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陵策】潮骨重组
兰陵王X百里玄策
现代paro
ooc有
1.
难得不用值班的工作日,高长恭到下班点脱下工作服登上摩托车就跑,连尾气都没给领导留。
工作地点偏僻的好处,就是他可以把油门踩得很用力,风力大到刮在脸上生疼,敞开的外套像披风一样猎猎作响。
秋天夜幕降临得极快,纵然他已经将油门踩到底,天空还是在他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时暗了下来。他按亮车灯,照亮看不到头的沥青路,以及路两侧青黄色的杨树。
远远地,视野中出现了一点白色。那白色飘忽不定,在灯光尽头熠熠发光。
这样荒凉的地段出现这样毫无新鲜感的描述,八成是阿飘。但高长恭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很果断地降下速度在距离那......
兰陵王X百里玄策
现代paro
ooc有
1.
难得不用值班的工作日,高长恭到下班点脱下工作服登上摩托车就跑,连尾气都没给领导留。
工作地点偏僻的好处,就是他可以把油门踩得很用力,风力大到刮在脸上生疼,敞开的外套像披风一样猎猎作响。
秋天夜幕降临得极快,纵然他已经将油门踩到底,天空还是在他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时暗了下来。他按亮车灯,照亮看不到头的沥青路,以及路两侧青黄色的杨树。
远远地,视野中出现了一点白色。那白色飘忽不定,在灯光尽头熠熠发光。
这样荒凉的地段出现这样毫无新鲜感的描述,八成是阿飘。但高长恭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很果断地降下速度在距离那个影子五米的地方停下。隔着墨镜稍一辨认,确认果真是个人——准确来说,是个少年,正盘腿坐在路边揪野草。
高长恭以为自己遇到了个走丢的傻子。
“走丢的”、“傻子”,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怕是没有多少人会挂起事不关己的态度。人道主义精神占了上风,他正要开口询问,蹲着的人在那之前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兄弟,回市区吗?捎我一段行吗?”
……原来是他。
高长恭冷酷地骑走了摩托,留下少年在风中凌乱。
但五分钟后,他又骑了回来:“上车。”
2.
高长恭认识他。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名字,但他们见过很多次,在这座小城唯一称得上是风景的海滩上。
按照高长恭给自己规定的日程表,他只会在星期三下午六点来海边,也不下去,搁路边坐一小时就走。不知从何时起,他次次都能看到那个少年。
他总是一手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小桶,一手拿着小铲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赶海。
在高长恭看来,他根本就不是为了赶海。毕竟他明显连潮落时间都没研究过,只是按部就班地拿着小桶和铲子晃晃悠悠,活像已经退休但是回单位溜达的大爷。与其说在赶海还不如说是在沙滩上挖地下室。
要说没有过交谈的欲望,那是假话。但那种冲动太淡了,只是很轻地从他脑袋里滑过去,激不起半点行动的打算。
少年不是瞎子,当然也发现了他这位星期三伙伴,但两人不约而同地维持静默,只是偶尔交换一个一闪即逝的注视。
高长恭曾有那么一刻,认为他们也许很相似。直到一个腰上别着微型音响嘹亮地放着歌曲的大爷临时更换了散步轨道,意外踏足这片区域。
少年在音响破落着嗓子吼叫年代感十足的旋律中皱起眉头,很不客气地挥舞着铲子命令大爷小点声。
结果很明显,如果大爷是个有公德心的大爷,本就不会把音响别在裤腰带上。
少年奋起反抗的唯一成果,是大爷和他干上了,临时起意的散步路径成了固定选择,顺便摧毁了高长恭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3.
“嘿,我认识你啊哥们,你不是那个老在路边发呆的人吗?”少年很自来熟地招呼高长恭,“真是巧了,我还以为我今晚得在这荒郊野地里过夜了呢。我叫百里玄策,你叫什么啊哥们?”
高长恭作势要拧油门,玄策立刻很有眼力见地闭嘴,跨上他的摩托车后座。
油门一响,摩托车沿着时有龟裂的沥青路驶向市区。
风驰电掣中,外套被揪紧了,风里少年的声音被撕得断断续续,压根落不进他耳朵里。他也不在乎,速度指针只升不降。
进入市区的范围后,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高长恭熟练地在车辆间穿梭,时速基本只控制在不会被滴嘟滴嘟的交警追捕的程度。
一路上被风吹得张不开嘴的玄策总算能发出声音,冻得音节都不大连贯:“哥们,你这摩托租的啊?急着还咋的?”
