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时者I·循环》附录
预告:
禁海高层正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进入遗址的考察队。而平原上那座孤零零的兵营里,化身幸存者的吴宗宪混入其中,并渐渐打探到G1分区陷落后的秘密,与此同时,他却不知道一个名叫玛琳娜·茨温丽的干部,早已在暗处盯上自己……
历史正悄然改变,反进派与序时者在时间上的赛跑开始了,它们投身进干涉过去的庞大工程中。在这样的形势下,白天诚回到二十年前,化作观测千禧事变的投影。但此时的香港早已不同于旧历史,反进派的身影浮现暗处,他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全新的圣战……
不过,莫默的记忆未受影响。跟随反进派来到千禧年的四维人,发现...
《序时者I·循环》附录
预告:
禁海高层正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进入遗址的考察队。而平原上那座孤零零的兵营里,化身幸存者的吴宗宪混入其中,并渐渐打探到G1分区陷落后的秘密,与此同时,他却不知道一个名叫玛琳娜·茨温丽的干部,早已在暗处盯上自己……
历史正悄然改变,反进派与序时者在时间上的赛跑开始了,它们投身进干涉过去的庞大工程中。在这样的形势下,白天诚回到二十年前,化作观测千禧事变的投影。但此时的香港早已不同于旧历史,反进派的身影浮现暗处,他即将面对的,是一场全新的圣战……
不过,莫默的记忆未受影响。跟随反进派来到千禧年的四维人,发现某些历史没有丝毫改变:时任亚支部负责人余光华依旧固执己见,而这一切的变化,都始于他背后一名神秘女子的出现,这个名叫“尼尼微”的女人自称来自遥远的未来……
内址的局势急转直下,隆德家族攻陷北大西洋后,克洛诺斯·隆德的白色军团正朝东方浩浩荡荡地袭来。而在那片看似远离风云突变的极北,似乎也有一股汹涌的暗流涌动着。伊万·契科夫正紧跟暗中密谋的大人物,身处一场蓄谋已久的政变中,然而,青年又陷入了接二连三的神秘凶案。莫斯科灵异事件频发,背后的始作俑者,似乎来自那场二十年前发生在南方的事变……
远在大陆另一头的娜塔莉·奈特莉嗅到了端倪。序时者面对的大战在即,她却打算将最强大的力量向远东支部渗透。第二位使者行动了。为了应付老奶妈的疑心,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感到焦头烂额,不得不和使者找寻共同的利益。阴差阳错中,他跟随余希潜入了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开始了一场离奇的冒险……
一切始于那个叫做“梦里”的四维人。她在二十年前的逃亡,为本部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然而,当她放弃离去、带着怒火重返香港,那份漆黑的恨意其实早已被人平息。二十年后的遗址里,可雅·隆德跟随考察队发现了真相。第二次圣战发生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上。她不敢相信的是,这份真相其实并非被埋藏至深。活人都知情。但没有人惊惧,没有人愤怒,没有人怨恨。活人都知情。当她带着真相走出遗址,她听见的,是沉默……
《序时者II·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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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时者I·循环》终章
空中密布的热管“嗡嗡”地振动,新兵们陆续走出仓库,回到寝室稍作休整。除了刚好执勤的人,他们马上要在新兵营操场集合。兵营在今夜有集体活动,组织新兵观看亚支部新任负责人的就职仪式。
“组织观看就职仪式”——这一听就是支部会议的命令,禁海很少用这种话术。留在这个半开放分区大半辈子,维多利亚分得清什么人说什么话。
操场是指几座仓库圈起来的一片空地。过道外的士兵们正在布置场地,技术员摆好了放映机,测试序时者的加密信道。篝火般的大型照明晶体放置于操场中央,温暖的光线遍及整片平地,渗透到了仓库与仓库间的过道中。
维多利亚就站在过道中。小径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影子。外头的人时不时路过光源,于是这两条人影忽闪忽灭。
“你有问题要问我?”
主教没有看面前的女孩,而是将视线停留在操场上。“抓紧时间,新兵要去报数了。”
安麻鹰瞥了一眼过道外,像是害怕有人靠近。
“可雅,”她犹豫了片刻,“为什么会来禁海?”
“你们是朋友,她什么也没和你说?”
“她说了,但那只是她的自我慰藉。我不认为,”安麻鹰顿了顿,“和家族失联是可以忽略的小事。”
维多利亚没作声。操场上刚好有人挡住光源,主教的脸部一片阴沉,双眼被黑影所笼罩。
“这不是我能指望您回答的问题。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这个唐泽的女孩一直很聪明。“可雅搬进兵营的这些天,我留意到一件怪事:她说自己二十二岁。”
纸包不住火。维多利亚闭上眼。
“我本来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我四天前去了图书仓。”
安麻鹰又瞄了一眼过道外,“仓库里一篇隆德家族的记录让我非常困惑。那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文件,收编在谁都能阅览的史料库里。它列举了隆德家族家主一系,而那些刻在历史中的名字,到‘胆小的尼亚’就到头了。记录停在了尼亚·隆德成为人父的时间。”
“如果可雅真是长子……按照记录上的年份推算,她今年应该二十七岁了才对。”
又有人经过了照明晶体,女孩的侧脸被瞬间染黑。“这些天,我一直拐弯抹角地问她时间,才让我明白她身上的违和感究竟来自何处。”她顿了顿,“她在二零一一年和姑姑一起到亚支部执行任务,在二零一一年遭遇了第三只四维人,也是在二零一一年与家族分开的。同年,她被带到了序时者的禁海,并被告知这是家族对她的期待。”
安麻鹰茫然地望着主教,“但现在是二零一六年啊。”
过道里短时间陷入了沉寂。见主教一直不说话,女孩低垂眼帘。
“我只敢向您确认一件事。如果,”她低声说,“我让可雅知道了,现在是她与家族分开的五年后,她其实被带到了五年后的未来……如果我让她知道了真相,这是否会对她不利?”
维多利亚睁开双眼,凝视着面前的女孩,只说了一个字。
“会。”
广播中响起哨声,回荡在中间港的里里外外。新兵们陆陆续续进场。那个叫胡林的瘦小三年兵手里提着木凳进来了,又被叫做胡琳的班长骂了出去。新兵被要求席地而坐。
主教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的女孩。安麻鹰有所意会,神色忧郁地走了。
放映布前,新兵们分班落坐。这面放映布是中间港能拿出来的最大型号,几乎能遮盖两座仓库。
当身旁不再有新兵,维多利亚再也掩不住愁容。
唐泽就算不说又如何?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守得住的秘密。不属于这个时间的人,发现异样不过是早晚问题。主教瞥了一眼操场上的新兵,那名隆德女孩坐在最前排,炯炯有神地望着播放投影画面的放映布。身后个别新兵在憧憬地偷看她。
她在“前线”做得很好。维多利亚凝视着可雅·隆德的背影。后者回到禁海后,其余点观测者也陆陆续续在坟场苏醒,汇报了和她所言相似的异常。而这名新兵是唯一和那个怪物产生冲突的观测者,她将那具活着的“尸体”带到了观测者的监视范围。
但是禁海也有不知道的事。可雅紧急脱出后便陷入昏厥,当时,同样在坟场苏醒的维多利亚是离她最近的医生。可雅的头罩里满是血,吓了维多利亚一跳,直到她发现那不过是鼻血。当天下午,这名令不少人另眼相看的新兵便在医疗营里苏醒了过来。
事实证明她并无大碍。兵营以为可雅是旧伤复发,但那不过是维多利亚简单的搪塞。他们并不知道主教真实的看法。
其实,可雅的昏厥和她的旧伤毫无关联,这更像是她身体一系列异状导致的问题。出于一定的理由,维多利亚并未向禁海汇报。或许是嫌麻烦……也可能是麻烦的同情心。
亚支部负责人就职仪式即将开始。序时者历来的重大仪式都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海洋上举行,这既是纪念“前线”的传统,又是出于地理安全考量。只见画面中,三艘隶属于本部的科考船在漆黑的大海上靠拢。中间的船上架起了教堂级别的晶体敞篷,敞篷内灯火通明,驱散了四面八方的黑暗。
这三艘本部船只体型最大,整齐划一的高级干涉者位列甲板。本部科考船的四周,数十艘隶属于各支部、特别分区的船队紧随其后,分别载有来自内址的贵宾。
无人机带着镜头晃过明亮的海面。维多利亚眉头紧锁。哪怕隔着操场,哪怕那只是放映布上的投影,她也能立马发现,那列传统的船队中,又少了一艘重要的船。
摩根家族的船。看来是真的……她忧虑地想,到了严峻的时候。
此时此刻的画面中,新任支部长正缓步走上高台,准备发表就职讲话。
正中央的本部科考船上,两队鼓手列队靠边,其余乐器手退至敞篷的底端。这座海上圣堂中,高层们纷纷起身致敬。自米学军叛逃以后,序时者终于填补了亚支部负责人的空缺。虽说对亚的存在避免了权力真空,但能有一个屁股坐上第一把交椅,总让不少人吃下一枚定心丸。
兵营的直播中,新任支部长的声音粗糙又响亮,而早先的乐队奏乐声仿佛仍回荡在大海上。有新兵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港口,仿佛想从那个方向听见点什么。
禁海太辽阔,让人难以想象它是一座晶体里的海洋——倘若G0遗址真能证明这个真相。随着矢泰特·隆德在遗址里拉响警报,这骇人的猜想传遍了全世界。维多利亚抬起头,望向夜空中漂泊的深紫色云朵。我真的站在一个镂空的晶体里?
一艘小艇停靠在中间港港口。摩利冈回来了。
主教绕过操场,离开了新兵营。她走下基地的小丘,立于船坞之上,直到那个腿跛眼瞎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他的义肢沉重地踏在木板上。
“对策局怎么说?”她问。
“除了想把我吊死外,没放太狠的话,”摩利冈站住了。“但形势很不妙了,维多利亚。很不妙了……”
“乐观点。”主教走在他身旁,“至少你还不是有去无回。”
“比那更糟。对策局默认我是矢泰特·隆德的人。”
“现在对策局怎么看你不重要。矢泰特·隆德宁可失信也要保你,这才是更糟的。”
维多利亚一脸忧虑,“那个人能安什么好心?我看了一眼直播,他不在船上。”
摩利冈愣住了。“不可能。当时他和那个年轻副手离开禁海后,便随本部代表团一同前往了G1分区。”
“但他们现在并不在就职仪式现场。”她轻叹一声,“我看他们离开G1分区以后,压根没有回本部。三天的时间够他们飞回北方的老巢。搅开浑水的家伙擅自跑了,我不意外。”
维多利亚又说,“摩根家族也不在场。本部有风声吗?”
“已经确认了。”摩利冈阴沉地点头,“据说在三天前,西墙收到了摩根最后一次通信。时间刚好就在克利俄斯得到G1分区以后。”
“说起克利俄斯,你应该在本部看见他的照片了。怀旧么?”
“照片?不,对策局没有给我任何反进派的情报。他们已经不信任我了,更何况克利俄斯曾经是……”
“他们到底是不了解你。你哪怕再有问题也是个求进派,”她苦笑,“不可能跟着克利俄斯造反。”
“瞎说。”总长言归正传,“那三十名点观测精锐即便只是消失,我都已经难咎其职,现在你告诉本部,他们其实倒向米学军那边去了?而米学军的真实身份,是这一代禁海高层的原上司,是我们这些还要对漏报四维人负责的家伙曾经的领导。”
他叹了口气。“无论如何,维多利亚,禁海同反进派不可能再轻易脱开干系。我们以后在反进派相关的发言上必须非常……非常谨慎。你明白吧?”
我明白。主教没作声,但她知道摩利冈知道她回答了。
“我是没想到,莎郎也跟着克利俄斯走了,”摩利冈又叹了口气,“不,我是能想到的,我只是……我只是以为她抵触艾玛,所以对克利俄斯也没什么好感。”
“你的感觉不无道理。我认为艾玛在职时,她对莎郎的排挤并非是无意之举。”维多利亚抬头望向小丘上的兵营,“但是依我看,奇怪的不是莎郎,真正奇怪的是艾玛和克利俄斯。我一直对那两人的相处感到诧异。”
她轻声说,“当年的他们真是好一对拍档,观念迥异到完全不是一类人,却又彼此默契共事。不过,这份默契绝不代表他们有重合之处。艾玛无法博得莎郎的好感,但克利俄斯未必做不到。或许,我们忽视了克利俄斯对那些被艾玛打压的人的号召力。”
“克利俄斯若是没有在晶霾中消失,今天的总长就不会是我了。”摩利冈神色颓靡,“他是艾玛的副手,但是支持他接班的呼声,来自那批最不被艾玛待见的人。这个古怪的现象我至今都记的,只是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那个和神父有过摩擦的米学军,就是克利俄斯。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样一来,一切反而解释通了。”
摩利冈停下脚步,“那三十名精锐是投奔他去的。他们并非人间蒸发,而是有人把他们放出去的。他们光靠自己走不出禁海。”
维多利亚怔住了。
“我们后来也派出了观测者埋伏在坟场。”她质疑。“如果坟场当真没有密道,我们必能看见他们爬上地面。”
“因为他们避开了观测者的观测范围,就这么简单。空间上,我们能做到没有死角的全方位监视,但时间上是做不到的。我们观测前十天,他们就十一天前走,我们每向过去扩大观测范围,他们就更早的走人,总能避过去。”
“那他们就得有能力接触未来的观测任务安排。”维多利亚盯着他,“你觉得中枢——”
“我不觉得是中枢。”
摩利冈阴阴地咧嘴,“我觉得是禁海。事已至此,我不打算去怀疑起点的任务调度。禁海是观测任务的中间方,风是漏在我们的脚下。米学军……不,克利俄斯,我看他在禁海的眼睛还没瞎。这一代高层里有老鼠。”
海风阴阴地吹,远方是灰暗的天际线,他们根本看不见亚支部就职仪式的船队。两人沉默不语,中间港基地多了几分阴森。
“照你这么说,本部的确不该再信任禁海。”
“是啊。”
“那矢泰特·隆德从中作梗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恐怕就是他,本部还没打给禁海换血的主意。”
“反正不是为了我,”摩利冈耸肩,“更不会是为了序时者。”
他幽幽地说,“我到达对策局时,看见他们刚刚结束针对反进派的会议。之后,几名军士长去了中枢……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点观测者失踪的性质已经变了。”维多利亚答道,“如果我是他们,我会绕过禁海,启动干涉者,在过去直接逮捕那些投奔克利俄斯的家伙。”
“我跟你的看法一致,我甚至认为,中枢会调用三四十年前的干涉者,在这一批人刚刚加入禁海的那一刻起就逮捕他们。”总长摇头,“只可惜,现在的反进派拥有回声。他们随时可以改变历史,直接在过去组织成立反进派,让当下的历史发生改变。”
“从克利俄斯手握回声的那一刻起,序时者对时间的主导权进一步被动摇了。这是一场赛跑。究竟是序时者能先在过去的禁海抓捕叛逃人士,还是反进派能避免自己人加入禁海而被抓捕……就看谁动作快了。”
维多利亚有些惆怅。“最后,我们还会记住谁?”
“我还巴不得没和他们共事过,免得现在给我找一堆麻烦。”
摩利冈抱怨道,“要我说,调干涉者在过去抓人——对策局早该这么做了,非得等到克利俄斯和那三十个人碰头才想起来。我是要承担责任,但总揪着禁海不放有用么?不知道为什么,本部在处理‘米学军’的问题上始终慢了半拍。他们升级事态的速度太慢,才酿成现在这种局面。”
总长低声嚷嚷着,最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维多利亚沉默不语,两人朝新兵营的方向走去。
“现在是谁代表禁海出席新任支部长讲话?”他忽然问,“我以为去的人是你。”
“骆峻。我只能代表教会。”
“他同意干这事?”
“不然没人了。”
“雷诺呢?我是安排他去接待新补充的观测者,但现在早该完事了。”
“他从坟场回来后就去本部了,说是见朋友。”
“现在?”摩利冈冷哼,“是那种能帮上忙的朋友,还是自身难保的朋友?”
“别当他面这么说。你不想换一个副手吧?”
他们走进新兵营,站岗的干部放下武器,敬礼示意。如今序时者的境况与以往大不相同。克利俄斯手握回声,又有四维人的辅佐——反进派的存在一经铺开,隆德家族便打破了五年的沉默。摩根家族也摘掉了拜金的面具,露出危险的獠牙。本部终于宣布,北大西洋和亚支部正式进入临战状态。此时此刻,禁海的干部身上都配有武器。
王淳粗糙的声音响彻整片新兵营。摩利冈立于操场的入口,疲倦的脸上倒映着放映布的光。维多利亚也目视前方,但她并未关注支部长,她将视线停留在前排那名新兵身上。
摩利冈或许是想来看一眼新任支部长的模样。谁知道呢?但这是个好机会。维多利亚打算借机说点什么。
“那帮军士长里头,我对这个人没有太多印象。”
摩利冈盯着大屏幕上的王淳,“等待这么久,一定是忍不住要为人民服务了吧?”
同样是阴谋家,一个已令人头痛,维多利亚此时不愿再谈第二个。“既然你清楚这类人没有好心,那你为什么还任由矢泰特·隆德摆布?我们应该想别的办法解决问题,而非拆了东墙补西墙,受制于一个支部长。”
总长没有作声,但脸色阴沉起来。
“禁海不是垃圾桶——我不止一次地强调过。禁海不应该担当各支部分区政治犯的收容所,更不该答应支部会议,将可雅·隆德作为隆德家族的人质扣押于此。”
“你也说了,那是支部会议的办法。当初四维人漏报已经发生了,我自身难保,还能不听吗?”摩利冈岔岔地说,“他们愚蠢地以为,绑架家主的继承人就能让隆德家族打破沉默。结果呢?克洛诺斯·隆德是打破沉默了,因为谁?因为克利俄斯,因为他哥哥!这五年来,隆德家族有派哪怕一个人找过那个女孩吗?他根本就不在乎孙女的死活,威胁是没用的。对他来说,‘继承人’就是个伪概念。他的眼里除了权力什么也没有,怕是死了,屁股还能粘在家主位置上。”总长很不耐烦,“这都不需要克利俄斯站出来证明,事实上谁还不知道克洛诺斯·隆德的德性?支部会议都是一帮没头没脑的老东西。”
“但现在可雅·隆德还留在禁海,早跟支部会议没关系了,不是吗?”
维多利亚质问,“你少拿支部会议说事。送她去‘前线’是支部会议的意思吗?你现在就把那女孩放走,支部会议能拦着你吗?”
摩利冈不作声了。
“她不能走,对不对?”维多利亚指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从矢泰特·隆德朝她开枪的那一刻起,支部会议的决定就不再是一团废纸。支部长废物利用,依我看,那个女孩的中枪根本就是他给你的暗号。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他向你暗示了什么。他这样保你,他要求你怎么回报他?”
她不给总长说话的机会,“可雅是来自五年前的人,禁海也绝非与世隔绝,她迟早会察觉到时间上的异常。而且,隆德家族打破了五年的沉默,北大西洋已经侦测到他们的身影,你以为他们想做什么?但凡发生冲突,一手情报会在禁海满天飞,你还能将那个女孩眼睛耳朵都捂上吗?你们要把她关到什么地方才好?”
“饶了我吧,维多利亚……”
总长厌倦地转身,“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他想离开新兵营。
“那个女孩是无辜的。”主教挡在他面前。“我不信你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如果当初沉默的不是隆德,是卡尔尼渥呢?如果机械师捡来的是嘉年华邮轮的人,如果那个人质是艾玛呢?”
“她不是艾玛。”
摩利冈声音冰冷下来,“你觉得我倒了,接班的是谁?骆峻?不,我倒了,你们都完蛋!骆峻没机会,他当年甘愿给我打下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了。你说说,接班的究竟是不知道效力哪个支部的老兵,是对策局那个笑面虎,还是西墙会派别的家伙来?你竟然提艾玛,那我告诉你,我会为了守住她的禁海而做任何事!正因为是艾玛,正因为是她……”
他说着说着就打住了,假眼歪到了一边。
最后,男人只是唉声叹气。他非常疲惫,“现在的局面是我的不力,我会付出一点代价……但你听着,我不会向远东支部多点一下头,我绝不是矢泰特·隆德的狗。这是艾玛留下的位置,这是她的东西,我不会让它落到任何人手里。”
新任支部长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令空中密密麻麻的管道轻微震动。
“所以,”维多利亚盯着他,“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矢泰特当初明明可以等禁海高层引路,他却不经通知,擅自赶去G0遗址,这才闹出了后面那些事。”
摩利冈神色黯淡,“G0遗址有很大的问题,他什么都知道。不只是晶体,还有那条晶体隧道……可雅·隆德在坟场误打误撞的发现,也证明了上一任总长,艾玛·卡尔尼渥,并未完全解决G0分区的封锁。你的感觉很对。那个女孩擅闯坟场发现的秘密,矢泰特对她开枪,不过是顺势而为,传递一个信号。”
维多利亚低声问,“到底是什么?”
“可雅·隆德在井底的发现,证明了G0遗址被处理得不干不净——这与矢泰特自始至终要我办的事情不谋而合。当他向我伸出援手的第一天起,就叫我给他一个承诺:下一个降临节过去,我将会组织一只以隆德为核心的部队,离开兵营,向高墙进发。”摩利冈低沉地说,“这太离谱了,我给了他承诺,但我不信自己能兑现什么。直到他为我铺了路,为我牵了马,为我配了剑。可雅·隆德中枪不死时,我不买账,但她在‘前线’的表现让我不得不信,她就是剑。若遗址地下晶体的曝光是马,那么本部要我们前往遗址的路,想必也早就铺好了。”
主教呆呆地问,“进入遗址?”
“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我不明白,但我必须得照办。只待本部一声令下,我们就不得不进入遗址,一探究竟……”他黯然低语,“直到一切真相大白。”
“我们的责任,就是对难人的责任,是对本部,对序时者的责任。而现如今,形势不同于以往,序时者不仅要面对蠢蠢欲动的外敌,也仍有要急于解决的内患。”
一台电视机摆在一个低矮的木板凳上。屏幕画面质量很差,有许多噪点,声音也不算清晰。
这台机器上了年纪,没有AV接口,只能用室外天线,但是对序时者而言,室外天线是不现实的。只见它在地上接入了一个射频转换器。转换器的三色线一路连通墙根的水管。然而,那根水管却封了顶,同楼上并不相通,也不知是否为装饰。吴宗宪只记得,以前家里看电视的时候,会有干涉者定期上门维护。他也不清楚序时者的数字信号来自何处。
“……本部成员中,挪用干涉者资源,思想上不能团结一致,不能紧密联系难人生活。这些作风问题,我们必须竭尽全力地加以遏制。当然,解决难人的生活困难,永远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阴暗的房间里,两把椅子摆在电视机对面,两个人相对而坐。一人身材魁梧高大,满脸胡渣,另一人则比较瘦削,身材也呈明显的老态,脸色晦暗。
“这些天你过得好吗?”
雷诺盯着电视荧屏上的新任支部长,缓缓开口。
“三天前放出来的。原本我还没从调查部出来时,房子就已经被分配走了,但后来,一个中枢信使找上了我。她是好人,了解我的困境,向上面汇报了情况。中枢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回来收拾东西。这是最后一夜。”
吴宗宪实话实说,但他并没有多少埋怨。他看向禁海的长官,“说真的,我还好。像我这样的人请你帮忙,你能来,就算是帮大半了。”
“我以为这房子是你女儿的。”雷诺摆手。“中枢信使?你接下来还能申请到任务?”
吴宗宪没作声。
屏幕中,一批官员走上了前台。掌声四起。“他们大概就是新一代支部间委员了。”吴宗宪喃喃地说。雷诺没反应,似乎对电视里的内容没有兴趣。
“……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吴宗宪开口,“G1分区总有幸存者吧?他们的去向,你有数吗?”
雷诺的眼眸中透过一丝诧异。“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这果然不是小问题。吴宗宪其实什么也不懂。他只是认定,G1分区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你现在少想东想西,老吴,这种直播也别看了。把自己先安顿好,比什么都强。”
“这是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事。”
吴宗宪很低沉,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一直想弄明白,像我这种人,去哪里能问到真相……”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知道你在问无厘头的事,你为什么在乎这个?”
他应该是知道那批幸存者的。“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看,你就告诉我是哪个部门,我去找他们打听。”他连赔笑的力气都没有。“G1分区陷落不是秘密。我是难人,难人打听难人,不至于见不得光。”
雷诺瞟了一眼电视机,新任支部长正慈善地招手。
“你专门找上我,”他淡淡地说,“那我不信你一点风声也没打听到。”
幸存者会去禁海。吴宗宪其实能猜到端倪。民间的某些风言风语,他当然有耳闻。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家伙,向来会被送去禁海。像现在这样,大量不好安放的难人出现时,禁海也多半是一处收容所。至于他为何认定G1分区的幸存者不好处理,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他知道那座分区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们会被安排在坟场附近吗?”吴宗宪追问,“那里有好大一片空地。”
雷诺闭上眼,叹了口气。
“那就是专门开了一座兵营?”吴宗宪身子前倾,紧盯着营长。“你看,你能不能想想办法,送我进去一趟?或者,干脆就让我混进去——”
“好了,我们不要再谈下去了。”雷诺起身,电视机的光将他魁梧的影子映到墙上。“G4分区对吗?等你在那里安顿下来后,我会过去看你的。”
吴宗宪愣了愣。“是,G4分区。”
他低下头,倒也没有因雷诺缄口不言而多沮丧。自始至终,他的脸色都很平淡,不是木讷,也非镇静,就只是面无表情。
他目送雷诺走到门口。“你还为此来一趟,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我不想给你找麻烦了,”雷诺推开门后站住了,他扭过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你现在只是没缓过来。你在遗址受到的指控没一件是公平的,那纯粹是欺负老实人。你找我来,若是对我说你不想回分区,想去做观测者,我肯定会想办法的。”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见吴宗宪没反应,他只得摇摇头。“你女儿呢?她什么时候回来一趟?”
“她当时在G1分区里。”
吴宗宪呆呆地看电视。
屋子里陷入了冗长的沉默。玄关的地板上,来自屋外的光正渐渐收拢。雷诺拉上门,无声地走回来。
吴宗宪见他没走,便打开一旁的台灯,幽黄的光点亮了他半边脸。他摸出一张枯黄色的信封,沿着桌柜,推到雷诺面前。
信封已经被拆开了,里头是一张单薄的手写纸,满是血红的大字。这张纸已经被镀了膜,膜内遍布褶皱,开头一行还有凌乱的红手印,兴许是在镀膜前,被什么人揉过。
雷诺眉头紧锁。这种手写纸,倘若不是底下的公章,任谁都以为是一份恶作剧。但他很快就忽略了这点异常,因为“死亡通知”几个大字格外刺眼。
许久,雷诺将死亡通知书收进了信封里。他像是一下子想明白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吴宗宪的去处有了解释。这房子就是他女儿的,但房主已死,亲属没有接收外址财产的资格。
“我很抱歉。”雷诺低沉地问,“她为什么会在G1分区里?”
“任务吧?”吴宗宪拿起那沓信封,看了又看,“我向她未婚夫一家打听了。他忙活了几年,总算和王淳的一个副手攀上点关系。蛮了不起的事情。”
“他和支部间有关系?”
“我猜是这样。”吴宗宪眼神黯淡,“她马上要结婚了。”
“……庇护主义必然要紧跟时代的发展而有所改变。在进步事业的漫长道路上,我们务必要用发展的视角去看待问题,弘扬本部观念,贯彻序时者精神……”
新任支部长的讲话似乎到了最后。“……我们必须永远牢记今天的和平是如何争取来的,保持安不忘危的同时,将庇护主义的实践进一步集中在难人,在内址人身上……”
“她没死。”
吴宗宪突兀地说,“至少,分区陷落后她还活着。”
雷诺瞄了一眼信封,有些错愕。通知书明确表示,亡者死于四维人的黑棺。
“三天前,我还不像现在这样想,”吴宗宪松开了一直握拳的手,手上是一枚圆滚滚的、黝黑的晶体。“直到它出现在我的身边。”
一枚黑石。
“……本部成员特别要做的,就是务必贯彻本部精神。要吃苦耐劳,清正廉明,坚持实事求是的真理观,及时吸取历史教训……”
吴宗宪按了按这枚黑石。
晶体开始发出声音,那是哆嗦的呼吸声,沉重,急促,伴随着“沙沙”的摩擦,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录音。
“……救救我……”
雷诺怔怔地瞪着这枚黑石。吴宗宪闭上眼睛。
录音忽然又没人说话了,只有颤抖的喘息,还有隐约的哽咽。对方像是在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坐的两人都无法想象。
“……没有序时者系统自信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崇拜外址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将私欲置于集体之上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误解自由、及时行乐的,不是合格的本部成员……”
“……我不想做观测者……”
除了一些窸窸窣窣,录音者所处的环境其实相当安静——不该如此才对。雷诺现在是否也感到了困惑?吴宗宪不知道。但是,当他第一次打开录音时,他所预期的是山崩地裂的声音,是房屋倒塌的巨响,是人群的哀嚎和惨叫。然而,背景音实在是太干净了。
她说了两遍,“……我不想做观测者……”
“……要全心全意投入进步事业,要勇于奋斗,敢于牺牲。我们要听从上级安排,服从本部指挥,为难人服务,为集体服务,奉献自己的精神气力,乃至自己的全部生命。”
长达几个小时的就职仪式也结束了。直播信号断了,屏幕变成一片混乱的噪点。
电视机发出“呲呲”的巨大噪音,突兀,苍白,毫无生气,响得叫人心烦。吴宗宪一脸呆滞。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拿起一个油腻腻的遥控器,关了电视。
“这是家传的晶体,我在她出生的时候就给她了。”吴宗宪将黑石小心翼翼地收好,“它能和咱们的胸章配对,然后在配对过的胸章附近出现,传点小东西,包括录音。这种简单加工过的原石,恐怕也没多少复杂的功能……大概吧?”他也不怎么懂。“这个世界上,和这枚黑石配对过、又还没被回收作废的胸章,就只有我俩的了。”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它的?”雷诺面色凝重,“三天前?”
