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及岩]小小恋歌
推荐BGM:Mongol800 - <小さな恋のうた>
“怎么办。”
这是个陈述式的问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还有不到两周”“想不出来我们该做点啥”“青叶城西分析官今天份的营业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你们”,来自松川。
“怎么办?”
这是个强加个人意见的问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都说了让沟口酱和入畑森赛跳恋dance绝对大火为什么就是没人信我”“我不会挨打的到时候就说是及川的主意不就好了”,来自花卷。
“怎么办!”
这是个预备开始发火的问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松川你给我睁开眼睛不许装睡逃避问题赶紧想!”“花卷你不要什么事都往及川头上栽......
推荐BGM:Mongol800 - <小さな恋のうた>
“怎么办。”
这是个陈述式的问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还有不到两周”“想不出来我们该做点啥”“青叶城西分析官今天份的营业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你们”,来自松川。
“怎么办?”
这是个强加个人意见的问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都说了让沟口酱和入畑森赛跳恋dance绝对大火为什么就是没人信我”“我不会挨打的到时候就说是及川的主意不就好了”,来自花卷。
“怎么办!”
这是个预备开始发火的问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松川你给我睁开眼睛不许装睡逃避问题赶紧想!”“花卷你不要什么事都往及川头上栽他也不是无恶不作!”,来自岩泉。
青叶城西的学园祭鼓励在校师生尽情参与,当然这些“鼓励”中也含带一些学院潜规则和灰色压迫力,互助互利的现象在这个社会并不罕见,比如排球部为了得到学院剧团的专业应援,就果断将自家队长无情出借,期限不定,毫无选择,及川彻在校不到三年,出演过王子、魔王和睡美人,群众反响高涨,周边卖得飞起,导致剧团今年也早早将人扣在排练室,让叱咤球场的堂堂主将叫岩岩不应、叫卷卷不灵,老老实实给他们扮公主。
头几天及川把剧本拿到排球部休息室给友人们传阅,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就被赶来的剧团后辈前后左右四个人硬生生拖走,三人无言,原地目送友人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马上回到休息室窝着。
拿了剧本速读头三页剧情简介后岩泉展示个人拿手的颜艺,没等那两人接过,他便开口,
“别浪费时间了我直接给你们讲,是辛德瑞拉的剧情。”
花卷吃惊,“不是吧,剧团能找到44码的水晶鞋?”
“水晶鞋是次要。”
松川也开始皱眉,“水晶鞋怎么次要了,我们童年了解到的是同一款辛德瑞拉吗?”
“听我讲,”岩泉摇摇头,“剧情是这样的,辛德瑞拉不堪继父和哥哥的压迫——”
“好家伙还是性转版。”
“——不堪压迫而决斗,打败他们后获得自由,来到王都,看到国王下发的比武告贴……”
“等等,中间是不是略过什么重要的情节,我期待的仙女教母和南瓜马车呢?”
“南瓜马车没有,有南瓜战车,仙女教母这里是白巫师教父,给辛德瑞拉送来一柄敌击剑……”
“剧团就等着舞台剧这边一演完那边同时收到迪O尼和华O纳的律师函吧!”
“岩泉你接着说,照这样的发展,我很好奇公主王子该怎么办。”
“噢,辛德瑞拉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和国王唯一继承人1V1决斗,大获全胜后获得王子的敬佩,主动退位让贤,就这样辛德瑞拉当上了国王。”
“…………啊?”
“有没有编剧署名,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大聪明写的剧本,我们青叶城西竟还有这样的人才。”
“这种剧情及川都答应出演?他是不是当大王有瘾啊?”
“没办法,谁让他已经被卖给剧团做长工了,他发球喝彩的音量,取决于他排练话剧的卖力程度,这么一想,是不是非常合理。”
“别说及川了,”松川挥挥手,“人家至少在学园祭有正经演出机会,我们怎么办,排球部怎么办,队长不在,你这个王牌得全权负责吧。”
话还没说完就眼看着岩泉双手捂脸,整个人塌在桌面上,从指缝间漏出绝望的声音,
“我不知道,花卷你说。”
“让——”
“不许说让入畑先生跳恋dance这种话,我还想顺利活到毕业。”
“那让矢巾和京谷跳,或者小国见和金田一,我想看。”
“跳什么啊?”
“恋dance。”
岩泉开始捏鼻梁,“是多喜欢恋dance……怎么,你是新垣结衣的饭吗?”
花卷摇头,“不是我type。”
松川立刻接话,“那你喜欢星野源?”
“……醒醒,还以为认识这么久你们对我的喜好很了解呢,再次声明一下,本人喜欢色气成熟的长相。”
岩泉:“别乱扯,说正题,看下已经报备的社团都做了什么,我们还要避开这些——看看有掰手腕擂台吗?”
花卷:“岩泉,你什么时候才能从昭和时代回归到眼下,你才17岁啊。”
松川:“恐怖屋今年我都没参与,全为了你们。”
花卷:“那真的要替全青叶城西人谢谢了,这两年你参与布置的恐怖屋吓晕多少人知道吗?听说误入的教导主任都被吓得脸色发白。”
松川:“不愧是我。”
岩泉:“可恶啊,篮球部那群小子,竟然抢先申请了女仆咖啡!”
花卷:“他们就是看足球社去年办女仆咖啡大火才做的!跟风狗!”
岩泉:“对友部要善良一点,花卷。”
松川:“之前篮球部的家伙还欺负过卷呢,是吧?说你是最弱主攻。”
花卷:“我懒得理他——岩泉?岩泉!你要干什么去?放下你的袖子!别挽它们我看着害怕!”
岩泉:“你跟我走,告诉我,是谁,哪个班上的,敢这么说你?”
花卷:“那个混蛋是我小学同学和我开玩笑呢,已经被松吓哭过一次了……松川一静!我拦不住岩泉你就看着是吗!搭把手啊!”
松川:“岩泉,对友部善良一点。”
岩泉:“咳,女仆咖啡是搞不成了,还有什么可以考虑?”
花卷:“说真的,就算我们可以申请女仆咖啡,你们俩愿意当女仆?”
松川:“不是还有你吗?”
岩泉:“不是还有你吗?”
花卷:“……我就知道,你们少带家长滤镜,我这样看起来是能当女仆吗?!”
松川:“我看行。”
岩泉:“我看行。”
花卷:“我看你俩才是真行,及川不在就转移战火对准柔弱不堪的我。”
松川:“还能怎么办,要不然就跳恋dance吧。”
岩泉:“谁和谁啊,别算我啊打死我都不跳舞。”
松川:“我和卷卷。”
花卷:“……别吧哥,我还没做好在全校同学面前跳天鹅湖出道的准备。”
松川:“?”
花卷:“岩泉,你看过松跳舞吗?”
岩泉:“没有,哪来的机会让我看,你看过?”
花卷:“我有视频,现在看吗?”
松川:“??你哪来的视频?”
花卷:“上次去你家,今日子酱传给我的。”
松川:“???你疯了叫我妈的名字,我爸在家都称呼她铃木桑,出门叫madam。”
岩泉:“……松川你学过芭蕾???”
松川:“你小时候不也学过钢琴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岩泉:“那倒是,我还跟我爸爸学过吉他,花卷你呢?”
花卷:“爵士鼓,还有毛衣编织。”
岩泉:“要不我们俩合作搞个乐队吧。”
花卷:“你弹小星星,我在旁边打毛衣,安详又别致。”
松川:“可以,就这样吧,我想看,还想要围巾。”
岩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疯了不是因为及川肯定就是因为你俩,我说你会打鼓,我还会点吉他。”
花卷:“要是现在从天而降一个贝斯就好了呀,哎呀,好苦恼呀,偌大个青叶城西,去哪里找个刚好会弹贝斯,又是排球部的人呢,好难呀——”
松川:“……你怎么知道的。”
花卷:“今日子酱、啊不,madam和我说的,说你青春期叛逆初中时非要混乐队,喜欢低音乐器就玩贝斯,结果有次演出一个喜欢你的小学妹问‘松川前辈,你的吉他怎么只有四根弦啊’,你回答‘这是贝斯’,小学妹一脸崇拜地说‘哇前辈好浪漫,还会给自己的吉他取名字!’……后来你很烦别人总是问‘松川你演出时为什么没动静,在划水吗’就退出乐队了。”
岩泉:“(笑得很厉害)——对不起啊,松川,我这个人笑点一直很低。”
松川:“………………………………………………………………………我妈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花卷:“这你别管,我觉得岩泉说得可行,我们要不组个乐队?”
岩泉:“行吧,我看了下还没有乐队报备。”
松川:“干弹啊,谁唱?”
花卷:“及川,他最喜欢这种出风头的事了。”
岩泉:“我有件事要和你们说……”
松川:“他不要演中土版的辛德瑞拉吗,万一演出时间撞档了怎么办?”
岩泉:“他不……”
花卷:“放个人形立牌在那里就行,反正咱们学校的女孩看到他的脸就会聚集到一起,这么一来,会显得我们人气很高的样子。”
岩泉:“听我……”
松川:“那提前录好音就OK了对吧。”
岩泉:“你们……”
花卷:“行,那咱们排什么啊?”
岩泉:“——听我说话啊!!”
花卷:“你说啊!吼那么大声干吗啦!”
岩泉:“及川不行,他当不了主唱。”
松川:“我们知道你看他就心烦,但是眼下情况特殊,你也不想抛下队友吧,虽然我们经常也挺想抛下他的。”
岩泉:“他唱歌跑调。”
花卷:“…………啊?”
松川:“阿这,还真是从未设想的道路。”
岩泉:“是吧,明明长着一张情歌王子的脸,幼稚园我们一起演出,这家伙完全不在调上,而且唱得超级大声,被其他同学笑话之后,对这件事从此就变得非常敏感,很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音乐啊唱歌什么的。”
花卷:“不能啊,看他听歌时哼哼没有很离谱的感觉啊。”
岩泉:“那下次你让他大声唱给你听试试。”
松川:“不了吧,我选择相信岩泉。”
岩泉:“因为他讨厌钢琴所以我才没有接着学的。”
花卷:“天啊,你好爱他……”
岩泉:“你是不是想看我从这里跳出去?”
松川:“这是一楼。所以谁唱,我不唱。”
花卷:“为什么不唱,贝斯手翻身的机会到了,上啊阿松!”
松川:“就算是你,总是嘲笑贝斯的话,我也会生气。”
花卷:“你自己在推上还关注了每日贝斯手笑话Bot?”
松川:“………………那不一样,我可以自嘲,但是不允许别人嘲笑我。”
岩泉:“花卷呢?”
花卷:“我打鼓时可疯了,话筒都找不到怎么唱——而且谁家乐队让鼓手唱歌,讲不讲基/本/法。”
岩泉:“松川唱吧。”
花卷:“唱吧松,我们可以选米津玄师的歌,你爱唱。”
松川:“………………???我受不了了你以后不许在我妈在家的时候来找我玩。”
岩泉:“唱吗松川?”
松川:“岩泉,你怎么不唱?”
岩泉:“我唱歌很一般,不了吧。”
花卷:“唱唱。”
岩泉:“……在这儿??”
松川:“对,唱两句就行。”
岩泉:“唱什么?”
花卷:“喜欢什么唱什么,等下,你不会要唱演歌吧?”
岩泉:“我姑且还是平成时代出生的……那随便唱了啊。”
花卷:“请!”
松川:“洗耳恭听。”
岩泉一觉得当年进青叶城西那场考试赛都没眼下这么紧张,面前不是一脸严肃的监督,而是熟识如自己手足的两位友人,唱到副歌突然觉得羞耻,便戛然而止。
花卷缓缓站起身,握了拳头放在自己左胸口,
“为,岩泉一献出心——”
松川一把将他的手扯下来,再转过头,非常诚恳地开口,“岩泉,你主唱,算我们俩求你。”
“?噢,好……你们觉得行就行。”
花卷重新坐下来,手掌托着脸颊,“所以我们排哪首?”
松川:“岩泉唱的这首就不错。”
岩泉:“不行吧,露天演出的话,是不是要更——怎么说。”
花卷:“更high一点儿的?”
岩泉:“对。”
松川:“每人推一首自己喜欢的。”
花卷:“我有一首,特别适合岩泉。”
岩泉:“谁的?”
花卷:“<I Hate Myself for Loving You>,到时候你就对着及川唱。”
岩泉:“……还在期待的我简直就是有病。”
松川:“浅推一下本人挚爱,蓝心的<リンダ リンダ>,副歌部分的Linda Linda,你可以替换成Oikawa Oikawa.”
岩泉:“一定要及川出场是吗,就算他不在台上也要刷存在感是吗?”
花卷:“用这种方式怀念我们最厉害的队长,最棒的朋友,最好坑的移动钱包……”
岩泉:“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松川:“看来岩泉对我们选择的求爱歌曲都不太满意,要不你自己选吧。”
岩泉:“?求什么爱你们中午吃了什么毒蘑菇?”
花卷:“我们去哪里排练啊,借学校艺术部的教室?不知道有没有鼓,家里的鼓不方便搬。”
松川:“我都行,问问我们班上艺术部的女生吧。”
花卷:“早看你和那个樱庭眉来眼去的,她是低音提琴你放弃吧松,低音乐器和低音乐器在一起是不会有未来的。”
松川:“什么东西我甚至不知道人家是学什么的,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岩泉:“要不去我家?”
花卷:“你家有——”
岩泉:“有鼓,甚至有贝斯,还有录音设备。”
松川:“你说实话,高中毕业后是不是要背着我们去当偶像。”
岩泉:“我爸爸年轻时搞过一阵子乐队……别问了,趁及川还没排练结束赶紧跟我走,一会儿他来了又问东问西,知道我们抛下他行动说不定还要撒泼打滚,你们想象一下能不能接受。”
花卷:“!我去收拾书包。”
松川:“别管书包了,快点走。”
*
岩泉先生一听孩子们要在学园祭上搞乐队,感觉浑身来劲,将常年不开启的另一个车库打开,惊呆三个男高生。
他颇为自豪,在自己的小录音室里转了两圈,“怎么样?”
花卷吞吞口水,“可太强了,叔叔。”
松川上前一步,“那是美芬masterbuilt 64J吗,我可以摸一下吗,摸坏能赔。”
岩泉先生笑着点头,“所以,你们打算表演哪首?”
“还没定,”岩泉将父亲递过来的吉他抱在怀里,转着眼睛想学过的和弦指法,“有什么推荐吗?”
“我想想啊,你们是想讨女孩子欢心吧。”
“不一定叔叔,也可能适当拿下一两个男孩子。”
“……,”岩泉先生转过头,“要不等妈咪回家问问她,当年我每次演出她都会去看,她喜欢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应该也会喜欢。”
花卷撇过头,小声念着,“妈咪……”
松川及时给他一手肘,“叔叔当年搞乐队追求的阿姨啊,好浪漫。”
“是啊!大学的时候去她们学校演出,那可是我人生中第一回一见钟情,我和你们说,小一的妈咪特别可爱,当时留着短发,像工藤静香——”
岩泉觉得脸热,“行了爸爸,少说这些,说说你当时都唱过什么。”
“叔叔当年也是吉他手和主唱吗?”
“我们岩泉家世世代代都是主攻和吉他手。”
“……你学生时代不是棒球社的吗?”
“首发投手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主攻手——非要说的话,推荐一下当年我表白那天唱的<Midnight Train>.”
“哪个乐队啊叔叔,想回去好好品鉴一下我们王牌的起源。”
“别在意这些。”
“?”
岩泉对友人们摇摇头,“别问了,他以前追过的乐队塌房了,我妈咪——我妈妈说的。”
“……”
“Don't mind,叔叔!”
*
辛德瑞拉在得知三个人背着自己完成组乐队、定歌曲、甚至还排练了两次这件事,基本出离愤怒,一时间不知道该躺在地上打滚还是边打滚边放声大哭。
眼下他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们打算唱什么?小岩?”
被问到的幼驯染对着自己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地回答,
“保密。”
辛德瑞拉崩溃了,记忆中从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以至于一时间想不到表达自己此刻无比失望和委屈心情的完美方式,他愣在原地,身上还套着刚刚打样好的戏服。
岩泉也在心里琢磨这样对及川来说可能的确不公平,为了缓和气氛走过去,拉拉他的泡泡袖,昧着良心评价,
“你穿这个,嗯,还挺好看的。”
辛德瑞拉的双眼瞬间死灰复燃,反过来握住好友两只手,泪光闪闪,
“小岩,小岩会来看我演出的,小岩一直都会看我的,对吧!”
认真地想了想的人很快摇摇头,
“我查过演出时间表了,你快结束时我们要开始,而且提前还要搬东西调试乐器,所以我们三个人都不能过去看你了,抱歉啊,及川。”
辛德瑞拉想抱歉?抱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和强制爱干嘛,不对,现在不能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小岩不来看我,小岩竟然不来看我,他怎么敢的,区区小岩……
“小岩!”
“没关系及川,反正剧团都会有录像带公开,之后我答应你,一定在家里认认真真看你这场戏剧,好吗?”
“小岩……”
“对了,如果你来得及,演完赶过来,刚好还能看到我们表演……我算过时间了。”
“小岩……”
“及川,除了我的名字,你还能说点别的吗?”
辛德瑞拉原地恍惚,满脸悲情,之前出演麦克白都没这么多感情起伏,他摇摇头,而在得到自己指示的人下一秒就无情地抬腿就走,身手敏捷的公主瞬间将他拉住,重新扯回到自己眼前。
岩泉皱皱眉,“还有事?”
“你都不问问我最近怎么样吗!”
“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别说得像是很久没见一样。”
“排练呢!学习呢!食欲呢!心理健康呢!”
“好,”岩泉挣脱开对方的钳制,将双手按在那人被泡泡纱笼罩的肩膀上,“排练辛苦了;最近一次你们班上的小测是数学,你考了79分,再接再厉;一日三餐正常,因为每天排练的缘故阿姨说你晚饭吃得比平时多了一些;心理的话……我只是希望你平时想法健全点儿,你可能不知道,有时候你想的什么,脸上能表现出来一部分。”
“小岩看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觉得你可能是想让我排练迟到,或者不让我去排练。”
“其实我在想小岩还爱不爱我了。”
“及川,你说的爱是对家人的那种,还是人与自然的那种?”
“都不是,是小岩个人对我的那种。”
“及川,你变成同性恋了吗?”
“小岩需要我变成同性恋吗?”
“我对你的要求永远只有希望你认真活着这一项。”
“小岩……”
岩泉加重手上的力道,又拍了拍对方的上臂,“这么看你最近好像又壮了点,是好事,不过演公主没问题吗?”
“小岩,我决定了,我要去看小岩你们的表演!”
“替他们俩谢谢你,及川,我真的该走了,你也排练加油吧。”
“小岩,你还没告诉我谁是主唱呢!”
辛德瑞拉眼看着对方听完自己的问句后立刻转身,瞬间跑到十米开外,头也不回,在夕阳里丢下一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学园祭当天。辛德瑞拉在开场前焦虑地咬指尖,像刚被人从非洲大草原抓到动物园里的雄狮,单手拎着裙摆,穿着人字拖在后台铿锵有力地来回转圈。
剧团后辈们不想问也不敢问,只能远远观赏公主困兽犹斗,看他涂过唇彩的嘴巴撅得老高,掐着点轻叩休息室的房门,
“及川前辈,我们该准备上场了。”
奉献精神是及川彻众多优点中尤为突出的一项,哪怕眼下他心里满满当当全都是喜欢的人第一次登台演出——幼稚园的合唱、小学时一起出演两颗树统统不算——而自己却不在现场,甚至不知道他唱什么,或者是乐队什么位置,也能将该做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小岩的话,应该是吉他手吧。及川这么想着,熟练地念台词,瞅准空档还非常有服务精神地冲台下举着应援团扇的学妹们眨眨眼睛,引起一片尖叫。虽然剧情基本被改成面目全非,但不知主创对于水晶鞋这点尤为执着,踩着水晶鞋在台上走位的主将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如履平地,小心之余还要继续想下去。
小岩。小岩小时候还过弹钢琴来着,坐得端端正正,手指一下下敲在黑白键上,练琴的时候一脸严肃,却在自己跑上门来找他玩时,让出一半琴凳,肩膀挨着肩膀,听他弹新学会的曲子。
那首叫什么呢,好像是<踩到猫了>,小岩还教会自己数拍子和几个简单的单音,就这样两个人在一个原本要去少儿排球室打球的下午,却在家里磕磕绊绊地进行一次不太圆满的四手联弹。
一曲完成,身边的人眼睛也弯成午睡刚醒来的猫咪,伸过来的手握住自己的指头,像是安慰,又像是传输勇气,轻声说着,小彻的手指很灵活,要不要和我一起弹钢琴?弹钢琴的话,不用唱歌也没关系的。
辛德瑞拉将宝剑挥舞生风,裙裾飞扬,逼迫敌人连连败退,童话情节硬是演成打斗剧目,及川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总是看上去游刃有余,做什么都得心应手,让人观赏并享受,暂时也就无人去考虑那些他不擅长、甚至笨拙的时刻。
幼时的岩泉能将儿童歌曲唱得朝气可爱,被老师和那些平时总是为着自己打转的女孩子连连夸奖,不管打排球还是弹钢琴都勤奋努力,进步飞快。这些及川心里都清清楚楚,即便8岁的自己没办法很好形容当时满得像是要溢出来的心情,但本能驱使,心里仿佛也有声音说,抓紧他,别让他离你越来越远。
就像白日里太阳不清楚,直到夜晚才发觉群星闪耀时有多壮美和迷人,可那时太阳也无能为力,只能像所有人一样,站在暗处沐浴星光。
所以太阳开口便要求到:小岩,可不可以不要弹钢琴了。
这话一出口,年幼的及川内心酸胀,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自私最任性的坏朋友,可又怕不说口的话未来某天一定会为今日的踟蹰而后悔。
为什么?
没有被踩到的小猫的手,仍旧保持着刚才握住自己指头的姿势,并没有打算很快离开,他的声音里也没有气愤和不满,好像认真想要知道这个要求的解释。
因为、因为弹钢琴要保护手指嘛,可是我们还要打排球啊,打排球的时候很容易受伤的,这样一来,小岩两边都没办法努力了,不是吗?小岩……小岩自己做选择吧。
灵光一现便一股脑说出来的人转过身偷偷呼气,眼泪被他努力眨眨眼睛原路吞了回去,生怕听到对方的选择并不是心里想要的那个答案,便努力挣脱了被握住的手指,逃也似的离开了。
而之后的周五下午,原本应该出现在钢琴老师家中学习的人,抱着儿童软球跑到自己家楼下,大声叫着自己的名字,从午睡中迷迷糊糊趴到窗口向下看的时候,看他脸颊被太阳照得红红,笑起来活像只乡下小土猫,毛茸茸的可爱,他开口便是,
小彻,我还是想和你一起打排球。
第二次安可时辛德瑞拉不见了,演出大获成功的剧团成员站在台上一字排开,一边露出热烈笑容一边咬着牙小声交流,问我们国王呢?
旁边人也从牙缝挤出回应我不道啊!刚看着人扶着王冠妆没卸裙子没脱甚至水晶鞋都没换,台风一样跑出剧院了。
时限到了吧时限,再怎么改也打破不了辛德瑞拉的魔咒啊。
*
岩泉从后台伸出脑袋往台下一看,下一秒就缩了回来,对着正在做准备的友人情绪稍显失控,
“……怎么这么多人!青叶城西原来有这么多人的吗!”
将鼓棒丢成马戏团彩棒杂耍的人抽空回应,“岩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你们为什么不紧张啊!!”
松川调整着手工小达人送给自己的背带,想了想还是将绣着“这是他妈的贝斯”那边转过去贴着自己胸口,语气波澜不惊,
“为什么紧张?”
岩泉卡壳,愣了两秒,“呃,怎么解释,你们现在这样突然显得我很蠢……”
“别紧张岩泉,你唱歌时超帅,感觉明天你柜子里至少能出现二百封情书。”
“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搞乐队的……”
“知道知道,也别高兴太早,那二百封情书你本人都不会有一手阅读资格的。”
“为什么啊?”
“虽然这几天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有所减少,但别忘记我们的队长。”
“啊,感觉就算将来及川去了另一个半球,只要知道有人要追岩泉,他都能连夜横跨大洋游回来打断接下来任何发展。”
“及川也不是每次……好吧,他是。我没打算要情书啊!这不都——”
“都是为了排球部。”
“对对,都是为了排球部。”
“你们……”
“排球部乐队,准备好该上场了!”
岩泉深吸一口气又尽数吐出,“……演砸了怎么办?”
松川拍拍他的左肩膀,“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们最棒的王牌。”
花卷拍拍他的右肩膀,“没关系,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爱你。”
“及川,及川待会可能也会来……”
“那就更别紧张了,子不嫌母忘词。”
*
将裙摆整个卷在手臂里挽着,拿出救全场最关键那球的气势从学校一头的剧院跑向另一头的广场,途中不小心撞到人无数,辛德瑞拉不能停下脚步,干脆一路高喊着“对不起!”“不好意思!”“请让一让”边向前冲,昔有摩西杖劈红海,现有公主落跑人群,所到之处山海自动分成两列,留出足以让184cm的辛德瑞拉轻松疾跑的空间。
听着广场舞台上传来若近若远的声音,及川恨不得自己此刻会飞,他不想错过一丁点看到小岩站到台上的模样,他是什么位置,他们要唱什么,他们乐队有没有名字,自己统统不知道——在他看来,任何有关岩泉一的未知都会让自己觉得如同洪水猛兽般可怕。
想把他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里。
这么想着,辛德瑞伸手果断将头顶颇具分量又影响自己奔跑的王冠扯下,毫不在意地朝一旁丢去。
和大家一样围观奔跑国王的平民学妹无端怀中多出一个华丽闪耀的王冠,眼下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对着那人越来越远的背影行注目礼,举起拳头为他加油。
*
忘词是没忘词,因为还没开始,就遭遇乐队史上最严重问题。
“让我们热烈欢迎来自排球部的岩泉一、松川一静和花卷贵大同学,”
擅长煽动气氛的主持人学姐这么介绍完,笑眯眯转过头,“请问你们乐队名字叫什么?”
“……”
糟了。
这是个仿佛和自己无关的陈述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怎么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个问题”“看我干什么我就是个贝斯手”“贝斯手演出中途下去吃个猪扒蛋包饭再回来接着弹都没问题”,来自松川。
糟了哈哈哈哈!
这是个带了丰富幸灾乐祸的肯定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救命我现在笑岩泉能不能别打我”“发挥你的想象力赶紧现编一个啊”“怎么办真的很好笑我笑了啊”,来自花卷。
糟了……
这是个下一秒就要在舞台上晕过去的求救信号句,其中包括的主要含义为“松川你不要再搞那些贝斯笑话了救救我!”“花卷你笑什么丢脸难道不是我们排球部一起吗快帮帮忙!”,来自岩泉。
“呃,岩泉同学……?”
被叫到名字的人,从宕机中大梦方醒般眨眨眼,僵硬地干咳了两声,视线落在远处教学楼上挂着的巨大宣传画,那还是之前参加IH预选决赛时学校为了鼓励排球部特意布置的,画面正中央是高高跃起做跳发的及川。
岩泉想了想,用右手扶住话筒,缓慢开口,
“我们的乐队名字叫,”
“——及川彻是最棒的二传手。”
*
我在说什么。岩泉想。
“好……那让我们欢迎‘及川彻是最棒的二传手’,接下来给我们带来<小小恋歌>!”
我在说什么啊。
眨了眨眼睛,手指抚上琴颈,下意识按上G和弦做好准备时,主唱尚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
刚刚挤到前排的人单手撑着膝盖,企图尽快平稳呼吸,还来不及朝台上挥手的时候,就听到站在最前面的人扶着话筒,一字一句,
“及川彻是最棒的二传手。”
被猝不及防叫到名字的人触电般抬起头,和台上的人视线短暂交错。
……在说什么啊,小岩。
身体素质一向很好的人此刻心跳如同擂鼓,比刚狂奔后更甚。
*
「広い宇宙の数ある一つ /浩瀚的宇宙、众多星球里的一颗」
「青い地球の広い世界で /蓝色的地球、广阔的世界里」
上次听到小岩唱歌时什么时候来着。
随着音响里传来略带羞涩和生硬的第一句歌词,热烈的鼓点和和弦扑面而来,及川站在瞬间沸腾的人群中直直望着台上,脑中这样想着。
在幼稚园一起演出了<黑猫的探戈>,脖子上还被老师绑了红色的丝带,最喜欢那句“我的恋人,是一只黑猫”,可老师只是对着自己抱歉地笑笑,将它分给了其他小朋友来唱,那时站在身边的小岩紧握住自己的手,在唱到啦啦啦的时候声音忽然会变得很大,将自己的歌声盖住。
那为什么现在在台上这么害羞呢,总是绷得紧紧的嘴巴,此刻距离话筒是快要吻上的距离。
好羡慕。及川想着,好羡慕话筒。
下辈子我也要当话筒。
*
「あなたと出会い /和你相遇那天开始」
「時は流れる /随着时间的流逝」
「思いを込めた手紙もふえる /写满思念的信笺与日俱增」
无论是扣球时,还是眼下熟练变换着和弦的手指,看起来都是非常坚定且有力量。
可无论是扣球,还是眼下旋律单纯的唱句,都只会用蛮力啊小岩。
可是不自觉皱起来的眉头很可爱,微微向前倾的姿势很可爱,挽到手肘的衬衫袖口很可爱……
*
「いつしか二人互いに響く/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相互影响着」
「時に激しく 時に切なく/时而激动、时而悲伤」
就在台上被自己在心里评价为天下第一可爱的主唱在唱句间隙腾出手指,开始扯原本系得工整的领带时,及川才渐渐开始收起脸上笑容。
直到他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身边响起低年级学妹此起彼伏的热切尖叫后,及川更是迫使自己恋恋不舍地收回在他身上的视线,开始迅速寻找该从哪个地方跑到台上,好赶在这个人没轻没重地解开所有纽扣之前将他制服。
*
「ほら あなたにとって 大事な人ほど /看啊、那个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
「すぐそばにいるの /此刻就在你身边」
「ただ あなたにだけ 届いて欲しい 只是、想要传达给、独一无二的你」
「響け恋の歌 /这首回响着的恋歌」
及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着台上的人太过投入而产生错觉,因为他好像看到一开始还紧张僵硬如同哥斯拉摆件的人,渐入佳境后逐步放松下来,唱到刚才的时候,眼神没有舍得给一个,却对着自己的方向勾勾嘴角——接着便是更多收不住的笑意。
的确是笑了的。虽然有松川的和声但是笑起来的气音的的确确从电流中传到自己耳中。
*
「永遠の淵 /即使身处亘古深渊」
「きっと僕は言う /我也一定会」
「思い変わらず同じ言葉を /初心不变地、说出同样的话」
「それでも足りず 涙にかわり /即便如此仍旧不够、要把泪水」
「喜びになり /化为喜悦」
「言葉にできず /言语不够表达」
「ただ抱きしめる ただ抱きしめる /只想拥抱你、只想拥抱你」
没有错,他在冲着自己笑。
及川坚定地想着,像是被传染般,眼下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笑容,如同第一次近距离参加追星现场,眼下心里想着的全部都是怎么办,怎么办,小岩对着我笑了,他是不是喜欢我,他一定是喜欢我吧,好想现在就抱住他,怎么办,只能忍着吗。
怎么可能忍得住,又不是忍者来的……
*
「夢ならば覚めないで /如果这是在梦里、请别让我醒来」
「夢ならば覚めないで /如果这是在梦中、请别叫我醒来」
「あなたと過ごした時 /与你共渡的所有时光」
「永遠の星となる /都会化作星光永恒」
在这支自己名字参与命名的乐队中,贝斯手显然地位不同寻常,眼下松川正边享受着自己的solo部分,边朝着鼓手的方向连蹦带跳地走过去,看起来和往常截然不同,非常不稳重,浑身洋溢着赤诚的快乐。
及川不知道自己的副攻手朋友是因为备受重视而开心,而是因为鼓手的无实物表演:在胸前比划了个大大的心后拧在鼓棒上、然后摆出拉弓的姿势将鼓棒朝向他射过去。
贝斯手solo段落刚好结束,立刻用手捂上胸口,配合地做了个倒地的姿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及川在周围瞬间响起导致自己耳鸣的尖叫声中抿着嘴,心里一遍遍念着我不嫉妒我不嫉妒我不嫉妒。
很快又想可恶,嫉妒死我了嫉妒死我了嫉妒死我了。
*
「ほら あなたにとって 大事な人ほど /看啊、那个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
「すぐそばにいるの /此刻就在你身边」
岩泉视力非常好,哪怕在天色将晚时,也能将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看他脸上表情变化莫测,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噘嘴,刚才还正在咬牙切齿,自己只有赶快移开目光才不至于再次在演唱中笑出声来。
而且这家伙,是不是话剧一结束就赶过来了,发型乱了都没顾得上,跑得是有多急。
剧情都魔改成那样了,为什么不直接把主角换成王子,剧团的人究竟是多执着让他演公主……
估计他们也觉得这家伙的脸长得非常漂亮吧。
干嘛给他化这样的妆,眼皮和嘴巴上亮晶晶的是用了什么东西吗。
……还挺可爱的。
真让人火大。
但是,的确很好看啊,这个人。
在女生中身高格外突出的公主,从开始眼睛就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无论什么时候这样专注的视线都能让自己感觉到安心,远处天边的云彩被落日映成橙橙红红的颜色,夏日傍晚的余热随着人群的欢呼一波波,如同海浪般朝向台上涌来。
最后一次学园祭的眼下,从未扮演过主唱这样陌生又新鲜角色的岩泉,在偏过头看自己的友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一起,脸上都露出天然的笑容时,他做了个从未有过的大胆决定。
*
当及川还在心里想着,倘若阿松小卷赶在自己追到小岩之前交往了,自己先删掉他们的联系方式还是拉黑社交账号的时候,便正撞上岩泉的视线。
他只是这样望过来,及川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复下来的心跳再次过载,此刻以优秀运动员平时心率两倍的速度向上疾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达顶点的时候,又看着那人将拨片随意地丢到地上,对着自己的方向,
——在舞台中央伸出右手,食指指尖直直、坚定地指向自己。
然后听他唱着:
「ただ あなたにだけ 届いて欲しい 只是、想要传达给、独一无二的你」
「響け恋の歌 /这首回响着的恋歌」
*
小岩。
已经扔掉王冠,甚至从刚才起都没发现自己将专门定制的水晶鞋跑丢了一只的辛德瑞拉,嘴里、心里、脑海里,此刻只能发出一种声音。
小岩。他越过那人的指尖,望向他的满溢着笑容的眼睛,轻轻出声。
*
「ほら /看啊」
「ほら /看啊」
「ほら /看啊」
「響け恋の歌 /这首回响着的恋歌」
*
及川接过后辈气喘吁吁从人群中好不容易挤到自己身边递上来的运动鞋穿好,道过谢后急急忙忙冲到露天舞台的后台。
从主唱角色中一旦剥离下一秒就羞耻蔓延全身的人边收拾乐器边浑身熟透仿佛番茄成精,花卷看着人高马大的公主一走进来,便碰碰身边的人,
“公主来接王子,咱俩该退场了。”
松川顺势行了个骑士礼,“请容我们先行告退。”顺手将鼓棒塞到自己琴包里,两个人摇摇晃晃走出门。
“小岩!”
“啊,及川,”被叫到名字的人周身一激灵,转过头视线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合适,上下左右找了一圈,落在地板上的电线上,
“天不晚了,我们该回去吃早饭了。”
“……小岩。”
“对了,你要换掉裙子吗,我包里还有替换衣服,如果你坚持穿这身回家我也理解和支持。”
“小岩,你抬起头看看我,”
及川叹了口气,“至少帮我拉一下拉链,在背上我手伸不到。”
“啊……好。”
换好衣服的两人又变得和往常任何一次训练后一起回家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心中想要说的话如同山海,眼下又因为身边人的沉默而不敢贸然开口,及川沉默地低着头,回想之前刚才不久前发生的一切。
好像从没有一次的学园祭如此热烈过,哪怕人潮散去广场上还似乎残留着一部分余温,及川想了想,怕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的机会。
于是他停下脚步,郑重地开口,
“小——”
“那是什么?”
边这么说着边自己身边自由跑开的人,及川望着他的背影,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什么啊,小岩。”
岩泉将做工精致,但是大小夸张的水晶鞋拎起来,在天边最后一缕光线中转了两圈,欣赏结束后对着身边人说,
“及川,水晶鞋。”
“好像是的。”
“这就是你落下的吧!怎么落下的啊我不明白!”
“为了看小岩唱歌拼了命的跑过整个学校你猜猜我怎么落下的!”
“……辛苦了。”
岩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
“还真有44码的水晶鞋啊……”
“小岩。”
“啊?要不要现在还回去?”
“小岩,你捡到了我的水晶鞋。”
“这也算?”
“算的。”
“及川,你真的想做公主啊?”
“小岩需要我做公主吗?”
“现在要做些什么?打破魔咒?”
“不,”
及川伸出手,轻轻握住面前人的手腕,
“你捡到了辛德瑞拉的鞋子,可以要求辛德瑞拉为你做一件事。”
“剧情是这样的吗……”
“是的。”
“那得我好好想想。”
将吉他帅气地背在身后,而且眼下还没有把挽起来的制服衬衫袖口放下来的人,拎着尺码惊人的水晶鞋这么说着,自顾自朝前走着,只舍得留下背影。
“小岩。”
被叫了名字便停下脚步,在夜色即将降临的时候,主唱终于舍得转过头。
“辛德瑞拉,”
及川看着他的口型,听他一字一句地说,
“要交往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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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灵】[ABO]第八条鲸
影山茂夫(Alpha)x灵幻新隆(Omega)。
文风魔幻,十分我流,严重捏造,OOC,非典型性私设ABO。
稍微有点强势阴沉的茂夫、真的是双箭头。
重申:严重捏造。严重私设ABO。
全文17k+3.5k,请注意阅读时间。
神不只给了他超能力。
影山茂夫早就知道他会成为Alpha。
...
影山茂夫(Alpha)x灵幻新隆(Omega)。
文风魔幻,十分我流,严重捏造,OOC,非典型性私设ABO。
稍微有点强势阴沉的茂夫、真的是双箭头。
重申:严重捏造。严重私设ABO。
全文17k+3.5k,请注意阅读时间。
神不只给了他超能力。
影山茂夫早就知道他会成为Alpha。
11.
他在许多年以后,还会想起十一岁那年的那个遥远的傍晚。影山茂夫本该离“性别分化”这个词尚且还很远,他双手扶着书包带,一步步走在楼梯上,从没想过他会推开一扇完整地改变他人生轨迹的门。
“不好意思……”
影山茂夫不止拥有五感。
神永远在云层以上。神所拥有的平等的慈爱看上去向来不会偏袒,祂赠与影山茂夫与生俱来常人所无,似乎只是一个微小的、无伤大雅的破例,就好像看到可爱的猫狗心生怜爱的人类,不会使天平倾斜微乎其微。
影山茂夫知道:神还给了他别的东西。他的第六个感官埋藏在鼻底,出生为止都没能发挥效用,像阑尾与外附耳肌,是个无功无过的累赘。
“我看到外面的招牌——”
“来了来了,有什么事……啊,小鬼吗。”
相谈所内的金发男人刚刚吐出的一口烟雾未消,眉峰挑起。
年幼的影山茂夫摸了摸鼻子,感到什么东西一霎时松动,像乌云乍破,天光倾露。
于是他超乎常识地、在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闻到了信息素。
属于灵幻新隆。
影山茂夫于是知道,神是赋予了他一个崭新的器官,接起他尚幼嫩的腺体,让他过早的嗅到十八岁分化第二性别以外的鲜活。他知道舌用来尝、眼用来看、鼻用来闻,在他第一次食、视、嗅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印证在了他对人类的基础认知中。所以他自然知道了这新的器官的作用。像他出生起就该有的,与超能力何尝不同。
“什么事?小朋友。”
年幼的影山茂夫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对他来说高大的男人掐灭了烟从座上起身,裹着一身的淡淡烟味走到他面前,他看到细小的包裹山麓一样的云雾,与夕阳斜照的光一并流淌在这金发男人的身上。
课本上常描述信息素的味道,写被倾慕的Omega在爱慕者闻起来如甜糖或蜜柑,蜂蜜或羊奶。一切美好。小孩子总无法想象得到,总对他们的十八岁充满期待——期待自己分化成人群中的10%而非Beta,得以感受这许多美妙。
影山茂夫从没期待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觉得他往后合该分化为Beta。
他却感受到了。
那是烟混糖茶、冰块融化,属于面前的男人。经由抑制的信息素竟没能逃过影山茂夫那时新生的稚嫩的感官,凫动、上涌,他茫然贪甜,猝不及防地做了人生的某个尤其重要的第一旅,像一勺蜜之于蚂蚁,浓稠地洒在更远的地方。这味道香甜而浅淡不明,恍若盛放在玻璃制的罐子里,碎光浮沉如切片的彩虹。他在那时就明白它必将伴他一生梦萦。
于是他坐在沙发上握住了那杯本该倾倒的茶,烫过猫舌的褐绿透明液体被倒流归位在杯里平静。他无意间对灵幻衣领包裹的后颈腺体的注视宛如人类察觉曙光;影山茂夫从此知道了他正确的未来的第二性别,经由他尚在发育的腺体,信息素会在他十八岁那年流遍他的血液。他该是一个Alpha。
他被神偏爱着。
这算是他漫长的暗恋的开始。
15.
影山茂夫十五岁,未成年。
他尚没有信息素,周围已分化成年人的信息素对他来讲就算能闻到,也只是气味,五花八门却从不香甜;他闻得见埋藏在抑制剂以下的气味,像个出了别的问题的嗅觉过于灵敏的人,走在人行道上从砖瓦中呼吸到整个世界,抽奖般五彩缤纷,像他除灵时超能力放肆的流动。
灵幻新隆是例外,例外得理所当然。
相谈所空气里总是充盈烟与茶混合的甜味——之于影山,是这两种根本不含甜味的味道中加了足量的糖浆。灵幻新隆戒了烟,信息素里仍有不呛人的极淡的烟草味,是他分化与生俱来。
一年以前他忽然惊觉自己并非只是喜欢甜,相反,他几乎从不吃糖以及一切甜食。相谈所比家更让他眷恋,或者说灵幻新隆比任何人更能让他依赖,始于嗅觉。
那天他汗水淋漓地从梦里惊醒,他在第一个梦里发现一条巨大的鲸鱼。他又发现第二个梦中碎裂的灯泡确实碎了,灯丝断成三截残破地掉在他的被子上。而梦中的另一个人下午刚刚见过,在电视屏幕里,在夕阳泼洒的长街,他的师父携着一身刻意淡薄的信息素,走到他旁边。
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堂课,影山就被教会了,在爱慕者的嗅觉中,被爱慕者的信息素总是泛起更甜的味道。摄影器材悬浮起来造成放送事故,他作为罪魁祸首与拯救者,心知肚明,长年陪伴的引路人令他爱欲满身。
他喜欢自己的师父。
一种天然的、出于本能的,不可违抗的执拗,让他认定,让灵幻新隆闻起来含带糖分。
灵幻大师对外伪装成Beta,他常用定量的抑制剂,十足是工作者的常态。定时等量的抑制剂栅格化他的信息素,流动得按部就班,压灭本该有的生理需求。
影山茂夫在第二年直截了当地拆穿过他,言明自己已经知道他是个Omega——这算是他幼稚的第一次试探。灵幻新隆只有一秒不到的愣怔,后搓搓他乌黑的头发接着脖颈那柔软的一茬,说,果然骗不过你。
没有回应,没有变化,小自己十四岁的徒弟知道了自己的第二性别这件事对灵幻新隆来讲大概微不足道,大抵灵幻觉得这怀揣无穷大超能力的孩子对他未来单身与否的影响几乎为零。他仍然常用抑制剂,针剂每月推进他手臂内泛青的血管。
他的手骨节均匀而分明,张开来刚好能托住满满慾朢。浅灰色西裤下更窄细的踝骨,一瞥之下白得像雄孔雀最细小的尾翎,浅薄不惊。这是最惊心动魄的一个认知,影山茂夫认识到:他先一步知道这个人是Omega。所以他看灵幻新隆的形象,就山呼海啸地往那被演绎得多欲多情的第二性别上倾倒而去。
他幼嫩的感官尚不能理解信息素的汹涌,却下意识的把灵幻新隆与芸芸众书中最被向往、幻想的那性别的剪影拼合在一起:诗歌里的母亲、爱神,白鸽和歌颂者;充满母性,生而为生育者与慾朢之身。
师父会经受■情的折磨。他满眼郁郁沉沉的黑,甸甸沉重的渴■本能萌芽横生,如同烟雾扑在灵幻新隆的喉结、肩背、腰身,无一不是他的目光。
影山茂夫赤忱相对他的慾朢,沉默相觑不发一语,任其生长。
“我自己都感受不到我的信息素了,要真的能变成Beta倒更方便。我每次去领针剂,协会的阿姨们就用那种夸张的催促的眼神看我,劝我快点结婚……”
灵幻把一整管药剂全部注射进自己身体,抽出针管驾轻就熟地拆开支棉签按上,嘴上不停,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地露出一截光洁后颈的弧度,延进洁白衣领,像被埋藏的食物。
“哪有工夫……”
最早的春樱结了苞,养分满满积累一冬,顶出一颗尚不能被观赏的骨朵。浅粉木讷过旧雪,枝柯间落灰蒙尘。
这是第四年的早春。
“师父。”
“来了?龙套。”灵幻回过头,看到影山提着书包走进来。“占用你的时间抱歉了,马上就出发吧。”
他站在窗外晚阳烘烤出的火红里,茶金发丝蓬松地在外面一层透光,嘴角上扬,眉尾舒展,几乎全身都被身负的光芒染就。
影山茂夫点了点头,泛甜的信息素使他感到本能的愉悦,面上仍旧无波无澜。他今年已经是初中三年级,灵幻早已尽可能的减少委托他的时间让他专心于升学。但总有不可避免的情况发生:比如芹泽临时有事的现在,茂夫不得不被一通电话打来,他向来随叫随到、表面不显,乐在其中。
因为吃鲷鱼烧烫到嘴而撞到后脑死去的低级灵一如既往的轻松地被影山茂夫除灭,这猫舌的师父在回去的路上一边讲着自己如何能够理解这位灵小姐,一边以肯定句询问徒弟对于一会去吃拉面的意见。
答案存在争议的可能低微近零。灵幻在说话的间隙回头上下看了茂夫几遍,“你长高了,龙套。”
“每年您都有这么说,师父。”影山茂夫答道,目不斜视。路过的花店将一簇玫瑰摆在外面,早春的寒凉里这人工培育的花依旧火红漂亮,低垂的晚暮替娇艳绽放的红盖上一层薄巾似的蓝色。
他难得地停顿了一下。这给了灵幻好好打量的机会,试图抓住一周没见的徒弟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真的长高了——比往年多长了不少呢……!龙套再过两三年也要分化了啊,明明刚开始只有这么一点高。”他往自己腰间比划了一下,“时间过得真快啊。”
“嗯。”
还是这样平淡的回应。
影山在关乎于分化的话题上,根本不像一个尚在青春期的孩子。他确实也一直跟不上热点和潮流。中二未愈的初中生们最喜欢的话题中无外乎总有一个分化,晚来的激素与信息素会在十六岁开始逐渐影响少年人的外貌和身形。换句话来讲,十五岁是他们最后的幻想期,升上高中开始,身体变化与否就足够知会他们一些答案。
灵幻手揣着兜,察觉到茂夫在关于分化这件事上过于寡言,或许归结于他会分化成Beta已经在亲朋间成为既定事实,“万众瞩目”。他眨眨眼,走路的步子都不自觉放慢了些,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纠结是否该开口。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影山茂夫突然站住了。他穿一身黑校服,面部有了些棱角,从后面看,像棵有点想要欣欣向荣的意思的花树苗。“师父。”
他师父自然也跟着停了,“怎么了?”
