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FTER-网易轻博

• 女博，大概是公路文AU

• 构思于巴别塔剧情之前，所以不会涉及官方前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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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IV

　　

　　博士仰起头，看见大教堂金碧辉煌的圆顶。那道神圣的轮廓慈悲地托起深秋锐利的斜阳，令她想到圣母像里划过脸颊的泛黄的泪滴。教堂一侧的湖泊尚未结冰，只是刺骨的湖水日复一日地漫过岸边的矮松与芦苇，为纤细的苇杆和青翠的松枝裹上一层剔透的冰晶。阿维就蹲在冰渣簇拥的湖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琥珀似的凝固在湖风里的冰雕。

　　

　　博士可以为她解释大教堂的三个圆顶意为至圣三者，解释大教堂的名字源于乌萨斯千年来的保护神，解释它洁白的大理石外墙来自移动城邦拔地而起之前的土地，解释此地的教堂如何像这片寂静广袤的严寒国度一般内敛而敦实，解释铺就其内的壁画、圣像与灯台如何像古老沉睡的黄金洞穴一般辉煌而肃穆。但到头来，阿维只是庄重地伸出手，抚摸着冰封着燃烧的夕阳和松叶的冰晶，好像其间藏着什么流传千年的教义也无从解释的奥秘。

　　

　　博士看了看表，意识到距离日落只剩下半小时的时间。在漫步街头的人们呼出的此起彼伏的雾气间，一根无形的钟摆缓缓拨动着天光的逝去与夜色的蔓延。第一盏煤油灯孤零零地亮起了，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这座繁忙的移动城邦仿佛经历了一拍恍惚的屏息，没有音乐，没有车马，没有问好或闲谈，只有干燥冰冷的空气里匆匆掠过的脚步声，次第踏在无边灰白的平实坚硬的雪地。紧接着，煤炉的暖光与热气支起一隅冬夜，街角飘来炕饼和杂烩的油香，巴拉莱卡轻快而忧郁的小调琴声里升起摊贩的吆喝和碗碟的脆响，人们拢着棉袄围聚在灯火明亮处，不分亲疏地向彼此问好。

　　

　　博士牵着阿维的手，缓步走在暮色中苏醒后悠然舒展的夜市里。

　　

　　“他们在干什么？”阿维问。

　　

　　博士同样好奇地打量四周。她留意到迎面走来的人们手中捧着的蜡烛，回过头时，便见他们徐徐步入教堂的拱门。温暖的烛光汇聚成河网，在跳跃的柴火与宁静的油灯间生生不息地流淌着。她从记忆深处搜寻着与当日相关的信息。

　　

　　“嗯……明天是喀赞圣母的瞻礼日。”博士说，“冬夜漫长，看样子，人们的庆典便也从四点就开始了。”

　　

　　“他们去那座长得像高塔的楼里做什么？”

　　

　　该如何同一个莱塔尼亚的孩子解释礼拜仪式、交替圣歌、使徒行传、尼西信经？博士沉吟片刻：“他们用歌唱讲述古老的故事。在一遍遍的歌声编织而成的仪式里，那些或大或小的共同体不安的欲望逐渐被驯化成平和的祈愿，我猜。”

　　

　　阿维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我也能去吗？”她努了努嘴，像在迟疑，“人们合唱的时候，我的身体会好一些。”

　　

　　博士轻抚着卡普里尼暖和柔软的毛帽顶，她担心拥挤室内的焚香和烛火会诱发炎症或者哮喘，便说：“等晚些，信徒的队伍出巡的时候吧。”

　　

　　阿维牵着博士小指的手摇来晃去半晌，终于在失落和妥协里安分下来：“好吧。我们现在去找萨卡兹哥哥吗？”

　　

　　弥漫的雪气牵动着她的感官，在此消彼长火光密布的闹市里，萨卡兹的焰火就像夜航的星空上安静燃烧的北极星。无论他们先前有怎样的过节，那遥远的温热的指引仍叫博士情不自禁地舒了口气。她与阿维小心翼翼地避开因臃肿冬装而格外拥挤的人群，朝着杂货商云集的一角走去。

　　

　　绕过低垂的彩灯与彩旗，散步的矮凳与地摊，博士在一家灯火阑珊处的茶铺找到了炎客。他坐在一盏半人高的铜制三足大茶炊跟前，嘶嘶作响的蒸汽漫过他的身形，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铜管的顶端，时不时便有火星依偎地从他的指缝间升起。还没等博士来得及开口发问，一个乌萨斯少年便匆忙迎上来。

　　

　　“圣母再现了！”他问好道，汗津津的笑颜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按照约定俗成的礼节，博士回道：“她确实再现了。”

　　

　　“可爱的女士们，欢迎来到卡鲁亚斯克。寒冬降临，夜长且深，我们有热红茶、热乌龙、鞑靼茶、热香茶、热蜜茶、乌萨斯特产的商队茶，还有暖和的茶点，面包圈、烤饼、馅饼、果酱、蜂蜜，应有尽有，尽管喝到背后冒汗！”

　　

　　少年的吐字带着几分一时间难辨源头的口音，以至于饶是博士也漏听了几个选项。他的嗓音活泼又轻快，像北风卷起冰块翻着轱辘溜过结冰的湖面，加上乌萨斯的语言独特的抑扬顿挫的腔调，惹得阿维细声轻笑起来。

　　

　　博士友善地摆摆手，示意了一下窝在一边无动于衷地打量着他们的炎客：“我们是一行的，茶不用添了，就再给我们来一碟甜面包吧。”

　　

　　少年的眼睛更亮了。“您们是一道的哇，这位先生帮了我们大忙呢。恩人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这甜面包就当送您的了。”他取过博士背后的登山包，殷切地跟在她们身后，手舞足蹈地告诉博士：“我们商队来时出了意外，煤块木柴全泡了水，庆典在即，我还忧心怎么给茶炊生火呢，这位先生见我在一边抓耳挠腮，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也不知是什么神奇，不仅先帮我点着了火，还把余下的煤都烘干了。我能在这样的时节遇见这样的圣人，一定是咱们圣母的旨意。圣母再现了！”

　　

　　少年说罢，双手提起炎客搭在膝头的左手，单方面地上下摇了摇，快步回到铺子里准备茶点去了，徒留下博士和萨卡兹在飘着雪沫的寂静中无言对视。

　　

　　“无论他说了什么，”炎客面无表情地澄清，“那都不是真的。”

　　

　　博士饶有兴致地示意了一下他仍旧在维持源石技艺的右手：“但你无疑选择了帮忙。”

　　

　　炎客耸了耸肩：“能换来好烟和好茶，为什么不呢？”

　　

　　博士给自己和阿维各斟了一杯茶，兑好开水和蜂蜜，托着茶碟小口小口地抿起来。“我给你的零钱和香烟呢？”

　　

　　炎客裸露在面罩之外的眼睑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你知道我是个烟鬼。”像是逃避话题一般，他粗鲁盖上了茶炊漂亮的镂空顶盖，猛灌了一口滚烫的浓茶，合着坚果发糕囫囵下肚。博士没有追问，只是看见炎客戴着厚重皮手套的宽大手指一丝不苟地捏着镀金白瓷茶杯的细柄，不禁感到好笑。

　　

　　在沸水与热茶氤氲的水汽间，博士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好奇，自言自语地喃喃：“也不知道那孩子遇上了什么麻烦，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理应有个长辈做店铺的管事才对。”

　　

　　炎客挑了挑眉，火红的眼睛追随着浓黑茶水里摇曳破碎的灯光，并未望向博士。“更多时候，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足够了。”他道，同样仿佛是一声自语。博士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她想起远在舰船的阿米娅，想起依偎身侧的阿维，知道在这样的年代，十五年的时间既可以短得一触即逝，又可以长得遥不可及。十五岁的炎客又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她不由得想到。内战已然爆发，家园风雨飘摇，他目睹过爱与希望的废墟吗？朝觐过泪与别离的西墙吗？他又是顺着怎样一条硝烟四起、鲜血横流的路（她也曾以刽子手的身份参与其中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十五六岁的乌萨斯少年掀开毛毡门帘，单手平衡着井盖大小的圆木板三两步走过来，笑吟吟道：“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甜面包，吃不下的尽管打包好了。”

　　

　　诚如他所说，圆胖的面包金黄的表面还泛着油光，黄油和瘤奶的香气扑面而来，博士回过神，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她道过谢，环视了一圈空寂无人的客座，便招呼少年：“你还忙别的吗？不如坐下歇会，和我们一起吃个茶聊聊天吧？”

　　

　　“当然，当然。”少年答应得爽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白瓷杯，往外套的毛毡内衬擦了擦，就地蹲下了，“看着您不像是乌萨斯本地人？”

　　

　　博士将入关时的说辞重复了一遍。

　　

　　“原来是去冻原啊！”少年一拍膝盖，“那可得当心了。”他随后略一思索，操着生涩的维多利亚语转向炎客，磕绊而认真地比划道，“你去——雪原——危险。大雪——看——没路。火车——没有去——找本地人。”

　　

　　炎客的神色闪过一丝愣怔，连道谢的语气都有几分踌躇。博士心里诧异，面上不显，只是向少年提议道：“我随韦伯先生来，本就是充当翻译的，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由我转告就行。”

　　

　　他点点头，语气凝重地告诉博士：“如果你们要去冻原，可得最好准备火车没法通车的情况。今年的雪来得又早又大，说不定只有当地的向导才能引路。我们的商队就是沿着艾布河从西北过来，三天前遇上暴风雪，一不留神走到河面上，压碎了冰层，人和马都淹了水啦。”

　　

　　博士诧异：“暴风雪里落水，怕是凶多吉少。”

　　

　　“是啊，我的两个堂兄和大伯当场就没了，一个面目青紫地拖上来，眼睁睁瞧着咽了气，另外两个连尸体都没捞着，驮兽连着篷车也折了一半，往后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摇了摇头，少年老成的喟叹语气也不知更像初生牛犊的无忧无虑，还是置身事外的不近人情。

　　

　　“就算是这样，也要赶来参加瞻礼日的庆典吗？”她问。

　　

　　“我们清点了余下的货物，发现还能撑过庆典这两晚上。既然还够，我和阿妈就轻装上阵地赶来了。”少年一脸严肃地回答，叙述一板一眼得像是在讲课，清澈的目光徘徊于博士和炎客的双眸之间，“不出意外，余下的人明天也能进城，就是子夜的礼拜赶不上了。我的阿妈这会儿就在教堂，答应带几块圣餐面包分发给大家。而且恰逢瞻礼日，阿妈问了一圈，有教友们愿意将为圣母燃过一夜的蜡烛献给堂哥的灵柩，也算他的福气了。”

　　

　　博士不免追问：“你是说，你当时也在场？”

　　

　　少年面露几分窘色。“说来也巧，我闹了一程肚子，一时离队去路过的废弃石屋解手才躲过一劫。我的堂哥和大伯身强力壮、从不生病，却也敌不过河水刺骨湍急。也许这一切圣母自有安排。”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伸手指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夜市，那些川流不息的热闹的火光，以及映照在火光里人们谦恭、愉快而安宁的面庞，“您或许不知道，来时遭了殃的不止我们一行人。我和阿妈来卡鲁亚斯克的路上，撞见不少七零八落的队伍，帮着载了不少货来，也载了不少遗体。实在没办法的办法。”

　　

　　博士无言看向三五结伴的行人，一时也说不上少年的阐释是否让他们的双眼中的水光显得更加晶亮，眉目间的恬静增添一层忧郁，祈祷时的双手露出几分哀求。她紧接着看向少年，仿佛在寻找存在的意义和宇宙的真理一般搜寻着他神色间的悲恸。可少年仍旧是最初见到时那般诚恳而热切，就像他免费赠予的甜面包一样，他的自述同样对任何同情、哀悼、叹息、或救济都别无所求。

　　

　　竟也有人的死像河水一样吗？博士不禁想到。生活的河水眨眼间就把伤痛裹挟卷走了，于是人们奔赴向下一次集市、下一场庆典、下一笔买卖、下一份晚餐。眼泪落进了水里，那些伤疤又留在何处？大河暗无天日而深不见底的河床上，那些腐烂的、磨碎的、瓦解的却无从溶化的追思和酣梦，一并沉沉积起长长一道古老的泥沙。

　　

　　“是这样啊。”博士答道，想象着飘落自她的灵魂的大雪同样在湍急的河水中翻腾。

　　

　　忽然，钟响了，整个夜市的火光都仿佛齐齐颤动了一息。广场的另一边，大教堂的木门敞开，行进开始了。

　　

　　XV

　　

　　大多数的死亡正像少年描述的那样，炎客想。就像迎着白日、顺着一条劈开雪原的湍急的大河跋涉，死亡的影子拖在身后，被脚步踩出的坑洼拦住了，就这样一点一点从身体上撕裂、剥离，一半和着雪块滚落进河里，一半乘着雪风吹散到空中，直到他终于像习惯于源石一样习惯于忍受这番痛苦，直到他自身也成为死亡的信使和代理人。他想，那些尸体的血肉和白骨一半腐烂在焦黑的土地里，一半交杂在野兽的粪便中。他最初见到的死亡是什么样的？是人是兽，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妈妈凄厉焦臭的尖叫还是队长温柔潮湿的指尖？无论如何，至少那时候他还懂得如何哭得撕心裂肺。

　　

　　身披象征乌萨斯的黄黑长袍的信徒们排成长队，手捧着细长的蜡烛，吟唱着怪异的歌谣，像污浊的河水一样漫过了他们所在的茶铺。他们和谐得令人作呕的歌声和步调在炎客心里激起一阵难以名状的焦躁。他在怨憎这些人的归属吗？在嘲笑他们的盲从吗？在嫉妒一个不会因苦难而分崩离析、反目成仇的民族吗？炎客不曾叹息他作为萨卡兹的出身。他不再承认他的伤痕，便更不会承认这些伤痕或许源于他的种族而来自其他所有的种族。但纵然如此，他也无法否认此刻心中对这个构于抽象却毫无罅隙的群体本能的抗拒和质疑。

　　

　　可少年兴奋地跳起身，将红茶一饮而尽，再度对他们说了句类似祷词的句子，便踏着厚实的棉靴小跑着投身于那片烛光浮动的乌萨斯人的河水里，再也不见了踪影。炎客环顾着夜市里无人看顾的店铺遍地散落的商品和茶餐，这是一幅在内战的黑市难以想象的景色。

　　

　　“炎客，”博士忽然唤他，“你听。”

　　

　　炎客回过头，撞见她隐没在黑夜中的脸上一半迷茫、一半惊奇的神情。信徒颂唱的祷文飘入了他的耳中。他忽然睁大眼睛。

　　

　　“天国的女皇——灵魂的守卫——”他们低沉的嗓音升入夜空，遥遥指向天幕的寒星，“你的仆役为你献上一曲胜利的颂歌——由永恒死亡的深处奏响——”忧郁的曲调中，肃穆的歌声像古老的法术一样和谐地交叠，“释放我于一切疾患痛苦、天灾人祸、囹圄刑罚、苦役流放——我们俯伏呼求——”领唱者没有俯伏，她展开双臂，昂起脖颈，苍老的身体深处涌出一声高喊，“庆哉我喀赞圣母，众哀伤者之欢欣！”

　　

　　“他们用的语言？”炎客将信将疑地自语。他无疑听懂了人们的唱句，只是祷文中多数字词的发音和用法却与他熟悉的不甚相同。这些或许一辈子都不曾离开生养他们的乌萨斯的土地的人们，为何会使用萨卡兹的语言？他们的神分明早已指引他们背弃了萨卡兹，他们又何以用这般等同于渎神的文字如此虔诚地歌唱、如此笃信地祈祷？

　　

　　“你没有听错，”不知为何，博士竟微笑起来，仿佛一个潜心钻研的学者终于得以与自己晦涩课题的真迹团聚，“这是比拉特兰语还要古老的提卡兹文明的语言。即便绝大部分信徒无从知晓它的文字，从未掌握它的句义，甚至不曾了解它的起源，这些以音节而被铭记、背诵、吟唱的圣歌还是将提卡兹的古语一代代传唱了下来。”

　　

　　炎客的回忆流淌过他酷热的儿时的家，流淌过佣兵的队伍跨越的森林和荒野，流淌过幽暗王庭参天的柱廊和拱门，却唯独找不到有萨卡兹提及过他们的神明。在那个众魂魂牵梦绕、荣光照耀的上古时代，提卡兹们也曾无怨无悔地向一位爱护着、眷顾着、庇护着他们的神明俯伏呼求吗？在那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强盛帝国里，也曾有足够的苦难和彷徨来孕育出一个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存在吗？

　　

　　无论如何，这一切对如今的萨卡兹来说都是一个分外陌生的概念。倘若萨卡兹真的有他们的神明，那神明不会有面貌，不会有姓名。祂只是永不停息地奔腾在他们的血液里，咆哮在他们的法术中，在流血的渴求里构筑出一座卡兹戴尔的海市蜃楼，盘踞在高塔之上俯瞰祂的信徒在漫长的寿命和须臾的厮杀里生灭存亡。

　　

　　无论如何，正如炎客早已不再想萨卡兹，他也早已不再想神明的事了。

　　

　　少年回来了，手里牵着一位相貌年轻、手捧烛火与油纸包裹的妇女。不用翻译，他便知道她是少年的妈妈。

　　

　　博士和母子二人热情地寒暄了一通，炎客便充耳不闻、无所事事地抱着胸支着胳膊等在一边。他看向博士身侧小口小口啃着面包的阿维，心下不免好奇这个说过的话比全名的单词都少的孩子究竟对她的旅途作何感想。她是如何踏出那第一步的？是一场逃离、出使、朝圣，还是和曾经的他一样猝不及防就落入了穷途末路？那个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歌利亚像抓羽兽一样提溜起他的后领，直至他双腿悬空，眼泪濡湿的鼻尖正对着巨人的鼻尖。“想不到你小子还活着，”他道，“既然这样，不想死的话就跟上吧。”歌利亚说罢，在滚滚黑烟中和沙尘中对着他的脸吐了一个烟圈，意味不明地笑了。

　　

　　既然还没死，那不妨活下去吧——多年以后，炎客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好笑之处。

　　

　　乌萨斯的妇人忽然将目光转向了默不作声的阿维。她打胸口发出一声高呼，有些鲁莽地将博士挤到一边（炎客不禁心生几分赞赏），粗糙龟裂的大手握住了阿维娇嫩纤细的小手，嘴里吐出一串超越语言壁垒的表达溺爱的音节。

　　

　　博士挪了挪板凳，留出位置，直到与他肩贴着肩（炎客的赞赏顷刻变成了谴责）。“她的女儿早夭，高烧死在了寒冷漫长得出奇的一年冬天里，她大概在阿维身上找到了女儿的影子。”博士凑近了轻声告诉他，“要是她知道阿维也是个病入膏肓的孩子，该会多难过啊。”

　　

　　炎客蹙起眉：“什么病入膏肓？”

　　

　　博士没有回话。她转过头，蓝色的眼睛定定注视着他。

　　

　　炎客下意识握紧了刀柄。真该死。他只感到胸口的心跳愈发沉重、愈发急促，却说不清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任务对象的命运，还是为了博士那既像是谴责又像是安抚的眼神。他明明不应当对其中任何一人留有关心，他的心脏明明只应为指掌延伸的赤刃和烈火跳动，他明明早已与枯荣生死的规律成为旧友，在这个陡然相见的时刻，为何他依旧会感到惊讶？

　　

　　“她的档案列着非感染者。”炎客道，也不知在反驳些什么。

　　

　　博士摇摇头：“你也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矿石病这一种绝症。”

　　

　　“那这次护送？”

　　

　　“不出意外，她已经没有回家的时间了。”

　　

　　他沉默片刻。“她知道吗？”

　　

　　博士看阿维朝着妇人腼腆含笑，羞赧地展示自己的双角。“她知道自己的用药逐渐增多又逐渐减少吗？或许。她知道自己终日反复的发烧、疲劳、晕眩，总感到骨头深处无从消除的痛楚吗？自然。她知道何为绝症吗？至少……她的父母不曾告诉过她。”

　　

　　炎客不耐烦地打断了博士的沉吟：“她知道她被她的妈妈送上了一条迈向死亡的路吗？”

　　

　　“你在为她打抱不平吗，炎客？”博士偏着脑袋问他。他没有答话，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回答。但倘若有一个声音能够表述出他心中纷扰的念想，他的所思或许是：人的尊严，难道不正在于能够清醒地面对死亡、不留遗恨地走向它的臂弯、坦诚向它奉献这生命的果实？

　　

　　博士移开目光，接着说下去，而炎客宁愿相信她是傲慢地无视了他的思索，而非仅在一刹的对视中便轻易理解了他的挣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与死亡为友，炎客，何谈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在她逼仄干枯的生命的末尾编织一幅前所未见的纯白而安宁的雪原，这难道不值得所有的避而不谈与不辞而别吗？”

　　

　　炎客耸了耸肩。他没有太多反驳的辞藻，但他知道博士无论多关心爱护这个孩子，她无疑看轻了一个九岁孩子的心。他想说：在所有的爱与牵挂面前，死亡本身并不是最大的悲剧，博士。可早已独行其道多年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为众星捧月的博士宣讲爱与牵挂？他最后只道：“事已至此，这终究只是一个任务，先考虑如何将她活着送到雪原的东边再说吧。”

　　

　　博士低下头，不再说话了。她的双颊和嘴唇毫无血色，连苍白的发丝都仿佛能将人冻伤，酷似一个即将失温而死却毫不自知的人。

　　

　　恰在这时，妇人从棉袄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缎面手袋。她看向博士，充满希冀地说了句什么。博士恍惚了一下，似是下意识看向了炎客，随后示意阿维接过手袋。

　　

　　“这是三月花。”博士告诉阿维，一边听着妇人略显笨拙的讲解，一边协助阿维解开系带，一边翻译道，“是开春时节挂在花树的枝头，用来迎春送冬的。”

　　

　　炎客心生好奇，也探头去看，便见阿维的小手里躺着一对巴掌大的毛线偶人。偶人一红一白，由红白相间捻成一股的细绳相连。“皮卓。”妇人指着白线编成的偶人说，随后指向另一边的红色偶人，想来在解释他们的名字，“潘达。”

　　