高长恭:“把你放哪。”
“啊?哦。”玄策利索地报出一串地址,精确到小区某栋。
高长恭沉默一下,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只是想知道该把这个烦人精放到哪个公交站。但事已至此,解释反而费劲。他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对这个毁了自己休闲生活的小子好感更低了。
抵达小区大门口时天已经黑透。
一个男人靠在墙边抽烟,听到摩托车嘟嘟嘟的声音时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扫过二人。随即大步走来,一下子就把百里玄策拖下摩托:“百里玄策!你又给我玩失踪?”
玄策张牙舞爪地挣扎,试图把自己的后领子从男人手里拯救出来:“臭铠你撒开!我没玩失踪,我是在末班公交上睡着了,醒来就在终点站,我能怎么办?”
铠很是嫌弃:“你没手机?不会打电话?得亏你哥今晚值班,否则他又得吓得少活十年。”
“又没找你的麻烦,犯得着你来教训我。”玄策面上有些心虚,“你要是敢告状,你就是这个。”他竖起一根小拇指。
铠冷笑一声没理他,转头向高长恭道谢。后者瞟了他一眼作为回应,下一秒就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铠:“……他是不是超速了?”
玄策:“怎么,你要追上去开罚单?你还有这权限呢?”
铠从兜里取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笔:“没有。但我记得他的摩托车牌号,明天早上让交警同志系统里发个罚单就行。”
玄策:“不是吧,至不至于啊?”
4.
几天后的又一个星期三。
“嘿,兄弟——”
“我就应该把你扔在郊区让你自生自灭。”高长恭抱着手臂,凉飕飕地看着玄策。
少年挠挠头:“我发誓我真的拦过臭铠了,但是他不听我的。”他朝路边看了看,“你那摩托呢?”
“分快扣完了,剩下的得留着上班。”
合着本体就是个狂野车手。玄策腹诽着。
既然交流已经开始,高长恭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拎这个桶到底是干什么的?”
“捡垃圾。”
“?”
面对意料之外的正能量回答,高长恭一时词穷,不知作何反应,迟疑着重复了一遍:“捡垃圾?”
玄策点点头:“这片沙滩没人管,垃圾可多了。”
“听上去像是什么公益环保人士。”
“我不是,我只是找个事打发时间。”玄策耸耸肩膀,“兄弟你呢,你为什么来这儿?像个闹钟,一看到你就知道时间是星期三下午六点。”
正说着话,老大爷晃晃悠悠从他们后边走过,破锣嗓子的音响奋力唱着慷慨激昂的兄弟歌。
歌声直上云霄,响彻寰宇。
高长恭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散步。还有,别叫我兄弟,这个称呼好傻。”
“行啊,那你叫什么?”
“高长恭。”
“行,高长恭。”
“别叫我的名字,我们没熟到那个地步。”
“……???”
玄策的表情变化几回,勉强咽下粗口:“行,随你。”
他拎着小桶回去捡垃圾,挥舞着铲子挖掘被半埋在沙滩里的酒瓶,因为满心郁闷,铲子挖得飞快,沙子一波一波迸发落下,频率十分稳定。
高长恭有时候会看到同事刷解压视频,他心存疑惑,看这种东西真能解压?——现在他知道了,真的能。
他的心情微妙地好了一点,连背后来来回回、从兄弟歌到戏曲频道再到怀旧经典的BGM都不是那么吵闹了。
一个半小时后。
浑身沙子的红毛小子和依旧笔挺整洁的长发男人站在公交站面面相觑。
按照公交时刻表的标注,他们已经错失了上车的机会。
玄策翻了个白眼,抓抓头发:“不对啊,我每次都能赶上末班车的。”他想起了什么,以责备的眼神看向高长恭,“我知道了。是因为你今天没按时走。你以前只待一个小时。”
高长恭很无语:“我又不是在上班,为什么要按不存在的时间表活动。”
“管你怎么活动,问题是现在怎么回去。”
“打车。”
“我没带手机。你有没?”
