不难,我有很多经验。”
妖精一下抬起巨大的脑袋,“你同意了?”
药尘又看了一眼他想要的草,咽下了说“不”的声音,换成了更委婉的,“但我依然觉得,你最好不要。”
然而没有经历过人间恶习熏陶的妖精并不懂委婉是什么意思。在它看来,同意了就是同意了,于是它严肃郑重地自我介绍道,“师父好,我叫萧炎。”
……这太猝不及防了。药尘轻轻打了个颤,这声音和遥远记忆里的另一道重合在一起,仿佛一个下马威,警醒他方才脑子不清楚的是五分钟里,都干了些什么。
人这辈子流的泪,大半是脑子里什么时候进的水。同理,药尘这辈子收的徒弟,大半是他哪世的冤孽报应在眼前——鉴于他就收过一个,大半就等于全部。非常完美,结束话题。
所以他立刻说,“别叫我师父。”
又一次,没有被人间繁杂渲染过的妖精听不懂话外之音,萧炎只歪了歪头,“我以为人类里有这规矩?不叫你师父,你也可以教我吗?”
这倒是个思路。药尘有些哑然,说,“好像不是不行。”
他顿了顿,补充,“但你不要叫我这个。我没要收你做徒弟。”
萧炎不明白这有什么差别,因为在他看来就没有什么差别,他对人类仪式与仪式感认知为零,他只要能学东西就好了。于是他开开心心地继续问,“那我叫你什么?”
这简直赶鸭子上架。药尘觉得自打自己上了山,整个事物发展规律都变得如脱缰野马,但话都说到这里了,再要纠正也为时已晚,他只能说,“叫药老吧。”
2.
后来药尘确认他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萧炎说要他教他怎么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药尘当时说,这简单,我有很多经验。当然他并没有要收回这句话,他不是信口开河,他确实有很多经验,而且他确实无论如何都活着没有死——哪怕凑合着用这么副残破的身体,也过了这百年了。他是个中行家。他只是在说出这句话后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件好事而已。
生存下去,并不总是一件好事。
当然,在萧炎的问题上,这不是主要的麻烦。主要的麻烦在于,“生存”这个话题,相当复杂,想要真正学会,大部分时候不能只依靠打架。
除非强到药尘当年那个地步,或许可以,但他同样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虽然可以,但没必要,也不是最优解。
所以药尘难以避免地就开始要教一点别的。
好了,这就是一切麻烦开端:药尘是个人类,而萧炎不认字。
药尘一开始没想到这个问题,直到发现高深奥秘的大门被文盲这个门槛残酷挡死,他才意识到不对:“你不认字,你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萧炎老老实实回答:“上一个闯进秘境的人类。”
……好家伙。但起码这是个开始,认字的第一步,总是从名字开始的。药尘于是摆开笔墨,先写了他的名字,笔画嶙峋,问,“认不认识?”
萧炎竟然点头,“认识。她教过。”
看来勉强还算启过蒙。既然已经知道了形,下一步就是意,药尘于是问,“知不知道它什么意思?”
萧炎又点头了,“知道。”
有些稀奇。药尘挑了一下眉毛,“说说。”
萧炎指着那头一个字说,“你在山上吹过的那根管子。”然后又指着下一个字说,“我。”
……我什么我。药尘无言以对,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不靠谱人类给他启的蒙,只好从袖子里拿出萧炎口中的“管子”,又在纸上写了个字,“这是箫。这不是一个字。”
萧炎困惑地看着那两个字,“有什么区别?”
毁灭吧。药尘叹了口气,挫败地心想,这种类型的启蒙教育他是真没搞过啊。
3.
无论如何,祸是自己惹的,锅是自己背的,哪怕教得再崩溃,药尘也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只能磕磕绊绊,把针对一位不知道多少岁高龄的妖精的幼教进行到底。
好在萧炎学习能力确实不弱。在终于搞清楚自己的姓和药尘的乐器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后,他寻找到了乐趣和窍门,识起字进展飞速,不过月余,药尘已经可以随手把一卷古籍扔给他,让他自己去看了。
虽然萧炎现在的识字阶段还停留在对一切人类文字背后的意味感兴趣的地方。
比如,药尘确实明白了,为什么他叫萧炎,的确是取了“箫”的同音,因为上一个闯进秘境的人类也带了一把箫,非常敷衍地就拿来做姓了。
药尘听到这里,随口问:“那名字呢?”
萧炎没说话,只是抬起手,一簇火苗出现在他的手指间。
“喔。”药尘说。他想了想,“那怎么没叫火?”
“因为她想烤肉,我当时在点火?”萧炎不太确定地说。
火曰炎上,所以焚烧。药尘噗地笑了一声,觉得不管是谁给他起的名,真是草率中透着古灵精怪。
萧炎蹲在地上看他。他鲜少看见这个人类笑,不是那种平静的、不着眼底的笑,是真正的,像春风拂开水面一样,他的笑意拂开眉眼。萧炎觉得很好看,于是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
他随手拿树枝在土灰中写字,写了一个“尘”。
尘归尘,土归土,人类的归人类,妖精的归妖精。但此刻土与灰混合,正如药尘是个人类,身体脆弱,爬个昆山在外面坐了半刻钟,但他又非常强大,强得不像人类,比萧炎还更像妖精。萧炎以为这样不对,于是他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叫这个?”
他已经对人类有了一定了解,知道姓这东西大多随父母,所以没问姓氏。但他对这个名真的很好奇,他自己是火系,也喜欢火,以炎为名,没有问题,但药尘这个,他觉得真的很不搭配。
药尘的笑意随着这个问题漂浮起来,又变成了那种飘渺不真切的笑。但他没有躲避问题,只是指尖习惯性地敲了敲膝头,垂眼看那个字。
“零落成泥碾作尘。”他说。
4.
几年后萧炎再想起这段对话,就知道他在扯淡。
在领略了一些人类习俗后,他多少拥有了一些常识,哪有人家会用这种诗词典故给小孩起名字的啊。
但无论这是得自父母,还是他给自己改的,这听上去都不是什么好故事。在摆脱看什么字都有意思的阶段后,萧炎就再没有提这个问题。他要学的很多,药尘教他打架,教他控制自己的火焰,发现他是木火双属性,有些惊讶。
“你守卫药草,有木属性,倒也正常。”药尘惊讶过后,若有所思,“不然昆山之上早寸草不生了。”
药尘自己也是木火双属性。有些巧,仿佛上天都想再给他塞一个弟子。但药尘不为所动,虽然也教起了炼药,依然拒绝收徒,大有只要教会了,马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架势。
萧炎对这种态度并不感觉受伤,他觉得有点困惑。
“可是你确实在教我。”萧炎指出,“我叫不叫老师,有什么区别?”
没有什么区别,亲疏远近有分罢了。然而妖精没有“人际关系”的概念,不止萧炎,大部分妖精都不太有,人类的大部分复杂关系,妖精们理解不了。药尘对此偶有庆幸,这省了他很多解释的麻烦,自百年前他远离人类群落,就越来越怕麻烦,数年里不止一次后悔在昆山之上多管闲事,可惜后悔也晚了。萧炎如今是个甩不掉的小尾巴,连药尘隔几年去一趟丹塔找玄空子,都没法把他扔在外面——否则,药尘觉得,要么萧炎被人坑死,要么萧炎把别人烧死。
玄空子还是老样子。他的灵质空间名为丹界,混杂收容了许多人类与妖精,每次来丹塔就是药尘离人类族群最近的一次,萧炎第一次来时非常好奇。但他记得药尘说过,不要随便进别人的灵质空间,否则等于任人宰割,遂提出疑问。但药尘一指周围街市店铺,说:“也就是他,把灵质空间都开成集市了,就算任人宰割,先死的也不会是你。”
玄空子对萧炎也非常好奇。他眼睛顿时就亮了,看看萧炎又看看药尘,说,“木系和火系?”
聋子都能看他表情猜出他在想什么。药尘心累,不想解释,但不得不解释,“不是我徒弟。”
玄空子啧啧两声,十分遗憾,多看了几眼,说,“不是你徒弟,那让给我啊。”
“他愿意,你就随意。”药尘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假人,把从萧炎那儿薅来的草往桌上一放。
玄空子笑了一声,“我说呢,原来你欠人情债了。”
他们两人没寒暄多久,玄空子就炼药去了。药尘自己就是炼药师,萧炎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自己炼,药尘神色不动,道,“他是治愈系,我不是。”
要治愈系下场的伤,无论是什么,都不会简单。但药尘平日里除了弱不禁风了点,一降温就咳,偶尔还会发热,就和个正常人类没差,只有打起架时甚至完全不像个人,能把萧炎按在地面上摩擦,很难想象他到底是受了什么伤生了什么病。作为一个实心眼的妖精,萧炎有什么就问什么了,药尘沉默片刻,回答,“不是什么大事。”
“别吧,我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我还是知道的。”萧炎说,“那棵草不是养灵质空间用的吗?你的灵质空间出什么问题了?总不能是碎了。”
药尘默默看了他一眼。
萧炎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不会吧?”他声音发颤,觉得要是事实果真如此,那这位也真的太不是人,“真碎了?”
“真碎了我还能坐在这儿?”药尘嘲讽道,“只是有些受损罢了。”
萧炎很难判断他说的“有些”和正常认知里的是不是一回事,因为药尘似乎远离俗世任何生物都有点久,他的评判标准说不定早已过时。但这一消息确实是让他一度和药尘过招时畏手畏脚,本来就被按在地上摩擦,不敢动手的结果是,他被揍得更惨了。
“专注。”药尘站在天空之上平淡道,“轻敌是找死的最快方法。”
萧炎浑身肌肉绷紧,瞳孔碧绿倒竖,以一种非人的、警惕的姿态注视他,但说的话却相反,“你又不是我的敌人。”
药尘用事实告诉了他究竟是不是。无论是不是,他要碾死萧炎好像都很简单的样子,于是妖精在荒野中战斗的本性还是让他爆发了潜力,最终他成功堵死了药尘的路,化了原形把他从天空上扑了下来。
被禁锢在爪子和地面间的药尘依然神色平静,甚至捏了一下他的肉垫。萧炎毛骨悚然,当场后背的毛就竖起来了,立刻撤爪。
药尘坐起来,不紧不慢地整理衣袖,说,“你到底是猫还是豹子,还是别的什么?”
“不知道。”萧炎也规规矩矩化了人形坐下,指了指看他们打完后又生机勃勃从树枝草叶上冒出来的各色透明漂浮物,“我最开始和这些灵是一样的。”
那就是聚灵而生,没什么固定原形,只是个比较大只的阿飘修炼出了形态。药尘点点头,道,“你不用顾忌出手。我已经有数十年没有真正动过武,这种程度激不出我的伤势。”
萧炎默然,“你这还不叫动手?你真的是人类?”
药尘站起来,“现在的话,可能更接近妖精吧。”*
5.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后不久,萧炎就看见药尘真正出了一次手。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药尘动自己的火焰,而不是随手吸收控制其它来源的火焰。那火焰是森白色的,如同他的发色,而且非常寒冷。萧炎从来没见过寒冷的火,但又觉得,这倒很像药尘本人。看起来是没有温度的,实际上确实又是团火。
他用森白色的火焰烧尽了一团黑雾。在尖利得仿佛要刺破耳膜的惨叫声后,萧炎打破沉默,“那是什么?”
药尘看上去很疲倦,并不是很想理他,但这些年的习惯使然,还是解释:“魂族。”
萧炎不知道魂族是什么东西,他只盯着那团雾消散的地方,肯定地说,“我见过他们。”
如果在状态好一点的时候,药尘会问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们,然而现在他并没有兴趣。他动了火焰,就是真正动了灵质空间,接下来一段日子要比较难熬。
萧炎于是第一次见识了药尘旧伤爆发起来是什么状况。过往小伤小病,药尘向来当不存在,最多睡的时间长些,但那天从入夜开始,药尘周身的温度就降得像沙漠的夜晚,字面意义上的。萧炎甚至觉得他周围要起雾了。
然后他会开始咳嗽,连续很长时间,阵仗就像要把全身的血都咳出来,萧炎的夜视很好,他站在远处,看着那些血中似乎参着细碎的冰凌,白色的衣襟很快就被染红了。
萧炎就这么忍了小半个时辰,忍不了了。
他并不想站得这么远,但是药尘非常冷淡地让他不要靠近,萧炎自离开昆山以来还没怎么违背过他的要求,这次自然也没有。
除非实在忍不住。
但萧炎才踏出两步,药尘就睁开眼睛,他的眼瞳暗红,就像他衣襟上的血,他用枯井般的眼注视萧炎。
“别动。”他喑哑地说。
萧炎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不管不顾地又继续走了一步。
药尘靠坐在树下,一只手撑着树干,在萧炎又走了一步的同时,另一只手上燃起白色的火焰。
萧炎于是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那火焰激出了他战斗的本能,他毫不怀疑只要再走一步,他们就能当场打起来,让这个场面雪上加霜。
于是他只能不可思议道,“你还要命吗?”
他也学了这些年了,虽然不明白药尘受的到底什么伤,但很清楚和他动用灵质空间有关。眼下他都什么情况了,还动用本命火焰,要么就是不要命,要么就是脑子不清醒。
萧炎于是想了一下,他真有可能脑子不太清醒,还是决定放弃沟通直接上。反正作为一个火系的妖精,他总不会真的被烧死。
但他确实被烧没了半截尾巴——连毛带尾巴本身的那种。
他化形的身体是聚灵而生,不像动物或者人,没了就没了,他没了也还能再修炼出来。于是既然已经付出惨痛代价,更没有后退的道理,萧炎当机立断,趁药尘愣神的片刻,在地上蜷起身体,用剩下半截尾巴一卷,把他圈进中心。
然后萧炎打了个激灵。这也太冷了。
药尘也颤抖了一下。他烧掉的尾巴本质不过是灵质,已经被他的火吞噬,那感觉很奇怪,就像吞噬了一阵风,带来湖水和雨后森林的味道,令他浸在血中的感官宛如突然挣出水面。他在这种情况下勉强找回理智收了火焰,发现自己被一圈黑色的皮毛包围。
很温暖。自他受了这伤以来,他第一次在伤势爆发的时候感觉温暖,这才发现似乎比以前好过一点,但问题是,他意识到,这是萧炎——倒也不是他针对萧炎,是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时候靠他这么近,都有可能直接被他杀了。
这是某种心理上的反射,他状态越差越难控制,但这又确实很暖和。于是天人交战之下,他又开始咳血。
奇怪的是,这次他却没有咳很久。缓过来后,他精疲力竭,决定放弃挣扎,想怎样怎样,就算萧炎也要拿一把剑刺进他心口,他也要先睡再说。
在沉入睡眠前,他最后看见的是黑色皮毛上隐约的荧光。
TBC.
*罗战里蓝溪镇漫画的无限梗
*依然无限说的,出自大电影。
玉碎(下)
预警见上。写上头了这篇,下有1w1的字数,果然狗血小短篇才能使我快乐(尤其当我发现这篇其实好像不算ooc只是更靠近剧炎尘)
(于是我就彻底明白剧炎尘比起书到底有多ooc了)
本文又名:当起点大男主是老师(而女主依然是熏儿)时会发生什么鬼
6.
按照经验来看,药尘觉得自己一觉会睡两天,具体时间多长,取决于他吐了多少血。
他没想到这个时间只有一半,而且当他醒的时候,除了头有些痛,其余竟然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他摸了一把黑亮的皮毛,心想,高温疗法真的有用?
萧炎动了一下,扭过脑袋,毛茸茸的侧脸凑近他,眼睛湿漉漉的,透着一种诡异的哀怨。
萧炎控诉,“我的毛差点烧...
预警见上。写上头了这篇,下有1w1的字数,果然狗血小短篇才能使我快乐(尤其当我发现这篇其实好像不算ooc只是更靠近剧炎尘)
(于是我就彻底明白剧炎尘比起书到底有多ooc了)
本文又名:当起点大男主是老师(而女主依然是熏儿)时会发生什么鬼
6.
按照经验来看,药尘觉得自己一觉会睡两天,具体时间多长,取决于他吐了多少血。
他没想到这个时间只有一半,而且当他醒的时候,除了头有些痛,其余竟然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他摸了一把黑亮的皮毛,心想,高温疗法真的有用?
萧炎动了一下,扭过脑袋,毛茸茸的侧脸凑近他,眼睛湿漉漉的,透着一种诡异的哀怨。
萧炎控诉,“我的毛差点烧焦了。”
啊这。药尘仰面朝天躺进他的毛里,有气无力道,“让你别过来。”
萧炎小心地在他身后挪动身体,不知道是不是躺僵了,照理来说不应该,妖精们修炼起来都很会风雨磐石一动不动。一根细细的藤曼从药尘本来靠着的那棵树上探下来,卷着一大片盛着露水的树叶。萧炎这个木系能力的控制水平还不错,药尘暗自点头,随手接过,一低头看见乌七八糟的衣领,皱着眉拂了拂,血水便颗颗剥离,在空中融成一滩,被洒到更远的泥土里去了。
真讲究。萧炎就没那么多讲究,他抖抖毛站起来,肆无忌惮拉长身体,甚至想就地打个滚。药尘看见他悠闲晃荡的尾巴,模模糊糊想起湖水与青苔的气味,心里有点微妙的不自在。
“你的尾巴,”药尘说,“长好了?”
“长好了,就烧了一小截而已。”萧炎不以为意道。
“下次别这么干了。”药尘不轻不重地说。
萧炎完全不听,“下次你就习惯了。”
药尘呵了一声,正要发表评论,萧炎又继续说,“但我希望最好没下次。你的灵质空间到底怎么回事?”
药尘含糊地说,“就那么回事,历史遗留问题。”
萧炎想了想。药尘教他杂七杂八很多东西,但确实没教过历史,萧炎自觉偏科严重,不耻下问,“什么历史?”
“我自己都已经是历史了,我不教历史。”药尘顿了顿,说,“我也不教别的了。”
萧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你想找我学怎么生存,你已经学会了。”药尘平静道,“恭喜,除非你刻意找死,比如之前那样,不然世间大部分地方你都能去得——要去人类城镇的话,记得最好不要伤人。总之,我们的约定结束了。”
萧炎目瞪口呆。这个恶人烧了他的尾巴,他什么都没说,还帮他压住了伤势,结果转眼这个人类就说,教学结束了。这是应该发生的事情吗?人类的仁义礼智信都是说来好玩的?还是说为了杜绝再有下次,药尘直接选择从根源上掐死?
“不是,”萧炎一言难尽,试图讲理,“你等一下……”
“如果你还想找人教你,”药尘打断他,“去找玄空子,他估计挺想收你做徒弟。我答应要教你的已经结束了,我还有事要做。”
于是在萧炎呆滞的注视下,药尘一转身直上青天,很快不见了。
萧炎在原地想了半天。结局是,他没明白到底为什么药尘一恢复立刻就要分道扬镳,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明明有师徒之实,但药尘却从头到尾拒绝认这个关系了。
那完全不是嘴硬,那单纯是懒。毕竟,只要不认,就不用负责任,想走就能走,毫无愧疚可言啊!
他想起他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告诫他,人类是很狡猾的生物,所以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小心受骗。萧炎以往没多大感觉,这应该算入世这近十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狡诈——这体现在,人类符号学的骗局。
萧炎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
7.