“三天前。就在我收到死亡通知书的几个小时后。凌晨三点五十。”他记得特别清楚。然而,雷诺似乎变得很沮丧。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对不对?”
“爱立信在晶体信道的设计上存在局限性。”雷诺低下头,“晶体胸章、哪怕是仅受微小加工的黑石,传输信道都会因地势复杂而受阻。这时,只有地势发生剧烈变动,比如分区封锁那样的程度,才会影响一部分卡顿的晶体,让它们重新回到发送信道上。”
“但G1分区陷落后,已经不可能再有剧变了。除非……”吴宗宪仍抱着侥幸心理,“一座分区,怎么会随随便便封锁呢?”
“G1分区的确封锁了。”
营长终于松口了,对他透露了情报。奈何吴宗宪却一点也不想知道。因为,这就意味着这枚黑石并不一定来自三天前,也可能更早,没人知道他女儿的求助来自何时。
“还不能下定论,对不对?”吴宗宪没有放下侥幸心理。
“G1分区也是在三天前的凌晨三点五十封锁的。”
雷诺的这句话,让吴宗宪的心跌至谷底。“我们当然不能下定论,但是这个时间点太准了。如果你女儿不是很早就发出了求救信号、但因地势问题导致它传输停滞,那她就必须卡在分区封锁的节点——三点五十——传输晶体。她得在操控翠玉的人身旁才做得到……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不想骗你,但是,这枚黑石早就离开你女儿的可能性很大。我们不能放弃希望,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吴宗宪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亮也被扑灭了。不过这都无所谓了,他心里的某一处也清楚自己不过是垂死挣扎。他此刻回归于乏力与木讷之间,陷入一种死心的镇静里。
“但有一点我是对的。”他轻声说,“分区陷落时,她没有出事。”
雷诺凝视着桌上的死亡通知。他显然明白了,明白了吴宗宪找他的动机。
“她不想做观测者,说明她已经知晓了本部对幸存者的安排。这只能发生在分区陷落以后。这个死亡通知书在撒谎,她根本没有死在四维人的黑棺下。她就是幸存者之一。”
吴宗宪眸子里有些血丝,“这三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她没有死在黑棺下,如果那时求进派早已撤退……‘救救我’?”他茫然地问,“从谁的手里救?”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从椅子后的袋子里,又取出一份枯黄色的信封。信封中有一张没被镀膜的纸。他抽出来,摊在桌上。
这又是一份死亡通知,上面是翠绿色的字迹。尽管它依然出自手写,但墨水好歹是序时者的正规要求。死者的名字是“林芬”。
“我的另一个侄子,他女儿也出事了。这是我前天找他要来的。”
他将自己女儿那份镀膜的死亡通知,和侄孙女这份并在一起,“不管镀膜。这两份通知书不一样,对不对?”
雷诺没说话。
“它们的差异原本不能说明什么。可能当时绿墨用完了呢?一座陷落的分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但是,我收到了它。”吴宗宪紧紧攥住黑石,“我听见了晓思的声音。它让我没法忽视这份差异,它让我……”他沙哑地说,“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幸存者被安排到禁海,是来自本部的直接命令。”雷诺低沉地提示。
这就是吴宗宪此刻最害怕的。根据女儿的录音,他究竟要从谁的手里‘救’她?他要面对什么?是寥寥数人,还是一个庞然巨物?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去做。
“那一夜,我特意找人镀了这层膜。我有一种预感,”他捏着这份镀膜的死亡通知书,“这上面除了我自己的指印,一定还有一个……来自一个知道真相的家伙。写下这个证明的人,和晓思的遭遇脱不开干系。”
“就算你能找到那个人,就算那个人是一切的罪魁祸首……然后呢?”雷诺低声问,“你要怎么办?”
吴宗宪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营长。
“我千方百计想见你一面,因为那批幸存者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我要向他们问个究竟,分区陷落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要找到女儿的下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幸存者的事,我只说一句……”雷诺低缓地说,“你要问的问题,很可能正是这些幸存者被送去禁海的理由。”
“那就把我也关在禁海吧。我很快也无家可归了。”
“你将走上一条非常危险的路。”
雷诺没有阻拦他的意思。他仅仅说了吴宗宪回避去想的事。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雷诺。”吴宗宪看向摆在桌角的老照片,女孩的身旁站着另一个女人。“晓思是我的一切。”
屋子里再度陷入漫长的死寂,仿佛两人都不愿再讲话了。窗户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有个男人在愤怒地叫骂。不知过去多久,雷诺起身朝大门走去,吴宗宪以为他要走了。
“我能帮你。”
营长握住门把手,打破了沉默,“禁海为这些幸存者腾出了一个临时兵营。至于人员分配,总长将这份苦活甩给了我。你明白吗?我刚好负责临时兵营的布置,我手头上有幸存者的名单。”
吴宗宪怔怔地问,“你有这么大权力了?”
“数人头从来不是一个轻松活。人会数漏一个,名字少记一个……这是常事。对于身心俱疲的G1分区干部来说,想必更是如此吧?”雷诺意味深长,“等我核对名单时,总会发现这样的错误。”
“你去禁海以前,我会先介绍一名安全顾问给你。据说那是一个怪人,但本事不小。他能给你的身份作包装。但是,只能你去见他。那是个谨慎的家伙。”
吴宗宪缓缓起身,直直地注视他。“谢谢你,雷诺。”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营长眼神晦暗,“临时兵营乃是非之地,不完全归禁海管辖。本部会派人驻留,甚至有清道夫……我负责人员调配,会接触幸存者,但同时也会被人盯上。从此以后,我是营长,也只是营长。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在那里,我管不了你的死活,甚至有一天……我会给出对你不利的命令。”他低沉地问,“你能接受吗?”
吴宗宪立正站直。
“是,长官。”
船队在漆灰的海雾中穿行,无论是甲板上还是船舱中,序时者们从头到脚罩着防护服。没人乐意吸入这片大海上的空气。不过,位列中心的三艘科考船有着特殊构造。它们的船舱封闭,气密性经过了特别设计。若想进入舱内,来者需要穿过层层阀门,随后才能脱下防护服,在舱内活动。
最右边的一艘科考船的甲板上,一列几十人的队伍走向船舱。他们仅仅护送一个人,目送他走进了阀门。全副武装的干涉者留在甲板上,向那个男人敬礼致意。
阀门关闭,密闭舱内“嘶”地喷出白雾。待白雾散去,男人脱下防护服,将之揉成一团,扔到一旁的处理洞里。第二间密闭舱的流程大同小异,透明的雾气喷涌而出,待雾散去,男人走向第三间密闭舱。
第三间密闭舱如同一间桑拿房,他面无表情地步入室内。四壁是滚烫的。他面前最后一道阀门是透明质地,另一侧就是船舱内部。男人始终目视前方。对面站满了人,他们围成一圈,等待这个男人的到来。
几秒过去,阀门终于打开了。王淳面带微笑地步入船舱,与此同时,掌声四起。人群一边鼓掌,一边聚拢上来。
这艘船承载着亚支部大部分的新任领导干部。王淳面前的这些人,组成了新一届支部间。他们将逐渐接管对亚临时受理的权力,并在王淳的领导下,进行对亚支部的新一轮管理。
除开位于核心地位的支部间委员会,在此等候王淳的,绝大多数也是正副支部级官员。支部长与他们一一寒暄,并简短交代事务。
船舱分为内外舱,外舱宽阔敞亮,内舱阴沉。内舱里,走廊开始变得狭窄,深处则是支部间委员的休息室。只见走廊上,有一名连干部都算不上的本部成员在等候,他木讷地站在角落里,盯着外舱的热闹光景。
没有任何人看向这名角落里的本部成员。所有人都像是没看见他,又或是对他的存在心知肚明。
一个女人走出内舱。王淳瞥见了,他拍了拍面前的干部,便转身朝她走去。
“祝贺你,王支部长。”
王淳和她握手,满眼谢意,“你不打算和我们一同上岸吗?”
“如今使者问题告一段落,亚支部短期内不会再受西墙困扰。我的任务结束了,”田中佳代子笑笑,“不过是去另一艘小船上罢了。本部自查阶段,我们谁也别想离开香港。”
“神父走得很干脆,这是万幸。”王淳没有否认。“不过我得说,那个女人离开得像是心甘情愿,这反倒让我有点不安。”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你可以留在这里,反正对亚日后不可能放弃对支部间的干涉。”他意味深长,“还是说未来不会是你?这种不透明的盯梢还要存在下去?”
“这取决于您如何与对亚相处。”
田中低垂眼帘,“如果您与对亚能够互通有无,我想,作为‘透明’的、友好的对亚成员,我会再来承担顾问一职。不过……”她看向那名站在角落里的小人物——一个伛偻的怪胎,头上扣着对策局的帽子。“就目前的情况看,我不再承担这个职务的可能性比较大。”她点到即止。
王淳微妙地笑笑,静了片刻。
“短短的时间里,你的能力让我印象深刻。高效,果决,缜密,最重要的是……富有经验。现在你的身份终于解释了你的经验。不过,我没有在往届的领导层见过你,田中女士。”
“对亚成员过去并非都是抛头露面的领导人。”她幽幽地说,“您的人也未必全在台前,不是么?”
支部长挑眉,等她说下去。
“您的副手几乎都被提拔为支部间委员,除了约尔古丽·买买提。她成了姚震的副手。”田中微笑,“您在明知故问。一百年多来没有女人位列支部间委员会。我若是对亚,往届只会处于和她同样的地位。您当然没见过我。”
王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在对亚也依然不过是这个地位,对么?”
田中保持微笑,什么也没说。
“容我表示歉意,”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亚交给我的回声控制器损坏了。我们这边还有残存部件,”他看向那名站在角落里的本部成员,“你有需要的话,我们可以上交。”
“不必了,这个控制器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它不是对亚的东西。”
王淳愣住了。“不是对亚的?”
“那是由西墙——”她缓缓地说,“由娜塔莉·奈特莉交给我们的。”
王淳瞪着她。
“老奶妈。”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难怪……那个女人走得那么干脆。我们被摆了一道,如果奈特莉在引导我们逼走神父,那么神父可能本身就没打算留下。”他逼上一步,“你们到底知不知情,神父作为鹰派和老奶妈早有勾结?”
“和你共事的这段时间,我对此也略知一二。这位使者将她的关系网埋得很深。但我没有选择深究此事,对亚尚不知情。”
“你们选择了配合。”王淳冰冷地说,“你们清楚老奶妈的目的是要神父回西墙。她给你们控制器,就是指望在关键时刻,你们能给神父制造避开本部审查的把柄。”
“娜塔莉·奈特莉并没有坦言自己的目的。”田中没有承认。“对亚的立场很明确,几位元老排斥余希进入支部间。而且现阶段,我不认为涉入西墙的复杂关系能给亚支部带来任何好处。所以无论娜塔莉·奈特莉和余希是什么关系,如果她能让余希离开,这就与对亚的利益并不冲突。”
“那个老奶妈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王淳指责道,“那你当时在山上为什么要加以阻挠?我的目的就是让她走,可你却在唱反调。万一我们当时坚持得不够彻底呢?神父或许就留下来了,她就会去本部接受审查。这将违背你们与老奶妈的共识——”
他再次愣住了,脸色阴沉下来。“原来如此。”
“对策局代表团的官员当时在场。”田中提示道。
“在老奶妈的眼里,对亚协助了神父回到西墙;而在对策局的眼里,对亚阻止过她离开。”王淳冷笑,“你做得很好。”
“是你排挤神父的决心给了我勇气。我相信她离开的路早就被铺好了。”
田中幽幽地说,“其实你们当时再坚决一点,我也会让步的。那枚黑石倒是给了我一个台阶下。”
王淳非常不满,“现在神父是被你们‘赶’回了西墙,但对策局会将这件事完全算在我头上。”
“难道不该算在你头上吗?”
她颔首微笑,“当然,我相信,有觉悟独揽大权者,定能抗下千钧重负,这点困难不足挂齿。”
“事已至此,你就不奇怪吗?”王淳质问,“你们对神父、对西墙,对老奶妈就没有一丝探究欲?她为什么连第三台回声的控制器都能——”
“你已经得偿所愿了,王淳。”
田中佳代子打断,“你的所作所为,对亚感到意外,而对亚很不喜欢意外。”她瞥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本部成员。“现在,放低你的姿态,别把手伸得太高。你若想坐得安稳,现阶段,有的人,有的事,碰之前三思。”
王淳凝视着她。“是嘛?”
“作为上级军士长,你同时能调遣支部全境的干涉者,但对策局不笨,你这么快疏远他们可不是好事。这是我的建议,立刻修复你和对策局的关系。早在圣堂,你对使者问题的袖手旁观,已经引发了对策局高层的不满。”
“那你为何还要在神父一事上使绊子?既然你如此为亚支部着想,为什么又把‘赶走’神父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你在火上浇油。”
“这是警告。”田中冷冷地说。“如果你上任的那一刻起,同对策局之间的裂痕就已被拉大到不容怠慢的地步,你就不得不去处理这个问题吧?请原谅我必须在这件事上推你一把。行事稳妥可以让你尽快取得元老们的信任,从长远角度出发,我没有‘使绊子’。”
阴沉的内舱里,高级官员们时不时出来探头,确认王淳已经到达。角落里那个戴帽子的本部成员抽搐了一下。
“这么看来,我必须得向你表示感谢了。”
王淳伸出手,重新露出笑容,“谢谢你,田中女士。代我向伊斯哈拉提先生问好。”
田中佳代子点头,伸手握了握,“希望未来还能有如此愉快的共事机会。”
女人转身朝外舱走去。王淳则走向内舱,瞄了一眼那名角落里的本部成员。白天诚有所意会,跟了上去。
“你看见了吗?”王淳低语,“……对亚的建议权有多碍眼。”
“我们被摆了一道。我们实际上协助了西墙的老奶妈。”
“我们没有损失。这只对亚的老鼠说得没错,神父离开本部确实符合我们的利益。”
白天诚跟随支部长走进一间窄小的会议室里。王淳要来了一份黑色纸袋,反手带上门。他从纸袋中倒出一张光盘,并将光盘塞进桌上的放映机里。
“支部间委员会在前往就职仪式以前,和禁海代表在船上开了一次短会。我们收到了震动教会会议的情报。本部没有保密的必要,但是在他们找到合适的叙事以前,你有必要提前知情。”他按下放映键。
“前线”相关。白天诚能猜到。
“就在我们到达本部以前,禁海一批临时观测者纷纷从‘前线’回归。紧急脱出,往往意味着他们观测到的历史出现重大变动。这次的变动非同小可,因为这批临时观测者几乎全部回来了。三十人无一例外,他们都在汇报同一件事。”
画面被投影到墙上。白天诚盯着墙面的投影,脸上反射着煞白的光。
“第一只恶魔还活着。”
那是一张照片。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站在甲板的围栏边缘。它赤身裸体,通体雪白,黑石般的双眼凸出来。
“负阿尔法还活着,”王淳低沉地说,“禁海在这一次观测后,就再也没找到它了。一九一二年往后,负阿尔法行踪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同于神话,它没有死在那艘船上。”
“所幸,事实虽然令人惊愕,但过去的历史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中枢初步判断,第一只恶魔的复苏并未影响到‘前线’至今的历史,尽管没人知道为什么。”
“目前本部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过去的序时者。若是我们的认知从‘前线’起就要改动的话,怕是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考虑到目前局势混乱,本部的态度是不必大张旗鼓。我们面对负阿尔法先采取保守观察的态度。”
“它就是第一只四维人。”白天诚才知道。
“它和隆德家族成员十分相像。”支部长说,“序时者即将向全内址公布负阿尔法的长相。对策会议不打算再保守秘密。主要的原因,是本部不再视隆德家族为朋友。”
王淳按下按钮,墙上的画面跳到了下一张照片。
亮度明显减弱了。照片中是阴暗的甲板,他们能隐约看见两个怪物在对峙。一个是那个长相惊悚的老人,另一个则是通体漆黑的半头人。
“第一只恶魔,究竟是当年就没死,还是说它‘死而复生’……本部倾向于后者,并打算在战略叙事中,将它的‘苏醒’归咎到负伽马和反进派身上。毕竟,负阿尔法的活动迹象恰好发生在负伽马闯进‘前线’的时间点附近。就算不对,它也是在观测者精锐叛逃、序时者短期失明后才出现的,这一点确凿无误。”
王淳扭过头,“但你我都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不是么?”
白天诚没说话。
“当时闯入‘前线’的还有神父,还有你。肯定也有人想到了这一点,他们未必在乎‘前线’,但或许会以此为借口盯上你,做好应对的准备。”支部长不再看他,“那个怪物有和你直接接触过吗?”
白天诚盯着墙上老人那张纯白色的脸,黝黑的眼睛,它的视线仿佛跨越了数个年代。
“我没见过它。”
王淳慢慢伸手,关闭了放映机。室内一片漆黑,直到他拉开门。
“你做得很好。”支部长说。“坦白说,你失败后的备选方案,才是我们计划的主要方向。你现在能安然无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我从前线回来后,虽然及时逃掉了米学军的包围圈,但我认为……我早就被黑棺发现了。”
白天诚觉得当下是讲出这个故事的时机,“等我跑出G1分区,才意识到回声的控制器被破坏了。“
“但是你没死。”
“我没死。”他特意提前和包绍庵说了这件事。这样做能给未来留下一个显得自己毫无保留的机会。
“包绍庵其实和我汇报过了。”王淳似乎满意他并未有所保留。“他说,你认为负伽马没杀你是念旧情。”
“实在是难以启齿。”
白天诚盯着地面,“而且,我后来才意识到,反进派原本的目的就是将神父送到那艘船上。我不过是帮他们按了按扭而已。”
王淳凝视着窗外的黑海。
“如果反进派此举的背后,也是西墙的老奶妈,那么此人为了让神父避开被本部扣留,可谓是处心积虑。回声控制器、对亚、米学军、甚至一座分区……她费这么大劲,是为了对付……”
对付那个推动本部自查的人。白天诚心想。
科考船已经接近了大海中央的浮动平台。平台上指示灯成序排列,成群的人员站在那里,有人在向船只打手势,等候船队就位。
支部长并未走出会议室,而是隔着窗户,怔怔地望着禁海的浓雾。
“当时,时间机器就在你的面前……你手里握着它的控制权。”
他低声问,“那一刻,你是什么感觉?”
白天诚瞪着脚下,感受地面微弱的震动。
王淳又缓缓将房门掩上,会议室重归黑暗。没等白天诚回答,他又开口了。
“我在过去,做过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
支部长忽然这么说。这不是寻常的话题,他谈起了后悔。“在千禧事变时,我和一名过去的战友在本部执勤。他和我一起出生入死,我很信任他。但是在事变当夜,他朝我的背后开了一枪。”
男人陈述道,“他背地里加入了核心党,而我被蒙在鼓里。他想杀了我,想要分裂序时者。我们把守着对策局的重要地带,而我的失职,导致了序时者泄露了重要的军事情报。”
“他背叛了你。”白天诚知道这个故事,他在分区里了解过王淳的过去。千年虫事件时,王淳同核心党发生冲突,被人从身后开了三枪,竟侥幸活了下来。对策局事后并未追究他的责任,但他却将此事视作自己的污点。
“他背叛了难人。”白天诚说。
“这是你们听到的故事。”王淳眼神晦暗。
白天诚上身抽搐了一下,他微微眯眼。
“其实早在和他执勤以前,我就已经猜到了。我是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他的立场在动摇……”王淳深深地吸气,“我知道他是核心党。但是我没有对他动手。在明知道他会伤害序时者利益的时候,我没有动手。”
“我心软了。”
王淳闭上眼。“不过自那以后,我虽然活了下来,但他也确实杀死了我,将软弱无能的我彻底葬送在了一场背叛中。”他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会后悔。我后悔因为自己的软弱,而没有去消灭那个早已是蛀虫的家伙。我后悔没有阻止序时者的情报泄露,我后悔没有守护好难人的利益。”
白天诚沉默不语。
“每当时间过去越久,我便越无法淡忘过去。我也会幻想自己操控回声,这样我就可以回到过去,毫不犹豫地拔枪,将那个核心党的分裂分子一击毙命。”
他摇摇头,“后悔当然不是好事,可有时为了序时者,我却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情绪。毕竟,时间就是这样神秘的东西,它总能激发人的好奇心。说来可笑,私底下,我竟然也能理解邪教徒的心情。”
王淳露出了在外不长见的神情,“尽管我们当时给你的要求是去一九一二年,但你是否有那么一刻……”男人沉重地问,“哪怕就一瞬间,想按下别的年代?”
“二零三七。”
白天诚推心置腹,“我想过去二零三七年。”
支部长的脸色如石膏般定住了,脸皮僵住时,就如同假面一般。
“拨动控制器的时候,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细想,只知道不管不顾地按下‘1912’。”他大言不惭地说,“但等我真发现自己到了‘前线’、到了另一个年代时,我才想到,若是当时按下的是‘2037’,究竟会发生什么?”
“你想要自由?”支部长好奇地问。
“把二零三七视作自由的象征,是求进派的圈套。”他没有落入支部长的话术陷阱。“我当时的念头,不过是危险的好奇心。潘多拉的魔盒摆在眼前,就算是再没欲望的人,也得好奇里头装着什么。就连我也会想,二零三七是否存在……”他凝重地说,“所以我在船上就意识到了问题,序时者是无比正确的,回声必须由经过培训的人来接触才更稳妥。”
只有夸张的坦白,才能迅速结束这场考验。只见王淳微微点头,也不知他对自己这份回答是否满意。
结果,支部长穷追不舍,“为什么不真那么做呢?你也可以在船上按下‘2037’。”
“先不提这不属于您交给我的任务,我好奇二零三七存在与否,不代表我会追求它。”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循环里,无路可逃,也不需要逃。“求知欲和追理想有本质区别。我没有理想。”
王淳沙哑地笑笑,这又是白天诚熟悉的笑声了。男人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原来你是个现实主义者。”
不,正因为它可能是存在的。白天诚低垂眼帘。只不过循环才能让他的一切重新来过,理想不能。
两人离开会议室,向内舱深处走去。
“接下来你要前往禁海。”王淳回过头。白天诚站住不走了。
“是。姚副长会在那里见我。”白天诚不能被本部审查,所以他无法跟随亚支部的船只抵达本部港口。
本部代表团中,会有两批观测者填充前往禁海。第一批是为了弥补三十名叛逃人员的位置,他们已经出发了;第二批是寻常观测者,由于并不像点观测空缺那般急迫,他们会在就职仪式结束后前往禁海。
白天诚将跟随第二批寻常观测者到禁海去。而姚震此刻不在这艘亚支部的船上,他提前到达了本部,会绕一圈回到禁海,接应白天诚。
“以后你将很少见到姚震。你与支部间委员会的接触会被尽可能避免,同时,你会被安排到不怎么抛头露面、但仍与支部间有所联系的地方去。你所在的小组,隶属于支部宣传委员会,由包绍庵负责。当然,你也很难见到包绍庵。你名义上只是一个小组职员,包绍庵会安排专门的小组长,负责你的工作。”
支部长盯着他,“田中是对的,我需要化解和对策局之间的一点误会,所以在此之前,私自调干涉者做事容易出问题。懂了么?这段时间我们不会给你保护,你的处境谈不上安全。”
“是。”
“但最能将你逼入绝境的,是你自己。”
王淳的双眼直勾勾地审视他,仿佛看穿了什么,“别对我说谎。”白天诚一动不动,直到支部长转身离开。
那之后,白天诚用了两个小时到达禁海。
当载着观测者的船只停靠于港口,白天诚在最后下船,将备好的文件交给禁海的士兵。这份文件他自己不被允许阅读,士兵也没有权力拆封。他们都看得见外包装的翠绿印章。绿头文件的威力比白天诚想象的还大。他当初在营地盖过无数个绿章,到现在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级别的东西。
禁海的基地模样古怪。空中密布钢管,上方还有兵营。兵营坐落在一块凸起的小丘上,无数钢架相互堆积,竟聚拢成几分门匾的模样。
士兵带他绕过了整座中间港,来到瞭望塔的脚下。他们站在基地的后方,一条铁围栏倘若无边无尽,将基地和平原分隔开来。平原上同样分布着钢架基站,更远处,白天诚隐约看见了通天的石墙。
瞭望塔的探射灯刚好晃过此地。又是平原。他想起那个夜晚,自己也站在类似的地方。只不过他当时在运输车里,车厢颠簸着,在夜色下缓缓地向前开。
基地背面有一个形似地铁站的入口。他跟着士兵走下去,发现下面真是一座“车站”。他甚至看见了轨道。
士兵叫白天诚等在楼梯口,他拿着绿头文件,走向活像是车站检票口的办公室。不过,士兵刚走出去,就被一伙身披大衣的人叫住了。那伙人站在轨道的尽头,像是在等车的上班族。
姚震快步靠近,指了指士兵手上的文件,“这是不是亚支部的文件?交给我就好。”
士兵显然认出了这位亚支部新任副长。“这是给总长的……”他不知所措地望向一旁的办公室。
“没事,里头什么也没写。”
姚震拿过文件,拆开信封,抽出一张空白的纸来。“看吧?这就是我寄的。”他从大衣里拿出另一份手写纸条。“你们总长也同意了,真没事。”士兵呆呆地看着手写纸上的印迹。姚震又拍了拍他,“你做得很好,忙去吧。”
士兵茫然地敬礼,离开了。白天诚缓缓跟上姚震。
“支部长上船了?”
“是,他现在应该到达本部了。”
白天诚随姚震走到“车站”的最深处,众人站在绿线外,看来他们真要乘电车回本部。在场的十几人站在姚震身后,这其中,他只认得约尔古丽·买买提。
姚震向那间检票口一样的办公室颔首示意,顺便将盖有禁海印章的纸条交给买买提。后者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这张纸,随即扔到地上,几脚就踩灭了。缕缕黑烟一会儿便散去,地上仅剩点点黑屑。
这是伪造的?白天诚盯着地上的纸屑。
“这是真的章。”姚震留意到白天诚的眼神,“禁海总长不会过问我们带走的人是谁,只不过……有些东西不能留下来,对他不利。”他顿了顿,“算是帮了一个小忙。他希望在私人层面跟我们打下友谊的基础。”
“他现在处境可不太妙。”一名高层接话。
“但不代表毫无长远价值。”姚震压低声音,“我看禁海还不至于沦落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地下“车站”偶有阴风吹过,纸灯笼无声摇曳,十几条狭长的人影在轨道上晃荡。又过了一会儿,远方的隧道里亮起灯光,地面开始轻微震动。一辆电车正逐渐逼近。
“我们等下会给你一个地址,”姚震对白天诚说,“那是你今后在本部的住址。”
本部?“我以为我会留在亚支部。”
“包绍庵的想法我不了解。只不过,我也认同把你留在本部。支部长收留你的方式不算低调,尽管本部各部门目前打算置身事外,但是,我们尚不清楚对亚的态度。现在去亚支部对你而言存在风险。”
“我今后的职务是?”
“这些你得听从包绍庵今后的安排,”副长摇摇头。“不过,你很快会承担一个观测任务。这是支部长预设的一个阶段性目标。”
电车门“哧”地一声开了,众人走上电车。其余人员很自觉地去往下一截车厢,留姚震和白天诚两个人谈话。
“你迟早还得来禁海。”
姚震盯着窗外。电车开始运行,驶向隧道深处。车厢前进的速度在提升,纸灯笼的光逐渐化作流逝的光痕。
“观测年代是?”
“千禧年。”
姚震看向他,“你必须亲历一次千禧事变,搞明白两千年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想办法巩固你使者身份的正当性。它不仅要合乎历史,而且不能独立于难人存在。‘使者’就特殊在这里:按经书的叙述,序时者当家做主的是难人,而使者只是难人英雄,是从群众中走出来的,权力与寻常难人比不多不少——除非后来受到本部表彰。”
“我看神父并非如此。”白天诚觉得余希的地位远非“使者”定义的那么朴实。
“你似乎误解了她。”姚震低头笑笑,“很多人都误解了她,以为她倚仗着‘神父’之名横行跋扈。但是唯独你不能误解她。你必须意识到,‘神父’没有任何权力,有权力的人是‘余希’。‘神父’作为使者,在本部没有实质性的地位,而‘余希’却有。”
原来如此。白天诚低声说,“她做过干涉者。”
“高级干涉者,点观测者……她至今在本部的权级,其实和她的使者身份没有一点关系。”姚震顿了顿,“当然,关系还是有的,它们相辅相成。她早在本部积攒了不小的话语权,本部才碍着她使者的身份,不得不在很多场合给她更多面子。倘若‘神父’只是‘神父’,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因为使者压根就不会有说三道四的机会。”
无法被摆布的吉祥物,没有提线的木偶。白天诚默默地想。当初她收获“使者”之名,就没有人接到自今天的警告吗?