“我会分化成Alpha的,十八岁的时候。”
听着太像赌气。灵幻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的动作顿住了一秒,随后他笑起来,左手毫无阻滞地继续抬起来拍了拍影山的肩膀。“现在还不是能下定论的时候哦。”他转到影山前面来,搭在他肩上的手跟着转了半圈没抬,却增加了些捏握的力度。灵幻目光严肃了一瞬:“龙套,听我说。无论你的第二性别是什么,你还是你……区别不会很大。你永远是我值得骄傲的徒弟。”
他刚在心里吐槽盐中的生理课老师青少年分化心理引导有没有好好在做,就看见茂夫与他对视的神情。少年额前漆黑的碎发被风扫得动起来,露出一小截眉头,尚且是软得分明的面部轮廓被背后居民楼亮起不少的窗勾了圈影影绰绰的边。
“我知道。”影山茂夫无比认真,一字一顿复述:“我会分化成Alpha的,师父。”
他笃定;所以他不好奇,毫不期待,无需企盼。这笃定因由面前的Omega而起。
这是他的第二次试探。第二颗花苞探出来,在枝头打颤。
灵幻大师眉头一跳,差点被他的目光说服,感觉现在不是跟他争论这个的好时机。他手臂垂下来,接着往前走,甚至后知后觉地刚刚才觉得茂夫对着一个Omega认真地说自己会分化为Alpha这件事有点怪异,他真的几乎忘了自己的第二性别。他并没想太多,听到背后跟上的脚步,想着到底还是初三生。
影山茂夫潜在水下,超能力包裹他的身体;气泡声几近消亡。他在这里无需呼吸,它也一样。
他蜷起身子,放任自己成为光源,下落。
一条宽阔的尾鳍从他身边划落下去,带动大片死水的涟纹。伴他下潜的庞然的海洋生物牵引水波,辽阔的弧度从影山茂夫身上泼过去,一分一毫无法撼动他的坠落。
这是第八条鲸。他在心里默默地数,前面七条已沉了底。正等待着成为盛大的鲸落骨殖。
影山茂夫的意识海洋中,生来就沉着七条毫无生息的鲸鱼,他无所觉察,仿佛人不会觉察自己背后皮肤上天生的痣。直到十四岁的那天梦里,这第八条鲸破水而出,汹涌海流带着他从此沉沦进死海深水。
他的黑发如同这深海一样的颜色,被水流拨到他头顶,流动出细小的泡沫,被他琉璃似的灿烂力量包绕。他垂着眼睑想,他是在见证又一座岛的下沉。
巨大的鲸与他一起沉垂,他在鲸面前渺小得像残燃的灯芯。
他们往深海更深坠落。
17.
骨骼的闷痛让影山茂夫不得不又一次在睡梦中睁开了眼。凌晨五点,他起了床,去晨跑。天空是黑色,在远方封了厚厚的边,城市被包裹在里面。
早在一年以前,他开始变声。稍显细弱的以前的声音一去不返,里带着点青少年变声时期特有的粗砺沙哑,那时实在不能算好听,最近收了尾,变得低沉。
猛烈的发育沙包似的砸中了影山。他住进私立高中宿舍的这两年,身形不管不顾一样只往高处拔,像抽条的柳,生长的骨痛剧烈得太难忽略。营养与锻炼跟不上拔高的速度,影山茂夫肉眼可见的高瘦单薄起来。他并没有多显眼,无数同龄人与他一样在经受这些,甚者一季一换更大码的校服。这是分化的前兆。
他与灵幻很久没见了,就算彼此的GPS位置还是存在手机里。十四岁他发觉这不得见光的喜欢,再向前追溯竟是起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影山茂夫到底在青春期,他把这感情埋进水底,逃避的念头一旦骤起就不可遏止,一如他的暗恋。
逃跑是可以的。是被允许的。影山茂夫过于明白他的成长需要师父,不可或缺到如同土壤之于树。他同样妄图继续隐瞒,他的情感从初生那天起就生长在水里。
从小起过于恣意生长的感情终于陡生倒刺,几近病态。分别往后他再不会读气氛,也终于注意到师父再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第三次试探已经几近剖白,灵幻不可能听不懂——青春期赋予影山茂夫荷尔蒙的激荡让他发掘了近乎偏执的执拗本性。
他偏执幻想灵幻没能理解,仍将那看作小孩子的无心之言。这样他的鲸就能继续下沉,永无上凫的可能。
刻意疏远起效极快,海流都足够被熬干断线。生生像忘了一样。影山茂夫鲜少吃糖,似乎这样就能把那信息素的味道封存进罐子上锁。封闭式的高中生活百无聊赖,每个上午都和以前一样。
他像以前一样,人缘尚可,成绩中折,身边都是可爱的人;学校和平,再不用他除灵。似乎什么都没变,除了他的身高,还有他面部变硬的棱角。
影山茂夫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国中的校服也带进了高中,永远挂在窄柜里,再穿不下。圣诞前后空气都泛寒凉,他在下午的第一堂课过后回了一次宿舍,在校服里面加了一件高领黑毛衣。
毛衣被翻出来,柜中挤挨。旧校服掉到了地上。下午的天光在云层后泛亮,给这套得见天日的衣服凸起的褶皱折痕勾得惨白发灰。影山茂夫居高临下看这套校服犹如看一层他蜕下的皮。
他虹膜颤抖。他善于压抑,却快疯了。
那衣服内竟还带着点久窒未销的灵幻的信息素,飘渺得不触即散,如同濒死的惊鸿。
——再没能逃过他第六感官的捕捉。任何隐瞒、欺瞒的自我、掩盖的本性、掩藏的欲望,全部在这一缕山雾一样的气味中魂归故里。
他几乎腐朽,窜进鼻腔的烟茶仍然鲜甜。他眼前颤动着灵幻新隆饮茶时杯中下沉的液面,耳边回荡起他皮鞋碰地时鞋跟敲踏的足音。滑动的喉结与裸/露的脚踝成为碎片似的影子,成为他金色白色糅杂的甜美梦魇。
影山茂夫干涸的思念续上水流,死水竟涨起潮,天空乌云浓浓滚动,沉眠的鲸骤然惊醒。
它天然与沉垂的鲸群拥有同等的异样频率,发出茫然呼喊却从没得到过应答;沉底濒死的七条鲸鱼向来无声无息,却依然长存。它已是今非昔比的、扑动尾鳍足够掀开数十公顷海水的硕然造物。
鲸重新开始下落。
它原是影山茂夫虬结生长的、早已不能用简单的百分比来表述的爱慕之情。
影山茂夫在穿上毛衣的这个下午,第一次给灵幻拨了电话过去。还没响起半声对面就接了,各自怀揣隐秘的期待,一声“师父”冲着迎面的“龙套”击撞去,四分五裂,像隔着手机屏薄薄一层饮尽交杯。
“你变声了…”
“——我喜欢你,师父。”
脆弱的窗户纸刺啦一声豁开了一个口。
“……我知道了。龙套。”
而对面是一堵墙。
“最近降温,多穿点衣服。”
灵幻新隆在电话那头喉结滚动,却听见忙音。他坐在下午的相谈所里,忘了放下手机,身处同一城市,灰白的天光无所顾忌,照旧在身后扑他满头满背,像一层光鲜的灰尘。这嘟嘟的忙音在他耳边响了十数分钟,直到芹泽担心的声音将其冲破。
他摇摇头,久久保持一个姿势的手腕酸麻,仍旧起身去看窗外,看长街尽头。
两年前那天,影山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对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师父。”
灵幻刚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身边已没有从前那样矮的影山身上,刚刚张了嘴,就听见徒弟接着说道:“师父,你知道吗?我一直闻得到信息素。……包括您的。”
他愕然一惊,看着影山从他身旁走出去,回过头。
“烟和茶混在一起,是很特别的味道。”
花苞再次顶出来,这次它有些迫不及待,出生伊始就绽放了小半,连根折断、脱离枝桠,落到了灵幻的发间。
夏季一天里最后的阳光被矮楼的轮廓对折,一半照着少年的脸,另一半将他的半身埋进阴影。他乌色的眼珠一如既往,从他们相遇那天起就深黑得看不清。灵幻大脑当机,一瞬间没能组织好语言,给了他转身走远的机会。影山的背影依旧显得单薄,已有了长得更高的势头。灵幻没来由地仿佛看到他脚底连着树根,每走远一步,都有一条根系从灵幻身上脱离。
直到再看不清,天色已晚。灵幻新隆伫立在大片的影子里,才反应过来他的信息素味道确实是影山所说的那样:他真的太久没闻过自己的信息素了。愈来愈多的除灵委托使他忙碌到无法抽身,甚至真的觉得自己分化成哪一种第二性别都没有区别。
他觉得自己像花树被连根拔起的土壤,仍保持着那树每一条根系的形状。
树和土从来都互相改变,他不例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绞尽脑汁,只回想起热茶和章鱼丸。影山茂夫之于灵幻新隆三十一年漫长零散的记忆,是镜子最大的那块残片。
自那天起,他们分别离去,各怀心绪。人气与知名度水涨船高,排得满满的时间表、长时间的奔波忙碌麻痹生理,但灵幻总能在睡梦里看见一个没有影山茂夫的世界。梦境干脆了当地告诉他,致使他灵幻新隆并非独身一人的人就是影山,他给师父带去朋友和事业上的成功,令他能以脚踏实地。
梦里的他孤单落魄,相谈所砸了招牌。他没能在二十五岁那年遇见影山茂夫,自然没能取得生活如现实,也没能戒了烟。蜂拥的谩骂与响遍全国的指责把他埋进去,等到他们奔朝下一个新闻热点而去的时候,灵幻新隆已被彻底踏进泥土。
这梦真实到他每次惊醒都满身疲惫,缓下好久才得以从那灰败梦境里脱身。孤独感重回他心里一隅,冷硬到疼起来泛酸。那世界晦暗着在他彻夜的梦中连轴播放,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他就该这样生活。他向来自诩为人通达圆滑、处事成熟,到头来缺了这位弟子还是无依无靠。
他早就开始失眠,后竟又在每半年的例行身体检查中查出一点信息素紊乱的先兆。
当初那样的有关信息素的直言,暗示意味差一点就翻到明面。灵幻怎么能听不出里面含着其他的意思?他与人交道多年,药物从未松懈,面对这样一个早就知道了自己性别的少年的剖白,他竟没时间纠结尚未分化的影山如何闻得到自己的气味,大抵他觉得超能力者在信息素的感知上也与旁的不同;他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是他的青春期;如今也一样,他还在青春期里。灵幻差点忘了这件事,他眉头紧纠,却猝不及防感觉到了自己血液中渐渐活络起的信息素的热度。一通电话和几句徒弟变化后的声音,就足够引诱他长年受压抑到寡欲的信息素燥动,他苦笑翻找临时药品,仿佛面对一层四分五裂的窗户纸。
身为年长者与师父,在他这极易敏感不安的年纪,面对徒弟极可能被与依赖和亲情混淆的感情,灵幻新隆更应该说别的话,而非真实。
而非“我也是”。
他像个突然被宝石砸中的行人,却千辛万苦去寻找这宝石的失主。
从此以后,影山茂夫学会了关闭鼻底的感官,再闻不见哪个老师像山楂还是矢车菊。他笃信这一感官从十一岁那年往后就再无用处,生来就是为了那一瞬间的松动,让他闻到灵幻新隆。
他透过窗户纸撞了一次南墙,颇有些头破血流,却决定不死不休。
18.
于是,这又是一个意外。
影山茂夫长得实在很高了。上一次相见还可以稍微俯视——现在灵幻完全需要抬起眼,才能看见他的脸了。他双眼被盖在额前碎刘海阴影下,略微显得阴沉;他脸上仍有从前的影子,但已不很柔软了,浓墨重彩、线条锋利,经由从不间断的锻炼,与他高却再不单薄的身材很是相称了。
他已过了生日,已经十八岁,是个经由全套检验、白纸黑字证明过的Alpha。灵幻在心里讲过一声见鬼,却仍认为这是少年三年前无意间吐露出的偶然,再怎么说没有经过成人礼就还是小孩子。他此时心里更多在暂时性痛恨别的,比如芹泽、小酒窝、花泽,律还有其他的那些人,谁都好。
居然分别、全部有自己的事情,无法前来,巧合得简直有神助力——并把高中毕业的影山茂夫一人一句,拎到了他旁边,来完成今天的委托。
Alpha的信息素不经掩饰,有意无意地从身旁的徒弟身上散发出来,横陈着几乎像道风景。灵幻新隆缓缓地想,真甜,甜得他再也不想给热牛奶里加糖。
这还是个听起来非常重要的委托。来自外市的年轻女子神色间带着几分凄惶,言说自己家老宅故去祖父的房间最近总是传出怪声,在找到灵幻之前请去的三位除灵者竟在探查后全都陷入昏迷,至今未醒,找上灵幻其实是已经走投无路。
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委托,灵幻想,他本不应该接下的。但鬼使神差他点了头,于是现在他意外地领着他身边沉默的意外,刚下了电车,走在隔壁市他人生地不熟的街上。
成年的影山茂夫有种气场,再不复以前的普通路人中学生形象,远远地看上去教人有种直觉上的危险感。他如从前一样跟在灵幻后面,什么都不多问,场景像四年前,人却高去从前太多了。这种微妙的物是人不非让在前头走的灵幻尤感精神分裂,几次三番想开口都卡在喉口,不知从哪开头。
氛围很尴尬,尤其尴尬。一丁点不由分说的使命感劈头盖脸地砸在灵幻新隆的头顶,今天可能势必是把话说开的日子了。
距离上一次那通话说得不明不白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灵幻实在摸不准影山对自己是什么心思了。他摸了摸鼻子,茂夫的味道却已经单方面地甜到他没法随心所欲地呼吸。
然后他终于成功开了口,带着几不可察的鼻音,却是关于工作:“委托人小姐说是会在老宅那里等我们……这次可能会很危险,你要小心一点。”
“在来时的电车上您已经说过一遍这些了,我会小心的,师父。”影山声音放低,回答无可挑剔,已经是影山茂夫此人能作出的标准回答了。灵幻接着想。啊,我已经说过一遍了吗。还是我在期待什么别的回答?
牛奶啊,他被浓烈的甜味浸泡得糊里糊涂,他想。很适合。
委托人小姐果然已经在老宅等候着了。她眼睑下是一层妆盖不住的青黑,之前请来的灵能力者离奇昏迷这件事已经在本地传开了,想必很是不好过。
“祖父曾是一位天体物理学家。”这位Beta小姐姓黑川,她把二人请进了屋。“但据我父亲说,祖父在中年一次旅行回来之后突然辞去了原本的工作,转而闭门不出,钻研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宗教与神学……就像有什么打破了他原本的世界观一样,有一段时间意识也很迷乱,差点被强制送去精神病院。”
黑川小姐在有点窄小的客厅简单地沏了两杯茶,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投在祖父屋子的方向。“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是一位和蔼的老人。祖母早逝,祖父一个人住在这里很久,在他离世之后这座房子也没有变卖……怪声是雇佣一周来打扫一次的清洁工发现的,据她描述,像是用石子慢慢地敲门。”
“他并没有向我传输什么有关于宗教与信仰的思想,我童年的记忆里,祖父总是一个人坐在外面看天空,好像在等,或者期待什么东西到来。父亲说他对于神的狂热也仅仅持续了两三年,后来祖父就平静了下来,但终身没有回到原本的研究岗位上去。”
“关于那些,祖父只对我说过一句:‘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人类研究的。’”
灵幻听她娓娓讲述,一边感觉这老宅内的奇诡氛围实在是有些浓重。灯泡应该很久没有更换过了,就算客厅的灯全部打开也并没有很亮,他抓着茶杯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影山一眼;这才发现影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在看他。这一眼仿佛一个首肯,影山在黑川小姐有一点欲言又止的停顿里开口:“这里确实有很浓厚的灵的气息,但没有恶意。”
随即,灵幻看到黑川小姐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会在这里的灵,除了祖父应该也不会是其他人了。”
“您能感受到他没有恶意吗?太好了……毕竟出了那样的使人昏迷不醒的事,我也没办法完全相信祖父没有成为恶灵,更别说让你们相信。如果祖父投胎或者成佛的话,昏迷的灵能力者也会醒来对吗?”
“拜托了……其实我真的不想让祖父的灵被除掉,他也从没有伤害过我或是钟点工,但先前过来的那三位都说事态很严重。但他是那么好的一位……祖父真的不是恶灵,对不对?”她声音带上了急切和一些颤抖,紧抓着茶几边缘的手指用力得泛起青白。
影山摇摇头:“可能只是一些过大的执念,导致灵魂留了下来。还不到恶灵的地步。”
他经过变声的声音每一段发音都敲在灵幻的耳膜上,逐字逐句有如穿石的滴水。从踏进这间老宅房门的那一刻起就有种道不明的情绪包裹着灵幻,他以为今天穿得有点多,所以喝着茶都有些口干;他把杯子放下:“好,那我们现在就进去看看吧——可以吧,龙套?”
年轻的Alpha点点头,跟着自己久别的师父起了身,盛夏他穿得比较随便,短袖下伸出一截仍旧白但有了肌肉线条的手臂。他眉头被掩盖在额头碎发下,至于教人看不清他大部分的情绪,他像个什么习性本该活在阴影里的生物,被灵幻拿进阳光下晒到长大。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内拉着窗帘,门口借着外面的廊灯,依稀可见之前被请来的三位除灵者新叠着旧的有些凌乱的脚印。黑川小姐没有跟着上来,以防万一还是让她留在了楼下的客厅中。
屋内的陈设很显然地有些年头。各种类型的书籍与石头标本陈列在柜子上,书桌上各种笔记纸张叠放整齐分装成册。而那散发出气息的灵的人形,正以夺目的色彩坐在书桌前的靠椅中,让人无可忽视,却感受不到一点危险,甚至深沉平和。
灵幻看到这位,应该可以称呼为黑川先生的灵时,胸口没来由地一阵憋闷。他想这真是奇怪,旋即先开了口:“你就是黑川小姐的祖父吧?”
他甚至看到这以色彩组成的灵点了点头,起身向着他们慢慢走了两步,涌动的轮廓稍微平静下来,显出一个个子并不高的老年人的身形,五官依稀可见。
影山的手抬起来,有些戒备。灵幻突然有种感觉,他以直觉感受到这位老人的灵与其他的灵都不一样,就算他毫无灵力,他也能感觉到组成黑川先生的那色彩是一种其余的未知的介质,浓稠、深厚,让他联想到宇宙。
怪异的悸动。
“是的。”模糊的人形灵体点了点头,声音像是从深水下透出来;组成躯体的几千种颜色以一种奇妙的频率律动。“请不要担心,我只是个无法了却夙愿的老家伙,没有恶意。”
他苍老的声音渺远飘忽。
“你们没有一开始就对我出手,所以我也不会攻击你们。”
灵体顿了顿,“在看到你们的时候,我的夙愿已经达成了。”
“什……”
“在那之前,我知道,你们一定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想要对对方说。……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死后无法离去,其实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他迷蒙不清的色彩描摹的双眼里竟看得清悲恸与彻悟。
“神啊……”
老人的脚底突然在瞬息之间向四方爆发出绚烂的、星云一样的光彩,像是熔化了老屋、老宅,在一方空间中仿若无限绵延下去,将灵幻和影山完完整整地包围。
纷杂的噪声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呈现一种不可理喻的美妙。另一种不可说的观感骤然被灌输进脑海,他们被重压钉在原地。
灵幻新隆猛然感受到一种重合。
他如坠梦境、如坠再无影山茂夫的冰冷地窖。明丽色彩中泛黑泛灰的另一部分扑将上来紧紧纠缠,把他的灵魂拉拽往另一个时空。
“你是……”
他在他对面看到另一个透明的人影。
金发。三十二岁。仿佛镜中人相觑,慢慢走近。
他在这拉拽的力量中发觉了另一个灵幻新隆,来不及震惊就动荡着重合他身,他在心里打了整整三年的腹稿此时竟明晰得倒背如流,仿佛影山再对他说一次喜欢就能完整说出口来拒绝。
这个灵幻新隆很坚定,比起不知如何引导龙套感情的我来,他是个更好的导师。灵幻想着,他无力抵抗,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脱离他的掌控;拉扯中他的灵魂几乎撕裂。
等等。灵幻想,不会吧——他想让我们说什么?
另一个我在等……他在等什么?他在等龙套说出什么?!
他根本没法分神思考这未知的彩色到底是何物,就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色彩的洪流里被冲得离影山茂夫极远,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灵幻新隆的意识让他回过头。
他看到两个长大的影山茂夫。
影山茂夫瞳孔收缩,却动弹不得。绮丽的光彩毫无阻滞地穿透他厚密的灵力屏障,一种发自天然的无可违抗的感觉骤升起来,从进了这老宅开始就莫名其妙上涌、堵在心口的一些情绪被斑斓色彩推挤,继续向上,脱口将出。
黑发的另一个身影站在斜后方,静默伫立,脚下是无限的浓稠流动。
他们都在凝视灵幻新隆。
超脱常识的涌动颜色有如幻境,将他们间半米的距离无限拉长,光斑落在彼此周围,他的师父回过头、也看向他。
他发觉了、另一个影山茂夫从背后,终于被颜色的水流冲撞到他身上,合二为一。巨大的胀痛瞬间倾覆了他的感官,他惊觉这另一个影山竟痛苦得仿佛身处炼狱。
剧烈的爱意在他身体里连并灵魂都被挤压,一种不知是对另一个自己的本能,还是对于这庞然情感的了解让他察觉,这个影山茂夫在十六岁、十七岁,甚至往后一生都没能开口说出他对师父的感情,哪怕一句一字。
他在其他的时空痛苦万分,最终安附于他身,借同等自我的口想对灵幻新隆说出什么。
他透过两个自我的虹膜,重又看到了十一岁那年流动着的细小的山岚;在灵幻新隆身上,雾气在光中生辉泛亮,灵幻在铺展开的空间之外遥遥回看他,目光里的不可思议令人心悸。
师父身上也有两个师父,他想,与我一样,大概都来自于另一个时空。晃动的灵幻新隆的虚影在他的轮廓边际像是隔着水幕。他痛得想要躬身挤压心脏,却舍不得移开眼睛。
鲸鱼从万米之深的死水下厉声哀嚎,颤动每一寸水域,方圆千万里只有气泡破裂,沙沙作响,空无一物。
他向往那山间的雾如鲸向海,如同黑夜的旅人看到曙光。庞大的蓝鲸带着他下落,俯视、平视,仰视,影山茂夫回到那个下午。他想起烈火般的云和晚阳,想起烟叶,茶叶与白砂糖,想起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过早降临的第二性别气息。
影山茂夫一瞬间捕捉到什么。
“师父。”
他黑发鼓荡,声音颤抖,仿佛在第一个音节脱口时就心知肚明会有的是怎样的回音。
花苞长了满树,盘踞每一道枝桠,每一颗都重逾千斤,使枝头向下再沉垂一点,几近倾塌。
“我爱你。”
啊,是了。灵幻新隆仅剩的自我意识痛苦地想,约莫他是在等着这句话吧。
他一霎时懂了,被干脆打翻的三十二年构筑的世界观形同泡影,奔流直下;那不可说的观感来自于更高位的掌控者即神明:黑川老人的那句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不是说给存在于这个时空的影山茂夫和灵幻新隆听的。时间壁垒在流动色彩介质的影响下坍塌,重合在他们身上的另外的自我借由被附加在黑川老人身上的力量,在他们仍能面对交谈的这个时候,把一生都没能说出口的话交还彼此。
龙套说出来的话,大概是两个自我的感情叠交过后说出的肺腑之言吧。
他同样也会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是我确实想要对他说的。就算与本意相去甚远,这是我灵幻新隆作为他的师父,必须对他说的——他明白吗?
他听见重合于身的另一个灵幻开了口;他在心里无声呼喊,却不能诉诸之言语。
“龙套,你还年轻,你的世界太小了。”
影山茂夫当然听到了这引导性的,坚定的拒绝。
他迟来得几乎缺席的青春期的情绪一朝潮涌,数值滚动,伴随信息素与粼漓的灵力重叠,向往一个峰值而去。
“你对我的感情……是错误的。你要正视你自己。有无数种爱情以外的感情,容易混淆、与你理解的爱情不同。”
“…不能因为我是你第一个……闻到的Omega,就错认为你爱我,龙套。”
他经由这些年,第一次在错对里几乎溺身。就好像他对师父的感情来得理所当然,再无旁鹜,他幼时没机会区别这是雏鸟眷恋还是一见钟情,就放任这爱欲生长成了另一条庞然的鲸。
他越是在压抑里摔打他的欲望,他的欲念本身就越反向增长。这是影山茂夫此生唯一不敢放任的感情,早已超越千万个百分之百。他就这样忍受煎熬,拒绝释放,寻求以自己其余的负面情绪的爆发来磨灭,挫下这骨血里爱欲化鲸尾鳍上的零星油皮,甚至毫发无损。
“冷静一点。听我说。你会再遇到…闻到一个、有甜味的,优秀的与你同龄的Omega,而不是我……茂夫。我只是个意外,是你错误的雏鸟情节,忘了我的,…信息素吧。”
那孤独的第八条鲸面对同类几近尸骸的七条身体,摆动庞大得无边无际的身躯,谧声长鸣。
他忘了去理解师父在前面声音的颤抖,忘了理解他巧舌如簧今日却屡屡磕绊。
色彩潮水般褪去,重归黑川老人模糊的身体。他背负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夙愿被满足,连最后的话语都没留下半句,就化作一道光芒归于天际。洪流消失的地方,一块细小的碎石掉在了地上,掉在跪坐原地、五官埋没于阴影、满头黑发扬起的影山茂夫身前,掉在他与灵幻新隆中间。
医院病房里三位离奇昏迷的除灵者同时睁开眼睛。乌云滚滚密集,云层摩擦击打响雷与闪电,盛夏的暴雨适时落下一滴——紧接着千千万万纷扬洒落,雨幕蓦然倾下。
他们二人身上来自另一时空的灵魂同时消散,撕扯感消失的刹那灵幻几乎晕倒,却仍强撑巨大不适去看徒弟的情况。
但其实已经不需要看了;他感受到地板在颤抖,从影山双腿向外圈圈扩散轻微裂痕;窗帘与玻璃以外大雨瓢泼,影山茂夫难以自控的浩荡灵力波及数十公里以外,引发了轻度地震与雷雨。
毕竟他才对影山说出了那样的拒绝。
[198%]
数值在三位数以上滚动,开始出现乱码,颤动、颤抖,乱作一团。
[305%]
楼下的黑川小姐焦急的声音响起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灵幻新隆在屋内远远对她做手势,点头又摇头,请她先离开;他目光坚定。
[441%]
对不起啊,龙套。灵幻想,另一个我也很爱另一个你。他们——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才需要被引导到这个时空,来说上一段话。还好我们之间仍不到那个地步。
[487%]
灾害级的震动让房梁上的灰尘扑啦啦落了一地,屋内黑川老人收藏陈列的石头标本一齐横七竖八地晃动。灵幻新隆一瞥之下,却无可抑制地被掉落地上的那碎石吸引。碎石片中仿佛闪动着无法描述的绮丽光彩,他心下了然,心说这才是那不可说的神明引导想他们真正接触到的东西。一种直觉让他确认,石片里包含的东西至关重要,甚至能为他解惑答疑。
很显然,这残片在寻找他们两个人。
一只向来干燥的手盖在了影山紧紧握拳的手上,他汹涌的灵力仍然不对这个人设防。
影山茂夫正被千万痛苦咀嚼,他强行撕开一条缝隙的眼前花花绿绿全是上漫的噪点;他透过层层包裹在眼前的纷乱鼓荡的光亮灵力,看到一片茶金色突兀出现。那遥远又近的带着甜蜜的气息,不容置喙地熔化他的感官。
师父?
[500%]
“龙套。”
“茂夫。”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灵幻新隆一瞬间仿佛听得到鲸鱼无声嘶鸣。
被灵幻握在掌心的毫不起眼的碎石片接触到影山茂夫的皮肤,骤然散发出一轮耀眼的恒星似的光芒,将两个人全部笼罩进去。
神的双眼缓缓睁开。
这是一块被祂触碰过的星球的残片,崩落成陨石偶然掉落在了地球的土壤中,里面记录着神微不足道的一点偏爱。
这本是不该被你们触及的视野。他们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缓缓地说。但时空已成定局,所以被窥视到一点边角也无妨——这本身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影山茂夫。
神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孩,是在那只白猫被虐■杀之后。瘦弱的男孩身上满是被殴打出的淤青血痕,无助地抱着那只猫冰冷的尸体,他那么普通地被欺凌,作踏脚石,无能为力。神怎么能看不到呢?他身上还有牛奶的味道,发丝被这泼上去的液体黏连着发硬了,黏合在一起。
神难得地叹了气;这叹息落了地。化为三十年后的一场台风,少年最后分化成Beta,孤独一生,庸碌而亡。
就如同觉得路边流浪的猫可怜一样,过路的人类第二天给它带去了一袋羊奶。
祂第一次把浅桐从他的人生中推开,让冷面的教师和蔼了一点。影山茂夫的第二生不善言辞,没有结婚,依旧平凡一如路人。
祂第二次给了这个男孩一个温暖的家庭和一个弟弟;从天桥上走过的冷漠的男孩儿改姓影山,轮廓从此与他的哥哥相像。少年此生磕绊不多,得以感受冷暖。
祂第三次给了他一些朋友,一些可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不在乎他如何普通、如何形同路人。他此生在别人生活中的参与度依旧很低,依旧沉默寡言,但眼里已有了亮光。
人类看着舔舐羊奶的猫,突然觉得这还不够。这猫本该很漂亮,耳朵要立起来,皮毛不该如此凌乱,腿脚不该这样细弱,它本可以活成更好的样子。
于是祂第四次让这个男孩儿分化成了Alpha。十六岁他开始变高抽条,十八岁他轰然感受到了汹涌的信息素。影山茂夫在十八岁以后稍微优秀了起来,感情与信息素仍不外露,一生有些精彩,晚年安度。
神突然理解了。祂想:就让你的感情成为力量罢。
祂第五次给了他超能力,祂拨动一片星云,散碎的陨石奔朝银河系而去。影山茂夫堪称平凡的前五场人生彻底在这第六场变了样子,他身边尽是亲和的人,强大的力量的余裕让他能感受到世界之大。他遇到了更多人,习惯压制的感情顺理成章成为他超能力的来源,但他不很顺遂了,因着这过于庞大的力量出生起的介入,平静生活的裂缝越来越大,他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却没有人教他如何要控制自己。他这一生却有朋友因为误会与忌惮离他而去了;他仍旧一直没有伴侣。
神站在云端上方、宇宙之外,突然想要低垂下去听这六生的少年的心声。祂目睹影山茂夫的自信自卑如同观察潮汐。神想:好罢,那么给你一个老师、一个爱你的人。
祂第六次给了他灵幻新隆。一个本该在人生中失意的人,本该一次次埋没于网络的口诛笔伐——他是一只完美与影山茂夫互补的气球,能以在最适时的时候出现;能以与影山茂夫捆在一起。气球吊着这块石头,上不及云端,下不着深渊。他们悬空,平静地浮游,互相憧憬、弥补和理解,裂痕每每刚刚出现就被抹平。神想:可以了。
但神看到两个产生爱意的人头也不回地错过。影山茂夫直到分化后才发觉这感情是爱恋;这时灵幻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退出了。
他缄默消化喜欢上了小自己十四岁的徒弟这件事,并做出了一个引路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他抽身,退出,等待因他而暴动的信息素平歇;他想影山茂夫如此年轻强大,他该找个……不,他会有个更好的伴侣而非灵幻新隆。
结果他们此生心里装尽对方,却都选择孤独。
神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那深水中的鲸群。它们已在影山茂夫的七场人生中成为庞然大物,一生都潜藏死水,面对宇宙和虚无发出无人能懂的寂寥长鸣。
它们是影山茂夫无处可去的爱意的化物。
它们在哭泣。
神垂下头,躯体中浸泡茫茫星尘。祂端详那粒渺远的启明星,像人类于海雾中凝视灯塔。神的心声无悲无喜:最后再给你这个罢。
祂第七次给了他一个感官,藏在鼻底,等待他推开相谈所窄矮的门。
影山茂夫正在经历他的第八场人生。
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一见钟情?
只不过是人类终被发觉的欲/求失能复得的本性。
陨石的碎片跨越一轮,终于落地。
光芒散落,被黑川老人无意间得到的碎石终于找到它该找的人,化为灰烬。
神的视野极宽阔,装得下万千无边无际的时空。这被神触碰过的碎石里承载种种于祂来讲只不过是茫茫云烟中微乎其微的一隅,走遍七轮人生的二百余年,于神来讲不过是一霎一眼,像掠过电影胶片。
大地停止晃动,少年翻乱的黑发服帖地归顺回原位。
震颤停歇,雨仍旧不停。影山茂夫略微垂着头,双眼睁开,深色虹膜重重叠叠,倒映进茶金发丝下另一双眼睛里去。
天平有几不可察的偏倾。他被神偏爱太深,至于眼中的光闪烁起来竟像天穹,像漫天星幕倾斜与晦涩难懂的灿烂光谱;又像虚无:宇宙本身源于虚无。影山茂夫双眼中贯穿着宇宙,黑烬烬的,是一颗恒星坍缩的过程。又浅薄地在上头结了一层冰。
此时那冰化了,流下来。灵幻新隆由下往上看进他双眼去,看到星系的某条璀璨悬臂,那里流浪进了太多的光。
算了。灵幻新隆想,去他的,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装了。
他平静地吸一口气,怀中拥抱进了影山茂夫那仍颤抖的、哭泣的身体,他鼻息贴近Alpha后颈腺体,仿佛沉进液态奶糖,又像水溅进高温油锅,他几乎是放任全身的信息素脱离药物管控一瞬间沸腾。而后唇齿相贴。
伴他三年之久的梦境从此寸寸崩裂,化为年轮的余烬。齿轮啮合不再受外力旋动,轧轧缓行,时空被驱入修改多次的轨迹,开始周而复始地永转。
平静的海面上偶然漂来一艘船。船上的旅人历经千途跋涉,同样风尘仆仆。
那鲸心甘情愿地钻进船上金发的旅者的手底,成为一片巨大的、长存的潜影。
烟茶与牛奶味相抵,温柔的捕捉,青涩的擭夺,柔软美好的造物在灼热呼吸之间纠缠,滴落进的咸苦泪水被热烈交换痴绵味觉触觉,几近沉湎。
丰甜的牛奶味将灵幻新隆包裹。他脸颊染上红色,多年被药物囚禁的慾■浗在Alpha信息素影响下瞬间烧上眼眶;他在呼吸急促的■吻之间仓促而含混地说了一句:“真甜。”
“牛奶。”
此生不复相见的这3.5k字,这么多年的文已经售后到没脾气了,真的累了,有缘也自不会相见了这下……不要去找了。
影山茂夫身负的感情从此多了一个平静而永恒的100%。
灵幻新隆在他对面,在树后面遥遥朝他笑,那笑弧里含着的光柔软而亮。他折下满满一枝,花瓣落他满头,永生不谢。
END.
【黑研】座敷童子也喜欢打排球吗
#座敷童子:一种善良老实的日本小妖,以穿红衣服的小朋友形象存在,在家里家族就会繁盛,运势变好,只能被小孩看到,喜欢和小孩一起玩。对查到的传说资料有添油加醋,别太信我(。
#有私设,别信我,1w4k字一发完,注意阅读时间。
山本猛虎和福永招平按响门铃的时候,孤爪研磨刚刚看完公司最新一年的业绩报告。有点累,他慢慢收好平板和笔记本,眯起眼全身舒展伸了个懒腰,就像猫咪准备进入休息状态一样。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瞄了一眼,看到黑尾铁朗给他发来消息:
“我可能晚点到,临时有点事情要我跑一趟。”
好,研磨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放下手机。踩过嘎...
#座敷童子:一种善良老实的日本小妖,以穿红衣服的小朋友形象存在,在家里家族就会繁盛,运势变好,只能被小孩看到,喜欢和小孩一起玩。对查到的传说资料有添油加醋,别太信我(。
#有私设,别信我,1w4k字一发完,注意阅读时间。
山本猛虎和福永招平按响门铃的时候,孤爪研磨刚刚看完公司最新一年的业绩报告。有点累,他慢慢收好平板和笔记本,眯起眼全身舒展伸了个懒腰,就像猫咪准备进入休息状态一样。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瞄了一眼,看到黑尾铁朗给他发来消息:
“我可能晚点到,临时有点事情要我跑一趟。”
好,研磨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放下手机。踩过嘎吱作响的木质地板,经过客厅,发现窗户忘记了关,冬天的风呼呼吹进来,吹得他脖子一缩。又到冬天了,据说今晚有雪呢。研磨赶紧走过去把窗先关了,再跑过去给山本和福永开门。
“冷死了!”山本提着好几个塑料袋进来,福永紧随其后,“哇!第一次来研磨家里呢!”
“好大。”
“大一点方便一点。”研磨赶紧把门关上,外面好冷啊,“我去把客厅的空调打开。”
“你这有火锅吗?”山本问他,“我听黑尾哥的买了很多料理,做寿喜烧海鲜都可以。”
“有,在厨房的柜子里,很显眼,一打开就能看到,”研磨直接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厨房交给你们了,我负责开电视支被炉等人。”
“研磨!哪有你这么偷懒的,要来帮忙!”
“我已经提供了场地,等会还要等夜久前辈他们嘛……”
一通拉扯之后山本和福永还是向懒惰研磨妥协了,研磨得以能够眯着眼在沙发上看电视。有点累,可是被炉还没支起来,要是小黑在就好了,连被炉他也能帮忙搭。研磨撑着脑袋,把电视调到体育频道,今天好像有排球比赛,等会大家一定会要看的。但是是谁对谁呢?不太记得了?不是翔阳的,小黑也没说,所以就忘记了。
小黑这段时间好像来得少了一点呢。
好像是说冬天往市郊跑太冷了,黑尾不肯开车,公共交通又不能直达门口;也好像是要到年末了,像他那种部门,忙得几天都回不到办公室也不是不可能。总之,黑尾来得少了。这间房子变得更大了呢。有点冷,研磨下意识看了一眼才被自己关上的窗户,是不是漏风?
“研磨!”厨房传来山本的声音,“你家有没有什么围裙之类的东西?福永想炸天妇罗。”
研磨思考了一下,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爬起来:“没有诶……我找件旧外套你们反穿吧。”
“哈?那你平时怎么做菜啊?”
平时小黑做,研磨默默想,他没用过。我自己做的话,也不需要做得这么复杂。腹诽的话当然不能对山本说,不然又要吵起来。但研磨显然是有点累了。几分钟后,福永拎着音驹的旧运动服外套在厨房和研磨对着眨眼睛。
“有点小了。”福永说。
“这是研磨你的老校服吧,”山本凑过来,“不行啊,福永比你高,肯定穿不上。”
“哦。”犯傻了,研磨挠挠头,“稍等。”
几分钟后山本惊讶地指着研磨拿来的另一件外套:“你竟然买了两件尺码差这么多的校服!”
“是小黑的。”研磨把当年自己妈妈帮忙缝在衣服内侧的“黑尾”字样翻出来。
“你家竟然还保留着黑尾哥的校服!”山本震惊,“黑尾哥没丢掉吗?为什么会放在你这里!”
“小黑是很长情的人啊。”研磨忽略最后一个问题,“而且很实用,做菜锻炼什么的……还有些别的用处吧。”
“什么用处?”
研磨看了一眼山本,确定对方没看出来自己此时不怀好意的小心思,便认真说了一句:“招魂。”
果然山本大吃一惊,已经穿好衣服的福永却露出那种头顶幻现一个小灯泡的表情,两手一拍:“座敷童子……大号座敷童子!”
“福永真聪明。”
为回应研磨的夸奖,福永伸开手臂,模仿黑尾的笑容,还故意干巴巴地“哦呀”了一声。山本笑得直不起腰,研磨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不愧是搞笑艺人,真的很搞笑了。笑过,山本把研磨推出厨房,拜托他赶紧支上被炉。研磨眯着眼睛就差发出那种猫的声音来反抗了,但考虑到被炉撑起来自己就可以大大方方坐在里面等人了,于是也答应下来。
他踩着嘎吱作响的木质地板,又走回储物用的房间门口。可能在冬天吧,人都会变懒,他只觉得每一步都有点疲惫,想快进到被炉铺好自己直接钻进去。世界上有没有自动被炉呢?还是要小黑在好。打开储物间的门,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砰”,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掉了下来。研磨好奇地走进去,看到一个柜门莫名其妙打开了,被炉在里面,一个排球在地上慢慢滚着。
排球?研磨走上前把球抱起来。他很久没打过排球了,现在摸起球来,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突然间他抬起头,很多碎片被串在了一起,很多记忆一并跟着这个排球重现。红色的音驹运动服,冬天,排球。座敷童子,小黑,还有他。
好多年过去了,你居然还住在我家。
研磨笑了,轻轻把球放回柜子里,搬出被炉。是还想和我们一起打排球吗?
真的好多年过去了啊。
孤爪家应该是一直住着一只座敷童子的。不确定现在孤爪研磨家是不是有,但以前住在黑尾家隔壁的时候,应该是一直有的。
这个座敷童子是有来头的——准确来说,是研磨和黑尾在发现之后,一起想办法把它邀请来的。当然不是作法,也没有查什么玄乎的资料,但计划确实是研磨定下的,然后被黑尾督促着执行,从夏天到冬天。当时研磨制定的策略很简单:想要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就要准备好客人会喜欢的吃的喝的,还要准备好客人会喜欢的游戏,邀请客人来房间里一起玩。等到别人玩得很开心了,就可以问,晚上愿不愿意住下来啊,可以腾出一个房间什么的。住过一个晚上,之后如果想让客人继续留下,就可以恳求对方多住几天。一段时间过去,大家都会习惯的。座敷童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所以只需要知道座敷童子喜欢什么就够了。
他们是在夏天发现这只游荡的座敷童子的,那时候他们天天一起出去打排球,能够一起打球的就那么几个小朋友,有的时候甚至只有研磨和黑尾。所以偶尔出现一些怪事,就足够让他们怀疑了。连着好几天打球数人的时候发现多出来一个人,两个人一起打球的时候好像在空气中球被人强行打了一下更改了方向一样……诸如此类的事情,到现在研磨也不知道到底是小孩子为了给自己数学不好球技不好找借口,还是真的出现了灵异现象。
但就这么一直相信过来了,也没有什么突然不相信的理由,就这么信着倒也没什么。
黑尾回家问了奶奶,黑尾奶奶说,座敷童子喜欢吃红豆糕,喜欢穿红衣服,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于是研磨回去告诉妈妈想吃红豆糕,两个小孩跟着孤爪妈妈做了很多,自己吃了大半,非常舍不得剩下一些给座敷童子。研磨拿出小便当盒,两个人把红豆糕摆得整整齐齐,黑尾甚至还写了一封“致座敷童子”的信放在便当盒上,两个人一起抱着去黑尾铁朗家。两个人争吵了半天应该摆在院子里还是门口玄关,最后的以黑尾接受“今天放在门口玄关明天放在院子里”结束,黑尾送吵架吵累了的研磨回家。
对了,一开始他们是准备把座敷童子请去黑尾家的。
小黑会比自己更需要座敷童子一点吧——一开始只是这样想的。正如研磨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淡不好接触一样,黑尾铁朗可能也没有大家觉得的那么大大咧咧,至少研磨是这样觉得的。他习惯性地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黑尾。他总觉得黑尾像那种擅长掉毛的活泼小黑猫。平时总是很开心悠哉的样子,偶尔也喜欢躲在暗处瞪着双眼睛快乐地看人类满房间找找不着他。总体而言他是开心的,是明亮的。但是确实又是一只小黑猫,因为偶尔会从他身上掉下一些黑色的毛团。这些毛团也许是偶然之间有点惆怅的话语,也许是一个偶尔闪过的眼神,也许是一些微小的动作,虽然很细很碎,但确实是黑色的。比如说在孤爪家,偶尔他会看着研磨找妈妈要零食的时候露出这样的神情,或者是两个人聊到认识之前的生活的时候他也会。早早就分别的好朋友,几乎从未被提过的妈妈,经常被聊起来的乡间生活。顺着这些话题伸手过去,好像可以摸到小黑猫柔软的身体,但一缩回手,便会发现自己的袖子上也粘上一手黑毛。
在座敷童子这件事上也是因为黑尾无意之间抖下了一些黑色的毛团。那时候研磨告诉他,座敷童子是用来祈祷多子多福的,自己对有没有弟弟妹妹不是很在意。黑尾说自己就很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研磨问为什么,黑尾理所应当地回答:
“因为有弟弟妹妹之前首先肯定会有一个妈妈啊。”
对这个回答,研磨只能答以沉默。他不擅长开导别人,也不擅长做一些很温柔的小动作安抚他人,他想不到很好的自己也很擅长的回应,因为担心搞砸,他一般就干脆不说话。但是爸爸妈妈叮嘱过研磨,虽然自己小一岁,但要在这种事情上照顾照顾铁朗。那就照顾吧,孤爪研磨非常简单地想,我来帮他实现愿望好了。
当然研磨没有超能力。但是座敷童子有啊!传说里这种小妖怪喜欢小孩,住到家里之后就会特别关照小孩,那当然也会帮小孩子实现愿望啊,这不就简单了,那就准备好红豆糕好好招待,把座敷童子留下就好。
结果座敷童子估计是没来吧。
黑尾写的信没被打开,红豆糕最后被研磨和黑尾赶在变质之前一起吃掉了。他们放了红豆糕,绿豆糕,还放过豆沙冰棒,冰棒最后化成了一滩水,滴答滴答从玄关滴到黑尾爸爸的皮鞋里,黑尾被骂了一通,但座敷童子还是没来。秋天到了,他们还是一起出去打排球,偶尔还能碰到座敷童子出现,他们尝试放了一些孤爪爸爸出差带回来的桂花糖糕,黑尾奶奶做的彩色团子,还是不太行。冬天又到了,他们改换到体育馆打排球,座敷童子依然会出现,偶尔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突然撞掉一个排球,拉扯一下网帮助研磨打二次进攻。黑尾对于邀请座敷童子来家玩依然上心——他真的是个很执拗的人。他们放学的时候买了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在研磨的建议下两个人凑凑竟然还剩下一点给座敷童子。黑尾拿围巾把关东煮包起来保温,茶色的围巾被弄得斑斑点点,冒着被爸爸奶奶一起骂的危险希望座敷童子赏脸。两个人在黑尾家等到很晚,研磨和黑尾爷爷打了好几把游戏,但是座敷童子依然没有来。
快到元旦的时候研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可能座敷童子并不喜欢吃的。他开始觉得,这个座敷童子可能更喜欢和他们一起玩——毕竟准备了这么多种吃的,座敷童子从未出现,可是一打排球它倒很少不来。黑尾听后再次对自己的军师表示钦佩,并且直接得出结论:这只座敷童子可能喜欢打排球。
“座敷童子也会喜欢打排球吗?”研磨问他。
“那当然,”黑尾非常自信,“谁都会喜欢打排球的!”
也有道理,座敷童子是妖怪,不管打多久都不会出汗,研磨心想,那这样我也会喜欢打排球的。那就放个排球给座敷童子吧——于是他俩约好跨年两家一起吃过饭之后,研磨和黑尾一人贡献一个牌子的排球放在黑尾家玄关上。两个不同牌子的排球放好,黑尾拿东西挡住防止它们滚下来,研磨留好字条,尽量详细介绍了两种牌子的排球的区别,并且告诉座敷童子可以选择一个喜欢的牌子玩。完成之后,黑尾把他送到院子门口,那会刚好有人在放烟花,研磨就站在炸开的烟花下和黑尾约好明天什么时候碰面去浅草寺做新春拜诣,然后两人互相祝贺对方新年快乐,再挥手道别。
但是那天晚上没过多久,黑尾铁朗却突然改了主意——他抱着排球跑来敲门,研磨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排球从他怀里掉下,蹦着进了院子里,黑尾又跑去捡球。研磨问他有什么事,刚好一朵烟花炸开,黑尾站起来,脸上一半是从孤爪家漏出来的灯光,一半是天上烟花一闪一闪的光,研磨听见他说:
“还是邀请座敷童子来研磨家吧!”
这一次,他们成功了。半夜,排球从孤爪家门口的玄关上掉下来,在黑暗的房间跳了很久,研磨认真地听见了,甚至还推门出去在客厅里站了一会,看着排球最终在地板上站住。大概是,座敷童子在练习垫球吧,研磨心想。
从此,座敷童子就在孤爪家住下了。
“研磨!门铃响了!”
