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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JD

致敬极速马拉松跑者小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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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厚椰乳-

【GB】分手后和前男友一起上恋综 上 (哮喘 低血糖 晕倒 吃醋 破镜重圆)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过分足,程砚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指尖在微微发抖。

  “程老师?”编导第三次催促,“咱们该选心动搭档了。”

  他抬眼望向沙发对面,你正把碎发别到耳后,侧着头听身边的男孩说着什么,眉眼间带着他熟悉的笑意。

  “我选3号。”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编导为难的陪笑:“3号已经和5号互选了,您看看...”

  程砚没有说话,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你。

  “程老师这么大人了,还爱耍小孩子脾气?”

  你转过脸,和他四目相对。

  这人和之前差不多,五年没见,也没怎么变样,岁月似乎格外优待程砚。

  他眼尾的那颗泪痣还在,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总像噙着未落的雨......

屋子里的暖气开得过分足,程砚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指尖在微微发抖。

  “程老师?”编导第三次催促,“咱们该选心动搭档了。”

  他抬眼望向沙发对面,你正把碎发别到耳后,侧着头听身边的男孩说着什么,眉眼间带着他熟悉的笑意。

  “我选3号。”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编导为难的陪笑:“3号已经和5号互选了,您看看...”

  程砚没有说话,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你。

  “程老师这么大人了,还爱耍小孩子脾气?”

  你转过脸,和他四目相对。

  这人和之前差不多,五年没见,也没怎么变样,岁月似乎格外优待程砚。

  他眼尾的那颗泪痣还在,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总像噙着未落的雨。

  之前他最爱弯着眉眼和你撒娇,尤其是耐不住嘴馋半夜偷吃冰淇淋难受以后,总是会哼哼唧唧地缩进你怀里,让你想生气都没办法。

  现在还用这样的眼神看你,是觉得你还会心软么。

  程砚听完你的带着嘲讽的话,只觉得喉中发涩。

  你看着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平静。

  他看过你很多眼神,充满爱意的,疼惜的,无奈的,调笑的,甚至是生气的...

  太多太多了。

  可从未有过这样的平静。

  好像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一样。

  明明参加这个综艺之前都已经做好会被你讨厌的心理准备了,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觉得像是有细针扎在心口。

  房间里传来善意的哄笑,程砚悄悄捏紧口袋里的薄荷糖罐子,低着头,攒了些力气才勉强笑笑。

  “我听节目组的安排。”

  其实这个心动搭档选谁的的意义并不大,导演只是需要一个剧本来炒cp,具体的发展还要看节目中大家的表现和观众们的喜好。

  程砚明白这些,只是在你没选他时还是会难过。

  距离正式开拍还有几天,几个嘉宾都回家里去收拾东西准备在这边的民宿开启长达三个月的恋综。

  你刚走到门口,一个人拦住了你,一抬头,果然是程砚。

  “程老师,有事?”

  程砚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你冷漠的语气瞬间打散了。

  他咬住下唇,摇了摇头,然后侧身给你让路。

  你知道这人的小习惯,现在闷不吭声的好像很体面,等下大概要偷偷掉眼泪了。

  但你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快步走出了房间,留下程砚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你离开的背影。

  回到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你才真的意识到自己和程砚重逢了。

  五年前他和你分手的时候也是冬天,你不明白人怎么可以一下子就变了。

  前一天晚上还窝在你怀里撒娇的人,第二天就告诉你他从没喜欢过你,三年的感情不过是逢场作戏。

  你当然不信。

  想上去跟他讨个说法的时候,他却退后了两步,冷眼看着你。

  “都是演员,谈恋爱这么久也没有多少热度了,现在分手,还能上一波热搜,不是吗。”

  然后他就离开了你们的家。

  这五年里他再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连狗仔都挖不出他的情报,甚至有人传他已经死了。

  你当然是恨的。

  到现在也在恨。

  但你也知道,恨来恨去,其实只是恨他不爱你。

  就像你现在也没办法忘记他今天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

  不是说只是相互利用吗,那分开了就对自己好点啊,怎么把人养的那么差。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好,你想尽办法给他调理,总算把人养的有点精气神,不会动不动就晕过去。

  哪像现在,走路都发飘。

  你真的很气自己的没出息。

  尤其是看到行李箱里两大盒的薄荷糖。

  那人有低血糖的毛病,而且很严重。

  不及时补充糖分,指不定在哪就晕过去了。

  “真是服了。”

  你气的踢了一下行李箱,却还是没舍得把糖拿出去。

  算了,你也挺爱吃薄荷糖的。

  你这么安慰自己。

  综艺开拍的前几天还算安稳,除了某人在参加游戏的时候突然晕过去,吓坏了导演。

  给他做急救的医护人员说,他在意识昏沉的时候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除了你的名字,还有...

  对不起。

  大概是为了惩罚自己,他一遍一遍地嘟囔着对不起,胸口被医护人员按到发青也不肯醒来。

  到底是在惩罚谁啊。

  你苦笑。

  一周后的傍晚收工后,程砚在民宿厨房里煎牛排。

  油溅到手背的瞬间,他听见门口传来笑声。

  你和当红小生周扬一起进来,他的手臂上还搭着你的围巾,跟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亮的像洒了星星。

  “姐姐要喝蜂蜜水吗,我帮你调。”

  周扬凑近料理台,程砚闻到他身上沾着你的味道。

  平底锅里的牛排突然窜起火焰,浓烟呛进肺管,他撑着料理台剧烈咳嗽。

  玻璃碎裂声中,你比任何人反应都快。

  “程砚,你的喷雾呢。”

  这人有哮喘,平常犯的不勤,除非是遇到什么刺激性气味,或者是情绪起伏太大。

  你揽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扶着他到客厅,在他身上摸索他的药。

  大概是因为晚上没吃饭,低血糖也跟着凑热闹,程砚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手也抖得厉害。

  被你搂在怀里,他有点想哭。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也任由自己栽进你的怀里。

  “程砚,呼吸!”

  你刚找到药,怀里的人就彻底失了力气,几乎已经没有了进气,你只能把药给他吸上,又用了些力气给他顺气。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他才恢复意识,看见你的瞬间眼眶就红了。

  你看着他放在身上发抖的手,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薄荷糖喂到他的唇边。

  “张嘴。”

  程砚乖乖张嘴,含住糖块时故意碰到你的指尖。

  你迅速抽回手,看他能自己坐稳了也抽出了身子。

  “周扬,给程老师倒杯温水。”

  程砚的眸子瞬间暗淡下来,看着周扬递过来的温水,咳嗽了两声,没有接。

  周扬愣住,看向你的眼神带了几分求助。

  “不用管他,不喝就还是不难受。”

  你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被程砚压出来的褶皱,对着周扬道:“走吧,我们去吃饭。”

  周扬朝着程砚露出一个歉意的笑,然后便快步跟在你身后。

  程砚看着掉在地上的药罐,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就有些哽咽。

  你还是在意他的。

  就算你装的再冷漠,也还是在意的。

  至少是没办法看着他死。

  他开心,但也很心疼。

  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他了,这五年大概是能好过些的。

  可你不是。

  程砚想,只要你愿意原谅他,他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也会乖乖听话,不会在半夜偷吃冰淇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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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B】当你们两个都重生后(病弱 吃醋 晕倒 心疾)


  宫宴上,你盯着廊柱后那玄色蟒纹的衣角,指尖攥紧白玉酒樽。

  那人最厌喧闹了,素来称病不赴宴,今夜怎会......

  还没等你反应过来,那人便凑到你身边。

  先传过来的,是他身上的沉水香。

  “将军在偷看本王?”

  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轻笑着,拿着折扇轻点你的额头。

  “别猜了,本王来替太子皇兄盯着你这只小狐狸。”

  他声音放低,凑的近了些。

  “北疆战报写的含糊,怕不是藏了什么要命的疏漏?”

  你心中一惊。

  北疆呈上的战马数,与兵部账簿差了三成七。

  这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难道...

  酒樽折射烛火,他执银箸漫不经心地敲着......


  宫宴上,你盯着廊柱后那玄色蟒纹的衣角,指尖攥紧白玉酒樽。

  那人最厌喧闹了,素来称病不赴宴,今夜怎会......

  还没等你反应过来,那人便凑到你身边。

  先传过来的,是他身上的沉水香。

  “将军在偷看本王?”

  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轻笑着,拿着折扇轻点你的额头。

  “别猜了,本王来替太子皇兄盯着你这只小狐狸。”

  他声音放低,凑的近了些。

  “北疆战报写的含糊,怕不是藏了什么要命的疏漏?”

  你心中一惊。

  北疆呈上的战马数,与兵部账簿差了三成七。

  这事只有你自己知道。

  难道...

  酒樽折射烛火,他执银箸漫不经心地敲着白玉盘。

  “将军莫要担心,本王已经替将军瞒了下来。只是......”

  他看着你,歪头轻笑。

  “将军要和本王如实交代,上月河西道的流民,前日玄武街的刺杀,还有...那闯进陛下御书房的刺客,都是怎么回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你叹口气,认命坐在他身边。

  重生一世,你谁都信不过。

  青梅竹马的太子哥哥,在成婚后夺取你的兵权,亲手将剑射进你的胸口。

  你视作亲人的太后,为了扶持太子上位,竟然不惜杀了你的父亲,让你执掌兵权。

  连贴身伺候你的丫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买成他们的人了,日日和他们报备你的行程。

  除了他......

  若池。

  上一世,在新皇登基那一日,他抱着你冰冷的战甲,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死后你的灵魂没有散去,眼睁睁地看着他是如何拖着病势沉沉的身子和太子斗的。

  他还是输了。

  或者说,他早就输了。

  在你死了的那一天。

  还没开口,你倒是瞧上了他腕上的腕带。

  “殿下这腕带倒是比太子那新得的鲛珠还稀罕。”

  听你说这话,他不满地瞥了你一眼。

  “啧,眼珠子都要掉进东宫席面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伸胳膊打算把腕带摘给你。

  他刚抬手,你就瞥见他广袖下渗血的纱布,瞬间呼吸一滞。

  “殿下别动。”

  你伸手攥住他欲藏起的手腕。

  “殿下几日前才伤的,太医院是疯了由着您胡闹?”

  言语之间,染上了几分焦急之色。

  这人前几日在护驾过程中不慎伤了自己,他身子骨本就弱,又有心疾缠身,伤口不爱好,这般折腾,伤口果然又裂开了。

  “咳...松手。”

  他耳廓微红,腕骨轻转。将染血的绷带塞进你的手心。

  “心疼了?”他轻笑,“那替本王重新包扎可好?”

  “就像三年前,雪夜破庙那样。”

  你记起来了。

  那时只有你们二人,在护驾的途中被人拦截,堵到了破庙内。

  对方人实在是多,你们拼尽全力也只是险胜,二人身上都多了不少伤,尤其是他,替你挡下了致命一箭。

  没办法,你只能扯下自己的里衣,给他包扎。

  现在想来,那次刺杀肯定也是太子做的局。

  你望着手中染血的绷带,指尖微微发颤。

  三年前那个雪夜,破庙里奄奄一息的少年也是这样看着你。

  那时的你太过愚笨,竟读不出他眼中喷薄而出的爱意。

  “过来些。”

  你命令道。

  他乖乖把手腕递过来,带着笑意的目光始终落在你身上。

  金丝楠木案几伤的冰裂纹青瓷盏映出东宫席位的觥筹交错,太子腰间新得的鲛珠在灯下泛着幽蓝冷光。

  像极了...

  若池忍痛时颈侧凸起的青筋。

  而此时,东宫使者正捧着鎏金请柬朝你走来。

  与前世无二。

  是太子要邀请你去他的千秋宴。

  你记得,在宴上,他以生辰为由,求陛下将你赐给他做妻子。

  那时你满心欢喜,自以为嫁了良人。

  在你发楞之际,若池起身扣住你执笔的手。

  “不去。”

  他微微挑眉,当着你的面喝下杯中酒。

  “奏章本王替你写,贺礼本王替你备,后日千秋宴...你若是敢踏进东宫半步...”喉间溢出闷哼,暗红的血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便等着给本王收尸吧。”

  你慌忙去扶住他踉跄的身子。

  “又不能喝酒,逞什么强?”

  “疼......”他顺势将重量压在你的肩头。

  “哪里疼?”

  你知道这人的身体情况,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咳咳咳...”

  他拉过你的手按在胸口。

  “这儿疼...”

  你扶着他进到屋内,他便再也支撑不住,栽在地上,靠着你的肩头,费力喘息。

  “不准去他的千秋宴...”

  你自然是不会去。

  上一世太子和你成亲的理由是你把边疆和子民都守护的很好,这一世你故意生出事端,还亲自去皇宫刺杀陛下。

  他没理由再娶你。

  你是重生回来的,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提前防范。

  若池...是为何不让你去?

  再说...上一世他并未阻拦...

  “咳咳...”

  血腥气混着沉水香将你笼罩。

  “本王都这样了...将军的心思还要落在别处吗?”

  他又咳出一口血,呼吸比刚刚还要紊乱。

  “抱歉,我不是...”

  你揽着他虚软无力的身子帮他顺气,他闭了闭眼,喘息渐重。

  “不要叫太医...会让他起疑...把我...咳咳...带去你的府邸...”

MILANDER
看到游戏好友激情建设一晚上把自...

看到游戏好友激情建设一晚上把自己建设崩溃了

#zz空空请和好#

  

看到游戏好友激情建设一晚上把自己建设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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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到处捡饭吃
普瑞赛斯找到了一张陈旧的照片,...

普瑞赛斯找到了一张陈旧的照片,无情的岁月已经模糊了照片上两人的笑颜

  某次的争吵使它支离破碎,但是没关系,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当我们再次重逢的时候,在那个万事万物的终点,我会再次给你分享这一张陈旧的照片

普瑞赛斯找到了一张陈旧的照片,无情的岁月已经模糊了照片上两人的笑颜

  某次的争吵使它支离破碎,但是没关系,穿针,引线,一针一针——当我们再次重逢的时候,在那个万事万物的终点,我会再次给你分享这一张陈旧的照片

时间语

发点最近摸的凯尔希

p3是泥的凯尔希皮肤if里长大后的阿米娅

后面还有些我流女博的凯博和凯博娅亲情向请注意

发点最近摸的凯尔希

p3是泥的凯尔希皮肤if里长大后的阿米娅

后面还有些我流女博的凯博和凯博娅亲情向请注意

缺一味药

是白发黑花,终于搞完了之前填的坑

是白发黑花,终于搞完了之前填的坑

HANANABI

“您要的文件”

“嗯,谢谢。”

“您要的文件”

“嗯,谢谢。”

JR
  瞎子他听不到啦听不到啦

  瞎子他听不到啦听不到啦

  瞎子他听不到啦听不到啦

九之濑鱼

【渊旺】芦苇湾

Summary:下乡知青诸葛渊遇鬼,谁也没忘了谁。

全文1.9w字,建议一口气读完。


//1963—1966 短暂的知青生活//


在前两部分提到,诸葛渊的幼年时代虽然受到战火的侵扰,但并未深受其害,而少年时代也是作为同龄人中的天才少年,一路读到国立幽都大学(现幽都大学),并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遗憾的是,没有谁的人生会永远顺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更是如此。正当诸葛渊的学术生涯即将步入正轨时,一场浩劫悄然靠近了:当时历史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为“大梁中原论”,即大梁国占据整个中原地区,支持这一理论的历史学家非常多,且大多都在学术界有话语权。诸葛渊作为坚定的“大...