“投影只是第一步,相当于让你去千禧年‘踩点’。”姚震言归正传,“我们要弄明白在那段时间里,什么是你能做的,什么是你的局限性,然后制定一个合理的干涉方案——这才是重点。支部长最终的打算,是将你的存在写进第二次圣战。”
“不过,现在你不用想得太远,安心把包绍庵给你的事务做好。虽说我不负责你的安排,但我的判断是,你接下来肯定要接受正儿八经的干涉培训。你的素质不能拖后腿。”
“是。”
“一会儿下车,我们会把你送到一幢大楼的出口,之后你就自己去住处。那栋楼本质上是序时者的所有物,出口有储物间,你总能在里面找到分配给你的东西。走之前记得把这一身塞进去,”姚震上下打量他的防护服。
“是。”
姚震在中途一站就按了停车按钮。众人下了车,隧道一侧有电梯,往上一层就是本部。但是,买买提按下了顶楼。他们打算直接将白天诚送去外址。
顶层的建筑风格明显发生了变化。这幢大楼同外址相接,白天诚感到熟悉,却又多了几分陌生。他知道这里是他曾经所居住的世界。
一条狭长的走廊上,一排吸顶灯晃过他们的头顶。本部自查的这段时间里,姚震的临时办公点就在附近。但白天诚无权知情。
刚走上长廊,姚震就从自己的大衣里掏出一枚黑石,交到白天诚手中,这是后者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白天诚看着姚震,等他解释。
“这是你三天前上交给支部长的黑石。说实话,本部虽然鼓励黑石回收,但也只是‘鼓励’而已。回收部门层级之间几乎环环都能出纰漏,我报上去,也是塞进了哪个干部的口袋里。”
“这个,当做是支部给你的优待。”副长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做得不错。尽管神父是必然要走的,但你的解围省了不少事。支部长有时候把话讲得狠,但你只要听话,就不会被亏待。”
姚震和买买提对了一个眼神,她停下来不走了,其余高层也都站在了长廊的中央。留姚震一人陪同白天诚走到出口。
“你怎么看待‘神父’这个人?”副长问。
白天诚没急着开口,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我的看法永远与支部长保持一致。”
“支部长的确对此人抱有巨大的敌意。在G1分区,她在使者问题上的诸多行为,模糊化了她原本一向清晰的立场。现在,不少人怀疑她和娜塔莉·奈特莉走得很近。”姚震沉吟片刻,“但说她是鹰派,我看也不尽然。”
“为什么?”
“她没有对你动手。”
姚震指出,“在本部代表团到达G1分区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你和她私下里有接触,对么?”
看来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她以辅佐我的名义骗取了我的信任。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是神父。”
“那是新使者计划最灰暗的时期。对临时高层而言,《告解室协议》在那段时间几乎被她扼住了喉咙,无论王支部长再怎么和这位使者叫板,你也已经“死”了,没有考量未来价值的必要。说得通俗点,你和神父单独相处,她当时就算让你曝尸荒野,G1分区的全体高层都无力阻挠。可她没有那么做。她让你活到了本部代表团到来。”
“您认为她不是鹰派?”白天诚不动声色地问。
姚震皱眉,“我不想轻易定义一个人这个派、那个派,这容易让很多问题简单化。若是照这样的逻辑,她做了太多矛盾的事。但是,如果我们不按分门别类的思维去审视人,或许很多事都就不会如此令人费解……可惜现在来不及了。”他没说下去。
“无论如何,这十多年来,她对利益集团两面派的打击是实实在在的,没人能否认这一点。”副长轻叹,“就结果来看,她在对求进派的立场上,未必与支部长、与你相悖。你们没必要非得跟她……你死我活。”
白天诚默不吭声。
“当然,我以后也会把我的想法转达给支部长,一切以他的态度为准。”姚震解释道。他想了一会儿,“我的看法是,神父曾经有笼络你的意图。”
“为什么?”
“双人团队的内部会议中,我们几次探讨过你和那群逃亡者的秘密接触。”他回忆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出于保险,支部长提议在你行动前就阻止你。但是,神父反对了。我看得出来,她想放任你去做。”
逃亡者?白天诚怔住了。他在说什么?
“我那时和她私下交谈过几次,向她表达了对第三位使者立场的忐忑。放那些外围人民出逃事小,你与序时者的利益相悖事大。她当然讲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言论来搪塞我,叫我放心。不过真正让我放下心来的,是她无意间说了这么一句话……”
“‘未来也许还有希望’。”
姚震眯起双眼,“我那时竟从她的语气中,读出了某种欣慰……”他思索道,“而且直觉告诉我,那是真实的。”
“她早就知道了?”
白天诚低下头,瞪着地面,“她早就知道我在接触那批逃亡者?”
“我们全都知道。神父起初对你并不热情,她没像王支部长那样实时监控你,直到——你身后多了那名原干涉者,”姚震拍了拍侧脸,“就是那个满脸大胡子的人。王支部长倒不在意你拉拢本部成员,神父却异常关注这事。不得不说,你找了一个厉害的下属。无论是神父的眼线,或是我们的,对那个大胡子的跟踪都失败了,他像是浑身上下长着眼睛。”副长啧啧称奇,“也不知道那家伙原本隶属于哪里。”
“她是怎么知道我去接触逃亡者的?”白天诚只关心这个。
“你用了晶体。”姚震答道,“本部能调取所有人的通讯记录。如果王支部长——当时的中级军士长有权监控你晶体的数据,那神父没理由做不到。”
“……你在会上说的都是假话吗……”
“原来是这样。”白天诚轻声说。
“‘悔恨’。”副长感慨,“你真了不起。你胸章的通讯内容,当时让我们所有人都非常震惊。我们以为你生了异心。”他说,“但我们被你欺骗了。我不得不承认,神父到底还是不一样。她顷刻间流露的欣慰打动了我。至少,我不再对你接触那几十名逃难者发表意见。”
姚震没有掩饰对神父的钦佩之情,“你对消灭求进主义的决绝,让神父看见了‘希望’。事后证明,你并未辜负她对你的信任。”
“是啊。”
“你当时展现的行动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自此,想必有关意识形态的事务,王支部长会对你表现出极高的信赖,这也是为什么他毫不犹豫地推进你的观测任务。”姚震笑笑,“难怪神父当时会信任你。你骗了所有人。”
“是啊。”
“但这都是后话了。”副长摇摇头,“利益总归大于理念,一山容不得二虎。”
“我们总要舍弃天真幻想。”白天诚认同道,“对那种被个人利益蒙蔽双眼的人而言,威胁永远高于共赢。”
他们走到了长廊尽头,左手边是一堵石门。这恐怕是最后一堵石门。
“你的胸章目前只管出不管进。离开这里后,直走,你会看见带密码的玻璃门。出了玻璃门,右侧就是储物柜,看着很破旧,但内址的东西,你都放心往里放。它们会被存入本部的储物系统。”副长拿出胸章,石门缓缓升起。
“是。”
白天诚刚要走,姚震又拉住他。“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在考虑未来处理‘神父’的另一种可能性。你当然以支部长的指挥为准。我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在盖棺定论前,我们面对那位使者……能更灵活一些。”
他向副长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走廊很冷,走出石门也一样。他脱下防护服,打了个哆嗦。外址的夏季已经过去了。
白天诚推开玻璃门。这里是大楼背面的仓库,仓库外是狭窄的人行道。太阳光很是刺目,一时间,他感到外面的世界煞白一片。
一排排储物间立于仓库两侧。它们比寻常信箱要大,少有上锁,遍布锈迹与青苔。难怪姚震会特别嘱咐他放心。哪怕是外址人,也未必乐意把东西存在里头。
他随便找了一个储物间,将早已叠好的防护服塞了进去。他眯起双眼,打量着被阳光笼罩的世界。街上涌动的人潮,拥挤的老建筑相互对立,楼与楼之间横着光怪陆离的广告牌。
午后的日光在台阶处留下一道分割线,分割了光与影,亮与暗。他站在仓库的阴影里,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白天诚刚要往外走,又站住了,转身拉开了生锈的储物门。摩擦声叫他抽搐了一下。他掏出那枚陷落分区的黑石,扔了进去,将苦难留在了黑暗里。
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他闭上眼,跨过了光与影的分界线。光线洒在自己身上。他背对黑暗,来到了光明的世界。肉体的痛苦一时宛如云烟,仿佛连抽搐都好转了许多。阳光照得他全身暖洋洋的。
“亲爱的尤利娅,你过得还好吗?但愿这封信件不会让你觉得太突然。我已经离开本部了,所以你若去找过我,你会发现我‘杳无音讯’。其实我一切安好。等条件成熟,我会立刻用电子设备与你通讯。”
“降临节以前,我恐怕无法回家了,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在西墙。我不想你担心,但我也不想说谎。这的确不是寻常公务。短期内,我无法离开T特区,所以更不必说回到远东支部。我向你保证,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危险,而是些你我最讨厌的,那方面的因素。我留下来,也绝非被迫——即便它看起来像是如此。我离开故乡已有数十年过去,这片我一直视而不见的土地上,后来迎来了一位麻烦人物。我现在才意识到,这里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
当时,荷尔拜因手里捧着经书,走出大教堂侧面的暗门。正在缓缓下降的晶墙已经降到寻常人的腰部。他若还想出去,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贾登·摩根显然非常想爬出去,不过他被晶锁卡住了脖子。
“本部的大官是不是都这么磨蹭?”
“我会送你出去。”荷尔拜因伸手掏晶体。瑞德在一旁僵住了。
“晚了。”摩根低声说。
只见一个矮小的老人从他身后走出来。荷尔拜因愣住了。此时此刻,这名脱去紫袍的老女人形似一个头大身小的婴儿,四肢瘦削如竹竿,只有军士长腰部那么高。她身披单薄的金绸缎,下肢藏于其中。那几乎无毛的头颅高高仰起,发皱的头皮呈暗紫色。她嘴皮蠕动着,一对硕大的眸子阴沉浑浊。老奶妈的眼神不善。
“你不能走了。”老人冰冷地说。
荷尔拜因的确有留下来的意愿,但是……“做决定的不是你。”他指出,“感谢你拐弯抹角地提供了情报,我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些情报至关重要,的确有可能改变我接下来的行程。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向对策局——”
“你不能走了。”
娜塔莉·奈特莉重复道。“没我的允许,你就只能待在这里。”
荷尔拜因皱眉。“我以为你最初给了我选择的余地。”
“你想提前跑。”老奶妈阴毒地说,“只有我说一个人能走,这个人才能走。我说什么时候走,你才什么时候走。现在,我封锁了西墙,我费了力气。你不能走了。”
这是蛮不讲理的话。荷尔拜因已经很久不曾听过这种话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老女人本该是卧床不起的年纪,但她此刻单薄地站在跟前,他却感受到了古怪的力量。一旁的贾登·摩忽然一句话也不说,显然失去了先前的信心。应该发生了什么,荷尔拜因猜测,这人意识到了自己有走不出去的可能。
娜塔莉一把揪住贾登脖子上的晶锁,“你还想带走你不该带走的东西。”
“留他在这里不是办法。”军士长脸色垮下来。如果米学军真是克利俄斯·隆德,那么他的家主弟弟在得知真相后会做出什么反应,军士长对此并不乐观。在这个节骨眼上,序时者绝不能再与摩根家族交恶。
贾登·摩根被死死勒着脖子,他喘不过气来,双眼通红地瞪着自己。荷尔拜因能从中读出某种求助。
“我给你权力,不代表我允许你带走我的东西。”老奶妈如枯骨般的干瘦长脸在阴影中棱角分明。
她怎么这么固执?“我不需要黑石。”荷尔拜因将西墙的黑石递了过去,“我可以走正常程序要来贾登·摩根。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被囚禁在西墙。这场小插曲到此为止了,娜塔莉,我们和摩根家族的关系容不得你乱来。”
娜塔莉睁着硕大的双眼,一动不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这三天来始终难以忘却。
“你长大了,海因里希。”老奶妈说。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她从金绸缎中抽出一把匕首,转身插进了摩根的脖子里!荷尔拜因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惊地后退,上身被溅得满是血。只见娜塔莉踩在摩根蜷曲的腿上,踮起脚。她将男人的脑袋扣在胸前,另一只手的拇指跟着刀身陷入他的脖子里。那干瘦的拇指向外搓揉,一点点环绕他的脖子撕揉。
不知撕了多久,老奶妈上肢一抖,扯下了贾登·摩根的头颅,生拉硬拽般地,紧跟着抽出一条长长的脊椎骨。她将脑袋扔向军士长。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连结着白色的尾巴,滚到他的脚边。
荷尔拜因低沉地闷哼,惊醒过来。
他深深地吐息,伸出手,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头顶。这是梦。
但在三天前,它是现实。荷尔拜因缓缓从床上爬起来,直到现在,他仿佛仍能闻见血腥味。军士长站起身,离开了床铺。他时隔多年没有回到故乡,于西墙苏醒本该是件令人怀旧的事,可他尝到的只有沉重。
他如今住在见习修士所处的教堂地下一层。他回绝了娜塔莉单独安排套房的待遇。至于住进学会,荷尔拜因同样没有回应瑞德的邀请。他知道这是神父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立刻释放向她示好的信号。在尚未摸清西墙形势的情况下,他认为这不稳妥。最终,他选择住在自己儿时的房间里。他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一间客房四张床铺,睡四名修士。要说他现在跟过去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能独享一间房。
简单的洗漱后,荷尔拜因从公文包中取出眼镜,坐到桌前。他凝视着灰凄凄的墙,似是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拿起纸笔。
“局势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序时者想要维护的秩序,恐怕很难再维持下去。仅仅是西墙,就有着非常令人忧虑的问题。我决定留下来。不过,我希望你能远离序时者的各大要地,那些地方都未必会再有安宁。留在远东支部最为稳妥,那里受到的波及最小。如果你的身边出现本部的人,或是神职人员,不要理会他们,也无需担心,这不代表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
那颗头颅滚到荷尔拜因的脚旁。他惊愕地瞪着老奶妈,背后传来瑞德呕吐的声音。只见这个矮小干瘦的老人提着刀,缓缓朝他走来。
行将就木的人不该有这种力量。荷尔拜因知道老奶妈不正常,却不知道她如此古怪。他脸色很不好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不能走。”娜塔莉盯着他。
“你要我的军队。”他记得她先前说过的话。他以为那是说胡话,但现在他信了。娜塔莉当然想要军队。杀死贾登·摩根,意味着她发出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西墙将陷入危机,而整个序时者都可能被这个老女人拖下水。
“这家伙已经没用了。”老奶妈踩碎了地上的脊椎骨,清脆的响声甚至盖过了晶墙下降的轰鸣。“反正摩根家族注定要和我们决裂。”
“是你把序时者逼上了这种骑虎难下的境地。”军士长指责道。
“我?”
娜塔莉满是血的手指捏着一张纸条,递了过来。纸条上只写着一句简单的话。但是,这句话却令荷尔拜因头脑一震。
“容我代梦里向余希问好。”
他感到一阵眩晕,在混乱的视野中找寻落款人。克里斯……他看见了那个名字。“克里斯·摩根”。
克里斯……那个年轻的新任家主?军士长大为震动,“这是什么时候的通信?”他抬头瞪着娜塔莉,“约翰·皮尔庞特·摩根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摩根家族倒戈了。
“一个大家族总会出几个头脑易热的后辈,老家伙怕是栽跟头了。”老奶妈从他手上夺下纸条,“而且,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这个家族半个身子栖息在外址,和外址的联系过密,后代在想法上也早已和外址人无异。老皮尔庞特满脑子生意,今天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我早就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了。这个摩根是一个,我看,那个卡尔尼渥也是一个。他们没法理解序时者的价值观。”
“但是他们一直很听话。”军士长一时难以消化现实。
“似乎是这么回事。”老奶妈没否认,“比起观念,从序时者这里挣来的好处更能打动他们。”
荷尔拜因眉头紧锁。“你明知如此——”
“可有些蠢货便安逸于此。”娜塔莉瞪着他,阴冷地说,“我不满意。要么,他们完全用序时者的眼光看问题,要么,我们就占领他们的分区,彻底握住他们外址的资本。否则,他们就永远没法讨好我。”
她压根没想过和谈。军士长盯着地上的头颅。摩根家族倒向了求进派,被囚的贾登·摩根因此失去了原有价值。然而娜塔莉·奈特莉毫不犹豫地宰了他,根本不考虑这个人质能作为和摩根家族磋商的契机。她铁了心搞对立,摩根家族不过是称了她的意。
晶墙即将压向地面,老奶妈将刀扔出墙外。雨水化解了刀身的猩红。
“不过,我满意与否,这些年我们都平稳地过来了。我也没做什么,不是么?”老人看着墙外的刀刃,“直到那个丫头成长起来。”
“她对利益集团一直抱有敌意,但我也没想到她会做到那个地步。摩根家族最终被逼到这个份上,和她脱不开关系。虽然这给了我一个正当理由去讨伐他们,”老奶妈蠕动嘴皮,“但她针对摩根家族的干涉行为,根本不是我的意思。她的行为处在我的掌控之外……”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被雨水冲洗的利刃,“这不是好兆头……”
荷尔拜因凝视着娜塔莉若有所思的脸,默不作声。
“你有问题要问。”她没看他。
“告诉我,娜塔莉,”他对神父和老奶妈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这让他警觉起来。“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西墙?”
“你自己找来的,你忘了?”
“我为亚支部的事务而来。王淳和神父之间的裂缝显得不可调和,所以我才来求助于你。我希望你能给双人团队降温。”
“为什么求助于我?”她先前问过类似的问题。
“因为有风声……传那个女人是鹰派。”军士长把话说开了,“神父的背后可能是你。”
“所以你才来西墙,你觉得我能给她施压,让她配合王淳工作,是么?”娜塔莉冷笑,“你总算肯讲出来了。”
“别卖关子了。”荷尔拜因冷冷地说。
“你以为王淳为什么会察觉到那一点?”
老奶妈微眯双眼。“你以为谨慎如神父,为什么要让一个军士长猜到自己的立场?她不配合《告解室协议》的态度怎么会那么明显?”
“是你。”
荷尔拜因的怀疑坐实了。“是你让她在双人团队我行我素,是你让她制造和王淳的矛盾,这样一来……”
“这样你不就来了?”
娜塔莉咧起无牙的嘴,“你是本部闲置的最高级军官,外加你的出身,对策局将认定,你是和我商谈的最佳人选。”她软绵绵地笑起来。“那个就知道恶心人的灰毛狗熊在本部搅浑了水,但在我看来,他给我制造了一个好机会。”
“矢泰特?”荷尔拜因没反应过来。
“矢泰特·隆德,危险的家伙。他一定在筹划什么……”老奶妈嘴皮不停地蠕动,“危险的家伙……”
“你指控的人可是序时者的四位支部负责人之一。”
“相信我,海因里希,”娜塔莉缓缓绕过荷尔拜因,朝大教堂内部走去。“序时者若想在未来坐稳江山,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求进派是一个。矢泰特·隆德是其二。”
毫无凭据。“就当你所言不虚。”荷尔拜因根本不买账,“就当他在本部制造了混乱,推动了本部自查,而且所有高级官员滞留本部,也是他有意为之。那这样一来,他也针对了神父,她也回不来了。”
“少来套我的话,小子……”老奶妈阴阴地看他,“行,我告诉你好了,神父会回来。但你以为她是怎么回来的?”
她真能避开本部的审查?军士长愣住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费了点力气。”娜塔莉绕过瑞德,女孩瑟瑟发抖。“其实我不费力气也行,我看那狗熊自己也清楚,对付她还为时尚早。但以防万一,我必须确保神父回到西墙。”她瞟了军士长一眼,“毕竟机会难得……”
她走进了教堂。瑞德始终缩在墙角里,呆滞地瞪着地面。荷尔拜因看了她一眼,没有带上门。
“照你那么说,我们还有第三个危险。”
军士长淡淡地说。“如今北欧支部领导层滞留本部,有人却想要我的权力,借机取代格林·埃文斯控制军队。我看到的可不止两个危险,娜塔莉,我还看到了可能被架空的北欧支部。”
“那么你愿意配合吗?”
“我只为序时者服务。”荷尔拜因声音低沉下来,“这个答案是不会变的,无论你——”
“当然,当然,”老奶妈摆了摆手,“不然我叫你来是做什么?要怪就怪矢泰特·隆德,是他导致了北欧支部重要的上级军士长不在岗位上。你是来保卫序时者的,海因里希。这里或许会有不得不打的战争。”
对权力的蚕食也往往从“不得不打的战争”开始。军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神父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不过不必太仓促,你们两天后见一面就好。”
“我们有见面的必要?”
“我留你,是要你呆在她的身边。”
老奶妈站住了,转过头,“辅佐她,为她所用,替她出谋划策。如今,那个克利俄斯走了歪路,于是他的兄弟也终于按捺不住阵脚。摩根家族倒戈,你觉得求进派下一步会做什么?卡尔尼渥和爱立信又是否会按兵不动?”她接着往深处走去,“就连修士们都看得出天要变了。神父站在暴风眼里,她有仗要打。”
不是你要打?“对付利益集团,那位使者还用得着辅佐?”
“我在说调兵遣将。她是女人,是女人就不懂这些。”
荷尔拜因觉得头脑有些昏沉。这也太荒唐了。家族战争才过去几十年,短暂的和谐撑过了千年虫事件,却还是没撑过今天。难道历史非得重演不可?
此时此刻,他所在的这座教堂仍是他儿时所见的模样。但他深深地意识到,这里早已是陌生的土壤。又或许,他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西墙,从未了解过这个蜗居在此近百年的老女人。
“西墙变了,至少,它不再是我印象中那片安宁的地方。我离开这里的第十七年后,一个内址皆知的人物来到了这里。整个序时者,唯独两个人令我感到害怕,一个人看着我长大。另一个便是这位使者。或是出于陌生,亦或是其广为流传的形象。也可能只是我变了。我看到了孩童时看不到的暗流涌动,而这都归因于这位使者的出现。接下来,我与此人打交道将是不可避免的事。”
荷尔拜因放下笔,将这封信件严丝合缝地对折,塞进了枯黄色的信封里。信封表面反射着透明的光泽,当他扣上封条,似乎就无法再被简单地撕开。
他摘下眼镜,沉静地坐着,良久,他站起身,将信封塞进包里。待他走出房门,肃穆昏暗的长廊上,一名见习修士向他低头示意。
消息传得很快。荷尔拜因并未穿戴暗示军衔的服饰,作为本部的幕后人士,第五位上级军士长很少抛头露脸。但住在这里的修士修女都认得自己。三天前是这样吗?军士长摩挲着光滑的头皮。他们有的住在附近,有的负责为他打扫房间。这些人是眼睛,是耳朵,他只是还不确定,他们长在哪一边。
教堂地下,过道四通八达,几乎在每个方位都有门路。然而,只有一个方向例外。那是大海的反方向,朝向分区里侧。那里看似有路,但是倘若有人去一探究竟,会不自觉地绕到其他方向去。那里是死路。
那个方向有一座堡垒。那里是学会。
就在昨天,荷尔拜因和神父进行了会面。那个女人比他想的主动,但她指定的见面时机却又暗示了相反的态度。他当时得去学会找她,时间在她办公的间隙。神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费太多时间。
事情有些蹊跷。他昨天是抱着警戒心去的学会。他走过瑞德带他走过的老路,穿过哥特式的城堡和吊桥,来到学会最上层。刚进入学会,便有一名研究员前来为他指路。对方并未带他到神父的房间,而是将他引向学会地下。
他根本没听说这座堡垒还有“地下”的概念。当荷尔拜因被带进一间杂物房,而杂物房过道的阀门被自动上锁时,他僵硬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研究员拨开护具,拉动底部的橱柜。对方将橱柜里控制水压的转盘顺时针转动三圈,又逆时针转动了四圈,随即“咔”地一声,研究员将转盘按了下去。在军士长警惕的目光中,只见橱柜深处的石壁开始向上收缩,露出两个行李箱大小的空间来。研究员见完事了,兴冲冲地爬出来,期待什么似地看着军士长。
“我要见到神父。”荷尔拜因警觉地盯着里头幽深的空间。“如果她对我有任何不满,大可以当面表态,强迫也好,威胁也罢。我是不会主动进去的。”
研究员显然有些沮丧。“那我送您出去。”
荷尔拜因愣愣地看着对方又关上橱柜,打算将一切恢复原样。
“我还可以出去?”
“啊?”研究员没反应过来。“我会向余希汇报的,长官。就说您希望对见面场地另做安排。”对方补充道,“她人其实就在下面。”
她在下面?荷尔拜因低头盯着地板。的确,此地同大教堂的最底层位于同一深度。大海的反方向是死路,现在看来……地下还有东西?
“等等,”军士长静了片刻,“我下去。”
研究员让开道。荷尔拜因弯下腰,爬进了橱柜里,他的块头较大,即便屈膝半蹲,也几乎填满了整个促狭的空间。“手不要碰四周,长官。”研究员提醒道。对方关上了橱柜的门。一片漆黑中,荷尔拜因听到对方在外面拨动水表盘的声音。三声,四声,然后按下去。
“余希在车间等您。”
地面开始晃动,军士长双手撑在膝盖上。他有一种下坠感,阴冷的风徐徐向上吹。原来,这个狭小的空间被改造成了一座电梯。他面无表情地蜷着身子,头顶凉飕飕的。学会恐怕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自他当初在神父的房间里意外发现那枚破碎的翠玉,到察觉她在学会背后的一面,再到现在蹲在这个隐秘的运输通道里,荷尔拜因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娜塔莉·奈特莉知情吗?
电梯终于停止下坠,最后猛地震动。荷尔拜因没站稳,双手撑了一下墙,结果他发现自己已经站直了身子。原来,这座狭小空间的高度已经增长了,地面和头顶之间的距离开始拉大,延伸至他能站立的高度。
“哧”的一声,面前狭窄的石墙开始向上升起,光从底部闯了进来。军士长拍掉大衣上的灰,待石墙彻底收缩进天花板,他走了出去。
昨日在学会的见闻,给荷尔拜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堡垒的地下几乎能容下另一座堡垒。尽管晶体四壁崎岖不平,但它几乎被完全挖空了。军士长抬起头,环视这座诺大的空间。纸灯笼星星点点,无论是凹凸不平的晶壁,亦或是被挖平的走道,都覆盖了一层加工晶体。荷尔拜因感受着脚下涂层,它们彻底隔绝了晶体原料,杜绝了晶霾侵袭的可能。
但是,开采过程想必非常仓促。平整的地带非常少。但凡是平地,都被钢筋架起了楼房的模样。个别楼房的四面是落地玻璃窗,室内几乎坐满了人。有的人西装革履,也有人穿着研究服,军士长无法判断他们的身份。大多数楼房则是不透明的,四壁皆是毛细玻璃,他不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
二十间房,还是三十间?荷尔拜因边数边往更高的地方爬去。这里构造形似溶洞,但远比溶洞宽敞,倘若地牢,却又比地牢明亮太多。就地搭建的房屋也装点得较为细腻。
娜塔莉知道这里吗?
荷尔拜因就近挑了一栋楼,扶着凸出的晶块,绕到了另一侧。他想仔细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他找到了门。他发现每间房门都有编号,而且挂着时间表。
“超对称场论”。他凑近看了一眼。门口有非毛细玻璃的透明窗口。只见里头一个穿着便装的人正在黑板上写着各种画符,落座的人们全神贯注地看着,还有人在做笔记。荷尔拜因渐渐意识到了什么。这是一间教室?他感到匪夷所思。
沿途中他又检查了不少房间,更多形似研讨会,如“干涉历史的本质与辨析”,“三位一体的谎言逻辑”,也有“回声能源与结构设计”……这里并非全是技术相关,人文领域在比重上占了一半,每一个标题都令军士长的眉头紧锁几分。他还见到有的人在一间房里高声朗读诗句,有个房间里甚至坐满了人,他们围在一块屏幕前尖叫,屏幕里正在播放外址的体育比赛……荷尔拜因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他甚至不确定这些人是不是学会的研究者。
来到这座地下堡垒后,军士长就没再碰见指路的人。他怀疑神父可能有意如此。这里连路标都没有。他一路摸索着,凭直觉向更宽广的过道走去。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更上层。左侧是一道晶体阀门,右侧则是笔直的长廊。沿着这条长廊,他可以往更深处走去。但是,比起接着往里走,他打算先打开这道阀门看看。
胸章不起作用。
阀门纹丝不动。军士长瞪着自己手里的胸章。他握着整个序时者里最高的权限之一,几乎可以打开所有非特殊状况下的晶体设备。可他现在却打不开这扇门。
身后来人了。荷尔拜因回过头,只见一个提着公文包的老头朝这边走来。他一身朴素的褐色夹克,雪白的头发上顶了一顶平平的帽子。见到荷尔拜因,他笑着打招呼。军士长一时以为他认识自己。
但老头显然不知道他是谁。“新面孔,你好。”
他的口音很重,而荷尔拜因的英语也不算流利。后者迟疑地点头,“你知道‘车间’怎么走?”
“直走。”老头指向自己的来路,这条笔直的长廊尽头。
原来如此。荷尔拜因打量着这条狭长的走廊,它只有一侧是平整的墙。这面长墙的另一侧,想必就是所谓的“车间”。那必然又是一片非常宽敞的地方。
“这扇门要拉。”
老头忽然说。荷尔拜因扭头看他。
“我看你刚才想开门,”他解释道,“我刚来的时候也搞错了。它设计得像是推开的。”老头说罢,握住阀门的把手——荷尔拜因才看见这个门有把手。又或许他看见了,但根本没想过这个门能这么开。只见老头缓缓向后退,拉开了阀门,一阵海潮和雨水的气味随之涌进来。
“看吧?其实很简单。就是门很重。”
荷尔拜因沉默地望着门外的世界。天空阴沉,乌云滚滚,漆灰的大海几乎一望无际。门外是一个摆满椅子的甲板,一只海鸥孤独地立于围栏之上。当门被打开时,它飞走了。
这就是一扇普通的门,用手就能拉开。它甚至没有上锁。
“每次来接人的船都要准时地晚点。”老头走到甲板上,“你在这儿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问得荷尔拜因不知该如何作答。“……观光。”
“第一次来。”对方理解地笑笑,“我第一次来时,可没你这么镇静。或许更沉默,毕竟我刚一到地下,就兴奋地尖叫,走到这里时嗓子已经喊哑了。”
他又问,“你有教职?”