山本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研磨突然反应过来。他还一手拽着被炉的边,一手抱着排球。门铃的声音好像挺急的,他只能赶紧把排球放回柜子里,好好关上门,再费力把被炉整个抱出来。倒也不是很重,只不过他稍微有点急,差点还被绊了一脚。
“小黑还没回来,你先别急。”
他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说完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是在和座敷童子说话。到现在研磨也没有很确定为什么那天黑尾会突然改变主意——他一直都是个认死理的人,喜欢排球就一辈子都死磕在排球上了,研磨才是那个做一做这个玩一玩那个的人。之后他应该问过黑尾,黑尾可能模模糊糊地答了一句“那时候觉得你家里有座敷童子妈妈会开心的吧。虽然最后也没实现妈妈的愿望,所以不重要了,小孩子太笨了”。
家里有座敷童子妈妈为什么会开心,研磨不难想到原因,毕竟座敷童子最出名的法力还是保佑家中多子多财。妈妈是想要更多孩子的,他早就知道。但他不知道黑尾是怎么知道的。可能就是那天新年他来孤爪家和孤爪妈妈一起准备晚餐时听到的吧。妈妈一向是喜欢小孩子的,她总希望家里能再热闹活泼一点,然而孤爪研磨一个人实在是很难满足她的愿望,幸好妈妈也没很逼他,就这么由着他胡乱打着游戏长大了,于是他也没很认真地问过妈妈,是不是真的还想从自己这天生冷淡的孩子身上需要些什么吗。妈妈也不是那种会主动说的人,她可能也更愿意把某些隐秘的遗憾在某个晚餐就这么就着啤酒永远喝下肚吧。
偶尔研磨觉得,还是让黑尾来当妈妈的儿子吧,对大家可能都好。自己那种无法克制也不想改变的淡漠,可能对爸爸妈妈、对很多爱着自己却也敏感的人来说,或多或少也是一种淡淡的折磨吧,虽然他确实很爱这些人,但爱到底是什么呢,研磨却还没完全想清楚。没想清楚,他就不会贸然表达,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出错。
不过想想黑尾也算是妈妈的半个儿子了吧,抱着被炉往外走的时候研磨心想。木质地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门铃声还在响,研磨努力提高音量答应了一句,希望门口的人能听到。幸好还有小黑,在研磨还没想明白爱到底是什么的这些日子里,他帮忙把爱和谢谢直接说了出来。对孤爪家也好,对黑尾家也好,对很多很多本来就是擦肩而过的人也好,黑尾都这样做了。
所以幸亏有小黑在。
“研磨——!”
“研磨前辈!!”
啊,果然,是夜久和列夫。研磨随手放下被炉,赶紧跑去开了门。一阵寒风吹进来,列夫的声音也随之进来:“研磨前辈好慢啊!外面好冷好冷,已经开始下雪子了——”
“啊,研磨,你支了被炉!”夜久眼尖,马上看到了研磨刚抱出来的被炉,便一把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塞到研磨怀里,就进来了,“来,我从俄罗斯带来的酸奶,等会大家都尝尝!我要被炉——”
“刚搬出来……”
“研磨前辈的房子好大!”
“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来,小心别撞到头,”研磨侧身让他进来,话音未落,列夫一下撞到头,“嗷”地喊了一声,“你每次都撞到。”
列夫嗷嗷叫着跑过去和夜久一起把被炉支起来,夜久朝列夫说了句什么俄语,列夫惊呼“好厉害,这是什么”,房间里变得吵吵闹闹起来。研磨关上门,把夜久带来的酸奶放到客厅,摸出手机想了想。要下雪了,可是小黑还没来。
“研磨,”夜久一边装被炉一边叫了一声,“黑尾那个家伙怎么还没来,我还以为他会和你一起准备呢!”
“研磨一直在偷懒!快来帮忙!”山本不知道怎么听见了夜久说的话,从厨房里喊着告状。
“我正在以提供场地出借的形式提供帮助……”
“山本前辈你在做寿喜锅吗?好香好香,我想吃!”列夫快乐跑进了厨房。
“小黑单位临时有事,”研磨对夜久说,“要晚点过来。”
“哦哦哦,”夜久摸着下巴,“那要他路上小心,外面下雪了,还有点小雨,你家门口会不会结冰啊。山本,芝山呢?没跟你一起来吗?”说着夜久就往厨房走去,“好香,福永在炸什么,天妇罗!我要吃”
“没有啊,夜久前辈,他应该马上到吧,刚才说在路上了——福永我在做火锅你这又要做什么?烩饭吗?你这不拆我的台吗!?”
巨大的屋子一点一点变小了,研磨却还是一个人站着。他不是很介意自己这样似乎游离在外的样子,相反他其实很开心。这么大这么大的房子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候准备的,平时他总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把木质地板踩得震天响。小黑在的时候,木质地板的声音就显得小一点,房间也显得小一点。现在这么多他喜欢的人聚在一起,不论怎么踩老地板,都不会觉得那个“嘎吱嘎吱”的声音很吵闹了。被炉被支起来了,但是夜久和列夫却都跑到厨房去闹了。正好自己可以找个位置团起来,于是研磨悄悄走到被炉边坐下,把自己大半身子团进去,顺手把刚才丢在沙发上的自己的校服也拿过来披上——这下彻底暖和了。好开心,被炉就是冬天最幸福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也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他们都能来我家玩,好开心还能有这样的冬天。
于是研磨眯起眼,趴在桌子上。手机叮咚一声,好像是推特上有什么消息,但他不是很想现在去看。小黑怎么还没到,他迷迷糊糊想,快点来啊,他不是最喜欢这种大家聚在一起的感觉了吗。
哦,研磨想起来,把自己又从桌面上撑起来,要给黑尾发条短信,要他路上慢点。这家伙带伞了吗?应该带了吧,他除了看排球比赛就是天天看天气预报。很快黑尾回了他:
“堵在高架上了,还得有一会。”
研磨思考了一下,这个时间高架确实堵,不过估计也堵不了多久了。“你开了车?”研磨回了他一条。
“搭了同事的顺风车,以为会快点。”黑尾回复他,“刚一起参加黑狼队活动带了个纪念排球回来,小不点和木兔都签了名。”
研磨眨眨眼,有日向和木兔签名的纪念排球,果然是黑尾铁朗能干出来的事情。明明这个家里两个人都不怎么打排球了。研磨想了一下,回复他:
“座敷童子会很开心的。”
很快黑尾回复他消息:“竟然还在你家!研磨,你家要有孩子了!!”
研磨挑起眉毛,发了个问号过去。黑尾自说自话继续给他发消息:“改天我们穿上音驹运动服出门打一会排球,看看它还会不会冒出来,像高中那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座敷童子还会喜欢打排球吗?孤爪研磨当然不知道,但是相信了这么多年,不如继续和黑尾一起相信下去。他趴在被炉上敲手机。被炉里越来越暖和,啊,这样的冬天太幸福了。研磨飞快发消息过去:“你带伞了吗,要我去接你吗?”
“带了,谢谢研磨,好感动,你今天怎么这么好?”
研磨想骂他,但实在是懒得骂了,就再次发了个“?”过去,黑尾回复一个挺不要脸的笑容。研磨把手机反扣在桌面,决定不叮嘱黑尾“注意路滑”了。高中那次,他想起黑尾说的,高中最后那次拜诣吗?
那个顺带着连座敷童子也拜诣了一下的新春拜诣吗?
也是这样一个很幸福的冬天呢,研磨趴在被炉上,眯起眼睛想着。
那天他们一起去了浅草寺。新春拜诣,很多人,很多小摊子,卖着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和鱼丸。小小的红灯笼挂了一路,每家店都插着假樱花束,塑料花支棱在半空,和生肖贺图一起在寒风中轻轻上下飘着。研磨把自己半张脸埋进围巾里,黑尾和他一起走着,两个人讨论着出来的时候在哪家买点吃的。
那是一个对他们俩都很有纪念意义的冬天。黑尾中学时代里的最后一个冬天,研磨和黑尾一起打排球的最后一年,这一年他们一起进了全国大赛。因为他心知肚明两个人应该都不会以此作为职业道路。自己不必说,但黑尾——虽然很多人觉得黑尾会继续打排球,但研磨知道,小黑应该不会吧。他执拗得很,但也清醒得很。这么多年下来他应该看清楚了自己的天赋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也考虑过如果自己继续打排球,为了追上那些有天赋的选手,到底还要付出多少,而他又能不能够付出这么多。
但是他也在犹豫吧。排球,还是别的。继续做梦,还是醒来。不过希望他不论选择什么,都能继续是黑尾铁朗吧。
拜诣完他们选择不买东西了,太多人了。黑尾捂着胸口遗憾,怎么不是大吉呢,我们音驹可要一直打到冠军呢。
别做梦了,研磨说,不可能的。我们连枭谷都不一定打得过,枭谷也很难夺冠。
“不准你这么说。”黑尾点着他的肩膀,研磨往旁边一闪躲开,“好歹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一起打比赛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对哦,研磨看了他一眼,这是自己中学——估计也是最后一次和小黑一起这样一起上场打正式的排球比赛了。
“但还是很难夺冠,”研磨艰难地改换了词,“概率很小。不过可以试一试。”
“那当然要试一试。”黑尾转过头看着天,把围巾解开一点,“热死我了。研磨你祈祷了比赛顺利吗?”
“我全都说了。”研磨平淡地说。
“你就跟完成任务一样。”
是啊,就是和完成任务一样。希望我人生顺利,能拥有一件自己的游戏房;希望小黑人生顺利,不论打不打排球,都能过得开心幸福;希望比赛也能足够有趣,不要辜负大家的毅力和坚持;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希望小黑爸爸和爷爷奶奶也能身体健康,还有自己喜欢的那些人,猫又教练等等都能身体健康,大家都身体健康……每年都是这么几句,今年可能多给黑尾祝福了一下吧,毕竟是到了人生的重要选择点了,也没法读档之类的,只能祝他一次顺利选到不会后悔的选项吧。
每年都像前一年一样,祝自己和小黑一切都好。自从小时候请座敷童子之后,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在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上,总是捎带上黑尾铁朗。那天晚上研磨悄悄起床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看从玄关上滚下来的排球在客厅里越跳越低。这个喜欢排球的座敷童子真的来了呢,他心想。
“欢迎……”研磨想了一会,声音很小地说,“欢迎住下。”
排球在地上慢慢滚着,最终停在黑暗的房间里。没有人回答他。
“你……”研磨犹豫了一下,继续小声说,“你如果愿意,也可以多去小黑家——我们隔壁的邻居家稍微走一走,其实是小黑一直在想办法邀请你来住下的。他很喜欢你,也很需要你……或许比我还需要你一点,他没有恶意的,只是想和你当朋友的。”
排球静静停在地板上,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
“那晚安了。”研磨说,想了想好像应该对妖怪尊敬一点,于是稍微鞠了个躬,转身回去了。
没有声音回应他,他也不知道座敷童子听见没,但解释完之后他觉得开心了很多。从那天开始,直到那个新春拜诣,他都是这样祈祷的。倒没有说多在乎,倒没有说多相信,只是觉得只是在心里默默念一些句子的事情,如果这样真的能让愿望成真,那不如就帮小黑也祈祷一份吧,这算是帮助自己的朋友最省事的方法了吧。
“话说,”黑尾突然开口,把研磨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话说,我们是不是可以也向座敷童子——那个喜欢打排球的座敷童子也祈祷也一下啊,要它保佑我们比赛顺利。”
研磨掏出自己的游戏机,瞟了黑尾一眼:“它不保佑这个吧。”
“试一试嘛!反正都是神仙,又不嫌多一个保佑我们。”
“好啊。”研磨轻飘飘答了一声,“但我不知道现在我们还看不看得到它了,小黑都成年了。”
“哼!还不能喝酒,就是小孩子!”
“……小黑这样说话好笨蛋啊。”
“你不要新年第一天就骂我好吗?”黑尾吐槽,“我们去河边打一会排球吧!它不是最喜欢和我们一起打排球吗?”
研磨放下游戏机,眯起眼非常认真地说:“我们现在天天天天都在打排球。”
“所以多打一小会也没关系嘛。”
“你这是耍赖,小黑。”
“马上就比赛了,你可是我们的首发二传,陪主将练习一下怎么了!?”
“不好。”
“哎,研磨,你就当陪我召唤一下座敷童子好吧!帮我迷信一下嘛!像小时候一样嘛!”这个人开始蛮不讲理了。
“……”研磨继续打游戏,没说话。就像小时候一样,这个想法也不太赖。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我们回去换运动服吧,那是红色的,座敷童子喜欢……”
“你都要成年了,为什么还会对这种东西如此迷信……”
“就再迷信这一次好吧!不要嘲笑我!”
“小黑好笨啊。”
“……不要骂我,研磨。”
于是半个小时后,研磨和黑尾穿着音驹校服,瑟瑟发抖地抱着排球站在河边的空地。
“回去吧,”研磨立刻说,“我认为座敷童子不会顶着寒风来这里玩。”
“不……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黑尾牙齿打颤,“快点打一打,动一下就不会冷了。”
“我感冒了全怪你,到时候夜久会揍你的。”
“所以快点动起来一下,跑一跑跳一跳,就不会冷了嘛!你也不能天天窝在被炉里啊!”
于是他们傻乎乎地开始垫球,还装模作样练习一人时间差,其实连网都没带出来——不过那种给小孩子用的低网已经完全不适合他们了。黑尾鼓励研磨也扣一个球,虽然是一千万个不情愿,但可能跳一跳确实能让自己暖和一点吧,于是研磨也尝试了一下扣杀。很奇妙的感觉,没有网的排球,只有自己和黑尾的排球,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也不是二传,黑尾也不是队长,只是孤爪研磨和黑尾铁朗而已,还有风,或许还有雪。
“下雪子了。”研磨伸出手,“要回去了。”
黑尾把球朝他垫过去,研磨伸手准备轻轻扣,黑尾大叫“研磨,我看出来了!”一边往前冲,准备应对研磨的假动作。研磨立刻改成大力扣杀,把球远远扣到黑尾身后,黑尾气得大叫着“研磨!!!”转身,就看到球一个大拐弯,落到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地方。
“……”黑尾盯着球看了半天,转头看研磨,“你扣出了个香蕉球。”
“请不要拿足球术语来形容我的扣球。”
黑尾转回过头看球,研磨走到他身边。雪子夹杂着风过来,好像已经算是雪了。
“研磨,我觉得座敷童子真的出来和我们一起打排球了。”
“不是你想把人家叫出来的吗,”研磨站在风里吐槽,“难道你就是想骗我出来陪你像小时候一样打打球吗?”
“不瞒你说我本来想的是后面的……”
“你太恶劣了,小黑。”
“……”黑尾叉腰,研磨知道他准备把话题岔开了,果然,黑尾继续说,“话说小时候其实我想对座敷童子许的愿望都实现了。”
“是什么?”研磨问他。
“想要妈妈,想要认识新的好朋友。”黑尾说,“现在来看,都实现了呢,但是希望能让它实现的你家的愿望倒是都——”
“也实现了吧。”研磨直接说,“大人的事情我们没法去问清楚,但是她应该已经把小黑你当儿子了吧。”
“是吗,”黑尾脸上露出笑容,稍微顿了顿,轻声说,“那它确实很灵。”
“所以你快许愿吧。”研磨催他,“你不是要它保佑我们比赛顺利吗?快说,不然等会它就回去了,这么冷,不要浪费神仙的时间。”
“好,”黑尾突然迎着风大声叫,“那我想许愿,祝音驹比赛顺利!打出属于我们的成绩!”
“你干嘛突然这么大声?!”
“反正又没有人!你也许愿啊,快点快点,它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它喜欢我的……”研磨觉得黑尾有点奇怪,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了一句,“拜托保佑音驹不留遗憾!”
“话说,”黑尾突然说,声音有一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在风中变得坚定了,“我还想和研磨一起多打几场球,也想看他在赛场上稍微再开心一点,也拜托座敷童子多多保佑。”
研磨没有说话。雪子已经彻底变成了雪,风小了下来,灰白的天空下灰色的河在他们面前流过,他们站着的草地上没有绿色,是一片属于冬天的、光秃秃的棕色。雪静悄悄就这样落下,漫天都是雪,下在这一片灰色的、寂静的世界里。
这或许是一种,小黑从来没说出口的爱吧。
研磨不懂到底要怎么去定义爱,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这样如面前这场纷纷扬扬大雪一般的爱。于是他保持沉默,看着面前永远不曾停歇的河。河水年复一日地流着,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想起小时候黑尾一半在暖橘色的灯光下一半在烟花光芒下的脸;想起很多很多个夕阳很漂亮的傍晚,他和黑尾拖着长长的影子一起回家;想起很多个深夜他和黑尾并肩回家,黑尾探着头看他打游戏,一直问一直问,弄得研磨GAME OVER了,他愤怒地发火说小黑真的好烦。想起好多好多事情,好多好多瞬间,他和黑尾一起经历过的瞬间。
“研磨也许愿吧。”黑尾说,“小时候你就说你没有愿望,现在你必须许一个自己的愿望。”
研磨默默看着面前的大雪,黑尾没有催他,他就一直这么看了很久,才慢慢开口说:
“那我希望,这样的冬天能再多几个吧。”
黑尾看他,研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他只说实话,这就是他的实话。哦对,研磨想起来了,还有一句每次小时候自己和座敷童子对话的时候都会加上的话:
“也要偶尔去小黑家玩一玩啊。”
黑尾一愣:“你一直在拜托它也保佑我家吗?”
“嗯,”研磨点头。
“……谢谢你。”
“没什么,顺口一句的事。回家吧,好冷了。”
黑尾点点头,两个人走过去把球捡起来。捡球的时候黑尾叫了一声“研磨……”,研磨抬头看他。
“没什么。”黑尾摇摇头,“回家吧。”
他们总是这样,有很多话想说的时候,最后总会变成一句“回家吧”,研磨也不知道这样不明不白的表达方式是否合适,但就这样吧,他和黑尾之间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不过,应该得算是那一天确定关系的吧。
“叮咚——!”
门铃再度响起,研磨坐起来,正想爬起来去开门,夜久已经窜了过去:“哦!是黑尾和芝山!”
门被拉开,黑尾喊着“阿夜打了这么多年球还是没长高啊”,夜久喊着“黑尾还顶着鸡冠头上班啊”,两个人交换一个大力拥抱。芝山在一边解释自己路上在车站碰到了黑尾前辈,幸亏碰到了前辈,不然自己没带伞,都不知道怎么过来了。
“雪下很大了吗?”列夫也窜出来,在门口探着头看门外的大雪,“啊,好大啊!研磨前辈,明天你就可以堆雪人了——啊好痛,又撞到了!”
“你每次都撞到头。”黑尾调侃他,看到研磨正非常享受地趴在被炉里瞪着眼瞄这边,“研磨!”
“欢迎回家。”研磨眨眨眼,被炉太舒服了,我被困在里面了,只能在口头上欢迎小黑你一下了。
“看球!”黑尾把另一只手抱着的球向研磨扔过去,音驹大脑偷懒躲球身手依旧,一个侧身直接把球躲过去了。
“研磨!维系到哪去了!”
“我靠没事你拿球砸人家干什么?”
“阿夜你真是偏心研磨啊!”
“怎么还打排球啊,福永端菜上来了,别砸到了!”
“好香好香,福永前辈的烩饭好了啊!”
“福永你做的烩饭真好吃,”研磨近水楼台立刻得月,马上夹了一口,立刻幸福感再度飙升,“太好吃了!”
“好吃到研磨前辈性格都变了呢。”
“没有变。”
“哟,山本还做了寿喜锅啊,真不错,太好了,社畜要落泪了。”
“黑尾前辈排协的工作还顺利吗?上次帮忙在推特上的宣传还OK吗?”
“……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诶,不好吗,很火啊我看。”
“研磨怎么把这件校服找出来了?”一片闹腾中,黑尾突然转头问他,研磨幸福满满地一边吃烩饭一边告诉他,“给福永找旧外套用来做菜,顺便就把我俩的旧校服找出来了。”说着研磨笑了一下,“所以座敷童子也给招出来啊。”
“座敷童子?”夜久好奇,“研磨你还信这种东西啊?”
“是小黑。”研磨想都不想立刻甩锅黑尾,“这是他以前专门用来见座敷童子的衣服。”
“音驹校服?”夜久开始爆笑,“我想不到啊黑尾!对啊,海呢海呢?”
“他开车来的啊,也堵在高架上了!估计等火锅好了就到了吧!倒是犬冈呢,还没到吗,不会找不到地址吧?”黑尾招呼众人,“列夫你帮忙搞点零食什么的,你来过的你找一下,就在柜子里。研磨,你快来,帮山本一起弄火锅。”
“不要。”研磨趴在被炉里。
“福永,把他拽出来。”
福永立刻听令,上前要上演拔萝卜。研磨闪身躲开,黑尾也过来要把他拔出来,研磨绕着被炉闪避一圈,列夫和夜久都笑得不行,山本挥舞着锅铲从厨房里跑出来揪人去给他打下手。房间里彻底闹腾了起来,这下再也没有谁是游离在开心的气氛之外了,研磨也没有。黑尾冲上去挠他痒痒要把他从被炉里弄出来,这下研磨终于是屈服了,自己爬了出来。
“终于做到了!”黑尾捏紧拳头大叫。
研磨翻了个白眼给黑尾,心里却想起黑尾在他们最后的赛场上也说过这句话,他不会忘记。
所以谢谢你,小黑,谢谢你教我打排球。
火锅吃完,烩饭吃光,天妇罗扫荡干净,列夫的一个饱嗝,宣布音驹本次聚会到此结束。夜久跑出去,看到雪竟然还在下,开始张罗着安排大家打车搭车回去。院子里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估计到明天,确实会如列夫所说,研磨可以在院子里堆雪人了。一群人闹哄哄走出屋子,互相祝福马上要到的新年每个人都要顺顺利利,夜久芝山多救几个好球,山本多打几个好球,海前辈和犬冈都工作顺利,孤爪财源滚滚,列夫越来越帅,黑尾也要让更多人爱上排球。大家互相这么说着,拥抱,击掌,拍肩,毕竟大家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轻人,无需在分别的时候多么感伤惆怅了。希望和欢乐在他们之间慢慢流动着,仿佛对他们而言烦恼都是暂时的,唯有明天是永恒的。
这可能也是另一种维系吧。
黑尾和研磨把大家送到路口,最后一辆计程车载走了夜久犬冈还有列夫。两人挥手道别,直至计程车的尾灯终于也消失在转角。
“你今天回去吗?”研磨问黑尾。
“不回去了,明天我休假。”黑尾为两个人撑着伞,“可以吗?”
“明知故问。”研磨白了他一眼,“回家吧。”
于是两个人沿着小路走回那巨大的宅子。大房子再度安静下来了。音驹的大家把战局收拾干净了,但被炉还在,灯也没全关,夜久带来的俄罗斯特产还放在被炉的小桌板上。好像马上还会变得热闹起来一样。研磨走过去,把黑尾带回来的木兔日向签名纪念排球捡起来,放到客厅的橱柜里摆好,再关上柜门。黑尾把夜久带来的东西收进厨房,踩得木质地板嘎吱嘎吱作响,但研磨听着却不觉得吵闹。
放好东西,黑尾走回客厅,对他说:“雪真的下得好大啊。”
“嗯。”研磨点点头,“明天可以堆雪人了。”
黑尾向他走近几步,又停下脚步。研磨看了他一眼,转头看了看窗外,立刻去了厨房。黑尾有点好奇地看他倒了两杯酒出来。
“去一起看看下雪吧。”研磨把一杯酒递给黑尾。
黑尾笑着接过酒杯:“你不怕冷吗?”
“你去沙发上抱两床毯子来。”
于是几分钟后,两个人坐在研磨家的房檐下看着夜空中的大雪。没什么风,雪下很大,就这么静静下。近处的小院安安静静,远处的东京灯火通明,黑尾举杯,研磨把杯子递过来,两人沉默碰了碰杯,接着各自默默喝酒。这样就够了,足够了,就这么一起坐着,干杯,喝酒,看雪,无需多言,就已经够了。
完全够了。
突然,从他们身后的房间里传来轻轻的“砰”一声,就像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一样。研磨转头看了一眼,黑尾起身拉开门看了一眼:
“啊,是那个纪念排球掉下来了。”
研磨喝了一口酒,盯着黑尾关上门坐回毯子里。
“干嘛?”黑尾被他盯地好奇。
“你刚才抱毯子的时候,”研磨问,“是不是不小心把你那件红色的音驹运动服给带到地上了?”
“好像是?我没注意——等等,”黑尾立刻说,“你说座敷童子吗?”
研磨又喝了一口酒,对着大雪点点头:“今晚它出来好几次了。”说完,补了一句,“它真是很喜欢打排球啊。”
“有时间我俩也去叫几个朋友打一打?木兔,日向,宫侑,佐久早他们那几个现在都在东京休假呢。”
“要我和他们打,小黑你是想我死吗?”
“那不行我把赤苇宫治他们叫出来也行……”
“不要。”
“那就我们俩打,在院子里打一打,像小时候一样。”
研磨顿了顿,认真说:“我考虑一下。”
“总之,座敷童子在挺好的,陪它多打打排球,”黑尾转头看着漆黑夜空,和夜空中的大雪,“也算是逗逗它开心,让它保佑咱们,这样我们俩的好运就会到了。”
“但是,”研磨淡淡地说,“它是不是还是主要保佑多子多财的?”
“那就是保佑孤爪董事长事业顺利了。毕竟咱俩那关系,多子相对比多财艰难一点。”黑尾立刻举杯,准备碰杯。研磨眯着眼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和他碰了碰杯,继续说:
“多子也不是不可能。”
黑尾正准备喝酒,一听这话愣了,放下酒杯问研磨:“你准备怎么多子?虽然但是吧,至少现在我俩的关系,嗯。勉强算是正经的恋爱中吧,我可是早就这么想的了——”
“领养很难吗?”
“你听我说话了吗,我们不论怎么算,现在都依然只是在——在恋爱中啊!”
这话一说出来,研磨也放下酒杯了。他睁大眼睛,转过头狠狠地朝黑尾瞪了过去:
“和我填个结婚届很难吗?”
雪静静下着,研磨压根没等回答,立刻转头看院子里的雪。在一片静默之中,他听见黑尾说:
“当然不难。”
End
我再次写累了,完全流水账了,再次谢谢看到这里的人,因为实在是辛苦看了这么多无营养的文字了。和我讨论大欢迎!
【影日】等候名单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X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20岁恒星的暗恋童话。
=====================
“影山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消息送达。
脑袋塞在枕头下的日向迅速合上手机壳,忍了一秒钟,又急不可耐地打开。他拿额头蹭了蹭床单,觉得自己这样迫不及待的有些丢人,于是恼羞成怒把手机丢出去,抓住枕头闭上眼闷闷地怪叫了一声。短发发尾因为压紧的枕头舔到脖子,软绵绵的,咬得日向还是心痒。他趴着把脸皱成一团,挣扎半天也没用,只能认命把已经丢到床角的手机又捞回来解锁...
BY:绿萝卜呀红芹菜
CP:影山飞雄X日向翔阳
原作:排球少年
20岁恒星的暗恋童话。
=====================
“影山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消息送达。
脑袋塞在枕头下的日向迅速合上手机壳,忍了一秒钟,又急不可耐地打开。他拿额头蹭了蹭床单,觉得自己这样迫不及待的有些丢人,于是恼羞成怒把手机丢出去,抓住枕头闭上眼闷闷地怪叫了一声。短发发尾因为压紧的枕头舔到脖子,软绵绵的,咬得日向还是心痒。他趴着把脸皱成一团,挣扎半天也没用,只能认命把已经丢到床角的手机又捞回来解锁。
影山还没回复。
刚刚那条消息的前一条,是昨天晚上十一点日向发的“哦!晚安”,再往前一条,是影山拍的人来人往的排球训练场。日向滑着聊天记录,拉出历史里一长串意义不明的照片,全部来自影山那边,比他打字回复还要频繁。这些照片的主题都不相同,有时候是一件球衣,有时候是瑜伽垫的一角。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拍摄角度很差劲,聚焦也不讲究,似乎除了“把东西拍进去”之外毫无其他追求。
影山并不是那种会向谁主动分享自己生活的人,就算被日向缠着聊天,也不会在社交软件上表现得有多活跃。日向挺庆幸自己来巴西之前有一年的准备时间,学习语言之外也可以花一丁点犄角旮旯的精力,逼自己适应从“自早到晚都黏在一起”掉到“一天一次通讯”的断崖式降温,好从那种情侣似的亲昵里抽身出来。
白天他们都有事,所以聊天一般在晚上,从日向发“影山先生今天做了什么呢”开始,单纯文字往来,日向问什么影山就答什么。影山的打字速度比日向慢很多,涉及排球就更慢,连拟声词带语病劈头盖脸发来一长段,总看得日向云里雾里。
这就有点像肚子饿,咬咬牙也能忍住,但浅浅尝一点反而会觉得更饿。有天白天,日向背单词背到头痛,心血来潮给影山发了信息,问他在干什么。几分钟后手机“叮”的一声,日向划开锁屏,猝不及防看到一张从俯角拍的自拍,拍的挂满汗的脖子下巴和鼻尖,边缘是橙色的衣领。
他一瞬间跳下椅子立正站好,捏着手机一阵一阵脸热。
要不是对影山的缺点和秉性了如指掌,日向简直要相信影山是故意的。他从一年级开始懵懵懂懂喜欢这个人,虽然高中三年都闭死嘴没透露过半个字,但偶尔也会有像现在这样放松到忘乎所以的时候。于是相同的事总是发生——日向没有防备,影山却突然就拿什么无意的举动叫日向正视起这张让自己完全没辙的脸。他似乎仅仅靠一张模糊的照片就可以凑到日向耳边,用大喇叭全角度广播提醒说:“你其实喜欢我吧。”恶劣至极,偏偏日向又受用得不得了。
日向别过头去抗争,却还是忍不住偷偷从余光瞄手机,甚至还两指放大的下巴挂着汗的那块。他有点唾弃地对自己说:“你就这么喜欢他吗?”随即气愤地关掉照片,佯装镇定地打字道:“哦。在训练啊。”
影山当然没回复他。日向不死心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甩手把手机丢在了床上,对着书上的蝌蚪小字烦躁地转笔。
直到一个小时后影山才又出现,回复说:“嗯。刚刚休息时间结束了,来不及打字。”日向平常地回说:“哦,这样。”想了想,又心怀鬼胎地加了一句:“我觉得拍照比打字好,你打字太慢了。”
这次影山的回复十分钟后才到。“呆子。”他简洁明了地反击。
日向看着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辱骂抿了抿嘴,把手机放在桌上交错揉捏自己的手指,不愿意承认仅仅这一个骂人都不痛不痒的词就能给他微妙的、还像在高中时的安全感。
这之后影山真的开始用拍照代替回复,照片主体都是东西,本人则在照片的角落吝啬地出镜一丁点。日向在这些零散的照片里渐渐构架起影山现在生活的样子——他的新瑜伽垫,他的新护膝,他所在俱乐部的球场……一点一滴都很清楚,仿佛他们还是每天共享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活。
一年后日向出发去了巴西,真正奔赴四季昼夜都彻底不同的地球另一端。陌生感比想象得更严重,对日向来说,眼前这个地方较之仙台,就像电影或者童话里的布景一样不真实。刚开始送外卖的时候日向总迷路,回店里免不了要被店长数落。巴西人大多又高又壮,日向在仅仅站着就已经气势逼人的店长面前紧张得想躲,右手习惯性向后去抓,空空如也。
仿佛就只是仿佛。日向愣了一下,默默把捏空的手藏在身后,忽然好像踩空台阶一样失落。
晚上回去后日向洗了个很长时间的澡,然后披着毛巾早早窝在床上,把左右脚的脚趾抵在一起。房间里没开灯,日向对着亮起的小小屏幕在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好多字,觉得自己的自尊心也跟着被一口一口小小地咬,最后还是抿着嘴全部删除,用平常惯用的语气问影山今天做了什么。
影山马上发来一张照片,拍的自动贩卖机,一栏是牛奶,一栏是酸奶。
日向凑近了些,放大图片,果然看到玻璃里倒映出影山的脸,眉头紧皱,凶恶无比。他保持这个坐姿盯了一会儿手机,抽了抽鼻子,深吸一口气打字回复:“选酸奶吧。”
过了一会儿,影山传来第二张照片:他咬着细长的吸管,吸管下连的是牛奶瓶。
日向终于笑了。
他从那天起明白,过去和现在会藕断丝连,所以自己下意识伸出去的右手,也不至于真的完完全全抓空。渐渐不再迷路的日向已经是十足的大人,但在影山这里,他仍然有像小孩子一样随心所欲说话和吵架的奢侈机会。虽然一般一天只能有一次,却已经是他每晚闭眼造梦之前的最佳奖励。
此刻是巴西6月20号的深夜,日本6月21号的白天。日向的信息已经送达半个小时,影山还是没有回复,连“已读”标记都没有。日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等着,跷起右脚举着手机远远近近地晃,晃得眼皮也跟着发沉。
过了零点我就是前辈,影山要是忘了,我就……
日向放狠话的思路几次被瞌睡打断,意识也被手机屏幕上小时与分钟之间逐渐重影的小小冒号折磨得愈发模糊,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大记得。他合上眼,放下手机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巴。
我就……吃掉他买的——
手机显示的时间闪烁着跳入0点。日向终于还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两个肉包,炒面面包和一瓶长高高牛奶。
日向被空气里的煎蛋味道骤然惊醒。
……有什么不对劲。枕头变软了,被子变厚了,甚至除了自己之外居然还有第二个人在厨房里做饭。日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张发红的圆圆脸蛋就在这时突然闯进他的视野。
“哥哥,起床啦!”两个小拳头砸在他的被子上。
“……呜啊!”日向吓得尖叫起来,抓着被子跳起来一路躲到床头,“小,小夏?”
“当然是小夏!”趴在他床边的小姑娘鼓着气跺脚,“哥哥再和小夏装,上学就要迟到了!”
上学?自己早就已经毕业了,这么恐怖的字眼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来?日向懵了。他晕晕乎乎地被看起来还是小学生的小夏从被窝里拉起来,推进厕所洗漱,再一路拽到餐厅里坐好。
“哥哥起来了!”
“翔阳你总算起了!不是昨天还说今天开学要第一个到,帮经理收新生入部申请表吗?”
热气腾腾的三明治跟着熟悉的声音一起被推到面前,日向呆坐着,总算知道刚刚那股熟悉的煎蛋的味道是从哪里来。
“诶?怎么了忽然?”妈妈有些惊讶地凑近来看日向突然红了的眼睛。
“没什么。”日向侧过脸, “时间来不及了,早饭我路上吃。”他抓了背包和早餐冲去玄关,踢掉鞋后顿了顿,又跑回来分别拥抱了小夏和妈妈。
“唔。”妈妈不大确定地拍了拍他的背,“今天这是怎么了……”
“没事!”日向松开她对她笑,“那我出门咯!”
是梦吗?可是手里三明治的味道,蹬起来会响的自行车,还有路边长着的杂草,都未免真实过头。·妈妈刚刚说今天“开学”,日向空出一只手检查了自己的背包,发现里面放的是高一假期的作业,还有放假时新买的文具盒。看起来“今天”是他升上高二的第一天。日向趴在自行车把手上,把脸埋在围巾里,想:所以,去学校的话大概可以见到……
以前真的念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每天都很长,今天和昨天几乎一样,又有很多不一样,昼夜相连,好像永远没有尽头。16岁的日向从来不会因为新一天的晨练紧张,但突然被塞进16岁壳子里的20岁的日向却会。从快到学校开始,他就忍不住踩着踏板东张西望,闷在手套里的掌心不停冒出热乎乎的薄汗。
可学校里一路上都没出现熟人,就连部活室的门也被牢牢地锁着。日向拽了一下门上冷冰冰的把手,这才想起来新学期第一天排球部本来就没有强制的晨练。他不死心,扶着栏杆踮脚往体育馆那边望,体育馆的门似乎已经开了,里面有人影走动。
会是影山吗?
这个念头让日向立刻放弃了让人失望的活动室,转而抱着背包脚步轻快地向体育馆跑去。体育馆的门是半掩的,日向停在合上的那侧外头,听到里面传来排球砸地的清脆声响,突然又有点胆怯。这个击球的声音和节奏毫无意义是影山飞雄,不是每天只能看到一次的、自动贩售机玻璃里的倒影或者模糊不清的挂着汗的下半张脸,而是活生生的、16岁的影山飞雄。
拜托了,好梦做到底,千万不要在这里醒。日向捧着脸调整呼吸好让自己不要紧张过头,趁里头球被抛起的空档,鼓起勇气冲上台阶大喊道:“Yo!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球场上漂亮的跃空姿势被骤然打断,正要击球的少年分神后狼狈地落到地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日向,下一秒就被坠下的排球狠狠砸到脑袋。
“好痛。”
这画面似曾相识。影山的表情、语气,还有身上的深玫红色运动套装,同他们第一次在乌野体育馆相遇时如出一辙。到现在为止的设定不是他们已经开始念高二了吗?日向有些恍惚,指着影山问道:“你……你为什么不换队服?”
影山皱着眉盯了日向一会儿,似乎花了一些功夫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没回答,反而撇下球向日向走过来,一步一步逼近,吓得日向抓着门一直往后退,差点跌下体育馆的台阶。
“你你你……”日向下意识做出格挡的姿势。
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20岁了,为什么还会怕16岁的影山飞雄怕成这样。问了一句运动服而已,没拿任何坏话招惹,为什么要用这么古怪的气势来威吓人?日向在脑子里疯狂搜刮高二开学前一天的回忆,没什么印象的平常的一天,他肯定没对影山的队服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呜啊你不要过——”
影山飞雄在日向面前一米处站定。
“前辈好!”他深鞠躬。
日向一愣,回头检查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他转回来,看着影山飞雄圆圆的脑袋犹豫半天,左右跳了跳又拿手瞄准,确定这家伙刚刚说话鞠躬都是对着自己的方向。
“我是北川第一出身的影山飞雄,场上位置是二传手,想要加入乌野的排球部,请多指教,前辈!”影山开始自顾自介绍着自己。
日向的表情在他这番话中极其丰富地变化起来,不解、恐惧、惊讶,最后通通由被影山称作“前辈”的暗爽打败。他抓紧背包包带,试探着绕影山转了一圈,愣是一定点恶作剧的痕迹都没找到。
“前辈?”半天没等到回复的影山保持鞠躬的姿势抬头看他。
“别动!”日向伸手抓住影山的衣服,把他牢牢摁回鞠躬的姿势。
“我说,你小子。”他严肃地开口。
“……是。”影山严肃地听着。
“再……”
“再?”
“……再叫一声‘前辈’给我听听。”
这究竟是什么梦,漫长过头,连橡皮擦屑这种细节都真实无比,却在重要的基础设定上荒诞又随便。课间日向跑遍了乌野的三个年级,看到月岛、山口和谷地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印在新生名册里,缘下前辈他们刚开始念二年级,大地前辈他们则在三年级的教室里。大家都安定地生活在2012年伊始,什么事都正常,只有他一个人是错位的。
老师们上课讲的课本内容,脑子朦朦胧胧还有大概印象,只是再听一遍也还是不能妥善地记进脑子。日向在英语课上偷偷翻自己的语文周记本,从那些口语得不行的记录里知道自己现在是乌野排球部的MB,9号球衣,板凳替补,没有一项和他的过去对的上。
那么在此之前发生的事呢?日向给泉和幸治发了短信,问他们记不记得一个叫“影山飞雄”的人,北川第一打排球的,被称作球场国王的那个。老式翻盖手机屏幕小小一点,功能也少的可怜,日向发完短信后瞪着眼翻自己的通讯录,找了三遍也没能找到高一这届任何人的联络方式。
“好像有点印象……北川第一是排球部下一届学弟在县内比赛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吧。你不是和乌野的前辈去看了比赛现场,回来后一直吐槽对方的二传手太凶吗?”发小们回复道。
这么说来,厕所前的初次见面,影山长篇大论的说教,还有他从影山手里拿到的第一分,在这个世界都没有发生过。一个梦而已,有什么资格吞掉他这些珍贵的回忆。日向有些烦躁,盯了一会儿眼前的桌板,咬咬牙,猛然把自己的脑袋磕在上面。
“喂,你干嘛呢?”
梦没有磕醒,倒是田中突然出现在日向身边。
“田中学——唔,好痛痛痛……”钝痛袭来,日向捂住额头趴在桌上,忍子不住吐槽自己睡得究竟有多死,居然连这都醒不过来。
“怎么又叫我学长,你脑袋撞坏了吗?”田中把日向从椅子拎起来,“大地前辈现在要去体育馆见新生,走不走?”
“唔,那个……”
“不是吧,难道你退缩了?我记得上次去看初中联赛的时候,你不是被那个狂妄小子的表现气得不行嘛。现在这个小子可是要加入我们部,第一印象多重要,就算为你学弟们也得让他得到教训,服服帖帖地低头进乌野。”
日向觉得田中说得对。
按照日向记得的走向,这时候体育馆里应该是自己和影山,现在去掉自己,那就应该只有影山一个人。他们到体育馆的时候,影山果然孤零零地在里头练跳发,技法还不甚熟练的球重重砸在地板上,看得日向心痒总想去接。
他暗自腹诽,这家伙现在才15岁,跳发不熟练,也不会能停下来的传球,在身经百战的自己面前简直就是个菜鸡。比影山大的好处就在这里,从前刚认识的时候日向老是被影山数落基本功,风水轮流转,居然也有自己嫌弃他跳发的一天。
“学长们好。”影山放下球老老实实地对他们打招呼。
日向故意站在田中前面接受了他的问好,顺便还偷偷伸手去量15岁影山的体格。从前天天黏在一起从未察觉,原来高三的影山比高一的影山高了那么多,也壮了许多,连身上的气场都截然不同。他忍不住去凝视影山那张还明显带着稚气的脸,那张脸上所有张狂都被本人强行压抑下去,即使他此刻身为年长者也还是看得心脏狂跳。
“你就是影山吧。”学长们围了上去。
“个子真高啊!”
“身高多少?”
“180厘米。”日向没忍住跟影山一起开口回答。
他们连说这话的语气都分毫不差。这下其他人,包括影山,都齐齐看向日向。学长们只是有些好奇,而影山则皱着眉,显然因为想不通而彻彻底底的被困扰,又碍于是学长所以不知道如何开口。日向觉得他这副样子很有意思,继续得意地说道:“这时候的体重是……66千克?最喜欢的东西是猪排咖喱饭加温泉蛋。我说的对吧。”
影山的表情更加精彩了。
“呃。”大地不太确定地开口,“你们之前认识?”
“不,今天我和学长们是第一次见。”影山迅速摇头否认。
“是么。可是这也太熟悉了吧,日向如果说的都对的话,那他就好像,好像……”菅原努力寻找着一个不至于失礼的用词。
“好像变态。”田中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
“我才不是变态呢!”日向大声抗议。高中三年他和影山因为身高体重赌了无数次酸奶和肉包,这些数字记在他的脑子里,比雷亚尔对日元的汇率还要清楚。
“那正好,周六的入部摸底练习赛,日向你还有田中就和影山一队好了。我和另外两个新部员一队。”大地说道。
“什么?大地前辈,我可不想和这样狂妄的小子一组!”田中毫无遮掩地大声抱怨起来。
影山微微张了张嘴,看上去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看到大地已经在热闹地教训田中,还是把自己的嘴巴闭了回去,最终低头默认前辈们的说辞。这个状态的影山当真是许久未见,高二之后他球场国王的劣性就再没收敛过,让日向也差点忘了刚来乌野的影山和人交往究竟有多别扭。排除掉曾经幼稚的吵闹,这次换大人的眼光看,那些被队友抛弃的后怕情绪之于影山,就像黑色丑字印在纯白纸张上一样,显眼得让人心软。这家伙没有我真是不行啊。日向想着,趁着混乱默默挪到影山身边,轻轻推了他一把,把他推进人群正中央。
“唔!”
“影山,怎么了吗?”大地问。
影山僵硬了半天,总算从嘴里憋出一句“有我在就不会输”的真心话,听得大家都一愣。田中乐了,冲上去揽他肩,说,什么嘛,原来你这小子还蛮有意思的。影山手足无措地应着来自前辈的肢体接触,隔着他下意识望向日向,表情渐渐从不适应的局促变成有些开心的平和。
记忆里他们一起打比赛,经常有日向做诱饵和影山配合甩开拦网的时候。偶尔日向会主动推击球得分的胆小学弟去和影山击掌,那时影山也是这样,一边和学弟互动,一边隔着学弟远远地看向他。没有争吵,没有鸡飞狗跳,他的搭档神色平静,他自己的心动也不会让对方察觉到丝毫。教导主任从门口慢吞吞地经过,天色跟着慢吞吞地变暗。日向抓着自己的袖子,心想,真荒唐,我居然会想他想到做这样的一场梦。
日向心安理得地利用完了这个梦的所有益处:他凑在影山面前说了几十遍“现在我是乌野的9号”,反骂想提早加入部门练习的影山“呆子”,放学后还去坂下买了五种不同的零食慰藉自己远离日本许久的嘴巴。这时候乌养还不是他们的教练,虽然看不惯他胡吃海塞的样子,却也没有出手制止。日向扶着自己心爱的自行车在回家路上大口嚼肉包,差点幸福到对着天空大喊大叫。
回家后他又抱了一次妈妈和小夏,把包里的数学书和物理书统统丢到屋外,然后颇有仪式感地上床睡觉,连被子都盖得平平整整。大人要回去处理大人的事了,日向潇洒地闭上眼,陷入黑暗后再度醒来,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宫城家里的床上。
……这显然不是单纯的“梦”可以解释的了。
日向在完全的混乱中沉默了一会儿,首先冲进庭院把昨晚扔掉的课本全部捡了回来。
新的一天,他还是高二生,乌野排球部的9号MB替补,和所有人都错位一年。老师在讲台上接着昨天的内容授课,日向却拿着弄脏的课本坐在座位上一阵一阵冒冷汗。他在脑子里搜索过自己看过的漫画书和电影,梦、药物、穿越时空、童话,可拿来解释的左不过这四种。不管这个世界是在其中哪一种的基础上运作的,看上去它都不打算轻易放日向走。
课间日向偷偷试了跳跃,手指触点还是很高,但显然不如自己真正念高二的时候。翻遍所有可以看的记录,这个世界的“日向”刚进乌野时的基本功和日向当时一样是一张白纸,虽然拼了命练习,但迄今为止,也只在两次比赛中因为前辈受伤才正式上过球场。他的排球生涯好像被一年的错位排挤出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日向把这些信息统统按时间列在纸上,握着自动铅笔在上头焦虑地勾勾画画。
在此之前,日向从来没把和影山相遇当作什么小概率事件。就像小武老师说的,这是世界上千万种足以发生化学反应的相遇中的一个。自己对宇内前辈的向往,影山没考上白鸟泽,所有事情都早就铺垫好,推着他们顺其自然地见到彼此,成为此后一切命运演化的基石。
“如果我从来没有遇到影山……”这个念头第一次从日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日向一顿,自动铅笔的笔芯跟着折断。他看了看已经被自己无意识涂黑的纸张,皱着眉单手揉皱再扔进垃圾桶,然后翻出昨天留下的影山的号码,给他发去一条短信。
“你下午第三节是活动课对吧?我这边也是,我们体育馆见。”
刚认识一天就知道自己课表的学长,怎么想都逃不开“变态”两个字。但日向懒得管那么多了。这种情况不是长了几岁就能完全控制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但需要影山给他一点支撑,不管哪个年纪的影山都可以。
“好。”午休的时候,影山终于回复给他简短的一个字。
第二节课一下课,日向立刻抓了背包翻下楼梯,从教学楼狂奔向体育馆。影山果然已经等在体育馆门口,隔着走廊老远就对日向鞠躬,身上的玫红色运动校服像根刺似的扎在日向眼睛里。
“日向学长。”
“……叫前辈。”
“日向前辈。”影山老实地改口。
还在走廊另一端的日向停下了脚步。
没想到有朝一日,体育部里惯有的上下级疏离还会出现在影山对他的态度里。我明明是不一样的,日向想。影山飞雄的自我周围一直有围墙高筑,而日向翔阳应当是踢倒墙闯进去的那个,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被明明白白地挡在外面。日向在焦虑之余平添了许多愤怒——这明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稀疏平常却极其珍贵的特有权利。
“日向前辈?”影山见他不过去,火上浇油又喊了一声。
日向握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卯足劲奔跑起来,几步跨过长长的走廊,借势起跳飞扑向影山。
影山被日向起步的速度震住了。他没有躲开,眼睛的聚焦附着跳起来的日向一起抬高,像看捉不住的飞鸟。此刻的他和当初第一次比赛时日向喊“我在”的时候有一样的眼神,目光里只有日向一个,像看悬在世界最高点的太阳。
Gotcha。日向张开胳膊,小孩子似的赌气。
等日向越过跳跃的顶点之后,影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当作了落点,赶紧手足无措地摊开手臂。他用自己身上的味道,柔软的运动服,还有二传精妙的双手去迎接日向,每一样日向都熟悉无比,反倒是他自己对十分生涩。“唔!”慌乱的影山趔趄了几步,搂着日向摔在松软的泥土上。他们靠着打了个滚,影山额前的黑发全都乱七八糟地撇开,露出他傻兮兮的错愕的脸。
比起刚刚隔着一条走廊,这个距离看到的影山对日向来说要亲切的多。日向忽然生出许多年长者的骄傲,于是像从前打架时一样翻身坐在影山身上,用力扯住影山的脸颊。
“白痴,我其实是——”
“日向……”
“喂,日向。”
“日向!别睡了,小心被前辈骂。”
身体被用力推了一下,日向一抖,从强烈的困倦里猛然惊醒。
他茫然地抬头,认出说话的是山口,抱着球正蹲在自己面前。月岛在山口身后慢吞吞地路过,短发,普通眼镜,满脸嘲讽的笑容:“运动、吃、睡,除了这三件事,这个傻瓜还能干些什么?”