高长恭点点头,取出来点亮屏幕后操作了几下,又放回兜里:“打不成。”
“昂?为什么?”
“没钱。”
“……兄弟,好穷酸哦。”
“摩托很贵。”
他们无言对视很久,然后随着音乐声的逼近,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双手背后一无所知地晃悠的老头。
5.
夜里八点,铠端着咖啡,挂着生无可恋的脸听大爷控诉。
“俺还寻思嘞,他俩凑过来想干啥,合着是瞅准俺滴钱包了。”大爷捂着自己的小口袋,将桌子拍得啪啪响,“俺就那么一丁点退休金,贼走到俺家都没得偷,卷俩馒头就跑了。恁俩倒好,有手有脚,干上敲诈勒索的行当了?”
被扣上“敲诈勒索老年人”帽子的玄策很不服气地翘着二郎腿:“谁勒索你了,我们是问你借打车钱。从海边回市区也就三十块钱,谁敲这么点,丢不丢人?”
铠白他一眼:“注意态度。”
“你搁这跟我装什么呢。”玄策一点不吃这套,“前天晚上刚在我家蹭的饭,消化完就翻脸不认人?”
铠作势要打电话:“我这就叫你哥回来换班。”
“别别别!我怕了你还不成。”玄策撇了撇嘴,坐姿端正了点。
铠放弃了这个不好沟通的对象,转而看向始终十分冷静的高长恭:“这位先生跟我说明一下情况?”
“好的。”高长恭微微点了一下头,“情况大致和百里说的一样。我们错过了公交,只能打车回市区。所以打算向那位老先生借打车费,但是他似乎误会了我们的意思。”
老头瞪大眼睛:“俺误会?恁俩一左一右包过来,恁小孩冲着俺龇牙:‘老头,有钱没’。俺赶紧说没,他不信,直接就要掏俺滴兜。哪有这样借钱的,那恁俩买车是不是进了人家车店开了就跑哇。”
玄策“哈”了一声,皱起眉头:“老头你——”
高长恭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玄策:“——大爷你话不能乱说。我啥时候掏你兜了,我是想关你那破音响,震得我耳朵疼,都听不见你说话。”
大爷立刻急了:“恁说啥破?俺这音响用了好多年了,和刚买下的一模一样,一点不带破音滴。”
大爷将音响放在桌上,按着开关就要放歌,被铠眼疾手快地阻止:“可以了大爷!可以了。我已经明白前因后果了。”
他合上记事本,公式化地调解了一番,最后达成的和解条件是玄策和高长恭反给大爷三十块钱让大爷回到位于海边的家。
高长恭扫了大爷的码,划过去三十。玄策瞪着他:“你不是没钱么?”
“哪条法律说不能借钱了。”高长恭淡淡地回一句,抬起眼睛扫了铠一眼,“同志,我可以走了?”
铠点点头。
男人走出调解室,皮鞋敲击瓷砖的声音渐渐远去。
铠凝眉想了一会儿:“我好像见过他。”
“你专门给人家开的罚单。”玄策凉飕飕地提醒他。
“不,”铠摇摇头,“更早之前见过。”
6.
“我来还你的十五块钱。”
百里玄策递过来一张二十。
高长恭一手拿着登记册,一手拿着笔,反应了几秒,才接过钱装进白大褂的口袋里:“等一会儿找你钱。”
玄策点点头,随后打量起空旷幽静的大厅。前台的姑娘好奇地看着他,在高长恭走向休息室取钱时,她询问玄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害怕吗?”
“怕什么。”玄策动作很自然地在墙边的休息区坐下,“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没安排火化吗?”
姑娘咯咯地笑了:“你对流程还挺熟悉?——今天有,但现在已经烧完了。剩下的得特殊处理,最早也要明天了。”
“特殊处理?”
“是呀。那些非自然死亡的,需要进行很多复原工作。”
高长恭从休息室走出来,递给玄策一张五块钱,略含不满地瞄了姑娘一下:“别跟无关人士说这些。”
姑娘吐吐舌头,背过身整理起档案,假作无事发生。
高长恭把玄策送到大门口:“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工作的?”