教职?“我……”荷尔拜因同样不知道该说什么。
“哈,技术人员。”老头有所意会,看了一眼“车间”的方向。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荷尔拜因问。
“我认识了余希。”他像是默认自己知道她。“这里的管理者?我不太确定。她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荷尔拜因简单地道谢。阀门合上了。他朝长廊深处缓步走去,找寻去往隔壁车间的路。军士长虽然步伐平稳,却脸色苍白,他此刻的惊骇比意识到米学军的真实身份时还要剧烈。
“那个女人在地下建造了一座自由堡垒,反叛,超脱,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毫无秩序的探索。服从组织,忠于本部,遵纪,安分……序时者所弘扬的精神在这里极度匮乏。我都能想象,这里任何一件事务只要搬到地上去,就能刺激几乎每一个人的神经。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以耳听八方闻名的老奶妈,与这座堡垒近在咫尺,却对此一无所知。更不可思议的是,背地里创造这一切的,竟是那个以忠于序时者精神、强硬铁腕闻名的使者。”
有胆量建立此地的人,必然明白泄露一丝风声所招致的后果。但是,神父却放他进来了。荷尔拜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军士长的来去自由只能是假象。他已深入虎穴。
他走到长廊的深处,右手边有一扇阀门。军士长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把柄,缓缓推开了。
冰冷的空气包裹了他。军士长下意识握紧双拳,这里的温度之低令他想到了远东支部个别极端的分区。此地便是“车间”。
这是数倍于教堂大小的空间,平地由黑敞篷分割成方形的场地。有的场地由防护罩封闭,有的则是露天的,还有的场地里,防护罩内部竟还罩着一间仓房,被几道阀门重重封死。并非每一个场地都有人,也有的地方站满了人。同样,他分不出这些人是否都来自学会。
荷尔拜因认为自己无需再往深处走了。距离他最近的场地似乎刚刚收工,防护罩被拉开了,穿着纯白色防护服的人员零星离开。防护罩里头还留有两人,一个高个子似乎正在训话,另一个矮墩墩的家伙沮丧地低着头。他们没摘下头罩,但荷尔拜因透过后者的护目镜认出了瑞德。那个女孩阴沉着脸,双眼无神。
训话者正背对荷尔拜因。他紧盯着这道背影,缓慢地朝此人走去。
这间防护罩内的仓房里,几座接线的柱状容器摆在中央。容器里是奇异的人形晶体——他完全不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但他看得出瑞德犯错了。她似乎炸了一座人形晶体,地上到处是碎块。瑞德的手套开了一个窟窿,而训话者更狼狈,侧耳后的头发烧焦了,后背似乎还受了伤,腰间有积血。
瑞德看见了靠近的上级军士长,这仿佛刺激到她糟糕的记忆。她眼神开始躲闪,头埋得更低了。
训话者留意到了瑞德的异样,回过头,那双眸子透过护目镜,对上了军士长的视线。她没作反应,又转头和瑞德交代起事务来。
荷尔拜因站在场地外等候。“高等机械动力学”……他仔细浏览敞篷上的时间表。原来这名使者还肩负教职。军士长摩挲着冰凉的头顶,四顾这寒冷的车间,默数场地的数量以打发时间。直到瑞德从敞篷里走出来。她摘了头罩,脸色苍白地朝他点头示意,慌忙跑走了。
娜塔莉把她吓得不轻。军士长弯下腰,走进敞篷,只见神父正在收拾场地,将一地的晶体碎块扫到一个网兜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些碎块让她非常消沉。荷尔拜因看着她蹲在地上,试图关闭一台发电机组的燃油阀。她抬头瞟了一眼,军士长已经站到了身旁。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神父”,他正犹豫着如何开口,亦或是行礼。
“免礼,荷尔拜因先生。”
她阻止了军士长行使者礼,“不然你就得跪在满是碎块的地面,或是握我沾满机油的手,最后喊一声那愚蠢至极的名谓。”
荷尔拜因刚张嘴,又闭上了。
“余希。”女人摘下头罩,“据说这是你久违地离开本部通讯机关,感觉如何?”
“余——”他依然觉得不妥,便打住了。“我总算不用忍受曹建华了,”他不想让初次会面变得太过压抑,但他忘了自己板着脸,“你和那个家伙或许该考虑互换称谓,我觉得叫你机械师更好。”
“序时者施加于人的称谓都叫人难以接受。”她很平淡,“我恐怕只喜欢自己的名字。”
“那个小姑娘受的惊吓不小。”
荷尔拜因直奔主题,“娜塔莉手刃了摩根家族的人,方式有些野蛮。”他打算将事情透露给面前的使者,即便她肯定知情。虽然他们之间存在分歧,但这不意味着自己是老奶妈那边的人。同这位使者保持良好关系或许是奢求,但有所保留则是另一回事,它会引导至敌意。荷尔拜因已经决定留下,那么淌西墙的浑水在所难免,但他无意选择立场。
毕竟,荷尔拜因见识了学会的真面目。此时此刻的自己没有任何底气敢断言,“神父”和“老奶妈”之间步调一致。
“瑞德和我说了。”女人关停了发动机组,缓缓起身,“我给了她一个礼拜的假,可她还是来了。她以为我只是客气,不敢真不来,”她似乎很疲倦,“在支部研究所培养的那套世故,她到我这里还是没能丢掉。”
“她说了这事?”荷尔拜因故作惊讶,“一个研究员有忤逆老奶妈封口的胆量?”
“瑞德是我的人。”
使者听得懂军士长的伎俩。“容我向你道歉,你当时刚来西墙,我就让你在外址多等了一个小时。我听说你喜欢一切按部就班。”
荷尔拜因瞪着她。他只是凭感觉猜测,却没想到真是如此。
“那个家伙是故意迟到的。”指示瑞德迟到的是神父。“为什么?就为了让自己的研究员留个把柄给娜塔莉?”
“主要是拖时间联系我,但你的看法也不错。不过,我们给她留下的把柄何止那点东西。”她摊手,“方方面面、大大小小的细节,我必须让学会成员养成这种粗线条的坏习惯,直到娜塔莉有一天能够放松神经。一旦她开始利用我们的‘疏漏’,反而证明这种假象她已经买账了。”
余希坦言,“娜塔莉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物,但是将敏感地带开在她的眼皮底下,反而规避了她远在外地的庞大眼线。当然,这也意味着我必须承担另类的风险。”
“我必须声明,我对娜塔莉·奈特莉没有一丝好感。但您的做法却在逼我考虑和她通气的可能。”
荷尔拜因脸色阴沉。“您知道您究竟在做什么吗?”
“进一步扩充了学会?”女人耸肩,“……瞒着本部。”
“学会拉拢了外址人!”
军士长尽可能压低声音,但终于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在地下受到的震撼。娜塔莉的耳朵可能长到了西墙的通讯信道上,如若不是理智告诉他这么做太冒进,他早就向对策局汇报了。
“您将内址的秘密泄露了出去!整个学会有多少外址的科学家?这不是‘他们同意保密’这样的理由可以搪塞过去的,您违背了序时者的存在本质和内址的契约精神。这简直是离经叛道!就连求进派都不敢——”
“那是没有任何证据的说法。”
“什么?”
“让内址的情报流向外址会带来毁灭性的混乱——这不过是一段被人写进经书里的寓言。时至今日,我们都没有找到任何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而本部却营造了一种它早被考证千万回的错觉,让人们对情报的泄漏诚惶诚恐。毕竟,‘人类见到时间机器就一定会起贪意、一定要相互斗争。不要对人性抱有幻想’……早已变得犬儒的序时者很容易被这种愚蠢的逻辑说服。”
余希强调,“猜想,就是猜想,无论有多少历史让你觉得它的发生是必然。时间不是循环,未来不是必然。我并非是说经书里的猜想就一定不会发生,但它必须经得起敲打。它决定了我们今后的方向。”
军士长被她这套说辞惊呆了。
“再说,你为何要对所谓的‘外址人’如此抵触?”余希弯腰提起地上的网兜,“同样是签署保密协议,我们敢相信人员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却不敢相信没有利益纠缠的科研工作者。”她将网兜里的碎块统统倒进一个特制的冷藏柜里,“说到底,序时者借着集体的说辞,在一百年间彻底区别了内址外址。我们同样是人类,我实在不懂有人为何如此热衷于划分阵营……”
“我现在只问一个问题。”荷尔拜因低沉地开口,“如果,你的人,没守住他们该守住的秘密,那该怎么办?”
“你是否考虑过,或许,内址并非所有人都害怕你所假设的发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荷尔拜因毛骨悚然,“也许有人不会考虑‘怎么办’,而是期待能安全地办到。”
这种人怎么会是序时者?“序时者是……”荷尔拜因张了张嘴,“……守序维稳的组织,但当它的核心人物离经叛道,千万个干涉者也挽回不了了。”
“核心人物?”女人黯然莞尔,“我只是有个特别的身份罢了。我们的时间机器想将我捧成圣女,可我却有他们根本不想看到的力量,于是他们叫我‘父’,图一个向我俯首称臣时的心安理得。我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油腻腻的双手,“我需要权力。”
幸亏你没有权力。荷尔拜因沉默地盯着她。
“核心人物另有其人。”她忽然抬眼。
余希像是能感知到他的忧虑。“那些叫你‘嘴巴’的流言是无知的,从你到来西墙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一个敏锐的人。”她走近荷尔拜因,“娜塔莉绝不能知道此地的存在。”
军士长脸色如阴霾,“只要‘老奶妈’有那个心思,就没有她的触手伸不到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起那个心思。”她说,“不得接触学会成员——这是她最早和我达成的约定。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风向标。我从来没觉得她会遵守。当她哪一天不去遵守这个约定,反而证明她相信了我们的疏漏。瑞德这件事,就是她第一次利用学会成员。虽然事小,但证明了这个策略行而有效。”
所以,娜塔莉一定不了解真实的你。“但是您请我下来,轻易让我看了您的秘密。”荷尔拜因低沉地问,“那么,您希望我做什么呢?”
“无论用什么手段,你要想走,娜塔丽绝留不住你。”余希逼到跟前,“我想知道,你为何要留下来?”
“摩根家族倒戈了。娜塔莉的所作所为更是火上浇油。如今形势紧张,格林又因为本部审查不在其位。为了序时者的安定,我既然人在这里,的确该顶替他的位置。”
“搪塞的话我听多了。所以你也是这样,”余希绕过他,叹息一声,“好不容易摆脱一个军士长,如今又来一个。”
“娜塔莉指定我来辅佐你。”
荷尔拜因跟着使者,她似乎要离开车间。“因为一些原因,”那老女人说这番话就像是认真的,“她认为您不懂战争。”
“如果你能让她相信,”她没回头,“你是她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忠实的棋子……我可以做个外行。”
军士长没有表态。结果,使者站住了,堵在他跟前。
“既然你执意留下,我就得确保你身上插着我的旗子。”
她在逼我站队。“恕我直言,我不可能和娜塔莉一气。”
“她是内址最危险的人物。”使者警示。
“但在观光一通您的秘密基地后,我认为您丝毫不逊色于她。”荷尔拜因直视她的眼睛。
良久,余希叹了一口气,“就算我现在公开整个内址的秘密,你又能奈我何?你是娜塔莉钓来的工具,她根本不把你当自己人。我大可以控制住你,切断你和外界的联系,娜塔莉不仅一无所获,还得承担对策局的问责。但对我而言,这不过只是提早了和她的冲突。那么对你而言呢?”
军士长沉默了一会儿,“您可以信任我。”
“不,我要怎么信任一个上来就翻我衣柜的人?”她走到敞篷的边缘,提起笔,“我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共识。”她在时间表上签字,“要求你在此不见不闻不言,显然不太现实。所以,我希望你的能量,只用在你我二人都忌惮的人身上。”
“我在西墙有什么能量?”荷尔拜因有些警觉。
“如果科夫镇上只游荡着本土的干涉者,我是不会说这番话的。”余希检查着时间表,“随你来到西墙的,是外地临时工任务比重的微调。只有执行过机要任务,才会对任务调度敏感。娜塔丽不会及时察觉,你很敢赌,即便有些纰漏。”
我漏了你。荷尔拜因冷哼一声,“听说您是老奶妈带大的,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使者笑笑,她放下笔。“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
“至少在学会方面,您希望我能不加干涉。”军士长环视着这诺大的车间,冷哼一声,“我该怎么办?一个指示我紧跟在您的身边;一个要求我只把戒心放在她的身上。”
“至少,我不会向你索取什么。”余希摆手,“娜塔丽那边的事情,我不要求你分享。”
荷尔拜因挑眉,“您的意思是,我们互不干涉?”
余希点头,“只要你不碍事。”
荷尔拜因闭上眼。他这时就该搪塞优先,但他还是放弃了,哪怕被关进地牢,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他摇摇头。“得看情况。”
余希疲惫地咧嘴,就像知道他不会让步,“你和你的同僚很不一样。”
“不一样?”
“他们说一套做一套,你倒是不分场合地有原则。”
“一切为了序时者。”
军士长说罢,跟在使者身后,随她出了车间。荷尔拜因审视着余希的背影,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位使者仿佛对他的选择存在一种无形的信任,即便他尚未选择任何立场。
两人沿着长廊沉默地前行,直至尽头。她拉开了去往外址的阀门,而荷尔拜因没有跟上去。
“父。”军士长低头示意。他得从学会回到西墙。
“余希。”使者纠正道。她脱下油腻的防护服,把干净的手抽出来。
余希朝他伸手,“我们或许会有很长的路要走,军士长先生。”
荷尔拜因伸手,推开了教堂的大门。使者的声音仍然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大海上虽然一阵阴郁,却没有了狂风骤雨的踪迹。西墙早已解除封锁,址口长路的地面上,尚留有被晶墙压过的痕迹,倘若牙印。或许址口长路就是这么来的,他心想。
军士长伫立于“西墙”的丛林中,无数晶体石碑包围着自己。他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雕像。雕像丛中,一个粗糙的人像隐约有点女人的模样,那是少数几位还活着的人物。与它对立的,则是一座精致的半身像,面容端庄,神情栩栩如生,与其余人像相比,倘若鹤立鸡群——谁都能一眼认出老奶妈的面孔,人像上甚至抹着晶体涂层。
两座雕像相互对立,面面相觑,视线却又仿佛错开了彼此。荷尔拜因背着手,在地上注视它们。许久,他转身走上址口长路,朝外址走去。
“这位使者令我感到不安。她在西墙酝酿着疯狂的计划,而整个序时者都被蒙在鼓里。我有不祥的预感。她藏在一个天衣无缝的形象背后,一直试图撼动什么,撼动某个存在已久的山石。但所幸,这将是我了解她的开始。我必须走近她,了解这号神秘的人物。”
穿过西墙的石门,荷尔拜因走出了一间小镇边缘的废弃船坞。海鸥在阴沉的空中鸣叫,海水平静地涌动。潮湿的风令路边的花朵不停骚动。他身后的石门沉重地关上了。
“至于那个看我长大的女人,她的一切都是未知,而这份未知令我害怕。我已许久不曾害怕过了。此人之危险或许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她在序时者真正的地位亦是如此。老奶妈,神父……这里发生着一些事,足以动摇整个内址的事,这是我唯一能够断言的。我有义务留下来,尤利娅,我得留下来,以确保事态不会走向极端。”
科芙镇的一家邮局里,零星的接待员坐在玻璃窗背后。有人在揽信,有人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发呆,还有的人正兴奋地拉扯家常。这时,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邮局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披着朴素大衣的光头男人带上了门。
发呆的员工坐直身子,朝窗外微笑。
“早上好,先生。”
“早上好。我有信要寄。”
光头男人将一封硬质信件塞了过去。年轻人反复看了一眼,“先生,您没写收件地址。而且,您必须买邮票。”他又检查了一遍,“这上面不能什么都没有。”
员工将信退了出去,不料又被男人按了回来。
“没关系,你和其它寄出的信件放在一起就好。”
“什么?”员工困惑地皱眉,“我没明白……”
“听他的好了。”又一名员工走上前,替他收下了这封地址空白的信件。坐着的员工奇怪地看向自己的同事,却被拍了拍肩膀,“放心,这信没问题,我来处理。”
这名员工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他又扭头看向窗外,只见那名光头男人朝玻璃窗内露出微笑。他却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同事向窗外默默行了一个军礼。
光头男人转身走了,门慢悠悠地合上,顶部的铃铛清脆地送别。
“你要照顾好自己,尤利娅。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的。这里的海风令人惬意,盛产的海鲜很可口。我至今都记得和你的约定,等局势稳定,我会带你来西墙转转。至少在今年的降临节过后,我一定会回去看你。我向你保证。
永远爱你的,
海因里希”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伊万头晕脑胀。一束强光射过来,他立刻紧闭双眼。
“矢泰特·隆德是否在本部接触了回声?”
逼问的声音极度低沉。“他在遗址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这束强光在伊万的眼前乱晃。他四肢被死死地捆在椅子上,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
“不知道……”
伊万低声说,“我不知道……”
手电的光灭了。黑暗中一阵死寂。
这是伊万被关押的第四个夜晚。几天前,米学军和西墙代表团在谈判时,伊万就打算趁乱离开G1分区。那座庇护所发生了太多他无法独立应对的事态,他更无暇顾忌突然出现的本都。然而,就在他提着火箭筒,准备爬下高墙时,却突然眼前一黑。等他再度苏醒,他发现自己被捆在一张椅子上,被关在一座集装箱里。
脚下的地面时不时传来震动,再加上发动机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被绑在一辆卡车里。
这三天来,本都昼夜不分地审问伊万,他想知道有关支部长的事。这名亚支部负责人的原候选人,他是谁,有什么背景,出于什么目的行事,伊万对此一无所知。而且,本都目前的行为,完全不符合他所宣称的文职身份——他的行为有受过训练的痕迹,说没做过干涉者,那是不可能的。伊万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从他手上逃走。
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下属。他早先在G1分区的那批副手不见踪影。这些天下来,本都是独自行动。卡车大多数时间都停留在没有人迹的地方,他们可能藏在荒郊野外。
此时此刻,伊万的头部忽然被一个黑麻袋罩住。他腿脚发软,任由本都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被逼着蹲下、推进了一个更加逼仄的空间里。即便自己双手抱膝,竟仍感局促。空间顶部抵着自己的脑袋,只有低下头才能不受挤压。
伊万听见了拉上拉链的声音。他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里!他刚要挣扎,却感觉整个人仰面倒下了。本部拖着他离开了卡车。行李箱一路上不停颠簸,偶尔被人翻了个面,或是被掉了个头。他一阵反胃,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运到了哪里去。
他在这些天来早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就在他潜意识里以为自己永远也出不去的时候,拖箱的拉链被拉开了。外面的光线刺眼至极。
“出来。”本都的声音。
青年紧闭双眼,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刚起身,却腿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耳边时不时能听见轰鸣,他才意识到本都并没有拿手电照射自己。光源来自外部世界。长期适应黑暗的眼睛,竟连夜晚的灯光都觉刺眼。
沥青地面偶有震动。这分明是实体地面,他感到不对劲。浑浊的视线正逐渐恢复清晰,伊万定睛一看,才发觉自己究竟站在哪里。
一架小型客机停在面前。他此刻正站在登机用的楼梯前,航站楼距离他们非常遥远。脚下的震动来自远处的飞机跑道。
这里没有任何工作员。客机舱里也没有空乘,里头一片漆黑。这是被提前准备好的场地,飞机是包下来的。伊万本以为这是本都的个人行为,现在看来,他不仅备好了干涉身份,而且这种行为是有人点头的。
夜晚的云层离地表很近,跑道上的指示灯将它染成了淡橘色。温热的风徐徐吹过耳边。伊万下意识后退,他知道自己不能上这架飞机。因为遭遇绑架,他早已错过了和支部长在本部碰头的约定,如果再上这架飞机,他觉得自己就永远回不去了。
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背,阻止他继续后退。
“这里是外址,你若乱动一步,我只好让你与世长辞。你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本都嘴唇微动,“懂吧?”
伊万直视前方,僵硬地点头。
“再问你最后一次,矢泰特·隆德前往遗址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伊万刚张嘴,枪口狠狠地戳中他的背部。“注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良久,青年闭上双眼。“你问错人了,我真的不知道。”
“很好……你可以告别自由了。”
本都声音冰冷,“上去,那位大人在等你。”
伊万蹒跚地走上台阶。本都在为谁工作?他很快就有答案了。
他想过逃跑的可能性,想过在楼梯上后脚一蹬,将本都踹下去,又或是侧翻下楼梯,躲进机身的死角。但最后他什么也没做。他放弃了。本都不是文职人员。
伊万呼吸急促,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飞机闸门。他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自己这次进去,就会有什么事再也无法挽回。
在支部长的身边工作,人总该有途生变故的觉悟。事已至此,他已无路可逃。背后的枪口紧贴着自己,逼他走进去。
“举手。”
伊万刚进机舱,本都便正式提枪,抵住自己的后脑。纤瘦的青年举起双手,两人缓缓走向机舱深处。
他刚进去就愣住了。这架小型客机的前身是一座办公间,里头有酒柜,有沙发。一名满头枯槁灰发的老男人坐在沙发上,吐息之间,胸腔发出嘶哑的湿罗音。
“让你们久等了。”
那声沙哑至极的嗓音响起来,“本部要求扣留外部高层的声音,比我想得还要激烈,我不得不多等三天,再叫你们前来汇合。”
伊万高举着双手,呆滞地盯着面前的老男人。身后的本都正提着枪,缓缓走进办公间。
矢泰特·隆德怔住了,“真是……标新立异的出场方式。”
本都低沉地笑起来。他放下了枪。伊万扭头看他,只见这名原候选人揉了揉脸,绕过了自己,缓缓走向远东支部长。
“这到底是……”青年喃喃自语。
“表现不错,小鬼。”
男人几乎变了一副腔调,声音仿佛年轻了二十岁。他瘫坐到矢泰特·隆德的对面,回过头。
那张脸不知何时变了,就像是魔法。这绝非是皱纹、肤色变化能够形容的。它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一张伊万很熟悉的脸。
“千面人。”
矢泰特缓缓地调侃。“这场任务辛苦你了。”他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男青年,“看样子你们一路上还有些插曲。”
“他过关了。”
列夫·阿贝尔反手指了指伊万,“至少过了我这关。你对回声的态度、我们的计划……他被‘背景不明’的人折磨了几天,嘴硬的很——”
矢泰特瞪着列夫,后者打住了。列夫不解,“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矢泰特耸肩。
“他当时缄口不言。”列夫看了伊万一眼。矢泰特瞪着眼睛。于是列夫又看了伊万一眼,才意识到什么,“难道我搞错了……”
“他只是支部间的普通职员,不是我们的人。”矢泰特一脸费解,“还是说你以前就和他透露过什么?”
列夫沉默了很久。他扭过头,“也就是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伊万感到非常疲惫。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真尴尬。”列夫朝支部长咧咧嘴。
矢泰特揉了揉眉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们的人——伊万留意的是这句话。精神松懈下来后,他忽然一阵头晕眼花。虽然他被折腾得一肚子火,但毕竟对方是自己顶头上司。青年一声不吭地站在办公间的入口。
支部长起身,绕到了办公间一侧的机舱立柜处。他从中抽出一支写有ABRAU·DURSO字样的酒瓶,顺带取出两只高脚杯。金黄的酒液涌入杯中,气泡不断上浮。“我记得你喜欢这种汽水。”
“你向来准备周全……是的,我偏爱糖分。”
“不少人说你在这件事上意外的没品。”
“人总要优越感,吃喝拉撒也能搞出讲究来。”
列夫懒散地后靠,深深地陷入沙发的软卧中,“糖分有助于思考。我们不能停止思考,矢泰特。我们不能停止思考。不思考就死了。”
“下一次支部间的晚宴,我会叮嘱主厨绝不给你酒精饮品。我看给你冲一杯糖水不就好了?”
酒杯摆到了他的面前。矢泰特坐回他的对面。“你该放松一下了。”
“我能去度假吗?”列夫拿过酒杯。矢泰特笑了。
支部长凝视着自己的副手将酒水咽下大半,“亚支部此行,好些老朋友认出你来了。”
“‘本都’的背景我设计得非常周全。”列夫放下酒杯,“除非中枢有人查到我胸章初始化的记录,尚有辨别真假的可能。但外部的人,认出来应该都有猜的成分。”
“可有个老家伙意外地笃定。”
“老家伙?”
“约翰·皮尔庞特·摩根。”
“你见了他?”
“我还没下飞机,他就跑到对策局的一个分部等着我了。他不停地拿神父的照片暗示我,他说他怕那个女人。”矢泰特摇头,“他认定我能干涉亚支部的负责人问题。”
“你怎么说?”
“我说我无权干涉,然后被冒犯似地毙了他的投影。我能怎么说?天知道他那么笃定这一点,是不是因为认出你了。”
“好吧,可能有些老家伙就是练就了一双慧眼……或是狗鼻子。”列夫低头盯着酒杯,看着金黄的气泡缓缓上浮。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终于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千面人高举酒杯,“费奥多尔死了。你又及时将枢机团扣押在本部。计划到了最后阶段。”
“前提是我们真的摆平了对策局。”
“我保证境内干涉者都听命于你。”
矢泰特也盯着酒杯里的气泡,上浮,破灭。“话不要说得太早。我知道还有几个棘手的家伙你搞不定。我们这次离开这么久,更是放松了对境内的控制。”
“我们总需要在使者问题上插一脚,不是么?西墙可比支部内的矛盾棘手多了。”列夫很轻快,“再说,我们需要一点阻力。没有反对派怎么行?你要是在支部一手遮天,本部某些忌惮你的家伙就不敢再睁一眼闭一眼了。”
“原来你迟迟解决不了那些人,是有考量的。”支部长眼神不善。
“好吧,其实只是解决不了。”列夫干咳一声。“但我们的计划即将步入下一阶段,是时候请碍眼的家伙们出局了。”
矢泰特将手伸进大衣中,“我这里已经有接替费奥多尔的人选,我需要你看——”
“我不看了,矢泰特。反正你心里早有选择,对不对?你向来如此。”
支部长叹了口气。良久,他看向不远处一脸呆滞的伊万。
“这孩子到底是你什么人?即使你发现他是局外人,你还依旧留他在这里旁听。”
“我喜欢这小鬼。”
列夫边说边回头,“他在G1分区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我打算拉他入伙。”他向支部长笔划着,“一个小小文官,面对危险的四维人,却扛起了榴弹。那个距离,黑棺随时能要他的命。很多高级干涉者都未必有那种胆量。”
矢泰特点点头。“原来如此,你在他鲁莽行事前救了他。”
“嘿,别这样,”列夫嚷嚷,“他可没蠢到攻击四维人,我看他当时想要毁掉的是回声。”他扭过头,“对不对?”
伊万茫然地点头。
支部长微妙地审视了一眼男青年,随即摆摆手,大概是随列夫去了。
“我很好奇,矢泰特。你在G1分区晶体的照片上撒了那样的谎,老奶妈究竟是什么反应?”
“她没有任何反应。”
矢泰特幽幽地说,“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那张照片分明是你在G1分区拍的,但我把奈特莉牵扯进来,她却什么也没说。”
列夫陷入短暂的思索。“我们不能再把她和教会看作一家人了。”
“岂止不是一家人。我们在本部的朋友透露了一则趣闻,三天前,T特区的翠玉被紧急调用过。西墙出现了短暂的封锁,理由是误报。现在本部机关注意力分散,事情又被有意地压了下去,很容易被人忽略。”
矢泰特说,“这让我稍微留了个心眼。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T特区封锁以前,那里刚好有一位客人——本部的上级军士长,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
列夫皱眉。“海因里希是主动前往西墙的?”
“看你怎么定义‘主动’。”支部长冷哼一声,“兔子洞前摆了一根胡萝卜,于是兔子出洞了。你可以说它是主动的。”
“这只是你的感觉,对不对?你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那根胡萝卜。”
“当然。”矢泰特耸肩,“海因里希与西墙封锁,一般情况下,我们甚至不该武断地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千面人挠了挠脸颊,“格林这时候人在本部……不会吧?她有那么疯?”
“我不清楚海因里希出于什么理由去了西墙,但如果这背后也有娜塔莉·奈特莉在推动……”支部长盯着桌面,“我看到的不是疯狂,列夫。我曾一度以为,我们在西墙里唯一要对付的人是神父。我当初不稀显得惹眼,也要撒那个谎,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探一探西墙留守人士的立场。结果,这个娜塔莉·奈特莉根本不理会我的小动作。教会的核心人士都被滞留在本部,她非但没有干预的意思,反而抓住了架空北欧支部的机会。我本来只是戳了戳将烂的树根,却探出了底下一片蛆——这恐怕都是她的野心。”
矢泰特神色凝重,“我有不好的感觉,你明白吗?她让我感觉很不好。”
列夫试探道,“我是否该——”
“不要理她,当务之急是清理门户。”矢泰特摆手。“而且,不仅是老奶妈,我还探了探神父的底。我当时对遗址的保安多了句嘴,我说神父去过遗址,但她其实根本没去过。我就是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结果呢?”
