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梁×骆珉敏】傲慢与偏见(5)
可搭配食用BGM:这么久没见(鼓点)
华梁额头冒汗,他刚做了取弹手术没几个小时,其实不宜活动,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想要帮骆珉敏写教案,想要将模仿字迹的办法教给她。
是在讨好她么?
不,绝不是。
……
只加了一点盐的青菜粥说不上多么好吃,何况骆珉敏的厨艺只能称得上一般,她自小没怎么做过饭,家里的厨房伙食全是骆爹一力承担,她只能帮着洗个菜,趴在灶台前和勤芹一边一个等着父亲投喂,偶尔哥哥进来添柴,在她们头上敲一下笑骂她们是小馋猫。
那样的日子平淡幸福,却离开她太久太久了。
...
可搭配食用BGM:这么久没见(鼓点)
华梁额头冒汗,他刚做了取弹手术没几个小时,其实不宜活动,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想要帮骆珉敏写教案,想要将模仿字迹的办法教给她。
是在讨好她么?
不,绝不是。
……
只加了一点盐的青菜粥说不上多么好吃,何况骆珉敏的厨艺只能称得上一般,她自小没怎么做过饭,家里的厨房伙食全是骆爹一力承担,她只能帮着洗个菜,趴在灶台前和勤芹一边一个等着父亲投喂,偶尔哥哥进来添柴,在她们头上敲一下笑骂她们是小馋猫。
那样的日子平淡幸福,却离开她太久太久了。
自从一家人分别后,她开始学着自己做饭,她看着华梁,华梁正小口小口喝着粥,右手手臂不自然地蜷曲着,她像照顾过往战场上的伤员一样照顾华梁,可他们没吃过她的粥,骆珉敏失落地想,家里人都没吃到过她做的饭,第一个人竟然是华梁,这个说不上是敌人还是朋友,不过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夜雨敲打窗棱的房间里,汤勺磕碰在碗沿的声响并不突出,她动作顿了顿,鬼使神差问向华梁:“好吃吗?”
精米里混着些未退壳的糙米,一口咽下去甚至有些刮嗓,就是念军校那几年他也没吃过这样的粥,他自省,说他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属实没叫错。
但他看见骆珉敏的眼睛,她的眼中有房中灯火反射的光芒,那样明明灭灭,仿佛居无定所,可明明这是她的家,明明寄人篱下的是自己,她因何悲伤,因为什么愁肠百结?对于骆珉敏,华梁有着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强烈探究欲望。
“好吃。”
骆珉敏怔怔出神又被华梁一句话唤回来,仿佛最先问话的不是自己:“什么?哦、哦,你还想吃的话我再盛一碗。”
“不用了。”华梁用左手抓住已经起身的骆珉敏的右手臂,只是一个抓握的动作却让他出了一身汗。
骆珉敏被他扯得动作一顿,她回头看向华梁,他白日里整整齐齐打理得头发早就凌乱不堪,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哪里还是她记忆里衣冠楚楚的高官权贵。
她过往见到的华梁总是衣着整洁,高高在上,他的“谦和”,他过往对自己的礼待友善,那也是自恃身份的屈高就下,即便是被敌人包围,也是不卑不亢,她何曾见过这么狼狈的华梁,她何曾以俯视的角度观察过华梁。
他是华桢的亲哥哥,和华桢在同样的家庭长大,可华梁比华桢难懂,她需得承认,她曾经对华梁有畏惧,是因为身份的畏惧,还是他那双仿佛洞察人心的眼睛?骆珉敏自己也说不清。
华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发出疑问。
“别忙了,我吃不下。”
“多少吃些。”
这话多傻,华梁看她失魂落魄,他怀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把碗放在小桌上,坐回到床前椅子上,华梁左手还握着她的手臂,那力气不小,让她觉得诧异,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华梁察觉般地收回手。
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如果大雨持续一整个白天,固然对敌人的追捕造成麻烦,但也对如何转移华梁造成了不便。
华梁看她皱着眉头,开口问:“我的事,很麻烦吗?”
这是一句废话,华梁自己心里也清楚,日占区转移敌人抓捕的伤员何谈容易。
骆珉敏看着他:“华秘书,你说呢?”
她摩挲着手上因为写教案才出的茧子:“天一亮,他们会开始搜查各大医院和药房,我这里备的药不多,勉强可以撑一段时间,可绝撑不了太久,这里是法租界,日本人不会没有交涉擅自搜查,可也不是办法,好在咱们昨晚都遮着面孔,那几个人不能认出我们来。”
她把指甲掐进新出的茧子里,把手指掐得又红又肿自己尚且不觉:“你不是军政部次长的公子么,你父亲那边一定很着急你的下落,有没有办法和他们联系?”
其实最开始骆珉敏只想把他带出来,然后往上海郊外一送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世事都有意外,就像华梁中枪,就像许澄牺牲……
同样的雨夜,截然不同的命运。
老杜说,为了抗战谁都能牺牲,人固有一死,她也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不怕死,她只怕革命不能完成,只怕中国水火煎熬。
“别这么看我。”华梁突兀开口,她眼里的情绪让他感到心惊,共产党人都是疯子,连死都不怕的人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他不敢去想。他得承认,他是个懦夫,割舍不下太多名利,他不过是世俗中芸芸一员,他没有舍生忘死的伟大情怀,他敬佩与他相反的那些人,可在这一刻,他希望骆珉敏不要这么勇敢,他甚至希望她能懦弱一些。
他不由自主地想劝一劝她:“骆小姐,冒昧地说一句,你的身份我之前调查过,你有很好的家庭,友爱的父亲兄弟姐妹,你读过女校,成绩也不错,甚至如今能担任小学老师,倘若在后方,你可以过上比这还要更安稳的生活……”
骆珉敏吃惊地瞪圆眼睛,她紧紧皱着眉抿着唇等着华梁发表他的“高见”。
华梁忽略了她眼里的不悦了吗?没有。
可他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失心疯,要对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说这样的话,尽管心里已经有一个冷酷的华梁在制止:“别犯蠢,想招安骆珉敏也不是在这种时候。”
可他语速愈发快了,他紧紧盯着骆珉敏:“……等我回到重庆,我可以担保没人会知道你是共产党……”
华梁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危险么,他知道,可他更知道她比他更要危险,从他们初遇时他就知道骆珉敏有着怎么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情,不然也就没有她和华桢的以后了,可他能放任这种危险么?
他看着骆珉敏,透过这双燃烧着烈火的眼睛,他想到自己旧日同学的来信,想到黄河以北,想到战火荼毒的中华大地,又想到重庆的靡靡之音……他想,在他们的眼中,自己该是多么可恶的一个人啊,他不知道自己在劝说的到底是谁,或许是黄埔同窗,或许是华桢,或许是眼前的骆珉敏。
他甚至在想,党国固然有腐败,可只要有剜腐祛毒的决心,未尝不能还一个朗朗乾坤,他们为什么争着抢着要去投效别人,为什么不肯等一等?
“……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么?靠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我承认你们之中很有些远见卓识的人,可你们招收的都是什么人?靠工人,靠农民,就想救中国?”
“不然呢?”骆珉敏忍不住讥讽,骆珉敏知道国民党当局一直对共产党有偏见,认为靠一群‘泥腿子’能成什么大事,可事实就是如此,中国就是由千千万万个“泥腿子”组成的,中国的革命也离不开这些富有热忱、不怕牺牲的人,她道,“不靠这些人,靠你们的‘不抵抗,力避冲突’(1)?靠他蒋介石公开发表的讲话‘奢言抗日,不知廉耻者,立斩无赦’?(2)靠你们这些‘党国精英’平日里高高在上对人民指指点点,一到战时车马成群撤往大后方,留百姓在这里遭受日本人侵略荼毒?这就是你们的救中国,这就是你们的抗日?”
“你!”华梁一瞬间恼羞成怒,他苍白无力地反驳,“那都是暂时的,你不懂,这是为了顾全大局……”
他的辩驳在骆珉敏清凌凌的目光里愈发软弱无力,他想发怒,可这怒气该挥向谁?他多想有力地反驳回去,可面对她尖锐的指责,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他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这就是国民政府自诩的抗日吗?他在重庆,就在整个中国的权力中心,扪心自问,他敢信誓旦旦地说一句,那些人真正做到抗日了吗?他们心里想的是主义,还是生意?
“顾全大局,顾全什么样的大局,是四·一二不分敌我的屠杀?是‘攘外必先安内’(3)?还是‘石要过刀、茅要过火、人要换种’?(4)”
骆珉敏咬着唇告诉自己不能哭,至少不能在敌人面前哭,可想到牺牲的同志,两行泪水已经顺着脸庞滑落。
华梁脸色苍白,在骆珉敏的泪眼里,他看到自己的模样,一个可悲的小丑模样:无力做出改变,在虚假的拥趸中得以登上高位,时而沾沾自喜,不知自己是多么被人鄙夷和不耻。
时下的重庆,这样的小丑少么?不少。多么?太多了。
他是,他的父亲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俱是凌驾人民之上的小丑。
骆珉敏用手背擦了脸,冷冷地道:“如果这就是你们的成果,那为什么国民党不能倒下,人民需要这样的党么!”
“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都是‘泥腿子’不能成事,骂我们是匪类,匪类也好过你们这群白狗子!”
华梁双手紧握,脸颊肌肉抽动:“骆珉敏小姐,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华秘书,请记住,我不是你的下属!”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骆珉敏此时此刻恨极了华梁,试想如果不是国民党的药品封锁,许澄何至于牺牲,她先前居然还愚蠢地感激他,感激什么,感激他对他们高抬贵手地施舍么?
她压低了声音,但目光煌煌如火炬:“华秘书,高高在上久了,颐指气使惯了,以为谁都是没有骨气的人么,你想让我去重庆,想让我做叛徒?我告诉你,我们共产党人就是骨头硬,日本人不能让我们屈服,国民党也不能,你想让我们屈服,你打的断我的脊梁打不断我的意志。”
窗外忽然响起闷雷,电光照着他们彼此的脸,使他们脸上的神情在对方眼中纤毫毕现。
小屋内只有两个人,可怕走漏声息,他们再怎么争辩也不忘压低了声音,隆隆的闷雷一声响过一声,可他们的争论要比闪电还激烈。
这是道路之争,更是主义之争,骆珉敏不允许自己后退。
又是一道闪电照亮苍穹,房间的灯许是因为短路熄灭,华梁目不转睛地盯着骆珉敏,他心中有憋闷也有痛苦,他的痛苦找不到出路,他甚至不能像骆珉敏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想说的,他心知,自己的每一句维护其实都是披着一层一层你知我知的遮羞布。
他无力地道:“你误会了,我是好意,没人想打断你的脊梁。”
他在骆珉敏的目光里无所遁形,只得拉着弟弟做大旗:“看在华桢的份上,我只是想为你尽可能提供安稳的生活。”
“安稳的生活我会自己争取。”骆珉敏不接受他的好意,无论是看在谁的份上。
“当局给不了的安稳人民会自己争取。”
华梁却怕她为了别人把自己搭进去,革命,革命,他们这些革命者抛头颅撒热血,岂不知最早搭进去的就是他们这些最纯粹的革命者,他或许不懂共产党,但他懂政府的那些办事员,无论哪个机构都是这样的,最年轻最有理想的那批人先死了,剩些蠹虫搅风搅雨。
“不要太天真了,”他冷冷地斥责,“理想主义者是走不长久的,为什么不能学着明哲保身,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置于险地?”