作为前辈的玄空子爱莫能助,他早就料到要有这么一天。
“药尘这个人,做人是没得说的。”玄空子一副早就受过如此待遇的口吻道,“他是思想有问题。”
他和药尘早有过一些关于杯弓蛇影的讨论。他觉得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药尘持不同意见,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在怕,他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不爱养小动物,前者属于杞人忧天,后者属于人之常情。
最离谱的是,玄空子竟然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而萧炎则以为,这个事情最挫败的地方在于,哪怕现在,他也依然对药尘这个人没有什么意见。
然而玄空子一介看客,无从评价,更没有立场去说萧炎还不错,劝药尘再收个徒弟。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也说不上好,普普通通罢了,他只不过刚好是药尘当年那些故交中唯一一个活到现在的。
所以,玄空子总结道,“若你是想请我帮忙找一找他的下落或者劝他回心转意,我的确是做不到,他已经做的决定,没人能改变他的想法。”
萧炎挠了挠下巴说,“呃……倒也不是,只是想来请教一些问题。”
玄空子问,“什么?”
“药老说不教我历史。”萧炎虚心道,“所以想来请前辈为我讲一讲历史。”
……玄空子莫名其妙,开始觉得这对没名没份的师徒可能是一脉相承的思想有问题。但他毕竟是个宽容温和的长辈,不忌于为年轻人答疑解惑,“什么历史?”
“药老说他的伤是历史遗留问题。”萧炎说,“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事啊。
玄空子觉得有点棘手,“这件事,他没和你说?”
萧炎想了想,如实道,“他让我还想知道什么东西,来找你。”
玄空子觉得更加棘手,甚至想磨刀霍霍,准备等下次药尘再来丹塔时往他的药里猛加黄连。他沉默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他说。
于是,比起历史,萧炎更像听了一个辉煌宏大的故事。那是在人间修道修仙还鼎盛的年代,故事里涉及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他身为皇帝的至交好友,他在人类与妖精间精彩纷呈的生活,而后剧情从这里急转直下。人类用贪欲挑战规则,妖精与人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仙家道门的鼎盛家族门派逐渐式微,凡尘俗世沧海横流,而天上宫阙爆发一场神战。无数神明如星辰陨落,药尘曾经以人类之身登临最强之神,却也因为一场农夫与蛇的故事,自神位跌落。
萧炎听到这里,彻底明白药尘为什么对收徒这件事异乎寻常地抗拒了。
“那个韩枫,”萧炎十分关心这个问题,“死了吗?”
“自然。”玄空子平淡道,“号称最强的神,是那么好杀的?他动了手,不出一炷香就死了。为了能力克制,他用的是非常厉害的冰系诅咒,本该冻结灵质空间,药尘却于生死关头感悟,将冰寒化进火中,这才有了骨灵冷火。但灵质空间的伤损已经造成,后来又是一场神战,这才境界跌落,神格破裂。”
萧炎说,“但魂族还存在。”
“魂族并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神。”玄空子哂然,“百足之虫,自然死而不僵。”
“他们到底是什么?”萧炎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些东西,“我觉得不像妖精……但也肯定不是人。”
这回玄空子没说话,但他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几卷书,直接扔给萧炎。
萧炎看着封面上“神圣传说”几个大字,傻眼了。
8.
“只有一个问题。”萧炎拿着书作最后挣扎,“什么时候妖精开始记录历史了?”
“丹界里也有很多人类。”玄空子摆摆手,“太长了,讲是几天也讲不完,你自己看吧。”
这态度比药尘还放养,而且这名字也不像什么正经史册。作为一个被人类教育过的妖精,萧炎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发言权的,这估计只是妖精对人类文明的拙劣模仿,但没有办法,萧炎只能自己啃起了书。
妖精不记录历史。妖精们自己常常就是历史,而且他们的记忆力大多不差,人类却宛如蜉蝣,朝生暮死,他们要传承下来,必然需要靠记录,是以数千年来,人类把历史记录变成了一种艺术。
但无论艺术还是纪实,这几本书解答了他的很多问题。以史为镜可以知兴亡,他的指尖拂过书页,拂过那个“古”字,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学历史。
他见过的第一个人类也姓古,那是一个很小的小姑娘,喜欢靠在他的爪子上看书,很严肃地告诉他这是人类的修行。
她的名字叫熏儿。她在秘境里住了很长时间,还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一直待到成年,但人类成年也只有小小的一只,最后她在一个黑雾遮天蔽日的日子离开了秘境,从此一别永别。
这世间大多秘境,都是无主的灵质空间。这个空间不是萧炎的,但萧炎可以算是继承了它,虽然只在于控制它的开关上。熏儿并非没有离开过,萧炎会目送她走,也会迎接她回来。在那对于人类而言也许很长、但对于妖精而言十分短暂的时间里,她数次离开,每一次回来都变得更强一些,最后她甚至能打过萧炎,因为化了人形后萧炎真的不太会打架。在那全然独立于世外的时光里,熏儿最开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没有父母庇护,孤僻、疼痛但还要假装凶狠,萧炎漫长的生命里看过很多这种小可怜,也保护过不少。熏儿唯一的特殊之处不过是她只用两只脚走路。所以萧炎也保护她,帮她猎捕野兽,为她烤熟食物。后来小姑娘眼睛发亮,说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要是她有个哥哥就好了。
萧炎说,那我可以跟你姓。
熏儿咯咯笑,在他的皮毛上一通乱蹭,说:我的姓氏不好,你不要跟我姓,我跟你姓。
“古”这个姓氏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就像它的意味一样,它历史悠久,曾经光辉璀璨、浓墨重彩,人间传言说这一族人能通天机鬼神,因此最终,不是命短,就是目盲。萧炎知道这说法是夸张了,熏儿并没有这种能力,而且神仙说到底大多是妖精,倒也没有那么神,但熏儿确实能偶尔很简单地直接看见一些本质上的东西,或者是因果预见,像无尽星辰偶然间对万物投以一瞥。
比如,当她决定穿过那些黑雾下山离开时,萧炎以为,她多年如此刻苦修炼,就是被那些黑色的东西逼迫。萧炎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觉得危险,也觉得厌恶。因此他思考良久,郑重提出,可以帮她烧光他们。那时熏儿转身看他,眼中突然流转金光,像是落了熔烧的金子,那一刻万物寂静,然后她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那金光不见了,如同幻觉,而熏儿摇摇头。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她说,“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萧炎没听懂那句话。这是他许多年来第一次有点后悔,为什么嫌弃人类的文字晦涩艰深而没有去学,但熏儿只是对他笑。
“不要轻易去烧掉什么东西,这不还是你说的?”熏儿认真地说,“你的火焰很珍贵,也很特殊,就算真的要燃烧,也不在今日。”
萧炎问,“那在什么时候?”
熏儿笑嘻嘻道,“那要看缘分。”
但熏儿要离开这件事,却不看缘分,也并无玄妙预见的成分在其中。熏儿要离开,并且知道自己不会回来,因为那个她对萧炎说过的很简单的道理:妖精的归妖精,人类的归人类。人类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就要自己解决。
萧炎眉头大皱,指着山下弥漫的黑雾,“那是你们人类惹出来的?”
熏儿面有惭色,“确实是。”
萧炎有点嫌弃那些不人不鬼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说,“噫。”
他想了想,又说,“但又不是你惹出来的。不能不管吗?”
“不能。”熏儿说,“这是你的世界,人间是我的世界。可能没那么好,还很危险,但毕竟是我的世界。”
后来萧炎常常望向她走向人间的那个方向,好奇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值得她付诸一切。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在日复一日枯燥无味的日出日落后,那个方向里又走来一个人类。萧炎一眼看到他,就有微妙的相似感,他像熏儿一样让人感觉疼痛,也和熏儿一样带了一根要竖起来吹才有声音的管子——还和熏儿一样好看。
不同的是,他是萧炎有生以来见过的少数非常强大的存在,他不需要保护,或许还能告诉萧炎要怎么应付下面那个危险的世界。
所以萧炎看见了机会,抓住了它。
9.
“神圣传说”这个名字,就可以体现出,作为一册史卷,它是纪传体,不是编年体。
还是时间点模模糊糊的那种纪传体。
萧炎着实翻了好几遍才弄明白什么时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熏儿说的确实对,魂族完全是人类惹出的灾祸,因为魂族曾经就是人类中的一个种族,与古族本无区别,只不过他们最后走上了一条恐怖的道路。为了追求妖精的力量与长生,他们最终把自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以欲念蛊惑操控众生,吞噬他人的灵质壮大自己,最终把整个世界搅成一江浑水。
“‘魂族’是他们作为人类时的名字,如今人族修行式微,恐怕如今只有药尘这种活得太久的人类才记得。”玄空子说,“妖精们后来都叫他们‘吞灵族’。”
萧炎于是又想,从这方面来看,熏儿说人间是很危险的地方,这话也一点不错。神仙大多是妖精,人族千年才出几个药尘这种强得匪夷所思的天才,能脱颖而出使众星拱月。而就是这些与天长同地久的妖精,在魂族的一手操控下接连陨落,他们先蛊惑韩枫叛师,又挑起神战,连带人间动荡,于是天星尽摇,月落乌江,永夜长存。
萧炎把书还给玄空子,由衷说道:“人类果然很可怕,恐怖如斯。”
玄空子收下书,说,“还有没有别的疑问?”
萧炎问,“药老是不是,在神战之后都在清剿残存魂族?”
提到这个玄空子就没有什么好声气,“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能把他那个身体搞成那样?”
萧炎就猜到了。在某些事情上,药尘就是一个大写的记仇,萧炎这些年与他共同生活,深有感触。就算抛开这个,在“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无需他人插手”这种方面,药尘和熏儿也是如出一辙,以至于萧炎怀疑这是不是一种人类特质,写在文明传承信条里的那种。
想到熏儿,他不免又想到书上那寥寥数语,于是接下去他问了一个全部相关的话题,“古族的那位仙子……”
玄空子挑起眉毛,“你问她做什么?想问她是怎么死的?”
“不是。”萧炎摇头,“是想问,她最后有没有死得辉煌壮阔、惊心动魄?”
……这问题问得奇奇怪怪,谁形容死法会用这种词?有仇不成?但尽管莫名其妙,玄空子还是想了想,说,“我没有见到,但既然最后是古族列阵布局,成功把魂族一网打尽的,想来应该会非常辉煌壮阔、惊心动魄。”
萧炎于是有些满意。对于他想要记住的那些事情,他的记忆很好,所以他依然记得熏儿离开前曾说过,如果她真的要死,她一定要死得辉煌壮阔、惊心动魄,因此她绝不会死在下昆山的路上。现在看来,萧炎知道她已经得偿所愿,死得其所。
无需遗憾。
因此萧炎也没有别的问题了。他站起身准备告辞,玄空子叫住他。
“所以真的不做我徒弟?”
萧炎依然摇头。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萧炎说,“我既然已经有了一条道路,就无法同时踩在另一条上。”
玄空子嘲讽,“还圣人无常师呢。他天天教的你都是些什么迂腐文化糟粕?”
萧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抱歉了,前辈。”
虽然药尘说着自己不收徒,传道授业解惑最多也就解个惑,但他确实是个不擅长敷衍的人,教学生自然而然就教以事而喻诸德。事实上他该做的都做到了,否则萧炎也不会真心把他当老师——当然,也有可能萧炎是单纯赤子简单澄澈,而药尘早就心如铁石爱恨蒙尘,两人脑回路压根没对上。
玄空子显然以为是后者。于是他欲言又止良久,还是叹了口气。
“你要想好。”玄空子说,带了点对晚辈的单纯关怀告诫,“想明白你要什么,不要得不偿失。”
尽管众生平等是一个很好的愿望,但人与人间总是很难平等的,年轻人与年长者更天然不对等,一个人想要的、期待的,于另一个人而言早已是往事,早一百年前就有人为药尘赴汤蹈火以至于赴命赴死,他也曾与人生死相交兄弟相称,你凭什么让他多看你一眼?
萧炎听完他诚心劝告,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这种困扰。
“我并没有想要什么。”萧炎对玄空子说。
玄空子讶然道,“那你是想……”
“我就是想做而已。”萧炎反问,“难道药老不值得别人想为他做什么吗?”
玄空子沉默许久,突然笑了一声。
“运气真好。”玄空子说,“那老顽固,我赌他日后要后悔。”
萧炎略感困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后悔,刚要发问,就见玄空子摆了摆手。
“行了,你想好了,也不打算拜师,那就走吧。”他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萧炎对他最后一行礼,离开丹塔。
10.
药尘听见玄空子对他说:“我觉得你要后悔。”
但药尘的内心毫无波动,他只想,行,你又来了。
他们不怎么谈起这件事。但药尘那个破身体摆在那里,好死不死,玄空子又是他的指定治疗师,他们就没法避免这个话题。
他身边跟了萧炎后,这个现状雪上加霜,几乎每一次他来丹塔,都得这么来一遍。但玄空子这个家伙,还是比较有分寸的,或者说作为一个活得太久的妖精,他不怎么说得来人话,经常会显得神神叨叨的。因此,“你要后悔”这种直白还带点幸灾乐祸的话,药尘确认自己是第一次听见。
他继而又想起另一段对话。
“人性有人性的极限。”药尘有一次这么对玄空子说,“因此,尽管我知道,人有兽心,错不在我,但这件事,实不是理智可以解决的。放不下看不开,也并不是一件可以讲理的事情。”
玄空子作如是评价:“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在骂我们都不是人。”
药尘闻言礼貌微笑,“自然,人有人性,动物也有动物性,各有千秋短长,不可一言以蔽之。”
玄空子于是也微笑,说:“把你的药喝了。”
药尘看着面前一碗漆黑药汁,皱眉不语,虽然知道里面没有毒,但也肯定绝对加了别的料。然而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只能端碗作碰杯状,一饮而尽,被苦到天灵盖发麻。
玄空子满意道,“然后滚蛋。”
药尘欣然滚了。转身前还听见玄空子当面抱怨,“活该每次来只配喝药,我觉得你就是想死。”
药尘纠正他,“我不想死,我只是不怎么怕死。”
然后再一转眼,就是风闲坐在面前。他们不在丹塔,风闲也还没有一身明亮皇袍,他们普通地坐在高台上对饮,任风呼啸而巍然不动,风闲指着台下遥远地面对他说,“所以人活着的第一动力,就是怕死。”
药尘笑道,“不应该是饮食美酒?”
风闲对他举杯,“都可以有。”
药尘把酒饮尽,示以杯底,说,“那看来我们不应该坐在这里喝酒。”
“我得坐在这里,估计以后都得坐这么高了。”风闲苦恼无奈道,“但比起你,我好像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以后还要去更高的地方。”
药尘看向风闲所指的青天。那时他踌躇满志,只觉星斗在望,不知道什么样的灾祸在等他,于是他去了更高的地方,却很快掉了下来。
带着一把冰封的剑和满手的血。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大多数看客所以为的那样困扰他。就像他很早以前就在和玄空子说的那样,他知道错不在他。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韩枫没有,因此他才做得出这等事,药尘唯一的错误就是,他太瞎了,竟然一直没有看出来。
所以韩枫说过的那些话,本意大约是想剜他的心,但却全然没有达成目的。
虽然不知为什么,药尘确实依旧记得那些话。
韩枫接近恶毒地对他说:“你说我心术不正,你又凭什么坐高台?既然叫药尘,凭什么你最干净,最不染尘埃?”
药尘时至今日也不理解他不平的点在哪里,但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失望,不是为他说的话,是为他学得如此差劲,偷袭得手竟然还在浪费时间说废话,看来药尘的教育确实也不怎么成功。
所以药尘反手就击杀了他。
接着证明了他所持观点的错误性。药尘的手染了血,他落下高台,他摔进尘埃。
同在凡尘里,谁能不染尘埃。
然后药尘睁开眼睛。他一时恍惚,发现自己没有摔进尘埃,他摔在起伏的黑色毛皮中。
萧炎化成原形,正在奔跑。
在回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的那一刻,有三个念头争先恐后出现在药尘的脑海中。第一是,要想干干净净,可能得从头到尾一身黑,因为脏了也看不出来。第二是,萧炎怎么来的?第三是,随随便便进别人的灵质空间,怎么又不记得我怎么教的?
11.
作为一个几乎出生就在守一个无主灵质空间的妖精,萧炎自认为非常了解灵质空间。
所以他也很快发觉这个灵质空间的怪异之处:它的主人要么疯了,要么神智非常错乱,要么半死半活。
他觉得三种都有可能,魂族似乎把自己变成了一种没有物质身体的群体意识,这个灵质空间是靠群体掌控的,而以他闯进来时都被骨灵冷火烧了一道看,那个群体起码已经死了一半。
这代表这个空间里有无法被控制的部分。于是一番惊险奔逃后,萧炎终于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停下来。
在伏下身体的时候,他感到后背一直没有动过的药尘抓住了他的皮毛。他的手毫无温度,从后背翻下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力气,萧炎偏头,用头颅接了他一下,让他靠坐在他的脖颈边。
药尘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死了。”
萧炎能看出来这一点。但他没有动,只是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药尘闭了闭眼,反问,“你来做什么?”
“我以前有一个妹妹,很想要他们死。”萧炎说,“我来想办法帮她达成愿望。”
“那我就不想办法说服你了。”药尘说,“我也想杀光他们。”
萧炎说,“这就是为什么,你用骨灵冷火把整个灵质空间封起来了。”
“我在百年里几乎把他们清剿干净,遇见你前,确实有很多年不曾在动过手。”药尘依然闭着眼睛,声音有些低,但很稳定,“但那毕竟只是几乎。我知道他们在等待,其实我也在等待,我在等他们找我。”
等他们找到他,然后他就有办法把他们杀光。玄空子为此怨气颇深,在他眼里,虽然完全恢复是不可能,但药尘明明有办法稳住伤势,却偏要放任它恶化,因为他在等魂族觊觎他。一个神格碎裂的神仙是最好的吞噬对象,只要他一直衰弱下去,他们一定忍不住。
“我死之后,你拿走我的神格。”药尘顿了一下,“就是我的灵质空间。应该还能剩下半个。你拿它控制我的骨灵冷火,把他们烧光——一个都不要放走。”
萧炎沉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问,“如果我没有来,你打算怎么把他们杀光?”
“我死之后,我残存的灵质空间会吞噬这一个。”药尘说,“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撑不到我的火焰熄灭。然而但凡计划,都有变数,既然你来了,就没有变数了。”
萧炎又一次沉默。他低垂下头颅,离药尘很近,听见药尘说:“……我对你一直很满意。”
萧炎注视他,药尘看见自己的样貌身影倒映在他巨大的眼瞳里,萧炎承诺:“我会把这个灵质空间烧光。”
药尘很满意,他觉得没有需要交代的了,于是他更深地埋进温暖的皮毛里,等待自己的血液彻底停止流动。
萧炎听着他沉寂下去,自顾自说道,“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为杀他们而死。认识的第二个人类,为杀他们也要死了。”
他沉默屏息,似乎在山林间看见了那个穿绿裙子的人类少女,便在药尘微弱的呼吸中突然笑了一下,“这是不是算缘分到了?”
萧炎知道没有人会回答他。绿裙子的女孩只是幻影,药尘正在死亡,而他已经想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开始燃烧。
12.