玄策一脸“我就知道你会问”的得意,竖起一根手指:“臭铠是警察,我现在就算背出你的身份证号都不奇怪。”
高长恭“嗯”了一声,取出手机点开录音:“再说一遍。明天他工作没了。”
“靠你怎么什么都信啊。”玄策连忙摇手,“他说是因为他前同事在这里开过追悼会,见过你。”
“哦。”
高长恭把手机收回去,转身要回工作间。
“咳……那个。”玄策在他离开的上一秒犹豫地开口,“我想问你件事。”
高长恭回头看着他。
“你身边有没有人在出租房子?”
“……?”
高长恭是个不太合群的人,社交圈子不小,但联系都很薄。玄策忽然问他这种问题,他也无从解答,想了半天才说:“我住的小区好像有很多空房,你自己去问保安。”
7.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阿拉丁神灯,高长恭估计只有一个愿望——希望那天中午他能闭嘴。
天知道玄策还真的去问了,真的租了,而且就在他家楼下。
老实说,高长恭对人际这方面并不头疼,只是不感兴趣。就算是同小区看着他长大的阿姨们,都知道他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一声吱的冰老鼠,见了面笑笑就拉倒了。
但自从玄策——这个眼力见为负数的搬到他楼下,他的生活也平地起波澜。
这麻烦的小子动不动就咣咣敲他的门,不是下水道坏了就是电视机故障,偶尔还因为大半夜点不着外卖找他借泡面。
好像高长恭就是那个倒霉催的伊芙利特,而他的房子就是禁锢他的神灯。
前台姑娘小心翼翼地瞧着高长恭明晃晃写着“气压极低”的脸:“高老师,你……还好吧?”
“嗯。”高长恭用力把吸管戳进奶茶杯,吸了一大口,眉头不自觉地收紧。
“呃,是……是嘛。”前台姑娘笑眯眯地点头,“话说高老师也变口味了?你以前不是从不喝甜的吗?”
“有人推荐的。”
姑娘露出某种揣测的神情:“这样啊,那你觉得怎么样?”
高长恭略显嫌弃地放下杯子:“难喝。”
“……啊,我在想什么,高老师当然是个绝缘体了。”姑娘低声念叨了一句,却见高长恭对着奶茶拍了一下,然后单手快速地点了几下,像是在发消息。
姑娘:“?高老师你干什么呢?”
高长恭:“写反馈。”
姑娘:“什么反馈?”
高长恭重复了一遍:“‘难喝’。”
姑娘:“……如果评价只有这两个字倒也没必要发就是说。人家毕竟是觉得好才会给你推荐的,就算不喜欢也说得委婉点嘛。”
高长恭想了一会,发觉是这么个理,于是又点了几下键盘。
============
高:【奶茶.jpg】
高:难喝。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高:好喝得很委婉。
8.
海浪一重重地漫溢上沙滩,海风一股比一股凉。
远处的夕阳几乎是暗红色,太阳仅剩个金灿灿的半圆,却不像正午那般刺眼,允许人眼看着它一点点沉向海面。
玄策一如既往地拎着他的小桶,任凭风将他宽大的外套吹得东倒西歪,反复勾描他单薄的身形。
但高长恭这次没有坐在路边,而是走下台阶,脱下鞋子赤脚踩在沙滩上。
他的脚趾冰凉,向下扣住又松开,短暂地感受着细沙摩擦的触感。
……真是久违了。
玄策回头,第一眼看到的是飞舞的细软长发,被残阳染成了很深的紫红色。男人一手提着鞋,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笔直地站在那里,闭上眼睛专心感受着什么。
远远地,音响破锣似的歌声飘来。
玄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早晚得给老大爷的音响砸烂。
高长恭自然也听到了音乐声,眼睫上抬。在某一帧里,他半阖的眼睛和微皱的眉组合成了一个悲伤的表情。但太快了,快得令玄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高长恭瞥了他一眼,知道他刚刚这一直盯着自己,但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问起一件早就该问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搬家?”
玄策“哦”了一声,拉长音给了自己短暂的思考时间后才说:“我要证明我自己生活也没问题。”
“嗯,那我可以给你打不及格了。”
“……大部分问题我还是自己解决的。”玄策找补,“我现在都会做饭了。”
作为有幸品尝过他手艺的幸运儿,高长恭从鼻子里哼出一个近乎嘲笑的音节:“当然。我想总会有人口味特殊的。”
“我也会修电器。”
“拍几下不叫修。”
“我还会补墙!”