很多年以前,当他决心报考军校时,父亲也是这样冷冷斥责他的天真、他自以为是的革命情怀,他忽然惊觉,那年由父亲射出的子弹终于经过他的手再次射向了别人。
“因为国家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5)”
她的眼睛太亮太亮,华梁目光从骆珉敏脸上挪开,此时此刻,他如此惧怕她的目光,到底什么时候他变成现在的自己,当年那个充满情怀的青年军官到哪里去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烧了同学的信,可信上的内容当真在他心里不起波澜吗?他终于承认被骆珉敏吸引,可吸引他的是不是还有她身上那种视死如归的无畏?
骆珉敏忽然叹了口气:“伤口裂了。”
因为争论,刚包扎的伤口又开了,鲜血渗出他的肩膀,骆珉敏沉默着给他重新敷药裹伤,她淡淡地想,何必要和他说这个,到头来又是自己要忙着照顾他。
她的手太凉,抚摸过华梁皮肤时总让他心底震颤,他看着她,她锋利而尖锐,哪里像是他以为的安静忧郁如丁香花,她锐利得像颗时刻要击中敌人心脏的子弹,这颗子弹终于先一步射中了他自己,他被骆珉敏诘问地哑口无言。
革命者永远年轻,映衬得他已经太老太老。
倘若历史的长河准备记下什么人的名字,他猜她一定榜上有名,到时他在哪里,是被人彻头辱骂,还是彻底遗失在长河中呢?她的人生里,自己的名姓能占几分?
伤口包扎好了,骆珉敏一抬头,发现他又在盯着自己瞧,他好像总是满腹心事,可她太累了,无意去追问他又在想什么,她将两张椅子拼在一起面前当张床睡,雨声绵绵,闪电之后房间只余黑暗,华梁有心要说谢谢,又觉这句道谢太轻,又或者他要说的其实不是谢谢。
……
“我很抱歉。”
……
“我接受。”
—未完—
(1)出自1931年8月16日,蒋介石密电张学良:“无论日本军队此后如何在东北寻衅,我方应予不抵抗,力避冲突。吾兄万勿逞一时之愤,置国家于不顾。”
(2)出自1935年,中日签定《何梅协定》后,蒋在江西对剿共官兵训话:“本总司令此来决与我赣中诸将士共生死,同荣辱,殄灭赤氛,以安党国。如再有偷生怕死,奢言抗日,不知廉耻者,立斩无赦。”
(3)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对共党基本国策
(4)国民政府对井冈山大屠杀口号
(5)电影《风声》台词
【华梁×骆珉敏】傲慢与偏见(4)
BGM搭配食用:Lost youth (纯音乐)
ZT-silent wind QQ音乐
安全屋在公共租界西区,这里由英国人和美国人共同占领,日本人不能随便搜查。
骆珉敏有时候觉得很可笑,中国人在中国的领土居住,却要靠外国人来保护自己,淞沪会战时她尚留在上海,眼见一架架日本人的飞机飞过头顶,她有莫大的悲哀充斥心头,中国被世界抛下了,中国人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
骆珉敏用剪刀剪开华梁的衬衫,她要给华梁取弹,这里缺乏做一个完备手术室的条件,但事态紧急,她也没有办法。
安全屋的灯光也昏暗,骆珉敏只好点了两盏油灯...
BGM搭配食用:Lost youth (纯音乐)
ZT-silent wind QQ音乐
安全屋在公共租界西区,这里由英国人和美国人共同占领,日本人不能随便搜查。
骆珉敏有时候觉得很可笑,中国人在中国的领土居住,却要靠外国人来保护自己,淞沪会战时她尚留在上海,眼见一架架日本人的飞机飞过头顶,她有莫大的悲哀充斥心头,中国被世界抛下了,中国人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
骆珉敏用剪刀剪开华梁的衬衫,她要给华梁取弹,这里缺乏做一个完备手术室的条件,但事态紧急,她也没有办法。
安全屋的灯光也昏暗,骆珉敏只好点了两盏油灯左右围在华梁的近旁。
煤油灯烧起来有一股难闻的烟味儿,华梁皱着眉头止不住地想咳嗽,骆珉敏只能给他也戴了个口罩。
“我现在要给你打麻药了,麻药量不够,忍着点。”
华梁尚保持清醒,骆珉敏递给他一块毛巾到嘴边要他咬住,他摇摇头:“不用,直接来吧。”
麻药的效果上来得很快,华梁很快就感受不到右肩的疼痛,只能感受到手术刀划过皮肉的触感,他的视线空茫茫地无处可放,最后落在骆珉敏口罩外露出的两只眼睛上。
她的目光专注而认真,额头渐渐渗出汗来,有一瞬间华梁在想,她这样努力地救他,到底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的那条药品运输线,还是单纯地不想见他因日本人而死呢?倘若他当初不曾提起那笔交易来,是否他这样的国民党反动派对于她而言同街边的一只猫狗无异?
麻药的效果渐渐退了下去,果然痛得厉害。
华梁苦笑,他们对共产當实行药品封锁,如今这恶报总算是降到自己头上来了。
“叮”的一声,子弹终于取出来了。
两人都落了一身的汗。
骆珉敏开始为华梁缝合伤口,他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收缩着,她只能加快手上的速动作好减少他疼痛的时间。
她注意到华梁一直在盯着她看,安慰道:“你放心吧,你的情况不算严重。”
她说的不是假话,比这还严重的伤她也是见过的,被日本人的炮弹炸得一条胳膊、一条腿成了碎屑,她拼都拼不起来,更无从说起缝合了。
她从小就是个爱哭的人,战场是她哭得最多的地方,她不能在给病人缝针的时候哭,只能躲在背后偷偷哭,可死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她哭都来不及,战场给不了她痛哭的时间。
“……我只是意外你还有这种本事,你们共产當人神通广大。”
他初见她时,她还是只是个初入职场的菜鸟女警,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一眼便知,他那时只感慨深处复杂政治旋涡家庭的华桢会爱上这样一个纯一不杂的姑娘一点也不奇怪,如今他才知道是自己错了,华桢会爱上她绝不止是因为她的简单纯粹,只是他到底是爱她身上的哪一点,她的品质、她的性情还是她那股坚韧不拔,他仍未看透。
华梁的话勾起了骆珉敏的回忆,对着华梁不知是褒是贬的一句话她淡淡地顶了回去:“如果是你接连一年奔波在战场上,你也能有这么‘神通广大’。”
华梁看着骆珉敏神情不变的眼忽然有些愣住,不知道是不是麻药退得过于快了,他心口漫起一阵一阵地痛,他意识到自己的那句话实在是一句冒犯,战争和死亡不该成为谈资,他有好一阵没有说话。
“……淞沪会战以后,你去了哪儿?”
“广州,”骆珉敏有些手抖,她强打起精神,那个她怎么拼也拼不起来的人是她在广州救治的第一个伤员,他没有华梁这样的好运气,失血过多很快死了,“不久后广州沦陷,我又去了武汉……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她不抬头,那声音很轻很淡,华梁一时嗓子发紧。
十月份,武汉沦陷,武汉国民政府被迫撤退到重庆,从南京到武汉再到重庆,这一路华梁见识过什么是民不聊生,见识过国民政府的无能,他匆匆安排父亲母亲撤往大后方,汽车驶过汀泗桥,透过车窗他看见拖家带口的百姓呼喊着亲人的名字被军队拦在桥外。
国民政府的高官总是要先于这批人撤退的,华梁感到从心底传来的刺痛,他们这些人的特权凌驾于普通百姓之上,随随便便的举动对于别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他看着骆珉敏,原来他们有过那么近的时候,她是否也在他匆匆瞥过的那群人之中,是否也被国民政府的军队拦在桥外,华梁不敢去问。
针线穿过皮肉的刺痛让华梁忍不住身体紧绷,他眼前黑一阵亮一阵,昏昏暗暗的视野里有骆珉敏的影子,安全屋的条件简陋,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口罩外露出的一双眼睛沉静地令人感到安心。
有多久没有感到这样安心了,华梁自己也说不清。
太安静了,安静到他听见针线穿过皮肉,一丝一丝拉扯他的心口,安静到他在自己的血腥里闻到一阵栀子花的清香,像微风吹过栀子花的枝头,扑簌簌落了行人满身。
花树下的那个人会是骆珉敏么,在战火还未波及的一九三六年甚至更早,她在花树下等过谁?
“……太安静了,说点什么吧。”
“你想说什么?”骆珉敏看出华梁其实有些不清醒了,清醒时的华梁多数时候只是以沉默的眼神注视,这双像华桢的眼睛偶尔会让她思维出错,总觉得是华桢正在看她,只要她一转头,总会对上他的笑眼。
可华桢离开她太久太久了,中国这样大,她该去哪里找寻他的踪影?华梁的眼睛和华桢也不太相像,他的眼睛悬着太多心事,总不像华桢那样充满希望和朝气,他的人生里过早写满了暮气沉沉,骆珉敏偶尔觉得他像南飞的鸟,冬天已经到了,却找不到可温暖落脚的春季。
“说什么都好,”华梁笑了笑,“你知道吗,在车上你看我像看什么?”
“什么?”骆珉敏手上动作不停,却难得起了几分好奇。
“像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骆珉敏实在忍不住笑了,她想不到华梁也会开这么通俗的玩笑,她又愣了,华梁也不过而立之年,他也是从少年长起,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不会开玩笑。
“你总算笑了。”
华梁实在认为骆珉敏比华桢还难哄,华桢是他弟弟,会给面子地笑一笑,骆珉敏却不一样,他兄长或者国民政府秘书的谱在她面前是摆弄不开的,在她面前,他是个没有身份的人,任何过往引以为傲的技巧在她面前统统失色。
他动了动右手食指,示意她去看:“你们可以拿着我的表去南坪找济慈商铺的老板,说明来意,他会帮你们。”
惊喜来得过于突然,骆珉敏笑意很明显浮现在眼中,华梁凝了三次神,才彻彻底底将她的笑意收于眼底。
“……我总不至于言而无信,便是我真有不测,答应你的我也会做到。”
“谢谢你,华秘书。”
她的笑意弥足珍贵,华梁心头却有几分失望,就好像他心里想听的不是这一句,但到底是哪一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用谢,就当是我为抗战做的一点心意。”
伤口还没有处理完,华梁已经陷入昏迷,骆珉敏手稳地给他在伤口上敷了药包扎。
她一起身,眼前一片眩晕,华梁流了太多血,她恍惚眼前仍是一片片地红,华梁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她迟疑地摸了摸华梁的额头,微微的凉但总不至于是个死人,她心里一松,噗通跌倒在地上。
总算救过来了,总算她这个江湖郎中也有一点真本事。
她笑了笑,不知不觉眼眶浸满了泪。
她随便抹了抹脸,笑着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骆珉敏,你二十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哭。”
爸爸不在,哥哥和勤芹都不在,华桢也不在这儿,没有谁会她一哭就来哄她。
墙边的栀子被雨水打落,她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
她推开房门出来,老杜早在厨房煮了一锅面条等着她,厨房里没有灯,只有灶膛里星星的火。
“人活过来了?”老杜引了一根木条点了手上的烟杆,于是厨房里有了第二点星火。
烟杆燃起来却没什么烟味,因为他烟杆里烧着的不是烟叶不过是路边野草晒干成的叶子,老杜从前是个烟枪,近几年才改了习惯,干情报工作的忌讳留下什么味道,这是血泪的教训。
“活下来了。”她吃了一口面,面已经坨了,因为没加盐,所以没什么味道,如今盐也被日本人管控,他们这些人总是能省一分是一分。
她就蹲在灶台旁,吃着寡淡的清水面条,耳听雨越来越大,她感激今晚是个雨夜,哗哗的流水会冲刷掉所有痕迹。
老杜烟抽了一口又一口,他一直等到骆珉敏吃完才说:“许澄同志牺牲了。”
骆珉敏轻松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许澄甚至比她还小一岁。
“子弹打中心口,当场就不行了。”
夏日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她听见雨声敲打窗棱,听见青石板溅起雨花朵朵,恍惚又听见什么人中弹的闷哼,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好半晌她听见自己问:
“……抚恤金由谁送?”