“一样没有反应。她避开了遗址问题。那个神父……那个对支部长志在必得的神父,现在竟然回去了。说回去就回去,只是为了不被扣在本部?我到达G1分区时,她甚至没来质问我为什么胡说八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怀疑她的背后是娜塔莉·奈特莉。”
千面人揉了揉下巴,“我记得王淳在G1分区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矢泰特盯着他,“你另有看法。”
“把余希视作老奶妈的化身,或许有些草率了。那个女人没这么简单。”
“说起来,我记得你确实和她有一段故事。”
“噢,那个女人狠狠伤了我的心。”列夫捂住胸口。“往事不提也罢。我看,她在西墙或许有什么计划,又或是别的顾虑,反正滞留在本部对她不利。她和老奶妈的关系我无法评价,但余希不可能是鹰派。”
矢泰特陷入短暂的沉思,点点头。
“我现在正期待着你的汇报。”支部长说,“但愿你不是一无所获。”
“当然,我找到了有趣的东西。”列夫将一枚晶体胸章摆在桌上。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移动。伊万没站稳,才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干站着。他找了一个空乘的座位,扣上了安全带。只见办公间中央的桌面上,那枚晶体因为惯性缓缓滚动着,直到矢泰特用手扣住它。
“这不是你的胸章。”
“这是我从一具尸体上捡来的,当然,那具尸体也不是这枚胸章的主人。”列夫打算略过细节,“重点是它存储的东西。”
闻言,矢泰特操作胸章,直到晶体响了起来。此时此刻,飞机正处于助跑前,机舱中是短暂的宁静。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急促,六神不安。
“我是G1分区统治分区在职,禁区哨塔的三班值班员。有一些特别情况,我决定向上级部门进行汇报。早在G1分区出事以前,如今的第三位使者就已经出现在庇护所中,并且定期来哨塔作寻人启事,寻找一个名叫‘梦里’的……”
支部长紧锁眉头。飞机开始向前行驶,机舱的噪音越来越大。
“……如果新使者进入分区,为疯狗的入侵铺好了道路,那么双人团队的所作所为则非常可疑。我不作王淳和余希二人与求进派勾结的推测……”
伊万感到两耳发胀。办公间中央的两个人还在听胸章的录音。很长一段时间,飞机进入了平稳的飞行状态。他听见起落架回收进机身的声音,也听见了录音的最后一段内容。
“……我强烈要求本部上级就双人团队、新使者、求进派的关系进行调查,对分区陷落的始作俑者问责。我是禁区哨塔三班的值班员,我叫林芬,我是禁区哨塔三班的值班员。”
支部长拿起这枚胸章,机舱中陷入了一时的沉默。直到他缓缓开口。
“你之前说过,对策局这次和求进派达成的共识,还没有对三大会议公开。”
“没有。”列夫说,“我得到的消息是,这是对策局内部的决策,支部会议和教会会议并不知情。”
“如果这件事给兜出去,序时者对求进派历来的强硬姿态,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尤其是来自内部的……”老男人微眯双眼,“你觉得,本部是否会将责任甩给双人团队?至少,对策局会和王淳划清分界线。”
“也许吧。”列夫耸肩,“对亚会对双人团队表现出犹豫。”
“不,对亚早就犹豫了。”
矢泰特凝视着这枚胸章,“他们对神父的排斥自不必说,王淳也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无论哪个支部,都有人不乐意对策局成员挤进支部间。若是几天前,这段录音本可以是对亚彻底放弃双人团队的推力,无论那两人是不是三大会议决定好的人选——三大会议也会犹豫。与求进派共谋一事,对策局绝对不敢声张,否则,早在他们把所有责任推给王淳以前,对亚就会先和对策局撇清关系。”
“可是,对亚如果放弃王淳,支部长一职也不能空置。届时,你及时揭露你的身份,告诉对亚,你这个由远东支部送出来的陪衬,实际上是那个鼎鼎大名的‘千面人’。当双人团队被彻底作废,对亚就不得不考虑……”
矢泰特身体前倾。“你差点为我拿下整个亚支部。”
“你以为自己在世人眼里多人畜无害吗?”列夫冷哼一声,“如果我让对亚知道,这个揭露了对策局小秘密、造成他们不得不放弃王淳的‘本都’,竟然是矢泰特·隆德的副手。他们会想不明白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们当然想得明白,但真到那个节骨眼上,他们没得选。”
列夫沉默了一会儿,笑起来,“你真是个流氓。”但他很快就回归严肃,“清理门户前占领新的院落……这不是你的风格。”
灰发老男人咧起嘴,点点头,似乎满意于自己副手的判断。
“亚支部还是太烫手了。”支部长重新倚靠回沙发,“比起干些蠢事,我大概能猜到你留下这枚胸章的目的。”
列夫点头,“王淳这个人,手脚不干净。”
“他比我们预期得更加贪婪。”矢泰特点头。“我们在G1分区都见过了。你怎么看待这位……新使者?”
不远处的伊万愣住了。他一直以为,第三位使者已经永远地埋葬在了G1分区。
“一个被卷进来的偷渡客。我起初以为,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见人就咬,但是后来……总而言之,现在的他是否危险,取决于被谁利用。”千面人用胸章敲了敲桌子,“无论王淳未来给他铺上多干净的路,这个录音一定能成为那条路上扎眼的牛粪,使者出身最怕的就是污点。”
列夫沉静了片刻,“我一直以为,王淳是一名非常典型的对策局军官,现在看来,人还是不可貌相……这个录音将是一个保险。”他将胸章收了起来,“它作为那个新使者计划的把柄,威力是否致命,得看我们怎么用。”
“第三位使者不是已经——”伊万忍不住开口问,“他不是已经被收押了吗?”
“我忘了我们还有一位听众。”列夫嗤笑着回头,“你认不出来也正常。赎罪营就是那种你什么也不会改变,但进去再出来,就成了另一个人的地方。”
也就是说我后来还见过他。伊万反应了过来。他知道这个新使者是谁了。
支部长握住了酒杯。他很不喜欢起泡酒这种饮料,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那三十名点观测者最终倒向了米学军,这件事我没有为禁海说话。”
“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呢?”
“当初观测者犯下遗漏四维人的重大失职时,我保过摩利冈·奥威尔,现在当然不会再做一次。食品店会让你免费尝一快饼干,但你想要第二块,就得掏钱买了。”
“所以你还是留了门路的。”列夫微笑。
“从G0遗址出来后,我就把伊万送回了禁海。他对禁海的说辞是,他哪里也没去,不过是在对策局等我罢了。但是,那个遗址的保安,我故意没把他放在身边,而是临时关在瞭望塔里,这样一来,禁海的干部想必就有机会在本部官员到来以前接触他吧?从那个保安的嘴里,禁海很容易就能问出遗址的真实情况:伊万当时是在场的。”
原来禁海知道我就在遗址里。伊万才明白过来。难怪当初伯恩·康纳利军士长再三强调,一定要表明自己哪里也没去。他低下头。也就是说,奥威尔总长早知道我在撒谎……
列夫有所意会。“你故意在这件事上耍了个心眼,而这个心眼只有禁海知道。”
“这是我和摩利冈之间的事,他心知肚明足矣。G0遗址迟早会被人提出派遣一支考察队,但是我可不能把这件事让给本部。那个意外发现坟场地下通道的隆德新兵,她看见了不该看的秘密,只能倒在血泊里……”支部长缓缓地说,“这一切提示得已经够明显了。禁海务必要接下G0遗址的担子。我刻意让伊万回一趟禁海撒个谎,摩利冈不至于这么没眼色。”
“他真会乖乖去遗址?”
“他会去的。”矢泰特沙哑地笑笑,“他一定得去。这是禁海这一代高层最后自保的机会。我很认可伯恩的判断。摩利冈对他前任打下的江山无比忠实,既然如此,他就没的选。”
“你总喜欢在一个人没的选时提供选择。”
千面人沉吟片刻,嬉皮笑脸起来。“他去了遗址,就一定能守住禁海吗?”
老男人没作声。他又沾了一口起泡酒,然而饮料的甜度令他频频皱眉。支部长将酒杯推远了,没有再喝的意思。
“你在禁海办的事真漂亮。你肯定好心劝告了那个保安,要全盘托出,在报告里写下晶体吧?”
列夫自顾自拿起支部长的酒杯,把剩余的酒液全倒进自己的杯子里。矢泰特皱了皱眉,看着直摇头。
“这就省得你亲自开口,在知情人眼里保住了体面。”列夫将酒水一饮而尽。“而且,本部将陷入混乱,教皇和枢机团会被扣在香港,这就为我们回去替换大主教留足了时间。与此同时,米学军给了你发挥的余地,你得以提早捏住禁海……乍一看,真是盘根错节。”
他幽幽地补充,“但细细一想,你不觉得某个人和你很像吗?”
“所以我现在是这么看的,列夫,”支部长判断道,“在我们今后的道路上,娜塔莉·奈特莉将是最棘手的敌人。”
他从沙发上起身,离开以前,打量了一眼男青年。
“人是你拉进来的。我要他一下飞机就派上用场。”矢泰特转身往更深的机舱走去。
“你去哪里?”
“时间有限,我得和接替费奥多尔的人选提前通气。”支部长掀起下一间机舱的帘子,“你要一起来么?”
“免了,”列夫露出厌倦的神情。“我就留在这里……带带新人。”
伊万茫然地坐在靠椅上。等矢泰特离开,列夫从沙发上慵懒地起身。只见他拿起支部长留下的空酒杯,朝伊万身旁的立式酒柜走来。他边抽出一支起泡酒,边打量着男青年,后者正襟危坐。
两人一言不发。千面人哼着小调,弯腰清洗杯子。很快,他重新给那支酒杯满上一半。
“你似乎有问题要问。”列夫没看他。
我已经什么也搞不懂了。伊万茫然地摇头。只见列夫走了回去,招呼他到中央的沙发上来。列夫倚靠着矢泰特先前的位置,青年则坐在列夫刚刚坐的地方。
“请问,费奥多尔大主教是怎么死的?”伊万还是忍不住问了。
“真是扫兴的问题。”列夫将起泡酒推到伊万面前。“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行将就木的年纪,发生什么都不奇怪。重点是他死了。”
伊万一开口,问题就停不下来了,“矢泰特先生为什么想要换掉支部内教会的——”
“别急,”列夫打断他,“别急。我向你保证,这些问题你迟早会得到答案。”
只见他举起酒杯,“首先,让我祝贺你,伊万·米哈耶洛维奇·契科夫同志,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
伊万拿起高脚杯。千面人露出微笑,“我会让你知晓我们的计划。但你首先要明白……”
酒杯相碰,金黄的酒液在杯中起舞。
“矢泰特政权的背后,有一个伟大的理想。”
(完)
《序时者I·循环》第二十幕《末世巨轮》
笑闹声不绝于耳,统舱里载歌载舞。乘务员端着盛满麦酒的拼盘,小跑着来到门外。他朝统舱里的人喊了几声,却没人应。门虚掩着,泄露出的光亮和热度仿佛能点燃外面的阴寒。乘务员弯腰将拼盘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一张大脸堵在了门缝后,那人看见了地上的酒盘,便转身吆喝。门被彻底推开了,喧嚣声外涌,暖光冲入黑暗,热气涌了出来。一只只手伸了出去,状的手,瘦的手,老的手,嫩的手,将两品脱的玻璃杯一个接一个地取走了。一个光头男人甚至被挤倒在地上,狼狈地四肢撑地。地上的托盘很快便空空如也,还有几只手伸出来晃了晃,抓了个空。
香水和酒精弥漫在统舱中,人们正集体唱着什么,欢乐的鼓噪甚至渐渐变得雄浑。大仓房般的空间...
笑闹声不绝于耳,统舱里载歌载舞。乘务员端着盛满麦酒的拼盘,小跑着来到门外。他朝统舱里的人喊了几声,却没人应。门虚掩着,泄露出的光亮和热度仿佛能点燃外面的阴寒。乘务员弯腰将拼盘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一张大脸堵在了门缝后,那人看见了地上的酒盘,便转身吆喝。门被彻底推开了,喧嚣声外涌,暖光冲入黑暗,热气涌了出来。一只只手伸了出去,状的手,瘦的手,老的手,嫩的手,将两品脱的玻璃杯一个接一个地取走了。一个光头男人甚至被挤倒在地上,狼狈地四肢撑地。地上的托盘很快便空空如也,还有几只手伸出来晃了晃,抓了个空。
香水和酒精弥漫在统舱中,人们正集体唱着什么,欢乐的鼓噪甚至渐渐变得雄浑。大仓房般的空间里非常拥挤。一个和此处格格不入的家伙贴墙站在角落。她披着麻色外套,用兜帽遮住了头。
谭研仪不想给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脸,谁也说不清这场晚间派对里的人都是什么成分。她低着头,抬眼四顾。
这无疑是一场热闹的派对。一只硕大的老鼠在统舱里乱窜。年轻的大男孩们兴奋地跟在后面追,女孩们开心地尖叫。这个年代还流行这种闹剧。谭研仪在满是酒气的男人堆中穿行,找寻船舱的出口。
她走到墙角时,好巧不巧,那只大老鼠也窜到了同一个地方。它似是觉察到了死路,竟然僵着身子,停下不跑了。小伙子们冲着谭研仪追过来,许多人都看向这边。她只好弯腰低头。
那只老鼠不见了。追逐的人们丢失了目标,不知是被谁胡乱一指,便又一窝蜂地涌向别处。
老鼠其实在拼命挣扎,它坚固的门齿根本啃不动捏住它的纯白色手指。谭研仪将手缩到袖子里,牢牢握着这只肉球。她可不想被一只老鼠坏了事。统舱的出口就在另一头,她将头埋低,沿着墙根移动。
“新来的吗?”
一个挺着肚子的男人横在她面前,他口音很重,说话含糊不清,“上船的我都打了个照面,没看过你,”他打了个隔,“我是没见过船头的家伙,但是……”他睁着惺忪醉眼,打量她朴素的服饰,“总没有从船头偷溜过来找乐子的好人家,除非我疯了。真古怪,你应该不是今天上船的……”
女孩缓缓抬起头。
男人突然惊叫一声,撞到了身后另外两人,整个人坐在他们身上。“有怪物!”他大声嚷嚷着,“有怪物!”男人脸色苍白,似乎酒全醒了。吼声令小半个统舱安静了片刻,奏乐倒是没停,一阵哄笑响转瞬间响起来。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面前那个“怪物”却早已不见了。“德雷克又喝多啦!”派对继续上演起男士们英勇的捕鼠游戏,“他上次还觉得这艘船会沉嘞!”
先前被推倒的光头依然晕乎乎地倒在地上,堵着门口。谭研仪好不容易挤到门前,一脚踹在那人的屁股上。没时间耽误了。她匆匆溜了出去。岔路口一侧是阴暗的通道,另一侧则是空旷的E甲板。
甲板上陈列着幽暗的指示灯光,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还有与之呼应的灿烂星空。这艘庞然巨物在海风中穿行,白色涟漪不断向外扩张。
E甲板的斜上方是井甲板。她得穿过B甲板,从那里去一等舱。
但是,往有光的地方走准没好事。谭研仪调头闯进了昏沉的过道。她打算从暗处绕过去。
阴暗并未伴随太久,她来到三等舱的过道。天花板很矮,伸手便能触及赤裸白亮的灯泡,灯丝幽幽闪烁。这里是船尾,是任务开始的地方,她暗自想。不……任务早就开始了。
夜已深,走廊上真的没人,这与预期一致。沿途经过的客舱里,她偶尔能听见粗重的呼噜声,个别房间里,还有些男人在说话。这里只有男人。白星航线将三等舱的单身男人放在船尾,女人安排在船头的底层甲板。
午夜零点刚过,这艘巨轮的大半已陷入梦乡。船上到十一点半就很冷清了,乘务员甚至关闭了多数甲板的电灯,以此暗示乘客睡觉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序时者倾向于将“前线”相关的任务时间卡在午夜。至于谭研仪的任务起始点——正在进行派队的统舱或许是少有的例外。三等舱的乘客并未享受到多少奢华的体验,倒是不知疲倦,这或许还吸引了些一二等舱的年轻人。
谭研仪揣在口袋里的手紧贴着枪。两侧的墙壁白煞煞的,和黑漆漆的窗户组成了规律图案,很快就带来了视觉疲劳。她没做任何停留,爬上了C甲板。
右手边是三等舱的休息室。几个人影在里头抽烟。她猫下腰,无声地经过此地——至少,她自己听不见脚步声。
三等舱没有问题。她确认了这一点后,立刻向一等舱移动。她需要乘电梯,穿过井甲板后,可以找到紧急电梯。
这有点像安保工作,她心想。反反复复确认几个位置。这是起源之地,序时者害怕出意外,但意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场任务会比她想象得还枯燥。
但她很快就不这么想了。
谭研仪走上了露天的井甲板,茫茫星空下,这座巨轮竟也显得渺小起来。严寒包围了自己。她是不怕冷的,至少,在某个特别状态下不怕冷。但不知为何,她此刻却感到寒气侵肌。
潜行分明是自己的长项,她此刻却感到头重脚轻。是太久没有放开手脚的缘故吗?她怀疑自己在序时者的地盘里过得太安逸了。
井甲板上空无一人。二等舱的阅览室占据了甲板中段,将两侧船舷隔开了。阅览室并非从头到尾连成一体,它分成了前后两段,仿佛身子被切成两半。前后阅览室之间,是一段甲板过道,连接着左右舷。
谭研仪贴着墙,快速穿过这段过道,来到阅览室的前半段。但她忽然站住了。
她在左弦,阅览室的左侧。谭研仪脸部紧绷。就在穿过间隔过道时,她似乎瞥见了什么。
右舷有一道阴影。
谭研仪背部靠墙,口袋里枪的保险已经打开了。我没有看错……那个影子在动。此时此刻,甲板上不止可雅一人。船员不会用那种速度走路。那不是船员。
那个影子更像是在……爬行。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毫无疑问,另一头有人。
她在阅览室的前端停了下来。前方是一大片空旷的甲板,再往前就是紧急电梯了,但她现在不敢贸然前进。谭研仪向右摆头,探出右脸。
一道人影站在右舷。
她缩回脑袋,呆滞地盯着围栏外的大海。那是一个人影,跟它相比,夜空都显得明亮。人影是纯黑色的。对方应该没注意到自己……一定没有注意到自己。她不会犯这种错误。但是她被吓到了。
那个人影只有半个头颅。
她手指扣在扳机上,又探头去看。她以为自己拥有这艘船上最可怕的模样,却不料还有更惊悚的。那个半头人影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穿过了空旷的甲板,站在紧急电梯的入口处。
它的速度为什么这么快?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早先的影子缓慢爬行,现在的影子快得像在飘。
而且,谭研仪惊讶地发现,半头人影和她一样,保持在船尾瞭望台的盲区里移动。它甚至比她还要谨慎,几乎避过了所有乘客可能途径的走道。它不想冒险。
但接下来,它要么乘电梯,要么徒步穿过B甲板,不然就无路可走。它不可能永远逃避风险。这个半头人此时卡在谭研仪的必经之路上,她调整呼吸,一时没决定自己该如何应对。
忽然,半头人在电梯入口前缓缓上浮,升向了微亮的星空中去。
它会飞。谭研仪怔怔地望着那道黑影。她从头到尾就没有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忽然意识到那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阴影,而是一种……纯黑色的物质。这种纯黑色令她不禁战栗,一阵记忆深处的剧痛席卷而来。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四维人。
我该怎么办?她低下头。她此刻所在的时间点,理论上是这艘巨轮的四维人死亡以后,但为什么……现在就该紧急脱出吗?不……我还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意外。她对序时者的“前线”根本一无所知。说到底,离开三等舱以后的所有事,都不属于她原本的任务。这都是长官的临时安排,而她没有任何相关情报。她决定等到第二轮循环再做判断。
谭研仪盯着那个越升越高的黑影,甚至高出那根正吐出蒸汽的巨型烟囱。它朝着船头的方向飞去,很快便化作了夜空的一部分。
她下意识摸了摸凹凸的左脸,才发觉自己的手不再是纯白色。白化又自行解除了。她心头一沉。自己的身体的的确确发生着某种变化……这变化令她感觉非常不安。
谭研仪立刻朝半头人升空的电梯入口移动。背后的三等舱传来乘客走动的声音,但没人会留意到井甲板上的观测者。深沉的夜空庇护了她。
离下一次循环仅有一分多钟,那个半头人耽误了她时间。谭研仪不打算乘电梯了,她得抄近路,这就要冒一些风险——她必须穿过一等舱的走廊,那里随时可能撞见船员。
但这一点风险值得承担。谭研仪拉低兜帽,压制自己的脚步声,用最快速度穿行一等舱过道。她能听见尚未入眠的乘客在聊天。一间客舱传来愈发清晰的脚步,很快门开了,乘客走出来的瞬间,她刚好转到拐弯处。她途经了一等舱旅客佣人的休息室,又经过了医务办公室,一路上有惊无险。
还有一个B甲板要走。谭研仪盘算着,回忆早已刻在脑海里的地图。她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一个明亮宽敞的大扶梯。奢华的陈列与三等舱的楼梯截然不同。
她闯出大扶梯,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自己。大扶梯出口位于船体的正中央,夹在两座巨大的烟囱之间。远处是一片比井甲板更宽阔的甲板,甲板两侧,各架有四艘救生艇。
救生艇甲板。女孩轻微喘息,左右四顾,寻找去往空舱的捷径。目标空舱就在下层甲板,因为电梯太费时间,她打算直接翻到下层去。
少见的,大洋上刮过一阵来自极北的风。
她不禁一阵哆嗦,压低兜帽。鬼使神差地,她顺着海风,望向左舷。她僵住了。她不知道这又是一件观测内的常态,还是一个真实的意外。
一身白衣的女人正直立于左舷,凝视着自己。她浑身是血。
她们都看到了对方,一时无言相视。谭研仪觉得自己真是活见鬼了。面前这个女人就像是鬼。自己走出大扶梯时,完全没察觉到左舷的动静。她根本不知道左侧站着一个人。
女人似乎比她还要惊讶。
对方怔怔地盯着谭研仪用兜帽遮住的脸,一定要看出什么似的,越是这样,后者就把头压得更低。女人的视线仿佛能透过兜帽,洞穿自己。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带血的女人忽然踏出一步,谭研仪猛地后退。“等——”她刚要掏枪,对方就真如幽灵,倘若飘一般,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铁锈般的血腥味席卷而至,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幽灵却也没有攻击的意思。
“尼尼微?”
女人握住她的手臂,失神地问,“你是……尼尼微吗?”
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臂,仿佛不想再松开。“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个名字令谭研仪的心重重地跳了跳,她掏枪的手僵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我——
“尼尼微?”女人似乎很难过。
我不是她。
女人的双手缓缓向上挪移,伸向了她兜帽下的脸。不。她心跳加速,张了张嘴。
“不,”她呢喃。我是可雅。
对方捏住了她兜帽的两侧,向外拉开了一点。可雅回过神来,猛地挣脱开。她推了那个女人一把,沾了满手的血。
“不对……”这个古怪的女人显然看到了那损毁的半边脸孔,触到了她狰狞的伤,察觉到她与那个名字所有者微妙的不同。“我搞错了。”她自顾自低落地说着。
女人的神情严峻起来,仿佛刚才的恍惚不过是一时失态。她向船头的方向跑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雅戒备地站在原地,瞪着那个很快消失在甲板上的背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喃喃自语。从她来到“前线”开始,发生的尽是诡异的事。先是只有半个头颅的怪物,腾空飞向夜空,再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女人朝她奔来,喊着自己妹妹的名字。
尼尼微……尼尼微是“地堡的公主”,从未履行义务,从未出过远门,不认识外面世界的人,更不必说同其它时空产生瓜葛。在可雅的记忆里,她那刚满二十岁的妹妹从未离开过家族的视线。但为什么……
她低头望着双手的血。这艘船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了。可雅握紧双拳,不再想自己的事。还剩不到三十秒。她要做的仅仅是扫一眼空舱,确保一切正常……尽管从一开始就谈不上正常。她之所以执意完成第一轮循环,是因为私心。她有要确认的事物。
那具第一只四维人的尸体。
骆营长交给她的照片令她心中大为震动,尽管她未表现出来。照片上是那间空舱,里头停放着四维人的尸体。尸身没有衣服,它瘦骨嶙峋,体毛稀疏,一身皮包骨,像一个赤身裸体的老人。
最重要的是,照片里的“恶魔”通体纯白,像是抹了油漆,像是……
她想起安麻鹰家族保留的负阿尔法照片。尽管可雅没能拿回她的黑石,但现在她确信唐泽家族的照片并非虚假。安麻鹰曾将第一只四维人和隆德的白化状态联系到一起,但可雅现在才明白,这可不是所谓的“很像”。
她看了照片。她分得清什么是相像,什么是同类。
在当前的时间点,负阿尔法已经死了。先前那个半头人是谁?它的身形不像照片里的老人,反倒更像是当初弄瞎她眼睛的怪物……不可能。她忧心忡忡地否定自己,第三只四维人怎么会出现在“前线”?
可雅冲向甲板的边缘。她跨过栏杆,伸手勾住船桁,一路下滑,跳跃到一段空舱的过道上。这里是A甲板,还是B甲板?她分不清了,但她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目的地门口。
她向来行事细致,如果目标是一个住院病人,她就会记下整座医院的路线。救生艇甲板的布局证实了她看船体构造时的假设。这条捷径行得通。
寒意渐浓,走廊上空荡荡的,两头的装饰灯早已熄灭。这里是空舱,一排豪华客舱里,没有一间亮着灯,根本无人入住。
目的舱室没有上锁。她背靠墙,站在舱门一侧,反手拉开门。可雅承认自己比预想的紧张。
一股暖意从侧面涌出来,随后便是海腥与香水的混合气息。她转身进入。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天花板上的精致吊灯。她绕过客厅里的马毛沙发和扶手藤椅。一等舱分客厅和卧室。“东西”在卧室里。
血的味道。她紧锁眉头。这和那个女人身上的血不一样。她现在的嗅觉异于常人。非常新鲜的血……
可雅再三确认过自己处于白化状态。纵使此处一片漆黑,她也能保证清晰的视野。卧室左侧是大理石洗脸池,两沓白毛巾悬挂在洗脸池上方,右侧的墙上挂着绿色网袋,网袋里空空如也。她正前方是黄铜床铺,分上下双层,拖鞋原封不动地塞在床底。卧室的陈列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除了哪儿也没有那具尸体。
地上空空如也。可雅又反复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有。负阿尔法的尸体不见了。
她怔怔地拿出照片,看那个纯白色的老人、尸体的脸,看它八字形下坠的眉弓、骷髅般的头颅……而这里什么也没有。
血腥味的源头来自床底。只见床下的拖鞋上有血,鲜红的血斑。
可雅愣住了,胸口开始打鼓。她缓缓弯腰,侧趴下身,朝床底看去。
床底下卧有一人。他双眼凹陷,狰狞地看着自己。
可雅猛地探出手,敲碎了对方胸口的骨头。结果这人毫无反应,她才意识到这是一具尸体。
这是一具男性尸体。根据他的着装,这人应该是水手。可雅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出床底,拖出一地血水,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尸体头颅的后侧开了一个大口。裂口完全不像是钝器击打造成的。地上有细碎的骨头碎片。但是,尸体的脑袋并没有流淌出什么。
头颅里已经空了,什么也没有。可雅忍住了反胃,头皮却一阵发麻。她看见了牙印,这个尸体的后脑勺上有很多牙印……
他的脑子呢?
这不是目标尸体。他才死没多久,身上还有体温。可雅转过身,扫视卧室里的每一处角落。她呼吸急促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这算意外吗?这必然是意外了。四维人的尸体不见了,而且这里死了一个船员。她掏出枪,却没有对准自己。她虽然一头雾水,但是没打算脱出。
可雅扭头四顾,放眼所见只有黑暗。但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强光便取而代之。她的眼前又是统舱里热闹的派对场面。朴素的乐队在敲鼓,纷乱却又雄浑的合唱。一阵载歌载舞,酒精的气味,炫目的光晕……
这都是真的。
白天诚走出了早已熄灯的豪华甲板门厅。他呆滞地望着甲板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与分区截然不同的严寒扑向了他。这都是真实存在的,这是真的船。纵使他这一路上都在否认,但这就是现实。这里是大西洋。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他抽搐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太冷。
背后隐约有嗡鸣般的响声。白天诚回过头,跌跌撞撞地后退。他仰着头,视线越过门厅,望向自己的头顶上方。只见星尘遍布的夜空中,四幢拔地参天的烟囱直窜云霄。其中三幢正向高空吐露蒸汽。
一九一二年。泰坦尼克号。
我按下的是“2037”,白天诚十分笃定。可是当他反应过来,却站在一间舱房里,脚下的地面轻微震动。他以为这就是遥远的未来。但当他走出客舱,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自己像是在一艘船上。直到一名年轻的水手将他从船尾带到船中,让他走上了甲板,他才接受了这荒诞的现实。
另外两人不在身边。莫默握有回声的控制器,而最关键的余希……她身上总该有晶体。他们都在回声的感知范围内,应该也来到了这里。但现在白天诚已经搞不懂了。他甚至不确定三个人是否都在同一个时空下。
那个好心带他来的乘务员似乎已经走了。他转过身,似乎还能看见船员的身影,他想回门厅里去找那个年轻人。虽然他的口语用来和这个年代的人交流很成问题,但稳妥起见,他还是需要有人领路。
乘务员将白天诚认作名单上的乘客。自己就像是干涉者一样,有一个假身份,这个假身份在泰坦尼克号上是真实存在的。但白天诚没有这个时空的认知记忆,只要被人稍稍讯问,他作为异物便暴露无遗。
白天诚刚要回门厅里去,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面门!