　　“现在才刚到冬天呀。”阿维的嗓音带着娇嗔，像在埋怨妇人竟交给她这样一件需要长久等待的才能拆开的礼物。

　　

　　妇人笑了：“别看现在是冬天，春天一转眼就到啦。等到春天来了，你就把它挂在胸前，等你见到第一株春花盛开的树，就把它系在树梢。”她捏了捏阿维托着白色偶人的左手，“这个男娃娃，示意你永远纯洁，”再捏了捏她托着红色偶人的右手，“这个女娃娃，示意你永远健康。”

　　

　　妇人顿了一下，眼角忽而泛起水光，格外认真地对阿维保证道：“没错。娃娃一眨眼，春天的花就开啦。”

　　

　　阿维羞赧地、甜甜地笑了。她将人偶用双手拢到胸口，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在炎客的余光里，半晌没再开过口的少年却悄悄用力揉了揉眼睛。

　　

　　静坐在这对乌萨斯母子和这个卡普里尼孩子的故事交错而过的阴影之中，炎客忽然感到一阵几近陌生的哀伤。是为那无从叙述的思念，回响不息的死亡，还是为他们终将落空的希望？生死轮回，枯荣交替，他明明早已学会如何自如地游走其间，而不再留心于它们在世间留下的痕迹，却偏偏在这个昏黑寒冷的异国、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前、在这次索然无味的任务伊始，猝不及防地被命中注定的死亡指向了眉心。

　　

　　炎客忽然对此番旅程心生一阵直觉不祥的不安。当然，又或是他的烟瘾犯了。他摸摸口袋里少年送的烟盒，意识到自己大概不能在阿维这个病号周围抽烟。

　　

　　妇人抹了抹眼角，拍拍棉袄沾上的雪沫：“大冬夜里的眼泪，还怪疼的。好啦，等我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咱们就去广场听他们唱颂歌吧。”

　　

　　炎客下意识皱了皱鼻子，博士却拉住了他皮衣的袖口。“就在远处看一会儿吧。”她说，视线仿佛被依稀的歌声吸引，穿过北风里翻动的油布棚和灯光，落在广场中央熊熊燃烧的篝火上。

　　

　　炎客低下头，看见博士长着厚厚的笔茧、打理修剪干净的手指搭着他漆黑的衣料，话音不知为何丧失了预想中的讥讽语调，以至于听上去有点像友善的揶揄：“怎么，你感到寂寞了？”

　　

　　少年浇灭了茶炊里的柴火，一阵水汽恰逢此时从烟囱里漫出，源源不断在干冷的空气里绽开一朵朵雾白的花，阻隔了炎客探寻的目光。“不，我只是想让……”她没再说下去。

　　

　　只是想——让不可言说的宗教救赎一些博士心中的、他自己心中的、他们之间的难以言说的东西？想让他再度听见属于他的语言从这些异族人的口中以和平神圣的姿态流淌而出？想让被生母抛下的阿维在他们二人的见证下得到这位圣母的佑护和赐福？

　　

　　无论如何，炎客没有接话，仿佛这隐约的默契在他的沉默中便能径自枯萎消弭。他只是随着博士和阿维站起身，从少年手中接过行李，鬼魅一样跟在了脚步轻快的队列末端。

　　

　　广场上，一圈黑黄长袍的人们汇聚在篝火周围，手捧细烛举在胸口，迎着耀眼的焰火，闭目吟唱起萨卡兹熟悉的音节，无非是“庆哉……拯救……罪恶……”之类的空洞字眼。其余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需要遵循，只是安于漫无目的地信步徜徉在回响的歌声中。信徒自发地加入或离开唱诗的队伍，竟有些像群居昆虫的某种仪式（他的队长曾蹲下身，拢过他的肩头，拨开宽大的林叶，指给他看的那些昆虫嗡嗡作响、袖珍精巧的仪式）。

　　

　　在炎客的身前，乌萨斯的妇女忽然蹲下身，将阿维拢入怀中。她仰头深深凝望女孩的脸，乌黑的发丝被身后的篝火镀上一层温暖又可怖的猩红的光芒。阿维并没有被妇人的悲伤吓着，她的表情始终沉思而严肃，而仿佛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她郑重地抬起手，轻轻覆住了妇人的眉心。

　　

　　恍如一个光影错位的幻觉，炎客看见阿维的掌心下似乎同样有烛火一闪而过，他不禁蹙了蹙眉，却探查不到任何源石技艺的痕迹。然而妇人在阿维的手掌下虔诚地低下了头，她的发巾随着动作滑落肩头，裸露出脆弱的脖颈，因常年低头劳作而尖锐突起的颈椎随着她细碎的啜泣而颤动。她长久地拥抱着阿维的身躯，脸颊埋进她的胸口，仿佛在侧耳倾听一首记忆深处的颂歌。

　　

　　最后，妇人直起身，双膝跪地，轻吻了一下阿维的手背，捧起孩子的双颊，深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嘴里轻声低喃了一句什么。

　　

　　那是萨卡兹语，于是炎客听清了妇人的祷文。“她确实再现了。”她说。

　　

　　最后，妇人撑着膝头吃力地站起来，双手合十，含泪又含笑地向博士和炎客道过别，与少年手牵着手加入了唱诗的队伍。

　　

　　“喂，你……做了什么？”炎客低下头，对上阿维无辜的目光。

　　

　　小卡普里尼抿了抿唇，没有作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绣着金黄和火红花朵的缎袋：“她说……请我一定替她的杜尼亚把三月花挂在开满春花的树上。”

　　

　　炎客哑然。实际上，他确信这个孩子一定做了些什么，某种他最排斥的探听心声的法术，天知道她为什么不经博士的翻译就听懂了乌萨斯人的语言，但即便是他也无法狠下心质问下去。

　　

　　火星跳跃着升向夜空，他最熟悉的火焰气味弥漫在群山环绕的城市，连漫天的星辰都退作它的倒影。就这样吧，炎客想，眼底浮起妇人令人动容的一半悲怆、一半喜悦的神情。反正，这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夜晚。

　　

　　博士弯腰抱起阿维，等她困倦的小脑袋舒适地依偎在她的颈弯，便侧身对炎客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们并肩朝火光与歌声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拐向十字路口的另一端，他们的身后忽然远远爆发出一阵欢呼。炎客回过头，看见庆典的篝火烧得更旺了。焰火的尾巴不知疲惫地跃向天空，几乎延伸成一座通天的浴火的高塔。在错落修长的投影里，绵长的手风琴和清脆的拨弹琴声交织在一块，与人们的衣袍和裙摆，与男女老少直白激昂的歌声一道高低起伏。一阵劲风扫过，无论是火焰、乐声、还是欢唱都被撕裂吹散了一瞬，却又顷刻间聚拢起来，回环着漫过大地，奔涌着升入天国。

　　

　　炎客和博士似乎不约而同地出了神。他们望着渺小的在火光里起舞的人们，但或许只有萨卡兹才能凭肉眼清晰地看见——带着头巾的妇人和穿着棉靴的少年，手掌对着手掌、脚尖追着脚尖，一刻不停地在歌声里旋转、旋转，通红的脸上燃烧着毫无保留的欢笑。

　　

　　是炎客忘记了。他忽然意识到，他理解错了少年的意思。实际上，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没有任何死亡能抵挡人们追逐喜悦。在那汇聚成海的哀伤中燃起的欢欣庆贺里，连死亡都无法涉足。

　　

　　XVI

　　

　　“我不觉得她的母亲抛下了她。”

　　

　　“……哈？”

　　

　　博士正襟危坐。旅社的暖气逼人，连她面前手臂宽的窗户里框着的银白弯月都像在散发着热气。汗滴滑过额角，滑过下颚，滑落她脊椎的弧度。屋内已经熄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更成了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她本以为凭着冰雪的源石技艺便能在卡鲁亚特横行无忌，却料想不到竟会在第一晚就败在了火车延误后塞满旅客的廉价旅社敌友不分的暖气手下。

　　

　　反观炎客，善于御火的萨卡兹自然从容得多。他维持着平躺在摇摇欲坠的上铺闭目养神的姿态，不燃自明的打刀严严实实地裹在床单里挤在墙角，以免吸引周围住客不必要的注意。但论博士说，一柄会发光的刀绝非这间屋子里最古怪的事物。

　　

　　“阿维的母亲，勃亨堡女公爵。艾格尼斯。”她有些烦躁地压低音量解释。

　　

　　“你夜里一睡不着，就憋不住话吗？”炎客同样压低音量道。

　　

　　“你说她把阿维送往了一条通向死亡的路。”博士无视道，不会承认炎客无心的一句讽刺确实说中了她的陋习，“我不觉得是这样。老勃亨堡公爵死后，勃亨堡选帝侯领绝嗣，现在的莱塔尼亚不亚于一个火药桶，甚至乌萨斯也要来搅一趟浑水。这世上的绝症不止矿石病一种，这世上的死法也远不止重病而亡。放弃治疗以后送阿维远走他乡，或是在充满期望的旅途中陷入长眠，或是在远离纷争的宅邸里度过余生，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你说得对。”

　　

　　“你不认同。”博士在黑暗中挑眉。

　　

　　炎客慢条斯理地翻了个身。余光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萨卡兹橘红的眼睛竟在了无一丝光源的旅舍内散发着幽光。“无论我认同与否，我们已经没法回头了。你又在为何而耿耿于怀呢，博士？”

　　

　　你又在为何而耿耿于怀呢？博士同样质问自己。也许她想知道，接下女公爵的委托以换取罗德岛在遗孀海伦娜门前一席之地的决定，是否不经意间也为一个生命标注了筹码，放任一种疾病蚕食一个孩子幼小的身躯以换取安宁短促的死亡，是否也是一名医生的失职。她想知道她是否仍有资格去愤怒炎客的冷漠，仍有真心去悲恸那位干员的（枉死）牺牲。她想知道自己得到源石技艺的那一天纷飞呼啸的大雪是否预示了这场冥冥注定的雪原的旅途，抑或是她的一厢情愿不知觉间便已写下一道自证的预言。她想知道……

　　

　　（头戴深紫宽檐礼貌的女人俯身亲吻女儿的眉心。她的神情隐没在洁白的玫瑰、珍珠与羽毛之下，于是博士只能看见一只褪去手套的纤纤玉手从云雾似的皮草中探出，一下一下抚摸着孩子的耳根。）

　　

　　博士轻声开口：“我情愿相信，女公爵是爱着她的孩子的。”

　　

　　炎客轻嗤了一声。

　　

　　“爱。”他重复道，“爱也能驱使一个人伤害更多的人。”

　　

　　博士转过头，望向萨卡兹空洞的轮廓。“我以为你会说，爱也无法阻止人伤害一个人。”

　　

　　她不禁好奇炎客的长刀是否也曾为深爱之人出鞘。实际上，她更加好奇是否曾有一把以爱之名出鞘的利刃冷不丁刺向过炎客的胸膛。在浓烈的黑夜中，教徒的篝火亢奋而迷幻的焰影似乎一路烧到了她的枕边，她将手插进旅舍粗糙僵硬的枕头底下，瞪大眼睛紧盯着自己双手的位置，想象通红的炭火在她的手背上劈啪作响、烈烈燃烧。

　　

　　在这陡然间漫过全身的战栗中，她开口问道：“你也被……一个人那样尖锐的爱伤害过吗？”

　　

　　炎客沉默许久。北风在窗外呜咽哀鸣，八方旅客的窃窃私语漂浮于黑暗上空，像墨色的洋流漫过赤红的岩浆。

　　

　　“有时候，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他反常地轻笑起来，“在这样的时刻，我会好奇你是否始终记得我曾经的模样，一个连我自己都无从赎回的身份、代号、理念和目标。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连你也把那段前尘往事遗忘了，或许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了。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啊。”

　　

　　“落花成泥，你竟也会在意吗，炎客？”

　　

　　炎客没有反驳，懒洋洋打胸口低哼了一声。“或许是……本性难移吧。”

　　

　　但博士终究还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合上眼，在无甚差别的黑暗中回忆着温室里孤身一人的萨卡兹躬身观花的侧影，想起在那短促的一瞥里，在指甲盖大小的洁白花冠前，他微蜷的肩颈显得无所适从的高大，低垂的眼睫显得不合时宜的空白，忽然感到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确实辜负了对方。她不禁在心中试图勾勒出身为雇佣兵小队队长的炎客。他会借来花哨的外族兵刃在手里把玩，会背倚着防御工事与同伴争先吐着烟圈，他会在士气低迷之际情不自禁冒出个黑色幽默的战场笑话，会为匆匆途径的春花的盛开而欣喜，会为萍水相逢的战士的逝去而哀伤——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一个仅仅为了得以叙述自身而捏造的极度自私的幻想。博士在心里叹息一声，轻手轻脚地仰倒在床铺上。

　　

　　“我曾经认识一个军医。”炎客无头无尾地开口道，“他是那样不知疲倦地坚信着……无论哪一分哪一秒，生命都是可以被拯救的。你可能不信——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但博士，我想我之所以能接受如今的你，仅仅只是因为我对他的熟识。”

　　

　　博士没有说，“他听上去是个很好的人”。她只是说：“我很抱歉。”

　　

　　炎客嗤笑道：“不必道歉。他并没有死在你的手里。实际上，夺去他性命之人如今同样不在人世。战场上的生命平等脆弱，对于其间上演的生杀予夺，我并不感到怨憎。”

　　

　　博士思索地摇了摇头，她记得萨卡兹向自己投来的第一道目光，明明是狭窄低矮的走廊，透过刘海，他的眼睛却令她想到浩瀚宇宙里通体赤红、行将燃尽的红巨星。“看来我们的怨憎终究只会指向战场上缺席的那个人，不是吗？”

　　

　　“你似乎总执意相信我怨憎着你。”炎客指出。

　　

　　是这样吗？博士自己也摸不清她的心绪。如果他抱有情感的并非怨憎，又还能是什么呢？宽恕？她不曾给予他任何冰释前嫌的理由。轻蔑？他似乎从未潦草以待他们之间的任何一场对话。好奇？他倒也未曾热衷于与她促膝长谈。

　　

　　“也许在所有的选择里，怨憎是最现实……也最有希望的一种情感。”她喃喃自语。

　　

　　而她又在期望着什么呢？对于炎客，对于莱塔尼亚的贵族母女，对于大地赐予她的源石技艺，对于这场近乎冲动的冻原之行——博士找不到答案。这个孩子能否活着横跨雪原？她又为何能读懂乌萨斯妇人的祈愿？她倘若有一天得知真相，是否会怨憎她的母亲，是否会怨憎带她步入死亡的引路人？——博士同样没有回答。

　　

　　她将手交叠在胸口。在那位干员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就这样双手交叠，拼尽全力按压在同样的位置，直到涌流的鲜血将纱布浸泡成无形的浆糊，直到她的手掌下再也捕捉不到他温热的心跳，直到狂吼的北风在她的指缝间凿出一朵朵野蛮生长的绯红的冰花。

　　

　　最后她道，仿佛在漆黑一片的告解室中自白：“也许只有相信着你的怨憎……我才能诉说我的怨憎，我才能驳回我的罪名。”

　　

　　话音落下时，旅舍内已悄无声息。炎客不再打破旅人们仰头凝望的寂静。

　　

　　一架午夜的马车驶过窗外的街道。在探照灯般划过的白光里，博士看见炎客那双熟悉的空白又无垠的眼睛，在无法量测距离的黑暗的彼方注视着她。

　　

　　马蹄声远去了。夜晚像暗门一样合上，再度将所有人困入其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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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愿五老师这次能第一！！

*女博，非官博，大概是公路文AU

*前文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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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他按着淌血的手臂一瘸一拐钻出纠缠锋利的枯枝灌木，一个趔趄直起身，一树白花就这么不经意地撞进了眼帘。

　　

　　他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品种的树，只记得那是一个飘雪的早春的清晨，万籁俱寂，繁密舒展的花枝在铅灰的云层下皎洁如月辉。细碎的花瓣无风而落，与寂寥的白雪明暗交织，直至一并无声溶解在染血的黝黑土地上。寒意钳住了他的脚趾，冻结住他的咽喉，匕首从他没有知觉虎口跌落到枯叶与新雪中间。包裹在深埋得仿佛蛰伏于另一重空间的寒冷中，他的脑海忽然安静下来。他不再想烂熟于心的情报，敌军小队的追踪，失血失温的身体，隐没林间的标记，抑或是飘忽不定的明天。他只是仰头看着低垂的白花，感到在某个无从定格的瞬间，他的生命正如这一树繁花般自由。

　　

　　在那之后的十余年里，他总是一次次回到这个瞬间。

　　

　　但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炎客总以为，出于寡经磨难的年轻灵魂对于濒死本能的恐惧，他的大脑早已抹去了那场侦察中其余的一切记忆，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他悄无声息地尾随着那个垂死蹒跚的可悲人影（炎客早已忘记最初时他的名字），像秃鹫也像死神守待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迈过生死的国界，忽然无比清晰地听见了他急促的喘息，嗅到了冰雪的刺痛，尝到嗓口粘稠的腥甜，感到自己死咬着舌尖压下咳嗽和呜咽，失焦的视线迷失在已然失去特征的古树荒径之中。他想起他微弱的心跳声里骤然炸开一个遥远的顿悟：死亡没有面貌，它只是生命别无选择地回首时坍缩迸发出的体验的总和。他想，这就是他的妈妈最后看见的景色。

　　

　　他仰倒在宛如野花盛放的斑驳雪地上。太阳即将升起，梣树光秃纤细的枝杈在逆光的云层下交错蔓延，像摇摇欲坠的天空的裂痕。下一秒，溅落的玻璃渣扎进了他的皮肤。他失去了意识。

　　

　　炎客醒过来，飞行器的引擎连着金属内墙在他的额角隆隆作响。搭在他胸前的刀依旧从容地散发着暖意，炎客的双手握拳又松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在从身体深处驱赶记忆里那个冰冷透骨的清晨。他很少念旧，会梦见十余年前的事，多半归咎于博士周身那令人生厌的雪气。炎客不愿说自己因为那件事便在潜意识里对寒冷产生了死亡的联想，但那无疑是他最后一次面对严寒束手无策。那之后，他在营地里转醒，意识在在灼热的梦与痛苦的夜间浮沉。他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依旧死咬着牙动了动指尖。花苞一样鲜艳的火苗在他冻伤的掌心，在他迷离的余光里舞蹈。他深吸一口气，感到手臂的伤口连带着左胸像矿石碎裂一样刺痛生疼，感到命运的钉耙终于在他的躯壳上绘制起萨卡兹古老的版图。就这样，他再也不用感到寒冷了。

　　

　　寒冷的气味蓦地萦绕在炎客的鼻尖。那是山野、子夜、与深冬的气味。

　　

　　“炎客，你也来——”博士在不远处喊他。他应声抬头，见白金色的光融化了她的轮廓。

　　

　　（她向他伸出手，不像她的外套，她的手指干净，没有沾染一滴敌人的血迹，他无法逆光辨出她的表情，只有一双寄生生物一样格格不入的眼睛，那双忧郁的蓝眼睛带着略微歉意，他感到恶心，他感到渺小，她看上去很年轻，她看上去如同一个比大地还古老的怪物，她——）

　　

　　“我们往东走，顺着行星自转的方向，航程自然会长些。但你看，我们追上了日出，现在正是初生的朝阳照耀着我们呢。”她说。

　　

　　炎客没有作声。他的尊严让他默认这句话是博士对着依偎在她腰际的阿维说的；不仅是因为他认出了博士给孩子讲课时独有的柔和语气，更是因为他没能听懂这句以儿童科教的语气讲出的话的意思。但当他站起身，目光越过货舱的升降门与驾驶舱透明的屏障，炎客无疑看见了博士口中的朝阳。驾驶员回头对他们说了句无关紧要的什么，他没能听清，又或者驾驶舱本就是隔音的。唇语本是他赖以生存的技能，但此刻，他早已无心在意这些细节。

　　

　　炎客缓缓、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金色的晨光在冲刷向云层的刹那凝结了，像是被赋予了永恒不灭的时间，云与光以一种超越言语的安宁和自如无需应验、了无依托地存在着，在萨卡兹视野尽头的虚无中、在他虹膜燃烧的沟壑里恣意蔓延。他感到血液震荡心脏的咆哮，无穷变幻的金赤幽蓝迷醉了他的呼吸，在这片前所未有的天空里，他的生命被朝阳与云野充盈，变得无声汹涌而无边轻盈。在如此安详而遥远的火焰里，他也能触及到生命的本质吗？炎客心想。

　　

　　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博士张开了她该死的嘴。

　　

　　“在高处总能看见不可思议的景色。文明金色的网在沉睡的大陆上蔓延，绚丽极光的幕帘轻柔地拂过机翼，近在咫尺的圆月渗出冰冷的荧光，还有中气层寂静柔和的蓝霭向着无边的宇宙弥散，那颗不复存在的星球……”她怀念地低喃自语，朝霞石子一样落进她古井无波的忧郁眼眸。而炎客忽然感到一阵无理的烦躁（怨憎；嫉妒；愤怒）。她早就见过了，他意识到，一瞬间被拽回了那个被渺小与恶心吞没的早晨。无论是雪中盛开的白花，沐光舒展的云野，还是群山环抱的夕阳，她用平凡又陌生的字眼描述他无缘目睹的伟大的一切，它们却都只是她词典里的一页和目录里的一行。

　　

　　“作为一个失忆者，你比我想象中见多识广得多，博士。”炎客揶揄。

　　

　　博士淡笑了一下。她向屏障彼端的飞行员抬手示意，答复得模棱两可而心不在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炎客没有追问，他有足够的经验和耐心来狩猎真相。他只是偏头瞥了她一眼，顺着话茬道：“如果你比那个老猞猁还古老，我也不奇怪。但有趣的是，与此同时，你又比她要幼稚得多。”

　　

　　博士一顿。“幼稚？”

　　

　　“像孩子一样天真，脆弱，充满希望，患得患失，野心勃勃，你知道我的意思。”

　　

　　平心而论，炎客的评价或许有些过于刻薄，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傲慢，甚至有对一段深感厌恶的往事自我影射的嫌疑。但以博士的反应来看，他想来也是说中了某个痛处的。

　　

　　博士轻“啧”了一声，双手僵硬地埋进口袋：“如果你在暗指那件事——”

　　

