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一轮】父辈的葬礼
Summary:我爸的秘密,和那件黑西服一道烧成了灰。 ...
Summary:我爸的秘密,和那件黑西服一道烧成了灰。
预警:现背、死亡情节、道德含量低、全是假的
推荐BGM:《地尽头》
C1
我管我爸叫老头。
原因无他。打我记事起,我爸已是一头灰发,说是美发半永久项目。日久生疑,逐渐瞒不过我,一再追问,终于被我叔当面无情拆穿:你爹那是搞喜剧节目累出来的——
我爸后来跑通告,期间多次尝试染黑,奈何染了又长,长了又补。循环往复,实在伤头皮,头发掉得厉害,尴尬期活像奶牛猫。
我说老头,别染了,这样就挺帅。
他笑没了眼,爱惜地捋了捋刘海,小幅度甩了一下:你闫叔也这么说。
那抹银色挂不住,又因重力淌下来。
此后果真没再染。
闫佩伦比我爸小三岁,他儿子比我小两岁。
有时我实在羡慕三岁的年龄差,好抹杀我和他儿子在校内交锋的所有可能。不巧,偏偏是两岁。足够他一路尾随着我,在他最无忧无虑的新生见证我的痛苦不堪。
冬日,淫雪不断。初三赶上校舍搬迁,钢筋混泥土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腐烂。在他一脚踹翻我三小时雪人大作,被我一脚踹翻后,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校长室见到他爹。
他是从片场赶过来的,脸上妆还没卸,头上热气升腾。看到是我,哎呀一声,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手,转着圈看我伤哪了。我努努嘴,本意是看看你儿子伤哪了吧,他却会错了意,随即摁着儿子的头给我赔罪——后者龇牙咧嘴,不知是疼的还是不服。两张相像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我毫不在意,想到他裹着羽绒服同我的雪人一般轰然倒塌的样子,怎么看也不是我吃亏。
闫佩伦又亲昵地抓我爸的胳膊,反倒是我爸手足无措了起来。他盯着那孩子那张跟他爹九分形似十分神似的脸,以及新鲜的眼下淤青,仿佛皮下的幼芽要破土而出。
我送他去趟医院。我爸说。
别管他,自己作的。闫佩伦怒气冲冲,又软声道,小孩儿好得快,一会让他妈带去看看。
我爸有点难堪:那、那你赶快回片场吧,别耽搁了。欲挣脱桎梏,却被抓得更紧。闫佩伦眨巴着眼:我跟剧组请假了,好不容易才批准的。
你必须陪我,老张。他说。我猜想是陪,但也或许是赔。
闫佩伦挨着我爸坐,他儿子想远离我,试图挤进那条小小的缝隙。无果,忿忿地挪着凳子,发出不悦的闷响。我给他倒了杯可乐,他小声哼唧出一个谢谢,再也不看我。
三两杯冰啤下肚,他爸隔着蒸气端详我,目光游移虚浮。
长这么大了啊。他感叹道,真俊,像你爸年轻的时候。
我来了兴致:他年轻时啥样?
闫佩伦摇头晃脑:那可就有的说了,我知道他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这个不让说?
他又问我有没有看过他和我爸的节目,其实是看过的,但我摇了摇头,因为我爸紧张得快背过气去。闫佩伦说你这孩子,啥也不好奇,光搞学习去了。又嘀嘀咕咕搞学习好啊。他在相册里细细地翻,给我看那些个我已经看过很多遍的录像。他说,节目结束后,我好几年没看回放,尤其是自己的,生怕看了又惦记。
录像放到他们组合的三年回顾,他突然笑了,喉咙里混着杂音,像是第一次看。
我那个时候很爱你爸爸啊。他说。
我爸没让他说下去。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爸顿了顿,又试探着补了句——大家。
十分,十分拙劣。我在心底暗忖。