Summary:下乡知青诸葛渊遇鬼,谁也没忘了谁。

全文1.9w字,建议一口气读完。



//1963—1966 短暂的知青生活//


在前两部分提到,诸葛渊的幼年时代虽然受到战火的侵扰,但并未深受其害,而少年时代也是作为同龄人中的天才少年,一路读到国立幽都大学(现幽都大学),并在大学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遗憾的是,没有谁的人生会永远顺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更是如此。正当诸葛渊的学术生涯即将步入正轨时,一场浩劫悄然靠近了:当时历史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为“大梁中原论”,即大梁国占据整个中原地区,支持这一理论的历史学家非常多,且大多都在学术界有话语权。诸葛渊作为坚定的“大齐派”,原本是少数派,但轰动一时的“姬林墓考古造假事件”改变了这一局面,曾经被史学家们奉为圭臬的许多一手史料被判定为赝品和虚构,这导致许多研究者倒戈。学术上的争锋逐渐演变升级,一些支持“大齐论”的学者被编造了莫须有的立场问题,遭到迫害,其中包括诸葛渊。诸葛渊当时并无实权和职称,仅仅是国立幽都大学的研究生,所以并没有遭到弹劾或革职,仅仅是作为知青被下放到了条件十分恶劣的农村。

这一阶段留下的文字记载并不多。虽然诸葛渊从小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但在农村劳动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条件,一来是劳动占据了一天的大多数时间,二来是他所在的村庄多少受到了当时风气的影响,对诸葛渊十分不屑。在一次访谈中,诸葛渊曾提到,村民们有时会表露出非常露骨的恶意,就连村口的小孩也会对着他叫喊“臭老九”。虽然他本人对村民们的恶意并无记恨,在多年过去后只是一笑置之,但即便是在如此坦荡的话语中,也不难看出,在这三年(1963—1966)的知青生活中,他遭受到了怎样的迫害。

由于文字记载不多,所以对诸葛渊这一人生阶段的梳理中,多数的文本来自此后的随笔。2015年出版的《辰墨先生随笔(1960—2000)》中并未收录这些随笔,因为这些手稿被分开放置,当时没有公开。关于未公开的原因,在后文会进行阐述。

1963年,时值23岁青春岁月的诸葛渊作为知青被下放到青丘省与大梁省交界附近的农村。

//(手稿原文)

刚到那(编者注:牛心村)时是初春,万物萌发,惠风和畅,地里的冬小麦长得很好,只是路难走极了,刚下过雨,稍不注意便会陷进泥泞之中。田边三三两两有人,最初我的心情兴奋,并不觉得从城市被“驱逐”到这里是一件坏事,尽管那些朝中红人动机不纯,但能接触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这样的机会实属难得。历史是人民的历史,自学史以来我便认为要了解一段历史,光是从帝王将相的名字、朝代更迭的次序下手,是万万不够的。远离了百姓的生活去描绘时代只是空谈。

因为还不到清明,田里活不多,自然没什么人,仅能看到两个绑着头巾的农民坐在田边抽旱烟,我向他们打招呼,说老乡,好兴致,立刻被旁边的教导员叱喝了,说在到目的地之前,不要左顾右盼。而被招呼的两位村民,一口青丘方言,听不太懂在说什么,之后再遇到,他们只当做没见过我。

住的地方略偏,远远可见青山,正恰如介甫诗中所言“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似乎是为恐吓,同行的教导员离开前说此处靠山又临水,近乎封闭,没有逃跑可能。我说尽可放心,既来之则安之,若此中封闭,小生自当以居桃花源待之。

房内霉味极重,靠墙堆了柴捆,想来这房原本应是柴房,只是因为我要来才清理出来住人。开了木箱,里面除却几件衣服,剩余的都是书,先是腾了几摞和那木柴树枝放在一起,柴火隔开书本,看起来倒像浑然天成的书架,有趣极了。当时只是随手整理,却不想竟然是无意间挽救了它们。搬着箱子跋山涉水颇使人疲倦,稍微整理一会儿就累,靠着床头小寐,本想清醒些就翻翻摆在床上的几本书,村民已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了。为首的那位,一看床上的书,便急躁起来,说些什么:“秀才了不起?老子种地、在新社会比你们强得多!”我想他大概有些误会,但实在解释不清,那些放在床上的书被全部带走了,说是做柴去烧。连带着行李箱里还余下的稿纸和钢笔也一块收去了,至于究竟是毁了还是藏在何处,直到离开,我都不曾再知晓。

损失惨痛,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一时是什么也说不出,此番感受,如今再回忆起来,仍旧是痛彻心扉。但倘若说毫无收获,倒也不是,来人留下了一条扁担,说是明天清晨起,要挑粪和剩菜到田里去沤肥。当时若有纸笔,自然是会如此写信给友人,以苦中作乐口吻自我慰藉的,但不曾料想才刚到村庄,便失了如此权利。但看到土墙边的书,我又打起精神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这些书是定要收好的,也不能再在村里看,被人看到,怕是又保不住它们。

在房内思忖许久,那一晚竟然忘了去村里吃饭。将书遮掩好后,早已暮色四合,再过去怕是会打扰到他们,便也没去。刚到农村时,我总是对这里抱有许多天真的幻想,后来发现,做学问果真是不能远离了这世界,否则闭门造车,最终只能落下个五谷不分的呆样。出门绕了一圈,本想着乡下说不定能寻到些果腹的东西,但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路边栽着些小辣椒,还青着。

本要扫兴而归,却正巧遇上了一位从村里来的姑娘,她应当是罹患了白化病,昏暗光下,整个人连带着头发都泛着雪般的白,唯有那双眼睛少了墨色,透出近红的粉。民间通常管这样的人叫白子,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时常被人戕害,但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少女,却看起来眉清目秀,天真烂漫,应当过得并不艰难,可见这村中的人,也不是心中本恶,只是我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生活的步调。

她从怀里掏出布包,里面装着两块馒头,正好解了我当时的燃眉之急。我问她姓甚名谁,未来也好报答。她看了我一眼,很温和地回答:“我叫白灵淼。爹和娘说读书人好,让我也多花心思在功课上,他们还说你今天没来吃饭,就叫我送点吃的给你。”收下吃的,我心里十分感激,本想再和她聊上一聊,但她却什么也不愿说了。入了夜,再留便不合礼数,我想她父母定是会担忧的,所以也就不再多说,只是问了家在何处,改日再登门拜访感谢。

解了口腹之欲,心中便又惦记起书了,本想着挑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偷偷看上一会儿,那白灵淼姑娘走前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喊道:“不要去那边的芦苇湾!”我很诧异,知晓有些村庄有自己的民俗,许多地方供奉了祖先神灵,是不可踏足的,但来的时候未曾听教导员和本地向导提起过。好奇追问了一番,她只是丢下一句:“你会遇到李师兄的,千万别去啊。”

如今想来,那时我的想法简单,只觉得她口中所言的李师兄,应当是什么性情孤僻的村民,才故意挑了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住。但他当然不是那么普通的存在……

//

此手稿写于1967年,从手稿的情况来看,这本该是寄给当时国内的围棋国手秦老先生的一封长信,但显然没有写完。这位秦老先生从诸葛渊本科期间起就和他是关系很好的忘年之交,但由于他同时在劳动人事部任厅级职位,在1964年(即诸葛渊下乡一年后)便遭到迫害,不堪受辱投湖自杀,可能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诸葛渊的这一封交代自己在乡下经历的长信才没有完成。

这封没有完成的长信是目前为止可以找到的,最早的关于下乡经历的文本描述。由于下乡三年就回到城市在当时属于及其罕见的情况,诸葛渊在回到幽都之后并没有向太多人提起自己的下乡知青生活,而是迅速投入到了对大齐历史的研究中(当时许多的大学,包括国立幽都大学,都还没有完全复课。)

直到1980年左右中央陆续为当年的一些冤假错案平反,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开始逐步逐步被召回城市后,诸葛渊才开始提及早年短暂的知青经历。但年逾40的诸葛渊在那时已经是学界极负盛名的研究者了,比起分享自身经历,他更多在做的是为学界的后辈们传道解惑。根据一些诸葛渊学生的回忆可以得知,诸葛渊早年在乡下时没有纸笔用于记录研究的内容,那时他最常做的就是把自己看书后得到的感悟讲给一位“朋友”听,以梳理自己的思路。许多学生对这位“朋友”的身份都十分好奇,但诸葛渊并未提及他的名字以及更多的信息。

对于这一短暂而神秘的时期,碍于时代的特殊性,许多人在提及诸葛渊人生时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一笔带过,而编者认为,在谈及这位史学家的人生时,这一时期作为诸葛渊人生中的一个转折,应当对其祛魅。

1971年出版的《文苑寻葩》的第13期中有一篇投稿者笔名为“心蟠”的文章,这篇文章被期刊编辑归在“短篇小说”专栏中,但这篇文章应当在很大概率上是诸葛渊本人的投稿,而且是一篇纪实性质的回忆录,证据是在诸葛渊的书信中,有一封1970年年底从当时的《文苑寻葩》编辑部寄来的回信,内容大致是“稿件已收录,将于后续出版过程中刊载,敬请留意”,这封信的收件地址不是诸葛渊平时的住处(杏岛路),而是离国立幽都大学不远的另一处小区。可以认为,在那时诸葛渊迫于压力仍旧无法公开提及那段时间的经历,但他从来没有忘记在农村交到的这位“朋友”。除却物证,这篇小说的标题《芦苇湾》也和诸葛渊手稿中提到的地点不谋而合。

《文苑寻葩》的编辑留言侧栏中对这篇名为《芦苇湾》的小说做出了如下评价:写实地描绘幽静的农村风貌的同时以大胆的笔触讲述了幻想故事。但在对这篇文章的出处进行分析后,我们可以认为这篇文章应当是与诸葛渊在这三年间的真实的经历相扣的。这篇文章篇幅较长,在此处仅引用其中有叙事部分的原文,以还原诸葛渊这三年间的生活的一隅。

//(杂志内文章片段摘录)

……

在充满生机的农村,夜晚的水塘也不是死寂的,水下的鱼游过时带动流水荡漾出浅浅的波浪,犹如宣纸的纸纹。暗处隐匿的生灵的声音织成独特的歌谣,至此方知稼轩诗中所言非虚,的确是“听取蛙声一片”。芦苇在月光下静静地摆动,于水面映下黑影,在那黑影中,我发现了前几日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条小小的木舟。我在片芦苇湾旁边借着月光读书已有许久,最初不习惯这比灯光映照暗许多的环境,然而现在却认为这不失为一种返璞归真,古人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并非离了煤气灯和电灯的帮助就无法阅读。要感谢自然的馈赠使我习得夜视的能力,否则我定是无法发现这条小船的。

牛心村的村民们避讳这一池水塘,连靠近也不愿,所以应该不会来这里捕鱼,我出于好奇登船,想要在此等待它的主人。小船极窄,仅够一人坐下。水波轻柔地摇晃着小船,仿若泛舟于广阔的湖上,我的思绪随着书中的内容渐渐飘至云端,身边的东西都模糊了,只有芦苇沙沙的响声与书页翻动的微响遥相呼应。

忽然,我感到有什么在顶动这一叶扁舟,似乎是一条身形巨大的鱼,这使我一下惊醒了。我抓住船舷,让自己不要在颠簸中倾翻,过了一会儿,水下趋于平静,但整条船向着一侧慢慢倾倒,从水中爬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如果她能够被叫做女孩的话,她像章鱼一样,四肢紧紧地贴着船,爬进船舱,身上带着淡淡的水腥味。濡湿的黑发贴着她的面庞,我看不清她的脸,在黑暗中,她蜷缩在船舱里,像猫一样缓缓舒展手脚,又仿若遭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寒冷重新缩成一团。她的手脚就好像并不是手脚,而是探知四周的某种触须。休憩了片刻,她继续手脚并用地与我接近,伸手拍打我手上的书本,在上面留下湿痕。

“你是谁,这是我爹的船。”她说,声音沙哑但依稀可辨与女童相似。

“姑娘你好,令尊在何处?小生冒昧登上此船,颇有冒犯,请多包涵。”

她仰起头,歪了歪脑袋,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似的,黑漆漆的眼睛像深邃的洞穴,对于孩童来说这样一双眼睛显得太天真又太沉重。她的眼神骤然钉在一个方向,正好是我的身后。我转头去看,丛生的芦苇野蛮地伸出叶片,在茎秆中藏着人脸,遮盖住半边的铜钱面罩在月光下反射出尖锐的光。我从未感到芦苇荡如此安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为他的出现噤声。只有女童软软地叫了一句:“爹!”

原来他就是这艘船的主人。我起身欲让位给他,他却开口说道:“不,你坐。”

我隐约记得,似乎有村民告诉过我,这边住着一个姓李的人,便问道:“这位兄台,你姓李吗?”