老杜烟杆在地上敲了敲,敲出不少碎末来:“她是南京人,大屠杀时她在武昌做地下工作,家里就剩她一个了。”
老杜将烟杆摸了又摸,他望着那个国民党反动派的那间屋子,他知道自己脾气暴,但更知道不能让同志做无意义的牺牲:“为了抗战,谁都能牺牲,必要的时候做好牺牲自己来保全他的准备。”
一杆烟抽完,他站起来:“还有面么,我也吃点,味道怎么样?”
好一会儿,骆珉敏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昏暗的厨房里游丝一样无所系:“……有点咸。”
老杜尝了尝:“是有点咸。”
泪比盐咸,又苦又咸。
……
华梁睡得不太安稳,昏昏沉沉间感到自己被人搬来搬去,想挣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有人在他眉心抚了抚,继而握住了他的手腕,等他再次清醒过来时,眼前已经不是那间点着两盏煤油灯的小屋。
天色还暗着,雨一直在下,华梁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过了几个时辰还是已经过了几天。
他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在书桌前写着什么,灯开得很暗,那道背影极瘦弱,佝偻着,像山脉起伏,他听见沙沙地笔尖移动声,闻到熟悉的墨香,他看见那道身影停下来捻动着笔尖,片刻后才继续落笔,又是连绵不绝地沙沙声。
华梁没有发出丝毫响动,只是默默地以目光注视,他很少注视着什么人的背影,以他的地位,也少有人能这样让他注视。
他看着骆珉敏写了几行字忽然停下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了还是其他什么,华梁不解,好半晌看她肩膀抽动,微微的抽泣声传到他的耳旁,华梁一愣,继而移开目光。
骆珉敏伸手抹了抹脸,回身要去试华梁的脉,走到近旁,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因为枪伤,他变得苍白干瘪,更衬得那双眼睛沉沉地给人压迫,骆珉敏一愣:“醒了,伤口还疼吗?”
华梁后知后觉感到伤口处传来的疼痛,他摇摇头:“不怎么疼了。”
她点点头:“那好,华秘书,我说你听,你只昏迷了三个小时,上海毕竟不安全,要将你尽快转移,你有没有什么信的过的人,我们这边可以通知他们来接你。”
“上海没有我熟悉的人,除了你,我现在谁也信不过,毕竟我有这一遭也是被人算计。”
骆珉敏在床边的凳子坐下,随手给华梁掖了掖被角,华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知她这种举动到底出于何意,却又仿佛只是单纯的漫不经心,她又穿上了几日前初见时那身绿裙子,墨绿色的裙裾逶迤在床头,和床边流苏融在一起。
“那……”骆珉敏眉头微微皱着想要和他商议一个解决的办法,他总是待在上海,那自然是不行的。
华梁开口打断她:“骆小姐,有水吗,我有点渴了。”
骆珉敏心头闪过一丝愧疚,失血过多的病人确实要及时补充水分,她确实是忘了。
她忙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放在小床头柜上,伸手扶着华梁起来,再将水递到他手边,华梁只是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丝毫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等喝过一口水,他又对骆珉敏说:“骆小姐,有什么吃的吗,我有些饿了。”
骆珉敏想了想:“我给你煮粥吧,你子弹刚取出来,只能吃点清淡的。”
华梁又是点了点头:“那就谢谢骆小姐了。”
等骆珉敏站在厨房煮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是救了个祖宗回来了,专门给她找事做,不过她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给他煮粥。
等骆珉敏端着粥回去,华梁正靠墙坐着,腿上放了几个本子,左手执笔在纸上飞快移动,时不时用笔尖在其他纸上蹭一蹭,骆珉敏知道那是因为钢笔又堵了。
她走过凑近一看,才发现华梁补的正是她的教案,他的笔迹和自己的几无分别。
华梁自傲于自己对信息的敏感,他猜的果然不差,骆珉敏当真是教数学的,他抬起头对上骆珉敏惊讶的目光,他看见骆珉敏眉头一蹙:“你的字迹……”
“要学么,我可以教你。”他不会说安慰的话,不知道她为什么事而伤心,他能做的很少很少,但心底的声音告诉他至少该去做点什么。
他正在向一条奔流的长河试探,想要越过河水去摘河对岸的那朵栀子花,河水湍急,栀子洁白,他回神时,已到河心。
骆珉敏摇了摇头,将华梁手中的纸和笔都接了过来,他已经替她写完了大半,她说道:“先吃饭吧。”
—未完—
【华梁×骆珉敏】傲慢与偏见(2)
关键词:民国
注:可搭配BGM《会开花的云》食用。
六月的风已微微带着夏季的潮热,骆珉敏拎着一篮刚买来的上海青回到弄堂自己租的房子里。
淞沪会战以后,骆家就搬离了上海。
骆珉敏跟随家人去了杭州,又南下广州,独自北上武汉,经由组织又辗转回到上海。
物是人非,眼下的上海已经没有她熟悉的朋友亲人。
她如今在上海一所小学做数学老师,每月的薪资是三十银元,租房就要用掉七个银元,她吃得不多,用得不多,钱花得很节省,稍稍攒下工资便交给组织用来给后方伤员买药。
眼下国民政府控制着药品买卖,组织上不缺钱却找不到交易的渠道,骆珉敏知道内情,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提...
关键词:民国
注:可搭配BGM《会开花的云》食用。
六月的风已微微带着夏季的潮热,骆珉敏拎着一篮刚买来的上海青回到弄堂自己租的房子里。
淞沪会战以后,骆家就搬离了上海。
骆珉敏跟随家人去了杭州,又南下广州,独自北上武汉,经由组织又辗转回到上海。
物是人非,眼下的上海已经没有她熟悉的朋友亲人。
她如今在上海一所小学做数学老师,每月的薪资是三十银元,租房就要用掉七个银元,她吃得不多,用得不多,钱花得很节省,稍稍攒下工资便交给组织用来给后方伤员买药。
眼下国民政府控制着药品买卖,组织上不缺钱却找不到交易的渠道,骆珉敏知道内情,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尽自己的力量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华桢如今在哪里,她丝毫不知,她只盼望着,他永远不会陷入无药可用的困境。
桌上的油灯在墙壁上投出她纤瘦的影子,骆珉敏伏案写着明天上课要用到的教案。
教案写到一半墨水就堵住了,她娴熟地用纸擦了擦笔尖继续写,她不期然地想起华梁,手上那支钢笔便慢慢地放了下来,由于有与日本人交易的前缘在,组织上不能够完全信任华梁,其实连骆珉敏自己都不敢说能对他做到全然信任。
一个权力的拥有者、一个利己主义分子、一个善于博弈谋划的人,这样的人与她从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骆珉敏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
那三个暗藏锋芒的字会是他为她设下的陷阱吗?
骆珉敏不得而知。
时钟已经敲了十二下,眼下是午夜时分,屋内没有开灯,华梁站在窗户旁,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路灯下站着一队特务,其实不止楼外,酒店的大厅甚至走廊外都有特务在巡逻。
这都是近卫真彦派来看守他的人,生怕他偷偷跑了。
华梁皱紧了眉头,他似乎是给骆珉敏出了一个难题,看守如此严密,她怎样来找他?
于是等骆珉敏撬开通风管道从里面挤出来时,发现华梁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惊奇。
华梁惊异地看着骆珉敏从小小的通风管道里把自己纤瘦的身体挤出来,他手臂迟疑地展开,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抱她还是去扶她。
骆珉敏的动作顿了顿,华梁毫不怀疑自己刚才是看见她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他听见骆珉敏小声地道:“华秘书,你挡着我了。”
华梁这才局促地退开,两只手垂在身旁,一双眼睛却仍然盯着骆珉敏的动作,仿佛她稍有不稳便要上前将她接下来。
骆珉敏用脚勾着随身带的撑杆,轻而易举地把自己从通风管道里挤了出来。
她做警察时是吊车尾,但她也有自己的优势,她骨架小,柔韧性好,所以像通风管道这样旁人进不来的地方,她可以像游鱼一样在里面通行。
……只是少不了狼狈罢了。
白皙的脸上几道黑灰,深色衣服上是簌簌的尘土。
骆珉敏不在意地随手拍了两下才后知后觉地抬头:“……华秘书,我是因为你才这样的,你能谅解吧。”
再没情商的人也不会此时对人发难的,何况华梁心里对骆珉敏应约而来是极为感谢的。
他去洗手间为骆珉敏拿了一条毛巾,抬起手臂递给骆珉敏:“我没有用过。”
华梁是个很绅士、很体贴的人,这一点在他把她从监狱带出为她开车门时、在咖啡馆他礼貌伸手同她告别时,她就已经感受到了,可那时的华梁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漠然,他的礼貌和绅士全然是出于他的教养,并不代表他对骆珉敏这样阶层的小市民有多么平等尊重。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华梁给她的感觉不一样了,至少她感受到了他的真诚,时间改变了很多人,不知道三年多的时间是什么改变了华梁。
她微微抬脸看着华梁,微弱的月光在她眼眸中有片刻留存,她眨了眨眼,月光消失不见,那不过是华梁的恍惚。
骆珉敏伸手接了过来轻轻擦了擦脸:“谢谢,华秘书。”
华梁有片刻困惑,为何她能有这样明亮的目光,在骆珉敏的眼中,未来是光明灿烂的吗?