自我爸决定转幕后已有小两三年,原因现实到令人唏嘘。喜剧演员实在不是什么稳定的工作,更何况我爸要独自养活我——今年是他和我妈和平离婚第四年。每逢假期,我坐高铁回去找我妈腻歪上一阵,大多数时间跟着我爸在北京读书。他开了街舞工作室,大多数时候在各种剧场和节目后台来回跑,改本子,协商事宜,得了闲也亲自教popping。我听说闫佩伦和我爸那时吵了场大的,没有人率先求和,于是开始了漫长又彻骨的冷战——他们以前从来不吵架,这是我找到十几年前我爸上节目的资源反复咀嚼才捕捉到的信息。
挺好的。闫佩伦没有觉察,或者说,他自愿钻进我爸死了羊才补好的牢里:原来演话剧的接着演话剧,搞自媒体的接着搞自媒体,讲脱口秀的接着讲脱口秀,讲相声的回去讲相声——一切照旧呗,有几个在内娱混得不错,当综艺咖去了,也有几个不干了,该干嘛干嘛去,也凑合。话说回来,吕严和土豆那个本子差不多成了,叫咱们几个线下再碰一下,看看能不能整点东西出来——
你呢?我爸问。
闫佩伦愣了一下,干笑了两声,以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缓慢地坍塌下去,像那座旧校舍:我啊,我就偶尔接一两个电影、电视剧呗,给缝个缝。
他没有说谎,我十分确定。但有些即将要脱口而出的东西,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尖锐地造成二次创伤。我爸一定看出来了,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卓行。闫佩伦的声音细若蚊蚋。
四五岁的时候,我曾在百度搜索我爸的姓名,把他的曾用名颠三倒四地喊,我爸不制止,只是宠溺地笑。但他说,不要教别人这么叫他。换了别人,他会不高兴的。
我爸彻底否认这个名字,也全盘否定了他的过去。摸爬滚打和磕碰让他从刺猬逐渐变成一个可拿捏的软柿子,我难以明辨我爸是否成熟,生涩或者腐烂。
卓行啊。
闫佩伦显然不在别人的范畴。他按着我爸的大腿,像某种受伤的动物,似在安抚、似在乞求、似在阻挠,阻挠一些比洪水野兽还要凶险的东西奔涌而来。
我感到一阵恶寒。
趁着那些东西还没撕碎我的喉管,变成秽物从我的喉头呕出,我逃也一般离开了这样的场合。十三岁的冤家紧随其后,不知是因为纯粹的好奇还是被父辈驱赶。他有跟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眼下由青转为染着黄的乌紫色,类腐殖质,我敢确信某种极度危险的东西要从这样的眼睛里绽放。上次见到他还像个小土豆,三年间抽枝拔节,已比我高上一掌的宽度。街上放起烟花,我们在逃命,他的手牵着我的,因为紧张和激动抓得很紧——就像我刚才无意间撞破的,他们在桌下抓紧的手一样。
C1.5
写到这里,我终于意识到对长辈直呼其名实在算不上礼貌。
然而事实上,称呼一直是历史遗留问题。距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三年有余,我爸让我喊闫叔,而闫佩伦偷摸塞给我五百块,让我喊哥,听着年轻。收人钱财,不得不替人考虑。我认真地劝告他,这样我爸就占你便宜了。他哈哈一笑:你爸可没少占我便宜。他看着我,用那种父爱泛滥的眼神,几乎要洞察我,但好奇怪,这并不令人作呕。
叫我干爹吧。他最后说,别跟你爸讲喔。
我反叛的速度很快,因为他给得不够多。我爸罕见地笑起来,竟有不符合年纪的,少男怀春般的腼腆羞赧。
他默许了这个称呼。
时至今日,不得不承认,我糟糕的性格使我难开金口。我们三个各怀鬼胎,这成为一个秘密。
显然,我没解决好这个历史遗留问题。那我们还是照旧——
这是一个插曲。总而言之,新年将至。
C2
是他儿子先给我打的电话。
彼时我在伦敦读大三,忙得焦头烂额。他的微信是我爸推来的,也是从我爸那听说,他走体育特长生留在上海。我清楚他不是学习的料,也庆幸终于甩开他。
喂——我先开口,想寒暄几句,久闻他花边新闻缠身,怎想起找我这大洋彼岸的倒霉留子。有点事想找你。他打断我。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空出手来敲键盘:你说。
我爸病了。
我顿了顿,把手机重新握在手上:要紧吗?