他被人拽到甲板一侧的过道里,其力道之凶猛,以至于他根本站不住脚跟。他几乎是被人生生拖过去的。坚实紧绷的臂膀锁住了他的上身,短短的一瞬间,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该挣扎一下。
一阵天晕地转的同时,白天诚冰凉的后脑感到一丝温热的鼻息。铁疙瘩般的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令他近乎窒息。白天诚使劲掰扯那只胳膊,双脚不停地向前蹬。但是勒他的人平稳地站着,他的挣扎撼动不了对方的重心分毫。
黑暗中仅有巨轮破浪的声音。这里没有过路人。白天诚仅发得出一丝哼声,那只满是铁腥味的手压实了他的脸。他听见了自己丝丝的呜咽,却不知道这究竟是来自他的胸腔,是从捂住自己的手指间,抑或只是他脑海中的想象。
白天诚忽然放下了双手。在这常人会使出浑身解数的危险阶段,他就这么软踏踏地站着,任由自己喘不上气来。他摒弃了本能反应,不再挣扎,直到眼前的黑暗都模糊起来。
他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冥冥中,他觉得余希也知道他知道。但她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想就这样下去。
透过混乱的黑暗,白天诚看向远方昏沉的门厅,里头早已空无一人。那名年轻的乘务员要去检查B甲板下的空舱,现在大概走远了。但他不会走得太远,他被自己推进了序时者的世界,有人会去找他。
女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接触了这个时代的人。”
她的声音如冷藏过的刀,冰凉地捅进他的脑子里。白天诚以为这是幻觉,他没想着她还愿意开口。直到捂住他嘴巴的手松开了,勒着自己的胳膊却没卸力,他张大嘴,却无法呼吸,唾沫鼻涕喷进了黑暗里。
“你被人看见了。”
他清醒了些,却又立马想要睡去。他觉得自己看见了怒目圆瞪的脸,东倒西歪的佛像,佛像看着他。
“我早被……看见了……”白天诚沙哑地吐字,每一个字眼都要使上力气。他只是在重复余希的话而已,没什么意义。
怎样都好了。他没受过干涉训练,无力规避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从他来到船上开始,他对发生的一切都没所谓了。所以他随意地跟随船员走在甲板上,如同一场末世的观光。
“我只有一个问题,”这像是她最后想对他说的话,“你为什么没有被船员关起来?”
“他们说……我是三等舱的……”他视线越来越模糊。
头骨碎裂了,磅礴的大雨,红色的浆水渗进土里。
“……三等舱……?”
“我本来……就是……乘客……”
他听见了央求的声音,只要自由。
“至少他们……这么……说……”气上不来了。他继续掐那个脖子。
余希忽然松手了。瞬间的失神,白天诚没了支撑,跪倒在地上。过道里,他的咳嗽剧烈又嘶哑。
白天诚粗重地喘息,两手撑着地面,思绪一时褪去了模糊。两人在黑暗中无言。他开始思考。他不想思考,但是思绪在追赶自己。余希走到他跟前。她在盯着自己,他明明没在看,但他却知道她有些错愕。
三等舱的身份有问题。白天诚抹掉了挂在脸上的鼻涕。不过他对此不好奇,也无所谓是什么。
“你像一滩烂泥。”余希冰冷的声音。
白天诚的视线浑浊不清,他抬起头,却看得清她的脸。
“接下来你跟着我。我们回去,”余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回到未来。”说罢,她走向过道的出口。
她被什么东西阻止了——白天诚望着那漆黑的背影——被三等舱的身份,或是赋予他身份的某人。
不过这都无所谓,他无所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兴致去对付谁,或者去想谁在对付谁。要说他依然惦记着答案的,大概只剩下一个问题。
他们来到了一九一二年。这是为什么?
白天诚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他们正在往船头的方向走。他脖子阵阵刺疼。他依然听得见央求的声音,如同脚下的海潮一般,永远不会停歇了。
余希根本不打算走那片宽阔的甲板。他们在这条左舷过道中穿行,里头伸手不见五指,他不假思索地跟着面前浓郁的血腥味。
“为什么我们出现在船上不同的地方?”他的嗓音依旧嘶哑。
余希没出声。他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但这不过是短暂的沉默。
“如果你使用回声载人,人却不在回声舱内,”黑暗中传来女人的声音,“那么当回声前往目标年代,舱外的“乘客”就会被传送到同样距离范围内的地方,像一个随机过程。只有坐在回声舱里的人才会从舱里出来。”
“也就是说,我们最初的距离并不远。”
如果这里就是经书中的“前线”……“船就要沉了吗?”他接着问。
“海难发生在两天后。”
过道的深处有一条爬梯,余希爬了上去。上层是前井甲板。白天诚眯起双眼,当眼睛适应了黑暗,连星空都一时刺眼。
余希走上前井甲板的高台,那里有建筑的凸起,阻碍了可能来自甲板后方的视线。吊杆和船桅在星星的点缀前化作黑色的坑洼。
“我输入的目标年代是‘2037’,”白天诚跟着走上高台,盯着脚下的甲板,“但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无法跨过二零三六年。”她话接得很快,像是知道他只想问这个问题。
白天诚呆滞地抬头,发现余希正低头看着自己。天上密布的星辰仿佛也一同注视着他,“你还不明白吗?二零三六年是序时者能观测到的最终点,那里是边界,是一堵时间的‘墙’。再往后,观测者投影就会失效。”
她不再看他,扭头面向大海。“如果我们强行使用时间机器去跨越那堵‘墙’,我们就会发现,那堵墙的背后是‘前线’。过去是一九一二,未来也是一九一二。”
白天诚一脸茫然。“当二零三六年过去,我们会迎来……一九一二年?”
“时间会回到它的起始点,所有事物都会重启。没人知道为什么,这就像一条自然规律。当世界撞上时间之‘墙’,你会消失,然后重新在八十年代出生。”
循环。
“明白了吗?这就是现实。”
余希双手扶着围栏,面朝冷意源头的极北。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这个世界本身就处于一个巨大的循环中,”她说,“没有自由可言。”
白天诚从未见过余希流露出如此深切的失望。他微眯双眼,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是现在?回声为什么偏偏回到今晚,回到泰坦尼克号上?”
“因为这里是起点。泰坦尼克号在欧洲的最后一站昆士顿起航后,一九一二年四月十二日零点,‘一切’就开始了。”
一百二十四年的循环。白天诚忽然想通了。这时间漫长到涵盖几代人,循环的范围是辽远的,安逸的。
“一九一二年就建在的人,不可能活到二零三六年。所以时间的过渡会很自然,没人拥有上一轮循环的记忆。”
这是解脱。他觉得自己不那么怕了。他什么也不会记得,虽然过不完这一生,但每一轮循环都是崭新的人生。
“我们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转圈。这是永无止境的循环。”
意识不到的循环还算是循环吗?白天诚正不自觉地接受它。这跟赎罪营、分区的循环都有所不同,它长远到自己不会留有上一轮循环的记忆。如果真有一堵墙能让人习以为常,如果它确有所拦之物,人却仍可安生服业,它存在又何妨呢?
余希望着夜空中的星星,那双眸子中似是燃着什么。
“人类困在了这片弹丸之地。”她双手从围栏上放下来,“从此,进步就到头了。”
“不知者不为过。”白天诚下意识地说。
“知者安于现状。”
“序时者有进步事业。”
其实她并未明指“知者”。但他就是知道。
余希不再说话了。白天诚认定自己找到了解脱,而她的沉默却仿佛是对此的不屑。他警惕起来。如果照她这样形容这个大循环,求进派的性质就会发生根本的改变。白天诚皱眉,“我们不要妄下结论。这也可能是回声的问题,是米学军那台机器被动了手脚,没法去二零三七年也说不定。”
“所以三台回声都被动了手脚,所有投影也都是类似的原因,”她说,“当然,这是一种可能。”
看来早有人测试过。白天诚默不作声。
“人为也好,自然也好,”余希淡淡地说,“重点不在于循环是否真实,而在于不自由是真实的。”
“序时者在探索。”他不了解本部一丝一毫,但他忽然坚信起来。这与他在分区时的坚信截然不同。这份坚信不对人也不对事,而是对他内心中的某种安定。
“探索当然存在。不过它不再出于好奇心,而是为了彰显循环内的优越。”
“所以你组建了学会。”白天诚声音冰冷。
“循环,”余希直视他,一字一顿,“不会带来进步。”
她先前那份失望始终在白天诚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能理解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始终没能理解这个人。不过,白天诚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了。他若要弄明白这份不理解,仅需问最后一个问题。
海风吹走了女人身上的血腥味。她回头凝视着前井甲板上层的建筑。
“你说的‘自由’到底是什么?”白天诚盯着她,“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是明白这个才要去二零三七年的。”
“那不过是为了说服你跟我走的借口。”罪人非常直白,“我在分区里笃信本部精神,是因为在被捧成使者以前,我过得很痛苦,但是跟着本部走就好了,就不痛苦了。我想去‘2037’,纯粹是因为我在赎罪营里受苦,我想脱离循环,脱离没完没了的痛苦。这不过是应激反应。‘庇护主义’,‘营救神父’……管它是为了什么目的而编造的谎话,对我来说都是逃避痛苦的机会。”他脑袋哆嗦着,“随你怎么想好了,我就是这样的人而已。”
“所以我理解想要摆脱苦难的人。如果怕挨饿,那就追求粮食,怕贫穷,就追求物质,怕得不到物质,就追求保障,怕乱流,就去躲避乱流。苦难要么用来忍受,要么用来摆脱。但是,倘若一个百余年的循环对你毫无害处,完全没有实际影响。你能安身立命,一切照常……”你甚至永远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白天诚盯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就是不想活在循环里?”
余希静了片刻。“因为我不想活在循环里。”
或许,这就是白天诚理解不了余希的理由。但他对她的不理解,终于成功地归因到现在这个简单的现象上来:他认为她没有老实回答问题,但依她的眼神,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很好地回答了。
寒意中紧绷的氛围逐渐淡去。两人显然都不愿在一点理念上的问题纠缠不休。“随你今后怎么想……”她摇摇头,“你至少知道了真相。”
你知道。“你一早就知道。”白天诚瞪着她,“你知道我根本就去不了‘2037’。”
事已至此,他倒也没感到有多遗憾。世界的真相令他找到了未曾预期的答案。
“我不可能真由你乱来。”余希没否认,“是,我知道。”
“就像你当初知道临时高层对我的真实看法,却不对我透露一星半点?”
“你还敢提G1分区?”
余希的脸彻底垮下来。“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把你带回去是在给你好脸色?”她逼到他跟前。
“你想去二零三七年?我告诉你,就算你能去,我也绝不会让你逃掉!”那抑制许久的愤怒终于随着冰海的寒气一点点溢出。“把你带回未来,对你来说是最坏的安排!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我没有现在宰了你!”
良久,她似乎又陷入了疲惫。“听着,白天诚,无论你还会怎样苟活下去……”余希冷漠地审视他,“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白天诚死死盯着她,最终一句话没说。他挪开了视线。
余希瞥了一眼上层的白色建筑。“观测者看到我了,走吧。”
“观测者?”
“那个位置出现的人一定是观测者。他们看到我,未来的序时者就会知道我确实被挟持到了‘前线’。”
“但不能是干涉者。”白天诚记得她极力避开人群。
“不能是干涉者。他们是能改变历史的。在这艘船上任意一点干涉,都可能制造许多棘手的问题。”她顿了顿,“不过这个年代的干涉者就那么几个,也很难给你撞见。”
他们向船头的方向移动。直到来到一片宽阔无人的甲板上,余希停了下来,等两名乘务员在前方走过。
“我们去哪里?”
“去找回声。它应该在附近的吸烟室里。”
他觉得她什么都知道,但他不指望得到解释。回声也好,泰坦尼克号也罢,此时此刻的白天诚早已无心探究。
夜晚星辰密布,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大西洋北部的星空总是这样明亮。他能看清面前引路的女人、甲板一旁的陈列、甚至远方映射灯光的海面。他觉得自己还看见了真理。
“如果二零三七年是不存在的,”他低声问,“怎么办?”
“知道真相的人,基本都抱有这个假设。”她答道,“也许时间真有个头也说不定。”
“这没什么不好。”
“是啊。”她没回头。
这没什么不好。循环里他不会死,至少,他的下一次人生有了保障。他是安全的。它足够漫长,长到他能习以为常。没有苦痛,白天诚心里默念,没有多余的苦痛,正常地活着。
央求声停歇了,正如海潮声也停歇了。白天诚什么也听不见,他觉得世界万籁俱寂。前进的巨轮向过去行驶,在黑水里翻出白色的花。他看得见,但他终于听不到了。
血水溢出土壤,雨滴升空,头骨碎片翩翩起舞,回归空洞,这下好了,那两只手再次抓起他的胳膊,苍白的嘴唇开始祈求。他想到的主意荒谬,于是他也可以不想,死人复生,要起了自由。直到……
直到某一刻。他畏惧的负担没了重量。原来一切都还可以没有发生过。‘2037’存在也不过是前进,还不来良心。
“我明白这里是哪里了。”他认清了自己。
“这里是末世,这里是一切的开始。”
引路人却不给他想要的答案,“泰坦尼克号是始于开端的船,也是末世的船。你是没法前进的。”
“前进做什么?”他要守护循环。
余希抬起头。“你就不想搞明白吗?”
“我明白了。”一切都还可以没有发生过。
“如果它真的存在……”她的眼眸中映着星星的倒影,“你觉得二零三七年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雅一把推开过道的门,在白色长廊上狂奔。
‘负阿尔法’的尸体不见了。它是被人带走的,还是……她想起那具船员被啃食的尸体。但她不敢妄自推测。可雅对“前线”的事务知之甚少,她不敢在这艘船上多去一间房,多走一条路。她知道自己不该擅自行动。但是,她一定要看一眼……
可雅要看一眼那只四维人,无论它是死是活,她要亲自接触它。这是出于私心。如果第二轮循环的探索依然无果,她就离开“前线”。
井甲板,电梯入口。
这段路她走过一次,所以这回的速度远比上次快。电梯入口上方有一段石板平台,和上层甲板形成了半米不到的夹层。可雅翻上了两米高的平台,俯趴在夹层的暗处,紧盯着来时方向的井甲板。
她当然不会傻站在电梯门前。再过十几秒,半头人就会经过对面的阅览室。它会迅速抵达她此刻所在的电梯口,然后飞到别的地方去。这一轮循环中,可雅先于它埋伏在此。
其实,她并不认为半头人就是‘负阿尔法’,因为它们的体征并不相像。但是意外如此之多,如果那具尸体还活着——她并未拘束自己的想象力——她什么也不敢保证。在这艘巨轮里寻找一具尸体如同大海捞针,谈到四维人,她想到的只有那半个脑袋的黑影。那是她唯一找到的针头。
观测者似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夹层是长方形平台,可雅俯趴在深处,双脚抵着夹层底部。她正前方的视野囊括了整片井甲板。但这样的高度,夹层下方自然成了盲区。左右手边的夹缝外,她能瞥见的也只有大海。
一个半头人影走上了井甲板。
可雅屏住呼吸。半头人与自己的距离在缩短,她现在看清楚了。人影没有将自己完全包裹黑色中,它的下半面门裸露在外。但是,其头部的的确确被削掉了一半,那是平整漆黑的截面。可雅没有面对这种异形的经验。倘若只有半个脑袋,它为什么还能活着?
甲板上在动的东西不只半头人一个。
可雅愣住了。只见那个半头人身后很远的地方,还跟着一个影子。比起人,它更像是猿猴。半头人好歹走姿正常,但跟踪它的影子,行动可以说是恢诡谲怪。它其实正迟缓地移动,姿态似半蹲,又好似爬行。
这个爬行物停在船体的右舷。它蹲于阴影处,暂时消失在可雅的视野里。至于那个半头人,它跟上一轮循环一样,移动到了可雅的下方,到达电梯入口。也不知道这个半头人是否察觉到身后的异状。
如果上一轮循环也是现在这样……可雅忽然冷汗直冒。这就意味着,当时躲在左舷的自己,根本没察觉到一旁正蹲着这个爬行物。她的注意力近乎都在那个缺了脑袋的人影上。
半头人此时位于可雅的正下方,她看不到它了。但是这都无关紧要了,
那个藏在阅览室一侧的东西动了,爬到了正对电梯入口的墙根处。它蹲着,又或是趴在地上,远远地看向半头人这边。对于普通人来说,目之所及便是这些。
但白化后的可雅能看见更多。她呆住了。
当那个东西匍匐到甲板正中央的那一刻起,对可雅而言,它已然揭示了自己的模样。那是一具瘦削的人体,通体雪白。即便它依靠黑暗藏匿了样貌,也无法遮掩它形同老人的事实。
它还活着。
可雅心里一时掀起惊涛骇浪。它还活着!她脑海里嗡嗡作响。突然,一大面纯黑色的阴影堵住了她的视线。半头人正在升空。她敛声屏气,大气不敢出,生怕这个无头的怪物察觉到夹层里的埋伏。
然而,可雅却无法阻止自己的注意力粘在了那个老人身上。它还活着。
她终于确认了照片上那具尸体的下落——称作尸体还为时尚早。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本该掏枪终止这次循环。
半头人已经飞远了。她紧盯着远方阴影下的人体。老人也依然望着这边。
可雅心里生出一丝警觉。那个半头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但老人依然蹲在原地,保持昂首。她向前匍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一张纯白色的面容,颧骨高耸,鼻子由一个黑漆漆的洞代替。它没有眉毛,眉弓呈倒八字,两只黝黑的眼珠夸张地凸出。
老人根本没在看空中飞走的黑影,而是面朝电梯口上层。它在看的人是可雅。
她呼吸一紧,伸手掏枪。夹层狭窄,手很难顺畅地往后伸。她呼吸急促,低下头,保证自己的手准确地伸向后腰。结果她顿住了,她又看不清了。夹层里明显比刚才阴暗不少。
白化又解除了。她来不及气恼,回头检查那个老人的位置。然而,就在刚刚转头的功夫,甲板上已经空空如也。
老人不见了。
可雅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井甲板,同时握住枪柄,挣扎着把手伸上来。几乎是右手晃过右眼的那个瞬间,她感到右边的夹层口有东西。
余光中,夹层外不全是反光的海面,视野被一小块黑影遮住了。
右边有异物。
老人的脸卡在夹层中,正直勾勾地瞪自己。那只是一颗头,没有身体。
突然,头颅以飞快的速度接近可雅!等她反应过来,木讷的面容已经凑到了自己耳边。倒八字的眉弓下,两枚黑眼珠几乎快凑到她脸上。
它猛地张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大口!可雅腰腹紧收,靠胸口抵住夹层,右腿横扫过去!她一脚勾到老人的脖子上——如蟒蛇般蜿蜒的白色脖子。这一脚令它的长脖子扯远了头部,老人咬了个空。
可雅左脚蹬向夹层底部,借力滑到夹层边缘。她双手一撑,整个人翻转着落下甲板。她很狼狈。她头一次在心里承认,隆德的白化模样还是挺惊悚的,至少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吓人的是那条长脖子。那是什么身体构造?可雅还没缓过来,老人早已从夹层中收回脖子。它小碎步向她跑来!这一切发生在一秒不到的时间里。可雅刚起身,这具人体已经逼到了她面前。
它凶猛地撞了上来!可雅被直接扑倒在甲板上,她被撞得头破血流,同时上肢被那双雪白的手按死了。老人再次张开黑漆漆的大口,那张人脸开裂到一种夸张的程度,足有蟒蛇吞食猎物之势,似要一口把可雅的头吞下去。
就在那漆黑大口吞下可雅脑袋的那一刻,老人忽然倒飞了出去!“咚”的一声闷响,只见这具纯白色的人体在远处坠地,沿着甲板一路翻滚,滚到左舷的栏杆处才停下。
可雅单手把自己从甲板上撑起来。她左手被老人压脱臼了。不过好在这只是投影,她觉得怎么受伤都没关系。
老人似是毫无痛觉地爬起身,而它的“猎物”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兜帽,露出和它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容来。
此刻,面对面的他们有了几分相似。
尽管跟老人相比,可雅有鼻子,但她仅有一只眼睛,且左脸尽毁,暗夜下看,满是殷红与暗黄的褶子。当她把枪换到右手,一点点动作就带动了她脸上的裂口,暗紫色的牙龈漏了出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她刚抬手,老人再次窜到她跟前!可雅回身左旋,抬腿将它踹向电梯门。伸缩铁栏给硬生生压出一块人形凹槽。可雅皱眉,她发现这具矮小的人体比她想象得还轻。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句“恶魔”无法解答她的疑惑。它是隆德还是四维人?若是后者,它本该使用黑棺才对。可雅其实很紧张,她至今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四维人,在那种不讲道理的黑色物质面前,她毫无招架之力。但为什么……
不过,无论这具“尸体”是否会用黑棺,她都没打算给对方升级攻势的机会。可雅抄起右腿,一脚踩死老人的头,同时旋身抬起右手,手里的枪柄重击了它的头颅!“咔嚓”一声,老人的右脑被硬是砸出一块凹陷。
只见那纯白色的头部右侧塌了下去,老人漆黑的右眼球给挤了出来,却仍吊在脸上。
大量的液体从它的眼鼻中溢出,有的甚至溅到可雅脸上。她抹了一把脸,发现都是些漆黑的浓浆——胶装物质。
黑色的胶装物质在她的手上蠕动。
可雅迅速甩手,大步后退,睁大同样漆黑的眼睛,瞪着这个本该咽气的怪物。只见它脸上四散的胶装物质蠕动着,正慢慢爬回它的眼睛和鼻孔里。老人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台电力用尽的机器。它那颗吊着的黝黑眼球正慢慢往回收缩,额头的凹陷重新鼓胀起来。
这具人体内发出“咕咕”的细碎声音。
愈合。可雅怔怔地盯着老人。它正在高速愈合。
眼前这个慢慢完好的头颅,令可雅想到了很多事。自枪伤以后,她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不,还要更早。照维多利亚主教所言,如果早在瞭望塔中弹时,可雅的枪伤就在愈合,那么她的异常便是出现在被第三只四维人重创之后。
即便她的身体还不像这个老人一般如此高速地愈合,但她却不由自主地产生许多联想……
“……你是谁……”营长的提问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雅想从老人身上搞明白什么,搞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人忽然张开大嘴,漆黑大口在可雅的视野里迅速放大!她下意识甩手挡开,结果那颗头颅顺势围绕她转了一圈,如蛇捕猎物,对方伸长了脖子,将她缠绕起来。
可雅双手掐住老人的头,侧身倒下,逆着脖子的缠绕方向翻滚,很快挣脱了纠缠。她半跪起身,右手攥着老人的脖子,狠狠地向后一拽!纯白色的人体被猛地拽倒在甲板上。
老人被拽倒的瞬间,可雅一跃而起,跳到这个怪物身上。她双膝压死了对方的双臂,尚且能动的右手则锁住了它的下颚。无论它的脖子能伸多长,它都咬不到自己了。
“你是谁?”她低沉地问。
能沟通吗?可雅盯着身下呆滞的面容。她不知道对话是否可行。自己总归是观测者,第二轮循环一旦结束,还不脱离“前线”就说不过去了。此时此刻是唯一的机会,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她什么都得试试。
怪物开始挣扎,力气大到她不得不尽力下压。“看着我,”她低下头,咬紧牙关,老人的脸在抽搐,他们都在发力,“看着我,”她瞪着黑眼,直视那双和她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身后一阵冰冷的海风吹来,她俯下身,“我跟你是一样的,”他们几乎呼吸相闻,“我跟你是一样的。”
忽然,老人厉声尖叫起来。
它龇起牙,脸上堆积起褶皱。它浑身剧烈抽搐,“巴——”一声长长地嘶嚎,它猛地从压迫中挣脱开!
那一刻,可雅只觉得自己在向后倒着飞,周遭的一切都在向前进。直到她后背狠狠地撞上左舷的围栏,震得她呛出来。她上半身在围栏外,自己正仰头面对夜空,要不是右手及时握住栏杆,她差点掉出船外。
它哪来这么大力量?一阵天晕地转中,她感到脊背一阵钻心的通。不远处能听见乘客对话的声音。无关人员要上来了,可雅急着把自己撑起来。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起身。不对,是我力量变小了。她刚站直,那个老人已经堵到她的面前。她一拳挥过去,结实地打在对方脸上,却没有打出想要的效果。她根本没有撼动那张僵硬的脸。
又解除了?可雅盯着自己肉色的拳头。
那张黑洞洞的嘴直冲自己面门!她本能地跳起来,右手在栏杆上借力,军靴蹬在老人脸上,将那颗头颅踹开了。她不知道这一轮循环多久才会结束,等一结束,她就会在三等舱紧急脱出——不过现在她觉得,自己恐怕撑不到这一轮循环结束了。
老人再次张嘴咬过来,可雅也再次蹬开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个怪物的力量凶猛,而她的体力正在枯竭,自己很快就会被咬到。
其实,就算是被咬死,结果也不过是脱离投影,这反而帮了她的忙。但不知道为什么,可雅的潜意识里就是不愿意给它咬上一口。只要能挣脱开,她心想,只要有拔枪的机会……她盯着右手的枪。
也未必是挣脱这个怪物。她反应过来了,也可以是挣脱这艘船。只见老人整个人逼上来,打算将她按住。可雅尽全力起跳,双脚踩向它的脸!
老人伸手抓向她的脚踝,就在那一刻,她松开了栏杆上的右手。可雅纵身跃出了这艘巨轮,跳向大海。
这下结束了。
耳边是呜呜的烈风。她在下坠,在下坠的过程中仰望漆黑的夜,密布的星星,那片昏暗的甲板上,一张纯白色的面孔正看向自己。距离模糊了差异,她仿佛看着自己。
至少,那里有自己身体的真相。她就是这么觉得。这艘起源的巨轮埋藏着隆德的秘密。
可雅举起枪。我迟早还会来……她闭上眼。在刺骨的汪洋包裹她以前,她扣动了扳机。
禁海。
她睁开双眼,眼前是被雨水覆盖的玻璃窗口。她猛地推开棺材板,“噹”的一声。她从棺材里坐起身。
一个矮小的男人跌坐在一旁,呆呆地瞪着她。
幽深的井底,雨水哗哗地洗刷着不久前还满是尘埃的四壁。前来执勤的新兵裹在防护服里。他惊得坐在地上,显然没料到点观测者的回归如此突然。
“你怎么……”胡林也许被她面罩后的脸吓到了。他往后蹭了蹭,远离了几分,却被可雅一把揪住领口。
“汇报,去汇报!”她一时竟然无力站起来。自己的胸章还没在棺材里显形。她不能对胡林讲细节,但她需要他替自己汇报。
如灵魂出窍般,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在迅速同身体分离。但相反的是,被抽离的并非灵魂,而是躯体在剥落。
“汇报……什么?”
“它还活着!”她感到头部一阵剧痛。这和前几次白化的后遗症很像。投影中的白化也会对本体有影响?“你就说……”她瞪着自己面罩内滴滴答答的血,眼皮越来越沉重。
她不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只见视野中浑浊的雨水被猩红覆盖,一切都模糊不堪。
“它还活着。”
四幢烟囱如同朝向夜空的炮台,三幢吐出晦暗的蒸汽,盖过了星星点点。一道漆黑的人影穿过蒸汽,盘旋于船头上空。
不知过去多久,人影在半空中顿住了。它变了形,如一团游动的墨水,又如黑夜渗出的泪滴,向着甲板坠落。
黑棺在一瞬间减速,人形的双脚底部露出靴子面。“咚”的闷响,莫默降落至甲板,站在了一处狭窄的楼梯口,刚好堵住了两个人的去处。
余希踏出半步挡住了白天诚,几乎同一时刻,后者的裤子口袋炸开了。回声控制器由晶体制成,但黑棺将之抽出并撞向一旁的围栏,撞得粉碎。白天诚的制服被碎片割破了,割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来。
“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莫默横在余希跟前,“反正什么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对不对?”黑棺仅仅露出一张嘴,这张嘴咬牙切齿。他指着白天诚,“你知道我们肯定会来‘前线’,才任由他胡搞!”
这一整个晚上莫默过得是心惊肉跳,他到现在都惊魂未定,“告诉我,还有什么是我蒙在鼓里的?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我们还能不能照计划回去?都告诉我,好让我死个明白!”
“我们现在就去回声所在地,”余希平静地说,“回到未来。”
最好是这样。黑棺看向白天诚。然而,余希往前走,莫默却仍然拦着路。她站住了。
“他为什么跟着?”莫默阴冷地问。
“我们,”她顿了顿,“会回到未来。”
“我没搞错吧?”莫默感到匪夷所思,“你还在保他?”
这个女人先前挡住白天诚的行为,莫默当然注意到了。他始终以为,从白天诚被打入赎罪营的那一刻起,余希就不再考虑过这个人的利益了。
他的确对付不了余希,而余希却也无法阻止出现在白天诚体内的黑棺。然而,他要真敢那么做,回到未来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她踏出的半步不是保护,是威胁。
“我可没看出来你在本部有多讨人喜欢。”黑棺依旧堵着路,“我是没理由替你着想,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在这里宰了他,让未来的某些人死了那条心。”
“是我想杀他,还是你不敢杀?”余希抬眼审视他。
冷风呜呜地吹。三个人中,白天诚正凝望着大海,仿佛事不关己。另外两人商讨着定他生死,他却一点也不害怕,仿佛淹死在冰海里也无所谓。
“何必呢?”女人轻声说。
半头人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双眼,这样她就不会发现自己躲开了她的视线。黑棺下意识没看余希。她在逼他审视自己,审视他黑色躯壳里脆弱的残留物。她让他想起自己在杀白天诚的事上没资格质问她。
余希抬起手,伸向纯黑色的躯体。连白天诚这时也回过头,瞟了一眼她的手。“我说过了,你不是恶魔。”
半头人被她推开了。莫默踉跄地站到了一侧,嘴唇紧绷。他发现自己其实恨透了和这个女人说话。
白天诚面无表情地跟在余希身后,从容地经过了黑棺。他们距离不过几厘米,莫默盯着他。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这个人了。
有什么东西似乎医好了他的怯弱,药方却又不是胆识。莫默已经看不透他了。那张脸如同一滩死肉,眼睛黯淡无光。
莫默见过这样的人,但他们经过循环的抛光,早已丧失了意志。这个跟在余希身后的人不一样。这像一具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你拿了不属于你的东西。”余希走在最前面。
莫默沉默跟在最后。他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
“你来到这里以后,看过它吗?”她接着问,“上面应该有名字。”
“‘林伦’。”黑棺的嘴缓缓开口。
余希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名字同时也在泰坦尼克号的乘客名单里。”
半头人的手里握着一块晶体,或者说晶体胸章。上面有“LL”的字样。黑棺审视着它。
序时者在这艘船上占有船员位置。莫默感到头痛。他们占有这些身份,制造特别的干涉者,以备不时之需。
“‘前线’的干涉者会保护这个身份。”余希说,“他们可不太一样。要想动‘林论’,你有对付他们的准备吗?”