　　炎客摇头。“我没有在嘲笑你，博士，但你也得承认，换作以往的你，他的死不会在你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像我一样，他在心里招供，）“选择离开。”

　　

　　博士垂眸，半是自嘲、半是挑衅地嗤笑了一声：“你知道得比我清楚，不是吗？”她长长深吸一口气，又骤然疲惫地吐出。如同一道流星在夜幕留下一闪而逝的苍白伤痕，她的视线划过炎客沉默的身形。“我从没问过你……内战时发生的事。”

　　

　　“现在说这个也没有意义了。”炎客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嗓音却难免沙哑，“我必须放下，你则无从拾起；我早已失去追究的立场，而你也再无偿还的资格——我们谁也不是赢家，我们谁也握不住正义的法槌。”这难道不是问题的根本吗？他想。战争才有审判和道德，而他是永远活在战场上的人。“博士，我并不恨你。”炎客坦白。他转过头，直直望进她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这句话的真诚。

　　

　　“但谁也无法从过往中逃脱，”博士眉头微蹙，那双执着而不甘，困扰而（炎客暗笑起来）幼稚的并不无辜的蓝眼睛不属于一个司令官也不属于一个战士，更不属于一个远古得疲于存在的怪物，却属于一个学者和一个医生，“连我这样的人也不能。”

　　

　　炎客不免为博士会因为这种抽象又虚缈的问题而止步不前感到诧异，但或许只有学者和医生才会有如此的疑问，或许这个没有止境的战场上多一个医生或多一个学者是件弥足珍贵的事情。炎客不屑于寻找答案，他只是微微俯身，视线与博士齐平，像给孩子解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永远如此。”他说，“而正因为此，你我也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博士在清澈的黎明中长久地凝望着他的眼睛。

　　

　　“也许，”她轻声道，冰凉的气息像细雪扑打伞盖（然后炎客想起他其实并不讨厌雪，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她好似仍在谈论往事，恢复平静与沉思的目光却隐约似是在祝祷未来，“但哪怕是徒劳的旅途和无法改变的结局，也值得一个故事。”

　　

　　XI

　　

　　很多年以后她还会记得现在这一刻吗？博士想。会记得货舱隐约的霉味，记得孩子冰凉的发梢，记得吉他忧郁的哀诉，记得鞋底黏着枯碎的梧桐，记得颠簸时一刹那的失重，记得萨卡兹熔金般的眼睛——记得她站在驾驶舱的窗前，看见云层的赤焰在黄金的天河上熊熊燃烧？她是否会记得此刻的自己像给书页折角一样记下了这一刻，只因她早已习惯记忆的萤火在她黝黑空洞的身体里摇曳起伏？

　　

　　飞行器开始下降，在驾驶舱的升降门合上时，博士瞥见轻软的金光像雨后的水洼聚积在门沿，璀璨地闪烁着战栗着熄灭了。她束紧了安全带，面无表情地察觉到陈旧的忧愁在她的身体中蔓延，明晰地记起为何每一扇渐渐合拢的门扉于她来说都宛若一场诀别。

　　

　　卡鲁亚斯克位于乌萨斯东北部，紧邻北国境线，依偎着蜿蜒的艾布河与广阔的奥吞山北麓，是卡鲁亚特平原腹地最为繁荣的移动城市。舱门甫一打开，雪原干冷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昨夜尚未散去的柴烟扑面而来，博士迎着褪色的天幕与刺眼的斜阳深吸进一口气，半梦半醒的宁静城镇和造访他乡的油然惊奇令她将萦绕不消的往事和捉摸不透的旅伴一并抛到了脑后。就连炎客都不再一副百无聊赖的脸色，而是双手插兜站在覆着雪泥的停机坪上，隐蔽地左右环顾着卡鲁亚斯克清丽的远山近水。

　　

　　博士从“记号笔”手里接过此行的登山包，一手抽出一面巴拉克拉瓦帽递给炎客，一手取出一枚便携式医药盒递给阿维。自然，后者比前者配合得多。阿维从小书包里取出保温杯，三两口和水吞下了黄色胶囊，立正在原地，两眼晶亮地仰望着博士，像只邀功的寻回犬。而炎客在一边把头罩抖开，鼻根一皱，活像是手里塞了块抹布被勒令清扫飞行器外壳。

　　

　　博士叹了口气，鼓励地拍了拍阿维的脑袋，回过头略带歉意地告诉炎客：“北乌萨斯对感染者的态度没有南部严苛，但还是遮挡一下为好。”

　　

　　炎客倒也不嫌被冒犯，在用眼神表达过心中的不满之后，他便一声不吭地抽出军刀，在帽顶捅了一个口子，将头罩戴上了。

　　

　　博士见体格高大的萨卡兹一身皮衣毛领，身负两柄长刀，如今又头罩掩面，只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难免撇嘴一笑：“你这样还真像个雇佣兵头子。”

　　

　　炎客翻了个白眼。巴拉克拉瓦帽覆盖口鼻，使他的声音更加粗沉：“更像是个冒牌货。”

　　

　　挥别了“记号笔”和他的卡带机（阿维尤其依依不舍），博士领着二人找到了机场的关口。作为卡鲁亚特平原的核心交通枢纽，五湖四海、鱼龙混杂的旅人都汇聚在卡鲁亚斯克雄伟的机场和车站，顺着绵延密布的铁路网各奔东西。博士本以为凭着地下渠道收来的安全通行证，再借着借着繁忙的人潮，他们便能轻松入关。不知是两人的轻装在料峭北风里太过显眼，还是炎客乌黑发亮的武器和打扮太过骇人，这个睡眼惺忪的监察员终究还是敲着老花镜多看了他们两眼。

　　

　　“萨卡兹？”纹着上挑细眉的中年女人略微颔首，一撩眼皮，审视地端详着三人。

　　

　　博士在心里叹气，面上则摆出一个亲切而谦和的笑：“确实是。但归一码，拿牙齿发誓，韦伯先生是哥伦比亚本地人，履历干净，在奥列斯基干机械设备制造，由当地传教士介绍了一笔乌萨斯矿场的生意，便来实地考察考察，没成想天气不好，飞行器进不去，就绕路来这换火车。我是他雇的翻译，这孩子是我继妹，平日里都是我照顾，从没来过乌萨斯，顺道带她来见见世面。”

　　

　　监察员狐疑的目光仍旧对着炎客打转。“来谈生意还用带刀？”

　　

　　博士赔笑道：“您也能猜到，奥列斯基和矿场冻原可不都是两只成对的靴子，得防野兽，也得防野人。韦伯先生绝不拖着袖口办事，无论什么都亲力亲为，两把刀在哥伦比亚的雪原就是他的立业之本，算起来跟着他十年了。我同他讲了，乌萨斯的督查监管力度和哥伦比亚比起来可是天上地下，但到底这人生地不熟的，刀离了身，心里怎么也不踏实，望您也能多多理解……”她殷切地凑近上去，手臂漫不经心地搭着柜台，一张印着新皇头像的纸币从手掌下漏出一角。

　　

　　监察员努努嘴，盖了章的安全通行证递回到博士手里时，纸币已经不见了影踪。

　　

　　毫不意外，刚一从关口拐入机场大厅，博士便觉大衣的后领被猛地往后一拽，在嗓口的闷痛抵达大脑前，她已经被高墙铁栏似的躯体和手臂钳在原地。

　　

　　“你他妈对那人说了什么？”炎客咬牙切齿。

　　

　　“全是好话。”博士一本正经地回答。对于这个教科书式的暴徒胁人质的场面，阿维和川流的人群都异常无动于衷，反倒叫她感到一种沧桑的惆怅。

　　

　　“是这样吗？你的表情很恶心。”

　　

　　他们心知肚明，炎客并没有使出全力，也远算不上切磋玩闹，甚至没有足够严肃的伤害的意图，博士试了两回便将他的手臂从她的领口推了下去。她不免想到狼群间仿佛荒野无声呼唤下迸发的神秘的撕咬和舔舐，紧接着便好奇他是否也如狼群中的狼一般活过。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语言，异族人投来的毫不陌生的忌惮又轻蔑的目光；她可以想象炎客的焦躁，甚至愿意感谢他能遏制到入关才选择爆发。于是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平和地解释道：“无聊的人情世故而已。我不会为了任务而出卖我的干员。”

　　

　　炎客闷闷嗤了一声。“‘我不在乎牺牲，我只需要在没有人命能继续填进这片山头的时候，这座堡垒还握在我们的手里’，她说。‘是的，我在命令你们去死，在你们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冲锋向死亡’，她说。”

　　

　　博士怔住了。

　　

　　“这是我曾说过的话吗？”她喃喃自问，一瞬间仿佛听见了来自远古的丧钟，听见指挥室里繁忙紧张的联络滴滴答答敲打着死亡的电码，听见两军交锋的战吼在血肉模糊里扭曲成同一股人潮自毁的嘶嚎。但她并不意外，她知道在战争中，一个优秀的指挥官更多时候只需要懂得如何决断理智地命令年轻人去杀人或送死，知道在这世上，无论是再仁慈的功业和再慈悲的理想，指尖蘸一蘸这浑水就会有人命丧黄泉。因此，博士不会意外她的亲笔签名曾一息葬送了成百上千的士兵，也不会意外她的科研成果曾催生出冰冷凶残的屠杀机器。她并不意外，但是——

　　

　　“真是罪孽深重啊。”博士望着自己干净苍白的一双手，低声叹息。

　　

　　炎客沉默片刻，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反倒像在为某种多愁善感而不胜其烦。“当我没说。”他掐了一下眉心，就这么半推半攘地带着博士再度融入人流平凡的喜怒哀乐与东奔西走之中。

　　

　　安居于琐碎文明的离别与重逢像阳光下的残雨映射出耀眼光斑那般四散出纯粹又须臾的希望，构成一幅与博士的脑海中截然不同的图景。她的心中蓦地涌起一股冲动，她感到有一件必须得告诉他的事——炎客，阿维，擦肩而过的父女，十指相扣的爱人，端着苹果派向入口祈盼的奶奶，背朝人海默默卷烟灌酒的大叔——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轻声说道，仿佛言辞也随着唇齿间溢出的白雾消散在北地的白昼里：“无论我曾经有过怎样的战争理论和战略学说，我如今都无法再去相信它们、更无法参与其中了。我只能保证这一点，我不会……”你能背负起这声反抗的重量吗？博士自问，你能承担下这句宣言的后果吗？博士没有回答，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人得道出这声反抗，立下这句宣言。于是她缓缓握紧拳头，径直望向萨卡兹的眼睛：“我不会为了一个目标而出卖，牺牲，背弃我的干员。你是我的干员，炎客。”

　　

　　炎客移开目光的速度快了半拍，紧挨着躲闪的定义边缘。他摇了摇头，落向别处的眼神夹杂在无措、无语和无奈之间：“我只是意外一个女公爵的孩子，顶着这郡那堡女伯爵的头衔，还需要和平民一起入关。”

　　

　　博士认真的目光先是蒙上了一瞬的困惑，转而很快严肃下来。她睁大眼睛，审视着萨卡兹头罩下懒散得刻意的神情。“炎客，任务档案不是白写了十六页的。”她谴责道。

　　

　　透过头罩的挪动，博士看出炎客嫌弃地皱了皱鼻根。“要我说，任务档案的标题也不是白叫‘简报’的。”

　　

　　博士打胸腔深处叹了口气，心中却不意外。她并非没有领教过炎客对待战场之外的任务的轻慢，数月前悔恨与盛怒结成的苦果甚至至今仍哽噎在她的咽喉。与其说对炎客感到失望，她此刻心中隐约的挫败更多则直指向自身。“……没有事先查问你对任务详情的理解是我的失职。你现在只需要记住，此时此刻，阿维林·安东尼娅·玛格丽塔·伊格内莎·冯·邱塔克女伯爵仍在勃亨堡大区贝内绍夫的庄园养病，与我们随行的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卡普里尼小孩。”

　　

　　“知道了，知道了，秘密护送，没必要这么一惊一乍。老天，你是怎么记得那串名字的，什么不为人知的代偿心理吗？”

　　

　　博士终于翻了个白眼。她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手背抵住炎客的胸口，既是示意他留步，更是扶稳他略微踉跄的身形，不为别的，只因余光里萨卡兹眼中升起的恼火短暂满足了她（诚然可耻）的报复心。她若无其事地仰头，目光快速浏览过机场大厅的时刻表，显示器的字符像风吹麦浪一样沙沙翻动着，不由得叫她心中涌起一股新奇与怀念交织的矛盾情绪。

　　

　　“又怎么？”炎客粗声问。

　　

　　翻牌显示器的字浪平息了。博士仍仰着头，一时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她最后叹了口气，牵起阿维的手，耸了耸肩：“原定的火车班次因沿途的天气而延误，看来我们得在卡鲁亚斯克多待一阵子了。”

　　

　　XII

　　

　　通讯器响起时，凯尔希正在规划一位新患者的疗程。她的书桌上堆满了草稿，论文，病历，化验单，和药剂报告。没有温度的灯光均匀地洒向没有情感的白纸黑字，在凯尔希的脑海中，错综繁复的信息有条不紊地整合、推演、权衡、总结，在她的想象中，解决问题就像青虫顺着叶脉蚕食树叶，像大气日复一日风化无人问津的广袤地表与耸立山岩。

　　

　　通讯器响起时，凯尔希停顿了一下呼吸，恰如青虫的恍惚，恰如大气的凝神。她看了一眼屏幕。内部线路。无须刻意的回忆或计算，凯尔希从不停歇的对时间的感知令她当即反应过来联络者的身份。她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仿佛一个弹指间的念想不经意间指令她从工作状态中抽出了身。

　　

　　她接通了连线：“凯尔希医生。”

　　

　　博士含笑的声音在她饱和着苍白和疲倦的办公室中响起：“博士呼叫凯尔希。”

　　

　　她活动了一下肩颈，左手支着下颚：“不用用你时髦的新代号？”

　　

　　博士此番则笑出了声。凯尔希的视线落向手边的稿纸，钢笔不自觉地沙沙画起了一串一串的圆圈。“多不好意思，”她说，凯尔希能听见她带着电流声的冰凉吐息，“你那里五点多了吧。还在做疗程？并发诊断测试结果出来了吗？”

　　

　　凯尔希“嗯”了一声，单手抽出一沓报告，把数据一一念给了博士。

　　

　　博士叹了口气：“果然慢性炎症和骨髓功能的因素都有啊，这可难办了。”

　　

　　凯尔希听得出博士的沮丧。这个孩子转入罗德岛时已经在服药，因为用药不当，副作用已经不可逆转地影响了他的身体。但谁又能责怪他的父母呢？没有人能在亲朋，媒体，广告，和政客的四重担保下依旧保持质疑，希望的火焰顷刻间就能吞噬人心。在通讯器的另一头，博士仍在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着新药、肾功能与促红细胞，凯尔希合了合眼，指尖摩挲着通讯器冰冷坚硬的外壳。

　　

　　“博士，你先专注于你的任务，我会想办法。”即便言辞生硬，她的话音里并未掺杂一丝斥责。凯尔希无端想起博士四仰八叉地窝在她的单人沙发上与她一起不分昼夜地检索论文的日子。她忽然怀念起办公室里栖居着另一个存在的声响与动静的感觉。无论彼时的心情为何，这段记忆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沉静而坚定的决心。即便前路黯淡，她仍微笑起来，但这是个未被印证的笑，只有沉默的杂音在听筒的两端延伸。

　　

　　良久，博士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相信你。”她说，随后转换了话题，“我们在当地时间十一月三日早八点十分顺利抵达卡鲁亚斯克。到波罗戈斯克的车次无期限延误，我们会在车站附近的旅馆暂住，若明天仍不能启程，考虑中转换汽车，视情况雇佣司机或自驾。日后我会定期更新。”

　　

　　凯尔希将日志条目录入脑中。“了解。那孩子情况如何？”

　　

　　博士的语气柔和下来：“状态不错，没有异常反应，话不是很多，样子看上去对周围的风景都很好奇。我会尽量带她多看点地方。”她轻轻叹息，凯尔希听见博士在叹息里咽下的感慨。（可怜的孩子，她们都在想，这世上有太多可怜的孩子。）

　　

　　“另一位呢？”凯尔希又问。

　　

　　博士轻嗤了一声：“总体还算和谐。”对面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凯尔希可以想象博士捏着额角，又是挑眉又是撇嘴地在原地转圈踱步的模样。博士接连叹了两三口气，像是在踌躇吞吐着什么。大抵凭着用靴底把雪地磨平攒起的决意，她终于迟疑地开口：“凯尔希，你还是不告诉我那时候——”

　　

　　凯尔希没有打断，博士却率先咽下了话头。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而道：“抱歉，我不该问，你也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对你也不公平。”

　　

　　凯尔希将听筒移到耳边，缓缓、缓缓地后仰身体，直至背脊的重量抵向了冰凉的塑料椅背。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明亮纯白的顶灯，仿佛无声无形的光线就能洗净篆刻在她眼球里的血污。她不会告诉博士，那时候的她在凯尔希的眼底留下的便是这样一个淤青似的过载的残像。

　　

　　“无论如何，博士，你听上去放松了很多。”她说，“也许寒冷的天气对人的精神有好处。”

　　

　　“在街上走走，感觉是挺好的。”博士的语调有些刻意的随性，像久游未归的孩子去电父母时此消彼长的对诉说的渴望与对隔阂的徒劳，于是她知道，是时候结束这段向着一次次转码后逐渐失真的失落过往的回首了。

　　

　　“你多保重，祝你顺利。”她说。

　　

　　“你也是。”博士说。

　　

　　XIII

　　

　　天气一冷，炎客就想抽烟。普通人在冬季对温暖的眷恋似乎一到他身上就变成了对尼古丁的依赖。这个念头叫他不禁咧了咧嘴，犬齿随之在烟卷上留下一个压痕。

　　

　　且不论是他打发走了博士还是博士打发走了他，此刻，炎客正独自一人坐在川流不息的车站广场边缘莫名冷清的木头长椅上，巴拉克拉瓦帽的面罩拉到下颌，叼着根当地的香烟，懒洋洋地背倚着睡眼惺忪的冬阳吞云吐雾。

　　

　　“他们管这个叫‘帕比罗萨’，和‘西格瑞塔’是两种东西，”博士将烟盒递到炎客手中时饶有兴致地告诉他，“你之后可以告诉我有什么不同。”但炎客只是默不作声地收下了烟盒。他拒绝回话，更拒绝道谢，因为他确信就算没有博士的协助，他也能在对乌萨斯语一窍不通的劣势下毫不费力地给自己买成一包烟。毕竟，如果连买包烟都得仰仗他人，那他确实有理由好好排查一番究竟是怎样的一连串人生选择才让他沦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或许这就是他烦躁的源头，炎客想。无从破译的语言和未曾了解的国度，再寻常的情景与再闲暇的对白也成了危机四伏的陷阱，这些无处不在、密不透风的天然弱点时时刻刻磨蹭着他的神经，而他拒绝承认一切问题的解决方式都朴实无华地收束于“相信博士”这简明的一条。

　　

　　炎客呛了一声，蓦地察觉到嗓口古怪的余味。烟草带来的温热与轻盈随着怪味在他口鼻腔的蔓延消散了个干净，他皱着鼻根研究了一下手中构造新奇的香烟，留意到烟草已经烧到了尾部的空纸壳。他凑近嗅嗅，很快意识到这烧焦的纸壳便是那刺鼻又作呕的气味的源头。他在心里恼火地呻吟了一声，霎时间兴致全无，才抽了半根的香烟也随手丢到雪地里两三脚狠狠踩灭了。

　　

　　老天，真是噩梦。炎客无精打采地瞪着踩扁散架的半支烟，萎靡地想着，心里忽然冒出来个令人极其不适的念头。如果博士不是博士——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划过一声低语——如果她是任何其他什么人，他想必会接下她抛来的橄榄枝，回去将这糟糕的本地烟与她爽快地抱怨一通。从何时开始，连他也开始怀念这些再寻常、再琐碎不过的闲谈了呢？“如果博士不是博士”，炎客在心里将这个念头重复了一遍，忽然哑然而笑起来。多么简单，他明明知道这句“如果”的真意为何，不是吗？如果是“鸡毛”，如果是扎林，如果是“苹果”，如果是“白医生”，如果他们还活着，他想必会连蒙带骗地叫他们每人都尝一口这新鲜外国货，然后对着他们拧巴的表情在心里偷笑吧。

　　

　　他忽然感到北地的空气干冷得有些刺鼻，与残留的烟味一道激得他喉头发紧，便匆匆拉上了面罩。往日的记忆比烟草更温柔、又更不可抗拒地托起了他沉重的思绪和沉重的四肢，他不得不握紧后腰的刀柄，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被卷入这温暖又致命的洪流中一去不回。

　　

　　炎客想，天气一冷，他就开始多愁善感。

　　

　　蜷缩地坐在与他相邻的长椅上的女人猛烈地咳嗽起来，紧接着是一连串沙哑却年轻的维多利亚语的咒骂，打断了炎客的沉思。他转过头，正好看见她在用手掌擦拭鼻涕和口水的狼狈场景。他留意到她的手上也夹着一支本地香烟。

　　

　　炎客忽然冲动地开口，朝将头深埋进臂弯的女人说道：“乌萨斯的烟确实不行。”他将自己的多此一举归咎于冷天的多愁善感和先前一系列关于香烟的追思。

　　

　　菲林女人倏地抬头看他，他便发现她褪色的浓妆下有一张年轻的脸蛋。她留着金棕色的油腻卷发，被烟草刺激得泛红的眼眶里，灰色的眼珠正疲倦而戒备地打量着他的身形。半晌过后，她发紫开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她清了一下嗓子，用维多利亚语回道：“确实不行。但我也确实需要。”

　　

　　炎客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手里快要散架的烟盒。“最后一根？”

　　

　　“是啊。”

　　

　　他平静地眨了一下眼睛，把自己崭新的烟盒朝她的方向一递：“你可以拿去。”

　　

　　女人只迟疑了一瞬，随后她的笑意更深，自嘲的意味也更深了。她似是没有再次起身的力气，只是一摇一晃地挪到了靠近炎客的长椅一端，探身接过了烟盒。“谢了。”

　　

　　“怎么，不怕我给你的烟不干净？”

　　

　　她耸了耸肩：“早就不怕了。”