药尘感觉不对。
他周身的温暖越来越盛,如沐春风,但他体验过人世间可能存在的许多死法,知道死亡不是这样一个过程,并不会在离它越近时越平安喜乐。
他的灵质空间在震颤。大半冰冻的区域在复苏,寒冰在颤动中裂开细小的缝隙,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中融化,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药尘终于睁开眼。他很轻松地坐直了,伴随他百年的沉疴旧创似乎在消失,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发现它们在发亮,凝固的血迹蒸发殆尽,好像有一层很薄的透明火焰正附在他的手上燃烧。
他抬眼看去,目光所及,所有地方都这样泛着光,都在燃烧。
整个灵质空间,包括他自己的灵质空间,都在燃烧。
燃烧的中心在他身后。萧炎黑色的皮毛每一根都纤毫毕现地亮着,仿佛被底下的什么东西照亮,光芒漏了出来,看起来就像一只内部燃烧的纸灯。
但萧炎依然安静地看着他。
药尘感觉自己维持了一百年的坚冰似的冷静,在顷刻间被他这种眼神击碎了。
“你到底是什么?”他说,然后意识到自己已经震惊到思维混乱,这并不是重点,他应该抓住重点,“你在做什么?”
萧炎几乎带一点顽劣的意味说:“我要死了。”
药尘的神色空白了一瞬,因为不可思议、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等等复杂情绪。总而言之,他简直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表情,因为他非常清楚这小兔崽子在报复他。
去他妈的。药尘霍然起身,“撤回。”
萧炎把头搁在爪子上,“火焰熄灭只能有两种方法。”
要么扑灭它,要么等这把火将天地烧个清白干净。药尘也是玩火行家,很明白这个道理,一时间只能沉默,看着萧炎的身体渐渐缩小,直到他需要低头去看。
他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皮毛肌骨血脉之下,真正在燃烧的是他的灵质,这把火在烧光整个灵质空间,同时也在修复药尘的灵质空间——可萧炎并不是治愈系。药尘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却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
他缓慢地在萧炎面前跪坐下来,长久沉默。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唯一能问的只有:“为什么?”
“我想这么做。”萧炎回答,“可能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了。”
药尘还想说什么,但萧炎打断他,“你们人类总在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要别人来插手。我尊重你们,所以我不插手,但我想要救你,这也是我的事情,你也不应该阻止我。”
药尘无言以对。他其实还是想问为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获得想要的回答。然后他又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讽刺,韩枫想要杀他,他没有问为什么,但萧炎要为他死,他却想要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药尘清楚得很,他在烧掉萧炎半截尾巴的时候就看清楚了,他为此把萧炎赶走,让他去找玄空子做师父,但他装不知道。因此萧炎太赤诚,无论是刻意拉开的距离还是语言符号的陷阱都不能迷惑动摇他,而药尘是冰封的火,没有力气再给他更好的。他要让萧炎离开,正因为萧炎不是韩枫,这样的生灵,不应该停留在他身边。
但萧炎身上那种于他而言可怕可恶的执着特质还是占据上风,药尘一败涂地,萧炎还是来了,来代他赴死。
而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切都为时已晚。
所以他只能伸出手,放在萧炎的前爪上,看着那只爪子越来越小,而火越烧越盛。
最后,在萧炎散成漫天的灵前,药尘突然听见他叫了一声:“老师。”
药尘怔了一下。只那片刻,萧炎彻底消散了。
他跪坐在那里很久,注视萧炎消失的地方,直到无形的火将整片空间燃烧殆尽,周身燃烧的火灰如同灰色的雪片片坠落,空间障壁像纸片被火舌舔舐般消融剥去,露出外面真实的世界。药尘在这幅诡异却美丽的画面里,仿佛变成了一个静止的点,显得极为渺小。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
13.
“你说的对。”药尘对玄空子说,“我确实后悔了。”
玄空子回答,“虽然我是说过这句话,但我记得不是对你说的。”
“你在梦里对我说的。”药尘说。
“而且我也绝对没有给你托梦。”玄空子补充。
药尘并没有理他,只是径自说下去,“我以为韩枫没有影响我,我也不希望他影响到我,但他还是影响了。这是我的错。”
玄空子叹了口气。他尝试活跃气氛,显然他失败了,他只能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你有你的极限。”
“我记得这句话还是我说的。”
“我也没有说过你的话没道理。”
玄空子给他倒了一杯酒,从桌上推过去,“恭喜,现在你可以喝酒了。”
药尘平淡道,“看不出有哪里值得恭喜。”
“那么多人死了,但你还活着。”玄空子说,“不值得恭喜?”
“玄衣死了,你还活着。”药尘说,“你觉得值得恭喜?”
药尘这个人,当他心境差到一种地步的时候,他就会仿佛破罐破摔,说话做事全无顾忌,不讲情面也不讲理。上一次他这么发疯,拼着神格破碎把魂族以及被他们蛊惑的一干神仙全杀光了,古族只布了局,他才是那个执行的大杀器。现在可没有第二个魂族让他发疯,还活着的神仙们不是伤重闭关也是心灰意冷归隐了,他找个人打架都找不到,于是玄空子被他精准扎心之余,十分头疼。
“行。”玄空子不欲刺激疯子,只说,“那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去昆山。”
“还有什么好去的?”
“去看看。”药尘回答。
昆山之上,除了秘境,就是光秃秃的石头,着实没有什么好看。但玄空子知道他说的看看,必定不是看风景,或许是看别的。能不能看破,还会不会再下山,都还是两说。玄空子暗自沉默,他当时想到药尘可能会后悔,但也没想到他会自闭。
但毕竟这么些年的交情。玄空子叹了口气,觉得还是没法真的看他自闭。
“你要去也好。”玄空子说,“先听我讲几个故事。”
药尘暼了他一眼,“还几个?”
“昆山产玉。”玄空子不理他,直接说道,“昔年五彩石之一,就是采自昆山,那里玉石有灵,曾经催生过一株神木,我当年和你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能完全治愈你,就是曾经那株神木。”
“但你也说那棵树早就被烧死了。”
“确实。”玄空子确认道,“昆山上起过一场天火,玉石俱焚。那都是我才诞生时的事情了,我上一次让你去昆山,其实只是让你去碰运气,我不知道那上面真能留下什么,只是听说古族那位仙子幼时隐于昆山不出世,下山后登仙成神,猜测那上面可能还有些什么。”
药尘听着,缓缓坐直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拿回来的那株草……到底是什么?”
“神树的一片叶子。”玄空子说,“或者说,幼年神树的一片叶子,所以,只能延缓你的伤恶化,依然治不好你。”
药尘自语道,“……但萧炎可以。”
“昆山上那场火,应该焚烧一切,但现在看来,玉石未毁,神树未死,连守护它们的妖精也没有死,而你说山顶上有一个灵质空间。”玄空子说,“我们只能猜一猜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或许最终还是那个问题。药尘在又一次走在险峻山道上时想,萧炎到底是什么。
第二次上昆山,他的身体轻盈有力,冰寒淤滞尽去,但他却用了比上次更长的时间才到达山顶。万径人踪灭,这里的风景终年不变,药尘在上一次他坐下的石头上重新坐下,拿出洞箫的时候想起萧炎。
萧炎没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不像古族的人,或者一些擅长瞳术的妖精,他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药尘究竟受了什么伤,但在另一方面,他敏锐得可怕。萧炎只看了他一眼,听他吹了几段箫,就看出了他在死去。
不是身体上的衰败,是在更深的层面上,他一开始就看出了他在死去,在连药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药尘想知道,如果他现在来看,他会看到什么。
药尘垂下眼,开始吹奏。
他不知道自己吹奏了多长时间,沉浸在某件事里的时候,很容易就会忘记时间,直到某一刻他突然停住,感觉身边突然微微亮起一道光。
秘境的入口打开了,药尘放下箫管,看向那片泛着涟漪的白光,想起另一个灵质空间里四处燃烧的火。当时他的感觉,其实很像百年前那柄冰封的剑停留在他身体里的感觉,他并不是想要拿韩枫相提并论,他只是受过很多伤,这是他唯一认为比较接近的描述。
就好像现在,那柄剑又出现在他身体里了,在很接近心脏的地方将血液冻成冰凌。药尘于是愈发确认,果然这辈子的徒弟都是上辈子的报应,虽然选的方式不同,但都要来剜他的心。
他慢慢走近那片光,在即将穿过它的时候停下来,想,但那也没办法。教都教了,总得认命。
他于是说:“你要叫我什么?”
那片白光波动了一下,他听见萧炎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老师。”
药尘说:“好。”
他抬脚跨进入口中。
END.
虽然这篇几乎要无人生还但我还是要说:这在我心里是沙雕文!!!(坚持)
应该还有个番外,讲一讲过去的那些事并且谈恋爱(我的短篇惯例,正文跑剧情番外谈恋爱)
归去来兮(下)
预警:上篇漏说,本文剧设+书设杂糅,外加私设无数。下篇1W4完结,长,请勿疲劳时观看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药尘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星陨阁看见风闲。
他与风闲少年为友,肝胆相照,兄弟相称,后来他自纳戒初醒,从萧炎口中零零碎碎对外界的描述,知道在自己“被弟子背叛而死”后风闲也心灰意冷,星陨阁正式由韩枫接管后他便不再问阁中事务,甚至都常常不见踪影,只是闲散挂名。药尘一想便能猜出,想来是后来萧炎要杀韩枫才惊动了他。
与药尘相反,风闲似乎完全不惊讶看见他,他的神色只是非常复杂,夹杂着岁月变迁的感叹。
“这么多年了。...
预警:上篇漏说,本文剧设+书设杂糅,外加私设无数。下篇1W4完结,长,请勿疲劳时观看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
药尘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星陨阁看见风闲。
他与风闲少年为友,肝胆相照,兄弟相称,后来他自纳戒初醒,从萧炎口中零零碎碎对外界的描述,知道在自己“被弟子背叛而死”后风闲也心灰意冷,星陨阁正式由韩枫接管后他便不再问阁中事务,甚至都常常不见踪影,只是闲散挂名。药尘一想便能猜出,想来是后来萧炎要杀韩枫才惊动了他。
与药尘相反,风闲似乎完全不惊讶看见他,他的神色只是非常复杂,夹杂着岁月变迁的感叹。
“这么多年了。”他叹道,“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
这带出了药尘久远的熟悉感,他故意打趣,“你很盼着我死?”
“怎么会。”风闲拍了拍他的手臂,“嚯,真的肉身重塑了啊。”
药尘拍开他的手。他们你来我往贫了好几轮,又叙了叙旧,终于都借这空档收拾好情绪,药尘问:“你且仔细说说,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风闲看着药尘顿了顿,“你发生了什么,或者谁做了什么。”
药尘侧目看他,“你知道萧炎做了什么?”
“我确实不知道。”风闲苦笑,“不过萧炎……那小子做的可多了去了。”
“我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药尘同他在檐下桌前面对坐下,“他把星陨阁清洗了一遍?”
“那是个委婉说法。”风闲回答,他看了看药尘的神色,发现毫无变化,于是了然苦笑,“也是,你把什么都给他了,星陨阁在你心里肯定也是他的,哪里会在意他做了什么。”
“我不能保护他,也不能强迫他时时做正确的事。”药尘说着想起来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笑,“更何况,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确定什么才是正确的事。既然如此,我也就只能尽力,希望我不在的时候他能保护自己,能自己决定什么是正确的事。”
“那做的那些事……很难说是正确的。”风闲沉思道,“但也不能说是错的。只能说,高效实用。”
“他是如何做到的?”药尘说不出是什么意味地问,“成为炎帝。”
风闲在这个疑问下沉默。他不言不语,只是泡茶,药尘也不追问,只是看着丝缕清气升腾,很快融化在半空中。
“你知道多少?”
“几乎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修炼了魂殿的功法吗?”
药尘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风闲看出端倪,十分惊讶:“他是在你,还看着他的时候,就修炼了?”
“那很复杂。”药尘平淡地解释。
“是,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药尘想了想,“当时他很弱小,又遭遇险境,只有魂殿的功法够强大,能让他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当时魂灭生的神识亲自接近他,想要收他做继承人,但他抵抗住了那种诱惑。他能抵抗住一个斗帝设下的幻境,所以我相信他日后也不会在任何时候被蛊惑。”
“怪不得他只要一拿出那把尺子祭出功法,入了魂殿的人就一个都藏不住。”风闲啧啧道,“魂殿竟然也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没有招揽不成把他灭口,就那么让他拿着一个斗帝的武器。”
“魂灭生试了好几次。”药尘回答,“但就算失败了,他应该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萧炎太弱小,可塑性也还很强,不是不能再尝试招揽。我想等他反应过来萧炎是不可能为他控制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
“萧炎确实一个人就让他们损失惨重。”风闲心不在焉,似乎在回忆,他突然在此时回答了药尘那个“发生了什么”的问题,“他的很多经历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试试去找小医仙。你应该是知道她的吧?她的厄难毒体封印是你的手笔,我认得出来。”
“的确是。”药尘颔首。他在听见天毒女这个称呼的时候大概就猜到那是小医仙了,他只是问,“她在何处,在出云坐镇天府?”
“萧炎在冰原上和魂灭生双双自爆后直接消失了。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们是同归于尽了。”风闲说着看了药尘一眼,果然看见他平淡的神色有了一丝颤抖,“我们少数几个人虽然知道没有,他是身化异火称帝,自爆肉身灵魂不灭,但我们也没怎么再见过他。之后天府就移到重建的加玛帝国去了,和萧家旧址比邻,是去庇护萧家的,小医仙也在那里陪她父亲。”
药尘大致知道天府是怎么回事。虽说那整段时间他都受囚魂殿,但他期间见过萧炎几次,在萧炎破境之时,通过斗帝空间他们间也隐约有些感应,药尘并非一无所知。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后的事,他确实一无所知。
他问,“你知道多少?”
“我看着他杀了韩枫。”风闲说,药尘神色不变,仿佛韩枫这个名字已经不能再使他动摇,风闲说不清这是他最深的伤口已经愈合,还是他已经根本不再在意痛苦,他只能继续说,“然后他用韩枫的血肉献祭打开去了魂殿。你们经历了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但他出来之后……我本来以为他会崩溃,结果他没有。他非常冷静地开始了屠杀。”
“他后来做了很多类似的屠杀。”风闲闭了闭眼,似乎想起那些年的血与火,才接下去说,“死了非常多人,牵连了非常多牺牲品。开始很多人都以为他疯了,他把天府当作一把刀,实行他的复仇,但是他非常冷静。他不是见死不救,他只是在用一种效率最高的方法达成目的,他计算一种方法会死多少人,另一种方法会死多少人,然后他选一种死的人更少的,亲手去执行它,亲自送那些人去死。天府不是他的刀,更像某种精密的屠杀仪器。”
药尘默然,只说:“所以你说他的做法很难分辨对错。”
“结果和目的都是好的,过程很冷酷。”风闲说,“对他自己,对所有人,都是这样。我觉得胆寒,但也指责不了他什么,我们都能站在这里就说明,那是有用的。在当时什么样的挣扎看上去都没有用的时候,这种方法有用。”
“他是在吸引魂殿的注意力吗?”药尘问,“他这么做,魂殿就会把大多目光放在天府头上。”
“他有很多目的。”风闲说,“我现在也说不准他做的一些事情,他真正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我甚至想过他是真的疯了,他完完全全不在意这片大陆上任何人的死活,包括残存的萧家。”
药尘挑起眉毛。“你这样想?”
“是他这样做了。”风闲漠然说。
“行为具有欺骗性。我可以说是最有资格这么说的人了。”
“是。”风闲承认,“所以我只是看不明白他。连魂灭生都没有看明白,于是他才输给这样一个后辈,我如何能?我只能说,我希望他不是他看上去的那样。”
药尘沉默片刻。“他做了什么?”
“他坐视加玛帝国覆灭。”风闲说,“当时他在和魂殿争夺净莲妖火。”
这实在是一句太单薄的话,现实更加令人感到寒意刻骨。他想起当时的场景:魂灭生的化身隐藏在一片墨黑的浓雾中,宣布了魂殿对中州的正式征伐。在中州半数以上精锐都集中在妖火空间之时,魂殿就这样开始了战争。当时他们只有两个选择:立刻离开回援,有紫妍这太虚古龙龙皇在,他们可以赶得上回到各自家族,又或者他们留下继续争夺妖火。魂殿对妖火志在必得,这一招用的太狠,也做足了准备,若他们不想被连根拔起,他们就必须放弃。
但萧炎什么都没有说,于是紫妍也只是站在他身边,没有丝毫要帮助任何人离开的意思。双方都沉默了太久,仿佛萧炎与魂灭生在进行某种意志的交锋,而后萧炎突然笑了。
“你似乎有一个错觉。”他非常平静地说,“谁告诉你,我要阻止你征伐中州?”
当时所有人都不同程度地震惊在原地,就连魂灭生似乎都有片刻凝滞。
“我只是想杀你。”萧炎继续说,带着那种令人骨冷的微笑,“我不在意你想杀谁。我只要你死。”
接着,在任何人反应过来,大骂出声或作出其他反应前,萧炎继续说道:“这里没有人可以走。我很厌倦过往五大家族互相争来争去了,很没有意思。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了,那我不妨明说:想离开,就在这里把魂殿的人杀光。他们死光了,我自然请龙皇陛下送你们离开——保证直接送到老家,一步到位。”
他转过身,平淡的目光扫过众人面庞,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人更恐惧,甚至魂殿。他温和地问:“各位意下如何?”
于是真的有人骂出了声。那其实是个很诡异的场景,作为中州的一员,竟然是中州的人先对天府盟主恨之入骨,而魂殿则微妙地保持沉默。最终古族的龙母先抬起一只手,沸腾的声音便稍稍停歇,熏儿的表情复杂难懂,她对萧炎说:“加玛帝国有萧家,你有天府和星陨阁,迦南学院还有老师和学生。”
萧炎的神色动也不动,“我知道。”
“你一定要如此极端?”