“你有,”脑颅的伤口越来越痛,“你要硬来,没人能——”
“我不认为这个身份是和我绑定的。”
白天诚这时回过头,瞥了黑棺一眼。这还是他作为罪人第一次对莫默开口。余希没说话了,她也没看白天诚。
“你的意思是,”莫默头部的切面刺痛不止,“当有人发现你来到了‘前线’,才给了你这个身份。”
有人要留他。黑棺盯着白天诚。有人要留他。这个人握有“前线”的权力。
半头人疼得咧起嘴。黑棺的所有视线都模糊了一下,余希的背影也开始浑浊不清。“林论”是某人发放的丹书铁契,她怕那个人。
“你比我想的还要受制于人。”
黑棺移动到余希身边。莫默疼得直咬牙,但却仿佛抓住了胜利的尾巴。
“使者问题斗翻了天,你嫌他们狭隘;王淳野心勃勃,你却不放眼里;对亚步步紧逼,你也漠不关心……这可都是天大的秘密。然而,这样的你竟会低头,你保护不了谁,你甚至杀不了谁。”黑棺看着白天诚。
“可一看到你我就成了阴谋论者。我就是觉得,这一切秘密都服务于一个更大的秘密……”半头人龇牙咧嘴,低缓地问,“你的秘密是什么?”
“你太关注我了,”余希看都不看他,“这很危险。”
“是谁……是谁让你卑躬屈膝?”半头人沾沾自喜地打量她,“我知道,我知道是谁。那位老太太的疑心可谓——”
突然,莫默卡住了。余希不知何时抬起右手,手指间捏着他的下頜骨。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看这半个脑袋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苹果,“当初我的刀子再往下削一点,你也死不了。”
莫默几乎全身裹着黑甲。然而,余希的两个指尖已经透过了黑色物质,按在他下巴的皮肤上。
“黑棺观六路,听八方,可惜不能代你说话。”余希放下了手,“那就太可怜了。”
莫默背上有些冷汗。三人在阴暗的过道里穿行,而半头人缓缓地退回到队尾。
“你知道很多。”莫默恨恨地说。黑棺替他揉着下巴,他下颚已经紫了一块。“看来,你现在还知道回声的位置?”
他和白天诚不认路,基本是在跟着余希走。由于莫默没有坐在回声舱内,来到‘前线’后,他也不知道回声到底在哪里。因此他急着找这个女人。
“回声会回到它最初被发掘的地方。而第三台回声当初是在头等舱的吸烟室里被发现的。”
你先去找了白天诚。莫默盯着沉默不语的“罪人”。可你慢了一步。黑棺手中握着一枚指认“林伦”的晶体。
“还给他。”余希语落,晶体胸章已经化作了一道抛物线,掉落到白天诚跟前。
“我们最好别走这条路。”莫默忽然说,“我其实被一个怪东西盯上了。”
余希停下了脚步。
“它一直跟着我。”从我走上甲板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是干涉者,更不是观测者。那是一个怪物。”半头人如此形容。
“你就放任它跟着你?”白天诚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胸章。
“找到‘回声’的位置是我的优先事项。而且,我也不认为我有能力阻止它。”
莫默缓缓地说,“我有必要在这里提醒你们,它先前就在这附近出没。而且,那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家伙,白脸,黑眼睛,老态……我觉得,这个怪物你们可能并不陌生。”
就在莫默说话的时候,余希别过头,看向船中方向。
“它的行为非常机械,我感受不到任何威胁,我甚至不清楚它有没有智慧。但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危险。它很老实,没有和我拉近距离,只是跟着,但也不想被我甩掉。很可能……”
他沉思片刻,“我并不是它真正的目标——”
突然,余希一把按住白天诚的后脑,将他压倒在地!“砰”的一声,莫默一个激灵,黑棺迅速覆盖了嘴巴。尽管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先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只见甲板上,舷窗留下的一排排光亮中,一道狭长的灰影正在靠近三人。这道影子正在缩短……飞快地缩短!
只见一颗雪白的头颅倒吊着,正张着漆黑大口。顷刻间,头颅刚好飞过他们原先的位置!余希但凡慢一步,就会被那颗头颅撞个正着。
白色的脑袋就在莫默的面前晃了过去。黑棺看到了。吊着那颗头的,是一条几米长的……脖子。
头颅好似单摆,又从不远处高速荡回来。那是一张老人的脸,黝黑的双眼,倒八字的眉弓。这条脖子来自更上层的甲板,连接着甲板阴影里的东西。
黑棺手一甩,朝那条脖子横劈过去!对方避开了——准确地说,脖子迅速缩短,老人将头部收了回去。就在下一刻,“咚”一声,一具纯白色的人体跳了下来,落在三人的身后。
黑棺还没来得及反应,老人已经扑向卧倒的两人。余希左手撑住甲板,下身侧旋,猛地向上踹去!她双脚蹬向对方的喉咙,直接将这个怪物踹出了围栏。它化作白色的抛物线,落入了漆黑的大海中。
黑棺无法穿透它的皮肤。半头人怔怔地望着游轮下的水花。
老人被踢飞的时候,他尝试用黑棺贯穿它。但对方的身体却无坚不摧,就像是……莫默盯着地上的女人。
就在老人扑向那余希和白天诚的那个瞬间,莫默看见了,老人脸部夸张地开裂,张开大口。它伸长了脖子,咬向了其中一人。纵使他们二人距离很近,但莫默看见了。
老人的目标是余希。
此时此刻,她拎着白天诚站了起来,凝重的神情说明危机并未解除。过道一侧的舷窗亮起了灯,大概是有乘客听见了动静。他们匆匆离开了过道,爬上了先前老人埋伏的上层甲板。
“它会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决不能把它引到回声的所在地。”
余希掰动窗顶的白色扳手,抽出了一条员工用的紧急爬梯。他们此时站在头等舱餐厅的落地窗旁。餐厅早已熄灯,窗户内一片漆黑。
“我们先去吸烟室等你。”余希回过头,“到时候,你一定要赶在它之前,直接飞过去。不然我们都回不去了。”
莫默愣住了。什么意思?“你要我留下来拖住它?”
“要小心。”
“等等,你太看得起我了,”莫默立马否决,“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不能被干涉者看到。”余希揪着白天诚的衣领,示意他往上爬。
我相信她吗?莫默心里直打鼓。他现在虚弱是其一,不了解那个老人是其二,而且,他也很不愿意放任这两人去接触米学军的回声。
“你相信我吗?”余希紧跟着踩上梯子。
“你不能被看到,我就能了?”
“你作为恶魔,从裹着黑棺大杀四方的那一刻起,还指望在序时者的历史里隐姓埋名吗?”
“一九一二年起的序时者,”莫默怔怔地看她,“都已经知道我了?”
“我不确定。但我了解对策会议。”
既然如此,使者可不比恶魔的来头小。莫默十分不解,难道她的存在没有被告知过去?
无论这是她个人营造的结果,还是序时者内部的安排,他不指望问出更细的缘由。但莫默能确定一点,她想维持个人现状,就不得不避开这个时代的干涉者……
“……即便是依靠‘恶魔’的力量?”
余希不耐地轻叹。“听着,如果你不做,那我就让你们和奈特莉之间的协议作废。虽然会麻烦很多,但我还有独善其身的备案。”
半头人咬牙切齿。她知道他没得选。
“但是,如果你配合,我答应的事就会做到。正常情况下,序时者已经退出G1分区,对策局成员滞留在石门外,而教皇会独自与米学军见面。等我们回到未来,我会被送出分区,你们则会在石门口拿到翠玉。”
余希已经爬进了紧急通道内,她转了个方向,面朝莫默。“可是,如果米学军看见他的四维人没有跟我回去,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所以,只要你还愿意配合原计划,”她的眸子上映着一道指示灯的弧光,“我就不会丢下你。”
半头人没作声,但黑棺罩住了他仅剩的那张嘴。余希趴在紧急通道里,伸出手收起了爬梯。
一枚拇指大小的黑点飞了过去,与夜色混为一体,悄然跟在那两人的身后。
半头人守在A甲板的边缘,海风呜呜地吹过。时间容不得他多想,但他当然不会信任余希。
他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白色的怪物,并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跟踪余希的黑棺上。只见她带着白天诚在船舱中穿行,在乘客开门前就停下,在换岗船员调头前就绕道,在本来上锁的阀门前躲藏,直到刚好有一名船副开门通过。她像是对每时每刻发生的事都烂熟于心。
几分钟过去了,老人依然不见踪影。莫默越来越不安。余希走得很急,这说明她认为老人会快速折返。但他到现在都没有等来那个怪物。
半头人警觉起来,他缓缓腾空,飞到了栏杆之外。
刚一飘出甲板,黑棺全身上下都听见了“噔噔”的异响,频率很高,好比有人在小碎步踩着什么。
只见老人如同一只巨型的雪白色蜘蛛,紧紧贴在船体侧面,四肢并用地高速爬行!莫默飞到上空,老人背对着他,朝着船体中央爬行。
像是感知到了危机,老人昂起长长的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的头。那双黝黑的眼珠牢牢瞪着盘旋在上空的半头人。
它打算从侧面绕过甲板!莫默差点就这么让它躲过了自己的视线。他朝它冲了过去!黑影撞上那具纯白色的人体,但也仅仅是撞松了它半边身子。老人松开了一手一足,不过立刻就恢复了阵脚,继续保持爬行。
黑棺拽住了老人的肢体,但根本拉不动它。莫默不敢以船体作支点,黑棺会把泰坦尼克号弄出一大段窟窿。然而,他也不敢卸下黑棺踩住船。凭这个老人的力量,他若用肉身“刹车”,稍有意外就得折断腿。所以,他没有借力点,只能在空中凭黑棺的力量去阻止这个怪物。然而,他的力量所剩无几了。
此时此刻,只见一具纯白色的人体正贴着船侧爬行,而另一具纯黑色的人体则在空中拽它。但莫默自己清楚,他更像是在被它拖着跑。
“老人”让他感觉非常不好。他觉得这具湿淋淋的人体存在意识。可是,对方的行为却又有古怪的不协调感,可以用“执着”去解释,但也能用“机械”来形容。仿佛,追赶那个女人是项指令,它的一切动作都优先为此服务。
一黑一白,两具人体在上下两层客舱之间移动。夜已深,少数乘客却尚未入眠,他们或许还能听见窗外转瞬即逝的异响。
黑棺重拳捶在老人的脸上。这是他仅存的力量了,但是老人的脸皮都不见颤动,硬如一尊雕像。莫默无可奈何了。现在光是老人爬行所产生的剧烈震动,都让他感到一阵晕厥。
或许该让黑棺出现在老人的身体里,四维人反应过来。
这本来才是他的一贯作风。只不过余希的存在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外加这个怪物和那女人一样,表皮如铜墙铁壁,于是黑棺不知不觉成了他的次选。
但这个老人和余希是不相同的。
黑棺成功浮现在它的脑颅内部。莫默怔住了,随即喜出望外。他来不及细想,大量的黑棺侵入到这个怪物身体内。
半头人身上的黑甲在一点点消散,而老人的身体正肿胀起来,仿佛一个雪白的气囊。
黑棺侵入了它的头颅,在里头大肆搅动。老人脸部胀大,那两颗漆黑的眼球直接给挤了出来,落入下方的海里。老人的四肢瘫软了下去。
就在这具人体摇摇欲坠的那个瞬间,黑棺一把勾住它。莫默用尽全力,旋身将它甩了出去!他需要让老人尽可能远离泰坦尼克号。
直到远方的海面上“噗通”一声,莫默才算松了口气。黑棺试图看清雪白的水花,但他却感到视野一阵恍惚。
半头人低下头,黑棺的每一种行为都在损耗他本就寥寥无几的能量。他时刻感到头痛欲裂。何况,他还操控着另一枚黑棺。他看着那两人又在一间客舱外躲藏了起来,等候一名手捧毛巾的乘务员离开。
那个老人……莫默强迫自己思考。它让他最先联想到的是隆德,而非余希。隆德家族的士兵拥有独特的肉体状态,体征和这个老人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先不说老人那诡异的身体构造,隆德士兵的确皮糙肉厚,但黑棺不至于无法破坏他们的表皮。这个老人却并非如此,它和余希一样,拥有对黑棺不讲道理的防御。最重要的是,即便黑棺能入侵到它的体内,也只是在搅动它的脏器,却不能让它的内脏灰飞烟灭。当时那两颗眼球就是被黑棺挤出去的,而它们并没有被破坏。
当然,除了体征,黑棺能出现在老人的体内——这就是它和余希最大的不同。那个女人简直是黑棺的克星。除此之外,莫默得不出更多结论。老人分别和隆德,和余希都有微妙的相似之处。后两者倒是看不出联系。
“噔噔”的闷响,令悬浮在上空的半头人浑身一僵。
黑棺看见了脚下的景象。巨轮划破洋面处,雪白的浪花转瞬即逝。而那有限的雪白中,他看见的不仅仅是浪花。他还看见两只纯白色的手,扒到了船身上。
老人再度爬回了泰坦尼克号,紧贴在船身高过海面的位置,如同蜘蛛待食般伺机而动。那倒八字眉弓下的双眼紧闭着。它干瘪的眼皮正慢慢鼓起来,眼缝间流转着黑暗。突然,它睁开了双眼,如厉鬼般盯着上空的半头人。
有完没完……莫默连怒骂的力气都没了,眼睁睁看着这个怪物四肢并用,面朝自己往上爬。
黑棺又听见了别的声音。那是来自游轮另一侧的声音。
余希和白天诚已经接近了头等舱的吸烟室。他们止步于一道舱门前。女人就像是知道吸烟室没人。她伸手握住门栏,却顿住了。
“……我始终不敢相信你的意图……”
声音很模糊。随着莫默将注意力放在这个老人身上,分支黑棺能感知的内容越来越有限。
“……在此以前,你有无数机会……”
白天诚的声音。“……就算像他说的那样,你不在乎……但扑灭另立使者的火苗……不费你吹灰之力……但你从来没有……”
“偷渡客是无辜的。”女人的声音。
莫默一阵头晕眼花,他连脚下的海浪声都快听不见了。“……我和摩根家族……《告解室协议》招致了大量偷渡客被带回内址……”
“你们被卷进这一切的祸根在我,”余希轻声说,“我一直觉得,你失去了自由,这是我欠你的。”
“我什么也没失去。”
“你父母的用心——”
“我父母是走私客。”白天诚闭上眼,“序时者认定他们崇拜外址,而我对此无话可说。”
“被召回的偷渡客里,你是走运的那个。你曾经有的选。”
“我也做了选择。”
“所以,你现在问这些是为什么?”她深深地吸气,“就为了争个高低?”
“没有人能亏欠一个从来就不存在的概念。”
“存在与否,你也和这笔债无关了。”
“哧”的一声,吸烟室的门被打开了,余希不再继续这场没有意义的对话。两人的声音消失了。白天诚站着没动。黑斑盘旋在船身外,悄然跟进了屋内。
老人不管不顾地向甲板上爬,莫默咬紧牙关,黑棺俯冲直下!
他打算把它撞到海里去,但凡再有一次就够了,他盘算着。只要这个怪物还能再跌落海里一次,他就立刻前往吸烟室。
“谢谢你。”白天诚说。
就在老人和莫默相撞之际,老人忽然侧过身子,避开了黑棺。莫默无力及时刹停,冲到船底才勉强停下。飞溅的海水触碰到黑棺后统统消散。
余希偏过头。
“这也是最后一次,白天诚。”
她收起了目光。“你再也没法做选择了。”
老人笔直地朝顶层甲板爬去。它似乎能意识到什么,意识到莫默在拖延它的行动。
不行……莫默紧跟其后,这不行。老人但凡在甲板上,他就不敢去吸烟室。他怕甩不掉这个怪物。
黑棺在试图攻击老人的脑部,但是它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莫默从未面对过高速逃逸的敌人。对方但凡有片刻的喘息,黑棺都将有机可乘,但是,老人却始终保持高速位移,于是黑棺的定位总是慢上一拍,来不及出现在对方的体内——很好,我又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弱点。莫默原以为他无所不能,但一整晚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办不成任何事。
速度快也没关系,只要我能碰到它…… 莫默猛地扑上去,抓住了老人的脚踝!黑棺化作涌动的墨水,瞬间裹住了老人的身体。
漆黑的人影在它的背上浮出来,两只黑手迅速勤住了它的后脑。黑棺侵入,老人的头部立刻膨胀起来。他这次要持续破坏老人的器官,杜绝对方复原的可能。
老人猛地向后肘击,刚好击中背后人影的胸口!莫默两眼一黑,整个人倒飞出去。
与此同时,纯白色的人体再度瘫软下来。不过,它双手的手指插进了船身,只见老人吊在空中,摇摇欲坠。
黑棺如一枚炮弹,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笔直的凹陷。半头人贴着大海滑行,水花刚刚溅起便在黑色物质中湮灭。他最终无力支撑,沉入水中。
顿时,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幽深之地,连气泡都看不见。上方稍有光亮,而他向更能与黑棺融为一体的深渊下沉。
莫默对老人恐怖的力量感到熟悉。余希当初不仅一脚踹飞了自己,还蹬开了他胸前的黑棺。他不了解这个怪物是否拥有同等的力量,但他自己已经没有力量了。莫默在昏沉的边缘,他已控制不住老人体内的黑棺,他甚至无法再控制睡意。
另一枚黑棺进入吸烟室后,便也停滞不动了。
屋里并未亮灯。比起典雅陈列,沙发对面的乌木墙壁更引人注意。只见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画。白天诚环顾四周,而余希靠近了那堵墙。
“回声呢?”
“回声就在这里。”余希凝视着这幅画,“所有的回声,都是在泰坦尼克号上被发现的。”
《靠近新世界》——挂画一角刻着名字。
“这本书”,余希忽然拿起一本巴掌大的旧书,“是从哪里来的?”
白天诚怔了怔,摸向自己的口袋。这是藏在他身上的书,但不知何时落到了余希手上。
“捡来的。我曾经用这个消磨时间。”
“这样。”她注视着书名,递回给白天诚。
“你扔了吧。”
他似是得偿所愿了。“我用不着了。”
吸烟室里仅剩下沉默。那一小枚黑棺悬在屋子顶部,仿佛在监视一切。但莫默在逐渐丧失它的知觉。余希朝上方瞟了一眼,也不知是否为随意之举。
她捏住挂画的边框,将它掀了起来,露出光洁的乌木墙壁。她伸手按在墙上,墙面忽然浮现出一块长方形的凹痕。凹痕足有人高。这是一道暗门,暗门正无声地向上收缩。
暗门的背后,嵌着一台铁皮箱般的机器。
半头人大声喘气,他在深渊的入口漂着,四肢无力地刨动。他看见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他还不能睡去。
人影无声地跃出海面,朝颇有一段距离的巨轮飞去。
先前船身的侧面,早已没有那具白色人体的踪影。但是,莫默知道它在哪里。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他就是知道。
黑棺笔直上升,飞过了栏杆。只见老人在甲板上小碎步跑动,它的头扭了一百八十度,盯着追回来的半头人。
莫默冲撞向它的背部!他豁出去了,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黑棺,肉身扑倒了这个怪物,和它在甲板上翻滚。
老人的力量能将他捏成肉泥,所以他一刻也不敢耽误,一大半的黑棺涌入了它的五脏六腑,直接让这具人体胀成了一个巨大的气球。
它的身体会自我修复,而且复原速度快。但是,再快也需要时间。这能拖一会儿。只见这个雪白的人体气球在甲板上缓慢地滚动。
莫默爬起来就跑,向头等舱的过道飞奔!他来不及控制黑棺进行破坏了。于是,老人体内的黑棺正一点一点消散,附着回他自己身上。
时间机器的舱门大开,但是余希没有进去。
她没去碰回声。见她没有,白天诚也没有。他站在一旁,望着这台古怪的时间机器。
“你认为,做那些事情,我后悔吗?”
这不像是该问他人的问题,他也不像是提问。余希静了片刻,看向吸烟室的门外。
“我放弃你的节点或许比你想的要早。”
“看来我们的分歧比我想的更深。”
“但你得知真相后,我才发觉一些很可惜的事。”她慢慢地说。“已经无关痛痒了。”
白天诚看着被掀起的挂画。“我总归是要走向对面的。”
余希抬手触及了回声。“你会是最另类的敌人。”
“敌人。”
话音刚落,漆黑人影闯进了吸烟室。莫默拿出早已准备好年代的控制器,但与此同时,一个伛偻的影子也映在了门外的过道上。千钧一发之际,他按下了按钮。
那清脆的按键声,在他脑海中长久地回荡着。
白天诚踉跄地从碎石堆走上平地。余希则搀扶着一个纯黑色的人影。她扛着半头人的手臂,站在主道的颈部。莫默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此时此刻,几十支枪口正对着他们。
持枪者的装束令白天诚感到陌生。那是一身灰黑色的防护服。约二十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正如余希先前在船上所言,与米学军一方达成共识后,序时者会退出G1分区。但此时此刻的对峙,白天诚没有预先想过。双方是否会在石门口进行交易,他甚至也无法判断。
他此刻没有逃的余地。毕竟照原计划,他压根就不会接触余希和莫默。但王淳一伙人完全低估了余希的洞察力,当初白天诚一介普通人根本做不到隐匿自己。何况,他也没想着去藏。
此刻,包围圈里的人,白天诚一个也不认识。但是,那个站在包围圈外的男人,他认得出来。曾经这个大罪人的照片贴得满分区都是。他就是叛逃的前任支部长,米学军。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变化也没有。”
包围圈里,一个金发女人打破了沉默。她个子矮小,站姿笔挺,头发扎了起来,防护服褪了一半缠在腰上。她脖子上有一段狰狞的疤痕。当余希走上前时,这个女人眼角的皱纹越陷越深,“我以为你脸上至少该多些褶子,或者腿脚少些力气。”
“莎郎。”余希的语气像是偶遇了一位老朋友,“现在谁接管你的兵营?”
“你就一点也不意外,是么?”金发女人冰冷地说,“当然是那头温顺的老绵羊,维多利亚。”
“快二十年了。”
余希低垂眼帘,“我很怀念在左海湾的生活……”
“难道不是坟场的生活么?”
“……还有那张脸。”她抬眼盯着包围圈外的米学军。
“我在以这张脸示人的时候,你还没有今天的地位。尽管艾玛和我都不怀疑你的潜力,也没想过未来会是这样。”
老男人缓缓走进包围圈,“那时你还年轻,十几岁的女孩。”
“黄毛丫头。”名叫莎郎的女人冷哼。
“但是你并不怀念吧?”余希忽然问她,“你从来没喜欢过禁海。”
金发女人没作声。
“你与艾玛观点不合。你觉得自己被打压了。”余希撑了撑肩膀,枕着莫默的半个脑袋,以免他倒下去。“接任的又是她忠实的追随者。”
一个身材壮硕的寸头男人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还有这事?”
“陈年旧事而已。”莎郎的枪口对准余希,“我以前就讨厌这家伙,瞅你的眼神不知道多清脆,心里的算盘一个比一个险恶。”她看了一眼寸头男人,“你赶紧去把翠玉的事办了。”
“我以为你会争着干这事。”
“你也开始懂起我来了?”
“你说你一直想冲教皇吐口水。”
“我说的是‘老奶妈’。”
这些人原本都是序时者。白天诚听明白了,他们多半在禁海身职高位,后来却和米学军一样叛逃了。但是,他们是如何同米学军走到了一起?
我知道的太少了。白天诚一声不吭。他根本不清楚米学军会如何处置自己。姚震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大概在他的方案里,白天诚一旦被发现,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王淳更不可能考虑过补救措施。
那个寸头男人走到余希跟前,漆灰的眼眸瞄向了她身后的罪人。
“他不能走。请您谅解。”
寸头男人对余希的语气很尊重。但后者没有看他,那只搀扶着半头人的手上,手背绷起青筋。
“放他活着出去确实不太好,”包围圈里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他就是那个使者人选。”
白天诚又听见了拉动枪栓的声音。“再多一个使者对我们不利。你知道我是对的,克利俄斯。就算我们在武力上有所放弃也值得。”这个建议意味深长。“我们把尸体带出去,就说是神父动的手,表明您在《告解室协议》的问题上是中立的。”
“本来就是她动的手。”米学军面无表情,“据我所知,第三名使者应该已经沦为了罪人才对。这之后应该又发生了什么。”
自始自终,余希的视线就只停在米学军身上,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包围圈并未松散,更没有一个人放下枪。白天诚头一次被如此多的枪支所指,但他却没有感觉到恐惧,像是得了一种麻木病,丧失了这种感情。
白天诚瞄了一眼余希撑着黑棺的手,脑袋抽搐了一下。
“不,”米学军凝视着莫默,闭上眼。“不要动他。两个人去。和翠玉的事一起,完成人质交换。”
莎郎看向米学军。
“你和鲁道夫一块去。”他指示,“原计划能顺利执行已是胜利。当务之急,是确保这座根据地彻底属于我们。不要节外生枝了。”
金发女人叹了口气,绕到白天诚背后,在他浑身上下拍了拍。旋即,白天诚听见她举枪的声音,“举手。”他举起双手,却发现她的枪戳在余希的腰间。寸头男人也走到他们身后,枪口点在余希的后脑。
“走。”莎郎说。
包围圈松散开去。他们离开了废墟,沿着主道,走向尽头的石墙。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走过这里,白天诚预感到。这座分区已是一片荒凉土地。当初误打误撞闯进来的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想到会有现在的情形。
这条大路上开裂着一条长长的坑道。坑道的尽头竟然是人形的,倘若是人为的雕琢。只有黑棺能制造这样的破坏。莎郎一路上啧啧称奇。
“鲁道夫,我根本不信她。不知道为什么,克利俄斯也很恼火。”
“我看出来了。”
“说真的,你在谋划些什么?”莎郎拿枪戳着余希的腰。
“你身上的血迹基本来自外部溅射,我没发现你受什么伤……除了手指关节,”她瞥了一眼半个脑袋的人体,“想必你打这个怪胎有点用力过猛。”
余希缓缓开口,“这个‘怪胎’现在是你们的同伴。”
“不好意思,非我族类。”
“你显然没理解你们领头人的想法。”
“难道我们也要学着求进派包容异类?”莎郎冷笑,“克利俄斯只是在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对吧,鲁道夫?”
寸头男人没说话。
“他是人。”余希说。
“他是四维人。见鬼,你在为恶魔说话么?堂堂使者?”
“如果我对米学军的理解无误,你们是要收纳‘同胞’,而非排除异己。”
“这难道不是序时者最擅长的?”
“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这半个脑袋的家伙变成敌人的。”
“敌人只有序时者和求进派,”莎朗嫌恶地说,“真小人和伪君子。”
闻言,余希寡淡地咧嘴。“我刚刚应该问问米学军的。序时者有外围人民,本部也有底层。你们会如何看待他们?”
白天诚高举着双手,瞟了余希一眼。
莎郎一时没接话,似乎在审视她,“你是怎么回事?”她饶有兴趣地问,“自从克利俄斯离开禁海,我鼻子灵了不少。我看你是和求进派作对太久,身上都不知不觉染上他们的臭味了。”
“米学军扛起了一杆旗帜。我大致了解这个人,但我更好奇你们在追随什么。”
“自由。”
余希挑眉。
“时间的失控造成世界的毁灭,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谎言,为的是让内址人乖乖交出自己的自由,任由序时者圈养。外围人民是内址人,本部基层也是如此。内址人所需要的是力量,而非妥协,要对抗,而非包容。”
她低沉地说,“我们这个群体,要夺回自己的自由,触碰回声的自由,独立于序时者的自由。我们要解放内址人,内址要解放自己。从循环里解放出来,从被控制的历史中,从序时者手里……”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了。白天诚每一次抽搐,都会惹得米学军方面的人警惕,不过时间一长,他们也习惯了。
直到他们到达主道的颈部,莎朗才打破沉默。他们只要穿过这里,距离石门就只剩下一段空地要走了。
“就在这里和你交换恶魔,如何?”
莎郎打量着白天诚,“保留这个小人物……不是序时者的意思吧?”她眯起双眼,“取代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下丢掉了身份,而你现在却又带着他出去。”
“你从来不愿意正视我好的一面,莎朗,”余希不咸不淡地说,“是我在大费周章地救他。”
“少来。”莎朗冷哼道,“我只是觉得,序时者在使者问题上表现得不一致。当我们把这个‘白天诚’和恶魔一起带到石门,谁知道守在那里的序时者会做什么决定?《告解室协议》已经站不住脚了,第三名使者的战略价值大打折扣,序时者还会为了他而放弃消灭一只恶魔吗?”
莎朗看向半个脑袋的恶魔,“这可是笔亏本买卖。当序时者得知,他们在用第三只恶魔交换这个小人物,他们还会像用翠玉换你那样爽快地点头吗?”