“华秘书,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你说吧。”
她语气中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华梁了然,骆珉敏并不是全然相信他,今晚的做法可谓是大胆冒险,如果放在军统是要受上级责骂的。
但是他又毫不怀疑,这个往日的女警今日的共党,腰间说不定别着一只小巧的手枪,只要他有丝毫异动,今晚便是你死我亡。
华梁拍了拍自己身上,打开双臂给她看:“枪早被他们收走了,我是被人算计到上海的,如今我和被软禁没什么区别。”
因为军政部公子的身份,他还从来没有对什么人这样解释过自己其实毫无危险,但华梁知道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因为他瞧见骆珉敏缓缓松了一口气。
坦诚才是合作的第一步。
“华秘书,我相信你。”他听见眼前这个姑娘这么说。
撒谎。
做情报的,不能完全相信什么人,要时刻保持怀疑,华梁相信她的上级应该教过她这一点。
但是没关系,他不会计较。
他也无从计较。
“八月份汪精卫要在上海正式组建新政府,我作为蒋的第二处秘书,掌握党内不少动向,我父亲更是军政部中将次长,如果被人拍下我在新政府组建晚宴当天的照片,我本人前途尽毁,华家在党内的地位也不保。”
听他这么说,不知怎么骆珉敏心里有些微微的失望,难道只是因为他只关心自己的政治前途?
“……更重要的是,我本人没有对日本人卑躬屈膝的想法,从来没有。”
骆珉敏的心情轰炸机式来了个回转。
她慢慢地道:“只要还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就不会在南京大屠杀之后还能恬不知耻地和日本人亲密往来。”
华梁听她这么说似乎是在为相信自己增加可信度,可他怎么听都觉得她好像是在骂自己,因为他也曾与日本人亲密往来过。
“华秘书,那你希望我们怎么帮你呢?”
“不是帮,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骆珉敏微微睁大眼睛,仿佛对他的说法很不解。
“……不要装傻,”华梁叹了口气,“骆小姐,我们的时间很紧张,我想还是不要绕圈子了,你说呢。”
被识破了,骆珉敏没有丝毫脸红:“好吧,我作为个人可以跟你坦诚一些,是什么交易?请说吧。”
“不着急,可以坐下慢慢谈。”华梁绅士地伸一下手,示意他们可以坐到书桌旁去慢慢谈。
骆珉敏这下可是真真正正当着他的面翻了一个白眼,她腹诽:说时间紧张的是你,说不着急的也是你。
她的表情过于孩子气,华梁没有忍住,低头掩饰着笑了一下。
他请骆珉敏到书桌旁坐下,房间内并没有开灯,但透过月亮投进窗帘的微光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为了谈话方便两人靠得很近,他又看见了骆珉敏眼里的月光,而这次不是错觉。
太近了,华梁甚至能闻到骆珉敏身上有一股墨香,这是上海产的一种墨水,特点是价格低,杂质多,所以容易堵塞笔尖,需要用墨水的人时不时地通一下,很繁琐,导致很多用的人手上带墨,不自觉就会留下一股墨水的味道。
这种墨水缺点多,但因为价格很低,所以使用者众,常年伏案工作的人会优先选择这种墨水,华梁猜骆珉敏现在的工作不是老师就是作家。
小作家养活不了自己,大作家会用更好的墨水,华梁猜她现在的职业八成是老师,但到底是教哪科的老师?他说不好。
说不准是教语文,因为女老师多教语文,也或者是教外文,至少她在学习日文上很有天赋。
但其实华梁心底更倾向骆珉敏是教理科,因为这位骆小姐仿佛从不按常理出牌,时时会给人“惊喜”。
华梁在军校时,总有教官说他是性格缜密,天生做情报工作的料子,他当时一笑而过,因为军政部次长的公子是不可能去做令人不齿的特务的,他现在回想那教官说的那句话,忽然觉得他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定了定神:“日本情报机关在秘密策划一场对郑州的军事作战计划,作战方案收藏在上海机关,由近卫真彦全权负责,我想你那晚接近他也是为了这份作战计划,我可以帮你们。”
骆珉敏没有立刻答应:“华秘书真是什么都知道。”
“作为侍从室第二处秘书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华梁微笑。
他用一种和缓但笃定的口吻:“请相信我,骆小姐,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
骆珉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华梁,揣摩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她在弄堂做小姑娘时察言观色这一项技能是很不合格的,时间匆匆过去,她早已不是上海弄堂里的小姑娘了,可现在的骆珉敏还是不敢全然相信他,因为她身上背负着的不只是她自己的命运,还是千千万万潜伏在上海所有同志的命运。
骆珉敏的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的目光隔着黑色夜幕投在华梁的脸上,竟让他感到一阵难以想象的紧张。诚然,这位骆小姐的眼神并不带有审视,只是很柔和、很柔和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华梁满腔的自信却如清晨水雾一般消失殆尽。
他开始为自己增加筹码:“你们最初想接近卫真彦是为什么,想偷他的钥匙?还是想要他的通行证?我可以先为你们取来,再谈之后。”
骆珉敏有些讶异:“华秘书就不怕我们卸磨杀驴,虽然两党还在合作,可您也知道,贵党仍在暗中抓捕我们的同志,我们之间是有血仇的……华秘书,让步很大。”
华梁有些揣摩不透这句是夸是贬。
“因为你们是共产党,不是军统,”华梁无奈,但这就是事实,倘若骆珉敏不是个共党,而是军统特务,想来他也不敢如此信任,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追加了一句,“我知道你们很缺药品,待我回到重庆,可以为贵党提供一条买卖药品的渠道。”
他知道她会动心,她一定会动心。
骆珉敏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忽然发现这位华秘书其实也没有那么难懂,也不总是那样成竹在胸的,他习惯跟人做交易,习惯在天平上增加筹码,于是当发现有人不肯跟他做交易时,他就会有些自乱阵脚。
华梁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也识趣地没有追问,他直觉答案应当不会叫他开心。
“我需要请示上级的,华秘书。”
“我有耐心,但请不要让我空等,骆小姐。”
骆珉敏还是从那间小小的通风管道离开,这一次她确实需要华梁的帮助,当她的手掌撑在华梁的肩膀上时,华梁感到肩上一沉的同时恍惚也感到心上一沉。
“华秘书,再见。”这是骆珉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华梁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驻足良久,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把往后的命运都全权托付给了这个姑娘,这个纤瘦、安静、年轻的姑娘,他从未如此全身心相信一个人过,此前没有,恐怕之后也不会有了,骆珉敏是特例,对他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来说,特例有一个就够了。
等她走了许久之后,华梁才迟迟吐出他的那句告别。
“……再见。”
—未完—
【叶冰裳×李响】眼睛
注:可搭配BGM《山海入梦来》食用。
春日到了,京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玉兰也跟着春风一并开了起来,风中送来淡淡的香,吹遍任何一间开着窗的病房。
李响踩着又急又快的步子走进住院楼,与他同行的安欣亦是如此,两道穿着警服的身影刚直挺拔,给人极强的安全感。
到了病房前,二人又同时放缓步子,这是十楼的住院处,在这里的病人都需要静养,安欣轻轻敲门叫里面的女警小赵出来。
透过房门的玻璃窗,李响看见病床上一道纤弱的人影,细长的导液管蜿蜒到她的手臂上,维持着她脆弱的生命,他轻轻地垂下眼。
小赵悄悄出来:“人一...
注:可搭配BGM《山海入梦来》食用。
春日到了,京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玉兰也跟着春风一并开了起来,风中送来淡淡的香,吹遍任何一间开着窗的病房。
李响踩着又急又快的步子走进住院楼,与他同行的安欣亦是如此,两道穿着警服的身影刚直挺拔,给人极强的安全感。
到了病房前,二人又同时放缓步子,这是十楼的住院处,在这里的病人都需要静养,安欣轻轻敲门叫里面的女警小赵出来。
透过房门的玻璃窗,李响看见病床上一道纤弱的人影,细长的导液管蜿蜒到她的手臂上,维持着她脆弱的生命,他轻轻地垂下眼。
小赵悄悄出来:“人一周前就醒了,只是情况不很好,一周能进ICU好几次,眼下刚才从加护病房出来。”
安欣眉宇紧蹙,听完了才问:“这姑娘有说什么吗?”
小赵脸上显出一种夹杂着怜悯与愤慨的神色,摇头道:“她的声带受损严重,医生说应该是药物所致。”
“医生还说……”
李响插了一嘴:“还说什么?”
小赵神色不忍:“医生说她应该是被人困在黑暗的地方太久了,她的眼睛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现在处于失明状态……”
安欣诧异:“能治好吗?”
“难说。”
这两个字带着难以言说的震悚之感,几乎让人心惊肉跳。
一个二十几岁大好年华的女孩子,被人折磨得又瞎又哑,不难想象等她醒来后,要经历多大的努力才能重拾对生活的希望,不是李响和安欣瞧不起人,只是能在困苦中开出一朵花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她的余生难免要伴着过往的伤痛。
李响又从窗中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还是那样安静,仿佛回到了三个月前,他刚遇见她时一样得死寂。他忍不住问道:“人现在醒着吗?”
小赵叹息:“醒着。”
她嘴唇抿了又抿,强忍着吞下脏话:“……最开始医生来打针时,她防备得很厉害,她骨头才长好,我们都不敢动她,每次给她打药就像、就像上刑,李队、安队,你们是没听过那姑娘的哀嚎,怪让人不落忍的……天杀的,哪个畜牲下的手,变态、杂种!”
安欣一看小赵情绪上来忙给她安抚:“嘘嘘,忍着点忍着点,别让人听见了。”
想到病房里的姑娘,小赵把怒气憋了回去,轻声道:“她现在没开始防得那么厉害了,但还是不许人靠近,我这边没什么法子了,不知道您二位……”
“这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嘛。”安欣解释。
他示意李响去一边谈,两人踱步至窗前,安欣道:“人是你救回来的,局里的意思是你或许能有办法。”
李响皱紧了眉:“我能有什么办法。”
透过窗户,他看见楼外盛开的一片片莹白的玉兰,从上往下看,仿佛一片新雪簇拥在枝头。
他听见安欣说:“心理医生说了,你这边是能打开她心房的最后一个办法,若你也没用,这个姑娘可能就废了。”
李响心下一震。
一个月前,李响夜间出任务,回程的途中听到路过的湖边有声响,借着月光他看到湖心有道瘦弱的影子浮浮沉沉,他下意识以为有人寻死,想也没想就从桥上跳下去救人,只是人捞上来了,情况却比他想象得坏得多。
捞起来的姑娘四肢软趴趴地折着,被月光照着的脸惨白如霜,半张脸上布满了嶙峋的齿痕,不一会儿就渗出斑斑血色来,她轻得不可思议,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李响几乎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个死人。
两个人湿淋淋地从湖里出来,岸上的警员已打了急救电话,李响将她抱到救护车上,临要走时发现她的右手软软地搭在自己手臂上,那关节无力地垂着,青白得似一段死去已久的枯枝,分明瘦弱无力,但李响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极强地挽留之意,仿佛她不是在挽留他,而是在挽留任何一个能从苦难中使她解脱的机会。
李响上学时语文学得不算好,尤其不理解那些出题老师对文章解读的意图,但那一刻他从这无力垂下的手指里读出了一片沉重的苦涩。
于是他留了下来。
事后李响回想这晚的细节,将这解读出的额外之意归咎于那晚执行任务的不顺,扫黑除恶的挫败致使他看什么都处在一片悲观之中。
“医生的意思是,她现在处在封闭之中,如今眼睛也看不见,声带也受损,几乎接收不到外界的刺激,时间长了,人说不准就……就没了。”
李响下意识反驳:“不会。”
“什么不会?”