“我……”日向混乱地眯起眼睛。
“你说要喝水,然后就在这睡着了。”山口重新站起来,“我回去练习咯,你也快点。”
耳边充斥着室内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很明显是在进行日常训练。睡眼惺忪的日向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刚才他明明是在体育馆外面和小一个年级的影山一起,就连他的双手指尖上,都还残存着影山脸颊的温热触感。
“喂!呆子,你到底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有内味了。日向在熟悉的称谓中瞬间清醒,噌得跳起来站好,隔着球网看到另一侧场地上站着的影山。
他们三个都没有对自己用敬语,而旁边菅原前辈正在和田中前辈聊天,这么说来,那个一年的时间错位已经失效了?日向低头检查自己手上拿着的水壶,按着记忆把底边向上抬,果然在那里看到清水学姐标好的数字“10”。
“快点啊,呆子!”影山又催道。
难道更换时间线的契机是他和影山的身体接触?日向抓了抓头发,放下水壶小跑到影山的身边去。这个臭脸影山要比前一个世界线里的后辈影山亲切一些,说不定可以抓来一起研究回现实的办法。于是日向绕着影山防备地转了一圈,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拽到适合耳语的高度,小声问道:“影山,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么?”
“你叫我什么?”影山的神色开始变得古怪。
“呃,影山?”日向重复了一遍,“但也取决于今天是哪一天……影山飞雄?疲劳山?心如止水山?”
影山的表情变得更古怪了。根据日向对他的多年了解,此刻这张扭曲的脸上正此起彼伏地呈现出疑惑、震惊、愤怒和自我怀疑。
“居然连敬称都没有了,国王学长这是被彻底讨厌了么?”月岛在旁边嘲讽地说道。
虽然是煽风点火的语气,他话里涉及影山时,用的却是对学长的敬称。就算把刀架在月岛脖子上,月岛都不可能管影山叫学长。日向愣愣地看了月岛一眼,又转回来看眼前影山。这家伙虽然被讽刺得咬牙切齿,却一句有关称谓的反驳都没有。
“真有你的,日向。”菅原远远地竖起大拇指,“不管怎么说影山都比你大了一年级诶,何况他还长得这么可怕。”
“我长得才不可怕!”影山扭头大声辩驳。
他们都疯了吧。日向在心里安慰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上一天世界线,这次居然换成是影山和大家错位一年,怎么可能呢,哈哈。
影山转回头,怒不可遏地看向害得自己被嘲笑的罪魁祸首,伸手就要来捏日向的脑袋。如果没猜错的话,刚刚就是因为和影山有身体接触所以换了时间线。日向心里一紧,瞬间警惕地后退,闪身躲开影山的攻击。
摁下去的手抓了个空,影山一愣,看了眼手心又看了眼日向,收回手停在原地。
不远处的月岛开始大笑,菅原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鼓起掌来。大地黑着脸让大家都安静,指挥日向先去和西谷练接球,练完手上这组就都解散回家。
日向应下,撩起球网跑到球场另一侧,被颠倒跳跃的事情发展折腾得失魂落魄。刚刚自己躲开的时候,影山的脸上有一瞬间冒出了失落的情绪,虽然只有细小的一点而且很快用愤怒遮掩过去,却还是被日向看了个真切。年长者很容易就对小朋友这样的表情的动恻隐之心,日向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想,可恶影山,我面对的事情已经够棘手了,不要拿那种好像被抛弃的眼神看我啊,这次你才是前辈吧。
“喂,呆子!”影山突然在身后喊他。
日向回过头,看到影山正捏着球远远地瞪着自己。他不服输地停下脚步回瞪,却看到影山突然抛起球垫步跳起,直接瞄准自己的脸把球扣了过来。
——不对,看上去像是瞄准了我的脸,但实际上瞄准的是旁边的空地。比这副躯壳多涨了五年的经验在日向的脑子里演算着,他抬头盯着球垫起碎步,迅速地移动到接球的正确位置。
球清脆地砸在日向的胳膊上,消除旋转重新弹起,稳稳地落在二传的位置。幸好幸好,不管世界线如何变动,排球的物理性质都没有变。比起自己高三时接过的影山发球,这个没用全力的扣球简直就是小儿科。日向抖了抖被砸红的胳膊,转身继续跑向西谷,享受着背后来自影山的震惊目光。
看墙上贴的赛程安排表,“现在”大概是自己第一次参加IH的前几天,正好是他和影山拼命练习最早版本的快攻的时候。训练结束解散回家,日向抱着外套追到山口身边,旁敲侧击地问自己刚刚是不是在和影山练超快攻。山口点点头,说:“是啊。和影山前辈训练都敢睡着,你可真厉害,昨天究竟是被妹妹折磨到了几点?”
“……诶?小夏?”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你说小夏的学校要排睡美人的舞台剧,她演公主,天天抓着你陪她在家排练,快烦死你了。”
想了想,高一的时候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日向“嗯”了一声,赶紧扯开话题胡乱应付过去,被旁边戴着耳机的月岛斜了好几眼。
“喂,日向。”日向的衣领忽然被人抓住,“你等一下,我有事找你。”
动作这么粗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日向趔趄着仰头去看,果然看到影山黑着的脸。
山口送来一个“祝你平安”的眼神,推着月岛匆匆离开,很快就只留下他们两个在街上。日向推着自行车和影山沉默地并排走着,花了好长时间才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那个屈辱的称谓:“影山……学,学长,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日向。”影山直截了当地说。
日向严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被你看出来了。”果然我身上的成熟气息是不可掩——
“日向的接球技术不可能这么好。”影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自恋想法。
“忍者”翔阳不该和臭屁小孩子一般见识。日向握紧了自行车把手,强压下肚子里的火,继续问道:“那你现在是二年级生的话,是不是已经去过国青队训练了?”
“……上学期的时候去的。”
“上次春高的成绩呢?”
“赢了伊达工业,输给了白鸟泽。”
“没有碰上青城的及川前辈?”
“……喂。”影山不耐烦地撇过头,“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那……会停下来的托球呢,你现在已经会了吗?”日向继续不死心地问。
“什么会停下来的托球?”影山第一次反问他。
……果然。日向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心里凉凉的。
“为什么叹气,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影山生气地问。
你不知道,对你的不满我可以一口气说上三天三夜。日向虽然这么想,嘴上却回答没有,只顾着低头踢路上的小石子。跳跃的时间让他混乱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去信任未知的羁绊:身边这个影山现在是自己设定上的前辈,他们还没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的打磨,以影山的脑子,就算自己向他解释说明现在的情况,他真的能听懂并且相信自己吗?
“我……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日向斟酌着比较容易被人接受的措辞,“打个比方,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加法很简单吧。我现在面对的事,就好像忽然有人告诉我一加一其实有可能等于三,或者等于零,或者等于无穷。它有无数种可能,只是因为幸运,或者某种恰到好处的小概率,才等于我所想的二。而我现在很可能找不回属于我的那个概率了。”
影山沉默地皱起眉毛。
果然吓到他了吧。日向偷偷瞄影山纠结的脸。面对这种童话故事一样的说辞,不吐槽几句都算善良了,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他把失落默默咽下去,深吸了一口气,转用轻快的语气说:“但在我的那个概率里,你三年级时候的发型真的超,级,难——”
“所以……”影山抬起头,蓦地打断他,“你是另个世界来的日向?”
“……你听懂了?”
“不,后面概率什么的完全没有懂。”影山坦然地摇头,“其他我都不了解,但从那么烂的接球技术成长到刚刚那个程度,一定吃了很多苦头。所以……虽然有哪里不一样,你身上的感觉却很熟悉。这是日向的感觉。”
春天的夜风舔着日向的脸,他停下脚步看向影山,心想,你知道你这家伙刚刚说了多了不起,多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吗?你说,无论以怎样的身份在怎样的环境里相遇,你总是你,我也总是我,所以我们必定会默契亲密。从笨蛋嘴巴里说出的简单事实,竟然让如此大胆的结论也充满说服力:这一刻影山的笃定没有被概率左右,日向的悸动也是,就算在时间上复杂加减,也还是丝毫不变。
“……哦。”
日向吸了吸鼻子,终于察觉到这几日的疲惫上涌。他只是在生日当天普通地睡了个觉,没想一闭眼惹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甚至睡前影山都没回复他的消息,也没有祝他生日快乐。他的表情吓了影山一跳。影山弯腰凑近一点来看日向,伸手想做些什么又尴尬地放下,最后试探着对日向伸出一个拳头。
“加,呃,加油?”
他显然还在为刚刚日向躲开自己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斟酌半天只能想出这样滑稽的举动和言辞。日向看了看影山别过去的脸,又看了看他伸出来的拳头,哭笑不得地想,你这混蛋在受伤什么啊,我也超想碰你,可是一碰到你,我又要变到不知道哪条时间线去了!
影山等了日向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又用别别扭扭的语气问道:“不击掌吗?”
唔!小几岁的影山果然比之后发照片都要自己催的大个子可爱多了。日向抓着衣服感慨,实在不忍辜负影山等待的目光。
算了,变就变吧,管他呢!
日向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拳头轻轻碰了上去。
这一回,日向是在自己的课桌上醒来的。他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垫在脸下的草稿本上沾了口水,趴着的胳膊也已经发麻。
下课铃刚响,口袋里的手机跟着震了两下。日向抹了把脸低头去看,发现是影山的短信,上面写着:“我们班自习也改活动课了,空地见。”
这个短信日向有印象,应该是在他们都刚进乌野,准备初次摸底比赛的时候。这么说来,这一次的时间线难道是正常的?日向一愣,背上包猛地窜出一年一班的教室,冲进同年级的三班,扶着门紧张地问:“请问影山,影山他……”
“你找影山飞雄吗?他一下课就走了。”有个坐在桌上和别人聊天的男生回答道。
日向在原地僵了两秒,接着对回复自己的人猛然鞠了一躬,大声道谢。
他几乎是怀着从连绵阴雨天奔向晴天的心情奔向那块空地,远远便在树影绰约间看到影山的背影。不稳定的概率和跳跃的时间线忽然都变得没那么让人烦恼了,比起困境,此刻日向更愿意把这当作是一场由思念引起的梦。单细胞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念影山,于是梦到了影山。不管时间怎么扭曲变化,影山一直在等着遇见我。日向想。我明白了。好不容易斩破荆棘的王子,在看到沉睡的公主时也是一样的心情吧。
日向从包里撕了张废纸,捏成纸团,瞄准影山的脑袋用力砸过去。
“痛……”抱着排球的影山凶神恶煞地瞪过来,“呆子!好慢啊你,赶紧给我过来训练接球!”
日向丢下背包,几步跑到影山面前站定,理直气壮地说:“今天我想试试速攻!”
“试个鬼,基本功那么烂练什么速攻。”
影山伸手来抓日向的脑袋,被日向一闪身灵活地躲开。日向凑到影山跟前,伸出三根手指兴致勃勃地说:“那让我接你三个球。如果我都接到了,你就和我练速攻。”
“……有种你就试试。”影山单手抓起球去蹂躏日向的脸。
日向推开影山,拍拍被球揉痛的脸,向后跑了几步拉开距离。“来吧!”他摆好姿势,向影山勾勾手。影山愣了愣,因为日向忽然变专业的重心摆放完全严肃起来。
“第一球!”影山抛起球,挥臂用力扣出去。
只是这样也太轻敌了。日向舔了舔嘴巴,脚下调整几步,略一矮身,轻而易举就接了下来。
“下一个!”他捡起球扔回给影山。
影山接下球,疑惑地看了眼日向,抿了抿嘴居然开始赌起气来。他退后几步,抛起球再矮身向前冲,所有跳发环节都一丝不苟,只在最后击球的时候稍微收敛了一些力道。
这个球的速度很快,显然比刚刚那个要难接。日向微张着嘴迅速预判球的轨迹,双膝滑跪抢先准备在落点,分毫不差。弹起的球柔软地跃高,没带任何旋转,直接滑过最高点,稳稳落进影山手里。
“你……”影山犹豫着发出一个音节。
日向对他灿烂地笑,说:“还有最后一个。”
影山沉默了几秒,跟着重复了一遍日向的话。“还有最后一个。”他被激起了高昂的斗志,忍不住露出笑容,将排球砸在地上又弹回手里,捏着排球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
“差不多也该,”影山把排球竖直向上抛去,“到极限了吧!”
这一次他是认真的,从起步开始就稳稳地控住每一个细节。先是重心放低蓄势,在压缩的极限猛然起跳,最后把所有力道凝聚到球上。姿势真漂亮。日向仰头看着影山在空中张开的四肢骨骼,忍不住感慨。
只是毕竟还只是一年级,太想赢就会控制不好力道和球的轨迹。日向从影山击球的瞬间就知道这球必定会飞到出界程度的距离。他立刻转身去追,伸出胳膊无所畏惧地在泥土地上漂亮鱼跃,甚至还有闲心夸自己仅靠四五年时间就把接球技术练得如火纯青。
地上没有石头,还有标准姿势和运动外套保护,所以即使日向很有气势地扑出去接球也没受一点伤。几乎落地的球碰到他递出的右手手腕反弹回来,抹掉旋转高高跃起,正好砸在后悔发球力道的影山的脑袋上。
“好痛。”
“嘿嘿,看来影山君还要磨一磨控球能力呀。”日向故意先把排球捡回来,笑眯眯地凑到影山身边,“怎么样?速攻,速攻!”
影山仰着头不肯看日向。他的脸上呈现出非常精彩的不甘心的表情,半天才从咬紧的牙里挤出一句:“就在这里?”
“试试嘛。”
这块土地的硬度介于木地板和沙滩之间,日向拿脚踩了踩,确定自己很快就能适应。他折了一根树枝,迈开腿丈量,迅速在这一块小小空地上画出半个排球场地的尺寸。影山显然因为他对球场突然暴涨的了解感到震惊,日向扔掉树枝拍拍手上的泥,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影山探究的目光。
“来吧!”
日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和小腿,肌肉量和体能同成年的自己不一样,手掌的大小也不一样,所以在具体起跳时需要一点微妙的调整。这些年和影山搭档,他明里暗里模仿,逐渐也学会把对身体的控制精确到具体量。日向深吸了一口气,抛球向影山的位置,然后迅速向自己划定是网的位置冲去。从前影山交给他的起跳秘诀早已熟练到变成了肌肉记忆,日向将所有速度和重力压在一起,踩实脚下的泥土,猛然从地面跃起挥臂。
球精准地传到他掌心,瞬间被扣死在网前。
用影山飞雄教的技巧去震惊影山飞雄自己,日向翔阳的过去和未来,总归是绕不开这个名字。影山仍然微微仰头,专注地望着刚刚日向跳跃的高度,眼底明明白白都是被点燃的希冀。
被别人怀疑,被自己怀疑,控制不好跳发……自己最初遇到的原来就是如此稚拙的影山,而影山居然也就是从这样一个稚拙的样子出发,一步一步迈向他以后的海阔天空。日向看向影山的侧脸,将自己扣球的右手握紧背在身后,想,不管本人知不知情,这个人的确一直在等着遇见自己,而他自己也是一样。
这即是在整个世界各种发酵的相遇里,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珍贵的小概率。日向踩着泥土跑回影山身边,对着他笑容灿烂,将自己的双手举起来送到他面前。
“干什么?”影山防备地问。
“当然是击掌啊,笨蛋!”
屁股下颠簸的软垫震醒了日向。
他揉了揉眼睛,隔着玻璃快速后移的整片森林和远处金色的夕阳。有温热的呼吸贴着他的头发,日向将脑袋转向另一边,猝不及防看到影山正咬牙切齿地睡在自己身边。
如果睡美人是拿这副狰狞的表情等在被诅咒的床榻上,那么来营救她的王子一定会皱着眉毛扭头就走。日向眨了眨眼,没忍住笑出了声。睡梦中的影山似乎听到了他的嘲讽,咬紧牙小气地侧过头不让日向看,露出脸侧的一小块新撞的淤青。
日向立刻想起来这是哪一天。高三的春高他们拿了全国第三名,最后一场影山撞到了冲上来的学弟,没多严重但还是青了一小块。现在他们毫无疑问正在从东京开回的巴士上,从高中最后一次并肩的战场昏睡着撤兵——如果日向没记错的话,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挨着坐在排球部的巴士上。
开车的是乌养教练,偶尔会有很急的转弯,所以影山左右摇晃的脑袋也随时都可能碰到日向的脸颊。日向抓紧袖子借着夕阳的光去看影山睫毛下的阴影,发觉自己对跳进下一个时间线的担心,居然只在此时此刻快要窒息的紧张里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影山在他的梦里做梦,而自己则对着梦里做梦的影山心跳不已。日向觉得这样很丢脸,于是故意伸出手,拿胳膊肘把影山从梦里捅醒。
“干嘛——”影山不耐烦地睁开眼。
“你梦到什么了?”日向故意问,“梦见我了吗。”
影山眨了眨眼睛,沉默良久,不大情愿地“嗯”了一声。日向因为他的坦诚愈发有了笑意,裹紧衣服懒洋洋地靠在影山胳膊上,说:“我也梦见你了。”
影山不大关心,没回复日向的话,反而眯眼去看外面的夕阳。“到哪里了?”他小声问。日向顺嘴回答“不知道”,抬头盯着影山下巴上的淤青,想起他俩呆在一起总是争斗打闹,少有这样安静地互相倚着的时候。
此刻巴士里的色调和氛围把这场冗长的梦衬托得像个童话。日向不自觉想起小夏演的睡美人,被诅咒的公主同样长眠不醒,而她摆脱梦境的唯一方法,就是得到王子的一个吻。
于是他把目光从那块淤青移到影山的嘴巴,仔细打量着,想到以前听过有人说,薄唇的人大多不太会爱人。他不加掩饰的粘着眼神终于惊动了影山。影山低下头,暮色中深蓝的眼睛就像大海一样包围日向不见世人的岛,质问他为什么要一直盯着自己。
“如果你能记得今天的事……”日向慢吞吞地说,“如果你真的能记得,那么等我20岁生日的时候,就送我一瓶长高高牛奶吧。”
影山没有听懂,懵懵地问了一句“什么”,还没说完就被巴士突然拐过的急弯打断。惯性让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日向伸手搂住影山的脑袋,在嘴巴碰到嘴巴的那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这大概算作弊吧。他想。
叮。
王子吻了另一个王子,一切暖洋洋的梦境都在这个不寻常的结尾里坍塌崩溃,只在主人公的嘴巴上留下一点似有若无的柔软触感。
日向睁开眼,抱着被子坐起来,摸了摸嘴巴。他又回到了自己在巴西的住处,回到2016年6月21号,连指尖都是久梦后的疲惫。把他从梦里吵醒的是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日向发了一会儿呆,捞起手机看,看到影山发来一张新的照片。
这回没有吝啬,给的是完整的正脸。19岁的影山抓着护照的签证页,签证页证件照是18岁的臭脸影山,泛绿的纸张上方写着“BRA”三个字母。日向皱着眉想这个款式的签证页怎么这样熟悉,没想到下一秒手机提示音又响起来,从影山那边弹出新的一行对话框。
“我来了。”
日向一愣,差点从床上跌下去。他把手机塞进被子底下,闷了两秒让自己冷静,然后才又拿出来打字想问个具体。屏幕上的键盘太小,自己发抖的手几次都摁不对,日向恼羞成怒,索性关掉聊天界面直接拨通了影山的手机。
电话很快就接通,等待音截然而止,久违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因为信号不好所以有些失真。
“……日向?”
“你你你你!”日向说话都舌头打结,“你现在是在里约吗?”
“嗯,俱乐部被邀请来打练习赛。”
“……可恶,真让人羡慕!”日向不甘心地从床上跳起来,跪在枕头上扯开窗帘看向窗外,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影山的住址一样,“已经安顿好了吗?这几天都住在哪?”
“已经到旅馆了。旅馆名字是,是,那个,呃……”电话那边逐渐没了声音。
“怎么了?”日向问。
影山拖着沉默了一会儿,半天才不大情愿地回复:“……我念不来。”
“笨蛋。”日向不客气地骂道。“那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他逼着自己尽量语气正常,但说完又忍不住补了一句,“或者……我去找你也行。”
“白天队里还有安排,说是晚饭后会组织去基督像那里参观,然后可以自由活动。大概要到晚上八点,你有空吗?”
“有。那我,我,唔——”日向终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可能因为做梦做太久,就连此刻的现实也晕晕乎乎的像梦一样。挂掉电话之后,日向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跳下床做了10个指卧撑,接着又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蹦来跳去。他的开心完全遮掩不住,白天去做兼职时,店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日向用从前抓空的右手举起手机,把影山发来的照片给他看,阳光灿烂地笑着说:“我的朋友来里约了!”
“他看起来好凶啊。”店长诚实地评价道。
这其实和日向脱不了干系。他们的护照是毕业前的某个周末忽然决定一起去办的,准备太仓促,影山还顶着狗啃刘海,日向乱糟糟的长发也没来得及剪。去拍照之前,排在后边的日向一直在吐槽影山的发型,害得影山拍照的时候也闷着闹别扭。现在再翻起这些往事总觉得很好笑,日向看着那张照片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巴,忍不住想,他被我亲到之后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一整个白天,日向预想了许多种久别重逢时该说的见面语,但真的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却一瞬间就统统忘记。纵使在排球场上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影山飞雄等着自己的时候,也不过是神像前渺小的一个身影而已。日向有些得意,一路小跑到影山身后站好,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影山回过头,看到日向后一愣,似乎也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和许久未见的搭档打招呼。他盯着日向看,脸上渐渐涌出温和的笑意,说出口的第一句是:“你黑了好多。”
“这可是男人的肤色啊。”日向举起拳头向他展示自己的男子气概。
影山懒得理他,很容易就捉住日向的一只手,把紧身的黑色防晒服掀起来向上卷起一点。“这里怎么不男人了。”影山指着界限分明的晒痕嘲笑他,一抬头却看到日向红透的脸。
“你话好多。”日向抽回自己的手,迅速把卷起的防晒服放下去捋好,“总之,欢迎来巴西!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今天晚上‘忍者’日向的自行车后座都可以租给你。”
“这样啊,租金要多少?”
“银座的三文鱼寿司,五十个坂下商店的肉包,一个月的新鲜酸奶,还有九亿日元小费。”
“都没有。”影山从兜里拿出一小包森永的奶糖,“用这个替吧。”
“也可以,我给你打折。”日向赶紧把糖果抢到自己手里,“说吧,想去哪?”
影山摸摸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想试试沙滩排球。”
“勇气可嘉!那就让本沙滩排球大师教教你这个菜鸟!”
他们已经没在梦里,所以此刻就算把手脚都黏在一起也不用担心什么。日向载着影山到常去的沙滩,一起脱掉鞋,然后仍旧像从前高中时一样理所当然抓住影山的手腕,拉着他光脚在柔软的沙子上踩来踩去。
“说起来,之前及川前辈也来这里打过沙排。他果然好厉害啊,很快就掌握诀窍了。”日向说。
影山看着天空假装没听到,勉勉强强敷衍出一句:“啊,是么。”
“哇,你怎么还这么幼稚。”日向把手里的排球抛给影山,“怎么样,先试试传球给我?”
他话音才刚落,刚掉进影山手里的排球已经稳稳地重新传回到他头顶。
“也不难嘛!”影山叉着腰大声说。
“你都没在沙子上跑!”日向举着拳头不许影山得意。
他铁了心要让影山真正吃到一点沙排新手的苦头,跑了好几个场地找足够厉害的对手,却全被以“你身边这个人一看就很可怕”拒绝。这家伙黑着脸只是因为听不懂葡萄牙语在自闭啊!日向气得说不出话,转身跳到影山背上乱扯他的脸,试图给他扯出一个比较温柔无害的表情。
“还能不能打?”影山把日向从自己身上揪下来,手上无意识的转球动作已经十分熟练。日向想回敬他一句“都是因为你长得太吓人了”,还没开口就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要不要和我们试试呢,一局一胜,输的人要请对方喝啤酒。”
来邀请他们的是两个老爷爷,沙排的业余爱好者,日向经常在这里遇见他们所以认得。影山扯着日向说:“这个年纪会不会实力太不对等。”日向偷偷给了他一个胳膊肘,说:“怎么,你就这么笃定自己打沙滩排球也还是天才?”
他故意没告诉影山要注意的地方,所以不出所料,天才二传手迅速就折在第一个发球上。柔软沙子能给起跳提供的支撑随时都在变化,导致影山在跃空的一瞬间就露出了十分精彩的表情。高度不够,击出的球直冲球网而去,压根没有过网。
“也不难嘛!”日向摁着头发学影山刚刚说的话,气得影山狠狠一脚踢飞了脚边的沙子。
如果不去在意落后的比分,此刻看影山一个一个犯自己之前犯过的新手错误,其实也很有“大仇得报”的快感。扣出去的球几次被风吹出界外,影山指着看不见的海风气急败坏地骂它“别蹬鼻子上脸”,日向在旁边笑得捂住肚子,差点连接球的力气都没有。
但笑归笑,到“下一次”,影山的动作和力度就会迅速调整,以修正刚刚犯的错误。他们三年搭档的默契渐渐派上用场,到了比赛后半场,日向一传给影山,影山迅速就能调整出适合此刻风向的传球。沙滩上的风力一直在变,影山呼吸着咸腥的海风,传球的姿势随着比赛进程不断地细微调整,终于在最后关头精准无误球地送到了日向的掌心。
这个精准到让人恶心的手感真是让人怀念,即使在球落地后日向还是激动不已。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回头见到影山看着自己的手指色老头一样兴奋,忍不住酸溜溜地想,天才还真是让人火大。
“出界了!出界了!”对面的爷爷们高声喊道。
日向不相信,踮脚去看球的落点,的确因为突然变强的风出界了一些。“刚刚的球出界了,我们输了。”他有些失落,指着记分牌转头告诉听不懂葡萄牙语的影山,“你带钱了吗,我们得请他俩喝啤酒!”
直到交出钱包之后,影山才想到买啤酒的钱日向也该有份。他冲上去捏日向的脸和脑袋,日向在他的魔爪制裁下扭曲着脸对店家说:“您好,请给我两瓶……不,三瓶,请给我三瓶啤酒和一瓶功能饮料。”
付完输掉的赌筹,他们告别对手找了一块空地坐下。功能饮料是给影山的,多的一瓶啤酒是给日向自己的。第一天合法喝酒的日向费了半天的劲才咬开啤酒瓶盖,试着抿了一口,一下子被新奇的味道刺激得皱起鼻子。这味道也太奇怪了。日向在心里吐槽着,翻出影山之前给的奶糖,拆出一颗送进嘴里,糖纸塞进影山的口袋。
“你不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吗?”他把啤酒瓶在影山面前晃了晃。
“我没忘。”影山把兜里的糖纸捏成小球砸在日向额头上,“喏,礼物已经给你了。”
一包奶糖也算礼物啊。日向哀叫着抗议,演出被击倒的样子,摊开手脚仰面躺在沙地上。他又往嘴巴里灌了一些啤酒,沉默了一会儿,在满嘴奶糖和啤酒混合的怪味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完蛋”。
“什么?”影山低头看过来。
“我打沙滩排球也想和你搭档。”日向不大情愿地说。
其实日向挺想和影山说说自己昨晚那个奇异的梦的,但谈到梦就难免谈到最后那个吻,那么他隐瞒了好多年暗恋也会跟着暴露在影山面前。他在学校看到了15岁的影山,他在巴西遇到了19岁影山,到底哪边才是梦呢?日向拿啤酒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堵回去,一次喝一大口,手里的玻璃瓶很快就见了底。
今夜很晴朗,沙滩上亮起的灯把细沙照得像星星的碎屑。日向把空酒瓶放在眼睛前,从厚厚的瓶底看影山被透明玻璃扭曲的脸。坐起来也许能看得清楚一些,日向试着挣扎了一下,却马上晕乎乎地倒了回去,只抓到影山的袖子。正在看别人打沙滩排球的影山转过头来问他怎么了,日向把酒瓶甩到一边,小声说:“我好像喝醉了……”
“什,什么?”
“走不动了。”日向耍赖,赖在地上颐指气使,“你背我去自行车那边。”
“我才不要!”影山抓起沙子往他身上丢。
“那你也别想回去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葡萄牙语念的来吗?”日向睁大眼睛瞪影山。
影山被他的无赖样子气得不轻,咬着牙别过头,抗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办法地妥协。他一边大声咋舌一边站起来拽日向胳膊,日向顺势站起来踏上旁边的礁石,再软绵绵地摊在影山的背上,被影山夹着腿背起来。
“你现在好大只。”日向伸手扯影山的头发,“真不可爱,还是15岁的时候看着顺眼多了。”
“你还说我呢。”影山不客气地回嘴,顺便把变沉许多的日向往上送了送,免得他从自己背上掉下去。
这个高度刚刚好,日向很轻松就在影山肩上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歪头把自己被酒泡晕的脑袋搁上去。影山因为日向的动作僵了一下,不自在地调整起自己的姿势,想要躲开日向凑到自己脸边的短发。
“呆子,”他问,“你睡着了吗?”
日向没有回答影山,只是睁着眼安静地趴在影山肩上等影山的下文。他的沉默似乎让影山松了口气,影山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开口说道:“其实……来巴西的时候,我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很长,也很奇怪。我梦见我还在北川第一念三年级,没有和金田一吵架,也没有和国见吵架,还拿到了白鸟泽的入学邀请。我15岁在意过的所有坏事好像全部都被改成好的了,但是等我去参加县内大赛的时候,却发现雪之丘的队伍里没有你。”
“真的,这个梦里什么都看起来很真,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这是梦。我跑去问了教练,还逃课跑去了坂下,最后知道你不知怎么比我大了一届,已经在读乌野的一年级,是乌野排球部的9号。”
“所以我跑去看了乌野的比赛,对手是伊达工业,应该是以前东峰前辈他们说得那场。前辈们都在,而你站在乌野的替补区里,橙色头发特别显眼。整场比赛你只出场过几分钟,弹跳能力很好但是接发球很烂,和我高一遇见你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好像……”
影山停顿了一下。
“……就好像你一直在等我。”
原来被童话一样的梦困住的不止自己一个。日向想起自己在梦里好不容易抓住的小概率,不知怎得竟然鼻子一酸。也许没有“好像”,我的前十五年就是一直在等着遇见你。他换了个姿势贴在影山背上,闷闷地问:“然后呢?”
“……你没睡着啊。”影山偏过头,蹩脚地扯开话题,“喏,你的自行车。没睡就下来,趴在我背上好沉。”
日向撇了撇嘴,说:“那我要坐后座。”
“不是说这个位置整个晚上都是我的吗?”影山把他放下来,脸上不大高兴。
“小气鬼,还你一颗租金,”日向他自顾自跳上后座,剥开一颗奶糖塞进影山嘴里,“先借我坐一会儿。”
看起来日向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影山吐槽道:“醉鬼呆子,你坐在后面还能认清前面的路吗?”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想要骑车载日向回去。日向不肯影山这样逃掉,扯住影山的衣服把他拽回来,逼他蹲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你听过睡美人的故事吗?”日向伸手捧住影山的脸。
影山当然听过,小夏准备舞台剧的时候,去日向家补作业的影山也被活力无限的公主折磨过,要他演下咒的女巫。十五岁的奥劳拉在等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人出现,十五岁的我们也是一样。日向抵上影山的额头,在自己狂乱的心跳声中听到影山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心想,打个赌吧,看我到底会不会被他推开。
他闭着眼把嘴巴凑上去,先碰到了人中,向下一点才亲到影山的嘴巴。这触感和梦里一模一样,温柔生涩又让人满足,怪不得能够把一位公主从诅咒中毫发无伤地唤醒。日向在影山的头发上闻到了自己沾上去的酒味,又尝到影山嘴里没化掉的奶糖的味道。没有做好准备的影山伸手抓住日向的衣服,却到底没有推开他,而是犹豫着向上去碰日向的头发。日向知道自己赌赢了。他拿脚尖点着地想要加重这个吻,却不料突然吃进几颗小小的颗粒。
咸的。好像是沙子……日向眉头一皱,瞬间败掉了所有兴致。
“呸呸呸。”他松开影山,扭头吐掉舌头上的咸味。
影山显然既没有预料到这个吻的开始,也没有预料到这个吻的结束。他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僵硬了半天才收回自己的手。日向在沉默的尴尬里低头拿手背抹自己的嘴巴,偷瞄了一眼影山紧闭的嘴,忍不住吐槽道:“白痴,总得说点什么感想吧。”
“你……”影山的舌头像打了结,“你……有点咸。”
说出这话后影山的脸几乎要红透了。日向看到他这个样子,想着害羞的不止我一个,反而胆子大起来。他伸手掐影山的脸,问:“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什么?”
“那种,就那种很重要的话。”
影山皱着眉思考了一下,小声说:“他们不让我带长高高牛奶上飞机……”
这的确是十分重要的事,甚至比“我喜欢你”和“生日快乐”还要重要。日向蓦地想起自己的15岁和18岁,傻乎乎地愣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怎么了?”影山问他。
“……没怎么。”日向摇摇头,笑着牵住影山的手站起来,“辛苦咯,我请你吃东西吧。”
海边的小摊上,木薯饼的香味正从平底锅中缓慢地飘出来。
日向握着零钱在等,转头看到远处乖巧等在自行车旁的影山,忽然心血来潮,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影山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条信息被好好传达到了影山那里。倚着自行车无所事事的影山低头看了手机一眼,转头对上日向的目光,笑了。
“在等你。”他回复道。
==========FIN===========
日向和及川打球的时候看起来是夏天,所以是北半球的冬天,按照老师说的毕业后一年准备,15年初毕业的,那日向大概是在16年初去的巴西?我瞎推的。
[兔赤]Stargazing
木兔的腿上打的石膏变成艺术签名汇展品。整个黑狼队的名字都在上面,最显眼的是宫侑骚气的花体罗马音,连签了三个,盖住木兔整个小腿外侧。
木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石膏腿。木兔并没有很难受,虽然多少有点痛,但他是为了保护别人才受伤的。昨天的比赛结束后因为通道安保疏忽,大量粉丝涌进休息区,木兔一边帮队长撑着门等待负责人来维持秩序,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源源不断被塞到手里的东西上写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叫他,有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人声太杂他根本听不清。木兔只能嘿嘿地冲着他们笑。然后前排一个姑娘被推搡得扑在他身上,木兔条件反射扶稳她,结果余光瞟见门边的装饰柱在渐渐倾斜,冲着女孩子的头顶倒下来。
后面的一切都顺...
木兔的腿上打的石膏变成艺术签名汇展品。整个黑狼队的名字都在上面,最显眼的是宫侑骚气的花体罗马音,连签了三个,盖住木兔整个小腿外侧。
木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自己的石膏腿。木兔并没有很难受,虽然多少有点痛,但他是为了保护别人才受伤的。昨天的比赛结束后因为通道安保疏忽,大量粉丝涌进休息区,木兔一边帮队长撑着门等待负责人来维持秩序,一边手忙脚乱地在源源不断被塞到手里的东西上写自己的名字。有人在叫他,有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人声太杂他根本听不清。木兔只能嘿嘿地冲着他们笑。然后前排一个姑娘被推搡得扑在他身上,木兔条件反射扶稳她,结果余光瞟见门边的装饰柱在渐渐倾斜,冲着女孩子的头顶倒下来。
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木兔护住了人,可是低估了柱子的重量。
#
木兔望着窗外发呆。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空气带着某种花香,让人昏昏欲睡。这会应该还在开记者发布会什么的,木兔被告知不用操心好好养伤。他的手机里全是慰问短信,他一条一条看完,有很多他不认识的号码,但也有日向热乎乎的关心和佐久早冷嘲热讽的慰问,宫侑发过来一连串表情包,威胁他说不快点归队就把他柜子里屯的零食全吃完。木兔下意识去找来自赤苇的短信,但又想起是自己吩咐不要告诉赤苇的。木兔在床上动来动去,一会摆弄摆弄床头堆的花束,一会拿过水果篮里的橙子玩抛球游戏,橙子落下来的时候他条件反射用手腕去接,结果接飞了,咚地一声砸在病房门上。
木兔翘着伤腿下床去捡。右脚刚沾地,病房门刷的开了。木兔被吓了一跳,差点松掉重心再来一跤。这要摔下去可就不那么华丽了。
门口站着赤苇京治。准确的说,是衣服凌乱,额头渗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赤苇京治。他的白色薄外套一侧垮下肩膀,露出里面的T恤衫,是干净的天蓝。他湖绿色的眼睛因为缺氧有点失焦,往房间里看过来的时候一时半会没有锁定目标。
木兔睁大眼睛,并没有反应过来。
赤苇利落地关上门,捡起地上的橘子,伸手扶住木兔的腿,把他按回床上。
“赤苇不是在大阪出差?”木兔亮晶晶的眼神黏在赤苇京治身上,跟着他从房间这头移到那头,把带过来的换洗衣物,零食和日用品放好,顺便整理了一下窗边陪床的睡垫。最后赤苇终于在木兔的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体温正常。”赤苇小声说,还有点气喘。
“赤苇,怎么出这么多汗?”木兔捏了捏赤苇的手心,从枕头边扯了张卫生纸,擦了擦赤苇鼻尖的汗珠。赤苇的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有点乱,看起来好可爱。“你不会从机场一路跑过来的吧?”
赤苇看着他,目光在他的眼睛和嘴角之间逡巡,似乎在打量什么。他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往木兔的方向蹭了蹭,轻轻扑到他身上,将脸埋进他胸前的被子里。他脸颊的温度透过初夏薄薄的被层染上木兔的身体。木兔伸出手指去勾赤苇头顶缠结的两撮毛,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赤苇的耳垂好凉,像酸奶味软糖的手感。
“赤苇?”木兔看着赤苇的后脑勺,越看越觉得可爱,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箍进怀里,然后把亲吻印满他的脸颊和嘴唇。说到这个,今天他还没有亲到赤苇呢!木兔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轻轻去捧赤苇紧紧埋在被子上的脸,手指不小心触到湿漉漉的温热的眼角。
赤苇很少哭。虽然赤苇看起来是那种很容易就会被惹哭的类型——不过只是看起来罢了。赤苇身高偏高,骨架却偏小,属于不长肉的修长型,从脖子到腰一直到脚踝都比普通一米八几的男孩子要秀气一点;他形状柔和的脸和漂亮的五官让他成为高中学校戏剧节上反串的绝佳选角,并被一众女孩子们热烈推崇;当然,最值得一提的依然是他的眼睛,清澈的,干净的绿,冷静的真诚的绿,专注的,像秋湖一样温柔的绿。赤苇的眼睛能装下太多东西,而他整个人又那么透明,带着易碎感。可是这样易碎的赤苇却很少哭,不管是在球场上不小心把手腕摔脱臼,还是高二那年状态不好被教练暂时换下正二传位置,甚至是高三那年因为和继父吵架离家出走,淌着大雨湿漉漉地站在木兔家门口时,他都没有落一滴泪。木兔当时打开家门,被赤苇的样子吓得够呛,立马脱下自己的外套把人裹住,一面搂他一面哄着,赤苇别哭别哭。赤苇只是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没有哭,木兔前辈。这些是雨水。不过你能抱抱我吗?我现在很冷。”
“赤苇,赤苇?你怎么了?”木兔捧起赤苇的脸,看见他因为泪水而缠结起来的睫毛,心脏和眉毛都揪成一团。
赤苇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脆弱得好笑。他从晚高峰的交通浪潮里穿过,一路狂奔,途中还撞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他潦草地道歉,然后努力调整呼吸,但是胸腔里的轰鸣压得他有些窒息,直到嗓子到鼻腔都开始疼痛,赤苇才停下来,意识到自己身体里渴求着破土而出的哭泣的欲望。
两个月的出差。他已经接近两个月没有见到木兔前辈了。赤苇京治明明非常擅长处理思念这种无用的东西,可是木兔前辈受伤的消息一传进他的手机,赤苇那危如累卵的不安感便顿时决堤。
“没事,我就是太累了。”赤苇吸了吸鼻子,朝木兔露出一个疲惫但温柔的笑。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病房里还没来得及开灯,断续亮起来的街灯把树叶摇晃的影子投到室内的墙壁上。赤苇看了看门口,然后安静地脱下鞋子在床脚放好,一边膝盖跪上床,朝木兔身边爬过去。木兔看着赤苇低着头蹭到自己身旁,他能闻到赤苇身上橙花洗衣液的味道。赤苇伸手拉了拉他的被角,轻声道,“木兔前辈,我能进去吗?”
木兔屏着呼吸,觉得自己心脏大概马上就要爆炸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拉开被子,将赤苇的身体迎进来,然后把被子帮他掖好。赤苇的脸颊靠着枕头,紧贴着他蜷起来,赤苇的右手在被子下面找到木兔的手,然后攥住捏了捏,左手举起来碰了碰他的肩膀。木兔立刻会意,也钻进被子躺下来,在石膏允许的活动范围内,尽量紧地将赤苇搂进怀里。
刚一躺下,他就感觉赤苇贴了上来。凉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脸,拇指在昏暗中寻找他的嘴唇。拇指随后是同样微凉的,赤苇的嘴唇,软软地贴着他的,和舌尖一起顺着唇缝钻进来的,还有泪液咸湿的味道。赤苇轻轻推开还想再凑上来的木兔,手顺着他的身体滑下去,摸到他的右腿。
“疼不疼?”
木兔在黑暗里朝他咧出大白牙。“不疼!一点都不疼啊,就只有一点痒痒的感觉。医生说不到一周我就可以出院了。”木兔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鼻尖蹭了蹭赤苇的脸颊,“所以,赤苇不哭了好不好?”
赤苇有点想笑,木兔前辈太可爱了。赤苇闻着木兔身上和平常有些不一样的味道,带着一点药水,还有消毒液,他不太喜欢。赤苇再次往木兔的颈窝里钻了钻,在他温暖的喉结上印一个吻。
“赤苇,困了吗?”
赤苇点点头。他的眼皮已经摇摇欲坠,木兔一定是感觉到他渐渐变得稳定缓长的呼吸。木兔前辈的怀里太过安心,就像被浸入太阳下的棉花堡。
“睡吧,赤苇。”木兔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结果木兔是那个先睡熟的人。赤苇在半梦半醒间,抬眼看到窗外的夜空,坠着几颗星星。他突然想起去年木兔生日,那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单独为木兔庆祝生日,黑狼把生日会搬到了训练馆,并且邀请了很多人。赤苇因为加班赶到的时候,室内已经熙熙攘攘站满了人,他远远地看着木兔在人群的中心,和日向一起专心地为大家开酒瓶,有人从后面把一顶浮夸至极的生日礼帽扣到木兔头上,把木兔吓了一跳。他回转身,追着那个年轻的新队员满场跑。
“祝我们的明星——木兔光太郎生日快乐!!”有人拿着话筒热烈地叫道。赤苇也不认识他,看起来像是某个后援会的会长什么的,T恤上印着大大的“BOKUTO”加上一颗不怎么有品位的大红的❤️。赤苇的目光追丢了木兔的身影,现在吃力地在人群中穿梭寻觅,良久才发现木兔被围在桌边,几乎被人群挡住,被要求在各种各样的纪念衫上签名。
赤苇全程站在墙边角落,端着一杯饮料,安静地看着。生日会中途,他收到一条短信,木兔问他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来?赤苇在屏幕上敲击:“我在你的右手边,木兔前辈。”
木兔猛地转头,目光越过人群,没用几秒便锁定了赤苇,然后他的眼睛里倏地燃起欢喜,朝他用力挥了挥手,那模样颇有些滑稽又可爱。赤苇冲他笑起来。木兔正要拨开人群朝他过来,却被宫侑拉住了手臂。有人正在对着话筒叫木兔的名字,然后很快整个屋子都在叫木兔的名字,有话筒递到木兔手里,要他为大家唱一首歌。
在这之前,只有赤苇知道,木兔其实很会唱歌。他唱起歌来音色是偏低的,带着粗砾的质感和气音,偶尔会跑调,是很自然纯粹很有味道的声音。这么说可能很大程度是赤苇的滤镜作祟,不过他真的很喜欢木兔轻轻哼唱的那些英文歌,令人意外的细腻,虽然很多时候会忘词。但是赤苇却不记得生日那天木兔唱了什么,他的视觉盖过了听觉,他只看到木兔推拒无果被宫侑和日向架上乐队的临时舞台,唱歌后来几乎变成了三个人奇奇怪怪的摔跤比赛,后来更多的人加入了进去,无数的语句和声音在空中漂浮,气氛热烈欢快。
赤苇没有觉得难过。啊,也许有那么一点,因为他整个晚上都没能和木兔说上话,而他因为专门为这个晚上调开了工作,所以凌晨还得回到公司处理文稿。毕竟好几个老师的ddl已经临近了——不过也只有一点点而已,因为他能一直看着木兔,不管站得多远,能看到木兔,并且看到他很快乐,那就够了。如果没有后面那件事,赤苇会觉得今天晚上其实还不错。
过十二点,生日趴气氛还是很热烈,赤苇掏出手机给木兔发短讯:“木兔前辈,生日快乐[笑]我先走啦,下周见。”
赤苇迈出训练馆大门。九月的凉风吹过,发烫的脸颊很快凉了下来,赤苇裹紧了衣服。嘈杂的声音在他耳边消逝,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很快有人从身后跑过来,脚步声由远到近——赤苇很熟悉的脚步声。赤苇转头,看见木兔站在他身后,脸色因为酒精作用也有些发红。“赤苇!”
“木兔前辈,”赤苇微笑,“生日快乐。”
木兔冲上来拉住他的手。“对不起,赤苇,今天我——”
“没关系的,我今天很开心。”赤苇说,握紧了木兔的手。“木兔前辈,待会尽量还是少喝点酒。”
木兔撅了撅嘴,将他拉进怀里,用力搂了搂。赤苇在他的怀里放松下来,深深地呼吸,突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除了木兔光太郎这个存在,一切都不重要。
有快门的声音响起。木兔放开赤苇回头,看见有人跟着出来了,是木兔的粉丝。她们小声尖叫,相互激动地说着听不清的话,一边惶恐胆怯地看着木兔。赤苇突然感到血液涌上头,他低头看见木兔和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心脏猛跳了一下。好像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掉了出来。
赤苇立马开始将自己的手指从被缠结的地方挣脱出来,直到他将空荡荡的手心插进外套兜里转身低头快步跑开,不过三秒钟。
木兔在他身后大声叫他的名字,赤苇没有回头。十多分钟后,他在昏黄的街道灯影里慢下脚步,大脑才开始恢复运转。赤苇只觉得愧疚,觉得后悔,觉得自己胆小得令人发指。今天是木兔前辈的生日。而他刚刚从他身边落荒而逃。
太没出息了。赤苇拖着脚步,觉得心脏很痛。
尽管后来木兔并没有计较这件事。他大概是忘了,因为他从来不记得不快乐的事。也许是因为后来赤苇补给他的生日礼物实在太过完美,木兔前辈决定不计前嫌。但是赤苇记得。他在自己心里为“自己不配木兔前辈的N个理由”上又记了一笔,这会成为他永远的心事。这在外人看来可能过于敏感,但是赤苇没有办法。他习惯于自我批判,并且为所有过错寻找一个理由。而他为这件事寻找的理由就是,他嫉妒了。他嫉妒别的人可以站在他的位置上,为木兔带来快乐;他嫉妒不管是谁都可以有机会接近他,和他合影或者说话;他嫉妒有大把时间去看木兔每一场比赛,并将他每一个扣球都尽收眼底的人;他嫉妒他的队友,每天能和他朝夕相处,想拥抱的时候就可以拥抱,随时都可以为他托球——
赤苇京治一直都是个不卑不亢的足够自信的人,他并不习惯于陷入自我厌恶。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理应被当做唯一的,特殊的?他有什么资格为自己的占有欲辩解,并且觉得委屈?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木兔前辈的魅力是永远藏不住的,他难道不是早在高中就明白了这件事?