“补完好像墙长了个包。”
“我……”玄策挠挠头,“好吧。但是总的来说,我一个人过得挺不错的。”
高长恭不置可否:“有必要吗?”
玄策惊讶地看着他,片刻后扭过头:“我只是要证明我可以照顾自己,省得我哥哥老是瞎操心。”
高长恭隐隐记起同事间天南海北地八卦时提到的消息,恍然大悟:“听说上面有名额下来。你是为了这件事?那你跟他一块搬走不就好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沥青路上的裂纹诉说着这座小城的落寞,不再出港的渔船锈迹斑斑。
玄策摇摇头:“我还没看到呢。”
“看到什么?”
“像那天一样的海浪。”
那于日落时分突兀的,怒张的,葬送生命的巨浪。
高长恭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招手示意玄策跟上他,走向公交站。
9.
前台姑娘今天值夜班,迷迷瞪瞪之际扫到两个人走近大门,差点惊叫出声:“——!高老师?你吓着我了。你周三不是从来不值班吗?怎么来了。”
高长恭示意她安静,在姑娘困惑的视线中带着玄策走进休息室,将门一把推上。
室内装修得很惨淡,到处都光秃秃的,唯独书架满满当当。
高长恭在另一面寻找着什么。他没说话,玄策就当这里没他不能看的,将架子上的书一本本扫过去。
它们都没有出版社的名称,排版也很粗糙,似乎是某种内部资料。
随便抽出一本,封面上贴着一个手写标——《特殊遗体的清洗和修复指导手册》,扉页的小标题按照意外类型分为凶杀、坠楼、车祸、中毒等等。这么一本落在手里沉甸甸的,照片占据大部分的空间,旁边写着详细的注释。
玄策感觉自己大概是有点害怕,所以只是稍稍翻了两页。但恰恰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女人。不知因何失去性命,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头发蓬松地堆叠在一起,缠了一团蓝色的鱼线。
“啪”的一声,高长恭伸出一只手将书合上,递给他一叠泛黄的票据。
玄策从后往前翻着,中途忽然停下,又往回翻了一页,眼睛不由得发亮:“这是我爸妈的名字!”
高长恭垂下眼睛,没有搭腔。
这座小城没人不记得十二年前的海难。一群傍海而生,与水共存的人家,没有败于收成高低,而是死在突发奇想的、俗气的探秘自然之美的过程中。
浪花毕竟只是风与水的无生命体,否则在它卷起黑色的滔天巨浪,无情地冲单薄的船板砸下去时,就该记得湛蓝的潮水也曾温柔地抚摸过他们的脚背。
玄策刚开始笑着,但慢慢的,笑意越变越淡。
他脸上的血色见褪,嘴唇微微发抖,眼泪咕嘟一声冒出来,砸下去。
10.
玄策从小就不是一个机灵的孩子。
小时候他长得慢,别的小孩子一岁就能长出四颗牙,他直到两岁还是只有四颗牙。学习也学得慢,别的孩子熟练地使用手指计算加减乘除时,他还要靠守约陪在身边纠正他的算数。
在他心里,哥哥就像数学的固定答案,所以他很少怀疑守约的话。连一觉醒来,父母外出打工这样的理由都信。
但他的生活里毕竟不是只有守约一个人。
从抽抽搭搭的小伙伴和面露难色的大人口中拼凑出事实,戳破哥哥的谎言后,他脑袋里轰然一声,呆呆地站了半天,膝盖发软。他咬着牙狂奔回家,控制不住地想要大打大闹,大哭大叫。
但当他真的来到家门前,隔着大门听到里头咣咣几声摔打的动静,被迫冷静下来,悄悄把大门拧开一条缝,看到守约将沾着菜叶的菜刀扔在地板上,抖着手往指头上贴创口贴。
他一向笑眯眯的哥哥咬着牙关,眉头狠狠皱着,眼眶涨得通红,憋着一股几乎要压垮他的气。
像是忽然忘记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守约四处走了两步,然后又蓦地停下,双手用力地掐住衣服,肩膀绷紧却依然无法自控地抽动,好一会儿后,还是忍不住挤出几声压抑的哭。
玄策不敢发出动静,靠在墙边握住双肩包的背带,站了很久。等切菜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悄悄地关上大门,走出居民楼。
阳光从上方洒下来,晒得他皮肤发痛。
蝉鸣远远近近,四面八方地钻进他的耳朵。
与往日午后别无二致的景象有那么一瞬间模糊了他的时间观念,好像他还是昨天那个,相信守约是数学题答案的小孩。
或者说,他被需要还是那样的孩子。
玄策低头看着脚尖,恍然觉得自己长高了。
但走进居民楼生锈的栅栏门时,他比了比,发现自己头顶的高度,依然等于守约为他做过标记的地方。
11.