　　

　　炎客心里好奇，却也无意打探。他不会问她的名字，不会问她为何只身出现在异国的城市，不会问她此番要去向何方，不会告诫她应当注意安全，不会问她是否需要用钱，更不会对她或者对自己说，说实话，你长得很像我从前的一个朋友。他只会闷声不响地回到车站大厅，然后告诉博士，她买给他的烟尝起来跟屎一样，早被他送进了垃圾桶里，她最好以后再也不要替他买什么稀奇古怪的香烟。

　　

　　炎客整理了一下头罩，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点零钱，同样递给身边的菲林女人。

　　

　　“这些你也可以拿去。”他说。

　　

　　女人仰头看他，熟悉又陌生的灰色虹膜里涌动着炎客难以看清也懒得辨明的情绪。他自然清楚，占其中大部分的绝非对他的感激，但他从没追求过谁的感谢，便也没有后悔的理由。

　　

　　“谢了。”她重复道，鼻翼翕动，眼睛因湿润而隐约闪光。

　　

　　炎客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果真如此，他想。天气一冷，他就开始多愁善感。

　　

　　

　——TBC——

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炎客官方资料很少，本文中绝大多数背景故事都是自由发挥。

*博士对监察员说的话里加入了一些网上查到的俄语俗语，感觉很有意思：

спустя рукава，拖着袖口干事，意思是做事马虎不上心

Два сапога пара，两只成对的靴子，意思是如出一辙

Зуб даю，给你一颗牙，意思是向某人发誓

 

60 

林噙霜的死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盛家规矩的把事儿办了，盛墨兰因着此事还动了胎气，听说在家里又哭又闹的，却换来吴娘子一句，你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又命梁晗上门送了一程后，就算了事。

 盛墨兰的身子一日比一日笨重，却不忘日日去瞧那春轲小娘，眼看着就要生了，每日流水似的补品源源不断的送去她房里，嘘寒问暖，倒如亲姐妹一般，梁晗见了心下欢喜，连忙与母亲邀功说自己娶了位多好的娘子，又心疼她刚刚丧母，日日歇在她院里。

吴大娘子却只是笑笑不说话，却命人好好盯着春轲的动静。 

“爷，今日替娘娘去鱼市买些新鲜的虾，遇着了那贺大夫，高高兴兴搁那挑鱼呢。”不为三两句话，齐衡却停下了手中翻阅的公务册子。

 盛明兰爱喝鱼汤他是知道的，想着，不禁捏紧了手里的纸张，投其所好是情理之中，可齐衡不禁腹诽，也不能每回都用这招吧。

 一边的盛府却热闹，盛华兰被一纸家书催回了家，原道是祖母病了，火急火燎赶回来才发现祖母正好好坐在寿安堂等着她呢，一同等着的还有贺家的老太太以及贺弘文。 

刚进门别被王氏激动的招呼着，向众人一一行礼。 

盛华兰有些懵，但瞧着架势也懂了三分。 一行人借着瞧布匹料子的理由，让贺老夫人给盛华兰摸了一把脉，她道孩子身体是好的，只是太过操劳，用一些药配合调整身心，一定能再怀上的。

接着又开了药方叮嘱一二，王氏听闻险些感激涕零，攥着手帕碎碎念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华儿定能一举成功！

 盛华兰羞的赶紧捂住母亲的嘴，那架势仿佛她不是要怀孕，而是要上战场。 

贺老太太见王氏的样子，笑的合不拢嘴，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孩子，咱们都是女儿家，用不着拘束这些！ 

解决的今日的头等大事，王氏妥帖的安排了一顿午饭，贺弘文提着一早便去鱼市挑的两尾活蹦鲜跳的鱼，挠着头问丹橘后厨在哪？ 

丹橘瞧了瞧桶里的鱼，便知晓他的用意，捂着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贺弘文簌的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

 丹橘见他如此，也不为难他，接过木桶道，公子交给我便好，定将您的心意带给我们家姑娘。 

到了饭点，众人一道用膳，王氏准备的菜肴都十分精致美味，老太太很满意，最后上了一道鱼汤，白滚滚的上头撒着些许绿油油的葱花，最简单的烹饪却鲜掉了各位的眉毛，老太太边用边夸着，这鱼倒是十分新鲜的，要早早去集市上挑才能得。

 翠微一边替老太太夹了些鱼肚子上没刺的肉边道这是贺公子今儿一早去鱼市挑的，又送来厨房，这才能让大伙儿现下吃上热腾的。

 老太太有些诧异的哦了一声，眼神往贺弘文处飘去，见他方才来得及收回停留在盛明兰脸上的目光。 

他恭敬道，“这个时节的江鲜最补，在宥阳家家户户都会熬鱼汤喝，想必大伙儿都是想念的，我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什么时节吃什么对身体好我却是一清二楚的，老太太喜欢便再好不过了。”

 贺老太太瞧着自家孙儿满眼的满意，嘴上却假意数落着，说他就这么点本事，当不成大官，但过日子还是行的。

 用完午膳，贺老夫人又与老太太说了会体己话，无旁人便也不拐弯抹角了，说她今日来便是想替她那没出息的孙儿问问，明丫头是否瞧得上他。 

老太太听闻沉默了半刻，道这事儿还得是她愿意才好，我再去探探她的口风。 

待贺家前脚刚离开，后脚齐衡便到了，不为忍不住笑出声，说爷您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齐衡被他将的有些跳脚，说自己那是找长柏兄有正事儿！

 不为听闻接着调侃，说什么正事儿？商量怎么撮合顾家二公子和余家大小姐的正事儿？ 

主仆二人被领到盛长柏院里，齐衡板着脸伸手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是我对你太好了，纵的你无法无天的编排起我来了，回去再罚你。

 不为挠挠脑袋，嘟囔了句爷我错了，正巧羊毫迎了出来，说公子已经在屋内等小公爷您了。

 齐衡笑着应了声，往院内走去，盛长柏见了来人连忙令人上了茶，齐衡落了座，寒暄两句便切入正题。

 盛长柏听闻他的来意后端着茶杯沉吟片刻 “可这事儿咱们架得动顾廷烨也找不着余大小姐呀....” 

齐衡这才端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道，“我特来寻你，便是想请你六妹妹帮这个忙。” 

盛长柏不是想不到，却是觉着他六妹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掺和这事儿不太方便。

齐衡知道他的想法，又开口道，用不着她出面，只需要她想个法子将与大姑娘约出来便好。 盛长柏点点头，着羊毫去暮苍斋唤盛明兰前来。

 不一会儿，外头就响起脚步声。 

“二哥哥怎么这会子唤我，可巧了今日得了几尾新鲜的鱼，做了些炸鱼糜.....”

见盛明兰轻巧的跨进院落，是齐衡从未见过的松弛，身后跟着小桃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齐衡皆是一愣，却也规矩的行礼。 

“好香啊！”兴许是刚出锅，小桃连忙将那食盒放在案上，又将盖子打开，霎时间香气四溢。 

盛长柏迎了上去，道自己午膳用的少，还真有些饿了，羊毫取了筷子递上，他加了一块还冒着热气的鱼糜送入口中，又转头招呼着齐衡。 

“小公爷，快尝尝，我六妹妹的手艺可是不输樊楼的！” 

齐衡听闻那“鱼”字，额角便忍不住跳了跳，他瞧了一眼那诱人的鱼糜，这可是明兰亲手做的，他还没尝过明兰的手艺呢..... 

“二哥哥太抬举我了，小公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眼瞧着明兰接过小桃手里的盖子，以为她要将那食盒盖上，下一秒齐衡飞快接过羊毫递上的筷子，夹起一块送入口中,鱼糜外酥里嫩，鲜香多汁，确实不输樊楼的手艺，好吃是好吃，就是他一着急塞了满口，烫的他以为嘴里那鱼还活着.... 

“小公爷别着急，这是刚出锅的，有些烫。”盛明兰礼貌的冲他笑了笑，将那食盒盖上，说留些给嫂嫂尝尝。 

齐衡脸红的盛长柏以为他噎着了，忙给他递了杯茶。

 “六妹妹，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顾廷烨你认得吧，他父亲操心他的婚事，想着还是得从本人身上出发，亲去求了齐国公帮忙，能否请郡主娘娘出面让顾廷烨和余大小姐见上一见，郡主娘娘忙着给皇后娘娘准备寿辰礼物，自然没空管，小公爷便收他父亲所托来找我商量对策，但我们能搞定顾廷烨却不好与余大小姐接触…这不便想拜托你，寻个理由将她约出来即可。”

 盛长柏开门见山，盛明兰听到一半便已经猜到事情的原委，她沉默了半晌，忍不住有些生气。

 齐衡见她脸色不好，忙道若是不方便便算了，不必勉强，这样确实对余大小姐有些不公平…… 

“小公爷，二哥哥，顾二公子成不成家不是嫣然姐姐该负的责任。” 盛长柏瞧着盛明兰面无表情却暗下的脸，知晓他六妹妹这是真生气了。 

若是这婚事没成，便是浪费时间，若是成了，顾廷烨不久便要离京赴边，余嫣然是跟还是不跟，若是跟，边关荒芜，必定是要受苦的，若是不跟那便是新婚燕尔独守空闺，怎么着都是对余嫣然的不公平。

 盛长柏和齐衡都是聪明人，不必盛明兰点破也知道她的意思，皆闭了嘴，说不出半句话来。 

从盛府出来，齐衡抬头望了望天，已经快日暮时分。 

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他承认自己存着侥幸心理，他也希望顾廷烨能有个好归宿，他也不可否认时常会害怕上一世的一切重蹈覆辙，他做了这么多皆是无用功…… 

“爷…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那贺家有什么动静了？”不为见他怎么从盛长柏屋里出来便阴着个脸，一句话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道 “不为，你让人去查查，贺家的亲戚里有一家姓曹的，现下在何处，人口情况如何。”

James "Bucky" Barnes/Original Female Character

Chapter 6

Note:

试着探索了一下冬兵前的巴基在他的性格中留下的影子，希望不要显得很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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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出罗克西剧院时，天色已经漆黑。巨大的赤红霓虹灯牌映照着街头穿梭的行人，一街之隔的百老汇的歌舞笙箫漫过阻塞的汽车的引擎与鸣笛声飘来，剧院门口的雪茄与香水锋利的气味交织着大小餐厅溢出的芝士与罗勒叶的香气，叫她的心底不禁涌起一阵兴奋。她不是没有目睹过城市的喧嚣与浮华，但此时此刻，挽着他的手臂，电影中惊险跌宕的谜题尚未从完全脑海中褪去，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感到——是的，她就站在这里，站在这座推搡着千万人的大都会的心脏，成为了组成她的血脉每一刻当下的一部分；她和他并肩而立在霓虹闪烁的第七大街，既好像这座城市在她的生命中头一回毫无保留地向她敞开了胸怀，又仿佛世界的一切外物都悄然抛却了它的意义，叫她即便站在冰雪覆盖的山脊之巅也不会心生怯意。

　　

　　带着春寒的晚风淌过街角，吹散了她难以言明的奇妙思绪。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便觉肩上一沉；她微笑起来，拢了拢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衣领，感到自己的肩头与后腰一瞬间被毛呢大衣的暖意包裹。暖灰色的柴斯特大衣萦绕着她一贯与他联系起来的洁净而清爽的气息：一丝存储衣物时别在领口防虫用的雪松木余下的淡香，一丝须后水残留的薄荷醇与橡木苔的清凉气味，以及几不可闻的一点从他的礼服衬衫上沾染的肥皂片的味道。

　　

　　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感激地笑着望向他在霓虹灯光里呈现出墨蓝色的眼睛：“谢谢，我在暖和的地方待久了，都忘记这里晚上的天气是什么样的了——但你不会冷吗？”

　　

　　因为披着大衣的缘故，他们不便像来时那样挽着手，他便虚扶着她的后腰，半护着她穿过了剧院门口喧闹拥挤的人潮。“不用担心我，甜心，地铁站就在前面。”他示意她看向前方愈发通明的时代广场的灯光，顺势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所以，你觉得电影怎么样？累不累，想接着在时代广场逛逛吗？”

　　

　　她羞于在街头展露过于亲昵的举动，只是将泛红的脸颊埋进衣领，几不可察地将倾斜身体，短暂贴了贴他的胸膛，轻声开口：“这是个完美的夜晚，谢谢你，米修。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你知道，我很少看英文的小说，所以这个故事对我来说还很新奇；配乐我也很喜欢，电影音乐和古典乐很不一样呢。”时隔半年，越过一封封信笺与明信片、跨过广袤的美洲大陆站在他身前，对她来说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可以真正听见他的嗓音和笑声，在替他整理领带时感受到他的体温，在走路时挽起他的手臂，还有此时此刻的——感受到他愉悦地用轻哼表示赞同时隔着衣物传来的温暖的震动。

　　

　　他们在怡然的沉默中并肩行走了一阵。他忽然笑了：“实话说，我没想到你是喜欢《巴斯克维尔的猎犬》的类型。”

　　

　　她越过斜垂落耳畔的帽檐，好奇地抬眼看他：“我一直听说福尔摩斯的故事，可惜我很少能读到翻译的作品，大部分布拉格和柏林的书对我来说又没什么意思——噢，对！Detektiv Dagoberts Taten und Abenteuer，这是我小时候看的侦探小说。”

　　

　　他沉吟地“嗯”了一声。“好吧，我知道米莉喜欢看这些悬疑和惊悚的小说和电影，但我毕竟熟知她的性格。但是你……”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在家里练琴，去听音乐会和歌剧，所以我想如果是电影的话，会喜欢更浪漫或者欢快一些的。”

　　

　　她很不淑女地嗤笑了一下。“噢，米修，从我十二岁离家出走这一点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过往的回忆叫她忽然大胆起来，她狡黠地垫脚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嗓音神秘地说道，“再说了，惊悚电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谢什曾经带我穿着男装去看过卡巴莱。”她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那种卡巴莱。”

　　

　　他的喉咙挤出一阵窒息般的声响。“耶稣基督！”他低喊道，蹙起的眉头像是在谴责，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一丝惊叹的光亮。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平复心情，嗓口却陡然漏出一声大笑，她便完全放松下来，跟着一同半是羞赧、半是得意地咧嘴笑了。他侧过身，搂着她的肩膀的手漫不经心地拨了一下她的珍珠耳坠，若有所思道：“说真的，我真不理解你们这些学艺术的家伙。你哥哥究竟是怎么想的？我都不知道我对他是该感到生气还是感到敬佩了。”他仰头看了看天——曼哈顿中城被摩天大厦和广告牌用灯火勾勒出的锯齿状的棕红色夜空——随后神色狡黠地望向了她清澈的婴儿蓝的眼睛，“你得做个简历，把你秘密经历过的所有探险都放上去。当做——我看看，《诺拉·厄尔历险记》的目录。”

　　

　　“诺拉·厄尔，不错的化名。”她笑得更开心了些，随后若有所思地偏了一下脑袋，语气沉静下来，“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米修，我不是什么家规森严的千金小姐，哪怕我的母亲曾对我有类似的期望，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我的家。我去听歌剧和古典音乐会，我花很长时间练琴，并非因为它们合乎体统，只是因为我喜欢这些事情。”她很少向他人坦诚自己的内心，不禁有些紧张，下意识从大衣的领口伸出一只手捋了捋耳后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卷发，“罗克西剧院……这里的一切都很漂亮，金碧辉煌的装饰风艺术，容纳上千人的大剧院，宏大的圆形大厅和华丽的波斯地毯，光鲜亮丽的绅士淑女，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赞叹不已。你愿意带我来这里，我很感激，也很感动，米修，但其实——湾脊剧院就很好嘛。我们不需要穿晚礼服和黑领结，想想看，在黄昏的夕阳下穿着便服挽着手，一起散步到影院，也可以邀请你的妹妹和朋友。你可以带我去任何你想带我去的地方，拳击比赛，棒球赛，爵士或者探戈舞厅，哪里都可以。不管是什么样的场合，只要是和你一起的话，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开心。”

　　

　　她意识到他忽然收回了手臂，放缓了步伐，便一同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他的面庞。他看上去并不像感到了冒犯，微微颔首看向她的目光反而显出几分与他的性情不符的羞赧。他牵起她搭在胸前的手，轻吻了一下她的指根，勾了一下唇角。闪烁的灯牌在他的脸上投下分明的影子，她不由得再次在心里感慨起他英俊的相貌。“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甜心。”他真诚道。

　　

　　她清晰感受到了脸颊升起的暖意，却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她一手攥紧大衣的领口，想了个法子撩开衣摆挽住了他的臂弯，继续不紧不慢地并肩向前走去。

　　

　　他们各自目视前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那一会儿我们乘地铁路过大中央总站，可以去生蚝酒吧坐坐。生蚝炖汤，蛤蜊杂烩，漂亮的赤土砖穹顶。你怎么想？”

　　

　　“嗯……正合我意。不过，米修，我刚刚一直在想，我其实还挺喜欢你穿，噢，我不知道，费尔岛毛衣和工装衫、背带和粗纺长裤、条纹领带和花呢帽——”

　　

　　“费尔岛毛衣？认真的吗？”

　　

　　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明明很可爱。Jak pluszowy miś.”

　　

　　>>>

　　

　　艾伦突然转过头，无不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花的，巴基？”

　　

　　巴基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呃。”他犹豫地清了清嗓子。

　　

　　“呃。”艾伦跟着支吾了一声，不由得感到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假设，忙摆手笑道，“当然，我想这大概是个巧合，无论如何，我都很开心。”

　　

　　“其实是香水。”巴基突然说，过于刻意地低头理了理袖口，“我，呃，认出了你的香水。”

　　

　　艾伦瞪大眼睛，心里半是惊讶，半是欣喜：“真的吗？我还以为人们都不怎么在乎这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巴基顿了一下，带着点歉意、语焉不详地答道：“工作需要。”

　　

　　艾伦想起他曾面对类似的疑问给出的类似回答，不禁莞尔：“神秘兮兮。”

　　

　　湿润的晚风和蓝灰色天际映衬下的被路灯点亮一隅的橡树叫她的心情放松下来，他们离得很近，不时相触的手臂与指尖让她不自觉地放下了迫使自己谨言慎行的怯意，自然而然地讲述起来。“不管怎么样，我一直觉得，鸢尾是一种摄人心魄的花朵。它的花瓣的结构和形状，仿佛有一种优美的……韵律。……共鸣？”她细微地皱了皱眉，不免感到有些词不达意，只好羞赧地笑了笑，“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好像学了音乐之后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巴基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却意外睿智地答道：“音乐是人类共通的语言。”与上次一样，他流畅又得体地为艾伦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低头看向她的面庞。他们站得很近，以至于艾伦有一刹那仿佛嗅到了他们的香水和古龙水交织的清香。暖色的车顶灯光倒映在他明亮而放松的眼睛里，让艾伦想起正午的深林中的潭水。这是一个约会，她忽然再次想起巴基的话，一句含笑的、附带着细微口音的、浸润着雨水气息的低语；而江面息止的雾气与伞面不歇的雨声，巴基潮湿的发尾与在间或升起的风中纹丝不动的撑伞的手，那个瞬间的一切就像滚动的胶片一样无比清晰地映现在她的眼前。艾伦尚未来得及理清这近乎时空穿梭般的体验究竟有怎样深刻的意义，却见巴基搭在门框的手略微一顿，唇角几不可察地得意地上扬了一下，艾伦渐行渐远的思绪便也适时地被打断了。“从朗费罗偷来的句子。”他说。

　　

　　艾伦忍俊不禁：“圆滑得很。”她抿了抿唇，心下却并不指望这个动作能够藏住她脸上的笑意和红晕。

　　

　　实际上，她从没听说过这句话具体的出处，可组成它的字词却在她的心中投下了回响的涟漪。艾伦沉思地摩挲着安全带的边缘，忽然感觉自己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轻盈洁白、夏风拂拭的纱帘。好似一个电影的场景，一场戏剧的独白，一曲流淌的船歌，她情不自禁地顺着那飘忽的意向开口喃喃：“音乐是心灵的语言。”她眨了一下眼睛，向巴基投去了一道近乎不知所措的目光，仿佛他的双眼深处埋藏着这句俗套说辞隐藏下的谜语的答案，又仿佛在惧怕她逐渐失去掌控的思绪再次像海风一样蛮不讲理地吹散了先前轻快又亲昵的气氛。

　　

　　巴基已经坐到了方向盘前，双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微侧的身体并不显得十分紧绷。艾伦在他蓝灰色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讶，但他的神色却呈现出一种温和的好奇。紧接着，他缓缓笑了，视线安静而专注地描摹过艾伦的面庞，其间蕴含的力量就像一个人在书桌边的墙壁上猝不及防地捕获了一束凝固的金色的斜阳，使艾伦难以遏制地止住了呼吸。“很对。”他简单地回答。在时间交错的刹那，她看见两张似曾相识的年轻的脸，以与此刻如出一辙的愣怔与笃定的神情互相凝望。

　　

　　透过她的指缝，船歌仍在夜色的水波中随着灯影徐徐摇曳着。

　　

　　艾伦张了张嘴，可言语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被数不清的非理性的媒介覆盖了。只是，她忽然意识到，当与巴基在一起时，她其实并不会排斥这被令人费解的记忆裹挟着卷走的感觉。它们就像一串清澈通透的渐弱上行琶音，指引她归去一个雪白又寂静的地方。（她想起松软的春雪落在鸢尾花柔软的深紫花瓣上。）艾伦于是自然而然地提起：“说起来，我不知道这个时节还有鸢尾开放。”

　　

　　巴基点点头：“通常没有，但一些品种在夏天到秋天会再次开花。这需要比起一般鸢尾短一倍的生长周期：秋天种下，来年春天开花，施以足够的肥料，有充足的水和日照，生长期持续一整个夏天，就会再次开花。”

　　