“……是……不,不是,我不知道,别问了!”他拼命地摇头,铜钱面罩被打出清脆的响声,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芦苇丛中。

随着船主人的消失,那个女孩也钻进水里不见了,芦苇湾静悄悄的,刚才发生的就像是一场幻觉。我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之上,忽然明白了在青瓷枕上醒来嗅到小米未熟香气的卢生有何种感受。不过,细看可见船板上水痕未消,不该是梦。

白天的时候没有机会去芦苇湾附近,农事比我想象中更繁重,若不是躬身去到田间,恐怕这辈子都难真正理解人民的生活。五月正是农忙时,村民们比起公历还是更看阴历些,这沿袭千年的历法指导农时,也难怪月历被称作农历。插稻是技术活,旁边的农民们插得又快又准,哪怕是用布带背着小孩的妇女仍不落下风,最慢的只有我,想来实在惭愧!我吃米饭二十余年,却未曾真的以劳动去体验它们的来之不易。我插得本就不快,中途又有许多秧苗栽得倒伏,最后还要把它们一一扶好,因为插秧期间,饭食由生产队统一安排,所以回去的时候,往往已经没有晚饭留下来了。偶尔剩下两个粗粮馍,有点硬,混着水能勉强下咽,这时我就回到田边,看绿油油的秧苗在水田中铺开,织就出的画面宛若绣娘们巧手绣出的云锦,为了避免坏根,田里的水时常换着,清冽的水让人不禁想亲切地低头靠近:问渠那得清如许?当然,田间的风景不止如此。

……

夏至之前,田间农忙尽毕。最后一次插秧结束,生产队备的食物多了些,还有玉米粉与糯米粉混在一起做的形似发糕的点心,我揣了一块,又拿了一枚白煮蛋。等到夕阳终于落下,就启程去了芦苇湾。此时我已轻车熟路,再不怕泥泞的田间阡陌了。拨开茂盛的芦苇,一艇小船一如既往地等待着。我与船的主人,一来二往,成了友人。我坐船中,他坐船尾,说来也奇怪,他压在船尾上,却不见船有倾覆的迹象,着实有趣。他的女儿没有上船,像那些江南采莲蓬与藕的水童一般,半身浸在水中,手臂扒着船边,她嘴边带血,还挂着几片鱼鳞,之前觉得骇人,但此时我已经习惯了,因为她总是潜入水中,如水鸟一般抓生鱼吃。我将怀中的食物取出,还微微带热,交予船的主人后,他没有吃,而是抛向了小女孩。那女孩的水性着实极好,鲤鱼打挺似的往空中一跃,便咬住糕点和鸡蛋,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又游回船舷边。只是吃东西的方式,颇为狂野了些,鸡蛋的壳都未剥,就用尖利的牙齿咔嚓咔嚓地嚼着,全咽下去了。她吃完后甚是满意,脚掌啪嗒地打出水浪,冲着船尾叫嚷起来:“爹!这个好吃!爹!”

“她没有吃过这些吗?”

“你也知道她平时都吃什么。……那些村子里的食物,他们从不给我,我也不稀罕。”他散漫地翘起腿,眼神看向湖的远方。

“那我以后多给她带些。”

他闷哼一声:“你……你还是先把你自己吃饱吧!整天啃些看着就不好吃的东西,我都想让她给你抓条鱼吃。”

“我可做不到生吃这鱼啊……”

天幕的下弦月犹如半遮面的佳人,清冷地洒着光辉。我一边看书,一边同我新交的友人絮絮叨叨地梳理书本上的内容,他算不上很耐心,几次想要打断,但又总是忍住,我见他没有真的开口,便也就自由地讲下去了。初夏有些许燥热,但这芦苇荡中的风比任何地方都更清爽,飘逸。

在清凉的风吹拂之下,我忍不住说出心中所想:“说起来,兄台,此前你说你并不姓李,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我在心中已经把你当成友人,可不能连友人的性姓名都不知晓。”

他猛然瞪过来,几乎要摔下船般,反应非常激烈。我刚想是否是触碰到了他的某种禁忌,他便用恨铁不成钢般的眼神狠狠盯着我:“友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吗?就把我当友人?你没看到他们都很怕我,都不愿意靠近这边吗?”

“他人的想法又如何?我信自己所见所闻。有何不可为?只有一种情况能改变我的想法,那便是阁下不愿与我为友……”

“我又没说那种话!”他火急火燎地打断,“……只是觉得,你这人真奇怪,都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家伙就说什么友人。我也没说不愿意同你……”

“那便是愿意了。”

“……我叫季灾。”

我那时只是辩声,所以便追问道:“绞丝旁纪,种树之栽?”问完又想到这村中文盲颇多,也不知面前这位是否识字。但他是知晓的,纠正道:“季节的季,灾害的灾。”

“……这名字倒是颇为新颖。”

“我都说了,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他说完,便如同往常一般悄然离开了,唯余水中串串波纹,证明他的女儿也同他一并离开。

当时我有些懊恼,也不知是太过直率地评判他的名字使他生气了还是如何,总觉得自己礼数欠妥。第二天略带歉意,去得晚了些,他却已经在船里等着了,还问,为什么来得这么晚?我忍俊不禁,知晓应当是与他冰释前嫌了。而那夜的月光也分外皎洁,夏夜短暂,却并不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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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后面的内容,主要是农村的景象,以及叙事主人公在忽然被召回城市后,再去打听村庄的下落,以及在芦苇湾交到的朋友的去向,却毫无收获的经历。不过,这篇文章虽然整体来说很流畅,却有几个不可忽视的小问题,比如,在前文中,芦苇湾出现的人提到自己叫“季灾”,后面主人公却对他以“李兄”相称,且在后半段,突然间提到了前文未曾铺垫的,“她们一家在城市过得如何”。这些小的细节透露出一个可能:这篇小说在刊登时,可能已经遭到了删改。

为了求证这一点,本书编组联系了《文苑寻葩》的编辑部。由于这本文学杂志在2009年已经彻底停刊,想要知晓近五十年前的一篇投稿的具体情况,显得非常艰难。但在曾于《文苑寻葩》编辑部工作的虚年(化名)女士的帮助下,我们拿到了这篇小说的原稿誊抄版。年逾70的虚年女士向本书编组提到,在这篇《芦苇湾》投稿之时,她就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并试图联系它的作者,与之展开书信交流。可惜的是,她寄往收信地址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虚年女士出于对这份才情的极度思慕,十分慷慨地将誊抄的原稿交给了我们。在誊抄稿的封面,我们还可以看到虚年女士写下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只是,当年为了避免投稿被人知晓而选用不常用地址的诸葛渊,应该这一生都并不知晓,有一位女士为他的才学所倾倒。

将小说刊载的内容与原稿誊抄版对比,可以得知,中间有一部分内容的确已经被删减。虚年女士提出,这应该是因为这一部分的内容涉及一些农村迷信和怪力乱神,在当时的背景下不宜直接被刊载出来。现将承接上文的原稿摘录如下。

//(原稿内容)

……

我正为我发现的这一墙三角梅而暗自惊喜,那位进村时为我带过点食物的白发的少女匆匆忙忙地撞了过来,说快救救她的爹娘和弟弟吧!我一时愕然,回忆起过往的三年多,生活可以说是非常平静,白天下地,晚上看书,村里波澜不惊,只是我又多了一项每周替生产队写手抄报的任务。我不知她何故如此慌乱,她亦泫然欲泣,解释不清。村里的事我无权过问,他们十分排斥我这个外乡人,所以自然不可能去问其他村民。我只能尽可能地宽慰她,让她慢慢交代。她哭出声来,说村里人硬讲他弟弟疯了,爹娘说绝不会放走弟弟,让村里的人杀猪似的把弟弟送掉,她怕事情很快就要不可挽回。虽然她声嘶力竭,可我还是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让她先回家待着,我为她想想办法。

这村中的人,与我交际不多,能与言者,也就只有芦苇湾的季灾兄一位而已。

当天晚上,我比平时早了一些去了芦苇湾,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不知他是知晓我有事想要询问他,还是每日都会比我来的时间更早等候于此。

我将白天的见闻尽数告知他,他努了努嘴,从船尾爬到我身边,将那一直遮住面庞的铜钱面具取了下来,我这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实面目:那是一张苍白疲倦的少年人脸庞,眼下浮着淡淡的青黑,显得眼窝很深,并无我想象中狰狞的伤疤或是需要遮挡的胎记,甚至可以用俊秀去形容他的长相。

“朱兄(编者注:应该是诸葛渊为隐藏真实信息,在写作时用的化名),你看我可面熟吗?”

“……嗯?何故这样问?我应当是第一次见到你的脸。”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季灾兄说笑了,你临水而居,只需对水自窥,便能见到自己的脸,又为何说不知晓自己的长相呢?”

“朱兄,你没有懂。”他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的脸一直在变化。如果看我的人对我长成什么样感到迷惘,我的脸就会发生变化。”

我再去看他的脸,却和刚才并无区别。

“是吗?可我并没有看出变化。”

“那是因为你未曾对我的长相有预设,你的心中一丝迷惘也没有。”他盘腿而坐,叮叮作响的铜钱面罩被放在了腿窝里,“但……就拿淼淼的情况举例吧。你应该也知道,她会管我叫李师兄。”他提到的淼淼,正是村中那位向我求救的雪白少女。

“是的,不过你并不姓李,她为何这样叫?是因为将‘季’误听成了李吗?”

“不……”他低下头嗫嚅,“你把我当朋友,我心里…还是很感动的,但是,我也说过,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既然淼淼向你求助,这件事我也不可能再瞒,朱兄,我把实情告诉你吧,你要是害怕了,离我远一些也可以,我不怨你。”

我还是第一次看他露出如此无助的神色,便伸手去抚他的背:“但说无妨。”

“‘季灾’这个名字,不能拆成名和姓,这点我是说过的吧。因为我不是人。……不要觉得我在开玩笑,我真的不是人。这‘季灾’原本是写作‘继灾’的,说得直白点,就是承接不幸,只是后面他们又怕这灾祸越积越深,所以将继字换成了季字。”

“……是因为伯仲叔季中季为最末么?”

“我不知道。你有文化,你可能了解这些,可我只是他们供奉的怪物…也不算供奉,我要是真能拿到什么供品,岁岁也不至于连人的食物都没吃过。”

怪物?我很困惑,在我面前的,明明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少年罢了。再说,志怪故事中的魑魅魍魉,又有哪个如同他这样好心?不偷钱财、啖血肉、摄精魄,只是坐在这里,每天听我讲话。

“季灾兄,你的意思是……村民用你来转移自己身上的灾祸?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不,不是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淼淼叫我李师兄,是因为她真的有一个李师兄。她家是做泥水瓦匠营生的,收了两三个学徒,其中最大的那个伴着她长大,就姓李。可他十二年前发了疯,跑到芦苇湾来,从此就下落不明了。”

“啊,算来十二年前,那姑娘年纪也不大吧?是不是记错了,因为你也住在这边,所以误认为你就是他?”

“……他被我吃了。”

我惊诧地看着他,头一次觉得不可名状的恐怖袭来,就连声音也发起抖来:“……什么!?”

“他被我吃了。不是你们的那种吃,但是他已经消失在我的体内了。”

“这……”

“淼淼管我叫李师兄,是因为她看到的我,就是她记忆中的李师兄的模样。这不是误认,因为我的脸就是那样。他已经变成了季灾的一部分。……也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有他的记忆,我知道他的人生是怎样的,当然也知道,他并没有疯。”

我的思绪一下子变得很混乱,但很快又清醒过来。那个人没有疯,但是消失了,还成为了这种超自然存在的一部分……我立刻想到了一些古老而常见的祭祀方式,比如将童男童女,或者是少年少女献祭给山神、河伯、龙王之类的存在。自古以来,人们最先了解的就是人命的重量,所以献祭别人的性命去换来神灵或者鬼怪的保佑,是一种朴素却普遍的想法。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无知蛮荒的恶。只是以往我了解这样的风俗习惯都是通过书本,而现在,在我眼前,这样的习俗真的血淋淋地展开了。

再一想那位姑娘的描述,村里的人说硬要说他弟弟疯了,而她父母却宁死不从……

地支十二相,循环往复。……她弟弟,就是下一个祭品?

见我没说话,身旁的季灾问道:“你吓着了?”

“不,我只是觉得……鬼神哪有人心可怖。且不论这种方法是否真的能求福避祸,到底谁能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

“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大多数人都觉得无所谓。”他在我身旁点评道,似乎已经看透了人情的冷暖,“至于有没有效果,谁知道,自己骗自己的事,人不是最会了吗?”

“唉,野蛮至极……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的弟弟吗?”

“除非他们换人,或者放弃。”

“……嗯,应当劝说他们放弃这种迷信才是。不过,如果他们停止祭祀,你会消失吗?”

“我不知道。我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究竟是被投进芦苇湾里的人的冤魂不散,形成了我,还是说我真的是什么怪物邪崇,我不知道啊!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不是人,他们都怕我!这一切是我该承受的吗?我脑子里好多别人的记忆,我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谁!”他十分痛苦地抱住脑袋,低声念叨起来。旁边一直安静趴着船舷的女孩又爬进舱里,伸出深红的舌头,像一条小狗一样舔舐他的手背。又用那顶着湿漉漉的、水草般的黑头发的头,眷恋地蹭着她的爹的身躯,似乎想要钻进他的腹腔中。

哲学家曾说人类最基本的三个问题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抽象的问题对大多数人而言都可以借助既有的事实去逃避或者暂且纾解。但对于他……这份消散不了的迷惘,应当是非常痛苦的吧。他说我会因为这样的事实害怕,但我感受到的是无法帮助友人的遗憾和痛心。

虽然以我的能力,肯定无法彻底为他解忧,但若能做些什么,我还是想尽全力去帮助他。

此时,我灵机一动,让他将手伸了过来。他虽然不知事出为何,但还是十分配合地把手伸过来了。

当人们被问到“你是谁?”的时候,最先想到的回答,通常都是自己的名字。是的,名字,氏族带来姓,为了内部加以区分,又有了名。姓名是最能简略代表一个人的身份的东西。既然“季灾”这个称呼比起名字更像一个仪式的代称,那么,何不为他取一个,真正像人的名字?这是我可以为他做到的事。

“我为你取个名吧,更像人的名字。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你是谁。”

“……更像人的名字?”

“是的。”我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季灾二字,“有姓,有名,那样的名字。那位姑娘管你叫李师兄,这李就是一个姓氏,说来也巧,恰好与季灾的季只差一撇。还有这‘灾’字要换,名字寄托的是对人生的期待,将这样不祥的寓意放在其中,着实不好,不过,稍微一改,这字就能变成‘火’。”

所以,改好的两个字是李和火,我便又写了一次。

“这一撇一盖,为你去了。李是葳蕤茂盛之树,果实虽涩,却也多汁,透有回甘。灾离了屋就是火,烧得自由。从此便不再有什么东西束缚你,生长也可以,燃烧也可以。”

这样虽好,可多少有些太简单了,想了一会儿,又在他手心添了一个“旺”。

“再加上这旺字,以助火势,这字又表示阳光最灿烂的时分……若也能在白天见到你就好了。”

他愣了愣,缓缓将手攒成拳,似乎要捏住刚才写下的字似的。过了一会儿,我才听到他喃喃自语道:“……其实白天的时候,我也一直在这里等你。”

“此后,我便可以叫你李兄了。”

“你、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他很局促地说,“不、我的意思是,呃,谢谢你。‘李火旺’,我以后就叫这个名字?这名字是给我了吗?……好听的!我还没见过别人叫这名字!”