高长恭微妙地觉得抱歉。
虽然他其实是做了一件好事,省得玄策在风饕浪大时去海边作死。
“嗨呀,这没什么。”玄策坐在高长恭的沙发上,有些尴尬地挠着脸颊,“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就是想看看,觉得说不定也没那么糟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哈哈哈……”
高长恭抱着胳膊靠在墙上:“不用笑,这很正常。心知肚明和眼见为实是两码事。”
玄策闻言安静下来,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轻松些了吗?”
“……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
“嗯。”高长恭点点头,“是会这样。哪怕是知道答案的谜团,也会像块石头一样堵在心里。慢慢会好的。”
玄策从他语调单一、近乎冷漠的话语中得到了他目前需要的东西,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靠在沙发背上。
这一抬头,他瞥见对面的电视柜上摆着一个小相框。但里面的东西既不是照片,也不是画作。
玄策站起身,慢慢走近然后蹲下,凑到相框前细看。
——是一条蜿蜒曲折的蓝色细线。
高长恭在他诧异的眼神中保持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是别过脑袋,交叉的手臂明显绷紧。
玄策谨慎地挑选用词:“那本相册里的照片——?”
“嗯。”
“也是因为那次海难?”
“不是。”高长恭换了个姿势,将重心挪到另一条腿上,但并没有回避的意味,“比海难要早。她是自己选的。”
“为什么?”玄策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他的生活经验还不足以回答他,一个人可能生活在怎样无望的生活中。
高长恭自然看出了这一点,轻飘飘地道:“没有为什么。她有权利选择反抗的方式。”末了,轻轻叹了一声,“……那时的我还帮不了她。”
就算他承诺过未来会保护她,但那遥远的救助对现实的苦难毫无作用。所谓的希望无异于地狱中的一剂剧毒,吃不吃都不得安生。
玄策笨拙地抓着膝盖,安慰的话在脑子里来回轱辘,但从高长恭云淡风轻的态度里读不出他想要什么,憋出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所以那片沙滩对你来说也很特殊。”
“原本是的。”
“原本?”
“直到你引来一个放兄弟歌的老头。”
“……”
“但这样也许是件好事。”高长恭松开交叉的手臂,让它们自然垂落下去,“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
12.
前台的姑娘没再看到过玄策,追着高长恭问了几次,男人困惑:“我又不是他的保姆。”
“我还以为你们俩是朋友呢。话说你俩那天半夜来这儿到底是干嘛了?”
高长恭:“你兼职做侦探了?”
【嗡嗡】。
“稍等,我回个消息。”他从兜里取出手机,快速地打了几个字。
姑娘纳罕:“高老师,你不是一向静音的吗?上次主管有事找你,发了好几条视频通话都没人接。”
“我工作时间都静音。”高长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有必要把午休时间和工作时间分这么清楚吗。”姑娘忍不住吐槽,“说起来,上个礼拜天院长说没值班的人一起出来吃顿饭,你没来。”她探头打听,眼睛里全是八卦的火焰,“在干嘛呢?”
高长恭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在家看电影。”
“一个人啊?”