他一直看着他,像凝视一颗星。他一直觉得这本应该足够。
赤苇给木兔削橙子。今天是木兔入院的第五天,伤情恢复得很好,只是每天会有数不清的慰问品涌进病房。赤苇现在削的,刚好是日向提过来的橙子,看起来和日向本人很像。木兔已经变得非常不耐烦,在病房里东窜西窜,隔半小时就要问一次什么时候能出院。赤苇被他烦得好笑,只好拜托医生签了今晚出院的许可书。
“出院后也不能大吃大喝,也不能喝酒。”赤苇严肃警告。
“知道啦!赤苇,我们今晚去约会吧!”木兔大声道。
“啊?”赤苇停下刀,抬眼看他。
“我们今天晚上去约会吧。”木兔重复道,眼神亮晶晶的。
“去哪里?”
“去看星星!”
#
这片山顶很奇妙,每次他们来这里都没有看到任何人。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这里就像另一个维度,或者另一个次元,只为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敞开。第一次是赤苇带木兔来的,那年他十六岁,木兔十七岁。他们坐在湿润的草地上,沾了一屁股的露珠和草屑,一直待到天光初露。也许别人会好奇,他们俩性格如此迥异,有什么话可以聊那么久,但只有赤苇知道,木兔这些时候难得地会很安静,就望着山脚下绵延伸展无穷尽的城市灯光,不知是不是被这种特殊的氛围感染,又似乎只是在发呆。反而是赤苇会变得话比较多,小声地讲着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细细碎碎的事情。木兔很认真地听。
他们今天也一如既往,坐在视野最好的地方。赤苇带来两罐果汁。天色还不是很黑,天空飘着少量灰色的云絮,在夕阳浅淡的手臂里沉睡着消失。木兔大喇喇的坐下,然后把外套铺在身边,拍了拍。“赤苇京治专座!”
“木兔前辈你明天去集训,家里的衣服还是我洗。”赤苇吐槽。
木兔嘿嘿嘿,拉着赤苇坐下,手臂环着赤苇的脖子,“今天地挺凉的,不想你感冒。”说着,他偏头看了看赤苇的侧脸,然后在他脸颊上响亮地啵了一口。
“木兔前辈,像个小孩子。”赤苇无奈。木兔闻言不满地哼哼,得寸进尺地蹭到赤苇身后,长腿一边一伸,手臂环过赤苇腰身,将赤苇整个人包在身前。
赤苇的目光落在木兔的右脚踝。“刚刚爬山的路上,脚有痛吗?”
木兔把下巴放在赤苇肩膀上,摇了摇头。“一点也不痛,我明天就可以跳三米,把球扣死在侑侑脸上。”
“不要欺负宫侑,木兔前辈。”
他们坐着,安静了下来,好久没有说话。
天色暗下来,有几颗星星出现在对面群山的山顶,很像城市灯光的倒影。赤苇靠在木兔怀里,又有点舒服得昏昏欲睡。
“赤苇京治的弱点第一,心里有事的时候,就不会好好吃饭。”木兔突然开口,突然打破宁静的嗓音像梦一样,呼吸热热的,在赤苇的颈边漾起温暖的热潮。赤苇睁开眼睛,侧头看他。木兔的手指捏了捏赤苇的腰,捏得他一抖。“赤苇又瘦了。”
“我并没有心里有事。”赤苇辩解。
木兔没有争辩,只是掰着手指开始数数,“赤苇京治的弱点第二,很容易变得没有安全感。一旦没有安全感,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赤苇京治的弱点第三,总是什么都怪自己。”
“赤苇京治的弱点第四,哭起来会变得很黏人。”
“赤苇京治的弱点第五,什么事情都喜欢藏在心里,尤其是关于木兔光太郎的事情,尽管木兔光太郎本人想知道得都快疯了。”
“赤苇京治的弱点第六,其实挺喜欢吃醋的。”
“赤苇京治的弱点第七——”
“木兔前辈……”赤苇通红着脸,转过身捂住木兔的嘴。“别说了。”
木兔在他的掌心里笑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虽然没有我的弱点多,但是赤苇的弱点也不少哦!我可以一直数下去喔。”
赤苇转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哪有那么多。”
木兔重新环住赤苇,把两腿往中间一曲,把赤苇就着这个姿势锁在他的领地里。
“赤苇觉得,什么都能瞒过我吗?”木兔笑着看他。赤苇耳根鲜艳,露出一只眼睛来看他,眼底像绿宝石色的琼浆流淌。
木兔收敛笑意,伏在赤苇的耳朵边,“赤苇肯定在想,如果自己足够优秀,就可以继续站在球场上,做我的二传手,也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我受伤,说不定还能保护我。赤苇一定在想自己没有资格吃醋。
是我做的不够好,没有给赤苇足够的安全感。”
“不,不是这样的,木兔前辈。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改变任何东西。”赤苇立刻说。你值得所有的拥簇。我不想变成那种为了夺取关注而无理取闹的伴侣,我不想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让你担心。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木兔前辈。
“我知道。可是,我并不喜欢宴会。”木兔说,看向璀璨的夜空,“也不喜欢每次都被突然拦下来问东问西。大家都以为我喜欢这样。当然,我喜欢朋友们在一起,但是所有那些粉丝和记者?算了吧。他们所有人都比不上一个你。你坚强,优秀,你能做的事情我就算花上一生也无法做到,你从来都是最努力的那一个,你值得一切,赤苇。而我爱你,爱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不明白这一点呢?”
“我只想和你一起过生日。以前十七岁的时候,是赤苇帮我过的生日,而以后七十岁的时候,当然也只会有赤苇帮我过生日。现在的那些人,他们一定等不到我七十岁的生日就会忘掉我。”
“但是赤苇不会。是吧,赤苇?”明知故问的木兔冲着他眨眼睛。
赤苇看着金色像朝阳羽翼般的眸子,忽然哽咽,眼泪堵在喉咙口的感觉很微妙,有东西在轻轻挤压他的心脏,让他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眼前的这个人,明明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却天真又狡猾地提到七十岁,或者一百三十岁。他觉得快要说不出话。赤苇相信有很多人,哪怕一百年后,也一定记得木兔光太郎这个名字,因为他是一颗星星,星星是永恒的。不过,现在,这颗星星正对着他,朝他一个人微笑。“是的,木兔前辈。永远不会。”
“木叶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后来怎么控制自己情绪的吗,”木兔说,“有一次聚会上,他问了我这个问题。那次赤苇你没来。”
“木兔前辈说了什么?”赤苇问。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赤苇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木兔突然反问。
“打排球啊。”赤苇不假思索。木兔哈哈大笑,“当然,除了你之外,就是打排球。”
“所以啊,只要能打球,我就很开心。但是那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赤苇在我身边。”
赤苇转头去看他。
“啊,这件事说起来真是有点难为情。”木兔挠挠头,“我不管做什么,都会想到,啊现在赤苇在家里,在公司里,在观众席上,在东京都心购物,在大阪出差,或者就仅仅是在卧室里,睡觉。”
“一开始确实很难。不是赤苇做二传,我觉得自己的手臂和心脏一样不听使唤。但是现在,我学会一件事,不管赤苇在哪里,不管我在哪里,只要我这么一想,想到赤苇,想到我明天,后天,或者下周,哪怕下个月才能见到你,我都能马上安下心来。”
赤苇依然看着他。木兔的耳朵泛着红,“赤苇,不许嘲笑我。”
“我没有。”赤苇说,他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有。我很高兴。”
赤苇觉得他的心脏又猛地跳动了一下。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失去。
啊,他一直在看着他,就像他一直看着他一样。星星一直在看着他,为他发光。赤苇觉得自己好傻,竟然认为只有他有一双眼睛,能一直注视星星。
赤苇放下易拉罐。他凑过去吻他的星星。
“谢谢你,光太郎。”
#
赤苇和木兔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刚刚过十一点。他们回家要穿过依然繁忙的街区,木兔走在前面,右手紧紧握着赤苇的左手,十指交缠。赤苇一路盯着他们的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木兔的指骨。木兔回过头来,“赤苇?”
赤苇抿起嘴,冲他摇摇头。
这时,远处有人好像认出了他们。准确的说,是认出了木兔,正犹犹豫豫地朝这边过来。木兔也看到了,愣愣地小声说,啊,又来了。
赤苇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攥得更紧,似乎握着他的人在下意识害怕什么东西。
赤苇感受了一会掌心传来的温暖的压力,几乎把他的指尖攥得发白。木兔正牢牢地扣着他,他手上打球磨出的茧,他手掌上刚刚愈合的划痕,他大拇指内侧粗砾的纹路,全部压在他的左手上,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包合起来。
赤苇笑了。他四周看了看。突然,他拉着木兔拔腿就跑。他凭着熟稔的记忆小心地选着路,领着他擦过不甘心地呼喊的粉丝,掠过闪烁的LED灯和商户杂乱响着的音乐,钻出缓慢移动的人群。他们在看不清的朦胧星空之下,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520快乐
兔赤永恒❤️
【侑北】难言之隐
*有关距离的东西都是捏造的,没去过日本没有概念;;
*全文2w1,双子生日快乐!!
*朋友想看,去北队家吃饭的梗来自我的亲亲杂食姐妹 @将烨 ,然后被我反复骚扰给我提了很好意见的@urlef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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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和尊敬的前辈进行的一次很普通的拥抱而已。宫侑想。
宫侑松开宫治,然后转身,北信介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动作。
这只是和时隔许久不见的前辈、为了庆祝自己的胜利进行的拥抱,如果此时拒绝了,就太扫兴了。可刚刚从球场上下来,身体尚未冷却,宫侑可以感受到球服被汗...
*有关距离的东西都是捏造的,没去过日本没有概念;;
*全文2w1,双子生日快乐!!
*朋友想看,去北队家吃饭的梗来自我的亲亲杂食姐妹 @将烨 ,然后被我反复骚扰给我提了很好意见的@urleft ;;
1.
这只是和尊敬的前辈进行的一次很普通的拥抱而已。宫侑想。
宫侑松开宫治,然后转身,北信介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动作。
这只是和时隔许久不见的前辈、为了庆祝自己的胜利进行的拥抱,如果此时拒绝了,就太扫兴了。可刚刚从球场上下来,身体尚未冷却,宫侑可以感受到球服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他的皮肤上。爱干净的北前辈会不会嫌弃自己啊?宫侑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如果让阿兰知道他这种绵密的想法,肯定会瞪大那双本来就显得凸出的眼睛,不可置信地说,“那个除了排球以外什么事情都不考虑的宫侑,居然会在意他人的感受?”
可他没办法不去在意。揣测北信介的想法——也许用揣测不太对,北信介会把自己的想法用最朴实易懂的语言传达出来——已经成为了他下意识的行为。最开始只是为了避免被北信介说教,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畏惧感中掺杂了一丝隐秘的、不易察觉的异样。
“笨蛋侑,你愣着干嘛?”宫治拍了拍宫侑的肩膀,摸下来一手的汗,嫌弃地翻出手帕来擦拭。
“轮不到你来说我!”
宫侑朝宫治龇牙咧嘴,调整了下表情微微低下头,和抬着头注视着他的北信介四目相接。北信介的眼睛黑白分明、总是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海面。每次北信介认真注视着他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颤抖。宫侑觉得自己分明把这种难以对别人言说的龌龊思想藏得滴水不漏,又是从哪里露了破绽?
“阿侑?”北信介歪了歪头,“你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没有。北前辈,我今天是不是特别帅气。”宫侑猛然醒悟过来,张开手抱住北信介,讨表扬的口气急切又小心,像是某种大型犬科动物。
“你是说那个漂亮的全垒打?”宫治把手帕放回口袋边冷嘲热讽,宫侑抬腿回敬了他一脚。
北信介比宫侑矮一截,拥抱的时候得微微踮起脚尖才能让脑袋从宫侑的肩头露出来。他的呼吸离得很近,下巴搁在宫侑的肩膀上磨的宫侑有点发痒。肌肉里的瘙.痒很快通过神经末梢蔓延至全身。一定是什么神奇的激素开始分泌了,宫侑无暇去思考那种激素的名字,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声响巨大地好像在他脑袋里回响,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叫嚣着对许久不见的北前辈的渴望。
不只是心跳声被放大了,连带着他的五感都变得更加清晰。休息室的白炽灯保持着良好的功率运作、中央空调嗡鸣着吹出冰冷的风、宫治摘下帽子捏在手里给自己扇风、精心保养的指尖源源不断地传来北信介的温度。
“因为对上的是影山飞雄,你想在自己第一次发球时证明自己的实力,结果不小心用力过猛,发球出届了,对吗?”北信介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平静地阐述事实。
全中!宫侑身体一僵,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北信介很快结束了这个拥抱,抬头对宫侑笑了笑,“你不需要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你从始至终都很优秀。”比任何人都付出更多的汗水、比任何人都倾注更多的热爱,直至今日还站在球场上的你,会被全世界看到。
宫侑眨了眨眼。白炽灯好亮,就像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来到春高的赛场上抬头所看到的顶棚灯那样。高中一晃眼就过去了,出色且亮眼的他很快被职业球队递出了橄榄枝。稻荷崎的最佳二传摇身一变成为了BJ的二传,训练和比赛的日程密集且劳累。
和AD的比赛获得胜利,得以喘口气的他突然深切地意识到很早之前就盘旋在他心口的情绪——在未来即将到来的无数次比赛中,他身边伫立的队友里将不再有北信介。
这一想法侑重新回到他的脑海里——他们并肩前行的日子不过短短两年,这短短的两年不再会被延续。
2.
宫侑其实不喜欢每次比赛结束后围成圆阵的环节。他的托球是完美的,那么获得胜利就理应是必然结果。刚刚运动完所有人身上都汗涔涔的,围在一起时能感受到周围人散发的热量。他的指尖触碰到滑腻腻的触感,简直像是下雨天会出现的蛞蝓,让人心情不悦。
宫侑把水瓶放下,捡起一条毛巾盖在头上、抹掉脸上的汗,慢悠悠地走向自己的队友们——北信介的两边站着宫治和尾白阿兰。宫侑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挤开阿兰,一只手抬起来搭在北信介脖子上。
北信介只有在比赛后才会露出破绽。他的后颈还发烫、脉搏在宫侑的掌心下有力地跳动,肩膀随着呼吸的频率上下起伏。宫侑的行为显然引起了北信介的注意,他蹙着眉抬起头。汗水从北信介的颊边滚落,顺着下颌的线条淌过脖子又向下滑进领口深处。宫侑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滑进去、又因为领口的遮挡叹了口气。北信介的球服几乎全部被汗湿成深色,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我这是在干嘛?宫侑呼吸一窒、手指颤了颤,指尖染上了水汽、有些口干的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扭头不去看北信介。
尾白阿兰嘟囔着蹭到宫侑旁边站好,“分明其他地方还空了那么大的位置,偏偏挤走我。”
“现……现主将旁边的位置当然属于未来的主将啦。”宫侑还没整理自己乱成一团麻的心情。心脏擂鼓一样咚咚乱响。
“全场得分和失分几乎可以扯平的人怎么有脸自称未来的主将啊。”尾白阿兰还没开口吐槽,宫治就压着眉尾越过北信介瞅着宫侑,不屑的视线成功激怒了宫侑。宫侑松开手就要扑上去,被北信介抬起一只手臂拦腰截住了。“你们是队友。”
很简单明了的几个字,宫侑瞬间偃旗息鼓。他垂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好,北信介又转过去对幸灾乐祸的宫治说,“随心所欲的话语会伤害到重要的人。”这次换宫侑幸灾乐祸了。长相几乎完全一致的两兄弟四目相对间仿佛迸溅出灼热的火花,北信介站直身子一手一个地按住他们的肩膀往下一压。双胞胎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即使不情不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圆阵喊口号。
练习赛结束已经是黄昏了,众人从体育馆出来的时候云脚压得很低,空气又闷又热,充斥着沉甸甸的水汽。黑须监督站在大巴前朝他们挥手,示意快要下雨了,得尽快回学校。
双胞胎的战火仍在燃烧,走在路上也推推搡搡的。拿到了手机的角名伦太郎熟练地打开了相机功能,轻车熟路地抓拍双胞胎斗殴的奇妙场景:走在后面的宫侑抬腿踹了领先一步之遥的宫治的屁.股一脚,宫治不察向前踉跄了一下,回过头咬着牙喊着“蠢猪侑”冲上去扯住宫侑的头发。长相帅气的双子打起架来毫无风度,互相咒骂的话语也贫瘠得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不用挑角度就能抓拍到很有意思的照片。角名细长的眼睛满意地眯起。
饶是已经无数次见过双胞胎打架、理石平介还是担忧地问抱着脑袋走在旁边的大耳练,不去阻止下宫前辈他们吗?大耳见惯不惯地摆摆手表示不必惊慌,宫双子从小打到大,没死没残说明这是他们日常生活的常态,某一天他们不打架了倒是反而需要担心。
作为稻荷崎排球部的特产,宫治和宫侑扭打在一起的场景几乎成了二三年级训练生活里最寻常的消遣,所有人凑在角名手机屏幕前看着人前人模狗样的双子人后面目狰狞地揪脸扯头发几乎成了一种别样的团建。每次打架斗殴的场景最后都会出现北信介的身影。他甚至不需要动手,单单是兜着手站在那里,声调没什么起伏的喊一声“阿侑、阿治”,两人撕打的动作就会瞬间停下。
譬如此时此刻,检查了众人有无遗漏的东西的北信介从后面赶上来,只是轻轻在宫侑和宫治两人的背上拍了一下,双子就像全身过了电一般一颤,训练有素地站好。
“是宫治先动手的!”宫侑飞快地抬手指了指宫治,恶人先告状。
“哈?”宫治的脸抽搐了一下,“难道不是你先踹我屁股吗蠢猪!”
“谁让你走那么慢?一个练习赛就让你累得走路像是蜗牛在爬吗白痴!”
争吵的开端本就毫无缘由,解决纠纷的方法也很简单。北信介拎着宫侑、尾白阿兰推着宫治坐在了不同的位置上,从根源上解决了问题。宫侑坐进了靠窗的椅子,北信介在外侧落座以后,从包里翻出了什么给后排的尾白阿兰递过去。
双子平素里打架下手都留有分寸,但这并不妨碍北信介单手掐住宫侑下巴时,宫侑哎呦呦地叫唤。北信介抿着嘴说教,既然知道会痛,一开始就别打架。宫侑悻悻地闭上了嘴。
因为日复一日地练习,北信介的十指都结了层薄薄的茧、碰到脸上的皮肤时磨的宫侑有些痒痒。北信介转动手腕把宫侑的脑袋拨来拨去来找他脸上的擦伤——除了早就因为运动和打架而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衣服以外、只在嘴角有一处淤青。北信介松开手旋开化瘀的药膏,不算温柔地抹开在宫侑的嘴角。药膏接触到皮肤凉丝丝的、宫侑舒服地喟叹一声。给自己上药的北信介微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距离好近。虽然平时对拳拥抱的时候距离也很近,但现在这种由北信介主动接近的情况还是让宫侑的心里好像有猫爪在挠。北前辈是主将,是值得尊敬的前辈。无数次的自我催眠形成的屏障在北信介抬眸注视着他、露出那双幽深的眼眸时从中间破碎、猫爪终于挠破了厚厚的围墙、蛛网一样向四周蔓延的裂缝让他好不容易构建出的假象近乎支离破碎。
宫侑知道自己的脑子里冒出了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一个声音告诫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但本能驱使着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北前辈”、然后慢慢向着北信介的方向压低了脑袋。
砰——。
大巴车转了个大弯,身体由于惯性向右边倾倒,宫侑的额头磕到了北信介的额头,一团一团好像棉花糖被融化了的甜腻思绪被瞬间扯回。刚刚我想干嘛?宫侑尚未反应过来,状况外地双手捂着额头。北信介单手碰着额角,眼睛里结了层生理性眼泪。一丝不苟的北队难得的失态被宫侑瞧见,自作主张地把这当成是两个人共享的甜蜜秘密,摸着发热的额头愉悦地笑起来。
“这样很危险。”北信介摇摇头把药膏塞回包里,低头将安全带扣好,又示意宫侑系上安全带,“阿侑,你刚刚叫我是有什么事吗?”宫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傻笑,抬手揉了揉自己两颊的肉、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句没事。他把外套的拉链从尾拉到头,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埋了进去、仿佛要把自己都不明不白地奇异感情严丝合缝地藏好。他抬手摸了摸嘴角,粗糙的触感尚且还残留着。
隔壁的北信介已经靠上了座椅的靠背,拿出早先从黑须监督那儿要来的这场比赛的数据仔细研究。宫侑的双手从袖子里缩进衣服,又从衣服下面伸出来把袖管打结又拆掉数次,期间不时瞥一瞥专心看着笔记的北信介。在宫侑投来第八次注视后,北信介偏过头问他,“要一起看吗?”宫侑欣然接受,很快穿好衣服凑过去。北信介正好翻到场均发球失误的一页,宫侑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他怪叫一声,捂着眼睛向后一倒,后脑勺磕在软垫上向前回弹。坐在后面闭目养神的宫治被吵醒,用力踢了宫侑的椅背一脚,“蠢猪侑好烦人。”
“哈?”战火在重燃之前就被扑灭,北信介搁下手里的笔记本倾身过去。宫侑的声音瞬间被切断,像一台突然移开了唱臂的唱片机。愤怒的情绪在电光火石之间滑向不知所措,还夹杂了一点不清不白的窃喜。空气在鼻腔外堵车,宫侑保持着双手张开悬空的滑稽姿势,垂眸瞅着北信介头顶的发旋。好想摸一下。北信介摸索着扯出安全带扣紧,坐好的时候看到宫侑还保持着张开双手的动作,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宫侑自己都吓了一跳,意识回笼后弓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感觉今天发球的手感不是很好,跳飘发球不能很好地去掉旋转。”他张开手掌低头看着,仿佛在思考比赛中屡次发球失误的原因。北信介静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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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侑很少——几乎是没有——在别人面前反省过自己比赛中的失误,这在他看来是毫无必要的。抛球时微妙地抛低了的位置、手掌击打排球时的些微偏差、没有送到攻手最高击球点的二传,一切信息在发生错漏的一刻便由指尖传递到他的大脑。赛后反省没有多大的必要,肌肉的错误记忆会被当场纠正。
“我没有什么要反省的,我组织的进攻是那个情况下最合适的选择。与其揪着我的发球失误不放,不如去想办法练练自己拙劣的技术。”升入高中的宫侑还和初中时一样锋芒毕露,狂妄的气焰简直要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替补队员们第一次练习赛后的反省会不欢而散,被宫侑的言语攻击到的部员们第二天训练前在部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大吐苦水。狂妄的一年级,令人火大的天才。话音在北信介推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众人低头老老实实地道了声前辈好。
北信介一言不发地打开自己的柜子,把室内鞋脱了放进去。几个替补的一年级拿不准他是不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不清楚这位二年级了还坐冷板凳的可怜前辈对宫侑究竟作何感想——大概也和他们一样抱有莫名的嫌恶,只能站在各自的柜子前换上运动服。
北信介换好了衣服关上柜子,“宫侑——”他环胸想了想措辞,“宫侑他的球感、才能都能称得上是天才。”
几位替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明白北信介接下来想说什么。
北信介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可无论再怎么天才,不去使用这份才能也不可能变得更强。付出和回报很多时候不成正比,才能的差距也是事实,但是付出比所谓的天才更少的努力,安于现状、说着天才真让人讨厌的抱怨,让人难以理解。”北信介越过几个一年级的走到部室的门口,“我不希望以后再听到这样的话。”
北信介旋开门把手,掺杂着樱花气息的空气钻进来,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手抬着似乎正要开门。
“黑须监督让你和阿治训练前去找他。”北信介抬头看了眼面前金色头发的高个子,将监督让他转达的消息传递出去后越过他往体育馆走。
也不知刚才的谈话宫侑听到了多少。说闲话的一年级们神色各异地做着准备。宫侑找到了自己的柜子,边打开边说,“我确实是天才没错——”他慢吞吞地把自己背来的包塞进去,“但这句话还是等你们每天加练一百个发球再对我说比较好。”宫侑转身,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得很好看,“等到我们有相同的训练量了,才更能看出天才和凡人之间的区别不是吗?”
“哼,天才怎么会知道凡人的苦恼。”以这句不知谁说出的话为标志,一年级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部室。不久之后宫治开门进来,拉开宫侑旁边的衣柜,“我刚刚看见木下他们从部室里出去,表情不太好的样子——怎么,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告诉他们天才括号我和他们的差距在哪里。”
“诶?”
“你不觉得我是天才吗?”
“你是蠢猪。”
双胞胎默契地抬头对视一秒,然后扭打在一起。战况持续的不久,还要为一会儿的练习保存体力。宫侑宫治两人一个横着一个竖着躺在部室的地上阻碍交通。
宫侑望着天花板,“北前辈说我是天才。”
宫治嗤笑一声。
“我没在说谎。”宫侑举起手去看自己的指尖,精心护理的双手连指甲都磨的很圆润,“他说我是天才。”
宫侑搞不好是个天才。宫侑已经记不得是谁第一个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了。即使最开始被教练叫去打二传的是阿治又有什么关系,最后正式二传的名额还是被他收入囊中。“天才”。排球的“天才” 。这个叫法仿佛将他和排球绑定在了一起,就好像在说他生来就该打排球。这种莫名其妙的宿命感让他享受着这个称呼。于是指尖对球的感触,肌肉的记忆,托球前下压的一步,似乎都成了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在天才前面加上努力的前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感觉意外地不错。
宫侑没头没脑的讲完,就自顾自地停下了。宫治翻身站起来,拿鞋尖拱了拱宫侑的大腿,“那么天才的蠢猪侑,我们该去部活了。”
大见教练公布的IH首发名单理所当然的有宫双子的名字,在队内主力基本都是二年级的情况下,北信介似乎被遗忘在了很远的角落。一整个IH和春高,没有拿到球衣的北信介甚至没有作为替补出现在球场上。稻荷崎是排球名门校,直到毕业都无法作为正式球员上场的多的是,当初对宫侑诸多抱怨的替补升上二年级后走了个七七八八,留下的木下为当初自己的失言向宫侑道歉。抱着排球被拦下的宫侑一头雾水,“有过这么回事吗?”肌肉记忆里当然无法储存一时冲动的恶语。但他记得北信介说的话。
他也记得生病时的梅干,骄傲时的说教。他在球场上胡闹,冲动比理性早一步主宰身体,尽情地大闹一场后回过神,候场区北信介的眼睛黑白分明,安静得就像是无风的辽阔海面,仿佛能洞悉他所有推诿的说辞般澄澈。
清醒、冷静,总是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般运作的北信介在拿到球服的那一刻哭了。没有声音的、抱着球服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付出和回报也许不成正比,但最终会有人看见。耳边的声音不知被什么尽数吞掉,宫侑深吸了口气,说,阿治,这次IH我们要得冠军。IH之后的春高也是。我们要在球场上站着,一直到得到冠军的奖杯。宫治莫名其妙,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每次不都这么说。
宫侑紧了紧双臂,把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这次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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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车滑进白线划定的停车场,夏季的连续降雨造访兵库県,积雨云大片大片地堆在一起,天阴沉沉的。车上的人陆陆续续地下车,北信介撑开伞跨过地上的水坑,将文件夹交还给站在车门旁边的黑须监督。
紧跟在北信介后面的宫侑杵在通道里看着雨幕发愁,堵住了几个坐在后面的人。宫治挤开宫侑在下车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撑开伞跳了下去。宫侑被撞到第一排的椅子处扶着靠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阿治你怎么会记得带伞?”
宫治莫名其妙地回头,“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你又不是没看。”宫侑皱着眉联想了一下,发现自己脑子里留存的印象只有早间天气预报的主持人的脸是自己的理想型。
“看他那个样子,多半是只瞥了眼主持人的长相了吧——”尾白阿兰从宫侑身边经过,拿出了背包里的伞。“我才没有!”宫侑下意识地反驳,然后转头去看北信介的方向。他正和黑须教练交流着什么。
“喂阿治,你过来。”宫侑站直身子向下走了一级台阶,“我忘带伞了,过来一点一起撑。”
宫治捂着伞柄往后连退了三步,为了宫侑能听到他淹没在雨里的声音特地拔高了音量,“我才不要。我的伞小的很,怎么可能装的下我们两个人。”
“哈?”宫侑几步跳下来冲进雨里要去追宫治,正正好好踩进了水坑里,飞溅的水花把他的裤腿浸湿了还不够,站在水坑旁边的北信介也被波及,挽起裤腿露出的脚踝、裤脚上全都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渍。没打伞的宫侑和打着伞的北信介面面相觑,对视没有持续很久,北信介也没有如他预想地对他进行说教。雨水浇在宫侑的脑袋上又汇成一缕流进他的眼睛里,他闭起眼睛拿手去揉,胳膊被轻轻拉扯,顺着拉扯的方向走了几步,再睁开眼,面前是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北信介。
“我的伞比较大,和我撑吧。你比较高,你来拿伞。”北信介把伞塞进他的手里,又转过头对分散在大巴车旁边的队友们说,“下雨了,反省会就留到明天部活的时候开,大家今天都辛苦了。先回各自的宿舍洗个澡,不要感冒了。”
肩膀,肩膀!!
宫侑发愣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北信介说完话,两人一起往宿舍走的路上。两个人打伞走路的速度比较慢,其他人很快地消失在了视线中。下着雨,基本没人在户外活动。校园里安静得只有雨声和两人踩过水潭时的声音。
雨脚低低的压下来,连带着在大雨里抖动的树叶也成片成片绿的发沉。宫侑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往他们紧贴在一起的肩膀上飘。北信介的伞不算大,伞面上画着一只蜷成一团打盹睡觉的银白色狐狸,不用想也知道是北队的奶奶帮忙准备的。伞骨支楞着撑着伞面,不能完全覆盖到北信介的另一边肩膀。宫侑手腕稍稍倾斜,把伞往北信介的方向偏了偏。
我这是——害怕北前辈感冒了。IH才刚结束,练习赛和集训事宜一直排到了春高之前。在这个当口主将生病了可大事不妙。宫侑想着想着点了点头,这个理由天衣无缝,足以盖过任何其他无关紧要的小心思。
小动作没过多久就被北信介发现了,他停下脚步抬头盯着宫侑。宫侑被他盯得发怵,缩了缩脖子,“北前辈……呜哇!”
北信介的手掌轻轻覆上宫侑的手背想把伞柄扶正,宫侑却仿佛被马蜂蛰了一般低呼着缩了手。伞柄失去了支撑往下落,伞面先是砸在了宫侑头上,接着倾斜着盖上了北信介的脑袋,又向下滑落至地面,伞沿把地面水流分成了两缕。雨幕从两人中间降下来。
这下完了,两个人都被雨浇了个透。宫侑抬手抹掉糊了一脸的雨水,视线又很快被下一波雨水模糊。 北信介弯腰捡起地上的伞抖掉伞布里的雨水,重新把伞撑起来,“阿侑,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你从练习赛结束以后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没什么。可能状态不太好。”宫侑心虚的拉起衣服下摆抹了把脸。根本没用,身上的衣服早就在刚刚那短短的几秒里被打湿,按在脸上甚至能挤出水来,“下次部活之前会调整过来的,你放心。”
“嗯。”北信介这次没有再把伞塞给宫侑。
到了宿舍门口,北信介收了伞插回门口的伞桶里。“阿侑,你怎么还不去洗澡?不做好健康管理到时候又要因病缺勤部活了。”北信介换好了室内鞋,发现宫侑还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从衣服里滴下的水洇湿了一块地面。
“啊……嗯……就去了。”宫侑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声,转身坐上玄关开始换鞋。背后属于北信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宫侑换好了鞋坐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呆,抬手按住刚刚和北信介肩膀相接的地方。潮湿而温热的触感还残留着。指尖给出了这样的反馈。
脑袋上突然罩上了一条毛巾。宫侑抬手按住回头去看,是去而复返的北信介。北信介还没开口,宫侑就撑着地面站起来,“我这就去洗澡。”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的宿舍。
早一步回宿舍的宫治已经洗好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缩在椅子上看漫画,看见着急忙慌冲进来的宫侑,嫌弃爬了一脸,“怎么和北前辈撑伞还能弄得浑身湿透啊……一会儿自己把地上的水清理干净,我可不管。”
宫侑就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指节勾住领口往外扯了扯,“好热……阿治你不热吗?”
“有点。”宫治向后仰了仰,摸到放在桌上的空调遥控,按下了运行键。挂式空调嗡鸣了两下,伴随着一声让人牙酸的嘎吱声,宣告着寿终正寝。“啊,空调好像坏了。”
空调坏了。宫侑的动作僵了僵。兵库県这几天的温度能把人的气管都烫伤,晚上不开空调根本没有办法入睡。宫双子相熟的人不多,角名伦太郎绝对不会乐意放他们进房间的,所以——
宫治从椅子上下来,把自己的枕头被子拢在一起抱起来往宿舍外走,“我去北前辈那儿了。”
宫侑没有抬眼,准备好衣服就钻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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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侑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犹豫地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北信介。他似乎才刚洗完澡,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啊,阿侑,你来了。”北信介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宿舍里的温度和走廊是两个极端,开门的短短一瞬间就有热气灌进来,早到的宫治探出身子来不耐烦地催促,“阿侑你还愣着干嘛,快点进来把门关了,热气全跑进来了!”
北信介果然没有拒绝挤一个晚上的请求,倒是尾白阿兰抱怨着双胞胎太吵,拿着耳塞塞住了耳朵低头写作业,但耐不住声音从缝隙里钻进来,自己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吐槽。吵吵嚷嚷地到了睡觉的时间,双胞胎打好地铺。北信介在床头放了盏小夜灯,防止半夜去上厕所的时候踩到宫侑。
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反而能察觉到细微的声响。宫侑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发酸了才合上。连绵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停了,蝉鸣声和其他昆虫的叫声又重新连成一片,在很远的地方响着。均匀的呼吸声陆续传来。北信介的被子悬了一节下来,宫侑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扯住。
直到后半夜宫侑都没困意。他悄悄地翻身起来想去喝水,又在目光扫过床上的鼓起后定住了。
宫侑从来没有见过北信介的睡颜。就算是在结束了持续整整一天的高强度排球比赛后,回学校的路上北信介也总是保持着清醒。
北前辈难道没有破绽吗?宫侑胡思乱想。
眼睛早就适应了昏暗,小夜灯的光微弱的像是田野间的萤火虫,长久地停留在北信介的脸颊上。宫侑趴在床头脑袋靠上手背,忍不住伸出手。手掌在半空中骤然悬停,宫侑抿起嘴放轻了呼吸,让手指被光拉长的影子停留在北信介的唇角。
所有人都睡着了,连带着银白色的月光都被窗帘阻隔在窗户外面。现在谁也不会看到,谁也不会知道,不这么做实在是太可惜了。宫侑的手落在床沿,撑起上半身凑近北信介。大巴上那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又凭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北前辈的睫毛好长,嘴唇看起来好软。宫侑的头慢慢的低下去,鼻尖即将碰到北信介的,肩膀突然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宫治站在他身后,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宫侑,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宫侑也回答不上来。鼻尖嗅到的北信介的气味还没有消散,他呆呆地任由着宫治扯着他的衣领来到了走廊上。宫治将门关上后提高了声音,“宫侑,你刚刚在做什么?你想对北队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宫侑低头去看自己的指尖,“我想这么做,不这么做太可惜了……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话还没说完,宫治就冲过来,揪着他胸前的衣服推着他向后几步。宫侑的后背用力地撞向墙壁,闷哼了一声。“就为了你的任意妄为?”
我没有任意妄为!宫侑用力地撞开宫治,却发现反驳之后无法接上任何辩解的话语。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到踉跄了两步站稳了的宫治带着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睨着他。“你分明什么也不知道!”不知是对谁的愤怒涌了上来,宫侑冲上去抓住宫治的领口。
和平日带着玩闹意味的打闹不同,这次双子下了狠手。巡视的宿管赶来的时候大呼小叫地阻止了沉默着扭打在一起的双胞胎。宫侑和宫治脸上都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像是美术课上蹭到画布的油彩。宿管环着手询问他们打架的理由,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处分的结果是停宿三天回家反省。
自欺欺人的说辞行不通了,我喜欢北前辈。回到北信介宿舍的宫侑裹着被子躺下,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这么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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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不了被北信介说教一通,回到家又被父母狠狠地骂了一顿,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打完架双胞胎还是得睡一屋。
宫侑盯着天花板,眉骨还隐隐发疼。下铺传来了宫治的声音。
“蠢猪侑。”
“笨蛋治。”宫侑毫不吃亏地骂回来。
“你是同性恋吗?”
“你他妈才是同性恋!”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想亲北前辈。”宫治抬腿踢了踢床板,“你喜欢北前辈。”
从上铺丢进来一个枕头,砸在墙上,顺着墙面下滑,落在宫治旁边。宫治把丢下来的抱枕拿过来压在手臂下面。很久之后上面传来宫侑轻轻的一哼,和几乎听不见的,“嗯。”
“比排球还喜欢吗?”
“……一样喜欢。”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宫侑所有的力气,“话说回来人和排球不能比吧!”
“喜欢这件事和打排球不一样。”宫治说,“不是你想做到就能做到的。”
宫侑转身面对着墙面,“我知道。”
“你之后打算打算怎么办?告白?”
“不知道。”宫侑叹了口气,“我不敢去想象北前辈知道我的心情以后会是什么表情——真是烦死人了!!”
上铺的床板嘎吱响了一会儿,宫治猜测宫侑是拱了好几个姿势,“哟,你也会有不敢做的事情啊?”
“……有。”宫侑说。
房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宫治等不到宫侑进一步的解释,翻了个身准备睡觉。宫侑拿手肘戳了戳床板,“阿治,你别告诉北前辈哦。”
“我可没那闲工夫。”宫治冷哼一下,“你自己也小心着点露馅,蠢猪。”
“谢了,阿治。”
“你别这么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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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宿的处分结束之后空调也修好了,双胞胎搬回了自己的宿舍里。春高之前的练习赛基本是一场接着一场,排球部的部员们在部活和学习生活中连轴转,在最后一次强化合宿定下来之前,首先要保证度过期末考试的难关,这一点连拿到了体育特长优待的双胞胎也不例外——不如说最需要跨越这道关卡的就是他们两个。
尾白阿兰将他们的试卷平摊在宿舍的桌子上,表情由最开始的震惊到最后的麻木,所经历的不过是双胞胎各科卷子的成绩从他眼前掠过的短短数十秒。他把手上最后一张卷子往桌上一丢,然后捏着鼻梁坐回椅子上,“我觉得,你们没什么挽救的余地了。”
宫侑把自己的卷子挑出来,“我觉得还行啊,比上次小测试进步很多了。”
尾白阿兰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那是因为你起点太低了。”
北信介把笔尾在桌面上一抵,将笔芯收回去,然后推开椅子走过来,伸手要来了双子的试卷,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宫侑紧张地舔了舔唇。自己学习不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北信介对这件事情了如指掌。只是彻彻底底认清了自己心意之后,这种看起来很逊,实际上也很逊的事情让他脸上都发烫。我只是天赋点没有均匀分配。宫侑自我安慰道。
北信介终于翻完了双胞胎的试卷,得出的结论是还有进步的空间。尾白耸耸肩说是啊,他们的成绩还能翻一番。
补习。
部活结束以后,宫治总是洗了澡就钻进北信介的宿舍。而宫侑要等到北信介来敲他的门时才会跟着北信介出去。北信介总是领先宫侑几步走着,在两个宿舍间间短短的一段走廊里,宫侑可以毫不遮掩地去看刚洗完澡、头发尚且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的北信介。
他很少有凝视北信介背影的机会。北队直到高三才获得了正式上场的资格,在此之前,宫侑只有在回眸与场上的队友们对拳时,才能偶尔看见候场区北信介——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就仿佛他也在赛场上那样。宫侑跑的太快太快,所有人都追不上他,他也停不下来,总是撞的头破血流。当他回过头,背后已经空无一人。而北信介认真注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
宫侑忽然想起了高二时重新分配球服那天。北信介抱着球服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来。北信介应该在球场上待的更久一点。比起落败时攥紧拳头咬着牙忍住眼泪的表情,北前辈更适合笑着捧着奖杯的样子。虽然他没见过北信介不甘心的样子。宫侑想。“阿治,这次IH我们要得冠军。IH之后的春高也是。我们要在球场上站着,一直到得到冠军的奖杯。”宫侑说。不是我能赢,我该赢,而是我们得赢。
“阿侑?你听懂了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北信介的宿舍,宫侑坐在北信介的书桌前,而北信介在他身边搬了个椅子坐下。
“听懂了。”宫侑睁着眼睛说瞎话。北信介没有戳穿他,只是让宫侑再次复述下解题过程。
中性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然后回到掌中,成绩不怎么样,转笔倒是很麻利。宫侑眨了眨眼,意料之中地没办法在脑子里找到解答的方法。他清了清嗓子,又在北信介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对不起!我刚刚没在听!”
提前结束了补习任务的宫治和尾白阿兰拎着袋子从小卖部回来了。尾白把两罐乌龙茶立在北信介的桌上,并强调宫侑要还钱给他以后瞅了眼宫侑以爬行速度蠕动的作业,皱了皱眉头,“阿北,要不算了吧。”宫侑在北信介回答之前就抢先说,“凡事得先尝试再说嘛。”
尾白在震惊中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宫治又窝到角落里去看漫画了。北信介打开乌龙茶喝了一口,重新凑近看宫侑的作业。他们的距离远没有撑同一柄伞时靠近,不时接触的肢体也远没有那次大雨里来的滚烫。可北信介的气息包裹着他——北队洗发水的味道、洗衣液的味道、桌面上整齐摆放的课本和课外书。宫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北信介推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我去趟洗手间。”
北信介的书桌边只剩下宫侑一个人了。北队喝过的饮料罐被放在桌子的一角,影子被台灯拉的老长。宫侑咽了口唾沫。尾白阿兰坐在自己的桌子旁边抓着脑袋做题,宫治没什么追求地平躺在地上,手里的漫画举得老高。
昏暗的小夜灯,均匀的呼吸声。没有人会看见,没有人会知道,不这样做太可惜了。
宫侑伸手去够饮料罐,快速地打开了就着瓶口喝了一口,又放回了原位。他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阿兰和宫治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北信介还没回来,这件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分明该是这样的没错,但当北信介回到座位上时,宫侑还是感觉胃被什么东西紧紧揪着。
北信介又打开瓶盖喝了口茶,嘴唇贴在瓶口上,喉结上下滚动。宫侑呆呆地看了两秒,很快地转移了视线。耳根连带着脸颊全都发烫。他不自觉抬起手抵在自己的下唇上。
“怎么了?”北信介问。
“没……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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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侑偶尔会第一个到部室。比如他小测试的成绩不仅进步了,还比宫治高了个几分。虽然仍旧是满卷子的勾,但不妨碍他明媚的心情。他哼着歌打开部室的门,有什么东西被门缝挤着在地上摩擦出声响。宫侑绕到门后去看,是一个浅绿色的信封。看起来像是有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情书?”他弯下腰去捡起来,“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看一看。”
信封的纸质很细腻,宫侑捏住一角前后翻看了一下,心往下用力一沉。标注在信封背面的收信人用漂亮的字迹写着【北信介】三个字。
“……”
又有人开了门,站在门后的宫侑来不及躲避,脑袋被门轻轻地撞了一下。察觉到门后的阻力,北信介拉开门,“啊,抱歉阿侑,我不知道有人在门后。”
宫侑将双手背在身后,从门后走出来,“小事小事,我没有受伤的。”紧攥着的信封像是凭空生出了刺,要把他的指尖扎出血来。北信介在确定宫侑没事以后走到自己的柜子旁边。
这个时候可以把信封丢在地上,假装才发现它,把它交到北信介手里;或是干脆等后来的部员发现,然后交给北信介。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前有无数种手段可以就此打住。宫侑握了握拳。
他越过北信介走到自己的柜子边,把信封塞进了最里面。
宫侑,你可真逊。宫侑站定了盯着柜子里那抹刺眼的绿色,把装衣服的单肩包和脱下来的外套一股脑地塞进柜子,将信封密不透风地压在了最下面。直到那封字迹漂亮的信从自己面前完全消失,宫侑才满意地关上柜子。现在正是准备春高的关键时期,不能让北队被影响,等春高结束了之后再告诉北队吧。
情书事件给宫侑造成的影响持续了一周。所有因为看到那个绿色信封带来的异样感受、连同它存在本身全在排球强化合宿开始后如同积雪消融,很快地被宫侑抛之脑后。手指对排球的感触、更加熟练的二刀流,新的记忆写进他的肌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从发球线往后走六步,助跑、起跳。手掌和球面接触的面积、发球的角度、力度都恰到好处,暴力跳发的排球狠狠地砸向边线往外弹去。“Nice serve!”的喝彩声中宫侑很快辨认出属于北信介的声音。
良好的手感带来的高度亢奋的精神状态让宫侑直到后半夜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绕开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部员们,摸了个排球,借着月光在租下的合宿场地的院子里垫球。入夜的风比白天凉爽许多,柔软的月色抚摸着中庭,蝉鸣和蛙叫也显得不那么聒噪了。
“阿侑。”宫侑数到第一百下的时候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高高垫起的排球下落的过程中没被截住,于是砸在了他的脑袋上,又弹到了地上。宫侑摸着脑袋看着走廊与中庭交界处的人影,半天没敢吭声。
北信介走近宫侑,把手上的玻璃杯递给他,并没有追究他过度训练的事情。宫侑松了口气接过玻璃杯,杯壁还是温的,“北前辈也没睡吗?”
“嗯。看见你出来了,就起来看看。你睡不着?”北信介去把落在中庭的球捡起来。
宫侑点点头。两人在走廊木质地板上席地坐好,看着洒向中庭的月色。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空气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宫侑喝了口玻璃杯里的东西,是热牛奶。
“说起来,北前辈前几天的参拜许了什么愿吗?”宫侑的手指在杯口摩挲了两下,努力地掰扯出话题,“比如春高比赛顺利啊之类的?”
“许愿大家都不要受伤。”北信介说,“稻荷崎排球部能获得IH亚军,进入春高全国赛,从来就不是依靠神明的保佑;获得胜利也好,暂时失败也罢,都只是无数次训练的副产物。没人想输,但对于我来说,比赛的结果其实远没有那么重要——”
北信介没有继续讲下去,“阿侑你今天发的球很漂亮。”宫侑分明看见北信介轻轻地笑了,微微勾起的嘴角就像天上弯弯的月牙。他的眼睛里也装进了月亮,无风的海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直到北信介站起来,抬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后离开,宫侑才渐渐地回过神。
老旧木质地板的嘎吱声逐渐远离,云朵遮盖了月亮又缓慢飘走,杯子里温牛奶的热量散进空气里。
宫侑长叹一声,把杯子里剩下的牛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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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荷崎高校在春高全国比赛的第二轮,输给了来自宫城县名久不见经传的乌野高校。橙色的小炮弹和乌黑的枪管的组合、初具锋芒的矛与盾的搭配、可靠而坚实的游乐场,乌野毫无保留的进攻让宫侑事后回想起来有了奇妙的既视感。和宫治不经打磨就尝试对方的必杀绝技,自己的胡来程度不亚于对面的小野兽。
酣畅淋漓的比赛总以一方暂时的退场告终。也许不单是因为疲劳,去飞机场的大巴上少了平时的吵闹,从角落里传来的、小声的吸鼻子的声音就格外明显。这种细微的声响很快在颠簸的大巴车中蔓延,最后连成一片。宫侑和宫治并排坐着。宫侑动了动大腿,去撞了撞宫治的,“喂,回去陪我练发球。”宫治的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动,最终没睁开眼,“哦。”
大巴沉默地汇入车流,到了飞机场时众人顶着发红的眼眶排队进了场。一小时的飞行时间足以消化掉不甘心的情绪。再次回到学校时已经没有人表现出沮丧和难过了。临到解散的时候北信介难得的将所有人都留下,“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遗憾的精彩比赛。”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在片刻的思考后还是决定不加修饰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明年大家进军全国的时候,我会来看的。”
宫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攥紧了单肩包的背带。北信介的话似乎把自己排除在了明年春高的队列之外。啊,北前辈已经要毕业了啊。宫侑幡然醒悟。这一的事实第一次鲜明的出现在宫侑的脑海里,心脏就像被猛烈地拉扯了一下。
仿佛是为了逼迫他适应这一巨大的变化,春高结束之后的部活三年级不再参加。二年级的戏谑地叫他Captain大人,一年级的战战兢兢地称呼他侑前辈。和宫治打架不再有人阻止,他尽情地胡闹后回过头,看到一年级后辈们错愕的表情。最开始的享受慢慢变成了某种说不清楚的想念。
理所当然的存在抽身离开,被留下的自然产生了戒断反应。
宫侑在换洗单肩包的时候,从包包的最底层翻出了一个皱巴巴的浅绿色信封。不算遥远的记忆回笼,他拿着信封坐到自己的桌子边上。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孩子的告白注定会因为北前辈的毕业而无疾而终。毕业后北前辈会回到自己的家乡务农——一个远离新干线的、换乘共需花费五小时的地方。
五小时。往返十个小时。写下这封情书的女孩子一定不会知道这件事。明知道再过几个月北前辈就要毕业,那么她写下这封信的目的是什么呢?为了被接受的渺茫可能,还是仅仅是想把自己的喜欢在最后的时刻传达出去?