李响也说不准这种直觉是从何而来,只是他回想那晚的细节,总觉得不会像医生说得那样:“这姑娘求生的欲望比谁都强。”
安欣不解:“怎么看出来的?”
看不出来,却是他感受到的,如果不是她想活,怎么会在湖心撑那么久,撑到他把她救出来。但这话没法说,一个四肢俱断半死不活的人谁能相信她还有余力在水里挣扎,便是李响自己都存疑。
那晚安欣也在,此刻他心下咂摸许久,压低了眉:“你说会不会跟强盛集团有关?”
被李响捞回来的姑娘情况实在太惨,据那晚的主治医生给出的报告,她的四肢关节都被折断,身上遍布毒蛇啃噬的伤口,能活着被李响送进医院已是她命大。
那地方离白金瀚不远,整个京海敢这么猖狂做下这种案子的十有八九跟高家有关。
想到高家,李响心中急躁,皱紧了眉:“先等这姑娘好起来吧。”
两人脚步放轻了走进病房,房间里安静得厉害,小赵轻手轻脚地踱步过来,安欣在李响背后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上前,然后齐齐和小赵坐在门边。
李响瞪大眼回望安欣,控诉他让他独面这种境况,安欣双手合十示意自己无能为力,出于对这姑娘的考虑,让李响自己过去说不准会好一点。
李响纠结片刻,上前坐在病床不远处的椅子上。楼外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病床躺着的人身上,她全身都打着石膏,像被拼凑起来的娃娃,眼睛和半张脸都被绷带缠住,露出青白的唇,不似活人。
李响把警帽从头上拿下来放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刻意发出一点声音示意有人在这儿,免得一会儿开口说话吓着人。
片刻后,他觉得自己的苦心都白费,因为病床上的姑娘没有一点动静。
他轻轻咳了一声:“我叫李响,木子李,响亮的响,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三个月前6号那晚,收队回局的路上,我听见湖里有声音,于是跳下去然后捞了你上来……”
安欣在他背后愁眉苦脸,觉得他好像在跟局长做汇报,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小声道:“说点别的,说点别的……”
李响声音停住,好半晌又响起来:“医生说,你要是挺不过来就废了,我倒不这么想,你比所有人想得都坚强对吗,哪怕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险恶的处境,也一天比一天更期待第二天的黎明,因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那些该去死的人都活着,为何你要去死呢,你明明该比所有人都活得好……”
李响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小赵捏紧了拳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人,眼睛逐渐瞪大,拽着安欣袖子捏着嗓子激动道:“有反应了,有反应了!”
病床前的李响却忽然变了脸,右腿一跨从椅子上起身上前按住呼叫铃,扭头喊道:“快叫医生来!”
他低头看向床上额角渗着冷汗的人,伸手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张口,她已将下唇咬得斑斑血色,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李响刚才若不制止,她早晚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果断道:“我知道你在听,痛证明你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她嘴唇开开合合,被遮住的视线再找他的方向,李响一瞬间领会她的意思:“我是李响,三个月前的那晚是我送你来医院的,给我一个机会证明,你可以信任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医生从房外匆匆进来,李响给他们让他们让开路,抽身的那一刻他低声说:“别放弃,好好活。”
好好活。
被人影淹没的那一秒,他似乎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流出。
……
“主治医生说,她骨头有错位,应该是上一次反抗的时候造成的,一直在忍着……”小赵很自责,她是看着她的人,结果没发现她的一点不对,“是我工作失误,要不是响队仔细……”
她说着就哭了,又自责又愧疚。
安欣拍了下她的肩:“不怪你……”
怪谁呢,怪那姑娘太能忍,还是怪她防备心太重不肯相信任何人……唉……
“难办啊。”安欣插着腰仰天长叹,他转头看着靠在墙边沉默的李响,“走吧,先回局里。”
“你先回吧,我再等等。”
“等什么?”
李响自己也不知道。
“等她醒吧。”
救回来的姑娘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李响守她到入夜,她仍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她的头发像一把枯草蜿蜒在枕上,她是矛盾的,一切地一切都在证明她好不起来了,但她又一次次地打破她的认知,她是那样想活,如果不是想活,她不会那样忍着,仿佛什么也压不垮,仿佛为了将要到来的黎明可以吞吃一切苦果。
李响笑了,他知道她开始信任他了:“好姑娘,你做的很好。”
……
叶冰裳抽了一下手,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等忍过这阵痛楚,她不由得笑了。
她还活着。
无论如何,她还活着。
她知道有人救了她,这人不会是澹台烬,澹台烬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是萧凛,萧凛已经死了。她还记得窒息后呼进的第一口空气,有青松竹柏的味道,冰冷却安心,她被人抱起,那怀抱并不温暖却很牢靠,他很小心地不弄痛她。
其实痛也没关系,在一日烈过一日的折磨里,她早就麻木了。
她大错特错了吗,她只是想活呀,她抛弃了自尊和羞耻也只是想活呀,她曾真心对过所有人,可他们是怎样对她的呢,她将过往都抛却,可为什么苦难还是如影随行。
从关进地牢的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错的不是她,错的是强权,他们以强权美化自己的行径,却来嘲讽人世间竭力求生的她,她是在深渊中挣扎的人,所以她一定要活,无论澹台烬怎样折磨她,她也绝不肯认命。
困兽犹斗。
终究是我赢了。
她笑得咳嗽起来,有人轻轻扶了她一下,喂了她一口水喝。
叶冰裳感受到了熟悉的气味,是那个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的人。
也是在她忍痛时告诉她要“好好活”的人,她知道他叫李响。
这是个不同于以往的世界,她早就清楚,自那神女城楼一跳,她就知道这个世界会时时给予人“惊喜”,好在这一次惊喜降落到她的头上。
她顺从地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李、李响。”
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叶冰裳怔忪片刻,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澹台烬不想让她死,为了吊住她一条命继续折磨,他不知道给她灌了多少药,失声是早晚的事。她还记得最后那一刻他是想将她做成人彘,她还记得他是如何一寸一寸地折断她的骨头,那样的折磨她永生永世难忘,她痛得大笑,嘲笑澹台烬的无能,明明是他自己放弃了叶夕雾,却把恨发泄在无辜的她身上。
她笑他:“澹台烬,你真无能,你真懦弱,你真虚伪啊,明明是你自己放弃了叶夕雾,却一定要怨怪别人,你要真爱她,怎么不殉情呢,你要真爱她,你怎么不去死呢,明明是你害死了她!”
她的笑声回荡在幽暗的牢房里,那个虚伪的懦夫死死掐着她的脖子想制止她的笑,可她不听,她的嗓子不能发声,眼睛也在笑,眼睛瞎了,表情也在嘲讽。
嘲讽着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李响把杯子拿开,低头看见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他的名字:“对,我是李响,一名刑警,你的声带受损,但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听医生的话,好好养病。”
叶冰裳尽管不太能理解什么是刑警,但她想这应该是某种行当的名头,还是能取信人的行当,她默默又给此人增加了可信度。
这会儿是夜里三点,对于一个失明的人来说,时间已长久地困于黑暗之中,李响不忍让她认识到这一点,但他也不知道该对眼前这个姑娘说什么,两人之间溢满了沉默。
密密麻麻的痛楚从周身传来,断骨之痛非常人难忍,尤其是四肢骨骼俱断,这痛楚能叫人死去活来,叶冰裳侧着头“注视”着李响,靠着想象对方在做什么转移身上的注意力。
渐渐地,她听到他窸窸窣窣衣袖摩擦的声音,仿佛是从身上掏出了什么,一点香气从她鼻尖飘过。
李响将一朵玉兰放置在姑娘枕边:“树上掉下来的,等你好起来可以叫人推你去,医院的玉兰很香。”
叶冰裳一怔,难得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这个李响,实在是个温柔的好人。
李响看她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是绽开了一个微笑,冰冻的湖面忽然消解,确实有种震撼人心的美丽,只是这笑也透着种落寞,转瞬即逝的孤独。
他皱了皱眉,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能安慰别人的话,只好开口说起局里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刑警支队大多数遇见的都是大案要案,但偶尔也会碰到些无厘头的乌龙,李响是不善言辞的人,但说起自己的工作却是如数家珍。
他的声音像山涧中流淌的清泉水,沉默着,汩汩流动着,不声不响,却永远清澈澄碧。叶冰裳不是这样清澈的人,她的清澈早在一日日的苦难里消磨殆尽,她的心早成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潭面下翻涌的是她也不知的颜色。
她喜欢李响的清澈,这一刻,她由衷地渴望他的理想与清澈永存,她做不到的,她希望有人能做到。
小赵在另一张床上睡得正香,漾着花香的病房里只有李响放低了的声音,说到好笑的地方,叶冰裳轻轻地拉动唇角,她的心神飘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母亲还在,也是这样轻柔地给她讲故事,只是那样幸福的日子太短太短,自她死后,再也没有人这般温柔耐心地对她说话。
李响渐渐放缓声音,因为对面的姑娘呼吸平缓下来,她睡着了。
他拿了手边的纸给她擦脸上的冷汗,她痛得厉害时一声也不吭,于是李响也装作不知道。
小赵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起来,朦胧中看见响队伸手指了指外面,于是她睡眼惺忪地走了出去。
“还能加止痛剂吗?”
关乎到房里姑娘的事,她心里一凛,立马摇头:“大夫说不行,现在就是最大量了,再大不利于恢复。”
“嗯。”
小赵看李响蹙着眉头,好像万千心事压在心头,她感慨要么人家是领导呢,一天到晚得担多少事啊。
“响队,你是不是守了一晚上啊,你先回吧,过会儿换班的人也来了,我们两个人轮替着不用你再操心了。”
正巧这时,队里发信通知他今天有早会,李响抿抿唇对小李说声好,走出两步又不放心地转头回来:“等她醒来给我发短信,再和她说一声我回队了,工作结束了就过来,叫她安心。”
李响说完就走了,小赵打了个哈欠叹气:“响队够辛苦的。”
叶冰裳醒来时,身边已少了那道身影,她在久不见天日的牢房中受刑,五感比常人更敏锐,李响不在是她下意识就知道的事。
小赵小心地上前,轻柔着说:“响队回队里开会了,他说等工作完就过来,叫你安心。”
叶冰裳愣了愣,其实他不必托人嘱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何况他们从前并不相识。
小赵叫了医生过来,这一次叶冰裳没有抗拒,老老实实地任医生打针换药,旁边的护士诧异地对视,小赵却松了一口气,还是心理医生说得对,响队确实有用。
李响是夜里才来的,小赵本来要换班,一直等他过来。
“大夫说了,如果病人情绪稳定,至少再有三个月,骨头就能长好。”
“这速度是快还是慢?”李响问。
“算是快的了,打伤她的人应该是为了折磨她,虽然折断了骨头但好在现在医术发达能把骨头接回来,要是当时打断的是脊骨,那就说不好了。”
虽然这样说,但她送医的当晚就几次下了病危通知,情形也实在凶险。
今天下了雨,李响刚出任务衣服也没换就赶来医院,作训服沾着湿漉漉的雨,他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口的椅子上才敢往前走。
叶冰裳没有睡,她在等他,她并非刻意在等他,只是她也想不到要做什么,那便等等他好了,这是给她承诺的人,她也想知道这个人会不会信守承诺。
叶冰裳等到了,但她也并没有觉得开心,因为信守承诺本就是应当应分的事,说出承诺的人信守的该是自己那颗心,失诺与否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李响走近了,身上带着一点雨天青草湿润的气味,她恍惚想起白天听到的雨声。
今天下雨了。
于是叶冰裳又愧疚起来。
李响不意料自己露了馅,他拿纸抹了一把脸,从作训服的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朵花来,仍是玉兰,却是粉色。
“路上捡的,正好落在我身上,这花开得又大又好,让它掉在路上怪不落忍的。”
雨打落花,美是美,却叫爱花人心疼。李响不算爱花的人,只是下意识想到病房的姑娘,觉得她大概会喜欢。
叶冰裳自然喜欢,她像任何一个小姑娘一样,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爱惜弱小,富有同情心。过往的经历打击她,但仍然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若有落花在前,她也不忍心。
李响找出个瓷杯接了杯水,把粉玉兰装在杯子里,他暗自琢磨下次是不是也该带着花来,一转眼瞧见姑娘安安静静的侧脸,她的魂体仿佛被禁锢着,于是也只能假意顺从着麻木自己,李响喉中一紧,难言的情绪充斥着心腔,他后知后觉一股恨意,恨命运折磨这个不甘受挫的灵魂。
也或许,他是恨这世上所有的不平等。
李响缓缓地坐回椅子上:“要继续听故事吗?”