“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不是我想打听,是主管托我问你件事。”姑娘点开相册伸到他面前,“你看,这个是上次——”
【嗡嗡】。
“咱们馆里——”
【嗡嗡】。
“来参加会议的——”
【嗡嗡】。
“…………”
高长恭边打字边问:“什么?你继续。”
姑娘翻了个白眼:“你就当我啥都没说。”
“哦。”
【嗡嗡】。
姑娘本以为这是破天荒,没想到后来成了常态,总能在高长恭身边听到嗡嗡的声音。
她悄悄瞥过几眼,是个陌生的动漫头像,一发话就是连发数条,机关枪似的,高长恭的回应则很简单。“嗯”,“哦”,“1”,这三条就可以囊括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
要说敷衍吧,他句句有回应;要说周到吧,就发个这?
前台姑娘思考了半天,终于在高长恭下班路过时理顺了思路:“高老师。”
高长恭停下脚步。
“原来你养小狗了啊?”
“……?”
13.
小狗。
……小狗?
高长恭坐在沙发上,看向自家餐桌旁那个埋头吃饭的少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小狗会因为今天的阳光很好,所以躺在地毯上晒了一整天,导致自己饿得爬不起来,只能向下班回来的他求救啊?这么不智能的品种真活得下去吗?
而且最有问题的是,他为什么总待在自己家?
高长恭才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玄关的球鞋到衣帽架上的运动外套,从电视柜上的游戏卡带到茶几上的手柄,从冰箱里的碳酸饮料到阳台上半死不活的小仙人掌……他都忘了这些东西是怎么出现的,好像凭空就在他的房子里安家了似的。
——这对劲吗?
凡事就怕琢磨,越琢磨越不对。
高长恭打算跟玄策聊聊这件事,不然他怕哪天自己反而成了鸠占鹊巢的那个。
玄策没注意到高长恭表情的变化,吃完煮泡面,动作很豪放地把自己甩在沙发上。
男人觉得是时候了,轻咳一声,正在思考如何开口,有人“当当当”敲门。
玄策蹿到门口,哇啦哇啦交流几句,然后捧了一盒纸杯蛋糕回来。
“……还饿?”
“不,这是生日蛋糕。”玄策拆开包装递给高长恭一个,“我本来打算出去买的,但是饿得不想动弹。”
高长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将玄策曾经对他的评价还了回去:“好穷酸。”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怎么就没有这种美德。”玄策睨着他。
高长恭不知道吃自己的用自己的还叫自己陪着打游戏的少年哪来的脸说这话,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玄策说完也有些心虚:“咳咳,反正又不是什么大日子,过个意思就行。”
“过生日不回家么?”
“我哥很忙的。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拿回来了。”
高长恭微微叹气,站起身从衣帽架上把大衣拿下来,顺手捞起鞋柜上的摩托车钥匙,示意玄策也把他的外套穿上。
但大半夜的,哪有蛋糕店会开门。两人将小城从头蹿到尾,唯一的收获是一包生日蜡烛,来自杂货店老板娘的友情赠送。
聊胜于无。
他们蹲在路牙子上,数出十九根蜡烛插在小小的纸杯蛋糕上。
可怜的蛋糕被戳得千疮百孔,加上点起的一堆小蜡烛,活像它头顶冒火。
玄策忍不住嫌弃:“好磕碜。”
高长恭也觉得搞笑,用手替他笼着小蜡烛的火苗:“凑合吧,谁让你不早说。”
玄策取出手机,举高对着两人拍了一下,嘴里念叨着:“第一回过这么磕碜的生日,怎么着不得留个纪念。”
高长恭没来得及躲,想让玄策把照片删掉,一张嘴灌了一阵冷风,不想说了。
14.
玄策最终还是没有留在小城里。
这不难预想,毕竟谁会把自己从小管到大的弟弟留在这样一座凋敝的小城中呢。
他从楼下搬离那天,小城正迎来第三场雪。高长恭排了班,回来时已经很晚,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看到大门上贴了张照片。是他想让玄策删掉但没开口的那张。
当时拍得太快,他都没注意玄策竟然是笑着的,露出两排白牙,眼睛也眯着。好像那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高长恭打开门,走进客厅,将照片放在电视柜上,和框在玻璃后的蓝色鱼线作伴。
有过那么一秒,他觉得不习惯,好像身边少了什么。但转念一想,这种状况其实才是他一直习惯的。
话虽如此,两人的联系却没有断。
玄策发起消息还是一样的风格,一段话拆成十三句说。大大小小的事都说,把他当日程表似的。说自己考学校了,交新朋友了,很喜欢吃的窗口关闭了,花大价钱买了个难吃的玩意儿等等。
高长恭还是“哦”“嗯”“1”换着回。
终于,玄策忍不了了,闹了一通,核心思想就是让高长恭学着他的方式发消息。
这个要求有点麻烦,但高长恭懒得应付,回了一声“知道了”,便开始用一些日常事件替换原本简洁方便的单字。
这样一来一回,聊天时常很难结束。
前台姑娘不知第几次目睹高长恭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后,咬着果茶吸管,悄咪咪地问他:“高老师,恋爱啦?”