“有也无妨,我见过的李火旺,只有李兄你一人而已。”

“那我以后就是李火旺了?”

“是的。李兄不必再为自己是谁而如此痛苦,至少有这名字作为一个答案。如何?”

“……好、太好了!你刚才说‘李’是姓?我记得女儿是要跟爹姓的!岁岁,你现在叫李岁了,李岁,听到没有?”他转过身去,兴致勃勃地摸着小女孩的头,小女孩咿咿呀呀地应着。

“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李兄的女儿为何叫岁岁?”

“因为爹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像肉灵芝一样的肉团,他们管这东西叫太岁,你不知道么?”

“嗯,似乎有所听闻……”想来在这对父女身上的谜团还有很多,即便是我也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不碍事,能够为友人分忧,便是我心中最为畅快的事了。

那天我与他分别,回到住处的时候一直在想,应当如何劝说村里的人放弃这种迷信的活祭。但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村里的鸡鸣显得格外凄厉,原来是有事发生了。

生产队队长的儿子被人剁了四肢,用泥糊了七窍,人彘似的扔在了村中集会和晒谷的那个平坝里,凶手不难判断,只是从那泥水就可以知晓,做这残忍之事的,应该是那位淼姑娘的父母。看来她说得当真不假,她父母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交出去的……只是这种示威的方法,显得太阴狠了。

她一家人,这下是完全同村中的人对立起来了。村民们皆愤慨,拿上镰刀锤子斧头扁担之类的东西,气势汹汹地去了她的家,那一家人自然是没有坐以待毙,早已跑了,他们气不过,便在那房屋中一顿打砸抢,我在最尾赶到时,不甚宽敞的瓦房中一片狼藉,瓶瓶罐罐全都裂成碎片,就连床榻都遭人劈开,更有甚者,连房顶的瓦都被扫落下来毁了。按照村民们的愤怒程度,那姑娘一家被找到后,是必然会被施以私刑的,毕竟在村庄中,氏族的权力往往是高于法律的,哪怕这里早已被解放十几年。

我心中略有些犹豫,毕竟她的家人杀人在先,可硬要追根究底,她的家人也不过是图自保。况且这一次如果让村民们为了迷信,将这一家人戕害,那这种可怕的信仰将会越来越深入他们的身心之中,未来怕是有更多的人会死于此道。在回到住处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一家人躲在房子后面的丛林中,我早料到了他们还是会向我求助的……理由很简单,无论如何,这个村子他们都已经待不下去了,可对于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们,他们终其一生居住在村庄中,对外面的世界了解有限。唯一能够为他们提供帮助的,就是来自外界的我。

牛心村不大,他们如果不尽快离开,很快就会被发现踪迹。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我告知他们,离开这里之后,往西是青丘省的汽车站,我从幽都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下的车,他们可以去车站买了车票,去更远的地方。村落这样的地方,找人太容易了,唯有去到城市,才有可能从这私刑的天罗地网中逃脱。村人应该也会料到他们想要逃脱,所以我能做到的除了为他们指明道路,就是替他们吸引村民的注意力。

我始终认为,杀人这件事,他们是做得不妥的。但淼姑娘一家对我颇有照顾,她又算得上是李兄难得的红颜知己,所以这个忙,我还是要帮。

天近蒙蒙亮,村民们又开始搜寻,我自告奋勇地提出,昨夜似乎听到往芦苇湾附近的地方有异响,或许他们正躲在那里。这一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来得有效,一个上午,我们都在绕着田畦走,周围的草丛被搜了个遍,也毫无那一家人的踪迹——这是当然的,一上午的时间,足够他们避开大部队离开牛心村,往车站的方向走了。算来他们应该已经走到山脚,我便建议村民们鸣金收兵,之后再找。

不知有谁大叫了一声:“你骗我们!妈的,那家人肯定跑了!”

我有些愕然,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就有如此猜想,虽然我也思考过如何应对,但想到的那些理由都还没来得及说,人已经被打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关了禁闭。在漆黑的房间中,我的思维因疼痛而愈发清晰:他们可能也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协助那家人欺骗了他们,毕竟后面他们没有来逼问我那家人究竟逃往何处。可祭品终究还是没了,这种……背叛辜负了神魔的忐忑与恐惧,逐渐转化成愤怒,决堤的河水总会于某一处堤岸彻底涌出。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对象。……自然,我也就为此承受了之前未曾设想过的皮肉之苦。他们若是不加节制,恐怕我是要命丧于此的,但生产队里还是有人懂这天下的规则不尽是这一个牛心村可以规定的,我隐约听到他们谈论了些什么“上面有人会来问,死了不好交代”之类的。

既然已经决定要帮助那一家人,我便没有什么可后悔。被关了大约五天禁闭后,我勉强捡回一条命,但也无法卧床休息,按安排,还是要下地干活的。

那几日实在是太困顿,身体上的疲惫和疼痛叠加在一起,躺上床后很快就在剧痛中失去意识,别说按常理去芦苇湾,我是一丝看书的力气也无。说来也惭愧,我至少应当给李兄说一声才是,可当时的确没考虑到他的想法。

我的后腰疼得难受,连在床上翻身都做不到,那两天总是想着若是能向学校那边寄一封信,让他们从中斡旋,暂时让我回城中医院治疗一下,但村民们现在如此记恨我,这消息定是传不到的。不过,巧合的是,过了几天,从市知青办就来了人。我原以为是他们是来做督查的,毕竟我在这里待了三年有余,似乎也该到检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可他们却告诉我,是来接我回幽都的。

……

//

诸葛渊的下乡经历中,最难解释的两件事,一是他下乡的时间非常短暂,二是他再回去寻找牛心村时,完全没有收获。

最广为人知的一件事是,2000年,时年60岁的诸葛渊得到了“千禧学者”的奖项与荣誉称号,当时他在幽都大学进行演讲的时候,曾提到要将一百万奖金全部用于为曾经下乡去过的农村修建小学。“历史已经证明,若我们只是将民众当做创造价值的工蚁,那么这个朝代的大厦终将倾颓。我们应该做的是,将智慧与知识交给人民,唯有他们掌握了限制丑恶的力量,时代才会永久向好。”演讲中的这句话在当时广为各种报纸和期刊文章所引用。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当主办方和青丘省省政府一起去寻找诸葛渊提到的这个“牛心村”时,他们一无所获。无论是当地的市志还是还是附近的村民,都说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村存在。诸葛渊坚称他仍旧记得方位,但他亲自去寻找的那个地点,在1970之前都没有被开发过,一直到1985年才被建成芦苇湾湿地公园。因为当时有许多记者同行,所以这件轶事曾被许多报纸刊载,比如《青丘日报》2000年第85期。最后,这件事被定性为诸葛渊的记忆出现了偏差,毕竟他寻找的是一个近40年前去的地方。最终,这一百万被分给了青丘省内的另一个村庄,同样用于修建希望小学。

然而,这件事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回顾诸葛渊多年以来的随笔与日记,我们可以得知的是:诸葛渊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牛心村”。2000年得到“千禧学者”奖项后的这一次,只是若干次的不懈寻找中,最声势浩大的一次。由于文本量较大,下述仅摘录部分有关的日记原文。

1966年12月25日(即回到城市大约五个月左右),他在回到城市后,首次在日记中提到了与知青经历有关的事:“今夜研究到泰安太后,她的史料遭到过篡改,起居注中的描述和后面史书中的记述有较大出入,本想和人聊聊,梳理思绪,看哪一个相对来说漏洞更少,很自然地想到了李兄。……纸笔有时实在不如活人在身边。”

1969年3月28日——“今日去为秦老先生扫墓,他女儿与我提及几年前下乡的经历,我想起本要写给秦老先生的长信,不禁悲从中来。不知如今那一家人在外面过得如何,仍在村中的李兄又过得如何?近日来心里总是记挂着学术上的事,似乎上一次与李兄见面已经许久了,可想来也才不到三年……若是能得空将曾经的经历付诸文字就好了。”

1970年2月3日——“想去邮局查一查牛心村的邮政编号,但现在寄信过去,应当也难收到。”

1970年2月5日——“邮局说没有牛心村的邮政编号,可能是因为现在还没往那边送信?”

1973年9月9日——“这批新生里,有个青丘省来的胡XX,听起来家乡似乎与牛心村不远,我跟他聊了聊,希望他回去之后能帮忙打听一下,那村庄现在如何了。”

1974年1月17日——“梁先生的夫人在元旦前从苏联飞回来了,带了些特产,我本来想着这物什稀奇,留给他们夫妻自己享用即可,但梁先生盛情难却,最后我挑了一盒酒心巧克力。小时候母亲拿回家的似乎是美国货,但时间实在久了,尝不出两个产地之间有何区别。以前在牛心村跟李兄提起过此物,我说它外层苦涩醇香,内层是酒液掺糖,入口即化,他十分好奇味道。等胡XX寒假回青丘时,便可托它将此物交给李兄了。”

1974年3月2日——“胡XX说并没有这样一个村庄存在,那巧克力的保质期只有一个月,他怕如此精贵之物浪费,便没带回来,分给家里人吃了,说是来问我多少钱,会将钱给我……但这实在怪异,怎么会没有这样的村子?是他离得太远了吗?”

1975、1977、1978、1979这四年,诸葛渊曾多次去到青丘省博物馆做讲座,并借出差机会再次去寻找牛心村,但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

1982年,诸葛渊结识了时任青丘省舞狮市市委书记孙宝禄,在日记中他提到:“孙先生人极好,愿意亲自驱车陪我去寻找。山路难走,车险些抛锚。不过,我的记忆并没有出太大差错,我们找到了芦苇湾,和我记忆中一样漂亮……只是,太广阔了,我记得原本那一汪水潭不过比幽都大学的操场大一点,现在却好像和整个上京校区差不多大了。……就好像有一个村子那么大。我问了同行的向导,她说这周围没有别的村庄了。孙先生说这片地方倒是很好,未来或许可以建成景区。”

1985年芦苇湾湿地公园落成时,诸葛渊参加了剪彩仪式。所以,在2000年闹出的逸闻中,我们有理由相信,诸葛渊是知道那里已经被建成公园了的,他只是想要让更多人知道“牛心村”的存在。

1985年后,几乎每一年诸葛渊都会前往芦苇湾湿地公园,这成为了他几十年以来的习惯。一直到2015年,他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再自如行走,才不再保持这一惯例。

而诸葛渊的下乡经历短暂这一点,似乎也和牛心村的消失有关。据诸葛渊的同学回忆,由于学术立场的问题,他是当时国立幽都大学历史系中唯一一个被下放到青丘省的研究生,其他学生基本都在大梁省内的农村学习改造。但他却是回来的最早的那一个,理由竟然是“弄错了”。后续监察发现诸葛渊原本下乡的村落地址是错误的,并没有这样一个村庄存在,所以将他召回,又因为诸葛渊的导师的极力挽留,所以他没有再去其他农村,而是回到国立幽都大学继续学习。

记录上的诸多矛盾,本书编组也一度对此感到棘手。不仅如此,晚年的诸葛渊也曾向学生提到过:“我们做历史研究的,一定要多写,厘清思路,不可仅仅依靠记忆……有很多纰漏,往往来自对记忆的盲目信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有可能记错,更别说是学问,是多年以前别人的事。”几十年来对一个不存在的村庄的寻找,似乎也让他自己感到,这可能只是错误的记忆,只是幻觉。

但是,诸葛渊的手稿中仍存在一些蛛丝马迹。在一篇日期不明的随笔中,诸葛渊记录过一个场景,在此之前,这通常被认为是一篇不完整的虚构小说,但与之前的文本相对比,这应当也是关于这三年的回忆录。本书编组讨论认为,此处应当是接诸葛渊被关禁闭之后。将原文摘录如下。

//(手稿原文)

今日月光皎洁,从窗户里照进来,又让人想起那座木屋。那屋没有窗户,为了通风,我往往夜不闭户,如此描述竟有天下大同之感,现在住在单位小区,都是不敢不锁门的。当时半夜睡得渴了,想起来找水,却发现床边有人,竟然是他。应该是没记错的,他从来不离开芦苇湾,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见到他,在那之前我认为他是不能离开塘边的。

他看起来有点生气:“诸葛兄为何不来找我?我痴等了诸葛兄好久!像个傻子一样!你不想见我吗?你才刚给我取了名字!”

我喉头黏得难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先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水…”

“诸葛兄?你说什么?你口渴吗?”他绕着狭窄的房间转了一圈,又颓然坐回来,“那罐都空了,没有水了,我去给你打…但你不能喝生水是不是?我又不想去找那群人…”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在困倦的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湿润的东西覆上了嘴唇…那感觉真的能将人一下子激醒。我直到现在回忆起这件事来都还羞于对任何人提及。他可能只是想要将津液度给我解渴,但我觉得那是一个吻…这是何等,何等失礼。

“…诸葛兄,你别嫌脏,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

…我又怎么会觉得脏。

“你现在能不能跟我讲,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了?”

这件事实在很难跟他解释,他本来就对村民抱有抵触心理,如果让他知道我被关了几天,肯定是要生气的。他性子直爽,但太急躁…唉,当时还是该跟他说两句,可我实在不擅长骗人。结果他靠近时,很快就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这下再解释什么都无用了。

“你被打了?…他们打了你??你没来找我是他们不让吗?你是不是被发现了?至于吗!怎么能打你啊!诸葛兄,他们都打在哪儿了?诸葛兄,对不起,我居然还在怪你没来找我,我真该死!…诸葛兄…”

我早知道他反应会很激烈,所以当时真的什么没办法解释太多,只是,我不想让他觉得这件事是他的错,更何况这伤口的确也换来了一家人的平安。

“李兄的那位红颜知己,已经离开这村子了。”

“淼淼?…她走了?…等一下,等一下!她走了做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是……啊。诸葛兄…你是不是,帮了她?”

“是。”

“然后他们就打你?他们怎么能打你?诸葛兄,我要去给他们一点教训!你等着,我这就去——”

“别…”

我真的很怕他冲动,他的本性是很好的,只是缺少道德的规训。村里的人也只是愚昧无知,并非罪大恶极…可是,现在想来,他到底后面做了什么?他是不是真的还是替我去报复那个村庄的人了,所以我才会再也找不到那个村子?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所有的记录都没有了,这个村庄就好像是虚假的存在那样,失去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不,也有可能只是找得还不够,之后我会继续找的。

可是,我和他唯一的交集也就是那个村庄。没有了这个村庄,我该到哪里去找你,李兄?