　　正如以往他短暂地展露出自己散布于毫无规律可言的话题的知识时一样，无论是他的语句言辞，还是他的肢体动作，都少见的因之而变得丰富了起来。即便知道这些内容对自己来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艾伦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巴基搭在方向盘上的手随着他的阐释小幅度地晃动着，他的神情认真而集中，因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甚至让他看上去有几分严肃，艾伦却不免感到这是她所目睹的他最为快乐的一个时刻。“这类花维持活跃的代谢和生长需要更繁茂的根叶，所以不能种得太紧密，也要尽可能种植在最适宜的原生地。更长的生长周期让虫害的护理必须延续到秋天，为了尽可能不浪费养分，移栽和修剪也要在花落之后立刻开始。”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讲解道，技术知识的朴实与直白让他的眼底逐渐泛起一片安宁自在的色彩，而正当艾伦庆幸他没有像上一回那样自说自话地正当汽车行驶的时候转头看她，却见巴基忽然侧身瞟了她一眼，谐谑地笑了，“当然，那束花是我从花店里订的。”

　　

　　直到这时，艾伦才发觉自己的嘴角也挂着笑：“我没想到你还懂得园艺。”

　　

　　“小时候，我父母的房子有一座花园。很小的花园，毕竟是城市里。”巴基停顿了一下，并不像在犹疑，似乎仅仅只是为他自己所言心生出一阵短暂的惊讶。他缓缓摇了摇头，手套擦过下唇，平静地回忆着。“起先我不怎么感兴趣，那是我妈和我妹妹关心的东西，但家里发生的事，不管怎样都会知道一点。”

　　

　　艾伦意识到他再次提起了自己的妹妹，不禁愈发好奇起来，却不愿打断他关于自己的过往难得坦诚的吐露。快车道边的路灯在他的侧脸一下一下地拨动着光影，将他的思绪一下一下往后拖曳向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远方。艾伦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他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身形所吸引了，她不禁想起那一刻不停地闪过镜头的电影胶片。她知道在漆黑的放映机外壳里，梭摆和遮板如何机械又规整地一帧一帧拖动、更替着胶片（“过来，我让他们给你展示一下你就懂了。”他轻快地大笑道，兴奋地牵起她的手往放映室走去。），此时此刻，她同样含着一种无奈而急迫的渴求在心中询问——你在想什么，你又看见了什么？你的眼底曾流淌着怎样的梦境，你的记忆会化作怎样的乐章？在昏暗的光线中，她像第一次在音乐厅聆听叙事曲一样出了神，巴基却全无察觉；他仍在以那沉思而寻觅的语气缓缓叙述着，他的布鲁克林口音让他的嗓音与咬字都带上了几分懒散又亲切的起伏。

　　

　　“我记得她们在秋天会买来泥炭土和花种，当然也会自己插杆或者分株。好像是每年十月前后，附近的苗圃会寄来清单，有种子和球茎，也有灌木——有一次我们买了一丛很大的皋月杜鹃，可惜几个月后，还没等到开花，它的叶子就枯黄落尽、毫无征兆地死掉了，我想是土壤里疫病菌的问题，花了很大功夫换了新土，但不久之后花园就被翻作菜地了，毕竟……——不管怎样，我是想说，在回信里列出需要的品种之后，他们会把所有东西邮寄过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帮她们搬木框、整理器具、移栽花盆……”他忽然有些落寞地笑了一下，却没有作任何解释，“然后她们会在后院露台的架子上摆上蛋托一样的育苗格，一个个填好土，撒下花种，喷上水。我靠在架子上的时候不小心弄翻过一盘，被我妈拿着扫帚追着打骂了很久；又有一回，架子的螺丝松了，打翻了一层的托盘，因为架子是我做的，我又被修理了一次。”他这么说着，竟还颇有些洋洋得意地转头看了艾伦一眼。

　　

　　艾伦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巴基饶有兴致的神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心中这个沉默而温和的男人的形象与他年少时和家人闹作一团的身影重叠。她不愿细想其间的路途究竟迭生着怎样的坎坷和荆棘，才致使他消磨成最初那个闯入她的无心一瞥的阴郁而紧绷的影子，便将注意全部放在了他此刻闪闪发亮的眼睛上；正如一颗永不熔化的蓝晶石。她希望这双眼睛从此再也不要黯淡下去。她想要天真地相信能有她在身边聆听他平和地将过往娓娓道来，环绕在他周身的冷寂的迷雾便能随着每一句话消散一些、轻盈一些。她想要把自己的过往同样一一讲给他听。她想要明白这言语无法概括的一切——她忽然开始想要很多东西。

　　

　　“反正，照顾花园，哪怕是再小的花园，也是件体力活。检查蚜虫，施肥浇水，夏天遮阳，冬天覆土，很多事情等我长大一点就自然而然变成了由我代劳，就也不知不觉知道了很多。”巴基怀念地勾了一下嘴角，最后解释道。

　　

　　艾伦肃然起敬地摇了摇脑袋。“不管怎么说，不是所有人都懂这些。”她迟疑了一下，不愿让自己显得像是在打探或者谴责，却终究还是忍不住轻笑着打趣道，“但就算你只回答一句工作需要，我也不会惊讶。”

　　

　　好在巴基并没有被冒犯的迹象，反倒倏地嗤了一声，余光狡黠地打量着艾伦，仿佛在分享一个隐秘的笑话：“的确不是，我也想象不出那样的场面。”

　　

　　只可惜其中的幽默源于何处，艾伦便无从得知了。她自然可以毫不费力地问一句“为什么”——只需这样一个如此朴素又简短，却也矛盾的无边复杂的音节，她或许就能找到她的脑海中一切失调的旋律与和声的源头。但正如她从未想起要调查深究巴基的过往一样，与不胜枚举的曲谱一同栖居于她心底的那个声音，远在她的好奇在她的胸口燃起之前，便早已将她的思绪悄无声息地拨向了别处。于是，船歌愈发澎湃涌流的旋律漫过了一切，艾伦将一瞬的不解拂到脑后，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莞然一笑，转头看向了窗外。

　　

　　他们在安适的沉默中注视着长岛的画卷一般的白房子与小树林不疾不徐地滑过车窗，彼此嘴角的笑意都尚未淡去。终于，就像夜曲在渐慢渐弱的反复中自然而然地抵达了尾声，艾伦再次一脸认真地开口：“但是，我是说真的，巴基，我很开心……也很感激，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很长一段时间里，巴基并没有答话。在一个月的相处后，艾伦不免再次惊讶于自己对巴基的情绪的敏感和洞察，这甚至不能比作成研读一本旧书——正如她对白纸黑线的乐谱存有着宛如直觉一般明晰具体的理解与细致入微的印象，她对巴基的熟稔也仿佛是从沉积着杂务琐事的记忆深处逐日发掘而出的一般。她观察着他的眼睫几不可察的轻颤，拇指下意识地在方向盘的内侧一曲一直地缓缓摩挲，他的下颚与喉结间歇而细微的移动和随着他的吐息而长久颤动的额发无不示意着他的欲语还休。但他的动作舒缓而平静，与其说是为交谈的内容而心生排斥和焦虑，他的迟疑更像是一个长久毋需探究自己的内心的人谈论情感时的生涩和茫然，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丝不苟的努力。

　　

　　巴基抿了抿唇，沉静地斟酌着语句，良久之后，他终于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了。当我独自生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回忆这些事情的必要。的确，十分遗憾，它们早已经定格在了离我很远的地方，但能够想起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有别人竟会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这让我感到很——”他转头向着艾伦短促地笑了一下，车灯映照下的神情半是无措，半是无奈，“我很高兴我和你说起了这些事。”

　　

　　“我永远都会在乎的。”艾伦皱着眉头答道，骤然涌现的同情和决心使她情不自禁地提高了音量，而无论是傍晚安静的车厢，还是她素来腼腆的性格，都将她的许诺衬托得格外突兀和意味深长。她不免有些羞赧，便继续柔声解释：“我相信不止我自己，也有别的很多人会在乎你——正关心着你，愿意听你想说的故事。比如……比如你的妹妹，我相信她正如你牵挂着她一样始终想念着你。”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哥哥，（“O, mój drogi.”），她想说，可他面上陡然掠过的惊诧与愣怔——仿佛在此之前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个假设的可能性——将余下的慰藉堵在了艾伦的嗓口。诚然，他说过他很爱他的妹妹，也说过他们许久未见，但他的过往似乎总被一张悲剧织成的网缠绕着，容不下一丝温情的光点。她无助地张了张嘴，懊悔的情绪与减速时的惯性一并叫她的心脏愈发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不，不要道歉。”赶在车在红灯前停稳、赶在艾伦磕磕绊绊地试图挽回自己的冒失之前，巴基已经安抚地将右手覆在了紧攥在艾伦身前的十指之上；他侧头正视着艾伦的眼睛，神色忧伤却坦诚，就像黎明时石榴红与孔雀蓝无声相融的天际，“只是——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中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从来没抱太大希望，能够，你知道。”

　　

　　能够取得音讯？能够久别重逢？能够冰释前嫌？重归于好？艾伦并不知道，但她迫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哪怕所有逻辑和策略都已一并消失在了她胸口那飞雪的深渊。她抽出一只手，下意识地紧握住巴基的掌心。

　　

　　“也许……你可以写信给她。”她试探地勾了一下嘴角，回望向他的双眼，试图将自己的理解与温情传达到巴基的心中，“有一段时间，我和艾略特，我是说，在他去波士顿上大学、尤其是我们的父母离婚之后，我们也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了，但后来……突然有一天，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明明只是他的近况，语气却花里胡哨得像是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信封里还夹着两张音乐会的门票……”这一回，艾伦难以克制地轻笑出了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多古板的方法，但也……很可爱，我觉得。”她咬了咬下唇，忽然又担心起这一段小小的自述是否会被当做一种安逸又夸耀的指手画脚，便僵着脊背细声嗫嚅道，“噢，我不知道，可能这样的问题也很难作类比……”

　　

　　但那紧绷的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我倒真的可以这么做，或许有一天，谁知道呢？”巴基注视着他们相握的手，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眼里竟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光亮一闪而过。艾伦眨了一下眼睛，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笑了，一面在笑自己莫名其妙的提心吊胆——她也应当相信他，不是吗？相信无论是他的信任还是他的默契都没有她臆想的那样一触即溃——一面也在为他纯粹得近乎天真的惊奇神色而莞尔。那是可以称之为希望的神情：希望又怀恋，一个不复存在的亲朋的呼唤，淅淅沥沥的细雨洒向一望无垠的海洋，怀恋的昨日与希望的明日在同一时刻降临。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此刻的模样，意识到希望就像深邃的潭水由温润的晚风捎来了一层银色的月光。她很想将这束光留存在他的眼中。（“Est-ce tout?”老人问。她将手从琴键上移开，冻红的指尖缩进尽是磨损和污痕的袖口，简单答道：“Oui.”老人微笑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泛着水光，她却想不明白原因。）

　　

　　艾伦在从遥远的土地漫过来的沉默中微微颔首，因无措而腼腆地摩挲着巴基的皮手套上的接缝。“嗯……也许有一天。”她细声应和道。余光里，绿灯悄然亮起，当车再次驶动时，巴基却没有收回搭在艾伦腿上的手臂。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她的心口摇曳着，就像协奏曲第二乐章的那些柔板温暖又沉思的独白，像一簇在煤油灯的旧玻璃罩里安静燃烧的火苗。

　　

　　很快，艾伦回过神，在忽然亲近的气氛中抿唇藏起嘴角的笑意，审视又狐疑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的左手与方向盘。

　　

　　巴基哼笑了一声：“又有什么问题？”像是预料到她的顾虑一般，他只停顿了一瞬便继续故作严肃、却答非所问道：“在你的严格指导下，我已经深刻意识到行车规范的重要性了。”他夸张地上下晃了晃脑袋，“看，目不斜视。”

　　

　　“老天，你今年几岁了？”艾伦咕哝了一声，费劲地把巴基的手臂半推半挪到扶手盒上（哈！谁能想到普普通通的肌肉能有这么沉），“说真的，我果然还是少叫你分点心才好。”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分心。”巴基这才窃笑着懒洋洋地支起手腕，指尖点了点艾伦摊开在旁近的掌心，“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年龄？”

　　

　　艾伦顿了顿，微微探身，认真地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一种毫无预兆地笼罩在她周身的勇气和安定叫她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为什么不呢？”

　　

　　巴基舔了舔嘴唇，趁着下个路口红灯的间歇俯身凑到艾伦面前。逐渐繁华的街景点亮了他的眼睛，他原本深思熟虑的严肃神情也随之融化成自娱自乐的诙谐；撇开当下的情形不谈，她甚至以为他们正要踏上一场在新世界冒险的旅途。“真相就是——”他刻意压低音量，咬字夸张地拉长，眉眼间隐隐一副揭晓谜底的兴奋模样，使得艾伦也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好笑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终于，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比你大四岁。”

　　

　　艾伦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巴基古怪地打量着她的面庞（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她气鼓鼓地腹诽，这个老混蛋）：“什么什么意思？基础加减法的意思。”

　　

　　艾伦双手抱胸，眯着眼睛辩解：“这个么，烁灭之后基础加减法已经不管用了，不是吗？撇开这个不谈，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

　　

　　他缓缓“嗯”了一声，像是在艾伦的神情中探寻着什么，方才耸了耸肩：“我捡到了你的钱包，记得吗？我在你的驾驶证上找住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的生日。得稍稍侵犯下你的隐私——抱歉了。”

　　

　　艾伦怔愣了一瞬，胸口升起的情绪一时也分辨不清是宽心还是失望。“你记得我？”她忽然想到，“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了吗？”

　　

　　巴基像是没料到她的反问，身形在她的话音落下时便骤然僵硬起来，不免叫艾伦有些心生后悔；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让他感到不安。他张了张嘴，目光有一瞬的躲闪，终是沉声回答：“我不想……留下奇怪或者多余的印象。”

　　

　　艾伦实在无法责怪巴基的隐瞒，她松开手臂，微微侧身，尽力让自己显得坦诚和友善：“不，不，我可以理解，这实在是个很特殊的情况——关于那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那天我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一个模糊的印象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雪融后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积起的水滩里轻飘飘掠过的树影。艾伦晃了晃神，紧接着在他鼓励的目光里磕磕绊绊地试探着问：“所以你……二十……七岁？”

　　

　　巴基也勾了一下唇角：“粗略地说。”

　　

　　艾伦挑起眉梢，瞟了一眼巴基莫名像是得偿所愿的神情，重申道：“神秘兮兮。”

　　

　　虽说嘴上这么嘟囔，她的心中倒并没有十分不满。她知道巴基应对棘手的话题更乐于用沉默来回避，便也绝不会以欺骗的目的故弄玄虚，纵使她想不明白为何他要如此笃定又迂回地告知自己他的年龄，他不同寻常的回答倒也未在她的心中平添任何顾虑。说到底，年龄只是一个数字，不是吗？要让她来说，艾伦反倒觉得这个坐在她身边、随着某段不知名的欢快旋律轻敲着方向盘的巴基远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年轻得多。那个依偎在她脑海深处的冷寂无声的存在（谁？）像是斑驳着玉米茬的灰白田野的地平线陡然燃烧起了朝霞和鸟鸣，它（谁？）的温度和色泽是如此亲昵而令人怀恋，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向那束涌动在雪原和云海之间的光靠了过去，却倏地感到后脑升起一阵钝痛，与行驶时或急或缓的移速交杂在一起，不禁叫她一时有些反胃。

　　

　　为了分散注意力，艾伦的视线落向了远处的建筑。“噢，快进城了。”她道，打量着公路两边方方正正亮着灯光的高楼。

　　

　　“我们到皇后区中部了。”巴基告诉她，“在进市区之前我们可以把车窗打开，到了曼哈顿就再不可能吹到清爽的晚风了。你有点头晕？”

　　

　　艾伦一愣：“头晕？噢……是有点。谢谢。”她在缓缓降下的窗户和骤然涌进的风声中略带惊怯地眨了眨眼，一面庆幸似有若无地拂过后颈的气流的确疏解了游窜在她的脑中的闷痛，一面却也难以确定自己是否应该纠结于巴基是如何精准又快速地察觉到她的不适的问题。

　　

　　巴基分明没有转头，却了然地勾了一下嘴角：“你呼吸的声音，体态的变化，语调的起伏——总之，你可以看作是经验所得的推论。”

　　

　　艾伦定定看着他笃定的侧脸，不可置信地轻笑出声：“你也是这样推断出我没问出口的问题的？”

　　

　　“这个么，”他侧首一笑，眼睛像是无数个夜晚凝结了无数颗星星，“我更愿意管它叫心有灵犀。”

　　

　　>>>

　　

　　在他们驶入皇后中城隧道之后，巴基显而易见地话多了起来。艾伦安宁地坐在一旁，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述着隧道通风系统、河底莫测的地质变化、防水掘进机和岩石锚栓、欧勒·辛斯塔、飞蝇钓（这又是从哪来的？）、西岸的崖壁导致的缓冲弯道出口之类的事情。当然，说是兴致勃勃，巴基的情态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他仍然显得认真、放松而沉思，只是那个象征着他的心灵的模糊的印象，就像冰封已久的大海（大海也会结冰吗？“旅行者二号……一颗完全被海洋和冰层包裹的卫星……”一闪而过的电视机里播放着解说员的声音。）被金黄的朝阳融化（自从第一次见到他，她便认定他的色彩是金色的），像一段独奏的华彩在寂静中生长。

　　

　　他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艾伦不免惊奇地在心中揣摩，他仿佛什么都知道，却又仿佛正怀揣着那些广阔的知识而手足无措；似乎总在用沉郁的静默将所有联系拒之门外，却又在面对自己坦露心声时显得那样真诚而安然；一面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闭口不谈，却又乐意将这些象征着他热情所在的碎片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她的眼前。她愿意相信出于某个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原因，她赢得了他的关心和信任，却也无法不留意到那些戛然而止地咽下的句尾和无奈又悲伤的沉默的浅笑。那些微妙的色彩让她意外感到熟悉，就像褪色的梦境与褪色的记忆交融，无法再分辨彼此。

　　

　　实际上，巴基口中大多的名词都叫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她倒并不十分反感被陌生的知识环绕的感觉。她并不是没有忧虑过自己被音乐和钢琴填满的世界是否有些过于逼仄，却也总找不到踏出黑白分明的五线谱一步的必要。曼哈顿灯红酒绿的夜色里匆匆疾步走过街头的各色行人们毫无征兆地叫她想起一个在毕业之后便和她淡了联系的室友。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里，她几乎没在学生公寓里看见过她的身影；她总在大清早便匆匆离去，又在去酒吧游乐的人都悉数散去的深夜披着寒气和倦意跌入家门，终日为课业、社交、面试和试镜忙得不可开交。她想起她们依偎着窝在沙发柔软的坐垫上，她因同情而克制着肢体接触带来的僵硬，一下一下替她轻轻整理着被眼泪和汗水沾湿的额发；隔着间或的啜泣和沉默，她想起她说她不想当一个没用的人，不想辜负这使她得以来到纽约、来到优秀的大学进修的父母，不想让她日后的孩子有个失败的妈妈。但那时艾伦的母亲已经再婚，她的父亲也在疗养院悄无声息地升入天国，艾略特乐得在大都市四处闯荡，艾伦更没想过成家生子的事情，她的日子便安然在琴房和教室之间无视着任何世俗的责任和期许流逝而过了。“噢，艾伦，你是个活在象牙塔里的人，”她的朋友听罢苦涩着对她说，一边将额头疲惫地抵在她的肩头，“一座空空如也、与世隔绝的高塔。有时候我羡慕你，有时候我也可怜你。我只希望你永远不会改变。”

　　

　　此时此刻，这句话忽然无比清晰地再次回响在艾伦的耳边，而她的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歇斯底里的静悄悄的大笑。她的艳羡和怜悯都毫无意义，不是吗？老天，她甚至无法确认她是谁，她随波逐流地行走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显得琐碎而陌生，反倒像是生活本身搞不清她的来头和目的而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一样。他也会有的这样感觉吗？艾伦不禁想着，怔怔地看着商铺和车流的灯火次第描摹过他侧脸的轮廓——怀揣着一个逐渐失真的过去，日复一日地过着一种自由得莫名其妙的日子，与街头熙熙攘攘、各奔东西的人们渐行渐远的感觉？

　　

　　“你在盯着我。”巴基忽然道。

　　

　　艾伦挑了挑眉，下意识回嘴：“是你在瞎扯。”

　　

　　巴基的嘴唇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瞬。他在路口转过头，与她四目相对，神情却依旧严肃：“我没有。那是踏实可靠的经验之谈。”

　　

　　艾伦抿着唇抱起胸，心中却不知为何格外快活起来，一切沉郁的思绪都在刹那间散尽了，笑意像开春白桦的新芽一样萌生得悄无声息又无从阻拦。她当然没有因为分神而漏过巴基随口提及的往事。一街之隔的克莱斯勒大厦装饰艺术风格的漂亮顶冠被阻隔在拥挤的道路和四方的玻璃办公楼之后，她便只用指尖示意了一下它大致的方位：“你的意思是，你真的在私下里见过凡艾伦？”

　　

　　巴基的神情半是像无奈，半是在憋笑。“我以为那时候你已经没在听了。”他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故作沉吟片刻，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信口胡诌了下去，“我想想——那是我六七岁的事了，他邀请我爹去他家做客，上东区漂亮的新古典风格公寓。我妈在家忙着照顾妹妹，凡艾伦有个比我小点的儿子，也叫威廉，老爹就把我捎上了。他们在书房谈话的时候，我爬到他们家里的大丹背上扮牛仔玩，竟然一摔就摔成了骨裂，我没敢吭声，憋到晚上才被我妈发现，右手打了一个月石膏。”他戏谑地撇了撇嘴角，“我猜这也是为什么我两只手都还算灵活。在惯用手还没彻底固定之前稍加训练，等你之后小有名气，你的名字就能和爱因斯坦和达芬奇出现在三流杂志的同一页上。信不信由你了。”

　　

　　无论是追忆里的陈年旧事还是打趣时的奇思妙想，不得不承认，巴基其实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艾伦为他冷不丁浮现的幽默咯咯笑了起来：“老天，谁能想到你还这么能说会道？”

　　

　　巴基耸了耸一边肩膀：“你知道，我自己也有点诧异。”

　　