不等对面人反应,他又继续开始讲故事,一个人讲,一个人听,等她呼吸平稳地睡了,李响才静悄悄地离开。
不消半个月,本就疲惫的人眼下就挂了两个黑色的眼袋,安欣嬉皮笑脸地调侃:“响子,你是真受罪啊,要不我去替你吧。”
这后半句算是真心,只是李响回绝了他的好意,等到结束工作去医院,安欣快步跳上车跟过来:“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你来做什么?”
“我怕你累到了,我给你分担分担,不就讲故事嘛,我比你强。”
可是李响到底也没让安欣发挥自己的才能,不是他不让,是安欣去了就找地方窝着睡着了,房间里呼噜呼噜的都是他的声音。刑警这工作累起来要人命,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已经成了他们的必备技能。
李响干干一笑,拖着搭档出去给他换了个地方睡。
刑警队的故事有是有,但多数打着马赛克,不适合对病人讲,李响搞了本故事会带来,只是讲完了还不见对方睡着,他纳闷是故事不好听还是太好听了。
叶冰裳的手已经能动了,摩挲着伸过去找李响的手,李响会意地摊开自己的手掌。
她的手指苍白带着些微的凉意,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滑动。
“别再来了。”这是她写的第一句。
李响心里一紧。
“我叫叶冰裳。”这是第二句。
等她抽手回去,李响虚虚握了自己的掌心:“我要去外市交流一个月,等回来再看你。”
“叶小姐的名字很好听,我记住了。”
……
交流的名单上也有安欣,两个人被安排住在一个宿舍,收拾行李的时候,安欣才想起来某个事,试探道:“响啊,你好像对叶小姐不太一般。”
李响哽了一下,随手扔个枕头打在安欣头上:“无聊。”
安欣把枕头扒拉下来就看见李响穿着短袖的背影:“上哪去啊。”
“我洗澡我能去哪儿。”
安欣越琢磨越觉得不是这个事,本来只有半分的猜测现在倒是有七八分肯定了,他鬼鬼祟祟地歪在浴室门外面:“响啊,这个事吧,你也得考虑下叶小姐的心情,我怕你是因怜生情,也怕呢,叶小姐是雏鸟效应,或者万一叶小姐没有那种心思,又或者人家有对象呢,是吧,你得慎重啊,本来我是不想管的,但我看你都陷进去了……”
浴室门猛地一开,安欣脚底打滑差点摔着,好险扶着门把手站起来,李响已经站在外面,淡淡道:“孟钰。”
这下子轮到安欣噎着了:“好好好,我不说你行了吧。”
李响擦着头发把枕头好好放回床上,他背对着安欣铺着床,好半天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对叶冰裳,并非安欣想的那样。
……
市里交流结束,李响回到京海又为了案子熬了半个月,局里的人差不多都习惯了李响以局为家的作息,安欣都习惯早饭给李响带一份,可某个七点的早上,李响没接早饭,却一把捞起桌子上的车钥匙:“安欣,帮我请个假,我今天有事。”
李响几个月没休息了,请假倒不是难事,只是……
“大早上就往医院赶啊,你要不要再洗个脸梳个头?”安欣缺德地在他身后喊,喊得李响脚下一个趔趄。
“说我无聊,你就嘴硬吧你。”安欣乐呵呵地咬了一口包子。
叶冰裳被人推着在院里“看”花,这个时节,玉兰开得正好,她嗅着空气里的花香,觉得活着真的很好。
李响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拎着一塑料袋的包子,开口就是一句:“吃饭了吗?”
叶冰裳诧异他会来,又好笑见面的这句开场白,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吃。
下一刻便被人塞了个包子。
叶冰裳捧着包子呆呆地愣神,模样可爱,披着的头发被护士小姐挽了个马尾在脑后,她头发长得好,短短一个月就恢复了应该有的色泽。
李响问:“是不是不喜欢吃?”
叶冰裳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似乎不该吃包子。
“那我该吃什么呢?”
“喝露水。”他下意识回应。
这会儿轮到李响愣神了,他干干巴巴地问:“你能说话了?”
她咬了一口包子,芸豆猪肉馅,很好吃。
感谢这里神奇的医术,叶冰裳确实能开口了,尽管会让她疼。
李响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只是很快又反应过来:“其他人知道吗?”
叶冰裳指了指他,示意他是第一个。
李响三两口吞了包子,叫了警队的同事过来,等安欣来时叶冰裳还在慢吞吞地喝粥。
他看见刚走没多久的李响蹲在叶小姐的轮椅前,一瞬间幻视警犬队里养的德牧大花,一米八的个头抵得过两个叶冰裳,在她面前却是小心翼翼。
他摇着头把幻觉抛出脑外。
李响低声道:“问问你的个人信息,还有……还有遭遇的一些事,实在不想说就不说。”
没什么不好说的。叶冰裳在他掌心里写着。
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折磨一番再扔进水里,这算是性质极其恶劣的大案,意味着京海市潜伏着一个危害市民安全的危险分子,这样的险恶罪犯让警局从上到下都很重视。所以叶冰裳要开口,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只是结果出乎他们的想象,安欣也才明白她的那句“没什么不好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冰裳很少开口,除非李响问,于是李响也不问了。
她的字极其漂亮,是能惊艳所有人的漂亮。李响有个邻居家的孩子自小学书法,据说拿了市里很多比赛大奖,但他的字远不如叶冰裳,清新脱俗,骨清神秀。不是家传底蕴养不出这样的字,这一笔字至少能证明她家世不一般。
可她写得十分简单。
名字,年纪,入院之后的事,至于入院之前则通通忘了。
忘了?所有人面面相觑。
“忘了,不记得。”她的嗓音早不复当年的温润,如今自己听到都忍不住皱眉。
“那你父亲、母亲,你的家人呢?”安欣追问。
“不知道,大概没有吧。”她轻飘飘的声音一出口便散了。
她多想自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呀,她宁愿自己是个孤儿。
“那是谁把你折磨成这样的?”其他警员问。
大概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吧。她写在纸上,写完轻蔑地笑了。
看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安欣冲着李响摇头,访问虎头蛇尾地结束。
病人失忆,主治医生当然要再查一遍,安欣把李响拉了出去:“当事人都忘了,现在是一点办法都没了,案发现场找不出一点痕迹来,好像这姑娘是凭空掉进河里的,还有户籍科的同事查不到她的个人信息,好像这个人也是凭空出现的,我都怀疑她是偷渡过来的,可是不应该呀,你看看那姑娘那笔字,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吗?”
李响回望了病房中被团团围住的人,她挂着一张笑脸任其他人动作,似乎察觉到李响在看她,目光转向到他们这边来。
李响对安欣道:“算了,人活着就好。”
他向着人走了过去,从壶里倒了水在杯里,趁医生收手把杯子放在她手里,于是叶冰裳小口小口地喝。
“完了。”安欣看着这场面总结。
他又去看叶冰裳,那姑娘脸上时时带笑,却像糊着一层假面,唯有面对李响时才显出一二分的真心实意来,这是个不肯交付真心的姑娘,安欣能看明白,李响自然也看得明白,可他依然是忍了一个多月还要来见她,于是安欣接着道:“完了,不完也得完。”
叶冰裳在医院住了六个月,前期的费用是警局付的,后期的费用李响要替她掏,叶冰裳自然拒绝。她把能命令潜龙卫的牌子卖了,那是用一种珍贵的玉石做的,价值千金。当年萧凛给她要她防身,澹台烬要她活着看潜龙卫一个个死去,可他的计划还没实施自己就到这里来了,算是救了潜龙卫的人一命吧,但这玉牌本来的作用也没了,眼下倒是能卖不少钱。
李响还是常常来,复建的日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艰难,她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的肢体被人重新打断一次,她痛得浑身冒冷汗,脱力的时候,一头扎进扑过来的李响怀里。他的身上总是带着带着淡淡的草木之气,仿佛她幼时迷路时无意中钻进的山谷,山谷并不可怕,因为草木和流水不会伤害她,那是她的安心之所,比叶府更叫她安心。
她早就没了情丝,闲暇时也摸过自己那疤痕密布的半张脸,毁容的自己应当是不美的,一个没了容貌又瞎又哑的自己,大抵不会吸引到什么人。
那么,李响是为什么呢?
叶冰裳难得起了好奇。
她是渴望爱又不解爱的人,八岁之前除了记忆久远的母亲没人爱她,八岁之后她便分不清他们的爱是真是假,或许是假的吧,不然为何父亲、祖母、弟弟都不爱她呢?