可我连传达出去都不敢,真逊。宫侑想。
试一试吧,反正这是最后了。宫侑想。
“你去干什么?”宫治从游戏机里抽空瞅了正准备出门的宫侑一眼。
“在五小时的距离到来之前做一些尝试。”
“?”
从宫侑的宿舍出发,到北信介的宿舍只需要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而这段时间漫长地像是一个小时那么长。该说什么、该以怎样的表情说,无数可能性在他的脑海里演练。毫无作用。他甚至无法想象北信介听到他的剖白后会是什么表情。宫侑在门口深呼吸数次,举手叩响房门。“阿侑?你怎么突然来了?”开门是尾白阿兰,看到敲门的人以后他的眉毛拧起,“我们在整理宿舍,你别太闹腾了。”
尾白阿兰的声音仿佛将他从虚幻中扯出来。头脑发热就冲了出来,完全没有考虑到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宫侑动了动嘴角,想拉扯出一个笑容。里头的北信介听到了他的声音,“阿侑你来的正好。”北信介从桌上拿了本什么过来,交到宫侑手上。“这个是排球部的资料,虽然三年级的已经用不上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应该还能当作参考。”
笔记厚厚一本,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宫侑抱着笔记本回了宿舍,很快地找到了北信介那页,小心地裁下来,又从书架上拿下立着的相框,把这页笔记贴在照片后面放好。
做完这些,宫侑又打开笔记本、不看内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从前往后,纸张在指尖掠过,就像时间从指缝间漏过。宫侑突然意识到他和北信介并肩的日子不过短短两年,而这短短两年不再会被延续。
排球部高三的送别会就在第二天,宫治在出门前去叫宫侑。宫侑只是把被子卷的更紧。去了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去。宫治扯着他被子的一角把他挖出来说,宫侑,你会后悔的。宫侑翻身坐起来,把被子抢回来,“我后悔了也不关你的事。”
很久之后门被敲响,宫侑迷迷糊糊地听到北信介的声音,“阿侑,你还醒着吗?”宫侑转了个身面朝上。宿舍的窗帘被他拉上了,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形成一道光柱。“嗯,醒着。”宫侑回答。
如果北前辈让我开门,我就把那封被我暂为保管的情书,连同我自己的心意全部告诉他。宫侑的心揪起来,就像走在高悬着的铁丝上,脚下是万丈悬崖。
北信介只是伫立在门口,轻轻地说,“我的后辈一直都很厉害。”宫侑想象出北信介的表情。集训的晚上北信介沐浴着月光的、很浅很浅的微笑。北信介又说了点什么,宫侑听得不是很清楚。他沉默了好久,开口犹豫而颤抖。“北前辈,我……”宫侑想了想下床去开房门。正午的光涌进来,把半个房间都照的亮堂。他的眼睛因为不适应而眯起。
北信介已经不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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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假很快到来,双胞胎提前整理好行李。宫侑把一堆东西从书桌里面翻出来然后堆在桌面和椅子上,收拾到一半就感到厌烦了,越过半个房间往宫治的椅子上一坐。宫治拿膝盖顶了顶宫侑的腰,“滚回你的地方去。”宫侑干脆耍起了无赖,身体向后伸展,扩大了自己的占地面积,“别小气嘛,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宫治瞥了他一眼。宫侑人高马大的、仿佛脚底在地面上扎了根,自己也懒得把他推回去,椅子还是自己的呢。但看宫侑这么理所当然地鸠占鹊巢,宫治还是不爽地哼哼。他把桌上理好的书全部塞进书包里,然后浮夸地喊了一声,“诶?北前辈送我的衣服扣子呢?怎么找不到了——哦,在这里啊!”
宫侑果然立马坐直了身子,“什么衣服扣子。”
宫治捏着纽扣举起来在宫侑面前晃了晃,在宫侑伸手去够之前收回了自己的手心,“北前辈给所有二年级的都送了衣服的扣子,某人赌气不去送他,活该不知道。”
想也知道北前辈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衣服扣子扯下来给他们,肯定是他们起哄,北前辈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宫侑酸溜溜地想。
宫侑眼巴巴地看着宫治把扣子装进笔盒又塞进书包,哼哼唧唧地回了自己的位置。那个二年级除了他以外人手一颗的纽扣成了一个结在心里头的疙瘩,逐渐地变大,最后膨胀到了排球的大小,在宫侑某天的梦里咕噜噜地滚出来说,嘿,宫侑,你可真逊。宫侑终于忍无可忍,在某次比宫治先吃完饭回房间后偷偷摸摸地去翻宫治的书包。那个黄铜色的纽扣并不在宫治的笔袋里。
房门被打开,宫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宫治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宫侑想干什么,带上门慢悠悠地靠上去,“哟,怎么,想要北前辈的校服纽扣啊。”
“……”
“去问他本人要呗。”
“怎么可能啊!”宫侑合上笔袋甩到宫治的书桌上,“那么远。听赤木前辈说一共要五小时呢。”
宫治突然明白了什么,“你之前闹别扭说什么去了也没意义,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宫侑扭过头。
宫治觉得好笑,“不是吧宫侑。你不是总说自己要一直打排球,然后早晚有一天把名字写在世界的排球舞台上吗?你未来会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去离日本十五小时,二十五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国家,到那时你也要说太远了吗?”
“……我知道!不用你说!”
北信介老家的住址早就从黑须监督那里打听到了。宫侑第二天吃过午饭只带上了那封绿色的信就要走,被妈妈拉了回去,塞了一盒茶叶当伴手礼。电车换乘三站,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电车从中心商业区的钢铁森林里驶出,宫侑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渐渐平坦的路面,双手不自觉地绞紧。
从电车上下来的时候,郊外的冷空气撞在宫侑的脸上。宫侑鼻子冻的发痛。衣服穿的太少了,他还是低估了兵库県的冬天。冬天天黑的早,日头已经沉下去了,橙色的光铺了一路。宫侑仔细辨认着地图,饶了好大段弯路,才远远地看到了树丛掩映下的公交站台。公交站台上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身影,宫侑快步走上去想询问这里的公交线路。站台上的人听到声音转过来,背景是被郁郁葱葱的树丛分割成了方形的天空,橙色的光轮缓缓下沉。
“阿侑?”
“北前辈?”
“你怎么在这里?”北信介问。
“啊……我来……找北前辈……”做了一半的心理建设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倒,宫侑搓着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朝上吐着白气,鼻尖因为冷气几乎失去了知觉。北信介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暂时放在站台的长椅上,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宫侑围上。还带着北信介体温的柔软布料把宫侑的脖子温柔地包裹起来,鼻尖呼出的气体很快在围巾里结了一层水雾。
宫侑把北信介手上的袋子分了一部分走。乡间的公交摇摇晃晃地到站,宫侑跟着北信介上了车,在后排的位置上落座。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一切都和暮色一样静悄悄的。宫侑忍不住偷眼去看坐在窗边的北信介,却将将好撞上北信介望过来的目光。
宫侑欲盖弥彰地让视线越过北信介看向窗外。乡间的小路崎岖不平,刚好能让一辆公交通过,田间大片大片地种植着作物,宫侑叫不出名字。任凭他怎么胡思乱想,思绪都发散不出去。宫侑只得收回视线,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北前辈,还有多久到啊。”
为了听清他的声音,北信介的身体稍稍往前倾着凑近,在夕阳下的淡色睫毛接近半透明。
“再二十分钟左右吧。”北信介的声音也轻轻的。就像那天他站在自己门口那样。
宫侑在下车之前把围巾给北信介围上了,手指擦过北信介脸颊的时候轻微地颤抖。北信介的家是田野间的一栋独栋建筑,来开门的是北信介的奶奶。宫侑有见过这位笑起来很慈祥的老奶奶,春高前几天北信介曾经请了一天的假去接她,顺便带来了一袋热乎乎的饭团在排球部里分了。春高结束后从回学校的大巴上,他也看见北信介弯下腰去和这位可爱的老妇人拥抱。“我也想抱抱北前辈。”说完这句话宫治就踹了他一脚,“清醒点,白痴。”
奶奶笑眯眯地让开了一条道示意宫侑进去。宫侑站在原地不动、从包里掏出茶叶递上去。
“谢谢阿侑啦——你怎么不进来啊?”
“不用了奶奶,我和北前辈说会儿话就回去了。”轻声细气说着话的老人家让宫侑说话也不禁放慢放轻。
“从这里到你家有五小时左右吧?”北信介说。
“这可不行,你今天就留下来住一天,明天再回去吧?”奶奶说。
宫侑迷迷糊糊地被领进了北信介的家,暖融融的空气把他包裹起来。他想去厨房帮忙,被奶奶推了出来。宫侑被按在被炉里的时候还傻傻地发着呆,身边有扑棱声响起。他转过头去看,是一只毛色鲜亮的鹦鹉。“你好啊。”宫侑伸手去逗它,鹦鹉平移到了横杆的最远处,似乎在嫌弃他。北信介拉开厨房的门来拿味增,看见宫侑正低头伸着手指逗鹦鹉,“这孩子挺聪明的,话基本听个几遍就会,就是一般不轻易开口。”
北信介拿着味增回了厨房,宫侑盯着躲得远远的鹦鹉看了好久,“北前辈说你很聪明。那你能不能帮我告诉北前辈,说我喜欢他……我喜欢北前辈啊。”
鹦鹉的脑袋往左歪又往右歪,最后拿尾巴对着宫侑。
宫侑:“……”
宫侑心里藏着事,吃饭比平时慢了不少。一直张罗着让自己吃菜的奶奶最先吃好饭,上楼去帮宫侑准备睡觉的位置了,北信介也很快吃完,把不用的碗筷收下去洗好,在宫侑面前坐下。
宫侑放下端着的碗,“那个……北前辈……”
北信介抬眸,“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哦。”宫侑应了一声,低下头吃饭。北信介静静地坐在宫侑对面,默默地看着宫侑吃饭。碗筷的碰撞声,客厅里鹦鹉扑棱着翅膀的声音,周围的环境是那么的安静,宫侑甚至觉得北信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米饭很香,口感也绝佳。宫侑把最后一粒米饭挑掉,把自己面前吃完的碟子摞在一起。北信介问,“你怎么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了?”
宫侑从包里翻出那个绿色信封,双手捏着然后低头送上去,“抱歉北前辈!我春高之前捡到了这封信,结果后来忘记给你了!”
北信介一脸困惑地接过来。将家务料理好后宫侑跟着北信介上了楼。北信介家里很少有客人来,所以客房没有打扫。奶奶在北信介房间并排铺了两个位置,让宫侑将就着睡一晚上。
两个地铺之间没有空隙,宫侑垂着眸看着,思索着夜里不经意间肢体接触的可能性。北信介找了套宽大的睡衣给宫侑替换,让宫侑先去洗澡。宫侑摇了摇头。今天的饭太香了,我吃的比平常多了很多,得先消化消化。
宫侑在北信介之后去了洗浴间。四周弥漫的白雾昭示着上一位使用者才离开不久。不许胡思乱想!宫侑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脸颊。
他抢在杂念涌来之前快速地洗完了澡,带着北信介的洗发水味、北信介的沐浴露味、北信介的洗衣液味从淋浴间里出来。虽说是宽大的睡衣,但手腕和脚踝处还是短了一截。北信介坐在书桌旁边,手边是拆开的绿色信封。他似乎才刚读完那封信。
宫侑的脚步顿了顿,很快恢复正常。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北前辈看完信啦?”
“嗯。”北信介按灭了台灯,从椅子上起来。
“那……你是要拒绝,还是接受,需要我帮忙传达吗?”宫侑试探地开口。心里头泛酸,所以话说出口时口腔先苦了一半。本来想干脆趁着不管不顾地冲过来的势头顺便告白,无论结果怎样都好。可是语言在嗓子里全都打结,被粉碎成了没头没尾的、无意义的音节,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象中无比漫长的五小时其实一转眼就过去了,他意外地提前碰到了北信介。想好的计划通通被推翻。意料之外的围巾、黄昏里并排而坐时掠过眼前的田地、突然的留宿。他像被浪潮或是什么难以阻止的力量推着往前走,让他不得不被迫面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胆怯与嫉妒。
“什么拒绝还是接受?”北信介在宫侑身边的位置上坐下,疑惑地问。
“就是……那封信?”仿佛沉入深海的窒息感漫上他的喉咙。
“啊……那封信是园艺部部长送来的感谢信。我上回帮了他们一点忙。谢谢你把这封信送来。”
空气一点一点地挤进他的肺部。浪潮平息了。
宫侑紧绷地后背松了下来。他松了口气似的把脸埋进膝盖里,“不客气,应该的。”
“啊,对了——”宫侑又想到什么,“阿治说二年级的都拿到了北前辈的衣服扣子,但我那天……不舒服,所以没去参加送别会,没拿到……”语气可怜巴巴,就像没有被分到糖果的小孩子。
“你想要吗?”北信介问。
“嗯。我也想留个纪念。”宫侑侧过脑袋,让脸从臂弯里露出来,“可以吗?”
北信介点点头,起身去壁橱里翻出了校服回来。宫侑凑过去看。二年级的各位胡闹有个限度,心照不宣地避开了第二颗纽扣。而这颗纽扣此时被北信介剪下来,毫不迟疑地递给了宫侑。
“……”北前辈知道这枚纽扣的意义吗?宫侑错愕地看着北信介掌心里的黄铜色纽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过来。他眨眨眼,手腕被握住翻转,掌心自然向上。经由北信介的手心捂热的纽扣掉到了他的掌心里,像是一颗微缩的小行星。手腕的热度抽离,宫侑收回手,用另一只手按住发热的手腕。他道了个谢,把这枚纽扣在包里藏好。
五小时颠簸的疲惫让宫侑很快就有了倦意,榻榻米的味道和北前辈给人的感觉很像,很让人安心。宫侑强撑着眼皮,从被窝里伸手轻轻地拉住北信介的被子,没多久就睡着了。
第二天北信介把宫侑送到了公交站台。公交车在他们到达后不久就慢慢地进站,宫侑向北信介打了声招呼,踩上第一级台阶,又想到了什么折返回来。他张开双臂,在北信介反应过来之前紧紧地拥住了他。“是临别的拥抱。”宫侑振振有词。于是北信介也抬起手按在宫侑的后背上。
拥抱持续了半分钟,公交车司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宫侑的下巴还搁在北信介的肩膀上。
北信介在宫侑的背上拍了拍,“阿侑……”
“北前辈,五小时好像也不是很远嘛!”宫侑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句,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下次的春高,我们还会打进全国的,你一定要来看哦。”宫侑说完松了手,后退了一步,“我以后也会继续打排球。我正式登上世界的舞台那天,你也要来看哦。”
北信介起眼睛笑了,“嗯,我会去看的。一定会去看的。”
胸口有什么慢慢地鼓胀,偷偷地念了许多遍的简单字句就要呼之欲出。宫侑轻快地往后蹦了几步,上了车以后从车窗里向北信介挥手告别。公交很快地启动,北信介的身影渐渐地变得模糊,最后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宫侑双手作喇叭状环在嘴边,对着窗外轻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被风卷起散开,只有云听得到。
3.
冲动再次主宰了身体。即使在那之后又过了无数个两年,宫侑从春高的舞台踏上了世界的舞台,在这一方面仍旧毫无长进。
虽然告白是宫治怂恿的,但在此之前他早就打好了腹稿。而这洋洋洒洒几千字的腹稿在北信介推开门的那一刻就全都拧在一起掉出了稿纸。他喝了太多的酒,思维滞涩的像是铅块,宫侑记不清楚自己那时是怎样开口说话,又是怎样佯装镇定的。脑袋沉的像是塞进了石头。宫侑踉踉跄跄地从庆功宴的席位上站起来,往洗手间走。
北信介也跟着起来了,大概是不放心他。宫侑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着,知道背后跟着北信介。宫侑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回过头,背后是注视着自己的北信介。
“阿侑,你没事……”北信介的话突兀地停住了。宫侑转过身,扯开嘴角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北前辈、阿北、信酱、北信介——”嘴巴在不断往外倒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语。宫侑摇摇头,像是要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理顺。在思维短暂的断片后,宫侑晃晃悠悠地靠近,然后抱住了北信介。唇边残留着尚未说完的话语。我好喜欢你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么说。
宫侑人高马大的、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来。北信介没办法支撑,只能往后退了几步,让后背抵上墙面。耳边是低沉的声音胡乱地反复说着喜欢。
“我知道——”北信介拍了拍宫侑的背,轻轻地说。简单而细小的声音当然传达不到醉鬼的耳朵里,“来过我家的人里只有你会叫我北前辈了。”
总是闷声不响的鹦鹉在他毕业的一年后突然开口说了话。“我喜欢北前辈。我喜欢北前辈。”的声音在午后回响。记忆中的疑点被串成一条线,宫侑一切莫名其妙的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北信介发现自己毫不惊讶。
合撑的伞、紧贴着的肩膀、不自觉多写了几行的数据记录、讲题目时在自己眼前乱晃的脑袋。送别会没看到宫侑的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像藤蔓一样蔓延开来。他就是再迟钝也不会不知道第二颗纽扣的意思。他想把第二颗纽扣给宫侑。北信介一时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是真的没有察觉到,还是已经察觉到了却刻意装作不知道。
来往的行人在出入盥洗室时纷纷侧目,宫侑还是紧紧地抱住北信介不撒手。
北信介摸了摸宫侑的脑袋。
“我也喜欢你。”
【兔赤48h】落日不落
【兔赤】落日不落
排球少年相关
第一人称,赤苇视角,有微量私设
祝兔赤日快乐
下一棒: @一口古池(关注前请看置顶)
1
我在校门口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如释重负,只是像平常一样搁下笔,收拾好东西,然后背起书包离开考场。
教室内监考老师在清点试卷,走廊上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在放声谈笑,有的将书包里的复习资料全掏出来,一股脑塞进垃圾桶里。
试卷还没封装好,谁也不能走,整个学校像座孤岛,被明黄色的禁戒线严密地圈住,竖立的围栏外挤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大多是学生家长在等候。我的父母原本也计划加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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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内监考老师在清点试卷,走廊上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在放声谈笑,有的将书包里的复习资料全掏出来,一股脑塞进垃圾桶里。
试卷还没封装好,谁也不能走,整个学校像座孤岛,被明黄色的禁戒线严密地圈住,竖立的围栏外挤着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大多是学生家长在等候。我的父母原本也计划加入等待考试结束的大军,但被我严词拒绝。虽然这是升学前的最后一场考试,重要性无可比拟,但太当回事反而会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专注当下,这是木兔前辈教会我的道理,早在高二那年的春高赛场上我就深刻领会过,备考期偶尔紧张焦虑时,我总会想起他冲在队伍最前方的背影,然后心情便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
等了十分钟,警戒线终于开了道口,人潮开始涌动。我混在熙攘的人群里向外走,眼前是校门,校门外是大片金色的天空。黄昏的色彩格外柔和,像莫奈的油画,在油画布里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材高大,头发被落日染得金黄,正遥遥地冲我挥手。我揉揉眼睛,再定神去看,他挥手的幅度更大,若不是校门口有警卫拦着,恐怕他要忍不住冲进来。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他扑过来,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赤苇,好久不见!”
我也回抱了他一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木兔前辈,你怎么在这?”
“我从木叶那里打听到了你的考试时间和考场,就想过来看看。”木兔前辈松开双臂,松垮地环住我的肩膀。他结实也长高了不少,搭肩的动作比过往显得更轻松自如,明明高中时身高和我差不多,也不知这一年做了什么,竟然长得这样快。想起自己体检表身高一栏上毫无变化的数字,我不自觉踮了踮脚,问:“为什么突然想要过来?”
“问我为什么,嗯……”木兔前辈抓了抓头发,“因为这是赤苇很重要的大考吧,考完就可以升学了!”
“成绩还没公布,要等到三月才知道结果。”我下意识地纠正他的不严谨,他却不在意地摆摆手,从包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根冰棍。
“反正赤苇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他如此笃定地下结论,塞一支冰棍到我手里,自己拆开另一支,然后又一秒钟垂下脑袋沮丧地叹气,“啊,抹茶的,买错了!”
“你的是什么味道?”他的视线转移到我手上。
“巧克力味。”我说,自觉把冰棍递过去,交换他手里的抹茶。
冰棍大约是木兔前辈提早买的,在包里放了不短一段时间,尽管现在是冬天,也化了大半。冰凉的糖水顺着木签淌进指缝间,触感黏腻,却意外地并不让我讨厌。高中时期,木兔前辈每次考完试都要买一根冰棍,美其名曰要让因过载而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实际上只是嘴馋而已。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买冰棍的时候一定要拉上我,于是考完试后一起吃冰,渐渐成为了我和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吃糖可以补脑,你成绩好,考试肯定很费脑子,所以我特意给你带了冰棍。”木兔前辈向我灌输他的歪理,并把脸凑上来,“赤苇,我是不是一个非常非常可靠的前辈?”
他加重语气并说了两个“非常”,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在这种奇怪的小事上邀功。我“嗯”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从包里翻出纸巾,让他擦干净手上的糖水。
校门口警卫室的保安还记得木兔前辈,听见声音便从窗口内探出头来打招呼:“是木兔呀,回来看朋友?”
“对!”木兔前辈朝他咧开嘴笑,“大叔,你还记得我啊!”
“当然,排球部最能闯祸的队长嘛,我可是总看到你挨教导主任的训!”保安大叔戏谑地挤眼,惹来木兔前辈不满的哀嚎,“什么啊,能不能念我点好?”
“逗你的。”保安大叔笑笑,“毕业后还留在东京吗?”
“不,现在在大阪打排球。”木兔前辈道,抬手将没有中奖的木签投进垃圾桶。
他加入黑狼是大约半年前的事,我却在不到一个月前才知道。春高我们打进了全国,四分之一决赛时他和其他毕业的前辈们一起来观赛,坐在观众席上远远地朝我们挥手。虽然他们助威的气势惊人,但木兔前辈毕业后,队伍始终缺乏王牌的决定性力量,我们最终惜败,无缘于中央球场。
比赛结束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木兔前辈,但追到后场时他已经走了。我以为他是对我们的表现感到失望,木叶前辈却说他只是赶着去搭新干线,俱乐部管得严,非休假日只允许请半天假。
“搭新干线?”我皱起眉头,“木兔前辈毕业后不是在东京打排球吗?”
“啊,大概半年前他就被黑狼挖走了,全国顶尖的排球俱乐部啊,这家伙当时高兴得……”木叶前辈眉飞色舞地说着,随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后半句话戛然而止。他小心打量着我,无措的眼光让我意识到此刻我的脸色大概很不好看。
“木兔没有告诉你吗?”他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没听说。”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哈哈,肯定是你训练和备考太忙了,错过了群聊,我们这群毕业生每天都刷几十条消息,很烦人吧。”木叶前辈干笑两声,替我的消息滞后找了个不那么难堪的借口。
我感念他的体贴,说“大概是的”,然后顺着他的话将话题引到别处,但心里明白这样拙劣的理由并不能骗过自己。木兔前辈确实很久没单独找我说话了,我们的最后一条私聊记录一直停留在他毕业的那一天。
或许正是因为长时间的断联,他今天出现在校门口时,我才会感到格外惊讶。
“木兔前辈今天不用训练吗?”我问他。
“要啊,但我向队长请了半天假。”他晃着小腿,神情和动作都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孩。
“那岂不是今晚就要回?”
“对啊,订了晚上七点半的票。”
大阪到东京要坐三小时新干线,来回车程将近六小时,票价接近三万日元。我在心中默算一遍,忍不住又开口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回来?”
但木兔前辈显然没能理解我的潜台词,他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我,说:“赤苇,你前面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是的,但是……”我在他的目光下慢慢抿紧嘴唇。其实我可以用他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疑惑,比如直接问他“为什么一年都没找我说话?”,“为什么特意向别人打听我的消息?”,“为什么不嫌麻烦跑回来见我?”,但无论哪个问题我都没勇气问出口,最后只好选择沉默。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远方出现几个人影,慢慢靠近我们,木兔前辈扯了扯我的袖子,说:“赤苇,他们好像在朝我们招手。”
“是吗?”我视力不如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才渐渐看清来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大约是见我在和木兔前辈交谈,没好意思直接上来搭话,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指着手腕上的手表,轻声提醒我:“赤苇,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出发?赤苇要去哪里吗?”木兔前辈敏锐捕捉到了他们的话。我冲同学们点点头,再看向木兔前辈,他挑起一边眉毛,面部轮廓比过去更立体,眼睛却还是圆溜溜亮晶晶的,总让我想起邻居家的大型犬,它从栅栏里探头出来讨要抚摸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叫人没法拒绝。
“是事先约好的班级聚会。”我犹豫着开口,心中为难,考虑是否该借口推迟参加聚会。木兔前辈特意跑来见我,我不愿这样潦草地与他分开。
可他本人却比我想得更干脆,只愣了片刻,便拍拍我的肩膀,语气轻松:“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他跳起来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本来是想约你一起吃顿烤肉的,不过还是班级聚会更重要一点。”
“那个……”我试图说些什么,他却打断了我,飞快地说下去,“七点半的车,两个小时应该来不及尽兴地吃顿烤肉吧,总之下次再说好啦!”
我跟着他站起身,落在他身后半步,他伸手过来,抵住我的背部往同学方向轻轻推了推,我偏头看他,他冲我扬起一个很爽朗的笑,眼睛也眯起来,像只满足的大狗。
“拜拜!玩得开心!”他说。
“谢谢,那我先走了……木兔前辈,下次见。”我嘴巴开开合合,最终只能这样回答。他变得如此自觉体贴,一点小脾气也没闹,我反而觉得不适应,也许我真有受虐倾向,高中两年锻炼出的哄人技巧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这本该是件喜事,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赤苇!”同学们在远处高声催促,我快跑几步,跟上他们的步伐,想回头再看一眼木兔前辈,他却率先像炮弹一样从我身后追上来,冲力大到几乎把我撞倒。
“差点忘记了!”
“什么?”我吓了一跳。
“祝你毕业快乐!”他从身后环住我,用超大分贝的音量在我耳边喊,胸腔贴在我背后嗡嗡地震。拥抱依旧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秒,他很快松开双臂,扭头向地铁站方向跑,边跑边回头用力挥手道别,说:“这回是真的拜拜!”
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长,他的背影混进远方楼宇的光影中,如飞鸟投林。我站在原地笨拙地挥了挥手,平生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内敛——哪怕心脏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却也只能挤出“谢谢,再见”这语调平板的四个字。
当天晚上的聚会我一直心神不宁,和木兔前辈久违的单独见面像打开了重逢的开关,连中断了一整年的短信也重新回来了。
他大约是在新干线上觉得无聊,一直在不停地给我发消息,先是很多扁嘴的表情,我问他“怎么了?”,他又发来一大串哭脸,说“今天没和赤苇一起吃烤肉。”
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虽然善解人意了不少,但仍然会后知后觉地委屈。我叹了口气,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因为他保留的这些幼稚部分而感到安心,似乎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对他的了解并未随着一年的分别而脱节。
我回复他:“过几天我办完毕业手续后可以去找木兔前辈吃饭。”
他马上高兴起来,说:“我还想出去玩,三月末有三天假期,赤苇有空吗?”
我算了算时间,答应道:“那时候还没开学,应当是有空的。”
“太好了!”他回了我很多不同的笑脸表情,溢于言表的兴奋仿佛能隔着屏幕传染给我。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邻座的一位男生忽然靠上来,微红的脸凑到我脸颊边,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啤酒味。
“赤苇,你这家伙!”他大着舌头指责我,“大家都在狂欢,你居然缩在角落里和女朋友聊天!”
“啊?我并没有女朋友。”我微微一愣。
“骗鬼啦,你笑得一脸坠入爱河的甜蜜诶,还不从实招来!”他恶狠狠地晃着我的肩膀。我印象中的他并没有这么活泼,大概是酒精作祟的缘故,他显露出了一部分平时未曾展露的八卦本性。
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发现它确实在我不自知的情况下大幅度上扬着。也许是 KTV昏暗的光线给了我安全感,又或是和木兔前辈久违的聊天令我心情极佳,我罕见地放松了警惕,在他探寻的目光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真的不是女朋友,但是是喜欢的人。”
承认自己喜欢木兔前辈并不是一件难堪的事。或许普通人在青春期发现自己喜欢上同性时会感到不安和焦虑,但这样的情绪却从未降临在我身上。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个不普通的人,而是基于木兔前辈的特别,他总有化不合理为合理的奇妙魔力,让我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时,就能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喜欢上同球队的男性前辈在他人看来到底有些惊世骇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从未对其他人表露过自己的心意,哪怕此刻同学连声追问,我也像只顽固的蚌,闭着嘴不肯再透露更多。最终同学放弃了八卦,只留下一句酸溜溜的揣测——“能让赤苇这么着迷的女生,想必很漂亮吧。”
漂亮吗?木兔前辈和这两个字大概沾不上边。我不知怎么觉得好笑,摸出手机给木兔前辈发了张头顶花朵的猫头鹰图片。他很快回了我一串问号,问:“什么呀?”
我几乎立刻能想象到他在屏幕那头的模样,眯着眼,微微撅起嘴唇,像只困惑的大猫头鹰。
“觉得很可爱。”我慢慢打字回复,心里补上没输入的上半句话——它长得好像木兔前辈。这已经是我目前所能做到的,表达喜欢心情的最直白的方式。
邻座男生在我发短信期间跑到台上鬼哭狼嚎,唱完一首情歌后又晃悠悠地回来,失魂落魄地瘫在沙发上。他眼角的泪光太明显,我不由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嘴:“失恋了吗?”
“她有男朋友了!”他哀嚎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垃圾桶,猛然砸在我身上,自虐般地用力搓揉自己的脸。
捶胸顿足了好一会儿,他渐渐安静下来,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发呆。我没有安慰失恋者的经验,只好选择沉默,良久,他用手肘捅了捅我的腰间,问:“你现在什么情况?”
“什么?”
“你喜欢的那个人啊,她喜欢你吗?”
“不——”我摇摇头,本想说“不喜欢”,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改了口,“不知道,没问过。”
“那你打算告白吗?”
“……应该不。”
“为什么?”他直起身来看着我,“心意不说出来,对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躲开他的目光,再次保持沉默,所幸他也并非真的在等待我的答复,这话更像是他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以后他便扭过头去,将脸紧贴在沙发靠背上不动。
我无意窥视他的悲伤,但浅色布料上逐渐扩大的深色水迹实在太过显眼,我想了想,还是抽一张纸递给他。他埋着脸使劲擦拭眼泪,又狠狠擤了把鼻子,用力过度,搞得双颊、眼眶和鼻尖全都红通通的。
“赤苇。”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遮着眼睛喊我,声音含在喉咙里,模模糊糊,还混着音响里播放的摇滚乐,但我却奇异得听得很清楚。
“去告白吧,勇敢才有希望。”
之后的一星期里,我总会时不时想起他对我说的话。
告白吗?这是个从我喜欢上木兔前辈开始就被排除在外的选项。木兔前辈待我很特别,这点自信我是有的,但这份特别里大概率并不包含友谊以上的情愫,更何况,单恋只是听起来可悲,实际于我而言,却并不显得痛苦——木兔前辈什么都找我分享,也没有女朋友,尽管享受女生们追捧的目光,但真正收到告白时,反而会认真坚定地拒绝。
我有时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最幸运的单恋者,除却木兔前辈不找我说话的这一年外,其余时间,我竟连不安的机会都少有。
而如今,一切更是回归了原状。自从我毕业考结束后,木兔前辈又恢复了以往的习惯,每天都给我发短信打电话,讲述内容当然也和过去一样,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我情不自禁发问:“木兔前辈,你话这么多,之前不和我说话的时候会不会憋得慌?”
木兔前辈给我发来好几行感叹号,说:“你怎么知道?憋死我了!”
我对他憋死也不来找我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顺势打听原因:“那为什么一年都不找我说话?”
他坦然解释道:“因为白福说你要考东大,还要打排球,每天学习训练非常辛苦,所以这一年我绝对不能骚扰你。”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然!”木兔前辈回答地理直气壮。
理由单纯到像是敷衍的假话,但从木兔前辈嘴里说出来,便拥有了百分之百的可信度。长达一年的不安竟然只是因为“不想打扰我备考”这种理由。回想起每个因胡思乱想而失眠的夜晚,我忍不住为自己叫屈:“但是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木兔前辈未免太不近人情了点。”
可他竟比我还委屈:“我有什么办法嘛——只要发了一条消息以后,就会想给赤苇发更多消息啊!”
梗在喉咙里的最后一根刺也被木兔前辈亲手拔除了。我捏着手机小声骂他白痴,心跳快到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还有什么非告白不可的理由吗?我问自己。我们的关系已经处在足够舒适的温度与距离。止步不前是怯懦,适可而止却是理性,但在前路未卜的情况下,两者难道不该是等同的吗?
比起迈出巢穴后摔下悬崖的雏鹰,我想我还是情愿做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
2
2013年3月,三年级前辈们毕业。
依照枭谷排球部的传统,每年毕业典礼后,毕业生们都要请部门全体成员们一起吃顿散伙饭。聚餐地点是木兔前辈订的,他除了排球以外,最擅长品鉴烤肉的味道,将这件事交给他办,倒是格外令人放心。
因为参与聚餐的人数较多,我们订了个大包间。席间木叶前辈偷偷带来两听啤酒,关好门后才堂而皇之地摆到桌面上。我看着他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好意提醒:“木叶前辈,合法饮酒年龄是二十岁。”
“赤苇,不要这么死板嘛。”木叶前辈拍拍我的肩膀,拉开拉环,将啤酒倒进玻璃杯内,“既然毕业了,当然要做点高中生不能做的事情!”
“哦哦哦——!”木兔前辈立刻高举双臂开始欢呼。每回计划做“坏事”前,他永远是最先响应的那个,当然最后也是被训得最惨的那个,我不懂他在傻乐什么,只知道做不被允许的事,在他眼里大概是一项刺激的挑战。
木兔前辈当了领头羊,率先贴着杯壁抿了一口,五官随即挤到一起,像团被揉皱的面巾纸。
“好难喝!”他吐吐舌头抱怨,“又苦又酸!”
“这是成年人的味道。”木叶前辈端起另一杯啤酒喝了一大口,我看到他的面色几经变换,最后勉强维持住淡定的表情。
“也还好嘛!木兔,不能接受这样的味道,就说明你还不够成熟。”
“可恶,我怎么可能输给你啊!”木兔前辈拍案而起。激将法对他总是格外有效,他的情绪是一壶温度维持在九十摄氏度的热水,稍微加把火就能彻底沸腾起来。我在鹫尾前辈的眼神暗示里拦下他,将啤酒杯移开,换上他喜欢的碳酸饮料。
“木兔前辈,合格的排球运动员都是不喝酒的。”我用他最在乎的事情当理由,“喝酒会影响身体机能。”
“那我喝可乐。”木兔前辈一秒改换主意,能这么快地顺台阶下,说明他其实并不想喝酒,也不知先前非要勉强自己较什么劲。
剩下的酒谁买的谁喝完。雀田前辈敲敲桌子,下达了这样的指令。在座没人反驳,不过大家都好奇没尝过的味道,酒杯在圆桌间轮了一周,每人都尝了一口,等回到木叶前辈面前时,剩余啤酒的量已不算太多。
他捏着杯皱着脸将啤酒一饮而尽,小见前辈站起身来为他鼓掌叫好。不知是毕业聚会的气氛太热烈,还是灌得太猛,放下酒杯时木叶前辈的脸上已浮现出两抹浅浅的酡红。
他打了个酒嗝,指着木兔前辈高声询问:“木兔,你带钱包了吗?”
“带……诶?等我找找。”木兔前辈拎起他的书包,拉开拉链,袋口朝下,将东西一股脑地往外倒。钥匙、笔记本、便当盒,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零碎物。他趴在地上翻翻找找,白福前辈从我身侧跨过,弯腰拾起那本粉色封皮的笔记本。
“这不是我的笔记本吗?”她眯起眼睛,语气危险,“木兔,我记得我向你催过好几遍,你说不小心弄丢了,我只好借同学的笔记重抄一份,结果……”她将笔记本卷成筒状,敲了敲木兔前辈的头顶,“你告诉我,为什么毕业了以后,我的笔记本会在你的书包里?”
“啊?它在我书包里!”木兔前辈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惊讶。他跪坐在地上,反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双掌合十向前九十度鞠躬:“我不记得它在我的书包里,在家到处都没找到,就以为弄丢了!对不起,白福,请原谅我。”
回应他的理所当然是白福前辈的拳头。
"钱包呢?"木叶前辈重申了一遍疑问。他比较关心结账的问题。
木兔前辈浑身一僵。
"没带。"我替他回答,偏头躲过木叶前辈砸向他的纸团。
绝对不要相信木兔光太郎,这是我进入排球社第一周时就收到的,来自前辈们意味深长的叮嘱。
最开始,我对这条所谓的枭谷排球社唯一生存准则的含义感到十分困惑,但短短一个月以后,准则中的当事人便身体力行地让我明白了其他前辈们的良苦用心。
木兔前辈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最麻烦的人。脑回路清奇,幼稚吵闹等缺点暂且按下不表,单独一条忘性大就足以令人抓狂。借给他的课本、笔记、零用钱,没有人三催四请绝对不记得按期归还,前一天教过的数学题第二天就把解法全都忘光,甚至连自己亲口说过的话也会很快丧失印象,还要摆出一副令人火大的无辜表情真诚发问“咦?有这回事吗?”
三年间前科累累,无怪毕业时要遭人喝倒彩。
小见前辈举杯宣布:“木兔毕业了,枭谷排球社的生存准则终于可以废除了!”
“耶!”其余人纷纷叫好。
木兔前辈对此事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样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他像只思维简单又爱凑热闹的大狗,只要听见自己的名字与掌声同时出现,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夸奖,然后高高兴兴地夹进欢呼的一群人里干杯。
十几个青春期男生挤作一团,彼此胳膊大腿紧挨。木兔前辈只穿一件薄毛衣,袖子挽到小臂以上,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到脖颈后相贴的那一小块肌肤被他身体的热度烧得滚烫。他一面和大家碰杯,一面转向我,欢快又困惑地摇尾巴:“什么生存准则?赤苇,我怎么没听说过?”
离得太近了。明亮的灯光自头顶倾泻而下,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我看见他嘴角没擦干净的一点点烤肉酱,皮肤上覆着的浅浅一层绒毛,还有倒映在那双圆而亮的眼睛里的自己的身影。我感到慌张,因为他忽然笑着问我:“赤苇,为什么你脸这么红?”
“屋里太热了,我去透透气。”我慌乱挣开他的手,推门出去。
初春的风尚带寒意,薄薄的一扇门将音浪阻隔在身后,也将空间分割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站在街边缓缓深呼吸,任由冰凉的空气将自己从里到外地浸透。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城市灯光在雨幕中糊成无数雾蒙蒙的光晕,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缀在黑夜里,组成一幅未对焦的夜景。我裹紧外套,向外呵气,水雾散在路灯的白光里,像雨落进湖心。
一个人安静下来时,我才有三年级前辈们已经毕业的实感。木兔前辈天赋异禀,擅长将所有的离别不舍化为傻瓜喜剧,其他人拥抱道别时,他被找他告白的女生追得四处逃窜,我一下午跑了两栋教学楼,最后才在天台的小花园背后找到他。他一惊一乍,问:“赤苇,有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我熟门熟路地在他身旁坐下,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干脆顺势回答:“因为每天我们都在这里一起吃午饭。”
木兔前辈的表情变得更加诧异,我猜他的下一个问题一定是“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于是赶快用另一个问句打断。
“木兔前辈不是很享受被女生追求的感觉吗?怎么今天弄得这么狼狈。”
他的注意果然立刻被我带跑。
“夸我帅或者来比赛现场为我加油都很欢迎啦。”木兔前辈昂起头,脑袋靠在墙上,喉结上下滚动,“可是我都不认识她们,当然不能答应告白啊。”
我忽然对他拒绝的说辞感到好奇,于是问道:“那木兔前辈是怎么拒绝的?”
“我就直说啊,‘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木兔前辈坦然重复一遍,随即苦恼地撅起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完她们就哭了,还边哭边骂我很过分!我吓得要命,只好躲到这里来。”他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转向我,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的疑惑,“赤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女孩们哭泣的原因,但还是摇了摇头。出于私心,我并不想纠正木兔前辈的迟钝与不自知。
夕阳缓缓下落,光线偏了个角度,将原本躲在阴影里的木兔前辈重新照亮。他的制服依旧没有穿好,领口松垮,领带扯松了歪在一边,洁白衬衫上的透明纽扣虽然扣错了位,但依然粒粒完好地呆在他胸前,因吸收了阳光的色彩而闪闪发亮。
幸运女神仍然站在我这边,他的第二颗纽扣尚不属于任何人,我安定的单恋也因此能持续更长一段时间。我咽下喉间卑劣的窃喜,伸手过去,替他抚平衬衫的褶皱,系好扣子与领带。
“走吧。”我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们去拍排球部的大合照。”
“赤苇,快进来拍照!”
包间的门被打开,涌动的声浪伴随热气扑出来,将我的神智唤回此刻。我搓了搓逐渐冰凉的指尖,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独自在外发了不短时间的呆。
猿杙前辈扯着我的袖子往里走,说:“快来快来,木兔消极模式又开启了,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赤苇你快想个办法让他振作起来配合拍照。”
果然毕了业也不消停。我不由叹口气,问:“什么情况?”
猿杙前辈耸耸肩回答:“木兔和木叶吵架吵输了。”
“……哈?吵架?”我皱起眉。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猿杙前辈解释道,“因为排球社生存准则啦!木叶不小心说漏了嘴,木兔听到后就开始闹别扭,说我们好过分,在后辈面前贬低他的王牌形象。”
“他本来也没什么形象可言吧……”我忍不住扶额,“然后呢?”
猿杙前辈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然后木叶就开始数落木兔。我估计他也是酒精上头了,为了证明我们没有恶意贬低王牌的嫌疑,竟然列举出木兔曾经犯下的种种罪状,包括但不限于借钱忘还、弄丢部活室钥匙、请客忘带钱包……”
“啊,火上浇油……”我大感头疼,不用猿杙前辈继续解释,已经完全可以预见木兔前辈接下来的反应。
情况有些棘手。我跟在猿杙前辈身后进门,拨开围成一圈的人群向桌边挤,队员们自动为我分开一条道,雀田前辈站在最前方朝我俏皮地挥挥拳头,以口型示意:“新任主将,看你的咯!”
“明白。”我向她点点头,同样以口型回复,随后蹲下身,偏头往桌底下看。木兔前辈正蹲在最靠近墙角的地方,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朵阴郁的蘑菇。
这样根本没办法对话。我忍耐着吃饱下蹲时胃部的不适,钻进桌底,朝他挪近一些,木兔前辈见到我后立刻背过身去,从喉咙里憋出不满的咕噜声。
“赤苇,你也听说过吧,绝对不要相信木兔光太郎什么的……”
“是的。”我决定诚实地回答他。
他回过头,用“你果然背叛了我”的眼神瞪着我,腮帮子鼓起,像只生气的河豚。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不靠谱?我真的有那么不靠谱吗?虽然我确实……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但是……”他语无伦次地抱怨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我略感震惊,心说原来你也有自知之明啊,但万幸面部神经不太丰富,没将情绪表现在脸上。依照过往经验,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再刺激木兔前辈,也不能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必须得采取迂回策略。
“木兔前辈知道罗曼罗兰吗?”我打断他含糊的碎碎念。
“不知道,打排球的吗?”他兴致缺缺。
“不是打排球的。”我面向他认真道,“罗曼罗兰是一名思想家和文学家。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天才的弱点并不少于普通人,也许更多一些。’我认为这句话用来形容木兔前辈再合适不过了。”
“嗯……”木兔前辈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我的话,但他的思路很显然跑偏了,不仅没受到鼓舞,神情反而显得愈发沮丧。
“我知道了,赤苇在说我的弱点很多。”
“不。”我终于挪到木兔前辈身边,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宽大的圆桌挡住了头顶的灯光,也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昏暗的角落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被静静的呼吸与心跳包围。咚咚,咚咚,咚咚。无需思考和犹豫,一直以来憋在心底的话就这样被蹦跳得过快的心脏挤出嗓子眼:“我是在强调,木兔前辈是天才。”
“哦——”木兔前辈的眼睛慢慢瞪大,变为两枚圆圆的通了电的灯泡。
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前辈们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变得清晰,我听见他们以放轻声音也压不住的夸张语调讨论着我对付木兔前辈的技巧何时又拔高了一筹,方才迟钝地感到脸热。
木兔前辈还在咀嚼我泄露的心声,短短四字在他口中被拉成带着波浪号的欢快长音。
“我——是——天——才——!”他两眼放光地揪住我,尾巴狂甩,像讨食的小狗那样黏黏糊糊地提要求:“赤苇,再讲一遍!”
“木兔前辈是……天才。”我别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喉咙里像含了口水,将最后两个字融化为模糊的轻音。
坦诚夸奖原来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我暴露在木兔前辈持续放射的光线中,竟感到中暑后的眩晕。
当夜所有人都闹得忘乎所以,直到老板娘忍无可忍地进门催促,我们才意识到已经过了烤肉店打烊的时间。
结账时木兔前辈身无分文,自然又犯了难。我本想替他垫付,但木叶前辈却先我一步摸出了钱包,并强调前辈们的请客不该由后辈来买单。他说这话时的姿态和表情都相当帅气,立刻博得了一二年级的一致喝彩,当然,如果不是看到他掏钱时肉痛到龇牙咧嘴的脸,我想大家的掌声还能更真挚一些。
我们在十字路口处分别,十几个人散成几波,分头往不同方向走,没有眼泪也没有拥抱,一切都在普通的道别中结束,就像每一个结束训练的平常的夜晚。
我和木兔前辈一同送白福前辈回家。他照例走在最前方,书包挂在额头上,仰着头插着兜,看天不看路,踢踢踏踏的脚步带起地上的积水,泥点飞溅,很快沾湿了他的球鞋和裤脚。
我洁癖症发作,实在看不下去,扯着他的袖子让他走平坦的一侧。他顺着我拉扯的力道换了位置,微微偏头,忽然问:“赤苇,你高中毕业后真的不打排球了吗?”
这个问题我们早在春高结束后就讨论过,我猜他大约是不习惯此时安静的气氛才没话找话,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是的,大学我计划读文学专业,以后也想从事文学相关的工作。”
“哦……”木兔前辈望着天空发呆,沉默片刻又问,“完全不打排球了吗?”
“当然不是。”我想了想道,“我应该会将排球作为业余爱好吧,空闲时间很乐意打几场。”
“真的吗?!”他转过脸来,惊喜溢于言表,“那就意味着,我还可以打到赤苇的托球咯?”
“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点头答应,心里却认定这是个不会兑现的承诺。
木兔前辈春高后就收到了东京一所知名排球俱乐部的邀请,依他的实力和计划,未来想必还会迈向更高更广阔的舞台。我自认不是打排球的天才,天赋和热爱都无法与影山和宫侑这样的二传手相媲美,同队的两年结束后,我在排球这一领域,将毕生也追不上木兔前辈的步伐。
他打过更强大的二传手的托球后,还会怀念我的托球吗?我无法确定。理智给了我否定的答案,但木兔前辈的笑脸却令我难免萌生出期待,哪怕承诺很可能只是张毕业限定的空头支票,我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签署了姓名。
木兔前辈脸上的笑容更大。
他面朝我倒退着走,双臂挥舞,开始兴奋地筹划:“赤苇你们每天傍晚都要训练吧!”
“对。”
“那我放假期间还可以去找你们练习?”
“嗯。”
“午饭也一起吃吧!”
“午饭还是……”
“木兔!”