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让我枕在他的大腿上,他说:“诸葛兄,我在这里被他们供着很久了,也算得上有点能力,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用,但我想试试,我想让你身上的伤口都消失,你没有受伤!”

后面回城的时候,我立刻去了医院,跟医生强调了检查一下我的后腰,我记得他们用斧背狠狠敲了一下,最开始真的是坐立难安,哪怕趴着都觉得快痛晕过去,想到未来大多数时候应该要伏案看书写作,就觉得这个问题不能拖…但照了X光,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田间劳作留下轻微的疲劳,多休息拉伸就行。当时急着回学校,就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应该真是他言灵般的能力带来的效果。

李兄,你身上有太多秘密…以后是再没办法知道它们了吗?

我又想到他一边抚过伤口一边咬牙切齿说:“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肯定会!让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算了,淼淼也好,诸葛兄你也好,连对我好的人他们都一个不放过!他妈的!凭什么这一切要这样?既然他们把我当成鬼怪,神灵,当成比他们更厉害的东西,他们就该怕我!你等着吧,诸葛兄,我肯定替你讨回公道!”

现在回忆他说的话,好像还在耳边炸响似的。

当时,我真的该多说两句,多劝一下,可能这样的话,一切就有挽回的余地,但我那时心思还是不够缜密。

唉…李兄,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的。

//

在国家历史文化研究所基金会的帮助下,本书编组寻找到了一位名叫“白灵淼”的女士,这位女士居住在大梁省上京市,患有白化病,与诸葛渊手稿上提到的一致,大概率是本人。但根据她的回忆,她从小就住在上京市,不认识诸葛渊,也不认识“李火旺”。

历史研究中,的确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情况,时间一旦向前推进,有很多已经发生的事就无法追寻到真面目,只能通过史料去还原和模拟。我们得到的未必是百分百契合既往的真相,更多的是最符合逻辑的结果。如果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或许有人会认为:诸葛渊在乡村交到的这位朋友,是否真的为他改变了现实行进的方向?

但是,从纪实的角度出发,我们不支持用不合科学的方法去解释。我们可以找到很多更现实的说法来解释出现的不合逻辑的事。比如诸葛渊可能真的一直搞错了村庄的名字和地点;他的伤口可能并没有想象中严重,所以后面没留下痕迹;又或者我们找到的这位名叫“白灵淼”的女士,只是恰好与诸葛渊曾见过的女孩同名同体质。

正如这一部分的标题所言,这三年对于诸葛渊来说是短暂的,虽然极具神秘感,但也转瞬即逝。

1966年后,诸葛渊回到国立幽都大学,继续攻读硕士学位,并在1967年申请硕转博。接下来的一部分将详细讲述他在因故耽搁学业数年后是如何重新回到做学术研究的状态,且成为国立幽都大学历史系唯一一位在1965年至1970年间顺利毕业的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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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清旺来(1985—),男,幽都大学博士毕业,现为幽都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大齐历史及风土人情和民俗文化,师承国内知名历史学大家诸葛渊(1940—2018)。著有《<大齐编年史>勘误》,作为主编整理手稿并出版《辰墨先生随笔(1960—2000)》和《大齐风物志》。本书初次出版于2019年,是为缅怀纪念诸葛渊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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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先生,我看您都站着看了好久了,您也对诸葛渊感兴趣啊?咱们书店明天有作者的读书会,您要感兴趣,明天可以来参加呀。”店家凑到“本店推荐”的开放书架旁,一个穿着红色棒球外套,内衬黑色全绵长袖的人,正站在那里翻动着手上的《天生我才——史学家诸葛渊传》。

“噢,我明天没空,来不了。不过,宣传牌上说这个书有精装的?我想买精装。”

“有,有。等一下啊,这个有收藏的礼盒装……”书店老板一听,立刻笑逐颜开地往收银台的方向走,“我看您带着女儿,要不要买本《从漫画了解大齐历史》?这个的脚本是从诸葛渊写的大齐史改的,我给我儿子也买了一本呢!”

“好。”那个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哦对,《幽都十五年》的新版也到了,这一版里有当年实地考察和诸葛渊的手稿的照片,很有诚意,您要是买的话可以给您打八折……”

他犹豫了一下,看到封面的“诸葛渊 著”后说:“……可以,一起算吧。”

“哎,真好,您知道现在买实体书的人不多了,更别说是这种史书,我真特喜欢诸葛渊,他写的好几本我都看了,我自己还在喜马拉雅开了个电台,就念他书里的历史故事,还有我自己的一些理解,您要是感兴趣要不要关……”

“这个就不了。”

“好嘞,给您包好了,一共220,支付宝和微信我扫您,刷银行卡也可以……”

站在柜台前的青年眉头一皱,迟迟没掏出手机或卡,又过了好久,在老板以为他走神,正打算提醒一下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我……我在你们这里有充值卡,可以扣点吧?”

书店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啊?我家这是老书店,您要是有卡的话我肯定对您有印象的呀!”

“有的。”青年的口吻异常坚定,“我叫李火旺,木子李,火焰的火,旺盛的旺。你搜这个名字,肯定有。”

“……这名字我就更没印象了。”老板嘟嘟囔囔地操作着电脑,“您别是跟我开玩……啊?还真有?”

李火旺如释重负般的笑起来:“我说什么,肯定有的。里面应该还有五百左右的余额吧?”

“嗯……还有533块,咦,居然是一年前充值的?哎哟,瞧我这记性!人老了真是不行。”

“毕竟我很久没来了,刚才你跟我打招呼,我看你就没认出来。”李火旺十分善解人意,拿上用牛皮纸袋装好的书后,又宽慰了老板一句,“书店每天这么多客人,老板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这么一看,倒好像真是见过。”老板摩挲着下巴,抿着嘴若有所思地说,“哎,您下次来的时候我准能记得您!以后再来买书看书啊!”

“好。”李火旺往旁边招呼了一句,“李岁,走了。”

扎着羊角辫却仍旧头发蓬乱的女孩从放工艺品的玻璃柜旁边恋恋不舍地离开,柜门上还留着一道不断下爬的唾液痕迹。她本来要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但却被李火旺瞪了一眼。她只好从地上爬起来,扭动着走到李火旺身边,牵住他的手:“爹,那边有船,好漂亮。”

“别瞎看,我们自己有船。”

“可是,这柜子里的比我们的那个好看……”

两个人正要走出书店,李火旺突然怔住了脚步。旁边有一个穿着竹绿色风衣的人走过,身体笔直,步伐如风。

书店老板十分殷勤地迎上去:“清教授,您怎么来了。”

“我来确认一下这边的场地,明天的读书会是之后两个月的头一场,我很看中。”

清教授?李火旺转身往柜台的方向瞄,清旺来戴着金边眼镜,面容清瘦,因而并不显老,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室内的灯光在他鼻梁上模模糊糊地蒙了一层,李火旺的眼神突然变直,失焦地垂落在他脸上。

他突然想起四十年前的冬夜,诸葛渊的房间里的台灯也是如此为他镀上一层氤氲婆娑的光。

他伏案疾笔,李火旺就坐在窗外,盘着腿偷看。他想了很久要怎么跟诸葛渊解释发生过的事,他觉得诸葛渊应该会原谅他的吧,毕竟他是为了诸葛渊才做的。为了保护脆弱的书本纸张,诸葛渊的书房里一向是不备电火炉的,冬天太冷了,他一边哈气一边搓手,直到手指僵硬,不能再动,才放下笔,到内屋去了。

李火旺悄悄溜进去,饶有兴趣地拿起那张稿纸,正巧,上面记的就是他俩的事。他喜出望外,想着诸葛渊到底是惦记着他的。先是愧疚,连发气时的脏话都被文质彬彬的诸葛渊记下来了;继而是头脑发热的羞耻,他也反应过来了那是个吻,在人间寻找诸葛渊的时候,他又比以前更多了些人类的知识;最后是……

“李兄,你实在不必为我做到这种程度的。”

他眨了眨眼,清旺来朝他投来了目光,似乎不满自己一直被盯着。李岁也拽着他的衣角,往别的方向牵。清醒过来吧,他想,为什么躲的时候没想到人的寿命是这么短暂的?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而事实是,年轻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曾经是诸葛渊,现在是清旺来,他错过了这列班车,就是永久错过。

“老板,那边那个人怎么回事?你看到了么?”

“哎?哦哦,刚刚买书的人,他买了那本传记呢,应该是知道您吧!”

“是吗?他看起来不像是会看我的书的人。”

“人不可貌相嘛,我看他在我们店里的卡充了不少,是叫……叫什么来着?”

李岁终于还是执拗地将她爹往别的方向拽了。杏岛路是老街区,充满生活气息,只是没有改造,路实在窄,一到下班时间,就车水马龙。李岁险些被车撞到,李火旺大声训斥道:“李岁!你干什么!不看路的吗?!”

“……爹,我饿了,我想吃那个。”李岁的手指向街对面的一家铺面,那店一看就是老街区才会有的蒸点铺子,招牌褪色,简单粗暴的菜单贴在没办法完全推上去的卷帘门上,比人高的铁笼屉高高摞着。

李火旺领着李岁走到店门,闻到一阵食物香气,他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他知道李岁想吃什么:“老板,来三个玉米发糕。……还有两个白煮蛋。”

“我就想吃这个!爹你最好了!”李岁兴奋地抓紧李火旺的手,小小的指甲刺进他的肉里。

“吃吧,吃了我们就回芦苇湾去。”李火旺转头看了一眼,轻轻拍了一下李岁的手:“鸡蛋剥了壳再吃!教你多少次了!”

旁边的李岁仍旧是毫无吃相地吞咽,李火旺呆呆地望着街对面书店的宣传立牌。天生我才、将终生献给找寻历史真相的事业、近代最伟大历史学家诸葛渊逝世一周年、个人传记专题读书会、2019年3月3日星期日、主编清旺来到场,不容错过的……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诸葛渊三个字在视野中慢慢模糊。

芦苇沙沙地响动,天逐渐黑下来,他又回到那条船上,万籁俱寂。岸边的小径延伸到遥远的黑暗中,仿佛随时会有人沿路来到此处,但永远不再有了。




Freetalk:我本人相当喜欢这篇因为不管是题材还是叙述手法都在我的绝对舒适区中。这篇虽然侧重于描述诸葛渊,但正如Summary所说,“谁也没忘记谁”。

以及写完校对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清旺来好缺德,老师手稿里说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来都羞于对任何人提及。而清旺来:摘录原稿,出书,卖十几万本。

大家都知道你们俩打过啵了。


请给我一点评论非常感谢!!


Zensuc

【渊旺】惜红衣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

*简单折磨一下渊子



【渊旺】惜红衣

     

永安三十年,他从小楼窗边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以为一生都能这样自在度过。

 

永安三十二年,他在黑沉沉的金銮殿里说,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能留给他。

 

 

 

1.

 

那是诸葛渊在李火旺身边里度过的第五个冬天,闫城纷纷洒洒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雪。他从门外跨进院落,纸伞收起抖落一捧鹅毛素雪,掸去肩上雪花,推门走到伏案苦读的李火旺身边,问道:“看到哪一篇了?”

 

李火旺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激灵,听出是诸葛渊,条件反射地去掩面前的书册。

 

背后探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抢在他之前稳稳按住册子,把封面翻过来。

 

“《两朝名家词选》……”简直能想象出背后人无奈抬眉的表情,说,“李兄,你《国策》读完了没有?”

 

李火旺只能认错。此时已是天色欲晚,窗外灰云沉沉,滴漏标出酉时三刻,诸葛渊出去了一整个白天,而他摸鱼摸得心醉神迷,没读完薄薄五页纸的功课。

 

李家虽是商贾出身,小富之家,但也规矩严正。纵使老爷夫人都去了,李火旺照样也得按时刻表作息,酉时末去小楼用餐。

 

家里原本有一座二层戏楼,修得算不上多精致,诸葛渊来了以后,向老爷建议读圣贤书就应有读书的样子,书房清净之地,不宜起居饮食。李老爷大为肯定,把戏楼改成了膳厅。

 

像这样飞雪连天的日子,在楼上赏景饮食也多了几番情致。

 

两人先后落座,诸葛渊还是忍不住说他两句:“乡试在即,我知道李兄无意科举,但有令尊遗言在先,还是应当多上点心……”

 

“我知道我知道。”李火旺赶紧打断碎碎念,“只是今天这么好的雪,我心思有点飘了。”

  

暗云低垂,大雪纷纷如鹤羽。他从窗里探出身,折下一枝含苞的梅花,讨饶似的示意诸葛渊看那零星的花骨朵:“看,我种的梅花要开了。”

 

“算了。”诸葛渊稍微松口,放他一马,把那梅枝接过来插瓶,“明日补回来。”

 

五年间日日相对,和他摸准了李火旺什么时候会偷懒一样,李火旺也摸准了他什么时候会网开一面,当下如蒙大赦,动手吃饭,又问他雪天出行冷不冷。

 

诸葛渊摇摇头:“不碍事,去了趟钱庄查府里的银票,他们招待周全,没出什么漏子。”

 

对这听似插手李府内务的话,周围人都没什么反应,一旁婢女还贴心地给他换上热酒,说了一声有劳先生。

 

这在李家早就司空见惯。李老爷还在时,就无比信任诸葛渊,把培育独子成才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位年轻有为的教书先生身上;李老爷登仙后,李火旺失魂落魄,也是他出头主办丧事,并提防家财被别有用心的亲戚分走。到了现今,说他是李家的半个话事人也不为过。

 

“有劳你了。”李火旺半是玩笑地说,“那叠票子也只有诸葛兄年年去看,要我说,不如就直接拿一半走吧。”

 

他刚想推拒,李火旺又喝了一杯酒,往后仰靠在椅子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也许是今天氛围格外好,李火旺又谈起了自家先生一向不爱听的话题。

 

“你是知道的,我对考功名一向是真的没兴趣。”他偏过头一挥手,像是要驱走这些纷扰,

 

“爹想做官想了一辈子,他未了的心愿,我来实现。但也就这样了,等中试之后,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诸葛渊宽容地笑,李火旺在他眼里尚且懵懂得不足以谈人生,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问:“那你……”

 

“……诸葛兄和我不一样,”李火旺冲他一笑,“虽然只是蜗居在我们这小小的闫城李府当个教书先生,但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心里一惊,“什么不一样?”