李响并不是因为喜欢她才接近她,也并非因为可怜,他的想法她猜不透,若她能看见说不准还能辨别一二,只是她也瞎了,她只能用听的,听他的说话时每时每刻的停顿、迟疑。
她曾是多谨小慎微的人啊,二十余年欺压的经历养出她擅察人心的性格,她把这本事用在了李响身上,于是叶冰裳听出了他声音中极力掩藏的那些幽微的苦涩。
李响有心事。
于是她礼貌地收回探查的触角,别人的心事不该冒犯。
她每天维持着复建—摔倒—复建—摔倒的日子,只要李响在,她永远摔不到地上。
叶冰裳的性格便像她的名字,内里藏着一块冰,很多时候李响看她,都觉得是在看一场大雪纷飞,雪是柔和的也是冷的,是美的也是会杀人的。但李响不觉得她的性格不好,反倒觉得这性格好极了,她身上永远有对生的渴望,对光明的执拗。
李响挂念她,她是他人世间的锚点,他半身扎进黑暗里,浮浮沉沉,但只要一想到曾经把她从湖里捞起来,想到她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就能支撑他从深渊里走出来,他想让她永远明亮,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他一回头就能望见的地方。
李响把她扶起来:“别急,慢慢来。”
慢慢来,好好活。
这两个词温柔地印在叶冰裳的心里,却烫得她一个哆嗦。
太热也太暖了。
她不想松开。
叶冰裳松开李响的手,扶着杆子慢慢地走,痛得像从水里捞出来。
又过了三个月,叶冰裳终于离开住院部,小赵自告奋勇给她找住处,最终在警局附近找了个小区。论安全,哪里都没有警局附近安全。
但是这世上的坏人有时候确实胆大的出乎人的意料,叶冰裳被人尾随了,对方从背后捂住她的口鼻,有赖过往的折磨,她对一些药物都有抵挡能力,那么多年的折磨她早不是深闺大院里柔弱不堪的大家小姐,对要她命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要心狠手辣。
李响得到消息赶来时,叶冰裳正持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子对着四周的人,一个捂着腰侧的人歪倒在地上,李响看不见别人,只看见叶冰裳瑟缩着身躯,她的身上是叫李响心惊肉跳的血痕,他无视其他人的阻拦脱了外套跑过去盖在叶冰裳身上,她手中的刀子一瞬间掉在地上被李响一脚踢开。
她脱力地软在地上,李响半扶半抱扶着她揽进怀里,一手摩挲着她冰凉的右肩,一手擦着她脸上的血。
叶冰裳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无言的狠戾,警车霓虹的灯光时而扫射过来,映出一片冷厉的艳色。
李响沉默地注视她,轻声说:“他罪有应得。”
叶冰裳抓着他袖子的手不由得收紧了。
李响把她抱起来,她便顺从地窝进他怀里。
她那样轻,仿佛回到那一晚,李响心慌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冰裳。”
叶冰裳怔愣,片刻后给出回应,于是李响的心安全地回落下来。
第二天安欣找上李响:“是个人贩子,肾被捅了,也是活该,叶小姐没事吧。”
李响抿抿唇:“没事,相关部门怎么说。”
安欣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拍拍他的肩:“放心吧,叶小姐属于正当防卫。”
李响双手抵着下巴,冷不丁站起来吓了安欣一跳:“去哪儿呢?”
“去找局长。”
叶冰裳又搬了家,这一次是直接搬到警局的家属院,大概除了部队,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搬家的第三天,李响敲了她家的门:“警犬队的警犬要退役了,领养一只陪你吧。”
叶冰裳从来没养过狗,更遑论警犬,但因为李响,她现在对警察很有好感,于是她点点头。
德牧大花被叶冰裳牵走了,警犬队的训导员纳闷地对李响说:“要养也是养导盲犬啊。”
李响转头看了眼不远处低头和大花亲昵的叶冰裳,她对动物比对人更要不设防,笑着时比哭着好看,他抿抿唇轻声道:“她不会永远失明。”
叶冰裳在适应这个世界,这是个不同于她认知的世界,没有神魔,没有皇族,没有嫡庶,女人也可以读书,也可以对不平等说不,尽管有不便之处,但她喜欢这个世界。
她喜欢白天出门散步,阳光温热地洒在她的身上,她仰起头脸向着天空,不会有人过来说她不和礼数,她可以在院子里大笑,不会有嫡妹突然出现说她不知廉耻,她抱着大花跳舞,大花热情地舔她的脸,不会有人说她没有教养。
她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得想流泪。
她仰着头,任由眼泪滑过脸庞,没有人知道她曾踏入怎样一个深渊,又是如何在深渊中求生。
凉凉的水滴打在她的脸上,下雨了,叶冰裳后知后觉。
大花咬着她的裤脚把她往屋子里拽,她只是伫立不动,片刻后,雨丝消失。
李响打着伞遮住她的头顶,他想问她怎么不进屋,只是他看见她脸上的泪,于是问:“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实在太温暖了,于是她不想再忍了,她趴在李响怀里无声痛哭,哭这二十余年的委屈,哭这坎坷不平的一生,为什么只是想活着都这样难,这样难,她做错了什么要遭这样的对待,分明是叶啸选择了二色,分明是澹台烬自己放弃了叶夕雾,为什么都要怪她,为什么!
初夏的雨并不寒冷,李响仍是压低了伞怕雨丝吹进伞里,他迟疑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怀里人的情绪。
叶冰裳从没这样失态过,哪怕澹台烬曾那样折辱她,她也是狠狠地痛骂回去,她以为自己的泪早就在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日子里流干了,却原来她还会这般淋漓地痛哭,这般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她并非麻木,只是世道逼得她麻木。
叶冰裳哭得几欲昏厥,她的眼睛可经不得这样哭,李响思虑再三,单手把人打横抱起来向着她的家走。好在此刻周围没人,不然周遭诧异的神色只怕要叫脸皮薄的李响手足无措。
大花自己叼着绳子跟过来,李响把人放在沙发上,便去厨房煮红糖姜水。
红糖和姜,一个甜,一个辣,对冲的味道霎时从厨房飘荡到整个客厅,李响端着他的红糖姜水过来,叶冰裳正拿着毛巾给大花擦水。
听到声音,她转头看向李响,她的双眼还残留着痛哭的证明,她方才那样激烈的情绪却在她茫然无神的双眼里无迹可寻,李响心里一痛。
叶冰裳乖乖地喝着李响煮的红糖姜水,热辣的口感充斥着整个口腔,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夏天的雨总是来得那样激烈,两人无声对坐,李响没有问她为什么哭,叶冰裳没有问他做什么来。
半晌,还是李响先开口,他的声音比以往都要沉重却故作轻松:“我替你找了一份工作,在老年大学教古琴,你觉得呢?”
他听过她弹琴,他不会欣赏,也觉得少有人比得上她。
叶冰裳反问:“这就是你半年的成果?你很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大花之后,李响就不再过来,他不来,叶冰裳自然也不问,人与人的际遇就是如此,走着走着就散了,可是他又出现,叶冰裳却不想任他来来去去了。
“你有心事,我想知道。”
她不是问“我能知道吗”也不是说“可以告诉我吗”,她说“我想知道”,堵死了李响回绝的路。
她默默地想她这么强硬他会吃惊吧,可叶冰裳本来就是这样固执的人呀。
李响交叉双手来回搓磨,牙齿把下颌咬得死紧,间或他看着叶冰裳,对方低着头慢慢地摸着大花的毛发,摸得它发出呼噜噜的舒服的声音,但李响知道她还在等自己的答案。
“我是走在深渊里的人。”
叶冰裳蹙着眉抬头。
他不肯开口了。
门开了又合,是李响出去了,余风吹过来吹得她遍体生凉。
一种强烈的预感催促她出门去找他,她起身又回望躺着的大花:“我要去找他吗?”
……
李响出任务很晚很晚才回警局,大雨将所有人淋得湿透,局里值班的人看李响进来,忙上前:“叶小姐来了,在李队你的办公室里。”
安欣眼珠子一转,干毛巾甩他脑袋上,推着李响进办公室,转身又把八卦的同事一并推开。
办公室里叶冰裳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她没带大花,衣服还是白日那一套,李响心里一紧急着上前,复又停住脚,声音低低得像古琴的弦音:“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了。”
叶冰裳神色淡淡的,她向来是没情绪的人,李响却读出她在生着气:“你出门我就过来了,找那个话说了一半的人。”
她第一次来李响的办公室,这里的摆放布置她十分陌生,于是当她站起来要靠近的时候,李响三两步地就跨到她身前。
一股雨水清冽的气味铺面而来,叶冰裳缓了神色,她伸出手:“毛巾。”
李响迟疑地将毛巾放进她手里。
“低头。”
他乖乖低头。
叶冰裳把他帽子拿下来,他的头发湿成一片,在她手下软得一塌糊涂,她扶着李响的下巴,从头发擦到脸。她的动作轻柔地不可思议,撑着他下颌的手指却带着微微的凉,于是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李响立马意识到不对即刻就想抽手,却被叶冰裳反握住。
李响的手很大也很暖,叶冰裳紧紧握着:“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她把毛巾搭在他手臂上,一寸寸地摸过他的脸。
李响的眉宇高,鼻梁挺,轮廓坚毅,额前有些细细的皱纹,这是一张不同于萧凛温润如玉的脸,反倒是果敢刚直,在她的意料之中。沉默寡言,沉着稳重又心事重重的李响好似就该有张这样的脸。
她迟疑地抚上他的唇,却被李响一把攥住,他把人抱进怀里,密不透风地拥抱着,她的身上有叫人觉得平和的气息,或许安欣说得是对的,他早就不可自拔了。
他手指插进她的发中,办公室里忽然闭了灯,昏昏的夜色里有人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停电了。”
叶冰裳回抱着他,不在乎他身上遍布的水渍,她紧紧地抓着李响肩上的衣服,听他震动胸膛的心跳,她开口:“别做危险的事。”
李响埋在她肩头,安静地垂下眼。
可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送你回去。”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
……
很多年以后,安欣又一次见到叶冰裳,此时距离他们再见已有十五年。
大花已经是条非常老的狗了,叶冰裳低头给他梳毛,听到有人过来,她抬头看向来人:“安警官,好久不见。”
她的眼睛明亮有神,脸庞光洁如新,在他眼前的叶冰裳是个十分美丽的人。
他看着这双眼睛沉默,好似见到旧友。
“叶小姐,这么多年还好吗?”
叶冰裳淡淡道:“还好。”
李响死前留了遗书指定把眼角膜换给叶冰裳,不知托哪里的老天保佑,这双眼睛一直没出过差错。她复明之后便去了国外,如今的整容手术确实发达,叶冰裳自己都没料到会有再见到自己这张脸的这天。
安欣不复十五年前的意气风发,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四十来岁的人憔悴的不成样子,他声音嘶哑,仿佛与旧人不知该怎样谈论往事,他踌躇许久:“高家的倒台有你的手笔。”
他用的是肯定句,可叶冰裳只是笑笑,许久以前安欣就说过,唯有李响才能让她表露一二分真心,如今的旁人更是过眼云烟了。
“黄瑶,是你教她的?”
“她是可怜人,我只是教她怎么忍,如何降低别人的警惕,我只是教她如何生存,不犯法吧。”
安欣道:“可你从国外回来,潜心埋藏在黄瑶周围,一步步走到今天,黄瑶的复仇始终有你的影子。”
叶冰裳自认没别的本事,如何又快又狠地捅敌人一刀却是练得炉火纯青。
“我拿了他的眼睛,总归要回赠一二。”
她这样讲她和李响的情谊,仿佛不曾有感情,仿佛只是捐赠人和受赠人这样的关系。
她起身要走,安欣却喊住她:“叶小姐,李响不一定想你这么做。”
十五年的复仇,十五年的恨,摧毁了敌人,也摧毁了自己。
“那你可以让他来指责我。”
她声音极缓极淡,她看着透明的玻璃窗外,玉兰又开了,今年仍是少了拾花人。
“你让他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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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心酒(十九)
《不染》 视频配文,私设如山,OOC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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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江独自抱着剑倚在走廊的栏杆上,闭着眼睛,听着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络绎不绝的脚步声,或行色匆匆,或志得意满,或沉重丧气。
他习惯性地勾了勾嘴角,睁开眼看向紧闭的房门,朱晓彤的房门。
此刻,小江依然不明白,雪雨和朱晓彤之间究竟形成了什么样的默契,瞒下了什么样的秘密。但他一心想着,即便是除去岳龙轩的计划也绝不比雪雨性命攸关的事来得重要,但他同时明白,雪雨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过去...