“你一定要如此废话?”萧炎反问,“早点把他们杀光,早点可以走。诸位,请。”
他的语气实在非常理所当然,就差大方直言:是的,我理解这是两难选择,也体谅各位难处,所以我替诸君选了,就不用两难了。他什么都没说,所有人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这无法沟通,这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他甚至都不在意自己的家族和势力。于是他们闭嘴战斗。萧炎站在岩浆与火焰中,很冰冷地与魂灭生的阴影对望,对方冷声说:“垂死挣扎。”
“弥天大错。”萧炎则说,“再一次,你看错我了。我等你犯这个错很久了。”
他提尺迎上。
“那场战斗很惨烈。”风闲对药尘描述,“那场战争也很惨烈。魂灭生想利用我们的分歧与弱点,萧炎却逼我们无法有分歧,只能搏命。等我们离开空间,也死伤近半。紫妍如约开了通道送我们回中州,战争打的大部分人措手不及,古族底蕴深厚,迦南学院向来警惕,天府完全是早有准备,连同星陨阁也在天府庇护下,守得很艰难,但毕竟算是守住了。”
“加玛帝国没有。失去萧家,云岚宗又被渗透衰弱,只有蛇人族勉力支撑,加玛帝国是最快被攻破的那个。当时各个势力都无力援助,但相对来说最有余力的天府却也按兵不动。局面僵持了一段时间,而后魂殿突然抽调十大天尊全部集中突破加玛帝国,甚至连对天府的进攻都缓和了,也许是因为妖火空间里的萧炎已经成功使异火认主,于是魂灭生决定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攻克云岚宗,就能直接取走古玉之一。”
“但天府依然没有动。”
“萧家在加玛帝国,蛇人族在加玛帝国,小医仙的父亲也在加玛帝国。”药尘听到这里罕见地插话,“萧炎定然有原因。”
“他确实有。”风闲苦笑,“他完成了净莲妖火的认主,但没有用你那焚诀炼化,就离开了妖火空间——紫妍让他直接落在加玛帝国中央。就在云岚宗的腹地。”
他还没有说下去,药尘先想到了那里——萧炎在那里死过一次,他此生也不会忘记那时的场景。他于是也明白了萧炎要干什么。
“他在加玛帝国炼化了妖火。”他说,“异火榜第三的异火爆发,毁天灭地,移山填海,他要用妖火解决魂殿的暗影大军。”
魂灭生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做。当然,没有人能想到,这种行径不只是无情的屠杀,还是彻彻底底的自杀,带着如此暴烈的妖火长途跋涉,在一片战场进行炼化,但凡有一点差错,就是身死道消,挫骨扬灰。但萧炎就是这么做了,他实在够狠,也够果断,天府不伸出援手,因为他要的就是加玛帝国陷落。加玛帝国陷落了,魂殿的人才会群集一处,他才能把他们杀光。
“妖火烧了三个月。”风闲说,他回想起这种非人的行径依然心有余悸,“在魂殿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前,他拖延了一些时间,吸引火力,也是让其他人有机会撤走。蛇人族那里他显然早已做了安排,他们已经联通了空间通道直达出云,萧家同他们一起走,他还准备了别的通道,天府请了太虚古龙的族人帮忙,在帝国外建起空间屏障,无人可再出入。然后他们用最后的时间疏散了一些人,有一战之力的人都上了战场,疏散走的大多是妇孺和一些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血脉,最后依然有很多人,非常多人,全部死在火海里。”
他们都沉默很久,只垂首饮茶,只能品出苦涩。
“他其实有别的方法。”风闲突兀地说,“他可以提前警告我们,中州可以有所防范,或者他可以不用这样的方法……但只有这一种方法能把他们杀光。暗影阴兵,十大天尊,全军覆没,无一幸存。”
“后来我回想,我也要说,其实是值得的。”风闲缓慢而慎重地说,“一个覆灭的加玛帝国,大伤元气但基本保全的其他几大势力,换大半个魂殿。很值,从结果看比其他任何方法死的人都要少,但做法太残酷了。他用了非常非常多死亡堆积起来,就为了让魂灭生犯这么一次错。”
药尘依然垂眼喝茶,并不评价。风闲长叹口气,说起了这场持续千年的拉锯的尾声。
“再之后,他手上有星陨阁和萧家的两块玉,又烧了整个云岚宗、半个加玛帝国,拿到了第三块,和古族达成了不知道什么共识,拿到了第四块,最后一块就很容易了,迦南学院别无选择。不管哪一方再不情愿,萧炎确实是最有资格的人选。他于是进了洞府,魂灭生也在征伐的同时准备打破最后的封印。后来他破封与萧炎以身化异火破境几乎同时,在冰原上双帝大战,双双自爆斗帝之身,天崩地裂,极北的冰原和更深的厚土被一分为二,形成一道天堑,深不可见底,有境界高深的人下落打探,说天堑开裂直到触及岩浆,最底部是流动的熔岩。”
他说完了,这段历史也仿佛随他的叙述终结而尘埃落定,从此世间再无魂殿。药尘依然垂首看着茶杯,白玉中茶叶黑色的碎片刺目扎眼,他随手将杯子放回桌上。
“他如今在何处?”
“不知道。”风闲回答,“大概没有人知道。我猜他这样子,似乎是打算就这么当作炎帝与魂殿同归于尽,不准备回来了。你若去问小医仙,她大概会知道得多一些。”
药尘便不再发问。他们沉默地对饮,如同很多年前的无数个日夜,当时他们还年轻,意气风发鲜衣怒马,还没有见识过命运待人有多残酷。叶片在滚水中浸过第三道的时候天际响起雷鸣,风闲如被惊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浮现出感慨的神色。
“萧炎的炼丹之术很好。”他说,“又有异火傍身,更是如虎添翼,登峰造极,所以后来天府才能发展得那么快。”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药尘回答,“很正常。”
“你教的很好。”风闲说,“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确实知道。”药尘看了他一眼,“我看着他长大,知道他本来就很好。我教的却不够好。”
风闲看上去非常有反驳的欲望,却在看见他的神色时生生止住——药尘正无意识地捻着指尖,目光仿佛是看向了极远的地方,神色中有一层很难言明的单薄色彩。
“我做错了。”他说。
药尘见到小医仙的时候是在一个医馆里。那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在加玛帝国旧日废墟附近。那三个月妖火的焚烧改变了很大范围的地貌,半个加玛帝国化为荒漠,萧炎确实一视同仁地对所有人都非常狠,他不仅将萧家置于险地,还直接烧光了萧家一大半旧宅。居住的范围只剩灰烬了,宗祠的部分相比之下还算完好,总算没让萧炎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一切结束后萧家如今的话事人,萧炎那两位哥哥做主,依然未将祖宅搬迁,只是原地重建。他们这一支本就在沙漠活动,并不会不适应这种环境,还有很多撤走的加玛帝国人选择了回到故土,哪怕只有废墟,但他们愿意重建。在这种情况下,天府也迁到了附近,主要是萧家附近。天府既然在这里,那么天毒女就不会远。
但任谁大概也想不到,如今大陆上顶尖的几位存在之一,一身毒功令人闻风丧胆的当今天府话事人,摘了面具后竟然开了一间医馆治病救人。
确实让人有些感慨,哪怕药尘也不例外。他站在小小的医馆里细细打量一遍,又看着面前那与他记忆中天差地别的沉静女子,感到一种古怪的惆怅与欣慰。
“您应当就是萧炎的老师。”小医仙说,“我深受厄难毒体困扰多年,蒙您解救,不过从未谋面,至今终于有机会亲自道谢了。”
“不必。”药尘偏了偏身避开她致谢的行礼,“能看见你活下来,还能用它救人,就是最好的答谢了。”
小医仙闻言苦笑。“这只是因为,这些年杀的人太多了。”她说,“虽然无悔,仍有愧疚。无以为偿,只好做些这样的事情,算作安慰。”
她言尽于此,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请药尘坐下,问,“您是为了萧炎的下落来的?”
“一半是。”药尘承认,“你知道他在哪里?”
“闭关养伤。”小医仙很坦诚,没有隐瞒的意思,“去了太虚古龙的虚空之岛,那里比较方便。”
药尘却看了她片刻,看出了她没说出来的意思。
“所以他确实不准备回来了。”他说道。
这倒也不是很难猜的事情。他一路行来,看了不少这新世界的样貌,中州便没有没听说过天府盟主凶名的人,尽管作为打败了魂灭生、拯救中州于水火的人,人们却普遍不感激他。旧日加玛帝国的人尤甚。这大陆上大部分人如今活着都是因为他,但他确实也亲手毁去了许多人命,功过一身,就算在史书里,恐怕都要是个毁誉参半的形象。
既然他不是要像魂灭生一样统治世界,那么这样一个世界里就没有他的位置。像他这样的人,死了才有可能会是英雄。
“仇恨需要终止。”小医仙显然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于是说,“魂殿没有了,有很多仇恨才就此终止。但他自己也实在创造出了很多仇恨,他消失是最好的选择。天府一时半刻还有存在的价值,等时机到了,我也会将天府解散。”
药尘若有所思,“所以他不是心灰意冷,退隐江湖,那样的情况?”
小医仙愣了一下,似乎没怎么这样想过,于是还真的思考了片刻,迟疑道,“……他,好像也没什么好心灰意冷的?他觉得对他心灰意冷的人比较多。”
药尘有些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他这么想?”
小医仙也很奇怪地问,“不应该这么想?”
药尘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味。他开始好奇萧炎到底做的多狠,多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才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丧心病狂、冷酷无情,甚至于最能理解他、跟随他最久的人都为此感到习以为常,认为他不被接受是件很应当的事情。就好像他潜移默化地让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了“人”所受到的伤害,但却把自己剔除出了这个范围,于是没有人再会去想他自己又在此过程中受到了什么伤害,付出了多大代价,甚至没人觉得他也曾是最普通的一个人,也是会痛的。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再想过。
于是药尘无言良久,只能叹息。
“是我的错。”他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
小医仙很惊讶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当时风闲也问过他这话,他没有回答,此刻他依然无从说起,只好沉默。小医仙看了看他,却将他的沉默误解到了另一个地方。
“您觉得,”她用上了一种更谨慎的语气,“是您教导不利,才让他最后走上这条路吗?”
药尘抬起眼睛,答非所问地说,“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他顿了顿,不等小医仙回答,便自言自语似的说,“是了。大约连他自己都这样想。”
这下小医仙彻底看不明白他的态度了。她有些困惑,想来作为天毒女杀伐果决多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此时不免显得生疏,反而让药尘想起最早的时候——最早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流落山林独自长大,她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天真稚嫩。但十几年过去,沧海桑田,他们共同的故国在他们自己的操控下人间消失,化为荒漠,此间早已物是人非。药尘又想起当年恶人谷的少年,他宁可死或堕落,也不愿意作出舍弃,结果如今他却主动舍弃一切。他不知道萧炎究竟走过了怎样的路。
“我且问你,”药尘说,语气缓和平稳,“你说他觉得亲眷故交都对他心灰意冷——他可曾去见过他们?是他们亲口承认的这话吗?”
小医仙有些哑口无言,药尘于是了然,“他根本没去见他们,就如同他也没有见我,对吧。”
确实如此。自创建天府以来,萧炎甚至都几乎没有再用“萧炎”这个名字活动过,哪怕后来身份外露,人们提起他也多是说“天府那位”,后来则是“炎帝”,他更是从未自称过萧家之人。自他开始杀人,他再也没有用过原本的身份去见故人,就连与小医仙同在一处的时候也越发沉默寡言,很多时候小医仙感到,他是在否认自己,他甚至拒绝再承认“萧炎”这个身份。
萧炎已经死了。第一次在魔兽山脉,第二次在魂殿。
活下来的不知道是什么。
因此他自爆后只剩灵体,离开得也很悄无声息,世人不知晓炎帝还活着,知晓的几人也没有得到一个正常的告别。他既没有再见过他的两个哥哥,也没有去迦南学院拜访过故人,他只是拜托了小医仙一些事,又见过风闲,告诉他不日药尘就能苏醒重返星陨阁,接着他就和美杜莎女王一起离开了。大约是魔兽的思路都与众不同,美杜莎女王实际上非常欣赏他的果决残酷,就好像紫妍不觉得他的行为有任何问题一样。女王陛下当断则断,最欣赏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而且真的能下决心去做的人。当年那场加玛帝国的浩劫,美杜莎女王是帝国内唯一一个理解并配合了萧炎的计划的人,于魔兽而言没有苟活,不战则亡,该牺牲则牺牲,如果自断其尾能斩首敌人,她眼都不会眨一下。到如今战争结束,青鳞也在这些年变得能独当一面,美杜莎直接将蛇人族交给了她,自己则前去虚空之地继续修炼,寻找进化为九彩吞天蟒的机缘。
说到底,不过思路不同。不能原谅的人,也未必是认为萧炎的所作所为是错的,只是深恨他独断专行地剥夺了所有人的选择权,以如此不容置喙的态度决断他人生死。
他确实是,实在杀了太多人。
小医仙想着这些事,又看着面前大约是人世间还活着的、萧炎最为在意的一个人,想这一切最初其实不过起于一个誓言,一个承诺。很年幼的萧炎在母亲的坟墓前发誓要毕生抗击魂殿,死而不悔;接着死过一次的萧炎对自己将死的父亲与沉睡的老师承诺要活下去,成为那个拯救大陆的人,而不是成为魂灭生那样的人。小医仙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在那时就已经明白,他最终必定要为此舍弃一切,死甚至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代价。
“我最开始要和萧炎一起去出云,他本来不想让我去。”她边回忆边缓慢地说,“他说要是和他一起去,就要杀人。我做好了准备,既然想要改变,那总免不了要杀人。但后来他真的开始杀人,杀很多人,他倒反而能不让我动手,就不让我动手了。我那时就想,他大概是没打算过要全身而退,但我还可以,所以能少带累一个人,就少带累一个人。”
“我和萧炎是不一样的。”她说,“我天生厄难毒体,活着就必然有人要死,这已经注定,无法改变,我只能接受,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我的位置。但他并非天生如此,而他的父母、亲族、长辈都是很好的人,是真正值得敬佩的、正直的人。他的位置本该在那里,他本该继承那些东西,但他走了另一条路,他做不了好人。无论人世间还是九泉下,他也都已经没有办法再去见那些真正的好人。”
后来药尘随小医仙去见了天府。后者本不愿他去见,因为小医仙觉得萧炎不会想自己最尊敬的老师看见自己最血腥的一把刀,但药尘坚持,小医仙也无从反驳。他于是去见过了天府,又去看了云岚宗的故地,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尘沙与干裂的土地。然后他去萧家,萧鼎与萧厉知道他,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药尊者。他们本最该对他心怀怨恨,可以说是他开启了萧家的一切劫难,从古文心到萧炎,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感谢他对萧炎过去的教导。
药尘问:“他告诉你们的?”
“没有。”萧鼎回答,“但是做哥哥的,多少能猜到些蛛丝马迹。”
药尘为此默然。接着他去了萧家的宗祠,萧家重修居所时也修缮了庙宇,添了许多族人的衣冠冢与牌位。古文心与丈夫自然是合葬一处的,药尘看着那碑半晌,突然一掀衣摆,长跪下去。
萧鼎萧厉在一旁看得惊住,哪有做师长的跪拜弟子的道理,赶忙要去阻拦,连连道“不可”,药尘却不为所动。
“无妨。”他低声道,“受得起。是我有负他们。”
做师尊的,有负弟子如此,又哪里是这一跪就能还的,药尘自觉这全然不够。他欠古文心太多了,不止荒原那一件事,更不止一条命。生而为人如何可能不行险路,尤其是在那个环境下,萧炎选择走什么样的路,他只能引导,只能规劝,不能替他走,但药尘依然做错了。他曾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性,甚至萧炎会如韩枫一般背叛他都想过,可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萧炎会走上如此痛苦的一条路。他自认为自己经历过世人难以企及的磨难,却依然无法想象萧炎走过的路上究竟有多少风霜刀剑,他又如何拿那些苦难凌迟自己。
而萧炎的一切苦难都可以说由他而起。
我无法改变他的选择,他有他自己的路。药尘在坟前想,但我本可以教导他,有些话我本来早就应该对他说,我本可以让他不至于如此痛苦。
后来他行将离去,小医仙问他的打算,他说准备去出云之国,再到大陆四处走一走。小医仙又问,之后呢?回星陨阁吗?
药尘用一种在小医仙听来匪夷所思的平静语气说:“打算去虚空之地找一找太虚古龙的岛屿在哪里。”
小医仙不由得沉默。她感觉有点头疼,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危险了。”她最终只能说,“除非是在空间方面独有天赋的,否则就算斗圣也不敢轻易踏足虚空之地,更何况没有紫妍引路,除了萧炎,没人找得到龙岛在哪里。”
药尘却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说。
小医仙欲言又止。药尘看着她的神色就笑出来,“怎么,不相信?”
小医仙委婉地说:“不是相信不相信……”
她停下来,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们于是在尘沙之上相对无言,城镇上炊烟袅袅升起,天际有一轮火红的落日正朝地面坠落。她依然没有想好说什么,药尘却想好了。
“他只是不愿意见我。”药尘指出,“我知晓的。”
小医仙觉得有必要帮萧炎说句话,“他也不是不愿意见你——”
“不管是觉得无颜面对,还是觉得没有必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药尘打断她,“结果都是,他不愿意见我。但我想了想,这倒也不是他的错,确实是我的过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
小医仙摇头,神色有些惘然。
“天下人都知道我此生正正经经收过两个弟子。”药尘平静地说,“供香递帖敬茶,三叩三拜,昭告天下。其中一个我亏欠良多,另一个,不提也罢。萧炎按辈分算,是我的徒孙,但我们间确有师徒之实,他是我的关门弟子,只不过无名无分,说来惭愧。我教了他许多,但最重要的规矩却没有教,不是来不及,而是我回避开了。这确实是我的错。”
小医仙讶然道,“怎会如此?”
“我当时有些害怕。”药尘坦然道,“于是我告诉我自己,那一课不应该我来教。等时候到了,他自然就明白了。有一段时间我本以为他是明白的,现在发现,显然没有。我确实应该早点给他立这个规矩:就算没有正经拜师,没有昭告天下,他毕竟也是在我师门之下,是我药尘的弟子。无论他在外做了什么,就算是罪恶滔天,只要我没有将他逐出师门,他就依然是我药尘的弟子,他就永远可以回来,他做的一切事都同我相关。所以你说他觉得世间没有他的位置了——他万万不该这么觉得。就算他真的罪大恶极到为世间不容,那么世间没有他的位置,就也不会有我的位置。”
“因此,”药尘最后总结道,“我要去修正这个错误。”
“有个事。”紫妍又一次去打扰闭关中的炎帝时说,“你估计不乐意听。换句话说,你听了估计要说:这是个错误。”
萧炎古井无波地无视了她的废话,言简意赅道,“说。”
“你老师。”紫妍于是也言简意赅地说,“好像来虚无空间了。”
萧炎好一会儿没说话。紫妍就看戏似的,看着那团灵魂化身的帝焱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
“你收着点。”紫妍慢吞吞地说,“别烧了我的龙岛。”
萧炎终于有了点反应:“……你怎么知道的?”
“斗帝空间啊。”紫妍理所应当地说,“那可是当年我父亲帮忙做的一方小世界,我研究了好久呢。它跑到虚无空间里来了,我当然有感觉。你不是留了灵魂分身在他身上吗?你没感觉?”
“我在闭关,没办法主动驱使,灵魂分身只有遭遇危险时会被动苏醒。”萧炎回答,他听上去有点心累,紫妍挺理解地看着他,却又免不了幸灾乐祸,道:“怎么样,前段时间才跟你说的吧,不一定你想逃就真能逃得了。”
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萧炎什么都能做到,却偏偏要选择躲着——对那些他有所亏欠的亲人友人们他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躲着。不必再相见,那么至少记忆还可以停留在最好的地方,那些人们也各有牵挂和责任,就算有心要见他,也无力来找他。
他最无法预料的一个人就是药老。他已经有太多年没见过自己的老师,时间模糊他的判断,而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他甚至无从推测药老会对这一切作何感想,能接受他的做法或者将他逐出师门似乎都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这则是萧炎没有想到的。他为药尘重塑躯壳,用的材料丹药都是绝佳,又自跌帝境灵魂补足他的灵魂损伤,最终一举破境,肉身成圣,水到渠成。但就算他已是斗圣,贸然踏入虚空之地也太过冒险,萧炎一时间摸不清他冒这奇险究竟是想做什么。
就算是为了见我。萧炎心想,然后呢?见到我又能做什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先不去想这个问题,对紫妍说道:“你能找到他在哪里吗?”
“可以是可以。”紫妍回答,“就看你是要我去接他,还是送他回大陆了。”
“老师可不是那种会放弃的类型。”萧炎苦笑,“送他回去他也会再来的——算了。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
紫妍翻了个白眼,叽叽咕咕地抱怨道,“我怎么感觉我在被你奴役。我好歹也是太虚古龙的龙皇,现在活得像坐骑。”
“你可以带点天材地宝,让他给你炼糖果吃,寥作补偿。”萧炎半玩笑道,“老师好像还蛮喜欢逗孩子的,应该不会拒绝你。”
紫妍听了这话,反倒赌气似的故意从幼年形态变回龙皇的样子,威严端庄的龙皇陛下很不端庄地瞪了他一眼,足尖一点便转身要走,萧炎却突然在身后叫道:“等等。”
紫妍不耐烦地转头问,“又怎么了?”