 

李火旺摊手。

 

“我说不出来。用我的感觉来说,你将来会当大官,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感觉你一定会去做这样的事,而且也能做到。”

 

“我呢,打算等着你封了一品大员之后,搬到你治下的州郡去,把宅子修在你家旁边。你愿意的话让我当个闲差,不愿意也没事。等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唔,好比今日这样的雪,我就出门去猎上好的野味,等你散值回来,咱们一起烫酒吃。”

 

他这一番话说的顺顺当当,显然是盘算已久。诸葛渊松了一口气——看来李火旺是没有察觉异样,但心里又涌上淡淡的复杂情绪,他说:“李兄,你不能太依赖我……”

 

李火旺有些烦躁起来:“怎么?胸无大志又想和朋友住在一起是犯了什么死罪吗?”

 

诸葛渊不再说话了,他用令人看不懂的表情望着李火旺。后来,李火旺才迟来地从回想中读出一种歉疚。

 

  

  

李家的少爷和其他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不喜欢读书。他被几年前过世的李夫人惯出了倔劲,气得李老爷满院子追着他打。

 

他总是能把少爷劝回书房,再平息老爷的怒火。这一家的男主人近乎盲信地尊重他,诸葛渊是货真价实进过金銮殿的士子,只是因为被舞弊案波及才遭皇帝亲手黜落。他在他面前抹眼泪,诉说自己对这个独子的殷切期望:

 

“李家世代从商,个中辛苦……”

 

少爷也在他面前生闷气,他养的鲤鱼被倒进了河沟,“爹怎么能这样,”他说,“把我朋友打发走就算了,现在连不会说话的鱼都不让养……”

 

他给少爷买了一缸新的鲤鱼,养在自己书房。少爷起先来找自己的鱼,之后来找他。

 

他讲望京的风物、说书人口中的传奇、乡野的志怪异闻;对方就告诉他自己读了一首好词,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看小厮在水沟钓了一下午的鱼。竹影幽静白日长,话说尽了人也不肯走,于是诸葛渊意识到,这孩子其实非常害怕孤独。

 

没关系,诸葛渊说,我就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你可以慢慢地说给我听。

 

白幡招展,纸钱无声地燃烧成灰。李火旺顶着哭红的眼睛回头,脸上带着大恸之后的麻木和倦意。

 

“这下老头子再也没法管着我了……”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似于哭的笑。留长的黑发在风里散乱飞舞。诸葛渊抱住他,他才整个人松懈下来,伏在他肩头大哭出声。

 

那时候的感知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里:浸湿肩膀的温热泪水,抽动不止的脊背,死死箍住自己的手臂。

 

生死剥夺了他过人的辩才,最后只能苍白地说:会过去的。

 

会过去的。坟冢前插上了新香,银票妥帖地存进钱庄里,想从李家家业里分一杯羹的亲戚打包好行李灰溜溜地出了家门,不敢再看那个表面上好说话的教书先生一眼。

 

李火旺在门口抱着手臂目送他们滚蛋,好半晌才说:你做的太多了,我该拿什么还你?

 

诸葛渊诚恳地说,那以后就别翘掉我布置的功课了。

 

他不需要李火旺的感激,也不是为了施恩而来。诸葛渊继续履行自己当先生的职责,敦促李火旺读书,押乡试考题,过目李家的账簿,替他引见当地的文人——

 

春去秋来,万物荣枯,一夜北风紧,寒气悄然而至。

 

满城银装素雪,他和李火旺并肩站在新栽下的梅树前,李火旺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笑道:“诸葛兄,要不我们赌十两银子,猜这是什么颜色的花?”

  

 

 

雪片落在睫毛上,诸葛渊抬手去掸,在指尖热度下化成冰冰凉凉一滴水。

 

李火旺坐在他对面,身披一件暗红色外袍,半眯起醉眼,隔着一桌琳琅满目的菜肴问他:“诸葛兄,可是风迷了眼睛?”

  

诸葛渊想说点什么,屏风外热闹的人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酒楼今天的生意不错,诸葛渊模糊地想,对了,酒楼,李火旺邀他来这里吃饭……他何时做了这件红色的外袍,他酒量何时有这么好,闫城里原来还有这样豪奢的所在……

 

在他愈发混乱的思绪中,那滴融化的雪水从睫上坠下,像一滴泪。

 

李火旺浑然不觉,执着雕龙的玉箸对着他笑:“诸葛兄,我真的很喜欢这阙词,你听听看。”

 

他一手撑头,长发滑落下来,一手用筷尖敲着冰骨琉璃的碟子,望向窗外漫天的风雪,怡然自得地唱——

 

诸葛渊心头一震,突然要逃开,不想听见那即将出口的唱词。

 

玉箸落在琉璃碟上,叩出清脆一声,整个世界在这轻响中碎裂。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青眼看侯王……”

  

山峦崩摧,地面塌陷,诸葛渊往下坠落,而那歌声仍然清晰地传来: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重重摔在地上,猛地睁开眼睛,从梦里惊醒。

 

整个东宫静得没有一丝人气,只有单调的更漏声无休止地传来。

 

永安二十年,真太子归位东宫,诸葛渊受封太子少傅。

    

 

 

2.

 

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的名讳是李曜,却不知道东宫之位早已偷偷地换了人。

 

诸葛渊拿着本书在殿门外的亭子里看,有小太监斗胆靠过来,问:“先生,今天又来等啊?”

 

回宫一周,李火旺仍然不肯见他。

 

 

 

刚到那天李火旺就被召进了养心殿。

 

香炉上的烟雾浮浮沉沉,李火旺真正的的爹和蔼可亲地向他解释了朝中的局势:自己多年只得一子,外姓王楚王势大,为了保存唯一的龙脉,当年才出此下策把真太子换出宫去。

 

永安十四年,京中出了一桩震惊朝野的舞弊案,牵连了不少士子。其中有一部分人并未参与其中,反而上书谏言、痛陈制度之弊。老皇帝虽然御笔将之从金榜上划去,但也赞誉他们可为读书人之表率。

 

这些人没捞到功名,清誉却传遍天下,诸葛渊便是其中之一——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爷对他一个落第进士尊敬有加。

 

“朕当年黜落了十个人,其实只是为了放走诸葛渊。诸葛家世代入仕,更难得的是只重嫡长,坚定站在太子一方,所以我才选中诸葛渊,把他留给你。”

 

李火旺问:“他自己知道吗?”

 

老皇帝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离京那天他在我面前立誓会扶持太子。如今看来,年少成名,还能潜下心辅佐你五年,这份忠君之心的确天地可鉴,你大可以放心信任他。”

 

李火旺想得头痛。他在短时间内消化了太多的事实——自己从一个预备役秀才变成了皇帝属意的接班人,从李火旺变成了“李曜”,谁都无法轻易接受这种天堑般的改变。但他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诸葛渊的来历——他是带着目的接近自己的,明明什么都清楚,还是让他不声不响地做回了这个太子。

 

他知道诸葛渊在门外等自己,可是一时半会不想看见他的脸。

 

楚王的请柬送来后,他也就这么视若无睹地从诸葛渊面前走了过去,不过终究还是在经过之后挥了挥手,让诸葛渊放心。

 

他是心烦,但他不蠢,只是想见见自己未来的对手是什么人而已。

 

随行的小太监——也是这几天中服侍李火旺的内宦,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才忧心忡忡地操着一口闫州口音浓重的官话道:“殿下,冤家宜解不宜结呀……”

 

李火旺听的想笑,心情也好了一些。说不定这小太监现在才是满宫里最关心他的人呢。

 

会面很顺利,至少是在表面上风平浪静。李火旺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心,对楚王不假辞色,呈上来的吃食也是丁点没动,但面前的中年人却像完全不介意这点似的,始终对他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亲近。

 

这让李火旺心生不快,他当然知道楚王是要算计他的,可是以现在的段位还看不透对方的心思和手段,他讨厌这种只能单方面被人评估、然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心绪烦闷到了极点,李火旺决定出门转转。

 

诸葛渊就在队伍最后不近不远地跟着,李火旺倒是不好意思特别赶他走了。他示意宫人停步,自己抬脚走进了竹林中的八角亭,洒扫太监慌里慌张地低头退开——

 

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一个太监目露凶光抬起头,抖出袖间冷刃,直取李火旺面门;一击不中,又有太监持匕刺来。

 

斜刺里忽然亮起一道剑光,穿透他飞扑上前的身躯钉进墙里,只剩匕首脱手飞出。

 

诸葛渊生生受了这一刀,匕首扎进持剑的右臂,他面上表情纹丝不动,待暗卫将对方首级斩落,才松开手,回头担心地问:“李兄,你还好吗?”

 

遇袭、诸葛渊抢上前、两枚人头落地,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的事情。李火旺在这一声后回神,其他事情全不管了,先急急地上前扶住诸葛渊:“你的手……”

  

话音骤停,他心里一冷,匕首刺入之处的血肉泛起紫黑色,显而易见是淬过毒。

 

倒是诸葛渊比他冷静得多,条理清晰地吩咐一队人马去禀报老皇帝,一路去延请医生,又拍了拍李火旺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没多大事,而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昏迷。

  

 

 

试着抬了抬手指,感受到右手活动如常,诸葛渊便放下心来:他知道这种毒可解。

 

他认出自己躺在东宫主殿里太子的寝榻上,而太子本人坐着个小脚蹬,趴在他身边的榻沿上睡着了,睡容透出疲惫。

 

回宫之后虽然没说过话,但诸葛渊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李火旺脸上始终带着压抑神色,烦闷不安,反感紧张,这些情绪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诸葛渊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让他多睡会,到底还是把人从虚假的好梦里叫醒了。

  

李火旺一睁眼就问他的伤势:“医生说毒素已褪,你可还觉得哪里难受?”

 

诸葛渊虚握右手,给李火旺看自己行动如常,然后四处看看,问:“什么时候了?

 

“三更,我让下人们都休息去了,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诸葛渊便往里挪了挪,把半边床留出来:“李兄,上来歇息吧。”

 

李火旺的确也累的不轻,起身去熄了寝殿四面的灯,换过寝衣躺到床上。诸葛渊一时不困,只在他身边坐着。

 

寝殿黑暗而宁静,床边微弱的烛火朦胧照亮诸葛渊的表情,和平常一般自若。李火旺翻了个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早就知道今天会有刺客?”

 

“不是这样的,李兄,你不该一个人行动……”诸葛渊无奈,“现在满宫上下见过你的脸,知道你是真太子的人才多少?楚王要除去你,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李兄若是肯听我说一句话,我不会让你独自出门。”

 

“不过,如果挨这一刀,能让李兄意识到争储的险恶,也值得了。”

 

“李兄,你是太子,在确定皇位的继承人前,你与楚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

 

李火旺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告诫和规劝,平顺了几口气,才问:“那你呢?行,我是太子,我知道,我不得不争。诸葛兄你是为了什么?”

 

“大好年华,自请外放,在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教书外加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整整五年,现在连自己受了伤都不在乎,”他的声调逐渐激动,“你要的是什么?从龙之功吗?你知不知道被放到这张床上的时候,半边臂膀都黑了,我差点以为你撑不住了!现在你告诉我值得?诸葛渊,多大的事情让你觉得连骗我都无愧,连生死也值得?”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这座擅自操纵他人命运的宫殿,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楚王,还是怀着目的接近他又为他挡刀的诸葛渊。

  

诸葛渊温和一笑,并没有动摇或被触怒。

 

“李兄,如果我说是为了绵延国祚,安定天下,你相信么?”

  

李火旺躺平看天花板:“……这话换了别人说,我一定揍他一顿,但你说,我好像就信。”

 

“楚王心性残暴,登基之后一定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如今的天下已经承受不起一个这样的统治者了。李兄不同,你为人仁善,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李火旺摇头:“他在朝议政已经十年,我怎么比得过他?”

 

“渊虽不才,保全你却是没问题的。”

 

诸葛渊鼓励地看着他,表情带着气定神闲的自信。李火旺可以慢慢从普通人成长成一个王储,不需要担心来自楚王的死亡威胁,因为他有能力为他挡下暗处的刀剑。

 

在这气氛软化的时刻,李火旺也笑了,他说:“诸葛兄,你没说实话。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楚王不姓李吧?”

 

他清楚地看出诸葛渊从容不迫的神色闪过一丝慌乱。

 

“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诸葛家在朝几代都是出了名的维护正统,坚定不移的太子党。”李火旺有点累了,枕着双臂闭上了眼睛,“明明是因为我身为太子才支持我,却不敢说……我们之间的交情,还不值得你说一句实话么?”

 

诸葛渊沉默了一下。他原本想着,李兄是太子,本就是天命所归,自己在五年相处中又与他结成了朋友,对他的人品更加信赖,这是锦上添花。

  

但李火旺显然更在意他们之间的情义,并且对自己有所隐瞒一事耿耿于怀。

 

他正在反思自己的错误,对方又开口了;

 

“不过嘛,诸葛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试着做好一个太子的。”

 

“我对权势无所贪慕,不想杀人,也不想连累身边人因我而被杀,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但我也清楚,老皇帝不可能放了我,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只能忍受这些烂事,给自己博一条命。”

 

“往好了想,这滩浑水里至少有一个人,是真的想为黎民尽心。”他笑,“那我受的罪,就还是有价值的。”

 

 

  

3.

 

楚王原本对皇位势在必得,未曾想,拔掉了一个李曜,那位又给他变出一个真太子来。

  

草民出身的绊脚石而已,不值得放在心上,在成气候前杀了便是。

 

谁想三个月过去,东宫安然无恙,反倒是楚王自己埋下的暗桩死得七零八落。甚至有传言道,老皇帝打算让太子临朝听政。

 

 

 

“一群废物。”楚王摔了邸报,“这次又是诸葛渊的主意?”

 

李火旺身边的内侍被杖杀了一批,他留的最后两个死士便在其列。楚王正为幕僚被弹劾之事弄得心烦意乱,现下已经没了议事的心情,斥退了随从,朝着东宫方位恨声道:“我看你能逍遥到几时!”