我们的对话被白福前辈唐突地打断。她之前一直沉默地落在我身后半步,此刻却突然加速赶到我身前,往木兔前辈的胸膛上拍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声音却很响亮,像是某种警示。
“怎么啦?”木兔前辈如受惊的猫头鹰那样缩起脖子。白福前辈不答话,回头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我不由一愣。
路灯的光芒映亮他们的发丝与脸庞,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插进这奇怪的氛围里,白福前辈却很快转回去,背对我。她扬起的发尾轻轻扫在我手背上,如同几百只蚂蚁爬过。
我缩回手,她的声音随即从发丝间飘出来,落进夜色里,“木兔,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木兔前辈的笑容逐渐收敛。他将十指插进发间胡乱挠着脑袋,有些心虚地微微噘起嘴。
“没有忘记。”他小声嘀咕,“我只是一时得意忘形。”
“是吗?”白福前辈表示怀疑。她踮起脚戳了戳木兔前辈的额头,罕见严厉地叮嘱:“我知道你记性很差,但是唯独这件事,绝对不可以忘记,明白吗?”
“知道。”木兔前辈在她的目光里沉默下来。他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又迅速移开,我左右打量他们俩,小心翼翼地询问:“怎么了?”
“没怎么!”
“没事!”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回答。
太过一致的应对反而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息。我没有错过木兔前辈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慌和白福前辈一瞬间的僵硬,他们的神态与肢体动作都给予了我同样的答复——不便透露。
我读懂了秘密的潜台词,于是移开目光,识趣地不再过问。
3
我们的旅行定在三月末的一个周末。目的地是一座位于东京和大阪之间的小县城,从两头坐新干线都能直达,耗时大约一个多小时。
小县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风景普通,既不是旅游手册上大肆宣传的名胜景点,也没什么刺激的娱乐设施。选择来这里旅游,一方面因为假期短,不想在路途上耗费过多时间,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我对木兔前辈当前状态的考量——游玩消耗精力,而他刚刚结束一个赛季的比赛,更需要放松和休养。
我的车次较晚,抵达民宿时木兔前辈已经到了,行李放在脚边,正背对着我和房东婆婆热烈攀谈,手上还抱了只毛茸茸的秋田犬。我只背了一个旅行双肩包,没有行李箱拖行的声音,走近他们时脚步也轻,木兔前辈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没等我开口就回头热情地打招呼:“赤苇,你终于来啦!”
“木兔前辈,婆婆。”我向他们点头致意。狗从木兔前辈怀里挣扎着跳下来,绕到我脚边转着圈仔细嗅闻。房东婆婆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方才露出惊喜又难以置信的微笑,也迎上来,握住我的手。
“京治来啦,长大了呢,我都快认不得了,你奶奶还好吗?”
“婆婆好。”我弯下腰,任由她苍老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她手上的气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浅淡的木棉花香。“奶奶很好,在伯伯家住着。”我回答。
“那就好。”婆婆脸上的笑容更大,手掌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高度,“好多年没回来了吧,上一次看到你,你才到我肩膀呢,转眼就长这么高啦。”她拉住我往屋里走,“还是二楼的房间,已经打扫好了,快上去歇歇吧。”
“谢谢您。”我跟在她身后进门,环视一周,屋内的装修布局十年如一日,与儿时并无差别。
童年记忆在顷刻间复苏,我熟门熟路地往楼上走,木兔前辈咚咚咚地追上来,充满活力的声音混着木质楼梯“嘎吱嘎吱”的叫唤:“赤苇,婆婆说这里是你奶奶的老家诶!”
“轻一点,木兔前辈。”老旧楼梯的哀鸣令人心惊肉跳,我忍不住出言提醒。木兔前辈立刻“哦”了一声,随即听话地踮起足尖,蹑手蹑脚地跟在我身后,动作夸张又僵硬,像个业务不熟练的小偷。
“这里是我奶奶的故乡。我小时候每年放假都会回来玩,但小学四年级以后,奶奶生了场重病,伯伯把她接到东京照顾,这间屋子就空下来,后来被卖给了奶奶小时候的玩伴,也就是房东婆婆。”我向他解释,同时拉开二楼房间的门,流通的空气化作风,掀起窗帘的一角,阳光透过间隙投进来,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和古旧的木质桌台。
一室春光。我拉开窗帘,放下背包,背对着木兔前辈收拾行李,感到些许忐忑。这样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虽然存储着我的回忆,但对其他人来说却显得平平无奇,我出于不可道明的私心邀请木兔前辈来到自己的童年里,却不知道这样平凡单调的地方是否会令他感到无趣。
“我听婆婆说了。”木兔前辈挤到我身边,将下巴架在我肩上,湿热的呼吸全扑在我耳根。
“我好喜欢这里啊。”他说,“空气很好,婆婆也很好,还有小狗。”
“那就好。”我暗自松口气,别扭地掸了掸手臂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借机与他的脑袋拉开距离。木兔前辈不会撒谎,他的坦诚令我安心,但过于亲密的举动也同时让我困扰,虽然早就明白他的认知里大约并不存在社交距离这个概念,我却始终免不了因他的靠近和拥抱而心猿意马,简直像个傻瓜一样。
可惜罪魁祸首本人毫无自觉。木兔前辈发表完感想后便转向一边,打开自己的背包,开始一件件往外掏行李。他的东西收拾得乱七八糟,背包侧边挂着装排球的网兜,包内的衣物没有叠整齐,睡衣干脆团成个皱巴巴的球。
我替他将衣服挂起来,木兔前辈的睡衣依然是高中合宿时穿的那套,膝盖上的破洞已经扩大到拳头大小,我不爱多管闲事,却也忍不住提醒:“木兔前辈,你的睡衣是不是该换一套了?”
“诶——不要啦。”木兔前辈反应很大地搂住他的旧睡衣,像抱着无价之宝,“还可以穿啊,穿起来也很舒服,而且我这个人其实很恋旧的啦!”
“是吗。”我不置可否,从壁橱里抱出棉被和床单,想了想还是建议道,“房东婆婆有台缝纫机,或许可以请她帮忙修补一下。”
“真的吗?!”木兔前辈抱着睡衣弹起来。
“小心!”我的提醒迟到一步。这间房什么都好,就是天花板太低,以木兔前辈的身高和弹跳力,动作幅度稍大就容易撞到脑袋。
“好痛。”他哀叫一声,两腿摊开坐在榻榻米上,龇牙咧嘴地揉脑袋。我屈膝顶了顶他的小腿,趁机提要求,催他赶快铺床,他却双手抱头,假装听不见,把棉被随手团作一堆,然后从榻榻米的这头滚到那头,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金太郎!”他如此称呼婆婆养的那只秋田犬。狗在楼下的院子里兴奋地叫唤,哈拉哈拉的喘气声在二楼也听得清楚。
“它在催我和它一起出去玩。”木兔前辈充当了狗语翻译。我自然明白这是他为了逃避铺床而胡扯的瞎话,干脆拒绝道:“先铺床。”
“等要睡觉的时候再铺嘛。”
“不行。”
他扁起嘴,脸颊鼓成包子的形状,我不惯他的小脾气,捏住棉被的两角,高举双臂,将棉被用力一抖,扬起的风激起浮尘,木兔前辈面对我张大嘴巴,甩甩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金太郎都等急啦……”他吸着鼻子嘟囔,但还是安分下来,乖乖配合我的动作将铺盖扯平,又推着自己的被褥往我这边挤。
两床被褥间的空隙完全消失。我说:“榻榻米够大,木兔前辈,你过去一点。”
他背起耳朵,又开始装听不见,身体歪向我这边,将暖烘烘的脑袋和手臂靠到我身上。
热度与呼吸在空气中扩散,浓稠到令我缺氧。心跳失控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不知该如何推开他,于是节节败退,整个人像中了僵直魔法,变作壁橱上的一张贴画。
狗在楼底下叫唤,我找借口逃离他的温度,说,金太郎叫你了。木兔前辈终于动了动,咕哝一声爬起来穿鞋,还带上了排球。他问我:“要一起去遛狗吗?”
我摇摇头,说要留下来帮婆婆准备晚餐。他动动嘴巴,没表示异议,径自下楼。我趴在窗台向下看,他到了院子里,和金太郎友好地搂抱在一处,一人一狗蹦蹦跳跳,活力十足。
“别走太远。”我说,担心他不认识路。他朝我点点头,嘴巴开合,轻声说了句什么,声音裹在风里,模模糊糊只听见几个断续的音节:“我们……狗。”
“什么?”我探出半身想听得更清楚,但他不再重复,牵着狗跑远了,穿着红色运动装的背影在夕阳里好像团跳跃的火。
当天晚上,婆婆将木兔前辈的睡衣补好并送了上来。她用和睡衣颜色相近的布料打补丁,为了掩盖缝补的痕迹,还贴心地在补丁边缘绣了一只歪脑袋的猫头鹰。
木兔前辈对焕然一新的旧睡衣颇为满意,洗完澡就换上,不仅得意洋洋地向我展示了一圈,还要打电话给他的家人炫耀。伯母接听时大约在街上,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风声夹着汽车的鸣笛声,呜呜作响,她扯着嗓门喊:“什么?你老婆给你补的?”
木兔前辈用更大的音量喊回去:“不是老婆!”他没拿电话的那只手在半空比比划划,“是老婆婆,一个人很好的老婆婆!”
“嘁!”伯母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在室内响起,我与木兔前辈面面相觑。他看起来对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并未表现出我预想中的失落,反而显得若有所思。
“赤苇,你会补衣服吗?”他忽然问我。
“不会。”我摇头,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他这回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垂下头摸着下巴思索,眉头紧皱。我犹豫是否该打探木兔前辈脑内冒出的难题,他却先一步结束了剧烈的思想斗争,说:“我现在就去找婆婆拜师!”
“什么?”我不明所以。他没给我继续发问的机会,蹦起来打算往楼下跑,结果动作幅度过大,脑袋又撞上了天花板。
这回撞得有些狠,响声连院里的金太郎都听见,引得它狂吠不止。
“怎么啦?”婆婆在楼下问。
“撞到头了。”我回答,一把按住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的木兔前辈,捧住他的脑袋。
“怎么样?”
“不太好。”他眼泪汪汪,撅着屁股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将脑袋放到我大腿上。
“好痛,赤苇,我会不会变成傻子?”
已经够傻了。我在心里叹气,拨开他散乱的额发仔细检查,没有破皮,只是有些泛红,但保险起见还是冰敷一下比较好。
“不要乱动,我下楼拿毛巾和冰袋,很快回来。”我叮嘱他。
“好。”木兔前辈蔫蔫地点头,整个人在榻榻米上趴成一滩,像只软绵绵的海星。
婆婆家里没有冰袋,我不得不跑到最近的小卖部里购买,一来二去耽搁了些时候,等回房时就听见卧室里传来拍打排球的声音。想来也知道,以木兔前辈的习性,除睡觉以外,他根本不可能在原地安静地待超过十分钟。
我打开门,房间里的电视开着,木兔前辈换成盘腿坐的姿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中的排球。我朝他招招手,他顺从地挪过来,枕着我的大腿躺下,手里还抱着排球。
我用毛巾裹着冰袋,冰敷他撞红的部位,小声问他会不会头晕。他摇摇头,视线短暂地停留在我的脸上,然后移回荧幕。
木兔前辈一反常态的安静令我担心,我生怕他会撞出脑震荡来,但顺着视线看去,却发现他只是将心神集中在了排球比赛的重播上——MSBY对战EJP,比赛时间就在上一个周五。
沉默于是变得有迹可循。
关于木兔前辈的一切,我不敢说了如指掌,但至少比大多数人都摸得清。高中时出于探究和一丝恶趣味而记录的《木兔前辈弱点大全》虽然已随着主人公的毕业而休刊,但我依然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与状态,除却学业和训练最忙碌的那半年外,我没有错过木兔前辈任何一场比赛的直播或资讯——这像是他用短短两年就写进我基因中的本能,好似向日葵始终追着太阳的方向而转动那样。
因此我明白一切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绪,他给我发的每一封短信,打的每一通电话,他闭口不谈的比赛安排,他夹在傻笑里的每一个沉默的瞬间。我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大大小小的烦恼——水煮西兰花不好吃,新必杀技练不好,状态不稳定总被教练训斥……他不知何时学会了报喜不报忧,所以我也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他正经历着蜕变的苦痛,带上鸭舌帽与口罩,披着伪装坐进他的比赛现场。
这场比赛BJ打得很艰难,虽然最终险胜,但得分中属于木兔前辈的那一份却少得可怜。他当天状态不佳,工作日上午观众稀少,他的行动又屡遭针对——球路被限制,扣球被拦下,掌声还稀稀拉拉。上帝像在故意与他作对,偏偏在他的瓶颈期里为他凑足了所有引发焦躁的因素。
但不会再有人包容他。职业赛场不容有失,强者如林的队伍里他不再是唯一的王牌。第一局比赛结束后,木兔前辈被换下了场,我坐在后排观众席中,从压低的帽沿下看见他绷直的脊背和攥紧的拳头,猜想他那一刻的表情大约和当年春高失利时同样不甘。或许现在也是一样。
电视荧幕上画面闪动,解说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巴恩斯背身扣球,拿下漂亮的一分!老将出马果然不同,经验与技术都更胜年轻球员一筹!”
我感到不忍与愤怒,同时感觉到木兔前辈枕在我大腿上的那半边脸颊的肌肉正绷得很紧。我将他额头上融化的冰袋拿下来,冷气凝结成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从额头滑到眼角再到太阳穴,最后没入鬓角,看上去像他流下的眼泪。但木兔前辈绝不会因为失败和困难而落泪,所以我默默用指腹将水迹拭去,然后对他说:“木兔前辈,我带你去个地方。”
由于木兔前辈坚持要将比赛看完,因此我们出门时,钟表已走过了十点半。小地方的夜晚很冷清,街道上已没了行人,路旁的商店也早就关了门,只留卷帘门前一盏昏黄的灯照亮整个长夜。
县城依山而建,坐落在山脚下。我带木兔前辈从奶奶老家的后门往上走,穿过幽长的小路,爬到半山腰,那里视野开阔,能看见整个县城的灯火,往上走一些,还有一片广袤的草地,躺下来,头顶就是温柔旷远的星空。
东京和大阪都看不见这样的星空,楼宇太高,霓虹太闪,人潮车流川行不息,汇成地面上的人造银河,远胜过天际的光亮。
我小时候回奶奶家时,常偷偷跑来这里,白天看书,夜晚看星星。我经常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醒来时奶奶已悄悄躺在身侧,我身上还盖着她的外套。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叫醒我,她笑了笑,说因为仰望星空和被草地拥抱都是快乐而宁静的事,不应该被打扰。
我惊讶于自己的记性,近十年的岁月并未将童年回忆磨洗得苍白模糊,当我再次置身于曾经的场景中时,过往的气味和画面依然鲜活得像簇新的油画。
风把春的呼吸送到耳畔和鼻端,我闻到复杂而清新的气味,野草、树叶、泥土、薄荷味沐浴露、还有淡淡的撒隆巴斯止痛喷雾的味道,它从木兔前辈带来的排球的表面上散发出来,与其他气味缠绕在一起。
于是记忆开始交融,童年和现在,它们从大脑的不同存储区域中逃逸,然后相会。我忽然意识到邀请木兔前辈进入童年的秘密基地或许并不是一项明智的选择,这意味着未来我每一次看星星时都将想起他,就像我会想起奶奶一样。
木兔前辈仰面躺在我的左手边,他双臂伸直,对着天空平稳地抛接排球,球落在他掌心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我在这声音里渐渐平静下来,偏头看他的侧脸,他的五官隐没在深蓝色的夜里,眉骨和鼻梁的轮廓像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山脉凹陷处是他的眼窝,里面含着一泓金色的泉水。
那泉水现在泛着愉悦的水波。星空、晚风、晴朗的春天,都这一切都让人心境平和。我不擅长安慰,任何安慰的话语对木兔前辈而言也都显得苍白而轻率,所以我带他来这里,期待自然的抚慰能够给他快乐,就像我曾经无数次从野草的轻抚里感受到的那样。
效果比我预想的更好。木兔前辈罕见保持着沉默,但那并非心情不佳的信号。他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排球,接住,又向上抛起,中途他施力的方向产生了微妙的偏移,球不再直上直下,而是沿着抛物线的轨迹,从我的正上方坠落。我抬手接住,又抛还给他,两个人重复着机械的传球运动,却饶有兴味。
“有时候。”他忽然开口,双臂顺着排球下坠的力量收回,把球搂在胸口。我的视线从排球上挪开,与他的视线在夜色里对撞。
“很偶尔的时候,”木兔前辈说,“训练累到不行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练了几百遍的必杀技终于成功一次的时候,牵着小狗在路边散步的时候,还有现在,和赤苇一起看星星的时候。”他侧身面向我,神态显得坦然而无畏,像个赤诚的孩童,“我都会想,如果时间能在这里停下来就好了。”
我略感诧异,不由微微瞪大眼睛。这不像是木兔前辈会说的话,他向来只注视前方,不驻足,不回头,我习惯于追逐他的背影,从不知道他也有想要停留的瞬间。
他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于是噘起嘴唇,不满意地向我抱怨:“赤苇,你那是什么眼神啦?我又不是超人,不快乐的时候很多,所以会忍不住想让快乐的时刻延长嘛!”
“而且我只是想想,实际上我没有逃避!”他严肃地向我强调,“我正在努力变得普通!”
“呃,普通?”我更加意外。木兔前辈在排球上的才华无论如何都与普通二字沾不上边,哪怕他正处在瓶颈期,也展现出了比一年前更高超的球技。
我脑袋短路,一时间无法理解他这话的含义。
他向我解释:“天才的反义词,是‘普通’对吧。”
“可以这么说。”
“那就对了呀!”木兔前辈撑起脑袋看着我,“赤苇你不是对我说过,天才的弱点比普通人更多吗?”
“严格意义上,这句话是罗曼罗兰说的,并不是我。”我纠正道。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啦!”他撇撇嘴,提高了音量,“反正,你当时说这句话很适合我,对吧?”
“对的。”我渐渐回过味来,木兔前辈的下一句话紧跟着证实了我的猜测。
“既然天才有很多弱点,那么,和天才相反的普通人就没有弱点了,所以我现在要当普通的王牌!”他拍着胸脯宣布。
果然是木兔前辈的逻辑,出人意料也漏洞百出,却符合他一贯简单直白的作风。
我哭笑不得,但并不打算反驳,于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加油,木兔前辈的话,一定可以。”
可他并不满足于我语调平板的鼓励,蜷起四肢,嘟嘟囔囔地背过身去,留给我故作消沉的背影和含糊不清的埋怨,“赤苇好冷淡……”
我太熟悉木兔前辈这样的姿态,过往他拐弯抹角地讨要我的夸奖时,也是这样做戏。可惜他的演技拙劣,每一次都被我看穿,有时我会满足他的心愿,说几句好话哄他,有时却不愿意惯着他的小孩脾气,便装聋作哑。
他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于是循着毕业当晚的记忆追根溯源,记仇地自言自语,故意说给我听,“我知道啦,我最近表现不好,所以赤苇不相信我会变成普通王牌,你只相信那个什么准则……”
“排球社唯一生存准则,绝对不要相信木兔光太郎。”我接上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木兔前辈倏然回头,圆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委屈,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不留情面。
“我有那么——”
“其实这条准则还有后半句。”我赶在他消沉前迅速打断他的控诉。木兔前辈面露疑色,却仍不自觉地支棱起耳朵。
后半句话有些肉麻,其实我不愿意当面讲。但木兔前辈迷茫的瓶颈期需要底气,漫长的职业生涯需要铠甲,他看着麻烦实则好哄,有时只需短短几句话就能振奋心神,重返巅峰。
所以我忍住捂脸的欲望,告诉他:“后半句是,永远相信木兔光太郎。”
他当然会得意忘形。
短暂的沉默后,我不得不花费十分钟应付木兔前辈的十万个为什么,阻止他像兴奋过度的大型犬一样四处跑圈的行为,最后还要背上他给我扣上的莫须有的罪名,只因我将木叶前辈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了一遍——一旦被木兔知道,他的尾巴肯定会翘到天上去。
木兔前辈于是以我隐瞒前辈作为借口,要求我陪他一起看流星。这大概是他傍晚遛狗时听到的消息,说是凌晨三点时,西北方向的天空可以看到流星雨。我对消息的可靠性存疑,却架不住他半撒娇半任性的耍赖方式,最终决定陪他放纵一回。
夜晚的山上很冷,我们计划先回房里取厚外套和毛毯。下午铺好的被褥意外没了用武之地,木兔前辈趾高气扬,抓住机会教育我:“你看,赤苇,你当时就应该听我的话,等睡觉前再铺床。”
“木兔前辈,你再啰嗦我就不陪你去了。”我面无表情地反击。他做了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耸耸肩不再言语,脸上却还笑眯眯的,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婆婆和金太郎早已熟睡。我们轻手轻脚地取完东西又回到山上。木兔前辈一路上都性质高昂地冲在前方,主动铺开防水垫和野餐布,又抖开毛毯,积极性不知比下午铺床时高出多少倍。
我由着他忙活,兀自在野餐布上躺下,厚重的毛毯裹住我,织物间散发出久置阁楼的陈腐的气味,让我不禁想打喷嚏。木兔前辈一面抱怨着我不等他,一面毛毛躁躁地钻进来,挪动到我身边。我闻到他皮肤和汗液的味道,带着活动过后喷薄而出的荷尔蒙与热气,在防蛀剂的味道里注入阳光的气息。
他贴在我耳边小声地傻笑,说:“赤苇,我今天好高兴。”
我回答他:“我也很高兴。”
木兔前辈故意找我茬,说:“哦?是吗?可是你的表情好冷淡。”
他于是唐突地伸手来戳我的脸颊,指尖陷进肌肤的触感让我们俩都愣住。我率先躲开他的触碰,背身将脸缩进毛毯里,感到浑身燥热且僵硬得可怕。
“我想试试能不能戳一个酒窝。”木兔前辈低声解释自己的心血来潮。我早已习惯他没逻辑的举动,所以很快又放松下来,但并不打算再回头面对他。他在我身后窸窸窣窣地蠕动了一会儿,终于安分下来。
远方响起若有若无的犬吠,随后被风声卷走。万籁俱寂里,我们都逐渐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久。凌晨两点五十分,手机闹钟准时将我震醒。我推了推木兔前辈,提议看流星的人依然睡得人事不知,口水把垫在脑袋下的防风外套沾湿了一小块。
我报复性地用力戳他脸颊上那块软肉,他打了个激灵,终于迷迷糊糊地撑开眼皮,坐起来抹了抹嘴角。我适时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马上三点了。”我说,翻出指南针确定西北方向。木兔前辈“哦”了一声,又倒回去,过了三十秒后才弹起来,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流星!”他终于清醒了,爬起来振臂高呼。我把他摁回去,提醒他把外套穿上。
“知道啦,不可以小看一月,也不可以小看三月。”木兔前辈嘴里念念有词地披上衣服,晃着脑袋四处乱看。
“流星雨呢?”他急不可耐。
“还没看到。”我回答,顺势询问,“木兔前辈,是谁告诉你这时候有流星雨?”
“傍晚遛狗时遇到的老伯。”木兔前辈神情坦荡。我于是不动声色地叹气,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又等了半个小时,满天繁星里,我们依然连流星的尾巴也没看见。木兔前辈最开始还草木皆兵,一会儿指着那颗星星说好像在动,一会儿又说另一颗在转。我告诉他那些都是错觉,流星划落的速度一般很快,可谓转瞬即逝,他于是大惊失色,不安地向我求证:“老伯是不是骗了我?”
应当不至于是欺骗,没人会闲着无聊用这种事骗一个陌生人,哪怕木兔前辈有时看起来确实不太精明。
或许老伯也是道听途说,或许只是时间还没到,或许是我们看错了方向……我困得发昏,完全没意识到其实可以借机说服木兔前辈回房休息,反而满心满眼都在为这场大概率不会出现的流星雨找借口,想着别让他太失望。
但所有的设想都不成立,这世上或许真有神明。就在木兔前辈躁动不安的五分钟后,天际出现了第一颗流星,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拖着绮丽的光尾飞行,穿过或大或小的行星,很快消失在山峦的轮廓线上,短暂又绚烂。
木兔前辈拉住我的手腕不断摇晃,声音激动得变了调:“赤苇,这回没认错吧?是流星!”
“对,是流星。”我随着他的拉扯而晃动身体,竟也感到浑身战栗的开心。木兔前辈的快乐有传染的本领,它像倾泻在水面上的大雨,将我波澜不惊的情绪砸出无数涟漪。
匆忙的惊喜间,木兔前辈仍不忘许愿。他双手合十,做足架势,捅一捅尚在发呆的我提醒:“赤苇,赶快许愿!听说向流星许愿很灵。”
“是吗。”我不置可否,心里并不相信这样的说法,但还是有样学样,合起两掌,闭上眼睛。
该许什么愿望,心里其实没有答案。我所求不多,升学也顺利,太贪心反而会落得失望,思来想去,那么还是替木兔前辈祈祷,希望他一切顺利。
而木兔前辈站在我身侧,罕见地安静。他许愿有一套和别人不同的观念,认为愿望不大声说出来,就不会被神明听见,因此每次新年祭拜时,他都是神社里最聒噪的存在。
我从他此刻的安静里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谨慎地打探:“木兔前辈许了什么愿望?”
他睁开眼睛望着我,抿起嘴,表情变得紧张。我陷在他局促到浓稠的视线里,因此明白这又是一个不能和我分享的秘密,却不愿像上次那样识趣地转开。
“赤苇呢?你许了什么愿望?”他以反问拒绝正面回答。
我不想告诉他我的愿望与他有关,也不想说假话,所以我也抿紧嘴唇,不回答。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无声的角斗里,我们谁也不肯屈服。最后木兔前辈拙劣地转移了话题,为我们找了个台阶下。
他说:“我想打赤苇的托球。”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回到了东京。
因为木兔前辈说新赛季开始前,无论如何都想再和大家打一次排球,所以和其他前辈们约好今天返校后,我们并不打算回家安置行李,下了新干线就直奔学校。
枭谷仍在放春假,空荡的校园里只有体育馆还热闹,隔着十几米就能听见球鞋摩擦木质地面发出的吱吱声和排球击地的砰砰声。
我们把背包放在部活室门口,慢跑两圈舒展身体后才走进体育馆。木叶前辈和小见前辈已经提前到场,他们身着枭谷的队服,黑金边纹的运动衫在一众藏蓝色T恤中显得格外醒目。
铁门滑动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视线如探照灯般扫过来,汇聚在我与木兔前辈身上。人群一拥而上,小见前辈与木叶前辈冲在最前面,一左一右地搂住我们的肩膀。
“哟,你们俩,旅行开心吗?去了哪里?好玩吗?”
“啊,木兔你这家伙,肱二头肌又变大了,到底怎么练的啊?快传授我一些秘诀!”
“祝贺赤苇考上东大!开学了吗?学校里漂亮女生多吗?”
问题如洪水开闸,我淹没在他们汹涌的热情里,吃力地招架:“谢谢前辈们关心,旅行很开心,去了我奶奶的老家,那里的星空比较漂亮,目前还没开学……”
“赤苇,木兔!”场地的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女声。我中断回答,与木兔前辈循声望去,看见白福前辈和雀田前辈在向我们招手。她们都穿着高中的训练服,换了发型,低调地混在女经理小团体中,因此我第一眼没能认出来。
“木兔,过来!”雀田前辈喊。她像招呼小狗一样勾了勾手指,神情微妙地挤挤眼,木兔前辈立刻会意,丢下我快速蹦过去。我没收到邀请,于是定在原地,后辈们聚上来,他们七嘴八舌的招呼和疑问重新将我包围。
我还是不擅长成为热闹的中心,但自小养成的礼貌习惯不允许我敷衍作答,所以我挨个回答他们的问题,分出有限的心神关注木兔前辈。他背对着我与学姐们交谈,画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我却感到莫名不安,心跳加快。
场馆内很吵闹,我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能隔着人群缝隙看见白福前辈的侧脸,她说话很慢,咬字清晰,我因此看清了她的口型,确认他们的对话中不止一次提到了我的名字。
好奇与烦躁一同涌上来,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测他们在谈论我什么,也许只是询问旅行的见闻,也许只是打听我的近况,好友聊天时总会用共同朋友当话题,这本是寻常的事情,我却偏偏敏感地觉得异样。
周遭的人声逐渐从耳边淡去。不知他们谈论到了什么,木兔前辈突兀地喊了一句“要送就送全部!”
他的声音其实并不算大,未能引起除我以外的任何人的注意,但他还是马上捂住嘴巴,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打量。我故意看向他,视线一对上,他就立刻惊慌地错开脸,边警惕地瞥我,边拉着学姐们移动到更远的地方。
曾经压制住的掌控欲于是再次冒头,提醒我木兔前辈并不是什么事都愿意和我分享。我在这不甘的情绪中认清了自己的贪心,我感到羞愧,于是收回了目光。
六对六的练习赛在猿杙前辈姗姗来迟后终于开场。
我们队伍的阵容和当年完全一致,唯一的变化就是大家都不再是高中生——六个成年人,其中还有一名职业球员,这样的配置无论怎么看,都充满了欺压高中生的嫌疑。
低年级生们大约也这么想,他们与我们隔网相对,用愁苦的表情无声抱怨着分配的不公。
木叶前辈干脆厚脸皮地宣布,说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让学弟们见识一下前辈们的默契。
他活动肩关节,朝我和木兔前辈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心领神会,无需任何犹豫地传出第一个球。
球面与十指碰撞的触感熟悉又陌生,木兔前辈从我的斜后方助跑起跳,背肌收紧,身体向后绷成弓形,再猛地将手臂弹射出去,我的发梢被他带动的气流扰动,时空感亦在排球轰然落地的瞬间变得颠倒错乱。他一成不变的口头禅与眼前晃动的枭谷队服都具有迷惑心神的功效,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毕业和分离从未发生在我们身上。
但事实终究不会被改变。不论错觉如何叫嚣,我们和木兔前辈都确实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第七局比赛结束时,所有人都展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疲态,我撑着膝盖,用毅力勉强支持住身体,才没让自己像其他人一样东倒西歪地瘫成一片。
木兔前辈自然是全场最神采奕奕的那个。他早已习惯了高强度训练,仰头灌完大半瓶水,便姿态轻松地走过来帮我拉伸肌肉。我配合他的动作分开双腿坐在地上,两臂往前伸,他按住我的肩膀,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将我的上半身缓慢压向地面。
“打得好爽!”他在我身后语调轻快地感叹,“赤苇的托球果然最棒了!”
和初入部时一样的夸奖,我面朝下伏在地上,却体会不到当时的高兴。春高结束到现在,我有两个多月没有练球,球感下滑明显,连自己都感觉得出来。下午的传球尚且达不到过去的水准,当然更比不上职业球员的水平,木兔前辈搭档过BJ的二传手,我不明白自己的托球在如今的他眼里究竟有何值得嘉奖。
沉默持续的时间太长,木兔前辈明显不安起来。他在我身边踌躇片刻,最终绕到我面前蹲下,将脑袋歪到地上打量着我的表情,谨慎询问:“赤苇,你为什么不高兴?”
汗水从发间滴落,在两臂间绽开一朵小小的水花。我垂头盯着那抹水迹,辩解道:“没有不高兴。”然后捋一把汗湿的头发,坐起来,挺直腰背。木兔前辈的脑袋跟随我的动作回归到正常的位置,他的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你说谎。
我在他不信任的逼视中抿紧嘴唇,想了想还是改口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木兔前辈的谨慎变成好奇。他盘腿坐下,和我相对而坐,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我心知逃不脱,于是逼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疲惫中的大脑不算清醒,我字斟句酌,酝酿良久才犹豫着开口:“木兔前辈进入职业赛场以后,身边都是很优秀的选手。我只是普通的业余爱好者,水平自然不如……”
木兔前辈的眉毛挤到一起。
“什么啊!赤苇就是在为这种事情烦恼吗?”他只听一半就打断了我的话,语气夸张得好似我的疑问在他眼里不过是道最浅显易懂的数学题。
我同样皱起眉头,感到微妙的被冒犯的不悦。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还想和你一起打排球吧!”木兔前辈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他很快恢复了笑脸,眼神与笑容都全然坦荡。
“道理很简单。”他说,“就好像高级餐厅的厨师做饭很厉害,但还是会觉得自己老妈做的饭最好吃一样啊!”
奇妙的比喻和逻辑。我像被雷劈中,又一次哑口无言。
木兔前辈继续道:“职业选手是很厉害啦,但赤苇考上东大,小见和木叶他们从事其他职业一样很厉害啊!虽然很想和大家一直打排球,但我不会要求你们和我一样啦——”他拖长尾音,同时伸直胳膊,身体前倾,给了我一个一触即分的拥抱,“偶尔一起这样打一次球就足够开心了!”
傍晚时分,我们结束比赛,一同走出校门。
落日悬在城市的天际,鳞片云从它四周向外铺展,一直延续到我们正上方的天空,然后突兀地断开。夕阳的余晖从云层断缺处滚落,将世界和我们都泼洒成金红色。
猿杙前辈推着自行车和我们并排走,问:“木兔,你今晚就要回大阪?”
“对的。”木兔前辈点点头,扯开塑料包装,把冒着白汽的冰棍塞进嘴里。
“几点走?”鹫尾前辈问。
“唔唔唔嗯!”木兔前辈发出一连串怪声,他的嘴唇又被冰棍黏住了,说不出完整的语句。我叹口气,只好替他回答:“今晚六点半的新干线。”
“啊?这么早……”小见前辈面露遗憾,“难得聚的这么齐,还想大家一起吃顿烤肉呢。”
“不然改签吧,晚一点回去也没关系吧。”猿杙前辈提议道。
“唔行唔行!”木兔前辈连连摆手,艰难地蠕动嘴唇解释,“唔答应锅队藏,早点灰去开会,唔四言鹅有信的男仍!”
“哦,言而有信的男人……”木叶前辈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
“刚刚小见提到烤肉我就想起来了。”他挑高眉毛,一边胳膊肘搭上木兔前辈的肩膀,用小混混勒索的语气提醒,“木兔,你还欠我一笔钱没还呢。”
“什么钱!”木兔前辈大惊失色。他终于把冰棍从嘴巴里拔出来了。
木叶前辈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说:“毕业聚会的烤肉钱,是我替你垫的。”
木兔前辈呆在原地。他显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反应了三秒后才逐渐回想起来,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停下。
“等等哦!”他说,把冰棍叼进嘴里,蹲下身放下背包,开始从包内一堆叠得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找钱包。
木叶前辈拦住他的动作,说:“别翻了,我又没让你现在还。”
“但我过两天肯定又忘记了。”木兔前辈抬起头。他在这点上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木叶前辈面露无奈。他沉默片刻,拍了下大腿,说:“干脆这样吧,以门票抵债!”
“什么门票?”木兔前辈目露疑惑。
“白痴,当然是你比赛的门票,要前排观众席上视角第二好的那个位置。”木叶前辈要求道。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停在我身上,视线里带上一丝促狭而暧昧的意味。我莫名其妙地与他对视,看到他对我挤了挤眼,然后转向木兔前辈。
“视角最佳的位置你就留给——”
“懂了。”木兔前辈立刻接道。他们俩之间互打哑谜的对话方式令我更加茫然。
我求助地看向周遭的前辈们,他们却集体转开头,有的看天,有的看地,有的四处张望,全都默契地不和我对视。我越看这副场景越觉得眼熟,思索片刻后才想起,每年我生日前,他们都是以同样的装傻形式向我隐瞒惊喜。
同一种套路使用了多次,实在算不上高明。我心中了然,猜想所谓的惊喜一定就是木兔前辈的观赛邀请,又隐隐觉得缺了一环,像是终于从一团乱麻中摸到起始的线头,但寻路而去,却发现线的端点依然隐没在一团迷雾当中。
木兔前辈蹲在地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得傻气四溢,光线将他的双颊映得喷红,如两枚成熟的苹果。我看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放弃思考,把一切交给明天和木兔前辈,反正他从来都不会令我失望。
夕阳下沉,光线和色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木兔前辈吃掉最后一口冰棍,背起背包,将木签远距离投射进路边的垃圾桶。
他冲我们摆摆手,说:“我先走啦!”
木叶前辈故意激他,说:“你走吧,我们去吃烤肉了,拜拜!”
木兔前辈果然中计。他吹胡子瞪眼,开玩笑的恼怒只浮于搞怪的表情,很快又褪成微笑。他竖起一根手指直指天空,落日就悬停在他指尖上方,如一颗闪闪发亮的排球。
他大声宣布:“等我成为一指王牌的那一天就请你们来看比赛——”
其他前辈们一齐喊回去:“知道了,王牌!你要赶不上车啦!”
木兔前辈于是匆忙收手。他像我结束考试那天的傍晚一样,边回头挥手,边往地铁站奔跑。我和其他前辈们也一起向他挥手告别,落日的光辉在他脚下,把漆黑的柏油路映得五彩斑斓的闪亮。
我们以和他相同的步调,踏上同一条道路,往他相反的方向走。光线从我们的背后投射而来,将我们的影子拉伸成长手长脚的奇怪形状。我第一次不再注视木兔前辈离开的背影,而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他会成为首屈一指的王牌,我会升入大学,读自己理想的专业,其他前辈们也同样找到了未来的目标。我们各朝一方前进,但都在全力奔赴向同一个明天。
4
春雷滚落,暴雨停歇,梧桐叶完全抽枝展叶的一个翠绿的春末,木兔前辈兑现了他的诺言。
他包揽了我们所有人的观赛门票。东京体育馆的前排观众席,我被前辈们包围着坐在视角最佳的座位上,不再乔装打扮,光明正大地注视他在橙色球场上熠熠发光的身影。
分别期间,木兔前辈一日不断地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他突破瓶颈、状态提升的现状我早已知晓,但心理预期却仍旧比不过现场万分之一的震撼。
他今天发挥得史无前例的好,四局比赛,木兔前辈拿下了超过三分之一的分数,我放眼望去,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无一不在为他喝彩。
而木叶前辈是人群中最夸张的那个。他同样兑现了自己拼命加油的诺言,举着偷偷带进场内的扩音喇叭面目狰狞,恨不得向四面八方炫耀:“看见没!这是我们枭谷的王牌!”
吼声震耳欲聋,我被迫捂住耳朵。他放大三倍的音量穿透人群,引来枭谷曾经的王牌的注意。
木兔前辈从队友的拥抱中抬头,视线跨越大半个球场与我们交汇。我惊讶于自己视力下降的双眼竟能将他身上的每个细节看得如此清晰,他的笑容、汗水,肌肤表面蒸腾的热气,以及刻意放慢的口型。我看到他在说“记得”,然后身旁的前辈们齐齐向他比出“OK”的手势。
期待与困惑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年年都有生日惊喜,第一年是大蛋糕,第二年是记录排球部日常的相册,第三年是前辈们寄来的亲笔信。但如今时间与生日对不上号,也不符合印象中任何一个纪念日的日期。在现场见证木兔前辈翱翔的姿态与我而言已是惊喜本身,除此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神神秘秘,精心谋划。
哨声吹响,比赛结束,BJ三比一战胜对手,拿下本赛季开局的胜利。人潮涌动,爆炸的欢呼声快要将天花板冲破。
我跟随人群起身鼓掌,木叶前辈和小见前辈却压过来,一左一右将我牢牢摁在座位上。白福前辈的手从我后方绕上来,在我眼前系上一条黑布带。我不知所措地在布带下眨眨眼,想问他们到底有什么安排,但没等开口,猿杙前辈的声音便先一步在我耳边响起,他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视觉被剥夺,时间流逝亦随之无限拉长。我被钉在座位上,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人群叽叽喳喳地从我身边流过,我感到无数仿有实质的视线扎在我身上,不用猜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古怪——坐姿僵硬,眼前还罩着黑布条,说不定会被人误以为是被绑架的人质。
所幸没有人真的上来询问,我坐立难安,暗自为避免了解释的尴尬而长舒一口气。
场馆内渐渐安静下来,空气变得凉爽而令人畅快。观众们散得差不多时,木叶前辈才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来,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磕磕绊绊地跟随着他的步伐。一步,两步……十四步,下台阶,十五步……二十九步,转弯……四十五步,然后停下。
木叶前辈从我身前退开,我感到自己站在一堵障碍物之前,于是伸手碰了碰,那障碍物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被我缓缓推开——是一扇门。
我停住手,站在门前不敢轻举妄动,心跳得极快,像要把胸膛冲破。我闻到撒隆巴斯喷雾的气味,于是知道木兔前辈就站在那扇门里等我。抽丝剥茧只差最后一步,只消踏进门内,摘下布条,我就能知道他隐藏的惊喜究竟为何物。
气氛与本能都在预示着不妙。我感到这扇门像道安全线,又像巢穴的边缘,而我是被蒙上眼的雏鹰,迈过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一只柔软的手在我背后轻轻推了推。我猛然一抖,回过魂,听见白福前辈以轻柔缓慢的声线低声安抚我。
“遵从本心。”她说。
然后门被带上。
我犹豫着向前几步,摘下眼前的布条。光线鲜活地扑进我的双眼,我逐渐看清周围的景象,很小的一间器材室,正对我的墙壁上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外是金色的黄昏,窗前是背着手立正站好的木兔前辈。
他面色通红,一双眼睛四处乱飞,躲躲闪闪地不肯落在我的脸上。
“赤苇,你看到我今天的比赛了吗?”他多此一举地询问。
“当,当然。”我不知怎么咬了舌头,开始结巴,“木兔前辈表现得,咳,首屈一指的棒。”
“是,是吗哈哈哈!”他露出害羞的笑,双手一直背在身后,又问,“那我今天是不是非常帅气?”
“咳,是的,非常帅气。”我回答。如果不是他的表现太不自然,我几乎要以为他把我骗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夸奖他。
木兔前辈的肩膀瞬间垮下去,他整个人像是长舒了一口气,又立刻紧绷起来。他终于从背后掏出了手,递给我一个巴掌大小的礼盒。
“送给你。”他说。
我接过来,打开,礼盒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纽扣,在夕阳的照耀里闪闪发亮。我抖着手捏起最上方的那一枚,大小、形状以及上面的划痕,都是我无比熟悉的模样,我曾无数次隐晦地注视它,也触摸过它,木兔前辈校服上的第二枚纽扣,我不可能认错它。
这是告白吗?我的脑袋完全懵了。
木兔前辈始终不敢看我,我掩藏在错愕下的惊喜因此并没有被他发现。他清了清嗓子,站在窗前,站在这间狭窄的器材室中央,声音却像是要昭告世界那般响亮。
“赤苇京治,我喜欢你。我有点迟钝,自己也不知道哪天就喜欢上了你,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快毕业了。我本来打算毕业那天向你告白,但是白福说绝对不可以在你高三时影响你,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所以决定等你毕业那天再告白。”
“但是!”他垂下脑袋,神情害臊,“我那段时间表现不好。木叶说,你看到我状态绝佳的样子会很开心,于是我又决定,要在自己最帅气的时候向你告白。”
“最近我的状态越来越好,于是我想,就是今天了,我会在今天的比赛获胜,然后向你告白。”他指着我手中的礼盒,指尖颤抖,“我把所有带纽扣的衣服的第二颗纽扣全都拆下来,装在这个盒子里送给你。”
“所以,赤苇。”木兔前辈深吸一口气,终于直视我的眼睛,目光忐忑又坚定。
“你会接受吗?”他最后问。
夕阳落下,圆而亮的一轮悬在他的身后。我看见他被余晖包裹在一圈金色的毛边里,柔和地发亮。
约定、许愿、惊喜,一切都串成线,将我导向这个意料外的结局,但仔细回想木兔前辈对待我的每个举动,一切又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的喜欢表现得太过坦然,而我胆小又害怕失望,于是固执地不肯往这个方向多想。
我迟钝地注意到他话中提及的人名,又想起其他前辈们心照不宣的反应,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慌张。
“木叶前辈,白福前辈,小见前辈……他们所有人,都知道?”
“当然。我从来没想瞒着他们啊。”木兔前辈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再次失语。
我想他是什么样的傻瓜,竟把同性恋这样的事情堂堂正正地摆到阳光下,哪怕是异性恋,告白前也应当有诸多顾忌,我们拥有这么多共同朋友,但木兔前辈却像丝毫没考虑过告白失败的尴尬,直截了当地把窗户纸捅破在所有人面前,让我无处可退。
我想,除非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认定我会答应他。我的暗恋有那样明显吗?
可木兔前辈的表情显然在说不。他等待了一会儿,又问了我一遍:“赤苇,你接受吗?”这回他的语气变得小心谨慎。
心底的声音在说好,我张张嘴,开口时却像被外星人操控,开始不停地往外泼冷水。我说:“同性恋要承受很多世俗偏见,而且我在东京,木兔前辈在大阪,我们可能因为异地分手,可能因为父母……”
“不会那样!”木兔前辈坚决打断了我的话,他言之凿凿,说:“不可能,只要你答应,我们就会在一起一辈子。”
“你怎么能确定?”我无法理解他毫无根据的信心,“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我当然确定。”木兔前辈不服气地大叫起来,声音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我小学时候就确定我会一直打排球,现在当然也确定我会喜欢你一辈子!我们会得到朋友和父母的祝福,会有自己的房子,会养一只金太郎那样的小狗,会一起活到一百三十岁……”
“总之,只要你答应。”他的音量下落,像标上了渐弱符号的钢琴曲,变得低沉柔和。
我被他描绘的蓝图攫取心神,脚下不受控地向他迈出一步。我于是看见他的眼睛,那里面满满当当填着我的身影。
木兔前辈第三遍问我:“赤苇,你接受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
现实绝非木兔前辈描绘的那般美好,但那又怎样?期待已久的糖果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无力抵抗诱惑,于是遵从本心,扑上去,被他温暖的怀抱接得稳稳当当。
我想,不管了,我最喜欢他。
END
谁舍得他
【及岩情人节24h/19:00】互相写信
及←岩前提,退役后内容捏造,有伤病描写
sólo dios sabe cuánto te quiero
01
退役仪式结束后,俱乐部发了封留任邀请到邮箱,措辞很客气,及川不得不也客气地婉拒。热闹酒会上队友开了两瓶香槟,不知在庆祝什么——庆祝他们终于摆脱这位可恶二传,或者替及川庆祝他过完二十岁生日后又近十年,终于姗姗来迟的喝个昏天黑地的权利。
更有甚者拉了礼炮,实在太隆重了,不知是何居心。彩色的长条纸虫在空中徐徐盘旋,迟迟不愿降落,空气中...
【及岩情人节24h/19:00】互相写信
及←岩前提,退役后内容捏造,有伤病描写
sólo dios sabe cuánto te quiero
01
退役仪式结束后,俱乐部发了封留任邀请到邮箱,措辞很客气,及川不得不也客气地婉拒。热闹酒会上队友开了两瓶香槟,不知在庆祝什么——庆祝他们终于摆脱这位可恶二传,或者替及川庆祝他过完二十岁生日后又近十年,终于姗姗来迟的喝个昏天黑地的权利。
更有甚者拉了礼炮,实在太隆重了,不知是何居心。彩色的长条纸虫在空中徐徐盘旋,迟迟不愿降落,空气中游荡一缕活泼的音乐。及川躲在角落用手机回邮件,手里提了一瓶酒:这种感觉很奇怪,拎着瓶伏特加和拎着瓶能量饮料的感觉天差地别,姿势却相似。仿佛他还站在某场比赛的场边,灯光刺眼,他身穿短裤短袖布料柔韧的队服,还没来得及踏出上场的那一步。
玻璃瓶冷漠刺骨,像块滑溜溜的冰,细长的颈口似乎很适合被倒提起来、对准喉咙吨吨灌进胃里去。他如此进行一个尝试,确实爽飞。酒肉穿肠,一腔热血上脑,双手捧起手机就写:敬爱的老板,不好意思,我回老家结婚去也。措辞恭谨得体,检查一遍没有语法错误,立即点击发送,然后潇洒地扬手,手机飞出十米开外。他如释重负地冲进欢呼中的人群。
第二天酒醒了,苦苦趴在地上找手机,有半小时刨地三尺才从沙发底下拨出来。只见屏幕从中间裂开一条大缝,一晚上被踩过不知几百脚,奇迹般居然还能开机,赶紧打开邮箱检查。原来发错了人——幸好发错了人,他喝花了眼什么也看不清,居然发给了置顶的星标联系人。五小时前岩泉回复了他,只说:“你要和谁结婚?”