“……你可能不用找定位了。”萧炎语气古怪地说,“我的分身醒了。”
紫妍消化了一下这句话。
“醒了?”她诧异道,“运气这么差?他碰上什么了?”
“虚空雷池。”萧炎说,“你直接去就好了。”
紫妍:“……哪一处?”
萧炎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有九玄金雷的那一处。”
紫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为这运气叹服不已,只感到这真不愧是亲师徒——想当年萧炎也是第一次来龙岛,就直接撞上那只大家伙。
在遥远的虚空雷池,萧炎的灵魂分身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帝焱燃烧在虚空之中,在雷池边缘划出一道细细的火线,挡在药尘身前,在庞大恐怖的电流面前显得极为渺小。雷与火本相生相容,但那些有如巨兽大小的雷霆却只是沉闷地炸响,在池中窜来窜去,忌惮一般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紫妍已经动身,留萧炎独自在龙岛将意识投射进分身中,看着这一幕,实在有些无语,喃喃道,“……果然当年就该管管这个麻烦。”
他心念一动,帝焱便幻化为人形,有些虚幻,色彩也显黯淡,但积威却重,仿佛就算他只是平平淡淡站在那里,就算将死,都没有人敢轻视他分毫。
“人族纵为天地之灵,吃一个也不会于你有助。”萧炎将目光投向雷池最深处,“你的力量毁灭性太过,因此聚灵不易,有舍有得,不如放弃。如果实在坚持,待我伤愈,再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
回应他的是无数雷霆之声乍起,层叠起伏,雷池深处似有无数雷电汇聚成一条巨大的暗金色雷龙,在威压下低沉咆哮,萧炎却依然神色平淡,不为所动。这景象看上去极为惊异壮观,若放在大陆上必定是毁天灭地的威势,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宏伟神迹,药尘却只是一扫而过,反而更多将目光放在萧炎身上。
他这最小的关门弟子也长大了。听旁人描述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昔日莽撞冲动的少年如今已经挺拔沉稳,如山岳耸立,他便在此时没头没尾地想道,萧炎其实早该出师了。虽然他没有正式拜师,因此也谈不上正式出师,但在药尘陷入沉睡前,便已经欣慰地感到萧炎已经足够资格出师了。只不过世事变迁,他直到此刻才突然又想起这回事而已。
他神游到此,被雷龙的又一声怒吼唤醒,那九玄金雷似乎仍有不甘,盘伏在雷池中伺机而动,萧炎只是抬了抬眼睛。
“还不退下吗?”他用一种称得上是随意的口吻说,“本座在此不过一道子火,熄了也就熄了,你若真要舍弃这千万年聚集的雷霆之力来赌一赌,奉陪便是。”
他的话音未落,面前便光芒大盛,暗淡的无形火焰似乎毫无改变,依然静静燃烧,却又好似凝聚出夺目的光彩,萧炎随手一指,便有一片滔天火海铺天盖地而来,明明是火焰,却无端有一种浩荡江水垂天贯地而下之感,这确实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便是九玄金雷也不得不退却。最后一声雷鸣过后,雷池风平浪静,又恢复了一片空无的假象。
萧炎缓缓收敛起自己的火焰,却没有转身。
“我本体仍在闭关,您来若只是想见我,现在便见到了。”他平缓地说,“虚空之地不太安全,没有别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踏足。等紫妍——就是太虚古龙的龙皇,来了,我让她送你回中州。”
装的像个人似的,说的却全然不是人话。药尘被他给气笑了,本来还有的一点感慨霎时间烟消云散。
“你想叫我什么?”他背着手道,“别藏着掖着,想叫就叫。”
萧炎沉默片刻,终于转身,低声道,“……老师。”
他此刻全没有先前哪怕巨大雷龙面前也不动如山的冷静从容,堪称气势全无,药尘本想骂他几句,给他这么一叫突然就没了脾气,心道,至于怕成这样吗。他看了萧炎一会儿,只好不轻不重地说,“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萧炎想,怎么可能忘。但他只是苦笑,什么都没有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回家?”药尘继续说,“见都不愿意见我,觉得我要把你逐出师门?”
萧炎一时无语,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就说出来了,又不大愿意承认真的被说中了心思,只好说:“在闭关养伤。动静会比较大,龙岛更方便。”
他自知这借口找得非常敷衍,已经做好了被药老继续质问的准备,没想到药尘却没有深究,反而问:“伤得多重?”
萧炎猝不及防,卡了一下才回答,“……也不是很重。就是要重新修炼一个身体出来。”
药尘不咸不淡地说:“你管这叫不重?”
萧炎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事实上,这整个对话的发展都让他困惑无比,他沉默半天,终于还是问:“……老师,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药尘就啧了一声,“既然你不打算回去,那不就只能我来?”
萧炎便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听明白了,却想不明白,甚至怀疑起了药尘是不是还不知道他这些年做的事,想想又觉得不应当,久久沉默冥思苦想后,他甚至感觉有点无奈:“老师,你不必如此。”
“我不必如此?”药尘说,“那你何必如此?我数月前去了萧家,你的两个哥哥对你甚是想念。之后去迦南,藤山长老也说遗憾于没能再见你一面。我自幼时双亲便丧命魂殿,后来既无伴侣也无子女,统共三个弟子,如今也就只剩你。如今离世数十年,知交零落,星陨阁没有我也好好的,中州于我才是真正的不剩什么牵挂,你却是有家不回,你倒说我何必如此?”
所以是来骂他的。萧炎想。这不是非常意料之外,药老估计是误解了,以为他是不敢再见故人。
这确实是天大的误解。他连拿整个世界做赌注这么胆大包天的事都做了,在他下决心时就知道必定面对责难与众叛亲离,这是他该付的代价,他纵容怕也不会躲避。他躲避只是纯粹的现实因素考虑。如果他留在中州,矛盾就也留在中州,隐患也会留在中州。
“我不回去对所有人都更好。”萧炎于是解释,“我没必要非得留在大陆上。我留在中州,天府就有可能成为魂殿,斗帝的力量与常人相比太悬殊,无论我想不想,我都是绝对权力。我不想要那样的权力。”
药尘叹息道,“天底下可能也只有你会说这种话了。”
萧炎摇了摇头。“我尝试过了。”他说,“绝对权力。我决定谁生谁死,杀死哪一些拯救哪一些。感觉不怎么好,这是错的,不应该有人有这样的权力。不管为什么,我做的那些事情最终依然是错的,不会因为我救了更多人,那就是对的。”
他自己倒是比大部分人都清醒。受害者和幸存者都无法判断他是对是错的时候,他早就给自己下定论了,他一直都清醒地知道那是错的,而且是无可挽回、罪无可赦的错误——他只是没有别的方法,面对魂灭生他只能如此,如同将错就错,如同以毒攻毒。所以一切尘埃落定,这是他需要付出的微不足道的代价,他其实是欣然接受的。
“这当然是错的。”药尘再次叹气,“我对你讲过那么多大道理,但是当事情涉及到生死存亡的时候,其实都没有什么道德正误可讲。”
萧炎不再说话,神色却并没有什么改变,药尘就知道他没有被说服。他是看着萧炎长大的,知道他因为古文心的事近乎偏执地要求自己要做一个更好的人。证明给所有人看他并不是一个叛徒的儿子,成为一个像自己爹娘一样好的人。于是当他最终走向另一条路的时候,这样近乎南辕北辙的差距,他当然会无法原谅自己。他会比世界上所有人都更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可以他也想问心无愧地死在战场上,不可摧折、不可毁灭,像过往的所有英雄战士一样,但是他不可以。他承诺要打败魂灭生,他承诺要活下去,所有人都有的选,只有他不可随心所欲。
药尘突然便不忍心再劝。
“好吧。”他于是说,“不愿意回去,那就不回去吧。中州不再是你的家,那就再找一个新的家,左右我都是要陪你一起的。”
萧炎似乎怔了一下。“陪我一起?”
“自然。怎么,觉得我现在管不了你了是吗?”他斜睨了萧炎一眼,“又或者,听说你和太虚古龙那位龙皇关系不错?你们更想过二人世界?那也可以——”
萧炎猛地咳嗽起来,打断了他的未竟之言。
“我不是,我没有,老师你别乱说。”他否认道,“这不可以。紫妍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不能与外族通婚——”他说到这里,自觉逻辑混乱,语无伦次,冷静了一下才从头道,“不是。就算能也不是这么回事,她更像我的一个妹妹,在中州的时候我基本上就完全是她的监护人。”
药尘不如何相信地看了他一眼,萧炎深感头疼。
“你真要留下的话,”他说,“在龙岛待一段时间,就明白了。她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萧炎思考片刻,果断用上了紫妍自己的原话,“她就还是个幼崽。”
药尘不太确定“幼崽”到底算个什么形容,但也无心多问,就像萧炎说的那样,他还有时间慢慢了解。
他还会有很多时间。
大概是说什么来什么,他们面前的空间突然裂开一道口子,前一秒还身处他们话题中心的紫妍从中探出头来。
“嗨。”她和萧炎打了个招呼,轻快地问道,“商量好了吗?中州还是龙岛?”
萧炎闻声瞥了药尘一眼,眼中头一次流露出一丝笑意。
“去龙岛。”他说。
END.
从写作的角度谈谈为什么我认为6.0没能讲好一个故事(二)
剧情和人物的塑造要有连贯性
在文艺创作中有一个概念叫“暂停怀疑(suspension of disbelief)”,即为了更好地享受虚拟作品带来的快乐停止思辨或逻辑思维,通俗地讲,就是不带脑子去看。对于非现实类的奇幻科幻作品,“暂停怀疑”是需要的,否则就会进入无休止的“这个设定能否实现”的怪圈中。
但是,“暂停怀疑”并不能成为情节漏洞(plot holes),尤其是重大情节漏洞的借口,因为此类漏洞反而会影响观众体验。
有一个网站叫“movie plot holes”,专门收集电影中的不合逻辑之处,它对此是这样阐述的:小漏洞毁片段;大漏洞毁人物;超级漏洞毁故事。
很不幸的是,我觉得6.0...
剧情和人物的塑造要有连贯性
在文艺创作中有一个概念叫“暂停怀疑(suspension of disbelief)”,即为了更好地享受虚拟作品带来的快乐停止思辨或逻辑思维,通俗地讲,就是不带脑子去看。对于非现实类的奇幻科幻作品,“暂停怀疑”是需要的,否则就会进入无休止的“这个设定能否实现”的怪圈中。
但是,“暂停怀疑”并不能成为情节漏洞(plot holes),尤其是重大情节漏洞的借口,因为此类漏洞反而会影响观众体验。
有一个网站叫“movie plot holes”,专门收集电影中的不合逻辑之处,它对此是这样阐述的:小漏洞毁片段;大漏洞毁人物;超级漏洞毁故事。
很不幸的是,我觉得6.0这三种漏洞都有。
小漏洞的一个例子就是玛托夏(我不知道国服怎么翻译他的名字)怀抱婴儿跑回村庄的那段。这段的最终目的十分清晰,就是要让弗里多从天而降救下玛托夏,从而给他信心以真面目面对拉札罕的子民。但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强行让双子和光战以“我们不能将怪引向村落”为理由放玛托夏一个人走都是不符合逻辑的。留下两个人引怪,让一个能治疗的跟着玛托夏才比较符合一般战事思维。幸好这一段的演出特别精彩,整体瑕不掩瑜。
大漏洞和超级漏洞都和争议颇多的时间闭环有关。强行设置时间闭环让整段故事变得千疮百孔,不仅让维涅斯的形象前后割裂,还让整个2.0-6.0的故事都被宿命论裹挟,直接把5.0的主旨给冲进了沟里。
让我们先从维涅斯的塑造来看。在厄尔匹斯碰到维涅斯时,编剧通过她本人说的话和其它NPC的态度初步建立起她的形象:她热爱星球和人类;她行遍天下,见多识广;她不相信“不可能”;她是古代人中的另类,没有选择回归星球;她意识到了古代人的历史可能会走向不同的方向;古代人普遍非常尊重她。
这时候的她虽然对赫尔墨斯的痛苦表示了理解,但并没有对古代世界的秩序提出质疑,并且在梅蒂恩失控时要求她停止报告并召回同伴。在送光战返回现世前,她说会和信任的人商量,努力阻止终末,但同时也表示不会将真相透露给十四人委员会。
这里就有了第一个漏洞:因为需要赫尔墨斯的知识所以不能告诉十四人委员会。暂且不论因为赫尔墨斯一个人把整个星球被多数人推举、最有能力的十三人排除在这种关系到全人类生死存亡的事件外是否合理,她在这个时候真的需要赫尔墨斯的知识吗?光战在厄尔匹斯已经交代了潜动力、天脉与终末的关系,她并不需要一个从零开始的研究。她甚至可以将这些知识分享给其他人,让他们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深入。毕竟不可能全世界只有赫尔墨斯有相关资质吧?至少目前还没有回归星海的现任法丹尼尔就是个很好的人选不是吗?
从光战离开厄尔匹斯开始编剧就开始试图通过一段演出音乐都十分出色的意识流剧情摆烂了——是的,个人认为他们自己都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圆上这个漏洞,所以干脆摆烂了。
或许可以说维涅斯可能的确尽了最大的努力,只是这需要靠玩家自行脑补。首先,需要玩家自行脑补才能将漏洞补上的剧情就是失败的;其次,或许编剧自己都将这个脑补的余地给堵上了,原因就是月球上的那个月之监视者。兔兔族说监视者的本身是海德林在维涅斯时期的伙伴,一起研究世界的构造。我想这个人应该是海德林所说“信任的人”吧,毕竟都让TA的幻影担任看守牢笼的重任了,然而这位监视者对终末的了解程度和艾里迪布斯差不多,也就是说维涅斯并没有给TA讲明有关潜动力和梅蒂恩的真相,这个努力到底是往什么方向努力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从光战离开厄尔匹斯的那一刻起,维涅斯就已经决定放弃古代人,直接进入时空闭环——平行世界的理论已经被吉田在采访中否定了,他说海德林“收束了时间线”——并且在还未召唤海德林时,她作为维涅斯的人格已经退场,神格提前登场。这显然也不符合之前她所说“太爱这个星球和人类了”的逻辑,毕竟当时她还不知道未来,她爱的就是古代人。
至于已被讨论无数次的分裂世界行为,可能编剧到最后自己也没有厘清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说是因为佐迪亚克力量太强,要击败封印他就不得不将整个世界卷入;雅·修特拉说是因为她要分裂人类将体内以太减少以对抗潜动力;意识流动画里说她为了折断人类的翅膀让人类从此脚踏实地。然而这不是可以糊弄过去的事情,因为这三个到底哪个是主要动机直接关系到她的定位:她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不得不采取行动的人,还是自作主张降下裁决的伪神?
从吉田的采访来看,他认为海德林的动机是裁决人类,并称此为“古代人的通病”。然而这进一步将维涅斯的塑造推向了灾难——我们是否能够以动机来正当化一个角色的行为?如果维涅斯做的事情与赫尔墨斯没有本质的区别,为什么赫尔墨斯在潜台词中被定义为了反派,而维涅斯在99%的潜台词中都被捧上神坛?如果动机可以正当化一切,那么2.0的盖乌斯是不是也应该是个失败的英雄?
与此同时,这个时间闭环非但有个大bug,即发生了第八灵灾的世界线如何收束,还直接挑战了5.0的主旨,人类究竟有没有自由意志?
这本是个无解的问题,各位先哲对此也各有探讨,然而制作组在5.0已经就这个问题给出了他们的答案,是的,人的自由意志甚至可以改变历史,开拓出一个新世界;到了6.0,它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海德林计划的一部分,不管你们如何选择,你们始终在她设计好的舞台上扮演各自的角色。我想这几乎要变成一种“anticlimax(突降)”了吧?
或许可以说这正是讨论“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的良好契机,是个精妙绝伦的设计,但首先我作为玩家的体验感就很五味杂陈。因为我还记得你们如何歌颂人类无限的可能性,甚至在6.0仍然在借海德林之口歌颂这一点,然而海德林本身从一开始就没有去探索别的可能性。她为了遵循历史“打赌哈迪斯能够逃过分段世界的一击”,从而给新生人类和三个原生种无影都造成了无边无际的苦难,对于这样的苦难她没有抬一下眼;在漫长的一万两千年中她仍然在做谜语人,仿佛除了光战没有任何能让她看到希望的人类;她甚至为了遵循历史可以欺骗光战——是的,我还没有忘记2.0,我还记得海德林说“如今世界之理已乱,黑暗充斥着这个世界。黑暗是吞噬一切、将所有生命夺去的存在……”佐迪亚克大呼冤枉。没有他这个所谓的黑暗,世界早就被冲进了马桶里。
事到如今或许只能以那句糊弄信徒的“God works in a mysterious way”来解释她的行为了,可是制作组的初衷,是想把海德林塑造成亚伯拉罕一神教里的神吗?他们还记得维涅斯是个人类吗?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论点——
要塑造立体的人物
作为奇幻/科幻类作品,除了新奇的世界设定、跌宕起伏的情节,最能够让受众共鸣的就是人物,甚至人物的影响力能够超越前两者,成为抓住读者的首要因素。
个人看来,6.0有塑造成功的人物,也有相对失败的人物。于里昂热的塑造是我非常喜欢的,他不仅终于与过去和解、与自身和解,对生命意义的探讨也比许多口号式的传达要更为动人,解释兔兔族名字的那一段我觉得是6.0写得最好的台词之一。
然而比较致命的一点是,两位重要的新登场人物,即维涅斯和赫尔墨斯,他们的塑造都是不怎么合格的。用一句话来总结的话,就是他们都是流沙上的人物。
我们先来看赫尔墨斯。赫尔墨斯的塑造整体上来说逻辑是连贯的,包括被很多玩家诟病的87本后“突发恶疾”,在我看来也是相当可以理解的,梅蒂恩带来的绝望情报本就将他带到了崩溃边缘,而哈迪斯那句“我不允许你擅自决定我们的终结”直接戳到了他最大爆点,于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使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吉田在采访中说他不懂为什么玩家可以轻易原谅哈迪斯却不原谅赫尔墨斯,他们认为是因为两者动机不同,哈迪斯出于个人感情的动机更能让人共鸣,而我认为并不完全如此。我感觉赫尔墨斯身上缺少了关键的因素,就是足够的human interest。中文把这个词翻译成“人文关怀”我觉得是有失偏颇的,日语对此的翻译“人类的兴味”似乎更符合一些。
赫尔墨斯为什么会成为觉醒者呢?游戏中给出的解释“他看着造物被随意处置非常痛苦,由此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乍一看是合理的,但仔细想是不足够的。因为古代人世界有着特殊的世界观,厄尔匹斯在近乎永恒的时间里不知道有过多少位所长,为什么偏偏赫尔墨斯会成为觉醒的那个人?他在或许漫长或许不漫长的生命里遇到过什么,让他具有成为觉醒者的契机?他为什么会对造物产生其他人没有的感情?他为什么会对某个人回归星海感到特别悲伤?我不知道编剧是否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我认为给他更多的探讨能让这个人物的基础打得更牢固,也能让他们想要展现的古代世界的“问题”更为明朗。
然而吉田在采访中说“如果赫尔墨斯和阿谢姆一起去旅行大概就不会变成这样”,这基本就把这个人物毁了。本来他是个有待挖掘的觉醒者,在这里却直接被贴上了“钻牛角尖把自己整疯”的标签。我不知道那些长篇大论吹6.0的神学与哲学造诣的玩家看到这个采访有没有感到一丝讽刺和悲哀。
与赫尔墨斯同样建立在流沙上的还有维涅斯。就像之前所说的,她的人设就像她所说的爱一样缥缈,神性几乎掩盖了人性。她的爱是完全神性的爱,这种爱可以像旧约里的神那样严厉甚至暴虐,也可以像新约中的神那样为人类献祭自己的生命,然而在这种爱里,你看不到具体的人。
维涅斯的生命中似乎也看不到具体的人。我们作为玩家,在游戏中也几乎是承担阿谢姆职责的人。当我们谈起在游戏中的经历,我们总会想起一个个人,可能是NPC,也可能是其他玩家,我们总是与人连接在一起,这个和阿谢姆“连接繁星”的定位是相吻合的。
然而维涅斯谈起旅途,谈起风景,谈起自己爱人类,其中却始终缺少那些鲜活的面孔。她一定也在旅途中遇到过许多让她不愿回归星海的人,但编剧却没有将他们展示出来。甚至编剧将她与弟子的关系也描述成若即若离的——阿谢姆闯进火山的事情TA的两位好友知道,维涅斯不知道;阿谢姆告诉哈迪斯,维涅斯是个既亲近又远在天边的人。
有意思的是,这种神性似乎正符合编剧对古代人普世性格的设定,那么问题又来了:充满了神性的维涅斯为什么会共情赫尔墨斯呢?痛苦是人性的附属品,她为什么也感知了痛苦呢?