 

 

 

东宫里的氛围却并不快活。

 

李火旺坐在主位上,看着小太监们大气不敢出地擦洗着地上的血迹。三刻钟前有人在这里被生生打死,莫说骨头打断,连内脏都被碾压得和泥一样。为了清净,受刑前都用麻布堵了嘴,开始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哼叫,后来却转变成一种古怪的呜噜声,李火旺直到刚刚才想明白,这是被打烂后往外涌的脏器碎片噎住了嗓子。

 

他胃里翻起一种想吐的欲望。

 

三个月来想害他的人前赴后继,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处死第一个刺客后他两天粒米未进,第五次却只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烦躁,好像刚拍死一只食腐的苍蝇,身边还嗡嗡地飞着一大群。

 

他逐渐失去实感,鲜活的人命变成棋子,一粒粒地被吃掉、戳穿、从棋盘上扔下去——这大概是好事,因为不把杀人当回事以后,他适应阴谋诡计的速度也变快了。

   

但此时此刻,李火旺无法回避地发现,他还是感觉到恶心。

 

 

  

等地面被打扫得光洁如新,李火旺才慢慢起身。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拔出钉子。发现苗头,暗中调查揪出细作,然后下太子谕令杖杀,全是李火旺一个人的主意,没有经过诸葛渊之手。也是为此他才逼着自己坐在这里,看完整个行刑过程。

 

而刚刚,临死之人青肿发紫的脸,他们看他恨之入骨的眼神,成了压倒他连日来勉强维持的耐性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火旺一言不发,穿过战战兢兢的宫人,疲惫地扔下一句话:

 

“去把诸葛兄请回来,我想和他喝酒。”

  

  

  

阖宫上下都被他突然杖杀宫人一事吓得魂飞魄散,传信太监哪里敢耽搁,十万火急地把口谕带到。

 

诸葛渊暂停和对面官员的聊天,告了一声罪,离席接谕旨。

 

今日他明面上来赴吏部胡侍郎府上的宴席,实则行使拉拢游说之职,这也是一早和李火旺商量过的。此人虽然是楚王一派,私底下态度却摇摆不定,诸葛渊有心想把他收归己方阵营,就算不济,至少也要敲打警示他不要在接下来的计划中插手。

 

谈笑风生正到要处,突然被东宫派的人打断,诸葛渊听完缘由沉思片刻,道:“还请禀复太子,小生宴罢之后马上回宫,绝不耽搁。”

 

传信太监请不动他,急得都快哭了:“可是……可是太子殿下面色不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诸葛渊理解对方怕死的心情,当下耐心安抚道:“不用担心,我熟知太子品性,殿下不会胡乱杀人。”

 

他考虑片刻,也知道李火旺需要人安慰,道:“这样,你替我带一份手信回去,我自会向太子说明。”

 

他在绢布上写了信,虽然时间紧急,还是尽力先安抚了李火旺的情绪,而后再三向他诚恳保证,办完这桩事后就回去找他,请他再等一等。

 

事急从权,李兄应该也能容忍。

 

 

 

罢宴已是月上三更,胡侍郎终于松口。诸葛渊办妥这件大事,心情轻松不少,更不想让李火旺久等,匆匆回了东宫。

 

宫人忐忑来禀,太子安静呆在寝殿里,晚膳也没有进过,说不定是歇下了——

 

诸葛渊有点凝重起来,想:回来的的确是太晚了,算是抗旨不遵,李兄该不会在生气?

  

方才的轻松心情一下散去大半,他伸手推开了寝殿的大门。

 

 

 

殿内没有点灯,四面昏黑一片,显得重重垂下的帷幔如同鬼影一般。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李兄,无人应答。

 

往前几步,掀开帘幕,月光照下来,地上扔着几个摔碎的酒壶,李火旺一动不动,背对他坐着。

 

原来是在喝酒。

 

诸葛渊松了口气,上前道:“小生回——”

 

“太子之位真的很重要,是么?”李火旺突兀地打断了他。

  

 

 

声音压抑得不正常,诸葛渊情知他恼了。

 

他吸了一口气,已经准备先认错为上,李火旺就像早有预料:“用不着道歉,就算的确觉得愧疚,心底照样认为自己有理。”

 

“当然有理。”他的语气诡异的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说动胡侍郎,是对今后设局举足轻重的一件大事,相比之下,我不过是亲手杀了两个人,心里过不去而已,难道就不知道权衡利弊,等不起这一时半刻么?”

 

“诸葛兄,你是这么想的吧。”

 

李火旺转过身,慢慢地举起缠在手上的那条绢布来。

 

“——而我呢,我想不通。”

 

诸葛渊瞳孔一缩,看见他露出的那只手掌上深深嵌进数十块碎瓷片,上面紧缠的绢布勒进肉里,被伤口流出的鲜血浸得通红。

 

血顺着布条末端往下滴,一滴接一滴砸在桌上。

 

 

 

李火旺却像完全不觉得痛:

 

“爹走的那天,我守了通宵的灵。我跪了多久,你就在我旁边呆了多久。”

 

“而如今,我当了三个月太子,躲了无数的明枪暗箭,处死了二十多个奸细,现在甚而亲手杀了两个人——却不值得你来陪我喝一壶酒?”

 

他眼睛望着诸葛渊,眼神却无法凝聚在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神色。

 

“我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以为自己气昏了头不够清醒。”李火旺喃喃自语,“于是摔了这些酒壶,拿着碎片割自己的手……但我还是想不通。”

 

他缓缓握拳,攥紧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指缝间溢出血来。

 

 

 

诸葛渊再也顾不得其他许多,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急道:“李兄!”

 

李火旺像是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眼神突然凝聚,紧接着便挥手:“你放开!”

 

他愤怒道:“你当我叫你回来是一时激动?你以为我不清楚那些是非道理?”

 

在等待中沉淀为迷茫的怒火一点点回到他身体里,李火旺用尽力气试图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无论如何甩不开,撞翻了桌椅摔倒在地。

 

“你情愿当成是我在无理取闹,却不肯想一想我为什么知道你在做的事有多重要,还要执意叫你回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那么需要你,而你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你只是不愿明白!”

 

诸葛渊充耳不闻,强硬地把他压制在地上,全力按住那只伤手的手腕,让他无法收起五指。

 

李火旺歇斯底里地喊:

 

“——诸葛渊,你只不过是把争储大计看得比我这个人更重要!”

 

 

 

诸葛渊骑在他身上俯首看着他,李火旺也死死盯着他的脸。经历完刚才的一通挣扎和怒吼,他这才察觉自己如今动弹不得。

 

“你他妈的给我放开。”

 

诸葛渊毫无松动,道:“小生不能让你再伤害自己。”

 

李火旺嗤笑了一声:“你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

 

诸葛渊不答,他像想通了什么一样,忽然道:“不,你当然说得出口,因为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李兄想说我是伪君子?”

 

“你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谁能说你是伪君子?”李火旺道,“我只是说,你从来把道理看得比感情更重而已。”

 

 

  

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诸葛渊轻声说:“……对不起。”

 

月光落下来照着他的脸,诸葛渊眼里现出悲伤神色。

 

“李兄,你说的,全部都是对的。”

 

 

 

方才虽在争执,他却把李火旺的话听得很清楚,而后心乱如麻。

 

因为他无法不承认,每一句指控都是对的。

 

他的确是在公务和李火旺之间选择了前者。如果愿意多想一想,自然清楚李火旺不惜打断议事也要来请他,必定说明他独自一人已经无法承担精神上的重压。

 

但他不愿那么想,而是怀抱一丝侥幸,轻轻地把这个可能性掐灭在了潜意识里。

  

诸葛渊自问志向坚定,落子无悔,不论是多年前自请外放去陪伴未来的皇储,还是今天选择推迟邀约,都是审慎思考之后的结果,他这样一路走来许多年,也打算这么一路走下去。

 

可是这些经天纬地,这些算无遗策,大义、理智、不悔……突然显得苍白而毫无价值。

 

李火旺在他面前像着魔一样自残,痛骂他,无所顾忌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而李兄曾经把自己视为唯一的挚友,无忧无虑地计划着未来,说要把宅子修在自己家旁边,在新雪时打来野味一起吃酒。

   

 

 

一阵无力感吞没了诸葛渊。

 

他说:“对不起,小生是这样的人。”

 

 

 

李火旺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他忘记自己现在动不了,急切地想抓住诸葛渊的衣领:“我不需要你剖析自己!我只要一个承诺,你告诉我,说你不会再——”

  

他紧盯着诸葛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祈求,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小生已负你良多,更怕未来只能做一个让你失望的朋友。”

  

可悲的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诸葛渊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改变。

  

  

 

最后,他只能说:

 

“李兄若是恨我,事成之后,可以取走我的性命。”

  

 

 

李火旺慢慢睁大了眼睛,似乎是难以置信,又觉得荒谬至极:“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答应我?”

 

在长长的沉默以后,诸葛渊点头:“小生做不到。”

 

他眼看那双眼中浮现出一片茫然和悲哀,松开手,却没有迎来什么激烈的反应——本以为对方听完这句话会当场把自己掐死。

 

李火旺扶着倾倒的桌子站起来,用完好的那只手抽出佩剑,抵在他颈边。

 

诸葛渊静静地看着他,李火旺的手逐渐开始颤抖,竟无论怎样都没法让剑锋划开那段脆弱的脖颈。

 

长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地。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眼眶发红,心痛如绞:

 

“你又何必如此正直……”

 

 

 

如果你愿意骗我,我何至于这样愤怒。如果你是个伪君子,我至少也能落下那一剑。

 

可你偏偏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

 

 

 

4.

 

如今的东宫宫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如履薄冰。回宫半年的太子早就失去了最开始的平易近人与耐心,他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举止间总是流露着不耐。

 

更不消说他看人的眼神,充满猜忌和怀疑。皇宫这么人命如草芥的地方,内侍们哪个不渴望主子的肯定,毕竟一点轻飘飘的信任有时就能保住一条人命。而李火旺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他不相信任何人,他看着你的时候每一秒都在猜度你有何图谋,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你可能放出的冷箭。

 

这种感觉比明面上的暴戾更令人如芒在背,东宫人人自危,已经有好几个宫女私下用银子买通了掌事的大姑姑,宁肯去伺候更不起眼的主子也要跑了。

 

就连从前唯一能让太子脸色阴转晴的少傅大人,也没再能从他那里得一个好脸。

 

他们议事的习惯还是和从前一样,在水榭边商谈扳倒楚王的各种事宜。只是李火旺不再跟他寒暄,定下行动细节之后就端茶送客,多一句话都欠奉。

 

诸葛渊看他如此,每每感觉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住,窒闷得很。

 

李火旺的手还留着狰狞恐怖的疤痕,太医说伤到了手筋。有时在议事中记录些什么,他得花好大力气才能以古怪姿势握住一支笔,诸葛渊劝让自己替他来写,他劈手就砸了桌边的一方砚台。

 

瞧着那一瞬间诸葛渊脸上流露的惊愕痛悔之色,李火旺却没有多少快意,他只希望对方别再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东宫内太子与少傅不和,宫外太子党却是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有老皇帝的暗中助推和诸葛渊的居中调度,他们一点点打掉了楚王的羽翼,架空其兵权,终于在楚王府陷入孤立无援之时,打出了谋反这张最后的绝杀。

 

烈焰熊熊,火光冲天,昔日上京最豪奢阔气的宅邸,化作人间地狱。

  

李火旺不睬那些叫唤着殿下千钧之躯怎能以身涉险的侍卫,拨开抄家的兵士,一脚踹向捆得像个粽子的楚王,让他滚到地上。

   

“想要我的命?连我一个毛头小子都斗不过,你日子过到狗身上去了?”

  

话毕提着剑刺下去,把楚王的右臂捅了个对穿,正是诸葛渊最初为了保护他受伤的位置。

  

楚王被他踩在脚底下,吃痛冒出满头冷汗,却还勉励维持着中年人那副和蔼的仪态,笑道:“我的好侄儿,你不会以为杀了本王,你的皇位就能高枕无忧了吧?”

 

李火旺的目光还在他身上逡巡,楚王他肯定是不会直接杀了的,老皇帝还有事要讯问,他只是想着该在哪里再给他添个三刀六洞,先让这人受一遍自己受过的苦再说。至于那些话,他全当临死的狗在乱叫。

 

他又用剑尖点向了楚王的大腿,对方的下一句话却把他逼停下来:

 

“诸葛渊去见过李曜了。”

 

“什么?!”李火旺猛然抬头,死死地看向了楚王颇为自得的脸。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饶是李火旺头脑清醒,也花了一会儿才消化过来。

 

那个被他替换掉的“李曜”还活着?

诸葛渊去见过他?

诸葛渊没有告诉自己?

 

楚王把他表情变化收入眼底,别有深意地道:“对,李曜还活着,诸葛渊去见他以后,他仍然好端端地活着。本王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诸葛渊与李曜在牢里说了些什么,侄儿,你可想听?”

 

剑光移到他喉头,李火旺浑身上下散发出煞气:“快说!”

 

“诸葛渊只问了他三件事——冀州水患何解?幽州兵变何解?赵家贪腐一案何解?”

 

“你若不信,大可去找李曜对质,他如今就在天牢。”

 

“不,不对,你说的是谎话,你在骗我……”

 

李火旺口中喃喃,不断摇头,面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最后冲出人群,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向着皇宫方向奔去。

  

 

  

诸葛渊近日察觉李火旺很奇怪。

 

他在稍间写信,过了半个时辰放下笔,回头就看见李火旺一个人站在门口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还未待自己发问就走了。

 

议事完,不端茶杯,也不请他走,收好字纸之后就望着湖面,风吹过水榭,湖上几支残荷,一派冷冷清清的深秋景象,倒映在他一动不动的眼里。

 

从上次吵架之后,诸葛渊就有一种感觉,李火旺开始变得很遥远。当他神经质地猜忌着所有人的时候还好,只是把真正的自己蜷缩在那具名为李火旺的躯壳里,这样至少人还在他面前。但现在的李火旺,看着诸般事物,瞳仁背后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疏远,就好像他的魂魄被什么蛮力生生从身体里扯出去,流落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李火旺其实什么也没注意,他只是感觉自己还没从那间天牢里走出来。

 

 

 

穿着囚服的李曜席地而坐,身上衣料已经污浊到看不出白色,却还是被打理得很整齐。李曜在太阳落下来的地方清出了干净地面,盘腿享受着一小片暖光,对他的造访毫不意外:“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看来楚王比我想的更无能。”

  

他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诸葛渊问他的三件事,甚至把自己的应对之策也讲给李火旺听。末了,注意到李火旺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摸了摸自己和对方五六成肖似的脸,了然地笑起来。

  

“有什么可惊讶的?要互为傀儡,用长相相似的两个皇子岂不最好。你比我早三个时辰落地,论理我还得唤你一声皇兄,何况你生母是正经妾妃,我生母只是个没名姓的宫女罢了。”

  

“……你早就和诸葛渊串通好了?”

  

“那倒没有。”李曜一摊手,“只知道京城有这么个人。”

 

他在阳光里冲着李火旺笑,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得体得无可挑剔:“从陛下将我锁进天牢却不处死我开始,我就一直在等有人来找我,你看,现在不是等到了吗?”