　　艾伦注视着他平静思索的神情。她知道他的自嘲总比寻常人的玩笑话更加严肃，也更加真诚。因此她没有再问，只是将目光转向人行道棚下漫无目的、三两成群地踱着步的鸽子，说不上心中悄然萌生的惆怅是源于渴求还是迷惘。她想起巴基最初的问句，像是出于回礼，在漂浮着灯火而淌进车内的黑夜的潮汐里，她同样将她的思绪缓缓道来：“那时候，我只是突然想，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见过更大的世界，经历过更沉重的……悲喜得失。”是的，她想，无论是他长久的寂静还是他短暂的愉悦，当它们轻而易举地将他周身的气息（将她脑海中的河流）染上如此浓烈而分明的色彩，她会总难以遏制地在心中惊叹，更感到一阵难以消解的无力。“当我与你交谈、与你共处，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做出另一种选择，度过了另一种人生——我只是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和我的钢琴。我没有什么能够回应你，更没有什么能印证我自己。我或许永远都无法真正理解你，但这不重要，不是吗？但无论如何，我多想……”艾伦的神情和语气都不自觉地变得轻柔，窗外城市的夜幕缥缈而梦幻，足以叫她将那破碎瓦解的终局的不祥预感尽数阻隔在脑后，“我只是意识到，我真的很想成为那个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

　　

　　让她没有料想到的是，面对这无异于告白的言辞，巴基似乎反倒霎时间显得无措起来。“我——”他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几乎像是极浅地抽了一口气；他的目光仿佛波光间一闪而逝的白鸟掠过了艾伦的面容，恍如一句直面着栖居其间的另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的自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艾伦不免为他近乎示弱的措辞而惊讶。实际上，她此番话绝无控诉或质问之意，她甚至从未期望过任何回答。但无论如何，正如先前在艾略特面前紧握住巴基的掌心一样，仿佛出于某种本能（或者是艾尔硬塞给给她的那杯葡萄酒，她揶揄地想），她直视着他那天际一般遥远空阔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顺着心中的那道冰河、水道、洋流、雪原、或是无论什么的轨迹，和缓地将她对他的一切希望与勇气（与依赖与保护，与爱意与感谢）倾注向漂流沉浮其上的乐句之中。她笑了一下，她的笑意意外十分笃定：“我有时也会这么想……但是，只要我们一起去做，哪怕没有答案，也是有意义的。”

　　

　　（“……有时候，我反倒能用陌生的语言说出我永远无法用母语承认的事情。即便如此，我也许也只能在你面前承认它——Manchmal wollte ich gar nicht mehr zurück, manchmal denke ich mir dass ich nur davor Angst habe...Kannst du mir bitte sagen, was ich machen soll, meine Liebe.”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而她抚摸着与他的性情毫不相合的整齐有力的圆矮笔迹，独自端坐在断墙包围、硝烟覆盖的废弃钢琴跟前，为这封迟来半年的信件书写着永远都不会寄出的回答。冻红而颤抖的手指和脆硬又浅淡的铅笔并不能掩盖她隽秀的字迹，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她的思绪，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自说自话便从笔尖蔓延出的字句，一时间竟说不上她是在鼓励大洋彼岸的他，还是在徒劳地抚慰着孤身一人的自己。她停顿了一下，浅浅地笑了，紧接着写道：“Solange wir es gemeinsam tun.”）

　　

　　车辆停驻在路口，好似演奏乐章之间静默低悬下的一声期待的吐息。巴基偏过脑袋，注视她良久，最终缓缓勾起了嘴角。“Solange wir es gemeinsam tun.”他重复道，好像这句话足以平复他心中的一切喧哗的骚动。他的发音因含笑、深思和似是而非的怀念而不像一般德语那样棱角分明，艾伦的呼吸一滞，胸口却难以言明地变得敞亮又轻快。她没有询问巴基忽然转变语言的缘由，她知道有时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情绪的表达或理念的象征，她只是端详着他的脸庞；无论是稍稍扬起的下巴，还是微微眯起而映着明亮笑意的眼睛，都让他看上去格外自信和年轻。

　　

　　她决定表露出她的好奇：“所以，你很了解这附近？”

　　

　　巴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年轻的时候我经常来曼哈顿，所以知道一些一般人不曾注意过的地方。记得我们刚刚路过的那座教堂？它叫圣阿格尼丝教堂。我带一个朋友来城区玩，就一起去那里做过复活节礼拜。”

　　

　　“你信天主教？”

　　

　　巴基的神色浮起一丝惊讶，却依旧延续着先前放松而坦诚的气氛：“我家是新教徒，但我现在不怎么信这些。为什么这么问？”

　　

　　无意间提起宗教信仰，艾伦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含着歉意小声答道：“有一两回，我看见你戴着十字架。”

　　

　　“啊。”他只是说，像是全然不知自己曾经戴过十字架一般。他们两相对视半晌，目光里都夹杂着困惑，又一同为对方的困惑而无措起来。艾伦不免被他们短暂的沉默逗笑了。直到这时，巴基才回过神似的移开目光，一边微蹙起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前，语气依旧迟疑：“呃，我是说，那大概是朋友给我的挂坠。”

　　

　　艾伦无意追问，更不愿让巴基因自己的探究而感到局促，她温和地摇了摇头，正想转换话题，却听见他继续解释道：“同一个朋友。那个音乐家朋友。”他静静地凝视着艾伦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无人的深林中央藏着的银灰色圆月的倒映，仿佛在等待她某个特定的反问或者回答。冥冥之中，艾伦总感到她已触碰到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的边界，那根轻轻一拉便能将编织出的日常的图景彻底拆解的线头。同样的，冥冥之中，她感到她已得到了巴基的默许，乃至是恳求。

　　

　　她是谁？她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想问。她现在在哪里？她想问。你对她抱有着怎样的感情？她还想问。但最终，出于礼貌也出于胆怯，她只是以闲谈的语气开口笑道：“那么，她是天主教徒？”

　　

　　但巴基既没显出一丝失望，也不像有任何气馁。她不免好笑地想，她也许该少想一些“冥冥之中”之类的事情。他耸了耸肩，思索道：“我想也不是。她的亲人算是，但她不关心这些，我们想着去做礼拜，只是因为我带她过来的那天恰巧是复活节，而她正好喜欢阿格尼丝这个名字。”

　　

　　“她不住在这里？”

　　

　　“嗯，她本就不是美国人。”巴基答道，目光平稳地落在道路的尽头，“她也没在这里待很久，我们认识之后不到一年，她就回到伦敦了。”

　　

　　艾伦沉默地点点头，不愿再将话题继续下去。不知为何，当巴基提起这位故友，他的语调总含有一种疏离与亲切共存的矛盾：他言简意赅地叙述着她的琐事，每一句话却也印证着她的存在于他的过往中留下的无法抹去也无可替代的刻痕；他总惯于将情绪和态度深埋于心，却也在说起她时毫不掩饰他的眼神与话音里流露出的唯独谈及家人时才会升起的熟稔和亲近。艾伦不知自己应当作何想法。她回想着自己对约会有限的认知——她该嫉妒、该感到愤懑不平吗？意外的，她无法对那个模糊遥远的形象产生一分一毫的敌意，但与此同时，她的心中莫名地油然而生一阵焦躁与不安。这种无从厘清又难以排解的负面情绪不免叫艾伦有些无所适从，作为逃避，她抚了抚裙摆的皱褶，带着些许生硬地将话题引导回那位朋友的往事之前。

　　

　　“我虽然住在长岛，但不知什么原因，倒也没怎么来过市区。”她微笑着柔声道，无论心情如何，她的笑无疑是真诚的；她本就不是习惯让郁结在心口淤积的性格，“左右都是高楼大厦，看着没什么区别。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教堂——你和我再讲讲那些一般人不知道的地方吧？”

　　

　　巴基浅浅笑了一下，像是仍旧驻足于另一个纽约，像是看见一些人和记忆在凝固的时间里永无止境地奔逐。“让我看看……”他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方向盘，看上去颇为游刃有余，“那栋楼。”他刻意放缓了车速，单手示意艾伦看向道路的左侧，“看到了吗？棕色的砖墙，整栋楼就像一块砖头。”

　　

　　艾伦用手势示意巴基赶快跟上车流，心里却不禁为这个状似稳重的家伙时而展露出的近乎鲁莽的冲动心性感到好笑。但他的描述颇为贴切；一栋偌大的建筑方方正正占据了几乎整个街区，倘若从曼哈顿上方看下去，它确实和一块从天而降的砖块没什么区别。考虑到这座公寓楼的地段，艾伦几乎可以想象出它令人咂舌的租金。“那栋楼怎么了？”她问。

　　

　　“那是布坎南公寓。”他刻意强调了一下公寓的名字，嘴角狡黠地上扬。

　　

　　艾伦茫然眨了一下眼睛：“听上去有些耳熟？”

　　

　　巴基嗤笑了一声，不像在笑艾伦，倒像在笑自己的什么：“啊。我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那是我的正式名。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布坎南，巴基，懂了吧？”

　　

　　“詹姆斯·布坎南？”艾伦眯起眼睛，徒劳地搜寻着完全不复存在于脑海之中的历史课的记忆，“那不是——”

　　

　　“第十五任总统，有名的和事佬，南北战争的导火索之一，我知道，我知道。”他窃笑道，瞥向艾伦的眼睛几乎在发光，像幽深洞穴里毫无征兆点燃的萤火，“但既然有人愿意投资一栋中城的楼来纪念他，我的父母想拿一个孩子向他致敬大概也是有几分合理的。以前我但凡路过这里，不管多少次，我的伙伴总会起哄一阵，简直像有个什么仪式。这个名字确实是个不错的乐子，但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认真的吗？必须把我的名字和中间名全占了吗？得亏他们没有给我的妹妹取名叫玛丽亚·抹大拉·巴恩斯。可能她逃过一劫的唯一原因是他们不是天主教徒。”

　　

　　他的笑声虽轻，却意外很有感染力，艾伦不禁也掩唇笑出了声：“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兰德尔，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历史人物的名声就和苹果奶酥一样一碰即碎，可怜的孩子们。”她平静下来，半心半意地琢磨着不同的名字衍生出的印象，出乎意料的没有将这可以称得上私人的思绪藏在心底：“实话说，如果你告诉我你叫詹姆斯，我也不会特别奇怪。但……巴基，听上去就像一只牡鹿仔，甚至有些像一个爱称，不是吗？鹿仔，小熊——之类的。”话刚出口，她便一阵羞赧，不知这个话题对于他们当前的关系来讲是否越了界。她双手紧握，试探地看向巴基的侧颜，却不禁为之一愣。

　　

　　他的脸上没有尴尬，没有错愕，没有躲闪——实际上，在他深邃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唇间，艾伦分辨不出一丝情绪，仿佛有一瞬的时间被无限撕扯至停滞，只剩下一片连寂静也无法触及的冰冷的空白。他古怪地扯了一下嘴角，刀锋般的目光倏地切向艾伦的双眼，像高塔上的一声小号刺穿了雪原和黎明。当他开口时，他的嗓音也像被那空白浸没一样疏远而鲜有起伏。“你说的也有道理，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他说着，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脑袋，从恍惚中挣脱出来，眉头却不自知地随着他眼中的光亮一同下沉，“我只是有点惊讶你用了小熊。我是说，当作爱称的例子。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艾伦迟疑地吞咽了一下。她不免担忧，甚至感到心底淌进一丝冰凉的恐惧，却并非因为巴基毫无征兆的冷淡。她很早便知道他的过往重若千钧却如影随形，知道他的伤痛就像夜色掩映下的暗礁，知道当他被情绪紧扼时便会用长久的沉默来将一切封锁到心底。不，他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近乎自罚地强迫自己将话题延续下去，企图用双手将那荆棘缠绕的沉默揉捏成愈发圆滑的表象。她不禁想，他提起他的音乐家朋友，提起他的童年，也是出于类似的目的吗？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她失望吗？也许她应该告诉他她绝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失望，也许他需要的那个人应当更加善于言辞、更加温暖体贴、更加笃定自信，而不是像她一样，对世间的一切都如此无能的左顾右盼、游移不定。她被蔓延的忧虑和愧疚重重包围，最终只是含糊其辞道：“我也……说不上。”

　　

　　“噢，没事，我只是——好奇。”

　　

　　艾伦低下头，死死盯着她的手指，那除了弹琴一无是处的手指。善于言辞，她想。紧接着，言语如同低哑单调的弦琴的空奏，悄然越过她的思绪，从她的身体深处弥散而出。“其实，也许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哪怕我决心再也不去想她。我不太记得我童年的事了，但我隐约记得她会这么称呼我的父亲。也许是她，也许是我的外婆，我也不知道，就是……有时候，你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或者画面，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只记得她总是说，Misiu，Misiu，也就是小熊。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意间用了这个例子。人的潜意识，一栋房门大敞却看不清内里的屋子，我猜。”

　　

　　巴基停顿了一下。“对。”他轻声说。只是一个刹那，她的心中闪过一阵窘迫。

　　

　　后方的车辆短促地按了一声喇叭，他们缓缓驶离了路口。

　　

　　艾伦最先察觉到的，是巴基逐渐粗重的呼吸。她怔怔抬起头，看见他仍旧注视着前方的眼睛蓦然变得如雾气升腾一般冰凉而失焦。紧接着，她留意到他僵硬而紧绷的肩颈和紧攥住方向盘的双手，他逐渐躬起的脊背和微微战栗的小臂，意识到或许眼下的问题已经脱离了情绪与习惯的范畴。再次将一切搞砸的无助只在她的心中闪烁了一瞬，艾伦强迫自己集中起精神，尽可能平稳地问道：“巴基，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没有应答，沙哑的声音从嗓口艰难地挣扎挤出一句：“我先靠边。”

　　

　　只在艾伦无措晃神的片刻间，巴基利落地打开转向灯，将汽车缓缓停靠在了路边的空位，但他解开安全带的动作无疑是仓促而无力的。他像是在警戒周身一样环顾四方，目光却像风暴中的树梢一样飘摇难定。他们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如同洋底但两股交错相融的暗流。艾伦无从确定他是否看清了自己的身形，甚至无法确定他是否还能认知到她的存在。他只是近乎迷惘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猛咽进一口气，单手顶住额角，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像骤然断电的器械一样静止不动了。

　　

　　上帝，这好像是恐慌发作，艾伦告诉自己。恐慌症，恐慌症，她该怎么做？她只在道听途说中了解过这个病症，但此刻却没有分毫时间留给她后悔自己的无知。“巴基，巴基——不要憋气，你得保持呼吸，”她手忙脚乱地将安全带从自己的身前推开，一边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镇定与柔和，“我——我把手放到你的肩膀上，好吗？”

　　

　　他没有回答，只有气流颤抖着从唇齿间漏出的嘶鸣。

　　

　　“很好，吸气——”她继续道，一手撑着仪表台，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他的身体像一座灼烧的山石，让她不禁害怕这是否是某种更加危险的病症，但她此刻已经完全依仗着自己的直觉在行事、而全然无心考虑其余任何的可能性了。她略微加深了手上的力度，祈祷这能给他带来些许踏实的触感。“跟着我做，好吗？呼气——”她无视了自己颤抖的尾音。

　　

　　巴基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带着垂死挣扎的绝望。艾伦尚未想出下一步应当怎么做，却忽然见他在电光石火间转过身，攥住了她伸出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手套的纹路和粗糙的质地硌得她难以遏制地瑟缩了一下。“请你……”他毫无察觉，空洞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脖颈，哑声说道。

　　

　　艾伦咬住舌尖，紧闭上双眼，将泪水憋回了眼眶。她将前额轻缓地抵住巴基的额角，试图用自己的呼吸引导他的吐息。“没事的，没关系的。慢慢说。”

　　

　　“肢体接触。”他断续地低喘着，终于克制地松开了他的虎口。

　　

　　“没错，肢体接触。”艾伦无谓地勾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巴基。

　　

　　仿佛依循着一个记忆中的残响或是睡梦里的余音，她的手温和地抚过他的肩头、锁骨、颈窝，直至他的喉结和下颚，感到他的脉搏像一只颤抖的雏鸟依偎在她微凉的掌心。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哪怕一瞬的挣扎，只是依照着她指尖的轨迹同样将手移到了她的后颈。他的掌心稍稍施力，艾伦便顺从地卸下四肢的力量，任由身体笨拙又坦然地倚向了他的胸膛。巴基湿润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侧颈，他细碎的发丝随着他胸口的起伏扫过她的脸颊，在这无限重叠交错的呼吸之间，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体会到她与他生命的证明。他的手臂和身躯是如此温暖而安全，以至于时至此刻，她甚至说不上他们彼此之间究竟是谁在依靠着谁。他们的两颗心离得是那样近，像绵延起伏的海浪，像海浪上两相激荡的浪花，一同在狂风息止后的月光中平静下来。她不知不觉地将另一只手扶住他的右臂，方才意识到他的右手正牢稳地支撑着她的腰际，而她此刻正以一个无边亲密的姿势半躺在他的大腿上，相拥在座椅和方向盘狭窄的空隙之间。送气口的冷风让她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她想她一定会面红心跳地落荒而逃，但她却只感到安定，一种心知自己得以依赖他人，也相信自己足以被他人所依赖的安定。

　　

　　终于，巴基深吸了一口气。“谢谢。对不起。”他低声说，却并没有任何将她推开的表示。

　　

　　艾伦从未听见过他以如此消沉而落寞的语调说过话，她不禁仰起头，望向他的眼睛，却只看见他紧绷的下颚和躲闪的目光。“为什么要道歉？谁也不该独自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很高兴我能帮忙。”

　　

　　他只是耸了耸肩，好像在等待她不可避免的退缩，好像任何慰藉在他眼中都失去了意义：“你不打算问为什么吗？”

　　

　　“也不是一定要。”艾伦诚实地答道，双手依旧撑着他的肩膀。

　　

　　他的唇角浮起一个转瞬即逝的浅笑，那笑容随着他胸口的轻颤而传递到了艾伦的脸上。“那，”他继续问，视线依旧粘着车门把手不放，话音却不再如先前那样沙哑而自暴自弃，“你还愿意继续去餐厅吗？”——和我一起？他没有说出最后半句话，她却明白他无声的补充。

　　

　　艾伦的目光柔和下来，她腾出一只手，拨了拨散落到他的眼前的额发：“只要你也愿意……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

　　

　　巴基终于侧首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双眼像是阵雨过后的远山，苍白而疲倦，黯淡而寂静，但他无疑是微笑着的。“这样吗？”

　　

　　“当然。”她说。她看着他，只觉一阵和煦的平静在她的心中舒展、蔓延，那个如同窗外的春阳般令人神往的存在再次回到了她的脑中，却不再让她感到慌乱或晕眩。艾伦忽然想抱一抱他，不是先前的那个仓皇无措之下别无选择、不顾一切的依偎，而是一个无需任何理由、却足以容纳一切的真正的拥抱。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心中既无惧怕，也无疑忌；她想让他知道，她乐意与他完整地度过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她愿意一直留在他的身边。

　　

　　巴基真切地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反而让他隐约显出几分他先前侃侃而谈时的年轻自在。“不错。”他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一个轻快而纯洁的吻，随后再次说道，“谢谢你，艾里。”

　　

—TBC—

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波兰语：

Jak pluszowy miś.

Like a teddy bear.

德语：

Manchmal wollte ich gar nicht mehr zurück, manchmal denke ich mir dass ich nur davor Angst habe...Kannst du mir bitte sagen, was ich machen soll, meine Liebe.

Sometimes I don't want to go back at all. Sometimes I think I'm afraid to go back. Tell me what to do, my love.

（谢谢帮我修改德语的RolliAn！机翻救星！）

Solange wir es gemeinsam tun.

So long as we do it together.