退役发布会另择一吉日举行。反正外界捕风捉影,大多猜到这一消息,现场情况并没有预想中轰动。唯有听说及川不会留在俱乐部任职,也不打算进军影视综艺行业,似乎铁了心要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一阵时,互联网上才成片哀鸿遍野。
确实不舍得他,但也没到没有了他就不行的程度,因此一切事态都还可以控制。相熟的记者声带哽咽起身提问,由俱乐部派出的发言人官方作答。及川端坐在旁,靠着椅背,把手机安置在腿上,从桌子底下光明正大地开小差。屏幕角度太刁钻,不太看得清键盘,他眯起眼睛慢慢地打字:“去年就决定了。”
东京时间应是凌晨,岩泉没睡,或许也在看发布会直播,消息回得很快。“夏天?”
及川回他个“^ ^”的高深莫测的笑脸。话题被迅速揭过。他在镜头前略有架势地绷起脸,抬起眉毛,其实是为了鼓起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明天是工作日,怎么还没睡。不会是在嫉妒本人日后都不用上班嫉妒得睡不着吧。”
岩泉没再回他,可能是睡着了,隔日早晨醒来时估计也懒得再搭理他。他平时作息习惯极其良好,为了留足精力应付队里那群小年轻,生物钟准如磐石,也不知是怎么熬到的后半夜。
去年夏季联赛,俱乐部买了一位新二传,很标准的那种拉丁美洲人。年轻有为,踌躇满志,被安排给及川打替补也毫不介意。其他人无法从比赛中看出及川的模糊态度,只猜测教练组想用这方式减轻他肩上的负担。随后逐渐从替补变为轮换,从轮换到首发,新鲜血液很快适应了赛场的节奏,而及川则干脆有一段时间从镜头前完全消失了。
直到常规赛末尾他才重新出现,坐回首发位置,上场后依然是无懈可击的表现。戴着一黑一白两个护膝,发球得分,回首笑着向观众席挥手,笑意轻快。依然意气风发,连带与他相关的一切猜测都因此迎刃而解。
那段时间日本国内联赛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故,波及甚广,岩泉疲于应付各方审查,还得照顾前人留下的烂摊子。他师从空井,连着几届奥运都在国家队任职,与排协的联系千丝万缕,也由此在这风口浪尖上腹背受敌。即使如此还是从赛季初就发了邮件来问他情况。问法很有岩泉的风格,加上落款都没超过十个单词。
“严重吗?”
及川隔了半月回他:“还能打。”
对他来说大概只有不能打球是要了命了。岩泉于是不再赘问,却不代表不再关心。及川玩人间蒸发的数月里恰好也是交接事务最繁重的一阵,他每天从队里下班回家都是半夜,披星戴月地在社区的便利店买烟,旁边电视正好在播体育比赛。他仰头看了会篮球,烟在指间慢慢燃尽,灰白的余烬一场雪似的落在脚边,才把烟蒂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他连自己的事都忙不完,所以直到最后也没再给及川发邮件。
等岩泉真正从这趟无妄之灾中脱身,太平洋那头的联赛也到了尾声。及川被他的替补在内诸多队友簇拥到中间,熙熙攘攘站在领奖台上,很是其乐融融的一番景象。当时队里组织观赛,年轻的本土职业选手们面色兴奋,仰望偶像于众星捧月中捧起奖杯。岩泉坐在最后排,脸上始终没有太多情绪。
镜头扫过冠军队伍下场的背影,及川的侧脸最后一次一闪而过。他猛然坐直,想站起身回看,但房间前方洋溢着选手们被胜利所感染的余韵。大家都如嗷嗷待哺的小燕一般又转过来仰望他:教练,我们现在就想去训练——请您也务必到场指导!
其实他并未真的有年长这些人多少岁,在v1联盟任职的副教练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只是常常板着脸,像一种习惯。抛开那层硬壳,反而是最好接近、最受大家拥戴的一位。总之一群排球笨蛋们看完比赛,全体热血上头,把他簇拥到中间轰轰烈烈地去加训,电视都忘记关。岩泉无可奈何,只好跟着走了。
等他下班的时候又是月明星稀,靠在便利店门口的路桩边打开邮箱查看。及川几小时前发信来说:“怎么有人还不来向我祝贺?”落款是全球最佳二传。口气怪腔怪调的,好像岩泉那句印在邮件内容框里白底黑字的恭喜是件什么多要紧的事。无论几岁都是如出一辙的幼稚烦人,岩泉毫无防备笑出了声,同时一辆车从跟前“哗”地驶过,他迅速被烟尘和尾气呛到,弯腰蹲在路边开始撕心裂肺咳嗽。
感觉上差点要把肺都咳个底掉,实际只咳出几颗沉沉的生理眼泪,起身时就纷纷化作冰凉的小石子从他脸上滚落,磕进衣领里。之后岩泉再想翻出比赛直播回看,却再找不到当时那个镜头。稀了奇了,如此发达的当今互联网,一派歌舞升平,及川也只字未提其他。他不再有寻根究底的立场,只好归为一场转瞬即逝的幻觉。
02
退役发布会后及川躺在住处很是无所事事了几天。他不想出门,也不听电视或电台新闻,必须完成的任务只有最后一点点合同里的未尽事宜,要把留存在他私人电脑里的商业相关资料打包销毁。他懒得折腾,直接提到俱乐部让他们去弄,几天后连电脑一起寄回的还有他遗留在训练基地的一些个人物品。
他没存放什么重要的东西:几套换洗的队服,一些作为备用的洗漱用具,几瓶止痛药,一颗某年队伍全员签名的排球。他把排球和队服拣出来,剩下的原封不动丢在门外,准备下次扔垃圾时顺路一起丢掉。
离队前队医嘱咐他不必再服用止痛药,及川乖乖应了,他也对自己不太放心。但在浑身汗湿着惊醒的夜里又开始后悔。外面偶尔会缠绵地下些小雨,空气闷热潮湿,仿佛雨绵延进屋里,阵阵地落在他身上。他大部分时间仰躺在床,望向天花板上星云一般的霉点,徒然感到一种生活的虚无。
他披着毯子出门买酒,穿拖鞋,长裤,微微蜷曲的头发在日光照耀下呈现出脆弱的浅褐。等结账的时候有女人走过来给他塞电话号码,及川愣愣地接过,随即反应过来,换上轻车熟路的社交笑容。
他们先在街边攀谈,及川被她请了一杯啤酒,于是只好同去吃晚饭。他不会生硬拒绝这种艳遇,就像在河边散步时不会拒绝一只小鸟停落到肩上。白日天热,所以南美人的夜生活总是很长,吃完饭还能再喝一轮。他说西语时常常让人听来感觉很亲和,又很灵巧。半夜散场,女人临走前用涂红色甲油的手指轻轻拨过及川的脸,笑说:toru,你是我遇到过最喜欢的crush......但你一定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及川把她送上出租车,重新披上毯子,还是一个人慢慢踱步回家。上楼之前,略带愧疚地把那张纸条团成团放进垃圾箱。然后开门进屋,踢踢脚边酒瓶,环视周围沉默的家具,在黑暗中不过是高低错落的黑影。脸上挂着的笑就像碎裂的粉尘一般散落下去,他喝到微醺,漠然注视所剩无几的生活,仿佛注视一片空茫废墟。
先前吃饭时裤子不小心被翻倒的饮料打湿,现在膝盖处仍然洇着湿漉漉的一块,经过回家的一路依然没有干透,触感黏湿而又沉重。贴在皮肤上,如同裹着一层半融化的冰淇淋。
这种触感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某一次,很久很久之前,久远到他还在宫城上学。年纪尚在上幼稚园,傍晚独自到河边玩耍,不知怎的被河边裸露的岩石划破了膝盖。等发现时已血流如注,他不知道怎么包扎,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血珠从皮肤的裂痕中争先恐后涌出,在小腿上编织暗红的河流,汇聚起来甚至染湿了鞋袜。
他依稀记得听大人说过失血过多而死之人的尸体惨状,而眼见伤口正汩汩流血,顿时陷入了惊慌。残阳如血,晚霞映得整片天空都红得混沌,四周巨大世界里他孤身一人,茫然中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知该往哪里去。他在莫大的恐慌中缓缓抬起腿,一步步往河堤上走,感到有一部分生命正沿着那道深深的峡谷逐渐从他身体中流淌出去。袜子浸满了血,湿漉漉地粘在脚踝上,冰凉黏滑,像踩在冰淇淋里。
彼时痛觉都是其次。他走上河堤,上面是水泥路,岩泉正在不远处学骑自行车,笨拙地踩着脚踏板,抬头看到他鲜血淋漓地站在路边,面若金纸,吓得差点也摔一跤。
他第一时间越过翻倒的小车,大喊着向及川冲来,身后仰倒的车轮还在空中转动。先紧紧地抓住了他颤抖的肩膀,好像抓住一片要被风吹飞的羽毛,然后蹲下去掏出纸巾试图擦拭及川血淋淋的腿。
直到这时他才听见自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肺部鼓胀,大脑缺氧的错觉散去。他被吓坏了,直到岩泉用纸按住那道其实早已止血的伤口,才感到劫后余生,迟钝地涌出眼泪来。眼泪越流越多,仿若经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张开嘴嚎啕大哭,再次把岩泉吓一大跳,连忙又掏纸给他擦脸,手足无措地左右安慰。膝盖隐隐地作痛,更可怖的却是那种被无形而庞大的虚无所笼罩的感受,如同一场终将来临的审判。确实有部分理论认为早期童年记忆会从潜意识中对个体产生影响,例如此时,在阿根廷定居十数年后,及川提着酒瓶,披着毯子,站在玄关面对他空荡的居所,某一瞬间忽然感到自己又站上了那条暮色下的河堤。
第二天早晨他在地毯上醒转,浑身都疼得厉害,坐起身先嘶声喘了两口,方才听见门铃在响。以为俱乐部又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他的东西,缓慢扶着沙发站起来,想也没想,拖鞋也没穿地走去开门。因为宿醉而头昏脑涨,他一边揉眼睛,一面对外面的人说:这次又是什么。
岩泉站在门前,保持着按门铃的手势:什么是什么?
听他声音熟悉,及川抬头眯起眼看他,随即不可置信地顿住,几秒后演变成瞠目结舌的表情。他迅速回头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向窗外看看:确实是在自己家不错,时针指着上午十点三刻,正按一切正常的速率转动。回到玄关,岩泉还在原处,穿着黑色T恤,默不作声看着他走来走去,脸上略带一丝无语。及川又凑近大量,确实是真人到场——近到还剩十余公分的距离,岩泉把他的脸拨开,语气颇不耐烦:你喝傻了?
他没表现出要进门的意愿,及川一时也不敢把他往家里迎(他家里一地酒瓶,难保岩泉见状不会把他扭送去睡大街),只好不尴不尬地杵在门口。岩泉还捏着他的下巴,上下左右一番审视,咋舌评价:人模鬼样。
语气仿佛正探讨一颗长势不甚良好的大白菜。及川略微弓下腰由他随意摆弄,态度恭敬,惴惴问道:你怎么来了?
队里提前放假,来看看你还活着吗。他话音平淡,自然地收回手,似乎真就一时起意而来,看一眼就走,说完就准备转身。及川下意识地伸手拦他,堪堪抓住一片衣角:你现在就回去?
我去酒店。岩泉说。我没倒时差,现在困得想死,有话快说。
他坐了两天两夜的飞机,又转车许久,熬得眼里全是血丝,下巴上隐隐冒出一点胡茬。——就算这样还是刚一到地就来敲了他的门。及川一顿冥思苦想,说那你等我一会。火速把房门合拢,里面传出一阵叮呤咣啷的响动。过了会重新打开,及川提着两双拖鞋闪亮登场,一双自己踩上,一双放到岩泉脚边,伸手把他往门里拉:在我家睡吧。你行李呢?
他才发现岩泉几乎什么也没带,大概地背了一个包,而且应该是真的困得实在厉害,轻轻地使力,他就毫无反抗地向前迈了一步。只是表情始终不太情愿,皱起眉说:别,我还是睡附近的酒店。
但我家里太空了。及川坚决地扯他的袖子,脸上表情似笑非笑,语气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换洗衣服穿我的就好嘛。
仿佛家里很空是什么值得郑重提出的理由,岩泉竟然没有再推拒。看他兴致盎然的神情,似乎干脆懒得反驳,一路进门,被及川按坐在沙发上。他很高兴地去房间翻衣服和毛巾,岩泉困倦垂头,脚板在茶几下不慎踢到一个几分钟前屋主人仓促藏匿时漏掉的酒瓶。那空罐子咕噜咕噜滑进沙发底,岩泉有心去查看,实则无力滑坐到地毯上,及川拿了衣服出来,看他转瞬间就困成了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模样,澡看来是洗不成了,赶紧把他往屋里赶。
去睡我的床?
岩泉眼睛闭了一闭:沙发就行。
于是及川又甚是隆重地给他抱出一床被子,严严实实将他捆缚在沙发上。几分钟后自觉不妥,想问他热不热,凑过去看时发现岩泉已经无声陷入黑甜的沉睡,只好悻悻收声。他自己也在沙发边落座,外面天色熊熊地亮着,应是近日最好的天气,然而全被厚实窗帘挡住,屋里如午夜般漆黑。他听着岩泉缓慢而沉稳的呼吸,一丝生活的实感总算在周围空间中降临。
03
上回岩泉在他面前睡实还是高中时候。睡觉倒是经常一起,但平时岩泉睡得太轻,尤其是在他家留宿,因为及川常常有诸多有的没的青春期妙思要向他宣告,熄灯后断断续续的夜聊就以及川的“你睡着了吗?”开头。而岩泉有时明明已陷入浅眠,却在听到他声音后一瞬机敏睁眼——像只夜行的猫科动物,瞳孔浑圆,眼尾上挑,然后在他期待的注视中缓慢深吸一口气,仿佛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又怎么了?从而让睡不着的及川能精神抖擞地说下去。
因此他如非是真的累惨,断不会全然沉睡,而能让身强体健的体育生消耗过度的机遇又鲜少。就算是上下午场打满的大赛过后,也是岩泉单手提拎住再起不能的学弟们上大巴。回校路上大家都铆足劲闷头大睡,及川想喝水又找不到水杯,刚要翻找,旁边岩泉的手伸过来,先把他按住,再点点松川的方向,意思是之前就被其他人收走了。他仿若是在假寐,眼皮半阖,但读取及川那些鸡毛蒜皮的。本事还是很稳固。他包里两瓶水,及川自行往他包探手,动作间岩泉瞥他一眼,用气声说:这瓶我喝过,你拿另一瓶。看起来神态也很清醒。
少有几次例外之一是三年级时的春季运动会,依旧被班里动员参赛。毕业前夕大家都图个乐子,于是篮球部被发配去扔铁饼,田径部报跳高,体育委员(女)转向排球部:及川彻作无辜状,岩泉一面无表情,谁占上风自不必论。最后岩泉无奈独自报了一万米,大有替其他三人扛下一切之意,顿时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又伟岸数寸。
长跑是闭幕式前的压轴项目,怕高中生们临阵脱逃,提前一小时开始预录。看台上气氛不比台下缓和多少,女孩们与楼下某班交恶,恰好那边也有一位可怜冤大头被推选出来吃长跑的苦,登时战况激烈,写满加油话的纸片如雪花般从两班源源不断涌向广播站。岩泉换完运动服,在场边被一众男生围住说话,及川留在看台上躲太阳,也被分到投稿任务,领到一张白花花的纸片。
我们声势上可不能输!女生朝他紧紧握拳。及川同学也务必为岩泉同学加油吧!
信纸洁白柔软,带有年轻女孩会喜欢的那种清香,看来是排场很大,但及川当然一字也不会动笔。他抱膝坐在莺莺燕燕中间,托腮遥遥地往台下看。发令枪一响,整个看台顿时沸腾,所有人争先恐后地起身。当岩泉从看台前掠过时观众情绪到达一个顶峰,但他埋头狂跑,估计什么也没听见。跑了大半个小时,后方普通路过选手逐渐面露死色,岩泉和另几个体育生先后穿过终点,由同学搀着荣归故里。及川正把信纸折叠起来放进口袋,听到下面有人中气十足高喊:及川,岩泉让你把他毛巾拿下来!
他早有预料地在大家“他俩感情真好”的羡慕眼神中起身,拿着包下去,扶着膝盖喘气的岩泉被像移交奥运火炬一般移交到他手上。及川蹲在他面前问:现在就去洗澡?他堪堪点头。但在及川的手绕过他的腰背,想用和别人差不多的姿势搀起他的时候,岩泉几乎下意识地避开一步,然后只是扶住他的手臂,胡乱解释道:我身上都是汗。因此及川转而把他用毛巾热腾腾地裹住,仿佛往烤箱端一只腌好的乳猪,送他去换完衣服,再回来领奖,最后参加闭幕式。
散场前教导主任讲了堆同学们即将各奔东西务必珍惜现在共处时光云云,大家听后心中都各有感触,只有岩泉隐隐地打了八个哈欠。回班后正好放学,众人作鸟兽散,留下他俩不幸值日,要扫整个走廊。岩泉提垃圾桶下楼,回来时及川刚拖完地,坐在位上正奋笔疾书。显然文盲用功犹如铁树开花,岩泉刚走过去他就警惕地坐直,还试图用手挡住纸面,浮夸动作好像短视频里那种傻子特工。
在写什么,情书吗?
及川不置可否,观察他神情应是对此兴趣缺缺,才放下心来接着动笔。岩泉在他旁边落座,用手撑住头,有一阵没一阵地打瞌睡,也没抱怨他动作太慢要人等。过了会及川悄悄起身,向他做口型:女朋友来班门口找。
岩泉瞥他一眼,只朝他摆动手腕,等及川回来时他已枕着手臂睡着。他无声靠近,岩泉竟然也没有和往常一样醒转。但当时总体来说只觉得新奇有趣,所以没有起意吵他,只把重新展开后写了字的信纸再度叠成小方、拐着弯塞进岩泉衬衣的口袋。
彼时他尚不会把这种安心的睡眠当成摇摇欲坠的生活的支点。他两肩轻松,多的是要肆意挥洒的年轻热血,被众多人类爱着,也有很多轻率拙劣的情感可以用来回馈,笑谈不知深情为何物。与何塞谈完后的未来长路在他眼前徐徐展开,甚至错觉自己或许到死都会一直打排球。岩泉闭眼沉睡时的神情和十几年后如出一辙,头发剪得很短,眉头微蹙,及川心情很好,伸出食指替他抚平。
他被从地板上摇醒(本日内已是第二次),岩泉正恼怒地掐他的脸:你的床是摆设?
两人堂而皇之睡过整个白天。岩泉补觉倒时差,及川与有荣焉地陪床,居然也靠着沙发睡着。一直到天色将黑,岩泉堪堪睡醒,迅速把房中另一生物也叫起来,开始检查及川退役后生活情况,像个背手检视下属工作的领导。
显然根本不堪检查,及川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领骂的份。他上一任会做饭的女友还是三五年前谈的,没出俩月吹了,厨房用具从此停留在八成新的状态。冰箱里塞满速食食品与各类酒品,琳琅满目,楼下便利店的冰柜见了都要叹服。岩泉扫了几眼,转过来瞪他,眼神不怒自威,明晃晃写着“你好大的本事”几个大字。及川赶紧卖惨:不喝一点我睡不着。
他语气分外诚恳,话里七成是真。岩泉说:我看你刚才倒是睡得挺好。转身从厨房出去,及川火速跟上,领死也要死个明白,嘴里狡辩:那是因为小岩在我旁边。这回是九成的真话。剩下一成是他前几夜几乎没怎么好睡,也给困着了。
屋里温度不低,勉强算宜人,他穿着长袖长裤,身形相比前几年赛时略有瘦削,但杵在原地看去还是人高马大,和楚楚可怜搭不上边。岩泉批他油嘴滑舌,一面从柜子缝里查出一袋吃完的药盒,透明塑料袋包装,提在手里晃了晃。这回及川抢答:之前感冒吃的消炎药。
岩泉没有多问,丢还给他,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但他对边界向来把握很好,对于及川不想说的事从不过问。不说实话拉倒,受苦受罪的又不是他。估摸着再查下去离事情败露就差一层窗户纸,阿根廷男急忙打岔,抚摸自己的肚皮诚恳道:小岩,我饿了,你不饿吗?
该战术收效颇丰,岩泉也后知后觉地饿了,两人终于就晚饭吃什么这一人类最重大哲思进行一番讨论。出于健康安全考虑,还是出门吃饭,等肉期间逐渐饿得抓耳挠腮。岩泉往他身上迁怒:都怪你,害我们现在饿成这样。及川心说这怪我怪在哪!但嘴上爽快认错:是是是,都是及川大人的不是。仍因语气太阴阳怪气而被揍。
在大庭广众之下隔着餐桌花拳绣腿地过了两招,好歹记起这里有人尚算是公众人物,勉勉收手,只在口头上拌嘴。及川抱怨:你幼不幼稚啊——这好吃吗,分我一块。岩泉说:你才是一点没长进。然后把切成小块的牛排沾一沾酱料,叉进他盘子里。
饭后沿街遛弯消食,生活习惯健康得如同真正的退休老大爷。走去附近的海滨广场,和风煦煦,海面与夜色一致的幽蓝,说明白天确实是近日最好的一个晴日。他俩毫无愧疚地睡过了日头,现在也不困,就来感受近日最好的一个晴夜。及川向栏杆外伸手,张开五指,有形的风从指缝间穿过,温和地吻他指关节上层层叠叠的伤疤和厚茧。
前几天一直下雨来着。
岩泉说:是你不看天气预报。视线搭在他张开的手指上。手背被路灯照得发白,落在深重的背景里,像片海上缥缈的帆。这片坑坑洼洼的旧帆在海浪中轻轻晃动:看了也没用。看了又不会不下。
这边天气干,不下雨就会发旱。岩泉终于看向他的脸。以前在老家也没见你这么多意见。
及川脸上漫不经心地笑起,没再继续这场对话。他收回手,两人接着沿海走去。往年他们会讨论一些世界排球形势,抱怨一些不触及敏感问题的工作烦恼,现在一概无人提起。只说了几件生活琐事,及川几乎没有回日本的可能,东京哪家饭馆好吃对他来说并无所谓,仍是竖起耳朵听了。岩泉讲到如今大赛随队的还会有心理咨询顾问,这在欧美早已普及,岛内却刚有发展的苗头,害得他们为了找人一顿忙活。
几个拿着彩色水枪的小孩从他们身边生机勃勃地呼啦掠过,衬托得气氛都平和热闹。岩泉拽他一把,好让出来路,及川说:前两年我们队里那位就是嫌钱少事多,最后跑大学教书去了。后面换的也不怎么样,整天——
他话音戛然中断,身体敏锐向一边闪开,还是没有避过。刚才跑过去那群小孩于他们身后激战,当今儿童玩具实在发达,雄壮水流波及范围甚广,狠狠往他俩背后滋来。
小孩们看误伤路人,吓得吱哇乱叫,大喊着不甚标准的“sorry”跑近。所幸及川闪得快,在场唯他湿了半只裤脚,还有闲心安慰几位小友不必惊慌,不消他们赔钱。
掌握外语的及川负责与肇事者交涉,岩泉从兜里摸出包纸巾,半跪下来查看他裤腿,亡羊补牢地擦了擦。但那水枪出水量奇大,布料已然洇透,只能等自然风干。他这裤子本来就长,膝盖以下全打湿后湿哒哒地挂在脚跟,走路时难免踩脏。岩泉只得把他裤腿往上挽,及川把小孩们哄走,反应慢了一拍,等注意到时已来不及了。
他条件反射地往后撤步,而岩泉已经顿住,抬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气中。他愣愣看着及川暴露在空气中的膝盖,上方是裤子布料挽起堆成的卷,因为湿透了,结构显得很牢固。
他很白,排球终归是项室内运动,又被街灯照得惨白如纸。一道狰狞的伤口横在膝盖骨突起投下的阴影里,长约半掌,弯曲成一个弧度。像一轮鲜红的新月画在纸上,又像一个狰狞的笑脸。
小岩。半晌后及川说,仿若一声叹息。此刻此地最伤心的人绝不是他。这还是手术后第一次,却也绝不是什么值得称颂之事。所以最后他只能于事无补地说:对不起。
很应景地吹过一阵海风,柔软且无声。岩泉沉默地站起来,轮廓锋利,衣领被微风撼动。一种从未产生过的自厌情绪骤然达到顶峰,他把头转向海面:银白的新月高高悬在夜空,海浪触之不及,将其束之高阁,望去坚固又冷漠。某一瞬他恨不得吊死在那上面。
04
他一开始对疼痛很钝感。因为受伤是常事,没事就得去找队医喷镇痛喷雾,后面被何塞布兰科亲自押去做检查,才知问题已严重到了一个地步。何塞有心把他培养成接班人,来阿根廷前推了他一把,彼时又推他一把。专家会诊半日,拿出两套方案给他好好考虑:一套紧急补救,术后三月内或许能再上场,但顶多维持一年,之后就是永久性的损伤;一套全面恢复,术后需修养两年,大约能勉强坚持到他光荣退役。
及川听后震惊:这还要选?两年离开职业赛场,回来还打个屁。他正在职业生涯的巅峰期,拿了世界上诸多大奖,无数荣耀光环加身,熠熠生辉地坐在狭窄阴冷的医院走廊。何塞甩甩纸张,对他仍像对当年那个毛没长齐就觉得自己已经看见排球天花板的高中生:好好想,想完再决定。
他尝试给岩泉写邮件告知此事,开头:见信如晤。登时写不下去。岩泉正在升职关口,疲于奔命,邮件都写得无比简略,只问他好不好。及川回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食堂新招一德国大厨,饭菜变得极其难吃;队里新二传缠着要学跳发,烦人程度和当年小飞雄有的一拼;也好想去纪念碑球场比赛,就是那场地实在太大,真去了估计同时要打二十个队,那岂不是累死。
他坐在场边,指导新人调整发球姿势,居然也摆出前辈的耐心,并对无数出界球进行大肆嘲笑。常规赛一轮轮过去,腿伤逐渐不能再拖,临走前队友轮流拍拍他肩膀,示意让他安心。及川最后一次打开手机查看邮件,明明没有任何提起,岩泉问他:“严重吗?”
他被推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仰躺看灯刺眼地一盏盏掠过,仿佛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孤独又无措。在病床上醒来后也很恍惚,直到麻醉药效过去,才开始痛得生不如死。队里怕他一个人在医院夭折,拨来一位助理,见他术后反应如此剧烈,吓得面无人色。
及川费力支起身咬牙说:把我手机呈上来。就着助理的手在邮件输入框里打字:“还能打。”确认发出后才重新仰倒,被冲进来的医生护士绑起手输液。
疼痛在日夜的缝隙间迟迟降临,像决堤的洪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如今他身处的现实是由什么编织。伤口缝合处呈现一道裂谷,重新长合的皮肉灼烧发痒,拆线后是暗暗的血红。他自觉仿佛一台拆开维修过的精密仪器,一周后下床走路,半月后去楼下康复中心复健,两个月后归队训练。队友问他感受如何,及川快活地说:不骗你们——真和割阑尾没什么差。大家哄堂大笑,所有人迎接他重回赛场。三个月后他戴上护膝,鲜红的刀口被完全遮掩。关节拟合良好,场内灯光刺目,让他想起进手术室前穿过的那条隧道。下场后,他到队医处配了一盒止痛药。
别人不论,他对自己能不能打很有数。场场比赛过去,逐渐看到职业生涯的终点,因为距离近了,比他在选择手术方案时望见的要清晰得多。但还是太短暂,短得像是从老天手里偷来的一年。回头看时连着离开青城后在异国苦苦奋斗的这几年都如同一场幻梦。
在几封公务邮件中何塞破天荒占用了几行字说:Tooru,我常评价你成熟,今觉你仍是当年未改。意思是骂他固执莽撞。及川无奈,哪敢顶撞恩师,斟酌回道:即使期限短暂,我也不能容许自己不能以百分之百的水准站在场上。何塞回信再批:真是日本人。
日本人喜樱又喜花火,都是一瞬极尽绽放后凋零之物。实际上及川已在职业场上效力近十年,捧回数届大赛奖杯,说他功成名就、光荣退休也不为过。但何塞知他志不在此,选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寄予期望太多,难免迁怒。及川也陷入低落:樱花让他想起宫城的月夜,打完高中最后一场春高,输就输了,还涕泗横流,哭着和竹马一起回家。岩泉骂他:我看你是会永远走在追逐排球的道路上永不停歇的。满树的山樱被风吹落,有股清苦的香味,他的话又像诅咒又像鼓励。
要是小岩知道这事,想必会气死,随后化为厉鬼把我也拖下地狱吧。因此最后一个休赛期里及川依然对着邮件内容输入框字斟句酌,左右犹豫,还是放弃了,转向其他心有灵犀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在休赛期,他俩还是都忙,又有时差。邮件好就好在极长的时效性,几天回一封,形式可繁可简,即使偶尔用听来正式的口吻说话也不会觉得突兀。及川写道:耳闻你被老家介绍对象,知性温柔,吾心甚喜。忧思小岩不善言辞,毕业前曾传你情话宝典一封,莫忘实践。
岩泉回:一堆屁话。不合适,前几日已婉言谢绝。那信纸果然是你塞我口袋里的,狗屁不通,早给我丢了。
隔周及川回信笑他要孤独终老,又说他明明仔细看过,因为现在用的邮件地址就是当时写在那张纸上。没营养地打了几场笔伐,假期晃过,他回基地备赛。然后是又一年新赛季开赛。
复检的间隔时间逐渐提前,及川又领到几瓶止痛药,训练时依然痛得站不住,还要去打肌肉松弛剂,缓缓觉得好了,再奔回场上。队医让他去找心理咨询师,他真的抽空去了一趟,做了八周的疗程,每周浪费一小时时间抱怨一下生活,不得不说确实极大提高了之后的工作幸福感。
咨询师(师承存在主义学派,经常被评价神神叨叨)对他循循善诱:Tooru,你要找到自己生命新的意义与价值。及川乖乖答应,回去后开始有意培养替补新人,除了跳发,还教了许多战术思路,如何与队伍磨合。他对排球向来思考很多——甚至有些思考太多了,才显得如此洒脱。大赛在欧洲举办,他们举家飞越大西洋,一关关闯过,精疲力竭地站上领奖台。在刺目的闪光灯中间他仰头向前看,恍惚回到青叶城西,和高中同学们一起站上全国大赛的赛场,在观众席遥遥传来的欢呼声中,汗津而青春健壮的手臂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下台时膝盖猛然传来剧痛,及川正偏头和队友说话,没有防备,顿时拧起眉毛。他趔趄一记,马上被两侧的人扶住,脸上才状似平常地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他们背对镜头和欢呼走下场去,最后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及川认罪态度良好,做小伏低,一路将岩泉哄回,期间收获暴怒瞪视若干。值得一提的是岩泉此时就算气得七窍生烟了也不会碰他一下。及川眼珠转了转,来牵住他的手腕,岩泉在他掌心细微地颤动,终究没有挣开,于是勉强能算相安无事地回去。
一路进门,岩泉还是被他按坐在沙发上。他翻箱倒柜地挖出剩下罪证——不过是更多的空药盒,纱布绷带,退役后都没收拾过,散落在他家各个角落,与体育健康杂志和训练表格分庭抗礼。岩泉那阵气生完了,他正好抱了收拾完的箱子出来,犹豫要不要呈给他看,脸上略显空茫,像迷途的狗。岩泉朝他招招手:过来。又伸出一指:东西放地上。
及川颠颠地过去,坐到他旁边。带伤的那条腿被岩泉抬起来放到大腿上,拇指沿筋骨轻轻按捏他的关节。他低声问:现在痛吗?及川仰头砸吧嘴品品:还行。于是岩泉又加一点劲,给他按摩周围肌肉,动作缓慢。隔着布料,他俩都觉得对方体温是个适宜的温度,温暖又不灼人,意识到之前及川已经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了。
岩泉肩颈的肌肉锻炼得很好,他搭得很舒服,舒舒服服地开口讨好,说:我柜子里有瓶没开过的红酒,老贵,等会要不要喝。
很小资的高脚杯,电影也是随机播放的文艺片,法语,里面出现不少美女和基佬。红酒刚一入口是酸的,至于口感醇厚、层次丰富,都是及川在瞎扯。岩泉仅限于能喝下肚,大概知道酒是个什么玩意,借烟消愁时候更多,也不清楚常人酒量。因此等他意识到时及川已经有点喝晕了,反应比平时慢半拍,混混沌沌地被他从地毯上捞起来。
不看了吗。他说话大舌头,热情地搂住岩泉的脖子,手指插入他后脑的短发中,上下抚摸,简直如同一个拥抱。岩泉说:行了,你睡觉去。
他拿不准哪个房间是卧室,随便挑了一个方向走,遇见一张床就把他放下。及川躺着朝他伸手,似乎有话要交代,岩泉不得不附耳去听。他大着舌头笑眯眯地喊:小岩。
岩泉说:在呢。也跟着露出一丝苦笑。及川抱着他的头往他耳朵里喂话:小岩啊。
没有下雨,床是温暖的。他站在暮色下的河堤,小腿上附着粘稠的冰淇淋,摇摇欲坠,岩泉扶住了他的肩膀。及川慢吞吞地对房间里的空气说。
哎,我好想再打排球。
空气不会回答他。岩泉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肩膀。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后脑的发顶上:可能是一只手,也可能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吻。顷刻间就散去了,无人能证明真的发生过。唯一目击证人此时紧紧攥住手指,几乎要被空气所压垮。
05
你什么时候办的本地驾照。及川绕着车走来走去,重点是后半句:我怎么不知道?
岩泉把一袋物资装进后备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后座塞满换洗衣物,墨镜水杯,手电筒,感冒药,晕车贴,两个睡袋。车是租的,二手牧马人,底盘很高,发动机响声稳健。及川看这阵势,忧心忡忡:你终于打算把我运去南非卖掉了吗。
一串车钥匙稀里哗啦地飞过来,及川扬手接过,岩泉已经拉开车门,看也没看他一眼。出城这段路你开,晚上换我。
车载导航很不好使,只好靠肉眼认路。七弯八拐出了环城高架,开上国道,人烟逐渐稀少,到晚上换人的时候两侧就全是农场了。及川钻进副驾驶,把车窗摇下,看岩泉走去路边抽烟。他长了一点点个头——也可能没长,只是相比以前略微瘦了,显得身量长而挺拔。站在荒野的夜色中,唯有指间的纸烟燃烧时发出橙红的微光。
他抽完烟回来,坐进驾驶座,看及川还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他,莫名道:看我干什么。为什么不关窗?
我也要吹夜风啊。及川把视线转回前方,听旁边人轻轻笑了一声。等会有的是你吹的。
他靠着车窗睡着了,睡着之前岩泉瞥他一眼,帮他把车窗摇上。后半夜醒来后换班,岩泉先盯着他吃了两粒感冒药,才揣着手靠窗睡了。揣手的动作与网上许多宠物博主发的猫猫揣手神似,像个慈祥老头。他在日出时准时惊醒,及川还颇为遗憾,在场没第三个人替他拍照留念一记。
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挑,翻出两袋压缩饼干和巧克力牛奶做早饭,在路边欣赏朝阳美景,转头接着赶路。山脉挡住大部分来自太平洋的水汽,四周土地呈现出一种极度贫瘠下的死寂和崎岖,全是低矮干枯的杂树。及川到点就困,眼一闭就睡着。车辆在阿根廷狭窄而冗长的国土上匀速行进,岩泉开得很稳,几乎没有颠簸。这几天水喝得不多,他声音略带沙哑,平淡地说:睡吧,到地方我叫你。
那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到。及川被喊醒时车还在行驶,保持原有的平缓姿态。他先打个哈欠,眯起眼向外看去。
40号公路延经线延伸,一直将他们导向陆地尽头。道路两侧覆盖巨大而磅礴的荒芜,空旷凋敝的原野无穷无尽,他们像是在万物肌理上爬行的虫蚁,在蓝天下无处可逃。岩泉握着方向盘,沉沉地对他说:往前看。
及川彻抬起头——(排球是一项向上看的运动,这口号如同一句魔咒,此刻阴魂不散在他脑中浮现。)安第斯山脉在道路前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山尖遥遥地覆雪。冰川与雪峰在日光下难以言喻的清晰,仿若近在眼前,又庞然得无法接近。及川怔怔张开嘴,恍惚看向前挡风玻璃,感到世界正以宏伟到不真实的姿态在他眼前徐徐图展。
车辆依然沿道路飞速前进,岩泉没有说话,在及川靠着车窗呼呼大睡的期间他已注视这风景许久,直到最恰当的节点才把他喊醒,很难揣测他此刻在想什么。首先是一些面对宏大自然景象时人类必然共通产生的敬畏感在他们心中流动。
塔状尖峰在敞荡天穹下栉次耸立,日月不移,死不悔改,在迢迢荒原中与冰雪和巨风苦战。相比之下人类漫长一生不过朝生暮死,沿公路匆匆开去,如同转瞬即逝的流星,匆匆转向下一座桥梁,下一座湖泊。此情此景下,那些燃烧后又熄灭的热血,难以启齿或不肯承认的悔恨,缠绵悱恻和清醒无望的偏执,都只是几缕世间同等渺小的尘埃。
RN40号公路全程五千公里,途径二百三十六座桥梁,二十七座山口,十三片湖泊,六十余个城镇。及川在沿途的汽车旅馆捡到一张传单,上书:“成熟的旅行者明白,流浪的意义在于,当生命和地理走到尽头,你是选择继续走下去,还是转回头。”鬼使神差的他跟着传单指示也转头看看——身后是嶙峋而广阔的原野,岩泉从商店提了箱水,淋了一身澄黄的夕阳向他的方向走来,穿着黑色的运动外套,在连日奔波中积累出一种风尘仆仆的疲惫。
他走回来,先给汽车水箱里加水,剩下的他俩分分,低哑地问他:你想再往前走吗,还是现在回去。
及川大半个身子趴在车门上,探头看他动作:小岩,世界的尽头是什么?
乌斯怀亚。岩泉以为他在问传单上的旅游广告。有一座离南极八百公里的灯塔。他顿了顿补充:现在要去的话物资不够,我刚才问本地人,前面二十公里有个规模够大的镇。
及川若有所思地点头,没说要去还是不去。岩泉加完水,放下车前盖,及川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幸好他成年后就把头发剪短,没在这干燥气候里沾上太多灰尘,此时在整体上仍然呈现出恰到好处的俊俏。岩泉扫了一眼就把视线往地上放,好似脚底那些花白的石子比及川还好看。他把水递过去,抬手间神情自然,及川垂眼看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腕:我们回去吧。
他接过水,面色含笑拉开车门:你再不归队,排协就要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车门合上时发出“扑”的一声闷响,像一个密闭的讯号。岩泉沉默地拉上安全带——一般来说既然及川在二选一中选择了一个,他就不会反驳,也不会多过问,有时就显得漠然。这回轮到及川开车,他打开电台调频,在滋啦作响的路况传出音响的一瞬间开口,声音温吞:下次我们去哪?
下次?岩泉转头看他,隐约露出几分意外,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考虑下去。下次我休假至少要到冬天。
及川说:那就冬天。冬天去哪呢?要我回日本也可以。车辆重新驶上公路,中途遇到一段颠簸,他俩同时和车身一起经历这段上下晃动,内脏器官好似都不在原来位置。岩泉转回头去,手无意识地攥住车门扶手:滑雪太老套了,去热带潜水吧。
旁边传来几声闷笑。及川说:好啊。笑得眉眼弯弯,手上稳稳握着方向盘。他似乎是真心真切的喜悦,对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充满期待。他们沿着这条公路还是原样开回去:山伫立在原处,夜晚风声依旧。他幸福得像一场幻梦,岩泉连大口呼吸都不敢了,直直盯着窗外看去,终于表现出一丝坐立难安。
06
冬天来临时果然去热带潜水,在太平洋赤道附近的小岛,不是多有名的景点,游客只有他们两个。及川以为是那种戴个护目镜和气囊就能下去的游览散心项目,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等看到全副武装的教练给他们装上水肺时才终于意识到不对。
深潜?他转头问岩泉,像位没有安全感的小学生。有多深?
我们潜不了多深,你腿上有疤。岩泉顿了顿,转头皱眉:刚才签的同意书不看吗!
他们先跟着船浮潜,期间身边经过的游鱼长相都十分令人发指,还不怕人,纷纷往潜水的人这边凑。岩泉看他僵着不动,来拣他的手腕,划动手臂时听及川在无线电里忿忿道:这可比怪兽电影吓人多了。
在水中悬浮的体验近似于飞翔。正式入水后,背后的氧气瓶就仿佛失去了重量。水从四面八方紧紧裹挟住身体,脑海里只有自己的粗重呼吸,听去仿佛一只困锁在皮囊中的野兽。深度到达十余米,光线迅速昏暗下去,灰黑色的鱼群从身周自顾自游过。——人死后的世界看来也不过如此!身周既虚无缥缈,又动弹不得,禁锢于肉体之上的枷锁如有实形。岩泉说:上去吧。教练就带着他们上去。
及川一言不发。上浮是一场飞升,等到钻出水面,肉体又沉沉将他们按回水中。费劲爬上船,装备还没脱,岩泉先来检查他的膝盖,问他会不会痛。及川拽掉呼吸头套,水淋淋地抹了把脸,把前额的刘海全抹上去,低头大口喘气。
他一时无法说话,一半是物理意义上:血压骤然变化,全身力气都供给心脏,在胸腔中勃然跳动几乎撞碎肋骨。肩膀很沉,他弓着背,神情说不上是痛苦还是轻松,只是心里有股异常的轻盈。
他们随船漂浮在海面上。大海——海面茫茫,天色灰蓝,很潮流的马卡龙色。岩泉还在等他回话,手扶在他膝上,他脸上也蒙着一层晶亮的海水。及川深深吸进一口气,说:“下次!”
“什么?”
“下次。”他艰难地说。“下次去做什么?”
岩泉注视着他的神情逐渐笼罩一层奇异的神色,微微拧起眉毛,抿起嘴唇,好似颇为不满,又难以掩饰地很高兴。瞳孔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呈现一种惊人的澄澈。
跳伞。去吗?
夏天来临时去澳大利亚跳伞。在风声隆隆的机舱内,及川用力捂住耳朵,张大嘴说:小岩,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遗愿清单一样的东西。
岩泉凑近了只能看清他的口型,什么也没看懂,大声问:啊?
算了!及川甩手而去,表现出一类郁结。不工作的人或许都有点喜怒无常,岩泉很快地理解了,他们发到无线电耳机,用力绑在脑袋上,又被跳伞教练分别捆成复杂的春卷。只有一根绳的存在需要他们熟知,教练说我让你拉这个的时候就拉这个,在滋啦的电流声中依稀听及川嘴欠问:不拉会怎么样?
教练平和回答:我有保险。但很可能因此对他怀恨在心,后面机舱打开,唬人的烈风像魔鬼的爪牙一样挠进来。及川急道我有一些遗言要发表,首先……教练就按住那个首先的口型不由分说带着他纵身跳进风中。五秒钟后才听到他撕心裂肺喊道:啊啊啊啊啊啊啊——
像颗从桌沿滚落的芝麻,大家掉进风中,面朝大地的怀抱降落。地平线,遥远的白色房屋和农场,一片小小的湖泊。肉体沉重,一件远行的风筝被母亲收回手中。地面极速放大,大概是该旅游项目的特色环节,教练抓着他们开始背诵一段宣誓般的导游词,中间夹杂及川彻崩溃的嗷嗷大叫。
朋友们!如果——我们的生命终将在坠落中走向尽头——此时此刻——你还珍视什么——你还拥有什么!——告诉风!就让过去留在风中——
拉下绳子,身上猛然一空,好似灵魂的部分真的被天空卷走,蓬松的伞面在身后张开,像朵柔软的云。但还是极速坠落,遥遥看见预定的落点,七摇八晃地飘下去,眼见一切越来越近。先看清草地纹路,然后是每根草苗的形状。鞋底很有仪式感地先接触地面,往前走出几步,手软脚软地摔在地上。及川脸贴草皮,也不在意压到他挺拔的鼻梁,气若游丝喃喃:我死第二回了。
岩泉走过来:厉害,上回死是什么时候。
及川翻了个身,转为仰躺,眉高目深的一张脸直面岩泉询问的眼神:昨天。话锋直指昨天他在酒店闹着要吃这吃那,被岩泉忍无可忍拖着胖揍的那顿。他朝他直直伸出两手,好像要岩泉拉他起来,但真的来拉他的时候又猛一使力,岩泉底盘不稳,向前栽倒,严严实实砸在他肚皮上。
就地有气无力地扭打两下,绷不住都狂笑出声,笑得眼角带泪,同时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跳伞与蹦极类似,都是人类闲得过头去找死,又不敢真的死成,就去体验濒死感,仿佛这样就能驯服肉体,从此摆脱人生或命运的魔咒。然而体验完又纷纷都觉得还是活着好,脚踩在地上真好,咱不搞那些小资理念,真想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躺平。由此可见众多极限项目都有在心理治疗未来发展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潜力。
及川头发上沾满草屑,整体看去像一团蓬松的褐色羽毛。他该年过得较有生机活力,常在各国博主的惊喜偶遇ins中出镜,每回都冲上世界趋势,帅得网友们心神不宁。在北欧某校攻读人文社科学位,很水,装模作样学得很爽,对当地小吃评价甚高。遇到很多美女,却一直没谈恋爱,不知在等待什么。等了半年,终于躺在澳洲湿润的草地,天色蔚蓝,刚才就是从这些和缓的空间中降落,及川看向一朵行军中的云,开口说:“小岩,我有小小一问。”
“问。”
他惴惴道:“去年——”
他飞速转头看了一眼,岩泉仍然仰躺在他身边,共枕一片柔软草皮,看不清神情。日光照在他鼻尖上,投下一层茸茸的金箔。及川说:“你不是在我退役后才想去圣胡安找我的,对吧。”
在一股被压折的草杆散发出的苦香中,岩泉轻描淡写回答他:“是啊。”
旅游签证接近到期,该提着行李滚了。一个回日本一个回阿根廷,岩泉的机票早两小时,他俩同行去机场。托运完行李,航站楼都不在一个方向,于是在人来人往的安检口就告别。面对面站着,岩泉说:走了,注意身体,有事再联系。
他说得有点太客套了,可能因为站得太近,好似恨不能缩回那层漠然的保护壳中。及川想了想,抬手轻轻捏住他的鼻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靠过去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
明年见,小岩。
他把岩泉扶住肩膀翻个面,从后背中央推了一把,像推出一个冰壶,他就顺着力道愣愣向前走去,顷刻便被涌动的人群隐没。及川站在原地颇有耐心地等了等,等到心中数过一百下,岩泉在人群中重新出现,沿途不小心撞到无数人,走得跌跌撞撞,满脸难以掩饰的惊惶。走回他面前,隔着两米就仓促地站定。
“你是不是……”他颤抖着说,“你知道……”
及川向他露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笑脸,对镜练习过几十遍,保证自己看去温润又无害,不会把他吓到。他迟钝又愚笨,固执又敏感。相比对面,他是此地最没有资格说“爱”的那一个。
但不说不行。因此他只是缓慢地说:“小岩,你要不要追我?”
他的感情愚钝又淡薄,没有什么砝码可言。只有偶然还会梦见高中最后一场排球比赛,遥遥指向远方的食指,回忆时就像谢幕的行礼。高高托向空中的排球,一粒火种,一束理想的火炬,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一道河堤上的暮色,包含一具年轻躯体所能拥有的全部奋不顾身的信任。
这种命中注定般的孤注一掷每人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机会。他爱上他太早了,甚至没有逃脱的余地,因此同样孤注一掷地跳起,仰头遥遥望向空中。哨声响起后他们对视一眼,眼神清醒又沉默,与相识二十余年间每一次遥遥相望重合。这时刻痛苦,珍贵,以至于哪怕再三十年后望海,他还是会想起他。
及川说:“再不走你就要误机了。”然后还是把他转过去,推向人群,这次用了足够的力道。岩泉踉跄两步,回头看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及川向他挥手,又指指手机,用口型说:记得要同我联系。
他转身离去了,无动于衷地穿过周围其他纷纷扰扰的送别。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分别时看起来比相聚还要高兴,好像在等待一个姗姗来迟的吻。此时正值机场最繁忙之际,人来人往,航班起落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外面天光大亮。
他走到窗边,忽然被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笼罩,隐隐地掉了颗眼泪下来,像是有块缺口终于被补完,连带膝上的旧伤也在灼痛。窗外有颗红色气球离开主人的手,从蚂蚁般的人头攒动中徐徐升空,灼灼如星,在烈日下很快爆裂,发出轻快的“啪”的轻响。在他耳中听去,就像一声庆祝新生的礼炮。
*sólo dios sabe cuánto te quiero
“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霍乱时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