他开始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讲,他爸说是小病,在医院住着,有我爸陪,让他不用操心。他得了空杀去医院,才知事态已严重至此。
我一个人搞不定。他第一次这样说,姐,求你了。
见面的时候,病房里摆了太多捧花。窗内窗外都是春天。闫佩伦从簇拥中探出头来,乐呵呵招呼我过来。他刚结束化疗不久,头发剃光,只戴一顶松垮的毛线帽,像衰败的花一样苍白。变得好瘦,病号服像一口扎紧的布袋,把他囚在里面。
这帮喜剧演员混得真不咋样,一个个都没活,串门还哭丧着脸。你蒋易叔叔刚走,贝希阿姨刚来。他对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两捧,看起来最新鲜。尹贝希冲我点点头。我爸走进来,两手湿漉漉,把那花拿远些,打开窗通风,默不作声地一圈圈削苹果。我夺过来接着削,我爸才抬头看我,眼眶是红的,一如过去默许了我所有的莽撞一般,默许了我的突然造访。
医生说治疗情况很好,不用几周就能出院了。铁男于奥说给你写了本子,等你好了去巡演,男主角哈。我爸把这么长一段台词说完,像是说给自己听,翻出夫妻俩录的视频给他看,他眯着眼睛看完,要跳下床打我爸,刚撑起一点又倒在枕头里。我爸很不值钱地靠过去给他打,说你别乱动,不是我说的,医生说的。
不趁我好着投资我!闫佩伦的手抬起来,轻轻落在我爸的手背上。
我爸浑身抖了一下,没有动作。
主任医生来查房,听完病情汇报,测量生命体征。恢复得不错啊,闫先生。她笑盈盈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你俩呢。刚才不小心在外面听到了,到那时候我再忙也要去支持。
闫佩伦笑着点头,我爸搭腔,那我让铁男哥再给加个医生角色。
尹贝希也跟着闹:那我去求铁男哥让我演。
医生呀了一声,说一言为定。又嘱咐了了几句,带着实习生轰轰烈烈地离开了病房。又安静下来,除了他费力的呼吸声。空间像被抽至真空。我爸的鞋哒哒地点地,酝酿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
我一定会去看的,闫叔。我指着门外哭红脸的大个,我和他都会去看的,每一场都看。
他直挺挺地走进来,愣愣地看着我,我踩他一脚,他又开始哭。
别哭了。闫佩伦刮了刮他的鼻子,我会努力活到那时候的。
说罢,他慢慢跼成一团:我眯一会,你们也各干各的去吧。
我爸轻车熟路地收拾靠枕,掖好被单,起身送客,尹贝希和他儿子不舍地往里看了好几眼。
我踟蹰着说,老头,别硬撑啊。我爸站在门前,良久地注视着我,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C3
他的葬礼上,我爸穿了那件黑西服。
尽管我没有对它产生多大的好奇心,我爸一直把衣橱看得很严。听我妈说,不知怎么的,他虽逢人就提这西服的来路,却坚持没在婚礼上穿。我出生后,更是鲜少提及或展示。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穿上,甚至主动让我摸一摸。我的手触及裁剪过的地方,合身得浑然天成,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现在想来,在那个雪夜,他不适的脸色与倾塌的身体早让这个结局有迹可循。可惜他演技高超,而我太过愚钝。某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夜晚,他感到全身乏力,头晕目眩。病房里警铃大作,被推进急救室,推进ICU,又推进太平间。
我爸说:他瞪着眼睛,声音那么小,对我说,我想回额尔古纳。
我想回家,想妈妈。
我想起一些早不应属于我的记忆,我爸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重重划过,额、尔、古、纳,我牙牙学语:饿、饿、古——我爸开怀大笑,他说,那里有好多草,好多牛,好多羊。我也咯咯笑,要、要。直到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把我接过去,声音突然变得失真、模糊不清。
——大草原,是叔叔的家。
我爸没有哭,像是情绪被杀死了。他的嘴巴一张一阖,我对抗着激烈的耳鸣,倏而万物沉寂,我终于听清我爸反复的喃喃自语。
——下一轮见。
我跪在棺木面前,和我在伦敦出生的爱人一起。她用蹩脚的中文小心地询问我礼数,我说,你看着我学。
要好好的。我想起我爸那张欲言又止的脸,他拍了拍她的肩,又拍了拍我的背。对我们说,也像对自己说。
我重重地伏下去。
C4
我爸活到89岁,寿终正寝,在一个雨夜断了气。我匆匆从北京赶回河南,替他操办后事。他生前要求一切从简,只说要和那黑西服一块烧了去。我按遗嘱一一照办,末了将骨灰葬于额尔古纳河畔——这不是他的要求,但我想,他应该是满意的。亲朋好友都说羡慕老张,女儿聪慧孝顺,事业风生水起,知心好友济济一堂。
自我干爹走后,我爸搬回河南老家。养花养鸟,又捡了只狗。他闲暇时间爬山,几近登顶时突然头晕目眩,黑色的一团不知从哪冲出,大声吠叫,才唤来好心人救助。那狗小小一只,通体黑色,唯眼角一个小白点,活蹦乱跳,亲我爸得很。我爸把他带回家,痴痴地盯着看,无端淌出一行泪来。
我问他是否要去一次额尔古纳,他拒绝了数年,终于松了口,葬礼在他面朝晴空、几乎要融进草原后的整一个月。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那个春天,他在用冰水和泪水浸洗苹果的时候,我干爹死死抓住我的手,从喉咙里沉闷地吐息,胸口像来到陆地的鱼一样急促起伏。
他说,我其实——好恨你爸。
走在额尔古纳河畔,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fin
*大家多多评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