《不染》 视频配文,私设如山,OOC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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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江独自抱着剑倚在走廊的栏杆上,闭着眼睛,听着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络绎不绝的脚步声,或行色匆匆,或志得意满,或沉重丧气。
他习惯性地勾了勾嘴角,睁开眼看向紧闭的房门,朱晓彤的房门。
此刻,小江依然不明白,雪雨和朱晓彤之间究竟形成了什么样的默契,瞒下了什么样的秘密。但他一心想着,即便是除去岳龙轩的计划也绝不比雪雨性命攸关的事来得重要,但他同时明白,雪雨从来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过去为了岳龙轩,现在为了江临波,若她决心隐瞒,再要想从她那里得知真相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想,早知今日在不二庄的时候就该向常春学些医术才好。
思量间,房门向内打开,小江随即换上温和的笑容,走上前去自然地牵起雪雨的手,应和她们半真半假的说辞,并不拆穿。
这时一名仆从匆匆忙忙地跑来,附在朱晓彤耳边说了两句话,又匆匆忙忙地离开。饶是见过不少风浪的朱晓彤,也不由得沉下脸色。
“天门放出话来,下月十五,邀请各大门派齐聚洛阳白云山,召开武林大会。”朱晓彤道。
雪雨凝眉,看了看小江,没有说话。
小江道:“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竟让岳龙轩将行动提前了。”
朱晓彤道:“我的人已经在查了,你们先去休息休息,很快会有消息。”
小江颔首,接着道:“还有一件事需要麻烦萧姨,帮我查一查常春的下落。”
朱晓彤一愣,随即了然一笑,道:“如果可以,直接将人带来易楼最好;无论如何,消息都会第一时间传回来。”
小江感激地向朱晓彤抱拳示意:“萧姨想得周到。”
言毕,二人辞别朱晓彤,往事先安排给他们的房间休息。
小江走到桌前坐下,碰了碰桌上的茶壶,触手温热,知道是刚沏好不久的茶,便拿起倒了两杯,拿起其中一杯嗅了嗅,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看起来在认真地喝茶,但余光始终关注着雪雨,他在等她先开口。
“为什么不直接去洛阳?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常春?”
雪雨开口说出的话却不是他想听到的,他不由得有些恼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雪雨仿佛没有察觉他的不悦,喝掉桌上的另一杯茶,不再追问,就独自往里间去了。
小江看着雪雨的背影,一口气哽在心口,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故意碰撞出不小的声响,但里间的人恍若未闻,屋内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安静。
===========TBC===========
两个幼稚鬼的小别扭
写着写着好像又跑偏了,到二十完结的小目标看来是完成不了了,捂脸
如是迦楼罗(十三)先拿根绳子来勒死我好了!
“司命,我想下凡。”柏麟沉默了很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帝君且慢,小仙连夜与益算星君盘出评卿此世命格,您可要看看?”
“不必了,过往种种已成云烟,我只想让她此后不再受苦。”
“对你来说是过眼云烟,对她来说皆是苦痛挣扎,十年了,她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想看看吗?”
司命急了,他盘算命格之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失掉理智,竟敢口出怨言——可帝君不该看看吗,谁不知道都可以,他不行,他是她的丈夫,即便只是凡尘。
司命从袖中拿出一册卷帙,施法令其悬空燃烧,半燃的纸上,是人间的十数载春秋。
菡萏满池的时候,江萍已在床上将养了半个多月,终于能下地走走...
“司命,我想下凡。”柏麟沉默了很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帝君且慢,小仙连夜与益算星君盘出评卿此世命格,您可要看看?”
“不必了,过往种种已成云烟,我只想让她此后不再受苦。”
“对你来说是过眼云烟,对她来说皆是苦痛挣扎,十年了,她过的什么日子,你不想看看吗?”
司命急了,他盘算命格之时看到的景象,让他失掉理智,竟敢口出怨言——可帝君不该看看吗,谁不知道都可以,他不行,他是她的丈夫,即便只是凡尘。
司命从袖中拿出一册卷帙,施法令其悬空燃烧,半燃的纸上,是人间的十数载春秋。
菡萏满池的时候,江萍已在床上将养了半个多月,终于能下地走走。
梅姨她们不知怎的,有事没事便在她耳边念叨,人总是要靠自己,活一辈子也是为自己而活,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她谢过她们安慰她的一片好心,这些道理自然明白,谁又时时记在心上呢?好在她还有个希望,便还有盼头。梅姨盯着她拂着肚子的手,眼神闪躲。
“江萍,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
“怎么会?有人陪着我呢,是不是?”她低头去看微微隆起的小腹。
“万一呢——万一只剩了你一个,你也得好好活着。”梅姨神色严肃。
“我懂,日子总要过下去,孩子也有成家远走的一天。”
梅姨摇头,似乎在等她醒悟。
又过了些时日,江萍脸色愈发青白,补药一碗一碗灌下去,丝毫没见有什么用处。情急之下,梅姨只能同她摊牌。
那天,江萍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晒太阳,那秋千还是昊辰离家前怕她憋闷,临时起意替她扎的,她还记得当时他丁零当啷敲了许久。
夏日迟迟,日影洗白了深褐色毛毛糙糙的木窗格,也透过那上面蒙着的一层薄薄的牙色绉纱。阳光把庭前竹枝的影子烛火一样来回摇曳,细瘦,飘泊。
梅姨进门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江萍苍白的脸色更坚定了她的打算。
“走,随我去找崔郎中,不能再拖了。”
“拖什么?哎——”
江萍没问完,被梅姨连扶带拽着走了。
那边崔郎中已是等待多时。
“您带我来这里做甚么,崔先生前几日刚来看过我?”
“叫他开服药,去了你肚子里的东西。”
江萍似是不可置信,一把甩开她的手:“您是不是糊涂了!”
“我糊涂还是你糊涂!我念叨了这么久你听进去了吗?这孩子跟你没缘分,你留不住他,不如早早了断!”梅姨急得直跺脚。
“不会,不会啊梅姨,我能感觉到他很好,我一定好好喝药将养,不会有什么事的——”
“没可能!就算生下来了能活吗?活得长久吗?你一个人还带着个病儿,你一辈子完了江萍!”
“我不怕!梅姨,我真的不怕——我以后守住他,看得牢牢地,不会出事。日子总有法子过下去,真到了那一天,哪怕吃糠咽菜、街头讨饭也心甘情愿!”
“逃难挨饿的日子你不是没过过,说什么傻话?今儿个无论如何你也得听了我的话,彻底了断了祸害!”
江萍死命要挣开,拧着身子去躲,几位妇人上来拉她,都被踢打得不轻。她的眼睛也是恶狠狠的,好像要同谁拼了命一般。
“我不去!我不去——想要了我的命吗,先拿条绳子来勒死我好了!”
满地打滚,如同市井撒泼的刁妇。
“算了算了,让她回去吧。”崔郎中朝梅姨摆摆手,
“你们另想办法吧。”
一群人呼啦啦把江萍抬走,她与梅姨置了气,此后好几日都不曾讲话。
身上淤青还未消,她的表姑母来了。
她生得十分壮实,手脚骨节也很粗大,看上去颇有些力气。双眼微凸,颧骨黑红,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碰,就是说不完的闲言和怒骂。
梅姨领着她去见江萍。
那老妇一进屋,眼里登时露出不寻常的光来,瞧着这儿也新鲜,那儿也靓丽,老树根一样的手爬上书架,摸摸抠抠,见了江萍,竟似十分相熟一般——明明上次前来一个劲儿阻拦她嫁过来,送了请柬也推说关系太远不便前往。
把大腿一拍,对着江萍啐道:“如今可称心了?”
江萍斜斜睨她一眼,并不打算搭话。
“呸!还拿乔呢,和你那穷酸鬼老爹一个模样,从前有人护着你,现在父母也没了、男人也死了,带着个不知死活的小孽障,这偌大的东京城你还待得下去?”她看了一眼江萍的脸色,又继续道,
“走!跟我回山西,把孩子打了,然后找个本分人,姑妈还能让你吃亏?”
江萍把她摔开,弓着身子恶狠狠地瞪她,露出一种鹰隼一般的狠戾来,只是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好!你长本事了,怎么还要活吞了我吗?当初叫你不要嫁,削尖了脑袋也要跟着人家,瞎了你的狗眼——看不见一年到头他们打仗的死了多少?如今好了,一个人!自己过活!你爹锄头都没让你摸过一下,你能养活得起谁?来日饿死在街头,还得老娘替你去收尸……该呀,该!”
“我谁都不嫁,这辈子绝不改嫁,你死了那条心吧,有朝一日我即便真的饿死街头,也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那谁来管?你那些街坊姨娘吗,你可少做些梦吧!谁问你来!一个死在千里之外的人你守着他做什么?”
“我愿意!我也不会劳烦她们,过几日我便搬走。你来一趟不还是想要点钱吗?妆台第二层是我攒下的家用,够你路上的盘缠了,赶紧回老家吧。”
“那我来时的盘缠呢,这些天我操了多少心,这点钱就想打发我——门儿都没有!”
她把腰一掐,大有钱不要够就不走的架势。
见江萍没理她,便径自在屋里翻找,把个橱子柜子捣腾地咣咣响,没多大功夫就翻出来一包可观的银两。
江萍眉毛立时竖起来,急急大喊:“放下!”
“好丫头,家底子这么厚还瞒着姑姑呢!”
“怎么你连死人补给的这点丧葬钱也不肯放过吗?”江萍阴沉沉地问。
她表姑母讪讪缩回手。
梅姨听见动静,匆匆赶了来。
“知会你一声是因为敬重你是长辈,见了面一句好话不曾说倒罢,竟要夺你姑娘的绝户钱吗?如此也不多留你了,早日回去吧。”
“这一路上我可——”
“江萍已经给了你不少盘缠,若还不知足,这些且拿去,休要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梅姨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拍在她手上——方才她们几个在院中听见屋里的吵闹,草草凑了些应付她。
“嗳,嗳,说的是,我在东京城转两天就走,绝不耽搁!”
“好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姑姑去给你做,这两天保证把你伺候得妥妥贴贴的!”
“不必,你先出去吧,我想睡了。”
她表姑母得了银两,也不多言,拉着梅姨就走了。
“我们不好着急撵你,但这两日待在这里,你莫要再说些浑话去激江萍,否则别怪我不给你这个长辈脸面。”
“您可放心吧,有些事还用得着我呢。”
梅姨面露疑色。
“江萍肚子里那个孽障不能留,留了也是把她拖死,往后谁还要她?你们心软办不到的事我来办,这种事法子多着呢!还能事事都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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