写得很惶恐，太久没看巴基的同人文了，性格有点拿捏不住了……会一边写这个小说，一边给大纲查资料，一边补充前传的细节之类的，所以写得很慢，不过虽然更新得慢但是绝对不会弃坑的！

十二光年星源设计大赛来啦！✨✨

想创造一些奇异幻梦？想看到自己的设计成为现实？又或者想了解一些古老文明？都可以——！

十二光年大英博物馆主题服装设计比赛来来来来啦——！ 🥳 🥳

 

【比赛奖品】

所有获奖人员共同瓜分三万元奖金池

所有参赛人员完成作品后，均可领取十二光年无门槛100元券

（专业竞赛组）

金奖（1名）：1万奖金+作品服饰样衣一套+作品同款娃衣+比赛证书

银奖（1名）：6000元+作品服饰同款娃&专属星座棉花娃娃1+比赛证书

铜奖（1名）：2000元+十二光年大全套服饰礼包*1+比赛证书

人气奖（2名）：1000元奖金+十二光年超值299大礼包*1+比赛证书

（兴趣竞赛组）

一等奖（1名）：888+2000元门店服装任选+比赛证书+奖品（十二光年专属纪念品）

二等奖（2名）：666+1000元代金券+比赛证书+奖品（十二光年专属纪念品）

三等奖（2名）：555+500元代金券+比赛证书+奖品（十二光年专属纪念品）

 

【比赛主题】

比赛主题：

（1）艳阳下的花园（推荐类型：cla系、油画柄、淑女风…）

（2）可爱的神明（推荐类型：轻lo、甜美风、软妹服…）

（3）奇妙博物夜（推荐类型：哥特系、华丽风、暗黑元素…）

（所有主题推荐风格仅为参考，参赛者如有更好灵感，可以在博物馆文物大主题不变的情况下，自行寻找合适参考元素，自由发挥，也可以看wb@十二光年乐园 的每日灵感分享🥳）

 

【比赛时间】

1）选手报名及作品征集时间：2022年7月1日-2022年7月31日

作品提交截止时间：2022年7月31日晚24时

*逾期未收到稿件即视为自动弃权

2）初赛网络投票及入围作品公示时间：8月15日前

3）专家评审时间：8月中旬

4）决赛网络投票时间：八月底

5）颁奖时间：2022年9月1日

*兴趣组不参与专家评审与决赛投票阶段，由网络投票评选。

请仔细阅读以上时间节点，逾期不候哦~

 

【报名渠道】

在tag里发布设计图即视为报名成功

（发布设计时需要注明是兴趣组还是专业组哦~）

 

【参赛组别及要求】

所有参赛者需年满16岁。

（一）兴趣组

个人自由参赛，根据官网图库自由发挥

（二）专业组

需提供个人简历or作品集or从业时间等信息审核；

1.任意作品账户平台不得低于3个月且发布作品不少于5条（微博/站酷/花瓣/米画师/lofter等）；

2.以店家名义参赛。

3.有过设计服装出品经历。

*以上满足任意一项标准即可

 

【比赛规则】

（一）作品提交及作品要求

1)Lofter tag#星源设计大赛#内发布作品即视为投稿成功

2）作品种类不限，手绘与电脑制作均可。

3）作品电子版上传要求彩色效果图，规格为297mm x 420mm（即A3尺寸，横竖图均可），分辨率120dpi，格式为JPEG或PNG，需标注个人水印，水印名字需与提交的参赛者名字一致。

4）服饰设计款式限定为Jk制服风格和Lolita风格（轻lo、花嫁款均可）

（二）比赛须知

1）投稿作品必须是原创，谢绝临摹、部分临摹参赛，一经发现，取消比赛资格。

2）谢绝一稿多投、多幅作品投稿一个活动，一经发现，视为无效稿件。

3）若发现参赛作品著作权存在争议的，取消比赛资格，且侵权的法律责任自负，与十二光年无关。

4）谢绝代笔参赛，一经发现。取消比赛资格。

5）来稿必须为未发表过的原创作品，评选结束之前如设计师个人需要发布社交平台，请做好水印处理和版权说明。

6）所有参赛作品请自留底稿，参赛期间版权归大赛组委会所有，组委会有权宣传、展示全部参赛作品，在评选结束后，获奖作品如进入实体化阶段，我们会与画手另行签订合同，共同协商分成明细等。

7)比赛结束后，未获奖作者可二次改稿作品使用，但需要去掉直接使用比赛授权图库的相关内容（如果是灵感二创则可以保留），同时避免使用大英博物馆相关logo。

 

【评委信息】

1、评委阵容

Lo娘脑洞小天坑、十二光年官方、品源文华（大英监修组）

2、评审标准

专家组：

初赛阶段：

1）网络投票，每人每日一票，截止投票时间为8月15日

2）前二十名作品视为入围作品

专家评审阶段：

1）由十二光年官方评审团牵头发起，综合其他两方评委团评分单向打分（一个评委给一个选手综合打分），前五名进入决赛。

2）评审标准：符合主题、构图完整、色彩和谐、作品具有感染力

3）公示时间：八月中旬

决赛投票阶段：

1）网络投票，每人每日一票，截止投票时间为8月31日

2）根据网络投票票数颁发金、银、铜奖及人气奖

兴趣组：

网络投票，截止投票时间为8月31日。

如有其他参赛相关问题，可以直接私信官方哦~

23

后日的马球会如期举行，明兰提出要跟张桂芬打对手，两人酣战一场最后明兰险胜

“打个球而已嘛，姐姐莫生气”明兰笑嘻嘻的举着杆子向张桂芬走去。

“明兰！”余嫣然像是才进场，搜寻着明兰的身影便向她跑来。

“嫣然姐姐！”明兰向她挥手

“张姐姐，你也在，我今日路上耽搁来晚了，倒是没看着你俩打球”余嫣然莞尔一笑，桃粉色的薄衫随风飘飘。

“没看着好，盛小六泼皮耍赖，你总与她一处，小心带坏了你”张桂芬叉着腰，佯装生气却止不住笑意，两颗小巧的酒窝显得她多了几分甜美。

“郑大娘子！你能来我可真是太高兴了！”忽的听闻吴大娘子爽朗的招呼声，明兰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花信妇人，身着槿紫色对襟，配的是云峰白的薄款褙子，点缀着些许素雅的芍药刺绣，绾着夫人发髻，配了一支玉雕凤纹簪，略施脂粉的脸显得格外有气色，她开口回应

“吴大娘子，多谢款待”声音温和却有力量

“哪里~大家玩的高兴，我便高兴了！”吴大娘子握住她的手依旧热情道

“这位是小郑公子吧？哟都长这么大啦，可真是一表人才啊！”又见那妇人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公子，想必就是郑将军府嫡幼子、张桂芬的‘准未婚夫’郑骁了。

张桂芬显然也发现了他，眼神略过，不小心与郑骁对视，不过一眼就离开。对面毫无反应的继续与吴大娘子行礼问好，张桂芬则有些不知所措，但细微的只有在她身边的盛明兰才察觉到

她刚想说什么却被张桂芬暗自拉住手，盛明兰感受到她微凉纤长的手指有些不安的握住自己的，面上看着一片寂静明兰却知晓她内心的翻腾。

两人反应间身后便传来响亮的叫声

“尧黎兄！你可来了！”是宋国公家的嫡四子许楷轩，只见他兴奋的冲着不远处的郑骁挥手，那人也举手回应，大步向他走来。

距离许楷轩只有五步之遥的张桂芬三人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盛明兰瞧了瞧大步流星靠近的郑骁，又瞧了瞧自己被张桂芬握的越来越紧的手

“哟，芬姐姐，你怎么在这也不吱声啊，咱都好久没见了哈哈哈”许楷轩是个开朗的，余光瞧了眼一边的女子竟是英国公独女张桂芬，连忙主动上前打招呼。

“我.....”张桂芬一时语塞，低头看了看手上还握着的球杆连忙道

“我这不方才下场，这就刚巧碰见你了”

“尧黎兄！你还记得张家姐姐不？咱小时候一起学骑马，我记得，你俩还一起养过一只小猫呢！”话音刚落郑骁便停下脚步，在距离张桂芬两步的地方礼貌的行礼

“芬妹妹，你也在”那青年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只见他身着群青色长褂，上头隐约绣着竹子暗纹，他身材挺拔，剑眉立于山根，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带着些许笑意，棱角分明的下巴略探出些青色胡茬，增添了些许男性气息。

“尧黎哥哥，好久不见。”张桂芬脸红到耳根，表面却依旧镇定只是再也不敢与之对视。

“见过郑公子、许公子，我与嫣然姐姐去打会锤丸，你们慢聊。”盛明兰反应极快的拉着余嫣然准备告辞，可她的手还被张桂芬紧紧握住。

她微笑着对上她略微慌张的眼眸，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张桂芬虽不安却也知晓这事只能靠她自己，大不了就自己与他说清楚，张桂芬如是想着，缓缓松开了明兰的手，眼前的郑骁与小时候的模样有些不同，她不禁回想着当时那个日日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如今已经长成如此赫然挺拔的青年，她有些不习惯，可对上他那温泉般的眸子，却也有些移不开眼.......

• 汤姆·里德尔×原创女主

• 原帖地址：https://www.fanfiction.net/s/5930349/1/Pretending-To-Live

  作者：UrbanRoseFall

• 目录戳 ※

第二十四章 Pretending to Live

　　求求你，不要，不要让我离开他。

　　

　　我消失在了原地。

>>>　　

　　“您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所不知，邓布利多。”

　　

　　“噢，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是与这里的酒吧老板有所交好而已。”邓布利多漫不经心道，“那么，汤姆……”

　　

　　邓布利多将空酒杯搁在一边，微微挺了挺背脊，双手指尖相抵，轻轻架在桌上——一个自他的学生时代便熟悉的经典动作。

　　

　　“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你与你的追随者们造访这里，为的只是一个你我心知肚明你从没放在过眼里的职位吗？”

　　

　　伏地魔的脸上浮现出疏离而惊奇的神色。

　　

　　“从没放在过眼里？邓布利多，正相反，我非常想要这个工作。”

　　

　　“你的确想要回到霍格沃茨，我不否认。但无论是十八岁的你，还是现如今的你，可从未想过要去教书。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汤姆？你不妨试着真正坦诚一次。”

　　

　　伏地魔冷笑起来。“如果你不愿给我这份工作——”

　　

　　“这是当然的。”邓布利多道，“而我想，你也不会真的相信我能同意你的请求。但无论如何，你依然来到了这里，想必你是另有所图。”

　　

　　伏地魔站起身，他的五官因暴怒而扭曲着，几乎已经看不出昔日汤姆里德尔的痕迹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

　　

　　“是的。”邓布利多也站起来。

　　

　　“那我们彼此之间也无话可说了。”

　　

　　“是的，没有了。”邓布利多的脸上蓦地涌起一阵悲悯，“在很久以前，我仍能够用一座点燃的衣橱来吓唬你，让你为你的罪孽做出偿还。我多希望我现在还能这样，汤姆……我多希望我还能这样做。”

　　

　　有一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伏地魔的右手短促地朝口袋里的魔杖一扬，看不见的火星几乎将要吐露出獠牙；但那转瞬的时刻过去了。伏地魔走了出去，大门随着它的身影缓缓合上，他不见了。

　　

　　伏地魔阔步行走在霍格沃茨——霍格沃茨，他是它注定的领主，它是他最初的王国——熟悉的廊道间，怒火如同昂首吐信的毒蛇在他的体内嘶鸣，但他知道该如何驯服它。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也曾只会肆意地宣泄、破坏、抢夺……但现今的伏地魔早已精于控制这如影随形的怒火。无法否认，除掉这个热衷于谀媚麻瓜的老东西的确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但不必在今晚……不必在今晚……

　　

　　他最后来到一面空白的石墙前站定，巨怪的图案在一旁的的挂毯上滑稽而无声地跳着舞。不出多时，他已置身于一座宛如迷宫的偌大房间内，由不计其数的废弃的、非法的、抑或是高危的制品簇拥而成的山壁在幽暗的光线中不祥地绵延。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物件。它一度被冠以着“拉文克劳的冠冕”的名字……但现在，它所承载的已不止于此了，不是吗？

　　

　　回忆的迷雾毫无征兆地从脑海中升起，他忽然想起来——一座夜幕笼罩的森林，一片蓝紫相间的花海，以及一个身着白裙的少女，她的裙摆在月色里闪闪发光——

　　

　　他止住悄然延伸的记忆，径直沿着窄道向房间的深处大步走去。对于邓布利多说中了他此行别有用心这一点，他不免心生几分恼火。但话又说回来，那个老东西总是那么擅长在不合时宜的场合多管闲事。

　　

　　将冠冕存放妥当之后，他一路往下，来到了白雪霏霏的庭院。一个食死徒（啊，这无疑是个比原来合适得多的名字，死亡，这不正是他几乎得以征服的宿敌吗？）已在大门口等候着他。

　　

　　“一切顺利吧，主人？”拉巴斯坦·莱斯特兰奇殷切地迎上来。

　　

　　“正如计划一样。”伏地魔的声音冷下来，“不过，邓布利多似乎觉得……我不适合教师这个职业。”

　　

　　莱斯特兰奇见伏地魔的眼中似乎有红光闪过，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伏地魔只是淡然一笑。

　　

　　“不管怎样，叫其他人先行离开吧。”他略微顿了顿，“我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重返我的母校了……我想，我忽然感到有些念旧，拉巴斯坦。”

　　

　　莱斯特兰奇点点头，顺从地退下了。于是，伏地魔只身穿过白雪覆盖的草坡，目光缓缓扫过空无一人的雪夜的校园。年轻的学生们此刻都安稳地待在城堡温暖的庇护里，只是，没有昔日这些熙熙攘攘穿着经典黑色校袍的人们，霍格沃茨反倒显得有些怪异的冷清。

　　

　　他凝视着黑湖深灰湖面的涟漪，想起自己曾经无所事事地坐在岸边的山毛榉斑驳的树荫下的日子。他不禁心生几分趣味——那棵老树至今依旧在湖边高高耸立着，叶片落尽的细密枝杈悄然承接着飘落的雪花。

　　

　　但紧接着，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也曾一个人坐在那里，在那棵繁茂的山毛榉树下。微风中的野花颤颤地簇拥着她，隐去了她的身形。她似乎在摆弄什么东西，那枚精巧的银色器物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亮光——

　　

　　对于自己反常的思绪，他已经有些感到厌烦了。伏地魔转身正欲离开，却忽然在雪地上瞥见了一个黑点，就如溅在白纸上的一滴墨痕。

　　

　　他走近再看，才发现那竟是个身着霍格沃茨校袍的学生。这无疑是个令人讶异的情形，他漠然而疏离地想着，留意到她正跪坐在光洁的雪地中央，双手掩面，不发一声。他不免有些好奇为何她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举，但恰在这时，她抬头看了过来，他便什么也不再想了。

　　

　　如此浓黑、如此幽深的一双眼睛，他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

　　

　　“啊。”女孩哑声道，他感到一阵麻木而失真的不可置信，随即有些失神地捕捉到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冰结而成的痕迹，“汤姆。”

　　

　　“你回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她愣怔地回望着他，脸上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恐惧。控制怒火的念头霎时间被驱逐到九霄云外，他狠狠盯着对方那张消瘦的、可耻的面庞，盯着那个在十年前没有一丝征兆地消失在人间的人。狂怒如同赤红的铁水，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决堤。

　　

　　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他甚至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已掐着她的喉咙将她死死按到了身后山毛榉的树干上。她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呜咽，他不免感到一阵扭曲的、野蛮的快感与狂怒一齐在他的体内肆虐。

　　

　　“你去了哪里？”他怒吼着，伏地魔的外衣就此在他的周身分崩离析。“你一直藏在哪里？”——汤姆里德尔怒吼着。

　　

　　“我……”

　　

　　他猛地松开手，任由她喘息着瘫倒在漆黑的树干前。

　　

　　“十年！”他嘶吼起来；他一定是疯了，他想，只有疯子才会像他此刻一样，冲着一个死人大喊大叫，“十年前，你背叛了我，又从学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十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你，搜寻你的踪迹，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接受了你的死亡！”

　　

　　她再次哭泣起来，但他已既无神留意，也无心在乎了。他攥住她的衣领，魔杖如匕首般抵住她的喉咙。

　　

　　“我曾面对过一次你的死。”他的嗓音呈现出一种虚假且致命的平静，双手却因难以自抑的狂怒而不住地颤抖着，“我不介意再试一次。告诉我，你在哪里。”

　　

　　“1998年，”她艰难地开口，汤姆不禁皱了皱眉，“七月十五日。”

　　

　　他微微放下魔杖，不解地瞪着她。“什么？”

　　

　　“对不起！”她哭喊道，跌跌撞撞地朝后躲闪两步，眼泪顺着脸颊与冰雪的痕迹流淌而下，“对不起，我没法——”

　　

　　汤姆猛地向前扑去，可她已消失在原地。呼啸的暴雪、凛冽的寒风，吞没了他愤怒的狂嚎。

>>>

　　

　　“欢迎回来。”

　　

　　我抽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冷得生疼。紧接着，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忙一个轱辘爬起身，惶惑地打量起四周。积雪的寒意尚未散去，我的手脚仍在发抖，雪沫仍挂在我的斗篷与我的发梢。

　　

　　我又回到了霍格沃茨，眼前的走廊则意外的熟悉。在廊道的尽头静静地立着三个灰影，我于是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跑去。

　　

　　让我回去！即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的嗓口依旧如刀割般疼痛。她们却不发一言，空洞的眼眶直直地凝视着我。求求你们，叫我干什么都行——

　　

　　“你已经为我们做得足够多了。实际上，你已经完成了全部的使命。”站在最末的命运的三妹说道。

　　

　　“当你的时间终结之时，时间的守护者也将不复存在。”二姐紧随其后。

　　

　　最终，大姐如此宣判：“一切都将落入我们的手中。”

　　

　　我的膝盖不堪重负地一折，我便重重跌倒在地。为什么？我绝望地掩面，哽咽着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选择了我？

　　

　　“这并非是我们的选择。”二姐说。

　　

　　“这是他的选择。”大姐与三妹一齐开口，“这是你的选择。”

　　

　　三张无从辨别的嘴巴开开合合，像在吐露一道最致命的、最凄凉的诅咒。

　　

　　“当他爱上了你。”

　　

　　“当你爱上了他。”

　　

　　大姐说：“正因为此，他将你的时间截断，他将你们的命运相连。”

　　

　　三妹说：“正因为此，你在朋友与他之间选择了后者，你谱写了一个他将与你相爱的注定的未来。是你为我们献上了掌控全局的权力，是你创造了这个时间终将失落的闭环。”

　　

　　我蓦然回忆起一段往事，那个片段像游鱼跃出了记忆的雾霭，前所未有地明晰地重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起当我困窘地向奥利凡德解释我没钱支付魔杖的费用时，他却如此回答：“不用了。这已经是你的了。邓布利多只是单纯叫我在你离开后将它保存好，等你回到此地时再将它交还。”

　　

　　我也想起自己曾如何为这谜语般的回答而感到一头雾水……但如今，一切却都明白了。

　　

　　我将在这里，将在1944年死去。我将留下我的魔杖，它会被邓布利多找到，再被转交至魔杖制造者的手中，直至在另一个未来——在那个我将不复存在的未来里，阿里亚德涅·德·莱昂科特推门走入他古老的魔杖店中。她将与这根魔杖重逢，回到过去……然后再度与他相遇。一段循环的伊始，一段循环的终结。

　　

　　周而复始，无尽相连。

　　

　　而我又会怎样呢？一个已然无用的余留。

　　

　　我不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又问：那我的全身功能性衰竭呢？

　　

　　“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植入你的脑海的念头，用来引诱你顺着命运之『线』走得更深，直到你被它彻底套牢。若不是你以为你得病了……”

　　

　　我就永远不会向他求助，我低声喃道。我记起在图书馆里搜查病症时被未知与惊惶吞噬的绝望……记起夜阑人静的时刻，我不知觉地陷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我与梦中那面目可怖的老妪寥寥了交谈数语，却很快被掉落在我身旁的书惊醒。魔法疾病及症状。就是在这本书中，我第一次读到了名为“全身功能性衰竭”的绝症。

　　

　　原来如此。

　　

　　时至今日，我几乎要为她们的手段而感到惊叹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多么天衣无缝，多么令人啧啧称奇、拍案叫绝的棋局啊。

　　

　　但如果不是这个病症，我又是怎么回到过去的？我曾回到了格林沃德袭击的那一天，不是吗？我问。为什么即便没有挂坠盒，我依然能够跨越时间？难道不是……？

　　

　　命运的三妹不屑地笑了。即便我无法辨别出她嘴巴的位置，那宛若寒冰的声音仍直直渗入了我的骨髓，震耳欲聋地回响于我的脑海中。“你从来不是靠着你的病症回到过去的。原因在于你自己。”

　　

　　“你的血液与第一挂坠盒相连，因此，你也继承了它一部分的力量。”二姐低语。

　　

　　“在聚会的那天，你曾就你的病症一事像汤姆里德尔求助。他拒绝了你，你随即来到未来，一个你们早已开始合作的未来，也从他的暗示中得知了最终说服他的方法。”徐徐阐述的大姐投来一道讥笑，“你难道认为这只是一个巧合吗？你翻来覆去地回想着格林沃德军队的暴行，回想着死在霍格莫德的人们，随即便来到了袭击发生的那一天，得以亲眼目睹一切——你以为，这些都只是一个巧合？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从很早以前，你便开始凭借它的力量操纵时间了。”

　　

　　又一段久远的记忆被她的叙述唤回。我正泡在浴池里……思忖着汤姆究竟是怎么找齐我的魔药原料的问题，一转眼却突然置身于三把扫帚的吧台下，撞见了洛克伍德和克拉布将它们偷出地下室的情形。

　　

　　我曾一直以为那是魔杖的作用。

　　

　　“你的时间逐渐耗尽，你的肉体也随之衰竭。”命运三姐妹齐声开口。

　　

　　我明白过来。这就是为什么里德尔的魔药最终还是失效了。汤姆从来不会犯错。

　　

　　我余下的时间呢？我突然开口。我的时间之『丝』去了哪里？

　　

　　“远在你出生之前，它便被一位魔杖制造师找到了。”

　　

　　我缓缓阖上眼睛。奥利凡德……我喃喃。我攥紧了自己的魔杖，感到掌心泛起一阵暖意，仿佛是源自这根魔杖的呼唤。被我遗失的时间之『丝』，从始至终都静静地躺在桤木的中心。

　　

　　命运中的三妹嘲讽似的笑了。“没错……这不是个莫大的讽刺吗？它最后还是回到了你身边。”

　　

　　“即便是现在，它仍在殷切企盼着，找寻回归来处的时机。”

　　

　　我怔怔地凝视着手中棕红色的木杖，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命运的脸庞蠕动、扭曲，组成一道噩梦般的狞笑。

　　

　　“足够了。”她们一齐宣告。于是我转过身，狂奔起来。

>>>

　　

　　我首先来到了邓布利多的办公室。

　　

　　我叩了叩门，想起初来乍到时自己一个不小心将大门炸碎的情形。一切都已恍如隔世。

　　

　　“请进。”里面有人道。我轻轻拉开把手，悄声溜了进去。邓布利多正穿着一件白色的星星睡袍，却一点也不像将要休息的样子。他原本在桌前浏览一卷羊皮纸，见我进门，蔚蓝的眼睛便朝我看了过来。

　　

　　“阿里！”他惊讶道，“这么晚光临，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向他道歉，抱歉打扰了他的工作，可我听见时针的齿轮无休无止的轻响，听见那漠然的滴答、滴答——

　　

　　“我搞砸了。”我说。

　　

　　他的神情蓦地严肃起来，但不等他作答，我便继续下去。“真的对不起，教授，但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我忐忑地等待着他的答复。他点了一下头，示意我接着说。我咽了口口水，双手局促地绞在一块。

　　

　　“请您照看好我的哥哥。”我鼓起勇气，绝望又急迫地一股脑地坦白，“我已经全搞砸了。但在1997年的一天，您会在博金-博克的门口遇见他。那时的他内心充满了怨愤，脑子又一根筋，不顾一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您遇见他时，请告诉他……”我迟疑了一下，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口不择言，羞愧与悔恨在心中泛滥，“永远为时不晚。”

　　

　　我望进那双无限仁慈的蓝色眼睛里，极轻、极轻地请问他：“求您了，先生，可以吗？”

　　

　　半晌，他只是平和地注视着我，仿佛已然知晓我所做的一切……以及即将做出的一切。“当然。”

　　

　　难以言喻的感激与释然随着这简单二字注入了我的心头，可我不堪重负的嗓子只能沙哑地挤出一声“谢谢”。我朝门口走去。

　　

　　“阿里？”邓布利多忽然叫住我，我停下脚步，在门边回过身，“想要修好一样事物，往往需要先将其毁坏。不破不立，不是吗？”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细想这句话的意思了。

>>>

　　

　　我随后要拜访的场所处在另一段时间里。命运三年姐妹的确说过，因为我的血液与挂坠盒相连的缘故，我同样拥有了穿梭时间的能力。但问题在于，我到底该怎么做？我从未有意识地操纵过时间，在以往所有的情形里，我的旅途似乎都只是一场意外。