乃至于她的痛苦也是缥缈的。她在末日时有失去重要的人吗?有她认识的人献祭了佐迪亚克吗?她在裁决人类的时候有感到留恋吗?有因为某个人犹豫过吗?在此后的万年时间里,她有哪怕一瞬间质疑过自己的决定吗?我们看不到,我们只看到一个被高高供奉的父母神。
在通关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苦恼于应该怎样接受维涅斯这个人物。一方面我认为她应该被更多地批判,但制作组强制我膜拜;另一方面我觉得她太“空”了,除非将她当成一种信仰,否则很难去处理游戏中光战与她的关系,但我会需要一个游戏给我造个神吗?显然不需要。
吉田在采访中(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cue他)也表示他们很遗憾没有在6.0中可以更多挖掘维涅斯这个角色的阴暗面,说明他是意识到这个角色的塑造问题的。我感觉制作组对她的设定始终处于一个摇摆不定的状态,对她是人是神的定位很矛盾犹豫,最终造成了这种空泛而割裂的人物塑造,不得不说是很遗憾的。
这种摇摆不定在对古代人世界的设定和描写上也很凸出。制作组到底想要塑造一个怎样的乌托邦?古代人究竟是有人性的神,还是有神能的人?这些对剧情的发展都至关重要。我认为正是因为他们试图将这些问题模糊处理,才导致了如今的大量争议。
这也将引出最后一个问题:制作组对他们阐述的内容,真的了解吗?
【98|多妹】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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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汭燦觉得田野,优点是单纯,缺点是单纯。
好比如,从前有一回他健身回来。健身卡是别人随手给他的。
额头还流着汗,头发湿哒哒。田野在楼上碰到他了。
“去干嘛了,流这么多汗。不会去跑步了吧,不会吧?!”
“不是汗,下雨了外面,被淋到的。”
“啊?下雨了吗?”
“是啊。”
李汭燦手卷头发,笑嘻嘻逗田野一下。
怎么会有人这么好骗啊,说什么都信。李汭燦无数次感慨。
说没下雨就认为是外卖软件出错,说吃十只鸡腿的时候也认真反驳。李汭燦自得意满地想,田野好像对他有一种毫无根据的信赖。直播时预备把ID偷改成“我是甜甜野”的那次,粉丝已经在弹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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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汭燦觉得田野,优点是单纯,缺点是单纯。
好比如,从前有一回他健身回来。健身卡是别人随手给他的。
额头还流着汗,头发湿哒哒。田野在楼上碰到他了。
“去干嘛了,流这么多汗。不会去跑步了吧,不会吧?!”
“不是汗,下雨了外面,被淋到的。”
“啊?下雨了吗?”
“是啊。”
李汭燦手卷头发,笑嘻嘻逗田野一下。
怎么会有人这么好骗啊,说什么都信。李汭燦无数次感慨。
说没下雨就认为是外卖软件出错,说吃十只鸡腿的时候也认真反驳。李汭燦自得意满地想,田野好像对他有一种毫无根据的信赖。直播时预备把ID偷改成“我是甜甜野”的那次,粉丝已经在弹幕里把他出卖了,田野还在和他们辩驳。
相比于单纯的田野,李汭燦觉得自己算有些心思。
但那只是一些小心思,不是坏心思,并且也只对田野这样。
只是想要和田野一起实现一些心愿。
而田野不设防的单纯既让他觉得可爱,有时候又让他生气。
除夕前一天,明明已经约好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在训练室刚坐下,就听到田野在接外卖电话。
李汭燦知道自己又上当了。以为要出去吃饭,他才从床上下来,结果又不去。田野在旁边跟他解释,说是队里有人不去。
“那我们两个去啊。”
“晚一点去。”
笨笨的,田野。
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怎么就不能接收到他的小心思呢。
“饿着呢。”
“那家店开到三点呢。”
扮可怜,田野也不同情他。
“你捞面直接放着。”
“不能浪费啊。”
折中的建议还不被采纳。
“快快快。”
“你不早点起来,早点起来你让他去我们就去了。”
“哼哼。”
“哼哼什么哼哼。”
耍赖这招也不起作用。
李汭燦有点心烦意乱。好像被忽略了,我。
下棋心情会好点。和田野一起玩游戏会暂时忘记自己刚被放鸽子的事实,李汭燦只能这样强行安慰自己。
过了两个小时,田野开始喊饿。
“有点饿了,十点冲吗?”
“很饱。”
哼哼,终于轮到他驳斥的回合了吧。
但是田野听他那样子回答,转头就去问旁边的AD。
干嘛!干嘛忽略他。
好气好气好气。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李汭燦不想再聊吃饭的事了。只好漫不经心问其他人,“哎皎月点什么?”
田野开始不依不饶地喊饿,“什么时候吃饭啊,我真的饿了。”
其实他并不想说话,但嘴比心快,“不对劲了。”
田野见他搭话,顺势兴冲冲问他。
“饿了吗?”
“没有,一点都不饿。”
怎么可能不饿,虽然人已经气饱一半了。
田野很快又把他晾在一旁。
唉,没想到今晚不是吃饭,而是吃瘪。
“去吗,李汭燦?go!”
这已经是田野第三次把话题递给他。李汭燦想想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爽约。
“一点半。”
让他等那么久,那就小小惩罚一下,让田野也体会挨饿等人的感受。
“走啦~”
撒娇没用。
“最后一把,然后十二点去吃饭,怎么样?”
“一点半。”
怎么可能一点半。不过随口一说,想要拐弯抹角用这种方式让田野猜出他在生气。
气还没消呢。
田野转身对AD说,“十二点我们去,不管他。”
威胁也无济于事。反正吃瘪吃醋也能让人吃饱。
“带你一把上钻石好吧。”
“下播了。”
“还在线,不播也能玩啊。”
田野给他放的第一个台阶——缓兵之计。
“十二点再鸽我,我自己要去了。”
田野给他放的第二个台阶——欲擒故纵。
“怎么可能鸽啊。我是不可能鸽的人。”
他也是给两个台阶就下的人。
俱乐部一行人打车到了海底捞。落座时李汭燦微弱地叹了一口气。想和田野吃顿饭最后还是变成了集体聚餐。拿着手机无精打采地等汤底水开。第一轮放下去的食物滚熟后,田野往他碗里夹了两片肥牛和土豆片,“快快快,不是还饿着吗,再不吃就没了。”
那是在他们两个之间一点有别于其他人的亲昵。是田野表达愧疚的方式,也是他想要的慰藉。所以田野把头凑过来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原谅了几遍。
自从去年年底回到上海以后,由于队里来了新人,新的人际关系的建立似乎压缩了专属他和田野两个人的空间。比赛和训练稳步顺利。但平时休息的时候就会偶尔想起这件事,想起似乎很久没有和田野两个人单独出去活动。春节本来是难得的机会。因为疫情,大家都留在上海的基地。这是他在中国过的第一个春节。但集体活动安排得满当。
火锅一直吃到除夕的凌晨两点。回到基地,其他人陆陆续续回宿舍休息。田野扬言云顶之弈要在今晚上钻石,要李汭燦陪他一起下棋。两个人就在训练室打了整宿。打到田野熬不住,说刚好可以回去躺一两个小时然后起床收拾东西搬宿舍。头脑微微发胀,双眼疲惫,走出训练室的时候田野顺手把灯关掉。李汭燦站在一旁,就像过去很多个通宵的日子一样。李汭燦不太经常想起某些不好的回忆,但和田野在一起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翻涌出一些情绪,一些岁月流逝之后保存下来的珍贵情谊。踏着幽亮的清晨走回去,一楼大厅的灯常年开着,旧宿舍楼道里的感应灯也在他们的脚步声中骤然亮起。他们就是这样一路时而幽暗时而明亮地走过来,直到抵达。
接下去几天的活动仍然和大部队一起,吃饭、看电影、玩密室。假期结束,又开始进入紧张的赛训日程。常规赛一路连胜,直到首败给IG,后面又输掉两场。结果不算太坏,还是以常规赛第二进入季后赛,比起上个赛季已经好了很多。季后赛以3:0成功复仇TES后,大家都信心满满。没想到会接连以两个2:3憾负对手。连续输掉两个BO5之后,李汭燦以为从前那些晦涩艰辛的日子再度返来,从田野的眼神也读到同样的情绪。但只是因为失利相似,本质上2021年和前两年并不一样。回到基地之后,大家围在一起讲夏季赛目标,他便更加如此确定。
然后便是休赛期。运营部同事策划了密室活动。李汭燦和田野基本不玩恐怖类游戏。但大家都在配合运营的工作,没人拒绝。
游戏还没开始,田野就已经害怕。李汭燦嘴上说怕,其实心里早已做好既来之则安之的准备,况且还有其他人一起。春节期间玩过微恐密室,体验还行。一进入密室,情况又和他想得不同。密室最有趣的部分就在于找线索和解谜。但一个游戏积极主动的总是固定那么两三个,指挥几乎落在胆子最大的王一帆身上。大部分时间这个游戏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一方面是被随时出现的拿着道具的小丑吓得够呛,另一方面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一旁干扰他的田野。
密室光线虽然昏暗,但也足够他看到某个人。田野害怕得龟缩在别人身后,一会是到贤一会是明凯。李汭燦被这样子的田野搞得有点心烦意乱。但是看到他吓得一下子钻进自己的怀里,手足无措的样子,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然后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胳膊内侧,给他一两句安慰,让他平复心情。田野被吓得连连后退时,他就在身后,虽然很在意田野挂在别人身上的样子,但也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挡在身后,防止他撞到墙。
做单人任务的时候被小丑吓得不轻。回到队伍时仍然惊魂未定。用韩文讲一遍,然后又用中文讲一遍,觉得这一定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恐怖的东西。李汭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讲给谁听。只是觉得这个游戏有点无趣。一切都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但人被吓过一跳之后反倒放松一些。
游戏快要结束了,在会议室,田野说,以后再也不玩恐怖密室。
后来在成都参加线下活动,结束之后,他还是连哄带骗地把田野带去。因为玩不了恐怖的就只能玩解谜类密室。田野是从云南的家里过来的。成都的工作结束后,就想顺便去逛逛。他们以前来成都都是来打比赛,没有多余时间逗留。这次是休赛期,心情不一样。田野先是给他发了一条消息,看他没回复,又在群里问了一句,有没有人想出去逛一下。大家都只想在酒店休息,没有人要出去。只有李汭燦延迟地回了一句,去哪。两个人开始在群里讨论。看他们提到密室,炫君丢下一句,人菜瘾大,就没再说话。
李汭燦退出去私聊田野。经过他再三保证,好说歹说,田野才同意去密室。地点由田野敲定,兰桂坊的某先生密室。离下榻的酒店不远,而且连带着春熙路一带很繁华的商圈。密室结束后可以顺便去吃点好吃的。
这一家密室的布景比他们在上海的要精致。全程只需要找道具、拼接线索,一关接一关。游戏进度由他掌控,没有吓人的NPC,连田野也靠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活跃地做任务。不像前两次,或多或少有些狼狈。出来以后,两个人心情大好。去春熙路逛了一圈。田野提到去年(其实是年初)来成都参加全明星,都没有时间出去走走。
“不是教练嘛你,又不打比赛,干嘛不出去?”
“你又不在。”
那时他刚隔离结束,回基地还没待两天,田野就飞到成都了。
走到糕点店时,被门口的熊猫和麻将装饰吸引,和田野在门店处嘀咕了几句。
他看到门口橱柜摆放的麻将糕,“真的假的,能吃的吗?”
田野食指指到橱窗,摇头晃脑,“成都特产,网红麻将糕。”
麻将糕外形新奇有趣,田野兴致冲冲买了一份让他带回去,然后回了云南。
回到上海后,李汭燦把麻将糕带回自己宿舍。一开始放在宿舍的桌子。到贤看到了,便问他,“这是什么?”
“吃的,糕点之类的东西。”
“有点奇怪。”
“这是某个人给我的,不能和你分享了。”
“啊~有点可惜。”
后来他就把它放到床头的柜子里。每次看到就想,会不会放坏了。为了能储存久一点,他甚至连包装都不敢拆开。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终于按捺不住,微信上给田野发消息。
——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过几天吧
10号到
他盘算田野回上海的时间。每晚睡前看几眼,确定糕点没有腐坏。某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次成都的双人出行算延迟地实现了春节期间想和田野单独出去吃饭的愿望。思念迭出,必须承认,他确实在睹物思人。
田野终于回来。回基地的第一天还没想起,第二天晚上,在他提醒下,才想到自己在他那放了一盒麻将糕。
“你那个麻将放哪了?”
“放我宿舍了。”
“为什么不拿过来,一起吃啊,吃独食吗?好像还是我付的钱。”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吃独食。想吃独食就不会等你回来。但不想把糕点带到训练室,假装大方地和所有人分享。
“是我付的。”
“然后咧。”
“所以要给我吃啊。”
没有不给你吃。只是想两个人一起吃。
好巧不巧,田野回上海之后,嗓子开始不舒服。那晚,他邀请他去宿舍,田野看了一眼,说嗓子有点难受,暂时不想吃上火的东西。
“不会趁我病,自己偷偷吃吧?”
“怎么可能。”
麻将糕就又搁置了几天。李汭燦宽慰自己,这样也好,这样就能多留几天,毕竟是他们在成都约会的纪念品。
田野清汤寡水地喝了几天粥,嗓子渐渐好起来。晚上结束了rank,从训练室回宿舍休息前,先拐到他的房间。坐在床沿,和他讲起自己前两天去洗牙。
“拔牙痛不痛,李汭燦。”
“还行,打了麻药就还行。”
“前两天去洗牙,牙有点酸酸的。”
“坏掉了。”
“有可能要根管。”
“要每天刷牙。”
“有啊,我每天都刷。”
“吃完东西就要刷......”
“跟韩国人一样?”
“才能健康。”
“我是以前就坏了。”
“所以才更需要。”
“好不了了已经~”
“那你还吃吗?那个糕。”
“吃啊。”
“牙齿没问题吗?”
“平时不痛。”
李汭燦终于有机会拆开麻将糕。和田野一起倚着墙横躺在自己的床上。第一口下去,觉得有点粘牙。其实他不太喜欢吃这些东西,只是这份糕点比较特别。两个人每次吃一两块,陆陆续续吃了一个星期才吃完。
那些时候,到贤通常还在训练室打最后一两盘rank。他便获得了一些和田野单独相处的时间。
两个人开着空调,在被窝里躺下来,一盒糕点放在被子上面。
田野被此情此景逗笑,“幸亏你没跟明凯住一起,不然他就要骂我们了。”
明凯洁癖太严重,房间里的东西总是叠得整整齐齐,也不爱让他们进去。
两个人无所事事地聊天。聊在抖音上看到的小技巧或者下棋的新套路,聊田野放假在云南遇到的新鲜事,聊rank中碰到的猪队友、训练赛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聊到了失利的春季赛。彼此都沉默了一下。其实他们都想去冰岛,那个对他们而言遥远陌生但新奇的国度。
田野顿了顿,“夏季赛加油。”
李汭燦也是这么想,“要更努力了我们,拿更好的成绩。”
他们这么说,也这么做。
夏季赛和春季赛有点相似,也是一路连胜,然后输掉几场。但他们终于赢下好几年没赢过的IG。季后赛经历一些挫折,在败者组浮沉,最后在银龙杯重铸之际时隔四年再度捧杯。
他们还是去了冰岛。
原定在中国举行的全球总决赛,因为疫情临时改去冰岛。
两个人都很兴奋。今年的愿望似乎正在一个一个地实现。还差几步就能实现最后一个。
世界赛不总顺利。但还是有惊无险地打满三场BO5。每一个第五局,李汭燦都会想起夏季决赛,田野走到自己身旁说的那句,“还差一把”。
是的,还差一把。
他就是带着那样的心态去打第五局。
然后都赢下来了。
夺冠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握在手中。唯一和以前梦里不同的是,冰岛的场馆小,并且没有现场观众。少了一些声势浩大的欢呼和金色的彩带喷花。
好在,还是和田野一起夺冠了。
感谢很多人,也感谢田野和他一起坚持到现在。
当晚在冰岛以一顿潦草简略的火锅举行了庆功宴。
庆功宴结束以后,回到酒店房间。李汭燦坐在床边,看到桌子上摆着的FMVP奖杯。行程紧张,官方一早就买好了第二天飞回中国的票。小金在群里嘱咐他们收拾行李。他拍了张奖杯的照片,点开群聊,准备发送图片之前,担心别人会以为他在炫耀,心里觉得不妥。退出聊天界面,眼睛瞥到田野头像,行云流水地打开聊天框,给田野发了过去。田野回得快,给他发了一个表情。
——fmvp不会今晚要搂着奖杯睡觉吧
——🙃
——这奖杯怎么看起来有点塑料
——没有吧
😭
——我要过去看一下
——不给你看
🙈
田野没有立即回复,过了一会才发过来消息。
——快点,我现在就在门口
房门被敲响一下。
李汭燦打开门,让田野进去。
田野径自走到房间里面,“你东西收拾了没啊?”
“没呢。”
“不会回来就一直盯着奖杯看吧。”
田野拿起奖杯,在手里掂掂。顺势坐到床上。
“这奖杯是不是跟之前的不太一样。”
“不知道。”
因为往年那时候他通常已经休假,别人的总决赛也会关注,但总是在胜方预备推平对手基地前退出直播。从不看别人的捧杯画面和夺冠感言,也从来不知道别人的fmvp奖杯长什么样。
拖出行李箱,开始准备收拾东西。
田野把奖杯放回去,又退到床边,上半身躺在床上。
“回去是不是该请吃饭了?”
“可以啊。”
“吃什么都行吗李总?”
“你想吃什么?日料吗?”
“还没想好,到时再说。”
“那就回去再说吧。”
田野盯着天花板出神。李汭燦听不到田野的声音,回过头去看一眼。
“怎么又在发呆啊?”