 

李火旺沉默地站在天牢门外,感觉到血液一点一点变凉。

 

真正的李曜还活着,坐在那里毫发无损、侃侃而谈,全身上下自然散发着十余年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的涵养和气度。

 

而诸葛渊没有让他知道。

 

 

 

他分不清自己有没有从天牢里出来,只要稍一晃神,他就会回到那铺着枯草的泥地上,面对另一张与自己如出一辙又笑得胜券在握的脸。

 

收拾楚王残党的行动进行到收尾,李火旺的一部分大脑还在运转,处理每天送到他案头的各种要事,另一部分毫无意义地停滞着,只觉稍一动脑就好像有砂纸在摩擦,滞闷地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经常会忘记自己半刻钟前做了什么,出现最多的情况便是猛一回神,发觉自己正看着忙碌于什么事的诸葛渊。

 

诸葛渊在写信,诸葛渊在吩咐内侍,诸葛渊扶起一枝被风吹断的花……然后注意到他的存在,用担心的表情看向他,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问:“李兄,出了什么事吗?”

 

如果这个人要舍弃他——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绝望就像没顶的洪水一样淹过他,令他产生濒死的窒息感。

 

但心底仍旧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倘若诸葛兄并不这么想呢?倘若他已经愿意让步,只要再试一次,再试一次……

 

李火旺深深吸进一口气,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说:“诸葛兄,我有一件大事想同你商量。”

 

 

 

夜晚的水榭比白日更凉,李火旺屏退所有下人,才对着诸葛渊叹了口气。

 

“前阵子我时常走神,一是因为总会突然心悸头晕,二也是因为心里装着一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紧张和期盼:“我是不是可以不当皇帝了?”

 

诸葛渊目露惊愕,接着猜中他的来意,表情变得严肃:“你是说?”

 

“对,我也去见过李曜了。”

 

“诸葛兄,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劳什子皇宫里了。”李火旺语调热切,仿佛真将这次机会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既然李曜还活着,能不能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他?你没对他下手,不是正好也说明他是当皇帝的料子?”

 

诸葛渊没有多想,点点头把自己的考虑全盘托出。

 

“李曜是正统龙裔,而且确实有潜质,若是抹去面貌身世,未尝不是可用之才。小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没有杀他。”

 

他沉吟道:“而李兄的提议,实行起来也有诸般困难,尤其是来自陛下的阻力……东宫换血,本来就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若要瞒过陛下这样做,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李兄需要小生去做,小生自当从命。”

 

李火旺逐渐露出的笑意冻结,诸葛渊突然离席起身,对他深施一礼。

 

“在东宫这大半年,李兄对这皇宫的厌恶和抗拒,小生全都看在眼中。而且李兄受过的苦,其中还有泰半是因小生而起,小生愧悔难当,日日煎熬。”

 

“倘若小生还能实现李兄的一个愿望,便是冒再大的险,也会去做。”

 

李火旺凝视他片刻:“这么说,你愿意为了我去扶持李曜了?”

 

诸葛渊肃容点头:“是,这是小生的承诺。”

  

他们相对默然,李火旺就像被狂喜冲昏了头脑,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李火旺捂住脸,“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他笑得那么厉害,弯着腰把脸埋进手里,肩膀耸动,好一阵才堪堪止住,又似哭似笑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会愿意帮我。”

 

伴随着这句话,他慢慢地坐起身,拿开双手,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诸葛渊从来没有在李火旺脸上看到过这样万念俱灰的神色。

 

他一片死寂的目光在看向自己之后动了动,凝聚成一种陌生的情绪——诸葛渊竟然无法分辨,只觉得锥心刺骨。

  

“李曜会当个比我更好的皇帝,对吧?”

 

李火旺轻轻地摸上他的脸,语调轻柔,令人遍体生寒。

 

“一个野心勃勃、从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皇子,和一个满心不情愿却被赶鸭子上架的平民,为国祚着想,诸葛兄当然知道该选谁。”

 

“何况还有个这么好的理由,就递到了你的手边。”

 

他靠得太近,姿势已算得上亲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只不过,倘若我当上了皇帝,一定不容许自己的傀儡还活在世间,你说李曜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呢?”

 

“诸葛兄高义,说不准还愿意跟着逃出宫的傀儡一起去死。就是不知道,在天家派来的追兵面前,你自己的一条命,够保得住我几回?”

  

“或者说,你既为我丧命,成全了你心中的大义,那我出路如何,也就无所谓了。”

  

李火旺遗憾地摇头叹气:“是我痴心妄想,其实这些事,你早在按下李曜不动的时候,就全部想好了。”

  

他伸手掐灭了两个人之间的灯火,让最后的话语轻飘飘地消散在黑暗中。

  

“诸葛兄,我真希望,你哪怕有那么一次选择了我。”

  

  

 

5.

 

此后发生的事,诸葛渊一概不知。李火旺前脚走,后脚就派人将他软禁起来。诸葛渊幽居东宫,只能从送饭的宦官口中打听太子大致的动向。

 

如此持续到登基大典前一天,李火旺终于叫人递话来,说要在登基当日清晨和他说几句话。

 

已是入冬时节,清晨雾蒙蒙的一层寒气,小太监连夜扫净的地面上蒙着一层白霜。诸葛渊敛整衣襟,跟在宫人身后去了偏殿。

 

李兄如今是皇帝了,诸葛渊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本是他一手推动的局面,心里此时却空空空如也——如果李兄直接将他放逐或是赐死,他毫无怨言,可偏偏在那次近似诀别的对谈后,还召他来说话。

 

等下见了面,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诸葛渊闭了闭眼,无法可想,感到一阵苦涩。

 

殿外人声渐近,该是新皇帝祭拜完太庙回来了。他心头不由自主跳得越来越快,脚步声到了门边,诸葛渊已经依臣子之礼拜伏下去,口称万岁——

 

“免礼平身。”一道陌生的声音淡淡地说。

 

诸葛渊瞳孔骤缩,猛然抬头,失声叫道:“怎么会是你!”

 

天子冠冕上垂下的十二道旒珠分毫不动,李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朱红衮服还沾着方才太庙祭祖的香火气息。

 

这一瞬间诸葛渊心念电转,将他们一年来的布局都在脑子里飞快盘算了一遍,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为什么登上皇位的会是李曜?!

 

新帝用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索:

 

“罪人在天牢里吊着一口气等你,你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

 

 

 

李火旺靠在稻草垛上,把玩着一个酒壶。

 

新伤叠旧伤,李曜很舍得下手,抓捕的时候打断了他好几根骨头——但李火旺无所谓,没记错的话他当时好像在笑,反而令李曜看他的眼神染上了一层畏惧。

 

他从未这么轻松过,好像在做出决定的一瞬间,一直拉扯着神经的那根弦“啪”一下绷断了,人世间的十情八苦飘然离他而去。

 

血还在流,雪白的囚衣早浸透成了深红色。

 

诸葛渊终于来了,牢门离得太远,李火旺懒得听他在说什么,也没有授意狱卒放他进来。

 

李曜也来了,背手站在入口处,指了指诸葛渊,对他说:“成交?”

 

李火旺举起酒壶:“成交,别忘了另外两件事。”而后几口饮尽了壶中鸩酒。

 

 

 

这下诸葛渊的声音由不得他不去听。

 

“……那是毒酒,别喝,李兄……李火旺!”

 

穿着血衣的人将酒壶随手一扔,起身摇摇晃晃地对他走了过来。

 

“我要是不说清楚,你恐怕还得想法子为我复仇。”李火旺轻叹一声,“别费事了,你的计划很好,是我待到局势稳固、太子继位之事板上钉钉以后,把身份白送给了他。”

 

诸葛渊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突然流下泪来:“李兄就算再怨小生,也不该喝……你为何要……为何要甘心就死啊!”

 

一面说,一面隔着牢门抓住李火旺的手。 

  

毒性发作又快又猛,李火旺眼前的画面变得昏黑,声音也在耳边迅速远去,唯一清晰的是诸葛渊手上传来的触感,鲜明的活人的温度与自己掌心相贴,抓得那样用力,可是没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不断流失,体温缓慢而无法挽回地下降……

 

“别哭啊,诸葛渊,你的愿望,我不是都替你实现了么。”他的声音低得像一丝叹息。“李曜朝中会有你的一席之地,我祝你治下的江山长治久安,百姓安乐,如你所愿。”

  

诸葛渊近乎崩溃,手上力气大到像要捏碎他的骨头,可这也无法阻止交握的手逐渐变得冰凉。

   

已经没有时间了。

   

    

好似将死之人终于有了一丝触动和心软,李火旺终于不再避开他的视线,望着他的眼睛露出一个微笑,表情几乎是怜悯的。

   

“若是想让我原谅你,就回闫州家里折一支红梅,插在我的坟前吧。”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延宁,重整内阁,大赦天下。

 

朝中人事变更,好在太子党准备周密,没有闹出什么大的风波。等这一阵子小小的动荡过去,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至今虚悬的内阁首辅之位。

 

奏章雪片一样地飞上来,新帝只是翻开看了看就压下去,笑道:“急什么,等下过了雪,朕的首辅就回来了。”

 

他身边最红的大太监见主子今日心情甚好,斗胆上前凑趣,请皇帝去御花园游览,新帝也就应了。

 

李曜走在小径上,漫不经心地观赏奇花异草,内心想着李火旺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登基大典在即,这位准皇帝倚在窗边,冷冷地威胁他:“皇位不是白送给你,你必须替我做三件事。我人虽死了,后招还在,若是失信,你的龙椅也别想保住。”

  

李曜作洗耳恭听状。

 

“第一,登基那天带诸葛渊来见我。”

 

“第二,我的尸骨,一块也不要留给他。”

 

新帝用手指碰了碰温室里养出来的牡丹,心想这件事也做完了。他已命人将李火旺的尸体乱刀砍碎,弃尸于乱葬岗,一天之内就被秃鹫豺狗分食。

 

据说诸葛渊想去替他收敛,却遍寻不见,用两只手挖遍了乱葬岗的泥土,最后只能捧着李火旺死去时穿的那身血衣离开。

  

“第三……在我死后,我要诸葛渊继续独掌内阁二十年。”

 

这一点李曜稍微犹豫之后也接受了,毕竟诸葛渊的才学的确天下无双,两人就此签下契约。

 

 

 

只是在天牢听完他们临死的谈话之后,再度回想最后这个条件,李曜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得笑出声来,惊飞了一旁梅树上栖息的金雀。

 

侍弄花草的太监不知何事讨了他的欢心,笑道:“陛下您瞧,这是景州上供的白梅,再过三天,等雪降下来就能开花。”

 

李曜边笑边点头道:“朕知道,景州向来产上好的白梅树。朕有个已故的朋友也提到过,他家里种着景州采买的白梅树苗,想必今年也该开花了。”

 

延宁二年,诸葛渊回京赴任内阁首辅。

 

他进宫面圣的当天,新帝又把那话提了一遍:“李火旺对我说过,他在家中栽了一片白梅,爱卿此番回去赏花,看清楚了不曾?”

 

“……都看清楚了。”

 

 

 

他在雪里等了两天两夜,等到所有的花苞都绽开,每一朵都洁白如雪,不见一点红色。

 

那一刻犹如万箭穿心。

 

李火旺对他微笑,说:带一支家中的红梅插在我的坟前,我就原谅你。

 

原来是在说:我绝不原谅。

 

 

 

尾声

 

诸葛渊在内阁二十年,天下安定。

 

皇帝对这位重臣给予了超乎寻常的支持,延宁八年与延宁十五年两起大案,都未曾动摇诸葛渊在朝的地位,百姓亦对这位清廉正直、仁善亲和的首辅爱戴有加。

 

是以延宁二十一年,诸葛渊上表请辞被准之后,朝野上下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风波中心的乾清宫,李曜在喝茶,眼皮微抬,宫人全都知情识趣地退下去。

 

二十年为帝的经历令他看淡了许多事,面对诸葛渊的态度也更加平和。不论如何,诸葛渊的确是与他共治天下的老臣了。

 

于是他看向对面人,心里生出几分仁慈,道:“二十年之约到此为止。你若是想走,朕可以送你一程。”

 

诸葛渊在对面品茶,闻言笑道:“不必了,李兄还没有原谅我。”

 

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该死了——但在决意自尽的最后时分,一纸约书送到他面前,上面是李火旺死前与新帝立下的约定。

 

他闭门一夜,而后接旨回京,开始着手处理内阁的各项事务。

 

乾清宫外雪落下来,树枝随风摇动。皇帝传下话来要请首辅进宫,宫人便讨好地在窗外布置了许多盆栽的梅树——首辅大人的雅致与清名一样为世人所知,对酒色财气处之淡然,唯独每年新雪时节闭门谢客,在自家府上梅林赏花,等梅花开过才回朝。

  

这事没少惹来弹劾,首辅不过一笑置之,并不解释。

 

皇帝看他态度坚持,也不再劝说,待诸葛渊离去良久,才摇头叹道:“一个疯癫,一个自苦,真不如死了干净。”

 

  

  

诸葛渊离开朝野,生命中便没有其他事可做,年复一年专心地等雪来。

 

庭院里的梅林已长得很好,比从闫州运来那时又茂盛了许多。没有公事打扰,诸葛渊在树下读书,有时睡去,梦里想起许多事,缸里的鲤鱼,沟渠边的竹影,闫州那一年的雪。

 

梦里他的学生躲懒不肯用功,趴在书卷上睡着了,他想要去唤,少年似乎惊醒,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本应是五官的地方一片虚无——

 

他从枕上惊醒,冷汗淋漓,心如刀割。

  

如此重复多少年,还是不敢想起他的脸,怕那双眼睛里有水榭临别时一模一样对自己的恨。

 

 

 

又是一年雪落,诸葛渊不顾自己尚在病中,遣散了府里所有下人。

 

子时之后风声呼啸,他在树丛间漫步等待,直到最后一朵白梅绽开,在那棵树前驻足良久,伸手将它折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

 

他很累了,高热正在侵蚀他的神智,但诸葛渊仍然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自己全身的冠服,检查确定并无不妥之处。

 

而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划开掌心,令血滴落在白色的梅花上。

 

看着花瓣染红,诸葛渊不安地心想:如此作弊,可会惹得李兄更加生气?

  

又自嘲地想:也罢,李兄已经恨我至深,多一样添头又算什么。

 

李火旺要他活着受苦二十年,诸葛渊却还在等白梅树上开出红梅,等到自己时日无多的这一天。

 

他将手中的梅花插进身畔泥土里,安然闭上了眼睛。

 

 

 

延宁二十七年冬,诸葛渊死在梅花开尽的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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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子,世界上许多恩怨情仇不是你一死了之那么轻松的,我不知道火子会不会放过你,但同人女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