　　

　　我实在毫无头绪，只好决定按照幻影移形的方法试试（但我也没有幻影移形过，该死）。我将自己的思绪集中于过去的一点，在脑海中尽力清晰地将当时的所见所闻徐徐编织，任由那股强烈的祈愿在我的全身发荣滋长。

　　

　　紧接着，我在原地傻傻绕了个圈，魔杖在我的手中微微一颤，我倏地感到脚底一空，便开始无止尽地下坠、下坠——

　　

　　然后一个狗啃泥砸在了校医室的瓷砖地面上。我顾不得疼，匆忙爬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黄昏时分的夕阳悠然淌进花窗。我能完好无损、手脚健全地来到这里，着实是一个奇迹。但——我自嘲地想到，话又说回来，我已经成功过很多次了，不是吗？

　　

　　事不容缓，我不再胡思乱想下去，径直来到校医室的橱柜前翻找起来。我曾在图书馆找到里德尔，谈判不成，反而给自己的脸上添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而此刻，我得找到那瓶拉罗什夫人给我疗伤的药膏瓶。

　　

　　不出多时，我的视线便落向了记忆中青紫色的玻璃罐上。我不是不知道校医室里存放着数不胜数的类似的药剂，乃至拉罗什夫人在我受伤的那天恰巧拿起这个瓶子的可能实则是微乎其微的。然而，我定定着注视着手中这毫不起眼的药膏罐，心中既没有惊诧，也不曾迟疑，只是笃定地知道——我知道这正是被交予我手中的那一瓶。事件已然发生，过往的一切都早已被定夺。正因为此，它才是过去，不是吗？

　　

　　我将瓶盖拧开，从口袋里翻出一小张纸片，草草写下了三个字。

　　

　　还没完。

　　

　　不要放弃，我告诉“我自己”，那个一度即将死于某个未曾存在过的绝症的自己。

　　

　　无论如何，我将见证这一切的终结。

　　

　　我将纸片塞进瓶盖，再将玻璃罐放回橱柜，确认一切处理完毕，便朝着心中的另一个目的地拔腿奔去。我来到城堡的二楼，看见艾弗里正站在女厕的门口。我到底没有选错时间。

　　

　　他见我向他走来，便傲慢地一咧嘴：“去别的厕所，这里现在——”

　　

　　“昏昏倒地！”我大喊。他当即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地，我匆忙拽起他的胳膊，拖着他挪进厕所的隔间，将门锁好，霎时间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踉跄着走到洗手池前，掬起一捧冷水朝脸上拍去。曾如噩梦般伴随着我的反胃与恶心又回来了，我望着斑驳而陈旧的镜子中我的面孔，很快意识到那功能性衰竭……不，不是什么全身功能性衰竭。

　　

　　是我的身体在行将耗尽的时间里发出的最后的哀鸣。

　　

　　我的身后倏地传来“吱呀”一声，通往厕所格栅的大门猛地被人重重推开，我转头一看，便见桃金娘红肿着一双眼睛跑了进来。

　　

　　“你不能待在这里。”我说。

　　

　　“什么？为什么？”她狐疑道。

　　

　　“邓布利多叫我过来的。”我装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他让我通知所有学生，说这个厕所临时关闭了。有个蠢蛋把所有的隔间都诅咒了一遍，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贸然闯入的后果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桃金娘接着逼问。我指了指艾弗里直挺挺伸出隔间的双腿。

　　

　　泪水一瞬间涌出她的眼眶。“太棒了，完美，我想一个人待五分钟就有这么难吗——”

　　

　　她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等到啜泣声伴随她的脚步消失在木门对面，我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但还未等我将气叹完，又有一行人走近了隔间。是“我”和里德尔……我们正准备制作他的第一个魂器。准备杀死奥莉芙·霍恩比。

　　

　　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想要走出去阻止他们——到头来，这些魂器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呢？——但我终究只是攥了攥拳头，悄声躲进一座隔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有人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唤道。我紧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将思绪汇聚至命运三姐妹所在的走廊，汇聚至我的当下与现今。口袋里的魔杖蓦地狠狠一抽，失重感再度袭来，我一不留神，手肘磕上墙壁，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我又一次仰面躺在了那条熟悉的走廊，命运又一次朝我投来冰冷的、嘲弄的目光。

　　

　　“你还没结束？”三妹问道。

　　

　　我未作声，再次站了起来。

　　

　　这将是我最不敢面对的一次旅途，我的第三次、也是最后的旅途。但我在心中明白，这件事我非做不可。于是，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我消失在了原地。

>>>

　　

　　汤姆压下一声哈欠，扫过书页的目光略微一顿。这是长久之前他从图书馆禁区借下的魔药书中的一本，以便梳理阿里亚德涅解药背后暗藏的些许理论，当初通读一遍之后也再未翻开过。只是既然如今不得不从头开始，再看一次也未尝不是什么不明智的选择――倘若撇开每一段的内容都至始至终清晰印在脑海一点不谈的话。

　　

　　他半躺在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的安乐椅里，双眼终是敌不过困倦缓缓阖上；这大半天他都忙于穿梭在时空之间，不是耐着性子与自己固执的过去身打交道（同时再一次多亏于这烂摊子有幸为颊上新添一道颇为严重的伤口），便在与格林德沃的士兵展开一番激烈对抗――因而汤姆合眼之后不出几分钟便彻底沉入睡意的领地，到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他素来睡得极浅，地窖石门被人推开的一声微吟便足以叫他陡然弹开眼皮，魔杖入手漫不经心指向地面，无人知晓蕴藏于动作之间的毁灭力量。他彻底清醒过来，不动声色候着闯入者的到来，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轻敲着紫衫木魔杖浅色的杖身――伊万斯和麦克唐纳早已上床，除他之外理应无人再会造访休息室，这点他自然是知道的。

　　

　　随后壁炉的火光勾勒出来者的影子，他当即直起身。里德尔鲜有感到意外的时候，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无疑陷入了一种尤其纯粹而彻底的震惊。那人微微启唇，轻声招呼：“你好。”

　　

　　“阿里亚德涅？”汤姆完全清醒过来。他放下魔杖，将摊开在腿上的书挪到一边，注视着对方缓步来到壁炉前的身形；火光轻抚着她的脸颊，投下一片柔和的橘红色光影。“你在这里……”

　　

　　他忽然留意到她凌乱的衣冠，不由得止住了话头。即便是暖色的光源也难以掩盖她苍白的脸色，濡湿的发丝披散在她的后背与肩头，水珠不时地从发梢滚落，悄然滴落在她皱巴巴、湿哒哒的衣服上。而就在她的胸口，一大片深黑的污渍斑斑驳驳、张牙舞爪地盘踞在白衬衣的胸襟。

　　

　　阿里亚德涅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在房间的中央站定。“所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斯莱特林休息室？”她的嘴角扯出一个微小而纤弱的笑容，“实在有点阴暗，你不觉得吗？”她说着，若无其事地朝着壁炉抬起手，几不可察地打了个寒颤。

　　

　　“你是怎么进来的？”汤姆蹙起眉头问道。

　　

　　“这个过程可比你当初要曲折得多。”她嘟囔了一句，来到他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汤姆随即明白过来，她讲的是上一次他请格兰芬多塔楼的肖像替他开门的事情。“单是为了拿到口令，我就打晕了好几个学生。”

　　

　　半晌，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在晦暗的寂静中相对而坐。壁炉的一小团火光在水下的地牢中明明灭灭，火星的噼啪长久不歇地被卷入那寂静的暗流。汤姆不禁再次揣摩起阿里亚德涅前来此处的目的。从他们见面起，她便始终这样近乎绝望地、贪婪地望着他。这是他不曾在她脸上见到过的神情；不如说，此刻的她的全身，都微妙地萦绕着一股他不曾在她身上体会到过的气息。即便无从给出一个确切的描述，她无疑变了许多；她坐在漆黑的扶手椅上，身形宛如一朵黄昏时低垂着的萎缩的野花，连她的存在本身好似都变得一触即碎，可她向他投来的目光却比壁炉中的火焰还炽热百倍。一种难以言喻的、深不见底的悲伤沉积在她的锁骨的起伏里，垂挂在她唇角的弧度上，铭刻在她额角的细纹中。

　　

　　“你变得……不一样了。”汤姆最终说道。她讶异地抿住唇角，强撑起的最后几分笑意也悄然消散。

　　

　　“说实话，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一点，”她低下头，轻声开口，“你总能注意到所有细节，虽然这也不完全是一件好事，不过……”

　　

　　他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句话是否意在嘲讽，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她显得格格不入的原因所在——她似乎更加成熟，也更加沧桑了。他迅速将所有的碎片在脑海中拼合成一块，当即厉声问道：“时间穿梭？”

　　

　　她没有作答，更不曾流露出被揭穿的慌张，只有一缕如沉入水中的光在那双浓黑的眼睛里一闪而过。“这怎么可能？”

　　

　　她扯了一下嘴角。“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法透露关于未来的任何信息。”

　　

　　对于她如此漫不经心的情态，汤姆说不上自己是感到困惑还是恼火。“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他于是不耐烦地问道，态度算不上友好。

　　

　　阿里亚德涅耸了耸肩：“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你要睡觉了吗？”

　　

　　“没有。”汤姆简略地回答。他原本想问她为何不直接去找原本的时间里的自己谈话，但兴许是她面容上某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悄然隐藏其间的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抑或是因为她过于安静、宛若别无所求的那双眼睛，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寂静再次降临在他们周身，阿里亚德涅似乎并未在意，只是一味地注视着自己的手心。

　　

　　“好吧，虽然有点尴尬，”她忽然开口，“你能告诉我现在具体是什么时间吗？”

　　

　　他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将今天的日期告诉了对方。她愣怔了一瞬。

　　

　　“啊，”她缓缓蹙起眉，“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汤姆已经受够了。回归的倦意沉沉蛰伏在他的眼皮，他彻底失去了继续这场猜谜游戏的耐心。

　　

　　“阿里，”他半是厌烦半是疲惫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移开目光，双手轻轻握在一块。里德尔突然留意到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仿佛才哭过一场似的，心中不免升起一阵好奇。她坐立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在我的父母去世之后，日子对我来说变得尤其艰难，”她毫无征兆地轻声转换了话题，汤姆一怔，无意识地止住了动作，“我第一次这么……无依无靠。可以说，对这世上的一切，我都已经不在乎了。浑浑噩噩地活着，哪怕仍在呼吸，却似乎早已死去了。”

　　

　　她平静地注视着壁炉中跳跃的火光，那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如同暮春的飞絮。

　　

　　“然后，我来到了这里。”她始终以一种与过往截然不同的轻弱的语调诉说着，“我遇到了那么多人，霍格沃茨就像我的第二个家，而你……”她眸光一闪，再次炽热地向他望去，“你比我生命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让我生气、让我难过、让我受伤……可与你度过的每一段时光，我都感到了不可思议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曾被我遗忘的快乐。”她再次淡淡地笑起来，“至少是，当你没有想着怎么杀死我的时候。”

　　

　　里德尔怔住了。

　　

　　“无论如何，对于这点，我始终对你报以感激之情。”她低下头，汤姆隐约意识到她在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以做出这即将到来的最终的落幕，“我大概只是想告诉你，因为你，我不再假装去活着。”

　　

　　她忽然哑了声，神情里蓦地掺杂着几分紧张。

　　

　　汤姆只觉得脑海中所有的思绪都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漩涡，不可置信与满腹狐疑的心情几乎要将他撕碎。“阿里亚德涅……”他试图开口，可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后续的字句。

　　

　　她缓缓阖上眼睛，嘴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再说一遍我的名字吧？”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照做了，可他的唇舌已先一步勾勒出了她名字的音调与轮廓。他紧接着意识到，他确实愿意这么做。她睁开眼睛。

　　

　　“我爱上了你。”她轻声说道，于是一股战栗的寒意顺着汤姆的脊柱滚落，“我也想告诉你这个。”

　　

　　先前纷乱的漩涡刹那间销声匿迹，他的脑中登时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空白，倘若先前他目睹对方走进休息室时的心情尚且能称作震惊，已经不再有任何语言、任何文字能表述出此刻翻涌在他心中的一切——哪怕一丝一毫。

　　

　　她在说谎！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怒吼。没错，就是这样，他想，无论如何，必须是这样。可宛如决堤的河水，数不清的狂啸而交织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泛滥、漫延，直至他再也说不清哪个是憎恶、哪个是希望，哪个是愤怒、哪个是悲伤，直至他再也无法忽视那暗流般游走在深处，那灯塔般将一切串连的一丝渴望。

　　

　　阿里亚德涅苦笑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他沉默中所感知的一切。“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本想再多待一会的，可惜……”她几乎满心不愿地望向了壁炉架上优雅的银色座钟，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站起身。她看着他，最后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在她的唇角绽开。

　　

　　大脑的齿轮再度运转起来，汤姆开口了：“等等——”对于这所有令人困扰的行为和全无头绪的话语，他必须得到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可她已消失在原地。

>>>

　　

　　最终，我来到一个陌生的时空。

　　

　　我正站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野草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湖边。湿冷的风掀起我的发丝，细雨霏霏，在湖面上投下稍纵即逝、细细密密的涟漪。

　　

　　我宛如直觉般意识到，我并不属于这里。这是一座沉睡于世纪之前的霍格沃茨。我本不应当存在于此；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诞生时，我便意识到一股虚幻而微妙的、如雨丝般渗入全身的奇异触感，仿佛我的脚底未曾触碰过大地，仿佛我已失去了自己的身形。

　　

　　但出于某个不为我所晓的原因，我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

　　

　　漫天的雨滴落向我的肌肤，穿透我的躯体，我站在阴寒而凄寂的山头，瑟瑟发抖，屏息凝神，仿佛正等待着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降临。紧接着，我看到了他们。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全然不顾这场淅淅沥沥的寒雨，只是并排缓缓漫步于湖边。那个男人很高，面容坚毅而严肃，生着一双有些熟悉的灰眼睛，身侧的女人则有一张充满傲气的美丽脸庞，黑发如绸缎般披散在后背。他们似乎正谈得兴起，我无法分辨出谈话的内容，但我看见女人笑了。

　　

　　我怔怔地、长久地注视着他们。

　　

　　就在这时，女人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一般，忽然转头朝着我站立的山坡投来一瞥。我们的视线相交，她微微蹙起了眉。

　　

　　一阵风起，如尖刀般切开我的身躯。我消失了。

>>>

　　

　　窸窸窣窣的笑声与细语从遥远的地方飘来，阳光的暖意落向我的脸颊。

　　

　　我睁开眼睛，却当即因为剧痛而蜷起身子。我只支撑了一瞬，便无力地跪倒在地，支离破碎的喘息从我的嗓口溢出，仿佛我的身体向着无力改变的结局最后的垂死挣扎。事到如今，那酷似千刀万剐的痛楚已不再消散，而如命运那般无时无刻不嘲弄而漠然地注视着我，如起落的潮汐时强时弱地纠缠着我的精神。我强迫自己将疼痛抛诸脑后，颤抖着站起身，打量起周遭的景色。

　　

　　这仍不是我从走廊中消失的时刻，但我忽然辨认出了从脚下蜿蜒至黑湖岸边的石板小路；学生们惬意地三两坐在湖边，欢声笑语乘着初夏的微风飘来，我一个激灵，很快意识到这里正是我不久前才站立着的山坡。暮色四合，多数的人们已起身返回城堡，唯有一个黑袍的人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缓步沿着小径迈向了禁林。我只感到胃里倏地一沉——那正是我自己。

　　

　　这就意味着，此时与我的“现在”相隔并不太远。数个小时之后，德拉科便会闯入有求必应屋的大门，撞见我与里德尔独处的情景。

　　

　　鲜血的铁锈味从嗓口漫到舌根，我却什么也不在意了。我只是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揣摩着一个美妙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可能：我可以阻止这一切。如果我拖住德拉科而改变他前往有求必应屋的过去，我就能将这个噩梦般的夜晚所发生的一切抹除归零。我必须要打破这个循环，即便我仍不清楚我该怎么做，即便我快要死了，即便我的躯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分崩离析——我必须阻止这一切。

　　

　　我开始拔腿狂奔。

　　

　　跑！

　　

　　磨损不堪的运动鞋在大理石阶上一滑，我随即跌入两三个身裹黑袍结伴而行、窃窃私语的人身上。我顾不得对方投来的冰冷目光，只是粗鲁地将他们往旁边一推，挣扎着灌进一口又一口空气，勉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他妈的跑起来！

　　

　　我知道自己已经渐渐慢下来了，如同噩梦深处萦绕不散的场景，鞋底不争气地死咬住地面不放，仿佛在一大缸尚未干涸的水泥里跌撞而行。我腿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哀嚎，乞求这场煎熬的终点。紧接着――我那膨胀已久的自尊如同针扎似的疼痛――我发现我在哭。

　　

　　我现在已是仅靠着意志力在前行了，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我又向着前方蹒跚了两步。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他说的没错，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我什么都无法改变，但我又如何能允许自己只待在这里，对周遭崩塌的一切坐视不理――

　　

　　集中，我恶狠狠警告自己。重要的是集中……看哪个地方都好……地面！墙壁，天空！

　　

　　一阵战栗再度爬上我颤抖的身躯，我强作镇定将它压下，一边将视线汇集向脚下的地面，转而拼命想着我所在的地点――我所处的时间。

　　

　　紧接着我的一条腿软了下去。我像只断线的木偶一般跌落，脑袋在身后的石墙上磕得生疼。

　　

　　咸味在嘴里炸开，鲜艳刺目的猩红次第染上我的嘴唇和手背。

　　

　　崩裂，坍塌――由裂缝开始一点点撕扯分离，我像是张用剩了的破麻布袋，被毫无价值又毫无意义地丢弃在一边。到此为止了。

　　

　　只剩几分钟了。这近似于一种侮辱：我所计算的、流逝而去的并非小时，却是分钟。时间静默地立在我身前，而我已不在他的掌权的国度之内。

　　

　　我被利用了。

　　

　　即便已濒临死亡，这零星半点的、微不足道的念头，竟生生在我心中擦出了一丝叛逆的火花――我一度以为这种感情早已被践踏得体无完肤，湮灭到无迹可寻。是的，没错，到此为止了。对我而言。

　　

　　仅仅是对我而言。

　　

　　我将手伸进袍子，摸索着寻到一样物件――那是事件的起始，一切的起源。我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随后听见钟声响起，嘲讽似地回荡在耳边。

　　

　　“结束了。”在我的头顶，命运齐声宣判；即便是仰头看向她们的动作都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剧痛激起的冷汗浸湿了我的衬衫，“你的时间已经用尽。”

　　

　　我的脊背抽搐了一下，很快便失去了知觉。我听见从身体深处传来的急促而杂乱的脉动，不禁为我的心脏仍奇迹般蕴含着的顽强而可悲的力量生出一丝不可思议。我的眼皮似有千钧重，每眨一次眼睛，便有更幽深、更寂静的黑暗将我吞噬。

　　

　　汤姆……我低喃。

　　

　　她们说得不错。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结束。我将死去，而他将成为伏地魔，将切断我的时间之『丝』，再将我们的命运无药可救地紧密相连。阿里亚德涅·德·莱昂科特会找到我留下的魔杖……回到这里……她会与他相遇……他也会爱上她……多么讽刺、多么悲伤。

　　

　　“结束了，”命运再次宣告，就连她们冰冷的音调也仿佛一声遥远的回音，“结束……”

　　

　　汤姆。我叹息着。

　　

　　仅仅对我而言。

　　

　　我竭尽全力地低下头，目光落向了手中紧攥的毫不起眼的小东西。我的魔杖。

　　

　　我知道我亏欠它太多。是它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了我的性命；是它将我带到了这里，我生命的伊始，我一生的终结。

　　

　　“最终，还是你自己的意志决定了一切。”

　　

　　是它将我引领至他的身边。

　　

　　极迟、极缓地，我将另一只手抬起，那挪动的每一毫厘都仿佛在啃噬着我的筋骨，但最终，我握住了棕红色木杖的另一端。我轻叹一声。

　　

　　“你想干什么？”命运中的三妹质问道。

　　

　　第二声叹息，一个名字从我的唇角滑落。

　　

　　我那残破不堪的生命最后的一丝力量被汇集至掌心。于是，我将我最忠实的魔杖一分为二。

　　

　　我迷失在无边的黑暗中，老妪的尖啸也被它绞碎、吹散，再也无法伤及我分毫。刺骨的寒意与钻心的疼痛在我的躯体中悄然消弭。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却仅仅是对我而言。

　　

　　我的心脏不再跳动。

　　

　　我的胸膛不再起伏。

　　

　　我阖上眼睛，爱与伤痛便也一并离我而去了。

　　

——TBC——

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附，一些伏笔的回收：

我向他投去一道微讶的目光，他越过书沿对上我的眼睛。“我没有做魂器，冠冕我放在了学校里……但那只是个冠冕。”

——第二十章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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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一句话。”德拉科似是陷入了回忆，眉间陷下一道浅浅的小沟，“一句……我不知道怎么说，很熟悉的话，但也许也不是。大概是梦里听到过――是一句我听到之后便……没法拒绝的话。”

“是什么？”

他灰色的眼睛仍旧夹着与生俱来的寒意，那沉闷的灰将我包裹：“永远为时不晚。”

——第十二章 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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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紧接着我又看了那盖子落下的地方一眼。它恰是内侧朝上，那里附着的某样物体便显得尤为扎眼。我再一定睛，却发现那是张泛黄的方块羊皮纸片。我将脸颊的刺痛暂时按到脑后，笨拙迟缓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下纸片，再颤颤打开。

还没完。

我的指尖不可遏制地描摹起那文字的一笔一划，最终停在了字间尤其明显的空格上。这是我的，我的字迹，我……写下的。

——第十三章 一起创造伟大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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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吗？”我开口唤道。悄无人音的厕所里忽然从某个隔间传出一声金属撞击似的闷响，我忙抽出魔杖，收着一口气将门推开，其内却是空无一人。

——第十六章 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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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壁炉火光勾勒出来者的身形，他当即直起身子。里德尔鲜有感到意外的时候，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无疑陷入了一种尤其纯粹而彻底的震惊。那人微微启唇，轻声招呼：“你好。”

“阿里亚德涅？”

——第十九章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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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及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