“可惜明天就要回去了,都还没在冰岛好好玩一下。”
“以后可以自己来啊。”
“自己来吗?我肯定要找人陪我一起的。”
“找谁?”
“找......找明凯吧,他还没来过的。”
“明凯应该要和那个......那个她一起来吧。”
“哈哈,确实,我总不能那么不懂事。”
田野笑一笑,又停下来发呆。李汭燦看他不再说下去,继续收拾东西。
有那么几十秒的时间,田野像是不在房间里一样。
然后又突然伸出脚,戳了戳他的背。
“什么都要我说啊,FMVP不能陪一下吗,耍大牌是吧?”
李汭燦眼睛嘴巴同时笑,“什么啊~”,转过身继续说,“什么时候没有陪了?”
陪你去韩国拍摄,陪你在美国街头闲逛,陪你通宵下棋,陪你熬夜上分,陪你剪头发、逛街、看电影、玩密室、去便利店买东西,陪你搭过几次飞机、坐过几班高铁、乘过几趟巴士,陪你把上海的梧桐熬黄又染绿。
陪你,从我们的十八岁到二十三岁。
“陪你的,反正不止一次。”
反正不止一次。反正还有下一次。反正我们就是这样一起长大的。
一起去过那么多个国家和城市,中国、美国、韩国、冰岛,上海、北京、广州、深圳、珠海、长沙、成都、西安、武汉、台北、杭州、苏州、天津、青岛、大连、旧金山、芝加哥、首尔、釜山、雷克雅未克。一起经历一万经济二十滴血被翻盘、世界赛八强十六强、突破队史无缘季后赛,一起创造联赛连胜纪录、决赛让二追三、双人出场第一胜场第一、世界赛夺冠。一起因失败痛苦难眠,为胜利欢欣雀跃。一起辗转几个训练室,目睹几次新装潢。吃过一盒饭,睡过一张床。旧队友离去退役,连明凯也转型教练又复出。隔壁的蛇队很早就搬走,后来又迎来芙兰朵。小七生过几只猫咪,Nice也变黄变老。2018年永不缺席世界赛的绝响,三年后化作我们是冠军的怒吼。虹桥天地到正大广场地铁约50分钟,中国到冰岛直线距离是7777公里。上海的季风从马戏城拂过灵石路的宇宙电竞中心。
日头陈腐,又耀人眼目。
二十四岁估计也是这样——
山海共睹,悲喜同频。昨天如此,明日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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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句:修我戈矛,与君偕行。昨日如此,明日依然。
取自赛高在98(也是🦊)出场500场的文案
【多妹】性情中人
俗套老梗 都是编的 OOC
希望选手身体健康
田野是被一个陌生的闹钟叫醒的。
睡懵了的他还没反应过来,伸手顺着声源一通乱摸,直到看见陌生的手机界面才琢磨出点儿不对。
不对劲。手机不是自己的,床也不是自己的。
他起身坐起,发现自己不用找眼镜也能获取一片清晰的视野。
我好像真的见鬼了,他在心里狂叫,但咬着嘴唇没敢出声。
外面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起床的响动,田野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拉开一条缝,一个普通的四人宿舍,对面正好有个男生从床上爬下来,看见他还招呼了一声。
“感冒好点儿没,现在这情况不太妙啊,你多咳嗽两声我都怕把你拖去隔离。”
“啊…”田野没办法,只好把帘子也拉开...
俗套老梗 都是编的 OOC
希望选手身体健康
田野是被一个陌生的闹钟叫醒的。
睡懵了的他还没反应过来,伸手顺着声源一通乱摸,直到看见陌生的手机界面才琢磨出点儿不对。
不对劲。手机不是自己的,床也不是自己的。
他起身坐起,发现自己不用找眼镜也能获取一片清晰的视野。
我好像真的见鬼了,他在心里狂叫,但咬着嘴唇没敢出声。
外面陆陆续续传来其他人起床的响动,田野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拉开一条缝,一个普通的四人宿舍,对面正好有个男生从床上爬下来,看见他还招呼了一声。
“感冒好点儿没,现在这情况不太妙啊,你多咳嗽两声我都怕把你拖去隔离。”
“啊…”田野没办法,只好把帘子也拉开准备下床,一边胡乱应付着对床陌生室友的关心,“嗓子还有点痛。”
“那要不你别去了,”室友提议,“反正昨天给你交了三天的假条,你继续睡吧。”
田野佯装勉强,实则欣喜若狂地接受了他的建议,装着咳了两声又拉上了床帘。
睡是肯定睡不着了,他缩回被子里,摸出刚刚的那个手机,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才十一月下旬,夺冠还没过去太久,他记得他们所有人先是好好休息了一天,然后开始应付没完没了的拍摄、采访和聚餐,来自五湖四海的电话短信。
当然还有半夜冷清的街道,哈着冷气搓着手,跟那个臭屁中单蹲在路灯下分一听精酿。上挑的眉眼,通红的鼻尖,混杂着酒气和冷风的亲吻。
李汭燦回韩国,没和大部队一班飞机。自己决赛完就开始拉肚子,后来还因为发热改签了机票。再然后…想不起来了。
田野挠挠头,打开手机开始搜索自己的名字。新科冠军辅助诶,出了什么事总该有点消息吧,他也臭屁地想。
“S赛冠军辅助意外感染身亡”
不可能吧,他翻看了好几条微博,营销号发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下面一片粉丝的留言让他感觉…有点不妙。以为是张体验卡,结果好像是开到了个永久皮肤。
室友已经都走了,他连滚带爬地下床,裹了件外套开始在宿舍里乱翻。他发现自己“身亡”后不知怎的成了个大学生,皮相白净,还长了双挺好看的眼睛,眼窝深邃,眶骨清晰。不同于以前无辜的圆眼,倒是比二十几岁的自己看上去还成熟几分。
桌上扔着一张学生卡,上海A大的学生。非常不错的学校,田野自嘲地想,是自己吹牛都不一定敢吹的水平,刚上大一,才18岁。
18岁,那时候自己还是个跟在明凯后面装成熟的小屁孩,李汭燦也还是个可爱的小胖子。没来得及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的往昔岁月,眼睛已经快过脑子读出了卡片上后面的几个字。
“专业:机械工程”
田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口嗨过说下辈子一定好好读书,但这种上流院校的硬核专业还是有点超标了。毕竟虽然阴差阳错投了个新胎,可脑子还是那个原装的,如假包换。他又伸头去看柜子上的课本,在连续看完两本高等数学一本基础物理和一本机械制图课本(的标题)之后,田野往后一倒,瘫在椅背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有罪,法律会惩罚我,而不是让我来重点大学学机械。
神啊,你不如让我再死一次吧。
“诶,你真要退学去打电竞啊?”室友看着他收拾东西,“办个休学试一年也成啊,退学太冒险了吧。”
“真退了,”田野冲他点点头,“我已经拿到edg青训资格了。”
可不得拿到吗,他在心里疯狂吐槽,不退学就要考期末考试了,这我怎么可能考得过啊?这哥们儿估计是个三好学生,压根儿没打过游戏,电脑是个14寸的轻薄本,根本带不动英雄联盟,他不得已在校门外网吧包了张卡,每天睡到中午过去刷卡上机,紧赶慢赶一个多月冲了个国服前十,申了edg的青训。
“如果重新选择的话,不会打辅助了吧。”
填申请表的时候脑子里闪过这句话,早就忘了是哪次采访了,但还是记得摄像机后面有另一个人,拿着手机镜头对着自己,挑眼笑得眯成一条缝,颧骨也跟着上扬,像只吃到糖的狐狸。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在中单的位置上打了个勾。
中单。
这段时间他陆陆续续想起了赛后的事。
拉了几天肚子之后田野开始发烧,连带着全队一起天天测核酸,但也没测出什么结果。国外抗生素不好开,只能靠着之前不知道谁往箱子里塞的两盒退热冲剂缓解症状。头几天田野还被在酒店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他自己在里面从天亮睡到天黑,把外面的李汭燦急得不行,没一会儿就刷新一下核酸报告通知。连测了几天都是阴性,体温也降了点,李汭燦就拖着自己的箱子住了进来,顺势分享了这个单间的豪华大床。因为发热还有点反复,队里怕到时候田野上不了飞机,被一个人留在冰岛,索性把票都改晚了几天。李汭燦本来也想改签,但是没有合适的班机,再加上他的航班本来就比大家的晚,算下来统共就差个一两天,也就作罢。
李汭燦定了早上的票,凌晨就要出发。走的那天田野又有点低烧,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身边人下床他还往另一边滚了一滚,顺势捞过空出来的枕头搂进怀里,被人掖进被子里又按着亲了两口。田野那会儿清梦被扰,烦得不行,翻个身骂了句“脑残吧,快滚”,听到对方笑了一声,拖着箱子轻轻带上了门。
他留给李汭燦的最后一句话,是“脑残吧,快滚”。
田野不敢回看赛后的照片,不敢看上面李汭燦熠熠的眉眼,更不敢看跟自己相关的消息。他总觉得,只要他不去看,Meiko就还没有离开,他还是那个能和爱人并肩作战的大满贯辅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做一个所谓的“精英圈层”里一意孤行的异类。即使这个身份能给他带来稳定的工作,光明的前景,而不是一个别人口中离经叛道的“打游戏的”。
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得快点回去。因为骂了很喜欢的人脑残,然后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要是不回去怕是会被记恨一辈子;还怕要是回得太晚,有个韩国人一个人待在基地里会想家。
有天半夜,他从网吧出来,宿管的房间里没人,他蹲在门边等阿姨回来开门。冬天很冷,他把手缩在袖子盯着地砖发呆,鬼使神差地就打开了微信,往里面输入了李汭燦的手机号。跳出的联系人微信ID没有改,只是换了个纯灰色的头像。可能是全球的冷风都来自同一股寒流,刀一样的风刮在脸上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雷克雅未克路灯下那个裹着冰碴子的吻。他赌气般地按下屏幕上“添加”的选项,然后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胳膊中间。
好烦,是真的有点想他,但也是真的不太敢想他。
手机传来震动,“对方拒绝了你的好友申请”。
田野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红点,像被人用袋子蒙着挨了当头一棒,又气又痛又委屈,一肚子情绪没处可泄。凭什么拒绝我啊,凭什么大半夜不睡觉也不rank啊,加个好友都能秒拒,李汭燦你是傻逼吗,李汭燦是狗。他在心里接连不断地骂,靠着高强度的言语输出转移注意力。田野甚至不敢停,怕一停自己就会哭。
宿管阿姨这时回来了,边数落着“怎么天天都是你晚归”边给他开了门。他站起来,拍了拍蹲麻了的腿,往上拉了下口罩,垂着眼睛向阿姨道谢,然后走进了宿舍。
去基地报道的那天下午,青训的经理站在门口等他,大老远就跟他招手。青训往年都招些不怎么爱读书的小孩,确实是没收到过名校的学生,他的表一交,小规模在基地轰动了一把,上上下下都知道要来个高材生中单,ID还叫March。
经理领着他进门,开始一点点带他认识这里。自己在edg呆的时间比经理还长几个年头,自然是不用听他介绍。田野放了箱子,跟他在后面,心不在焉地附和,自己扭头开始打量几个月没见的基地。
门口的草又换了一盆,基地里没谁会照顾这些花花草草,没几个月就要送走一株不幸的植物。柜台后面还是藏着一大堆大家的快递,他以前老是买了东西忘记拿,攒着一堆丢在下面,每次被前台姐姐追着念叨,后来他把收件人全部写上了李汭燦的名字,看着那个人拆出不是自己的东西,一脸怨气地扔到他身上,但是下次还是照样抱着大包小包一看就不是自己的快递上楼,坐在凳子上慢慢拆。
经理带着他走到二楼楼梯口,指着走廊向他示意这是一队的训练室,但没打算往里走。他了然地点头,听懂了经理话里隐含的“这层不方便参观”的潜台词。既是不想为难人家,而且,田野放在口袋里的手抠住了掌心,他其实也没做好再见到老友的准备。
那个训练室里的人,每一个都是他生命中不可失去的伙伴,他相信自己在他们心中也能占有同样地位,不论以什么身份,朋友或是爱人。共同在屏幕前熬过的日日夜夜不会作伪,隔着河道也好,野区并肩也好,输也好,赢也好,麦克风里任意一字一句,吐露的都是真心。
但是他们已经失去Meiko了。
田野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每天都在逃避这个问题。脑子里一冒出他们的脸他就飞快地打开游戏,排队BP点符文,几个皮肤来来回回地切,一秒都不想让自己闲下来。现在他顶着另一个人的脸,站在他们几米开外,一墙之隔的楼梯角,田野甚至没有往那个方向迈一步的力气。
他朝经理笑了笑,转身向三楼走去,第二条腿还没抬起,就感觉被什么东西拖住了,有毛绒绒的东西在蹭他的脚踝。
小浣熊。
“猫是Scout接过来的…?”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自己的猫,田野一下没过脑子,直接问出了声。
“啊,对,”经理挠了挠头,没想到这个新来的青训生连这种事都能猜到,“这是我们辅助的猫,Scout坚持要把它带来基地养的。不过它…嗯,那之后不怎么亲人,也就偶尔往Scout那边蹭一蹭,很少见他主动靠近别人。”
“喵——”猫咪发出绵长的叫声,不仅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还抓着他的裤腿试图向上爬,田野无奈地看了一眼经理,坐在了楼梯上,把它往身上一托,像以前一样挠着它的背逗他。
也挺好,还是动物通灵,一下就认出了我,他熟练地薅着猫头,那么贵的猫粮没白买,不像某个畜生,大半夜的还秒拒我的微信好友申请。男人啊,不要也罢。
“诶,Scout你怎么出来了?”
“听见猫叫了,出来看看。”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其实是设想过的,设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场景,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彩排。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了的时候,他先是觉得鼻头猛的一酸,然后发现自己还是僵硬地像个稻草人,哪儿哪儿都不听使唤,就算再怎么拼命阻止自己,目光仍旧不受控制地往训练室门口看去。
那个“不要也罢的男人”,刚关了门往这边走。
救命啊,田野在心里呐喊,好想要他。
李汭燦瘦了好多。
赛前还稍微长了点肉的腰腹现在扁平一片,脸也瘦了一圈,削出锋利的下颌线,显得上挑的眼型更加凌厉。眼下有镜框挡不住的乌青,他本来皮肤就白,衬得两个黑眼圈更加明显,脸色看上去也不是太好。田野有点痛恨自己现在双眼1.0的视力,李汭燦越走越近,他能捕捉到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晰,只可惜这些细节勾起的都不是什么适合出现在当下场景的回忆。
他看得见李汭燦下唇中间干燥的死皮。田野其实才是他们两个中更爱咬嘴唇、撕嘴皮的那个,说也不听,李汭燦只好在接吻的时候找着他自己咬破的地方用力啃,留下可疑的伤口被队友起哄。气得田野买了两板唇膏,在某一次例行被中单快递平A的时候反手砸了回去,“拿着,我给狗买的。”
他看得见李汭燦歪了的左眼镜腿。搂着腰倒在床上的时候谁也没顾得上摘眼镜,亲到一半,李汭燦的眼镜掉下来砸在了田野脸上。他“啧”了一声,捡起眼镜随手往旁边一扔。于是顺理成章地在翻身的时候听到身下传来“咔”一声清脆的声响,肩胛骨下缘隐隐作痛,好像硌到了什么东西。但其实也不是很重要了,因为就算没戴眼镜,他也能看清身上人一下黑了的脸。“一幅眼镜嘛,过两天去配个新的,”田野看着他并没有好转的脸色,又讨好地补了一句,“一起换。”
他还看见李汭燦外套里面穿着自己的T恤,看见他额角新长的痘。
他不想再看了,但是就是没办法把眼神从他身上移开。
李汭燦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小浣熊从田野肩膀上爬下来,尾巴还勾着田野的脚踝,就抬爪去挠李汭燦的裤腿,把他往这边拽。
经理正好顺势介绍起来,“这是我们新收来的青训中单,那个ID叫March的名校生。巧了吗这不是,第一天来你俩就碰上了。”
田野自知躲不过,只好冲他露出一个尬笑,站起来指了指猫,“呃…它…是它拽着我不让我走的。”
李汭燦低头看着这只流氓猫,它现在都还蹭着田野的腿,无奈只好自己上手把它抱了起来,朝田野点了点头当作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肩头的猫咪又开始朝着田野叫,“喵——!!”
在经理和猫咪四只眼睛的热切注视之下,田野硬着头皮开口,“那,要不…我们加个微信?”
于是进入了尴尬的社交环节。经理在旁边热情地充当中间人,两位当事人则是麻木地掏出手机,机械地走着过场。扫码按下添加的瞬间田野突然意识到情况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收到了好友申请的李汭燦,看着出现在“新朋友”列表最上端,和上一个被拒的申请完全相同的头像、信息,发出了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他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田野,眼里带着疲惫,和其他田野看不懂的情绪。
李汭燦觉得自己终于还是疯了。他竟然在一个新来的青训生身上看见了田野的影子。
田野以前跟他说,中国人起名会尽量避开名人的名字,因为觉得名字太大了小孩压不住。田野还说,等他拿了S冠,就改个ID叫March,这样他既换了新名字,又还是M姓辅助。
李汭燦那时候中文还不利索,磕磕巴巴地跟他争,不是说不能用名人的名字吗!被田野疯狂嘲笑,你算什么名人啊。
听到来了个叫March的新人的时候,李汭燦脑子里没头没尾地蹦出了这段从前的对话。田野你这个骗子,不是说中国人不跟名人撞名字吗,游戏名字不算名字吗,identity就不是名字吗。你说要把ID改成March,说会跟我一直一起打下去,一起退役,一起养老,都是鬼话,是骗人的把戏,分明一句也没有实现。
他原本是生气的,呆头呆脑的青训生用了March这个ID,像是挑衅般地在夺走他和田野私密的过去。可真的见到March的那天,他坐在楼梯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太过悲伤,仅跟他四目相接的一眼,那种悲伤好像就要划破粘腻的空气把他吞没,心里的愤怒只这一瞬就消散得干干净净,转而被一种更混沌的失落填满。但不知为何,李汭燦竟从这种共鸣般的失落里品出了一点别的情绪,既似窥探,又像是天涯沦落人之间的互相吸引。
在两种抽象情绪的对冲之下,他的思绪有点游离。李汭燦索性带着这种微妙的情绪在经理面前堂而皇之地走神,偶尔给出一些礼节性地回应,直到看见了那个有一点点眼熟的头像。
噢,我好像有一天半夜拒绝了他。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李汭燦高低也算是个国际友人,没太觉察出问题,顺着想下去还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愧疚,一个千辛万苦从工作人员那里要来前辈微信的年轻选手深夜被拒而后落寞流泪的形象跃然纸上。
等到他抱着小浣熊回到训练室,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微妙情绪的缘由。
March真的太像Meiko了。
养过猫的都知道,猫屁股和尾巴是最敏感的地方,一碰就要炸毛。也就田野这个笨比,每次抱猫都要托着屁股往上抬。但小浣熊这只笨猫,也就由着田野这么瞎搞。他第一次见到除了田野以外的人用这么离谱的方法抱猫,也是第一次见到小浣熊这位祖宗让除了田野以外的人这么折磨自己。还有他的语气,神态,说话的时候喜欢把拇指扣在掌心里,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翻版田野。
脑子又开始不听使唤地播放他们的过往,和刚刚楼梯口的画面遥相呼应,久违的熟悉感震得他胸口发痛,几乎透不过气。他怕被人看穿自己脸上的落寞,低头趴在桌上,缓慢地调整呼吸。
怎么办啊田野,我又开始想你了。
李汭燦因为签证的问题,没和viper一起,而是一个人先回了韩国。雷克雅未克没有直飞首尔的航班,等他在卡着点在法兰克福机场晕头转向地倒完机,再经过长途飞行真正落地故乡时,距出发已经接近一天的时间。
入境韩国之后他才终于有空闲打开手机,看见的就是田野离开的消息。海关的人告诉他他过不去,国内的人告诉他他来不及。他带着行李站在机场,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甚至没有哭的力气。他没想到冰岛不仅给了他世界上最高的荣誉,还给了他生命中最突然的分离。他更没想到,“田野”和“冠军”竟然有一天会变成互斥的选择题。
休赛期的生活非常枯燥,吃饭rank睡觉,平平无奇。有天李汭燦鼠标坏了,上了楼准备找个新的。他们的外设不用自己操心,赞助商成套成套地往基地送,工作人员统一收在了一间房里。往常鼠标就放在门口的地方,所以他没开灯,想借着走廊的灯光直接拿完走人。但不知道是谁重新整理了东西,键盘被挪到了最外面,而他一路找到第三排柜子的背面,才看见了自己的鼠标。他蹲下来,正准备挑一个顺眼的,门外传来了两个人的谈话声。
其中一个是March。
李汭燦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本能地往柜子后面藏了藏,蹲在阴影里探出一点点头往门口瞄。
“你居然用的是这款键盘啊,不太新的款了,感觉用的人不多?”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好像是青训的打野。
“嗯。”March抬手去够上层的键盘,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诶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打野犹犹豫豫地开口,“March是Scout以前用过的ID吧,你叫这个是因为是Scout的粉丝吗?”