高长恭:“?”
姑娘:“?”
15.
“你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高长恭将煮好的泡面放在餐桌上,投喂给莫名其妙跑来的不智能小狗。
玄策呼噜呼噜了几大口,才缓过劲来:“新地方住不惯,刚好我哥出差,我就想回来呆着。结果忘了我家房子已经卖给别人了,想现租也没那个条件。”
“房子卖了?”
“嗯。凑了凑在我哥新单位旁边买了个二手的。和原来的面积差不多,房龄小一点。”
“那也不用拎着书包蹲在我门口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扔出去的。”高长恭无奈,“你告诉我一声,我回来给你开门就行。”
玄策嘿嘿干笑了两声:“那多不好意思。今天不才星期三么,会打扰你工作。”
高长恭翘起大拇指往左指了指客厅,茶几上全是玄策在吃到泡面之前造的零食袋子,渣掉了一地,藏在地毯里:“与其要收拾这堆烂摊子,我宁愿你打扰我工作。”
“……吸尘器?”
“别。睡觉时间,邻居该过来骂街了。”
玄策双手合十:“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会提前告诉你的。”
高长恭的声音不辨喜怒:“下次?”
“昂。”
“……”
“怎么啦?”
“……没什么。吃完把碗洗了,洗个澡就去卧室睡觉。”
玄策皱眉,嘟囔着高长恭像他哥似的,但行动上还算听话,按着顺序一项项进行完,拎着自己的背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进卧室。
客厅的窗帘很薄,月光穿过它往地上投下边缘模糊的长方形影子。
高长恭躺在沙发上看着被倒映成雾蓝的天花板,脑子里没有想任何事情,但意识就是无法安静。他知道这份焦躁是有源头的,只是他不想深究。
“吱——”
陈旧的门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沙发背对着卧室摆放,但高长恭还是把头转向那边:“怎么了?”
“呃……就是你之前跟我说过的,前台那个姐姐。”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玄策声音太小,听上去不太真切,“说是她误会了。”
“记得。怎么了?”
“我同学也有人那么说过,奇怪得很。”
高长恭“嗯”了一声,停顿了几秒,才接着说:“大概真有点奇怪吧。”
“……话说我刚想起来,你今天没去海边吗?回来得还挺早。”
“不去了。”
“为什么啊?”
高长恭想了想,说不出具体的缘由,只知道:“没必要去了。”
玄策“哦”了一声,又说:“我订了明天下午的票。”
“就两天时间,还这么折腾。”
“突发奇想嘛。”玄策嘿嘿地笑了两下,安静一会儿,“诶,我以后是不是该少发点消息?”
高长恭觉得好笑。
两人像两只寄居蟹玩相扑,攻击对方的同时,也要保护自己的壳,导致拳脚无处施展,只能绕着斗场转圈圈。
他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配合着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高长恭闭上眼睛,语气平淡地回答:“不用。”
16.
闹钟滴滴滴响起来时,玄策将被子盖过脑袋,不愿意动弹。
苏醒的一部分意识指责他昨夜情绪亢奋,蹲在门边和高长恭聊了太久,连音响大爷的话题都聊了半小时,困成这样还得赶车实属活该。
但他到底比高长恭幸运,后者得顶着黑眼圈去上班。
玄策伸长胳膊,按掉闹钟,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窗帘已经被拉开了,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卧室。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将手捂在脸上想揉揉眼睛,却觉得右脸被硌得发疼。
他清醒了几分,放下右手定睛一看,食指上被套了一个大大的环。
17.
一枚银色的钥匙躺在他掌心里,闪闪发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