“因为叫March也还是M姓辅助啊…”他正凑近了专心看包装盒背后的参数,随口答到。
“啥玩意儿?”打野听到这个无厘头的回答,一头雾水。
“哦哦不是,不好意思刚刚在看型号,”March晃了晃手上的键盘,“找到了,就是这个,走吧。”
然后他顿了顿,说,“不过你说Scout啊,我确实、真的特别喜欢他。”
顺着尾音落下的还有一句轻飘飘的叹息。
他们走的时候打野顺手关上了门,室内一片漆黑。李汭燦背靠着柜子慢慢滑坐在地上,左手死死捏着鼠标的塑料外壳,坚硬的包装硌得他手心一片通红。他把头埋在膝盖间缓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刚刚March找键盘的那个柜子面前,打开手电筒。他感觉自己指尖虚软,根本使不上劲,全球总决赛都不会手抖的FMVP现在几乎握不住手机。
光打了过去。
雷蛇的猎魂光蛛。*
那天晚上李汭燦没有睡好。
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离开冰岛之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在飞机上辗转的时候睡不好,在韩国等着加急的中国签证的时候睡不好,入境中国隔离的时候睡不好,等终于出了隔离,回到熟悉的俱乐部,他更睡不好了。
他日复一日地做梦,然后从梦中惊醒。
他梦见漫天的极光,他和田野两个人在绿得出奇的天空下,街道向前延伸没有尽头。田野往前走,越走越快,他在后面追,怎么追也追不上,急得他开始说韩语,但田野还是头也不回。这时候他的手机开始响,他边跑边接电话,电话里有一个机械的女声反复重复一句话:“以腹泻为初始症状的全身多处爆发性感染,最终死于多器官衰竭”。
田野已经消失不见,留他一个人站在雷克雅未克的夜幕下,被一通电话反复屠杀。
但今天李汭燦暂时性地从这个电话中逃出来了,梦境今日版本更新,开拓了新的地图场景。
他在第一次见March的走廊,March站在高他半层的楼梯上,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了一点眼睛。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李汭燦就是觉得他好难过,特别难过。他沿着走廊往楼梯走,走廊上回荡着March说过的话。
“要不…我们加个微信?”
“Scout啊,我确实、真的特别喜欢他。”
“因为March也是M姓辅助啊。”
Meiko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你别走,我也留下来,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你是不是猪头啊哥哥?”
“脑残吧,快滚。”
李汭燦三两步跑上楼梯,他看见有眼泪顺着March的下巴滑落,伸手去抓March的肩膀,却被无形的幕隔开。李汭燦拼命用力敲击,他才像是刚听见一样,慢慢抬起头。
March抬起头,露出来的是Meiko的脸。
一阵骤然的失重的失重感把李汭燦从梦中唤醒,他拿过手机,早上5:34。
实打实要算,他可能也才睡着没多久。但是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刚刚梦里重叠的March和Meiko,想起下午最后那声很轻,但偏偏又很有冲击力的叹息。
觉是睡不着了,李汭燦无奈地从床上爬起来。这次回来之后,鉴于他肉眼可见的糟糕睡眠质量,俱乐部给他换了个单间。他一个人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零星的路灯,和既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的天。
李汭燦见过上海每个时段的夜。上海的夜空并不暗,不知道是因为气候还是因为光污染,一年四季,每天天黑后的每个时段往外望,看见的都是这种并不全黑,将亮又未亮的天。它总给人虚假的希望,好像下一秒天空中就会翻出黎明的颜色。但天明向来只会按点出现,不迟到也不缺席。
李汭燦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离开了房间。走到三楼的时候他本该继续向下,但想起昨天听说的青训训练赛状况不太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再下楼,转身往青训的训练室走去。
训练室的门没关全,里面只剩了March一个人。李汭燦从半掩的门缝里看见他窝在椅子上等排队,稍偏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感觉给他递个枕头下一秒就能直接睡过去。但进入游戏的音效一响,他又还是抬起了头,揉了揉眼睛,拿起了鼠标。
李汭燦在外面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门。
他轻轻地走向March,从后面趴在他的椅背上。
“玩什么?”假装不经意地开口,用的是最平常不过的语气。李汭燦一手勾着椅背,另一手绕过电竞椅上的颈枕,手掌轻轻放在March肩头。
“辛德拉吧。要练中单,不能再拿个辅助摆烂了,”空荡的训练室降低了他的防备心,再加上March是真的困得不行,讲话甚至还带点鼻音,他很顺手地拽着李汭燦的衣摆,“诶辛德拉打妖姬点什么啊?”
“点电啊,我教过你的。”李汭燦捏了捏他的肩膀,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没那么抖。
“我是真的感觉点电有问题啊…”March一边反驳一边老实点好符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推着李汭燦的手腕,把他的手挪到自己肩峰,偏头靠在他胳膊上,再把自己的手探过去和他相握。
握到一手心的汗。
他突然就醒了。
他现在不是田野,不是Meiko,不是那个该对着李汭燦做出这个动作的人。
要怪只能怪这动作太自然,肌肉记忆根本不保存在肌肉上,而是记在脑子里,刻在灵魂上,随他一起跨越了生死。但那些荣耀的、亲密的、平淡的、疯狂的,都不是属于March和Scout的过往。
March和Scout之间,该是白纸一张。
他触电一般把手甩开,慌乱地推开椅子站起来。
“你…我有话…”李汭燦刚开口就被打断。
“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不舒服,”March低着头,他扭开李汭燦伸过来的想再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在电竞椅上,又把椅子转过去对着屏幕,“游戏要开始了,帮我打完这局上个分吧。”
他不敢看李汭燦的眼睛,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田野从床上起来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自己真的能睡着,还能睡这么久。
“哥,你可算是起了。”室友看见他起床,像看见了救世主一样,赶紧走来他床边,“你怎么让Scout给你上分啊?他在你位置上坐了大半天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以为他终于要走了,结果吃完饭他又回来了,继续在你的位置上rank?”
“啊?”田野也懵了,他一个FMVP往青训一坐,让别人怎么打啊,“那…你们叫他走啊?”
“我们让他走?”室友简直想亲手拆开眼前这尊大佛的脑袋,“他说你叫他给你上分,然后就坐那儿打游戏,我们有本事让他走?”
“嘶……”田野倒吸一口凉气。每次睡个好觉,醒来面对的都是死亡现场,上次是生理性死亡,这次是社会性死亡。更离谱的是,田野感受着自己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也不知道哪次算假死,哪次算真死。
“好嘛,待会儿我就去找他。”田野内心激烈交战之后,终归还是松了口。这算是任何意义上的私人恩怨了,让李汭燦这么折磨他们确实不合适,“但让我先洗个澡。”
室友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磨磨蹭蹭地下床,磨磨蹭蹭地收拾洗漱用品,慢悠悠地朝浴室走去。他甚至还拿了护发素!
“你是想在浴室里躲一辈子吗!”室友气得朝他吼,换来田野一个胜利的手势。
洗完澡吹完头,换了套干净衣服,田野一个人去了edg的奖杯陈列室。
他硬生生是磨到了天黑。陈列室在办公区域这边,管理和运营人员早就下班了,整块区域都是一片昏暗。
但田野也没开灯,他太熟悉这个基地了。他的整个青春,他作为Meiko的整个人生都扎根于此,甚至当他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之后,几经纠结,他还是踏上了这同一条路。
进了陈列室,他沿着照片墙一一看过去。春冠、夏冠、德杯、亚运、MSI,去年的时候他是准备把这些都放下的。但其实还是舍不得,不是这些荣誉,是舍不得和他一起分享荣誉的人。哪怕是阴差阳错地到了已经一无所有现在,他也并不惋惜于失去这些成就,他只是怕他最宝贵的、以为坚不可摧的情感,在生死的鸿沟前出现罅隙。
还是想他,还是好想和他站在一起。田野伸手去触碰他们在冰岛夺冠的照片上李汭燦的脸,怎么真的可能一直瞒着你呢,我爱钻牛角尖,又胆小又心软,多跟你说两句话都觉得自己绷不住要哭。照片里的李汭燦笑得神采飞扬,田野却越看越难过,他已经不是以前和李汭燦在一起时候的那个堂堂正正的自己了,每过一天,他都感觉“Meiko”离自己又远了一点。
干嘛不早点来找我啊你这个韩国人,想到这里他鼻头有点发酸,越晚我越害怕,怕到早上都不敢直视你的目光。我费了这么大劲重新回到edg,现在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最后一个机会,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他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给李汭燦发送了“陈列室”三个字。
李汭燦站在陈列室门前。他刚刚一路从青训冲过来,气还没喘匀,想平复一下呼吸,但越平越乱。脑子也混沌一片,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理不清头绪,更找不到出口。他索性放弃了思考,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房间的顶灯没开,March站在暗处,只有柜子里的角灯打在奖杯上的反光,把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几块,和后面墙上巨大的捧杯照片里Meiko明亮的笑脸相叠又错开。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向门口,和李汭燦四目相对。
李汭燦这次没有躲开他的眼睛。March目光里的痛苦过于真切,太能共情,通红的眼眶像块烧红了的炭,烫得李汭燦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自己眼睛也有点湿润。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March的声音在抖,带了点委屈的哭腔低吼出声,“快点说啊?你是哑巴不能说话吗?”
李汭燦的眼泪掉下来了。
在仁川国际机场收到死亡消息的时候他没有哭。入境隔离的时候收到工作人员送来的作为“田野的遗物”的自己的冠军戒指的时候,他没有哭。回到edg替田野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也没有哭。但是刚刚听见那句压抑了许久的、熟悉的责问的时候,他没来由地就哭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哑着嗓子开口:“我爱你。”
田野睁眼的时候李汭燦还没睡醒,胳膊从背后绕过来搭在腰上,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像是被抽了真空的鸡爪,被子就是包裹他们的真空袋。
昨天晚上场面实在太过混乱。李汭燦杀进陈列室抱着他哭到气都喘不上来,田野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一半是自己哭的,另一半是被抱太紧勒的。等两个人情绪都收敛了一点,可以开始互相嘲笑对方红肿的眼睛之后,他们从消防楼梯溜回了楼上李汭燦的宿舍。
被抵在宿舍门后的时候田野抓住了李汭燦的手,“别开灯。”
不想开灯。不想让你看见我不一样的脸。要是看不见,是不是就可以骗自己说还是和从前一样。
“没事的,田野。”李汭燦轻轻地回握他的手,一声一声地叫他的名字,“田野。田野。”
“别怕,我认出你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隔多久多远,只要你来找我,我都会认出你。”
“来找我,都告诉我,别躲着我,也别留我一个人。”
“没关系的,让我看看你。”
田野被他几句话说得眼眶又有点湿,呜咽着点了点头,手覆在李汭燦的手上,按下了电灯开关。
骤然亮起的白光让他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睛。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他的手被人轻轻移开,温热的吻落在眼皮上。
就算告诉他自己刚洗过澡,李汭燦也还是非要他一起,拗不过他的田野半推半就地也进了浴室。
不想被弄湿头发,田野站得离莲蓬头远了点。李汭燦像块小熊软糖一样挂在他身上,指使田野帮他洗头。田野简直想把他的头拧下来,但是看他用刚哭过的眼睛巴巴地看着自己,又确实是没辙,只好泄愤似的把他推开了点,挤了洗发水帮他一下一下地揉。
“你的手不暖和。”李汭燦冷不丁地开口。
“帮你洗头你还挑三拣四,”田野用了点力挠了一下他的头,“李少爷,再嫌弃我可不伺候了啊。”
“不是,我是…”李汭燦好像又退回了那个中文不好的小胖子,磕磕巴巴半天不知道怎么说话,最后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我想你身体好一点。”
田野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半天接不上话,沉默了一会儿,他取下莲蓬头,帮李汭燦冲洗头发上的泡沫。
热水贴着头皮流过,李汭燦闭着眼睛,感受田野的手顺着水流移动。
“对不起。”田野闷闷地说,“以后我好好吃饭,吃健康一点,跟你一起锻炼,跑步健身打球怎样都行。不会…不会再随便生病了。”
李汭燦接过田野手中的莲蓬头挂回墙上,把他拽进热水下抱住,实打实地肌肤相贴。头发还是湿了,吐在后颈处温热的呼吸和浇在身上的热水,不知道哪个更烫一点。
水汽氤氲中,李汭燦抓住田野的手,“那不如…现在就来锻炼一下。”
最后还是没有做完全套。出了浴室,李汭燦搂着田野的腰推着他摔进床上,拧开了床头暖黄色的台灯。他压在田野身上,胳膊撑起身子,直直地盯着田野看。
“眼睛,好看。”李汭燦伸手去描摹他的眼眶,眉弓在眼窝边缘投下一圈阴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戴着口罩,只看见了你的眼睛,觉得你特别难过。当时我也…我也很难过。我觉得你的难过好像和我的一样,但我又不确定,我以为没有人会跟我一样难过了。啊…我说不清,但就是感觉你身上有很奇妙的吸引力,让我想多看看你,然后才会认出你。”
这确实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扇形的眼皮勾出一个轻微上扬的弧度,瞳孔不是死寂的黑色,而是带点暖调的棕。不同于前几次满溢的痛苦,现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天然的生命力和清澈的爱。
田野也有样学样,摘掉了李汭燦的眼镜,手贴上他的脸,拇指轻轻抚过还有点红的眼角,又移向眼下的乌青。
“现在不难过了,晚上好好睡一觉吧。”
李汭燦偏头亲了亲他的掌心,“陪我。”
田野关了灯,把他拽进被子里,在他嘴角亲了一口,“陪你陪你,快睡。”
这时身后传来了动静,箍在身上的胳膊终于松了松。
“醒了?”田野总算是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他拍拍还放在自己身上的胳膊,“醒了就放我起来吧,我还要去青训。”
话音还没落,就感觉自己肩膀上被咬了一口。田野倒吸一口冷气,转身去看那个咬了自己的狗东西。
“没事,昨天经理被我引来了,我跟他说了会让你去一队试训,你不用去青训了。”李汭燦丝毫不愧疚,抱着他不肯放他走,“再睡一会儿也没事。”
在他的提醒之下想起了昨天的社死场景,田野抓着李汭燦的上身疯狂摇晃:“我靠你干了什么啊啊啊!”
李汭燦脸上的笑意不能再明显,“你不是让我帮你上分吗?”
“你有病啊!我让你上你就真坐在那里一直打?”田野去床头柜找他的手机,划掉一长串微信消息,把自己的手机怼到他眼前,“而且不是说上分吗?我分呢?我怎么看还掉分了呢世一中?”
“哎呀,在想事情,没认真打。”
“想什么事情要糟蹋我的分啊!”
“想你。”李汭燦碰了碰田野的鼻尖,“边rank边想你,想到你在我身边呆了这么多天,手抖得都握不住鼠标。还在想要把你带回一队,绑也要绑回去,你要跟我一起,你答应过我的。”
田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真的要躺在床上讨论这个问题吗…”
“在哪都可以,”李汭燦嘴上很宽容,但在被子底下把腿跨在田野身上,把他往自己这边又拽了拽,“反正你要回一队。”
“可是…”
李汭燦像是看穿了他的犹豫,“你不想的话,不用告诉他们你是谁也没关系。March也好Meiko也好,都是你。只要是你就一定可以,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辅助。”
“我是世界上最好的中单,我们天生一对。”
田野突然栖身向前,咬住了李汭燦的嘴唇,在他吃痛张嘴的时候吻了过去。
相比起昨夜两人像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的架势,白天理智回笼后的吻清淡了许多,颇带了几分虔诚的意味。田野试探性地把舌头递送进他齿间,李汭燦一只手贴上田野的腰椎,另一只手轻轻捧住他半边脸,用牙齿蹭了蹭田野的唇珠,安静地接受这个亲吻,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失而复得的爱人。
太久没试过这种带着铺天盖地的爱意的吻,松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脸红。李汭燦意犹未尽地在下巴上又亲了一口,被田野点了点鼻尖推开。田野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他的脸,额角、眼眶、鼻翼、人中、嘴唇,自己张嘴想说什么,但先笑了出来。
“哎呀,好久没说这种话了,我有点紧张。”
“我说要把ID改成March,说要和你一起打下去,一起退役一起养老,我记得的,我都记得。”
说是造化弄人也好,缘数已尽也罢,我都不听。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要做出同样的选择,我可以向无论哪个神明起誓,你会是我唯一的爱人,是我重来几次都不改的决定。
“但是现在可能没办法一起退役了,你会怪我吗?”
“我会怪你,”李汭燦笑得一脸得意,“所以你今天就要去试训,然后收拾东西来一队。”
“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啊!”田野抓狂,气得踢了他一脚,“一队一队一队!好不容易跟你讲点正经的!”
“我说的才是正经事吧,反正你要回来了我才安心。”
“不过要是我回去了,他们早晚会认出我的吧。”田野盘算着,“虽然天天骂他们笨比,但是笨到这种程度上就有点过分了。”
“jiejie到时候肯定会哭,”李汭燦悠悠地补充,“他会揪着你胸口的衣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少看点韩剧行不行啊。”脑补出一只长颈鹿抱着自己哭的场景,惹得田野一阵恶寒。
“我是韩国人,我凭什么不能看韩剧啊。我还要回韩国买一堆CD带回队里,用复盘的大屏幕公放。”
“那你去韩国吧!真别回来了,别让我看到你。”田野推了推他的手臂,“松手了猪头。不跑了,让我起来刷牙,你去想办法给我安排试训,不管你怎么搞,今天我就要进一队,懂?”
“好。”李汭燦答应他,“一定。”
他们各自起床,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Meiko同款键盘,参考自B站:BV1WQ4y1m7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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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喜欢 下次再见:D
没有番外噢 不会真的有人想看长颈鹿痛哭流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