守在门口的应该是王淳的人。白天诚盯着不远处的石墙。
“这种风险是克利俄斯极力避免的。”莎朗做了决定,“这场交换还是别对外公开比较好,稳妥起见,就在这里进行吧。”
鲁道夫盯着她。“摩根……”
“克利俄斯无论如何也想要这个东西。”莎郎用枪口点了点半头人,看向余希,“我们绝不承担外面序时者可能变卦的风险。就让这个小人物先过去,你将恶魔交给我的同时,他离开,就这么简单。但是,他在走出石门后,序时者对他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与我们无关,届时,这个恶魔已经随我离开了。再然后,由鲁道夫带你去石门和教皇交换翠玉。懂了吗?”她强调,“你和翠玉,是我们和序时者之间的交易,但这个小人物和恶魔,只能是我们和你个人的交易。外面的家伙不得知情。”
“可以。”余希点头。
“等等,你怎么确定序时者更想要神父?”鲁道夫指出,“你先把这个使者人选放出去,万一他们发现第三名使者的方案依然可行,打算放弃神父呢?那我们丢掉的可就是整座分区了。”
“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翠玉一事板上钉钉。”
莎郎不耐地叹气,“无论是我们,还是序时者,逼我们走到现在这个局面的,一直是‘老奶妈’。我们其实是在和‘老奶妈’交换翠玉,是她想要神父,不是序时者想要。本部会变卦,但不会因为这个女人变卦。从始至终,摆在我们面前的都不是使者问题,而是‘老奶妈’、和别的什么人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我们和她达成了一个小小的共识。”
白天诚忽然被向前推了一把。他立刻高举双手,向前走起来。
他独自穿过了主道的颈部,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余希勒着半头人,身后被寸头男人用枪指着。而那个金发女人正举枪对准自己,大概是余希一有异动,她就会开枪。
“即便是现在……”莎朗凑近了余希的侧脸,嗅了嗅,“真恶心啊,‘老奶妈’总给我一种无处不在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鲁道夫问。
“感觉。”她啧了一声。
等白天诚走到石墙脚下,他再次回头。颈口另一侧,余希松开了莫默,金发女人放下枪。他闭上眼,钻出了墙根处破碎的石洞。耳边是飕飕的风声。
又是这里。又是十二号石门。又是这个足有人高的大洞。只要穿过四五米长的隧道,外面就是那座寺庙。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段时间里。他听见了雨声。北京仍在下雨。四天了,五天,还是六天?一个礼拜,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记不清了。时间在缓缓推进,他却永远留在了循环里。
这是好事。
一只手从白天诚右侧伸出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他被拽进了隧道侧面的墙缝中。
包绍庵将他拉到里侧,“有人发现你了吗?”
原来隧道两侧并不是墙,而是堆叠而成的碎石,缝隙间足以站人。然而碎石在轻微晃动,场所不算安全。
“没人发现我,”白天诚压低声音,“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原计划便是如此。不过他没想到的是,王派高层会躲在这种地方等他。
“但我刚刚看见,神父已经被米学军的人完全控制住了。”
“这是必然的。”包绍庵递给他一个艳黄色的雨衣,“套上。你们去往‘前线’后,序时者就和米学军完成了交涉。教皇会用这座分区的翠玉交换神父。照约定,教皇一会儿会独自来这里,与独自押送神父的米学军完成交易。那之后,等教会的人都下山了,我们再从这里出去。”
看来余希和莫默的对话都是真的,序时者当真要将陷落的分区移交给米学军。白天诚抽搐了一下,他想起那个‘莎郎’的说辞。难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老奶妈’?
一时间,通道里安静的很,他只听得见寺庙外的雨声。
包绍庵回过头,“你,做得很好。启动回声时,要在十米范围内不被发现——这很有难度。”
这根本就没可能。“多亏了当时的对策局部队及时赶到,”白天诚摇头,“为我吸引了神父和恶魔的注意力。”
包绍安买账,王淳是不会买账的。后者当时是如此乐观,仿佛在赌恶魔会心慈手软……但他会想听我的解释。
至于余希,简短说辞最安全——我什么也不明白,反正她没杀我。尽管白天诚在船上听见的每一句话,都不可能忘记,但是有关“老奶妈”的事,他选择只字不提,哪怕王淳对她没有好感。在摸清深浅以前,他不再主动趟水,这是G1分区给他上过的课。
白天诚编织着说辞,他意识到王淳那里还有一关要过。
过道另一侧的缝里也藏着人,里头是约尔古丽·买买提。只见她朝包绍庵打了一个手势,于是,石缝中的微弱照明统统熄灭。约定的时间到了。
教皇走进了寺庙,正准备穿过这段隧道。
“这里都是王淳的人。”白天诚观察道。
“是对策局的人。”包绍庵不想说得那么直白。“在交换以前,对策局总得派人巡视现场安全。”
“双方的约定是教皇和米学军独自来往。”可这些对策局成员在检查完现场后,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白天诚相信这绝不都是为了等自己。
“哪真那么实诚。”包绍庵不再说话了。
很快,身着白袍的老人穿过了通道,站在石洞门口。白天诚屏息凝神。只见分区内,那个寸头男人正用枪指着余希,走到了石门前。他们和教皇之间保持了五米左右的距离。老人根本没有看那个叫鲁道夫的男人,他自始至终都瞪着余希。女人的眼里只有淡漠。
“来的人不是米学军。”包绍庵压低声音,“看吧?谁照约定办事啊?”不知为何,白天诚特认同这句话。
教皇这时伸出手,当着他们的面操作翠玉,几乎在同一时刻,白天诚感到碎石堆间开始剧烈地震动。不仅是细碎的灰,甚至有石子从头上砸下来。但是,在场人员都没有撤离的意思。
这座命途多舛的庇护所终于开启了自我封锁。石洞内的顶部,一大块凹凸不平的浑浊晶墙正在缓缓下降。
鲁道夫看着余希,“您一直叫他米学军。”
这枚象征着最高权限的晶体如假包换。余希望着下降的大型晶块,呼吸平缓。
“我接触一个人,大致总能有一个认识,他的情绪、他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在面对什么。”
她缓慢地说,“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的出身。你们跟了他那么久,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教皇递过翠玉,余希主动走向了石门口,鲁道夫皱了皱眉,但最终没说什么。他瞄准着余希,凑上去接过翠玉。教皇转身走进了隧道,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鲁道夫放下了枪。他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沉默了很久。
“您为什么会选择序时者?”
他最后问道,但只有地震的轰鸣在回应。余希钻过了缓缓下降的晶墙。
震动一直在持续。白天诚站在石缝中,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也不知过去多久,对面的约尔古丽·买买提忽然亮起了胸章的照明,于是包绍庵动了,几名对策局成员纷纷从石缝挤入隧道。白天诚紧随其后。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雨衣里,尤其是脸。一行人离开了寺庙,闯进了漫天大雨的外址。
现在依然是深夜。山间尽是泥泞,地上满是积水。大朵的云雾盖过了远方的灯火人烟。我多久没出来过了?他忘了。他只知道一切总该告一段落。
白天诚跟着他们来到山路门口。雨水啪嗒啪嗒地击打在雨衣上。纸灯笼在雨中很是干瘪,照明的暗光无法穿透数柄撑起的黑伞。伞下的人多半来自对策局,至于堵在山路口的人,白天诚都认识。
余希站在对策局成员的伞下,以王淳为首的高层则站在她的面前,堵住了下山的路。
“你可能还不知道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王淳说着递过一份防水的黑色包裹,“这里有你的机票,还有临时的身份证件。干涉任务应该很快会下达到你的胸章里。”
余希接过包裹,却没有低头去看。王淳接着说,“五点五十的航班,由北京飞往都柏林。专车在山下等你。”他顿了顿,“还有一个小时不到,抓紧时间吧。”
“我以为,我接下来应该是去本部。”
她就像是故意这么说的。王淳沉默了片刻。“我心目中的神父,不至于如此不懂审时度势。你在刚刚看见教皇为你交出了翠玉,必然能料想到现在的结果。”他摇摇头,“你真的不该独自去调查负伽马的‘尸体’。你有强大的力量,但你那份狂妄与自大,却给序时者、给全体难人造成了巨大损失。对亚不再信任你,态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坚决。支部会议会在未来评估你这次的问题,但中枢已经动摇了,他们配合对亚调配给你的临时身份就是证明。”他指了指余希手里的包裹。
“作为你亚支部此行的长期搭档,余希,容我奉劝一句。为了亚支部今后的发展,支部间的牢固与和睦,序时者的稳定与繁荣……为了难人们的朴实利益,见好就收吧。”
雨水哗哗地下着,但势头比白天诚上一次见要弱了许多。山间的薄雾覆盖了藏在高耸树木间蜿蜒而下的山路,照明晶体的光将大片的氤氲染上了冷色调。众人的视线停留在神父身上。白天诚站在人群的边缘,裹在雨衣里。包绍庵没说露脸,他当然不会揭下头罩。
“好玩么?”
余希勾起嘴角,纸灯笼的倒影在她的眼里泛起冷光。王淳没说话,但脸上的阴霾越发地浓郁。
她笔直地走向下山的石阶。军士长后退半步,侧过身。他有些意外地盯着这个女人,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地离开。
突然,一只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拉住了她。
“她还不能走。”
田中佳代子一把扣住余希的手腕。
“对亚已经从对策局那里得到最新的通知。因为G0遗址的问题,本部目前倾向于暂时扣押神父。我们都一样,都得去本部。”
众人显然有些惊愕,尤其是王派高层。王淳直勾勾地盯着她,连余希也瞥了她一眼。
“对亚很严肃地看待G0遗址的问题,王淳。”田中佳代子说,“我们是不信任她,但我们也没有同意你自作主张。”
王淳沉默了一会儿。“原来如此。”
对亚……白天诚脑袋抽搐了一下。田中佳代子是对亚的人?他诧异地四顾,发现其余王派高层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李常兴眼睛更是瞪得溜圆。他们都不知道?
“对亚还没来得及与中枢交涉,所以你依然能从他们那里要来神父的临时身份。”女人看了一眼余希手里的包裹。“但是,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决定在使者问题上让步。”她从胸章中拿出一份盖着对亚印章的纸张,交给了王淳。“除非你现在就能拿出神父违纪的确凿证据,否则,对亚已经同意,在支部会议完成对她此次失职的评估以前,允许她前往本部,且允许她前往支部间。”
“证据?”李常兴瞪着眼睛,指了指身后的寺庙。“整座分区都没了,这还不算证据?”
“G1分区、第三只四维人……今晚这一系列问题,都属于未来支部会议的评估范围。不是你我能定夺的。”
“因为她,负伽马闯入了‘前线’”。包绍庵这时开口道,“观测者肯定也看到了。禁海怎么说?”
田中佳代子只是摇摇头。
“所以我们只能等支部会议?”姚震问。
“只能等支部会议。”田中佳代子看向余希,“非常抱歉,许多变化都来得太仓促,还请您先前往本部。”她松开她的手腕。
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对亚在神父一事上的让步,无疑令王淳的计划落入尴尬的境地。白天诚低下头,盯着脚下的湿泥。
无论如何,王淳都要让余希从走出分区的那一刻起就回西墙。白天诚清楚得很。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现在是新人,该做的是表忠心。离开这座庇护所以后,他就必须有立场了。
白天诚挤进人群中,走向下山的石阶路口。等包绍庵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拉住他了。只见这名被雨衣罩着的怪人缓缓走向王淳,姚震一开始要阻拦,结果认出了雨衣下的脸,他怔怔地瞪着这个人,又看了一眼包绍庵,后者无可奈何地耸肩。王淳没作声,任由白天诚走近自己。
他走到军士长身旁,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黝黑的晶体。
“这是需要上缴给您的东西,支部长。”白天诚双手捧着这枚黑石,递到了军士长面前。一旁的姚震愣住了,“黑石?”
“G1分区教会的黑石。”
白天诚手指余希,“神父虽然对外声称分区教会的黑石已经遗失,但是她其实私自窝藏了这枚晶体,窝藏了属于本部,属于序时者,属于全体难人的晶体。这是重大违纪!她之所以将黑石交给我,是因为她当时想叫我逃出去。”白天诚的脑袋抽搐了一下,“她的目的是劝诱我离开分区。”
田中佳代子似乎认出了白天诚,神情有些错愕。王淳则缓缓接过黑石,嘴角僵硬,眼里却流露出笑意。
雨滴淅沥沥地飞落。一切都结束了。余希什么也没说,与白天诚擦肩而过,走下了陡峭的石阶。姚震反应过来,追上去为她撑伞。纸灯笼的冷光在无数片潮湿的树叶间反射,风一吹,落叶翻飞,暗光粼粼。从前线回来以后,她就再没有看过白天诚一眼。
我还活着?
他不知道这是今夜第几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模糊的周遭正逐渐变得纤毫毕现。他想起自己已经没有眼睛了,所以当他从沉睡到苏醒,不会再有睁眼的体验。
莫默缓缓坐起来。他觉得自己坐起来了,但视觉和感觉却完全不协调。他的视野中,自己的身体正在不远处坐了起来,这给他造成了一种身首异处的错觉。半头人四周围着一群人,一个老男人半蹲在他面前。
“你还好吗?”米学军看着他。
莫默才意识到自己将视觉放在了远处的黑棺上。除了盖在头颅上的黑面,他身上的黑棺不知何时全被剥掉了。被剥除的黑棺体积巨大,而自己会本能地将感官依附在占据更大比例的黑棺上。
“我剥掉了你身上的壳。”一个金发女人站在一旁。这些人身上都套着防护服。“不然我稍有歇息,你就会陷到地下去,那样我很难把你从石门口带回来。”
石门?为什么我会在那里?莫默感到头晕眼花。
整座分区都在震动。余希也不在了,这说明他们和序时者已经完成了交换。但是,米学军没有理由放走另一名使者人选……原来如此。黑棺检视四周,他哪里也没找到白天诚。
十二号石门方向,有一堵缓缓下降的晶墙,以堵住原本被破坏的隧道。G1分区正在自我封锁,除了米学军众人,这座庇护所里已没有人烟。
“一切都结束了?”他轻声问。
“一切都开始了。”米学军稍稍前倾,抱住了他,“你做得很好,”他拍了拍莫默的背,“你做得很好。”
这像是一个表态。黑棺一直在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些人大多不能接纳自己,比如那个金发女人。这是莫默一早就预料到的。而米学军此刻的表率,令他们的神情变得些许微妙起来。他释放了一个信号,那便是接纳四维人是不容异议的。
莫默心里有什么东西放下来了,那是很久以前便悬起来的东西。它抑制着、削减着自己的某一部分,令他为自身竖起了高高的围栏。但现在不同了,他放下了。他只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涌上来。
“这种伤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米学军看向人群中一个高挑纤瘦的男人。
“我没法给结论,克利俄斯。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畴。”男人摊手。“除了失血造成的问题,短期内我没看见感染的迹象,这或许要归功于那团黑色物质。除了长时间观察外,我觉得问他本人会更直观。”
“我没事。”
能看,能闻,能听。莫默爬起来,让远处被剥下来的黑色盔甲消失了。他发现在场不少人都对黑棺无比忌惮,而且,黑棺大量显性,似乎也会消耗自己的体力。他留下自己头颅切面的一面黑棺足矣。
“你受的重伤不在我和奈特莉的共识范围内。神父会为此付出代价。”米学军阴沉地起身。
他缓缓转过身,面朝众人。只见远方的石门处,晶墙已经在接近地面。
“现在起,G1分区即将被彻底封锁。之前若有停留此地的家伙,我们留给他们的时间已足够之多。如果还有没走的,今后也不要走了。”
米学军看了一眼那个寸头男人。后者点点头,掏出一块巴掌大的、不算规整的暗黄色晶块。见此,众人纷纷聚拢。莫默能感觉到每个人都紧绷着神经,有的甚至将手放在腰间的枪柄上。
先是寸头男人,他将晶块按在自己手臂上,不一会儿,晶块发出了刺眼的白光。紧接着是米学军,他伸出手掌,让寸头男人将晶块放上去,同样放出强烈的光亮。然后是那个金发女人,她挪开扎起的辫子,露出后颈,颈部有一小块疤痕……
米学军手掌上也有同样的疤痕。莫默愣了愣,“你们在身上植入了晶体。”
“一种特质晶体。”
米学军点点头,“即便是‘千面人’,有些东西也是他模仿不来的。”他说,“我正是靠类似的手段才苟活下来,所以我深知它有多让人防不胜防。对于列夫·阿贝尔,我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提防。我们首先得确保在场的是自己人。”
待寸头男人检查过每一个人,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禁区平原上,这里除了地表开裂外,少有废墟。米学军环视四周,“我们得清理分区内的废墟,直到扫遍每一个角落,确保没有敌人为止。”这位原支部长看向莫默,“对于已经无法重复利用的东西,我想我们有清理它们最有效的方式。”
“交给我。”半头人说。
“……但这得在你恢复以后。你先养伤。”米学军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走上一条更艰险的路。”
那个高挑瘦削的男人走上前,带莫默到有石阶的地方安顿。那里放置着医疗储备箱,大概都是这座分区里剩下的物资。
莫默脱掉了满身是血的衣服,靠着一块半塌的碎墙,感受着无事可做的空闲。冷风徐徐地吹。不远处,众人也开始了短暂的休整。他们搭起了一个大型的晶体敞篷,回声也安置其中。敞篷完全封闭,内部升起了篝火。
米学军在里头商讨短期计划。“堵上所有的晶体裂缝”,莫默早先听见他说这句话。米学军首先想消灭这座分区里产生晶霾的源头。只见他摊开了一张分区地图,那个金发女人和寸头男人站在一旁。莫默后来才知道,他们叫作莎郎·摩根和鲁道夫·布莱希特,都是禁海的原高官。
“一千毫升左右的失血,这是你体内接近百分之二十的量。虽然不至于死亡,但你竟然撑过了整个‘前线’才休克。不可思议。”
那个高挑纤瘦的男人取来一件灰色的长衫,小心翼翼地给莫默套上。先前的一件衣服触碰到它头顶的黑棺,烂了一个大洞。“所幸,克利俄斯告诉了我分区存储新鲜血浆的位置。”
“我当时只觉得冷。”还有头痛欲裂。
“循环血量的减少……各种各样的原因。还有抗利尿激素增加,尿量减少,血管收缩。红细胞压积降低,产热下降。”高挑男人温吞地说,“你当然会冷。”
“噢,我是说大西洋北部……”莫默平静地说,“那里很冷。海水很冷。”
男人怔了怔,笑笑,随即伸出手,“米勒。以前在禁海做军医。”
莫默和他握了握手。“恶魔。”
“我知道你叫什么。等克利俄斯从敞篷里出来,我再去问问他地下研究所的位置,他说那里有更多的营养液。”米勒咧咧嘴。“你掉到海里去了?”
“是。不过我没沾水。”
“黑棺保护了你。”医生慢慢地说。“你头上的伤,现在一点事也没有,我觉得跟黑棺也有关系。它就像是你肉身的一部分,和你的皮肤仿佛出自一体,阻止了进一步失血。而且,它是杀菌利器,直接杜绝了你感染的可能。你当初这一步做得很聪明。”
“下意识的做法。”莫默揉了揉下巴,“我觉得我甚至没在呼吸……我是可以用嘴,但是我确实也有闭嘴的时候。氧气要如何进入我的体内?”
米勒摇摇头。“谁知道呢?你现在连大脑都没有。”
这时,平原远处有两名同伴在向他们招手。
“把克利俄斯叫来。”
那两人站在禁区的中央,脸色都有些难看,显然是碰到了棘手的问题。莫默缓缓起身,米勒则走向晶体敞篷,把里头的人都喊了出来。
众人纷纷走向了禁区的中央大坑,这里是原中央大楼的地基。只见那里有一条挖向深处的坑道,坑道一路向下,最深处,有一片深邃的空间——被凿开的晶层,如一个半透明的溶洞。
这是在分区陷落以后才建成的。肉眼望去,溶洞的位置大概处于禁区中央的坑底周围——后来的赎罪营。
“那底下……有人。”
鲁道夫凝视着最深处的晶层,缓缓地向坑道里走去。米学军摆手拦住了他,并看了一眼莫默。后者有所意会,一小枚黑棺凭空浮现在他的面前。
除了米学军,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开始后退,远离了半头人。他们非常忌惮这枚飞舞的黑斑,莎郎甚至拉上了头罩,将自己完全包裹在防护服里。
这枚黑棺向坑道下方探索,飞向深处。它找到了人影的由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几十人,甚至上百人。他们在黑暗中僵直地站立,或不安地坐着,静或动,或抽搐,群魔乱舞,也有的倒地躺卧,奄奄一息了。
“罪人。”
莫默说出这两个字,在场的人便都反应过来了。
“在禁海,我们一般叫它观测后遗症。”莎郎隔着面罩说。
“底下是牢房吗?”鲁道夫问。
“不像。那里甚至没有关他们用的门。”但是没人主动走出来。
“这不是‘后遗症’。”鲁道夫阴沉地说,“他们已经‘死’了。如今观测者的保护措施相当完备,就算是在禁海,这种人也不多见了。但若是当真出现,我们会替他们解脱。”
“那是因为所有人在下坟场前都签了字。我们同意如此。”莎郎瞪他,“这些人根本不是观测者,”她转向莫默,“这里有多少人?”
“至少一百。”莫默没数。
“至少一百发子弹。”莎郎摊手。
我们的物资不够。莫默听明白了。
“有没有不浪费子弹的……合适的方式?”有人问米勒。
“等等,你们认真的?”
莎郎伸出双手,缓缓后退,“……我不参合这事,见鬼。你自己重复一遍你的问题,你在问如何进行一场屠杀。”
米勒低声细语,“各位,我建议我们想办法治——”
“还有办法。”鲁道夫这时看向莫默。
所有人都安静了,仿佛一瞬间达成了共识。他们都看向恶魔。
这的确是最高效的办法。半头人什么也没说,便走向了坑道。他们都看着他。晶洞中阵阵阴风,气流在向下流动。大量的黑棺在他身后浮现,又随即消散。
有一名罪人正仰着头,贴墙而立。莫默走到他面前。他和白天诚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的双眼空洞无神。莫默还从未如此细致地观察过一个人的脸。只见他双眼通红,嘴唇撅着,口水从嘴角落下来。他还有意识吗?他还能思考吗?莫默不知道。黑棺可以让他的大脑瞬间消失,真正的解脱,真正的死去。
他真丑。
黑棺盯着看了许久,最后他缓缓转过身,调头走了。
莫默走出坑道,平静地看着米学军。“这么快?”莎郎在一旁诧异地问。
“我什么也没做。”黑棺瞅着米学军,老男人也注视着他。
“哈,恶魔比你还慈悲!”莎朗朝着人群嚷嚷。
米学军点点头。“米勒,你有什么建议?”
那个纤瘦的男人柔和地笑笑,“我的建议是……”
一阵冷风“呜”地席卷而来,人们的声音被吹散了。莫默走出了人群,寒意四起,他忽略了背后的动静,只听得见风声。
远方的石门已经合上了。那些或倒塌,或站立的建筑形成绵长的阴影,看似宁静,又似不安,同罪人一样,化作群魔乱舞的背景。晶墙终于彻底封死了石门。他望着包围一切的石墙。若是能在这个地方安顿……
时间过得很快。众人纷纷回到了敞篷里去。莫默觉得自己的身体没问题,便跟着米勒下了坑道。
“挪过来点,对,这样这个坐着的家伙好出去。”
那名高挑纤瘦的男人指示莫默拉起一个怎么也站不起来的青年。他们正将罪人一个个转移到地上,最后,按照计划,这些人会和他们一起住在敞篷里。医生说那里有火,能抵御晶霾,能更好地照顾这些人。
“不过这样一来,许多同伴都会不满。”米勒苦笑,“我们的物资有限,外址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去,现在又多了一百张嘴。”
医生没再说话,但莫默知道他在看自己。他没作声,拉着罪人朝地上走去。
“其实,克利俄斯当时还没有表态。你不用那么着急下来的。”米勒说。
“我,”莫默愣了愣,“可能没有想那么多。”鲁道夫的提议让他觉得合理,他的身体便动了。这是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一直以来的行事逻辑。
后来阻止自己的,是心里早已坏死的某些部分。他就是这么觉得。直到从前线回来,直到他在这座分区里苏醒,那些东西才又一并活过来。
米勒呵呵笑,“所以说,你不用急的。以后做不了主的事,都交给克利俄斯吧。就算是为自己着想,若真有什么沉重的决定,都丢给他去扛好了。”
“他后来认可了你的提议。”莫默看着身后牵着的罪人们,“米学军一直是……这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心善的菩萨?”
米勒笑着摇头,“克利俄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到底来自那个铁血的家族,几十年前的禁海,最可怕的人非他莫属。今天他这个决定,有的同伴或许会以为,他是看重你,想当大家的面,尊重你的选择。”
“实际上呢?”莫默问。
“他变了。”米勒搀扶起跌倒在地上的罪人,“他当时没有立刻给出命令,在我看来,他就是变了,”他低声地笑笑,似乎陷入了回忆,“变得像艾玛了……她对克利俄斯的影响,果然是有的……”
“艾玛?”
米勒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莫默。“过去的故事,你也向其他人打听打听。时隔这么多年追随克利俄斯,想必他们也有怀旧的人。你是个好人,莫默,但我一个人说没用,你得去争取同伴的信赖。”
莫默点点头。“明白了。”
“唯独有一点,不要在莎朗面前提‘艾玛’,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个金发女人。莫默克制住了叹气的念头。别说开展对话,恐怕是因为米学军,她对“恶魔”的敌意才没有爆发。
“这里有很多人,对‘恶魔’的抵触是根深蒂固的。”米勒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让他们接纳你,还要些时间。”
“我看出来了。”
“但在我看来,恶魔另有其人。”医生看向身后这些呆滞的罪人,“这些人都是我的同胞,是内址人。可是,内址人却受到压迫,被谎称是正当统治者的人压迫着。”
“但他们不是正当的。”莫默说。他握着罪人的手,那只手冰冷无力。
“号称难人当家做主的序时者,其实是庇护所的主人,就算他们不这么声明,也营造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意志。‘进步事业’成了他们的旗帜,然而,如今的他们,所作所为却离那面旗帜相隔甚远。何况,‘进步事业’本身也害人不浅。”
理想主义毁灭一切……莫默想起那个男人黯淡的眼神。
“咱们这里有简单激烈的家伙,说理想主义,他们嫌麻烦,但说进步事业,他们就懂了,深受其害过,都气得牙痒痒。”
米勒仰头看向出口,“他们要旗帜鲜明地反进步事业,曾经在禁海时,他们就这样嚷嚷过,我还替他们捏一把汗。可现在,反进反进,我觉得这是最朴实易懂的话了。”
直到寒风向他们迎面吹来,医生才算平静了一些。两人牵着罪人们,走上了平地。
用不了一会儿,他们回到了晶体敞篷。就算是这座诺大的敞篷,在面对一百多人的到来时,竟也显得促狭了。只见敞篷里,众人正捧着罐头食物,围在篝火边讨论着什么,没有人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罪人身上。
光线很暗,橘红色的火焰是唯一的光源。几十人的影子被拉得绵长,投射到敞篷上。火苗噼里啪啦地舞动着,每个人的脸颊都被映得火红,人影在他们身后起舞。
莫默跟着米勒,无声地走到敞篷的角落,将罪人们逐一安顿好。他听了其他人的对话,意识到他们正在讨论这个组织合适的称谓。
“反进派。”
莎郎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她脱口而出。
米学军点点头,露出难得的笑意。渐渐的,敞篷里附和的人多起来。
“反进派。”
“反进派。”
“反进派。”
“反进派。”米勒也开口应和。他铺好了简易的床铺,由莫默牵着罪人走进去。黑棺的视线却停留在那群篝火堆旁的人们身上。雄浑的呼声仿佛经过了炙烤,驱赶了所有寒意,响彻昏暗的四面八方。他低下头,心里也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
《序时者I·循环》第十九幕《共识》
这只老鼠每天都会来。
一个剃光了头发、缺了几颗牙的男人坐在角落,双眼无神,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白。他一身单薄的灰衣,在阴冷的牢狱里瑟瑟发抖。但他并没有得病。狱卒既不给他饭吃,也不喂他水喝,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他既没饿死,也没渴死。
白天诚被关在赎罪营。没人知道他是谁。狱卒并非G1分区本地人,也没人愿意端详求进分子的脸。在营里,他被剃掉的头发每天都会长起来,早上又再度被剃光,被敲掉的牙齿又会复原,随后又被人敲掉。还有一只溜进赎罪营的老鼠,一身灰毛湿漉漉的,乌黑的尾巴,血红的双眼,每夜都会光顾他的牢房,然后被他用板砖砸得一命呜呼。
日子很单调。他每天只有两个任务:背书和劳动。背书指的是背诵使者语录,他自己说过的话,他得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他当然做不到分毫不差,准确性却肯定比其他臭虫要高不少,尽管这并不能让他少挨些打。
自从被押出圣堂,白天诚就不再嚷嚷着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在赎罪营里叫嚣这些语录出自本人。他也不对那些误用概念的狱卒发表意见。毕竟,这个语录出自“使者”,而非“新使者”。他已经失势了。
这座赎罪营就在禁区中央的巨坑里。这块中央大楼留下的坑,被改造成了赎罪营——这是王淳会上的意思,白天诚还曾一度被军士长的做派鼓舞过。目前,关押他的营帐在营中属于特别地带,他住单独的隔间,由铁板隔开两侧。
求进分子会被一律送进姚震的看守所。而求进分子中明确会沦为“罪人”的虫子,则被送进赎罪营。至于性质更恶劣的“臭虫”,就被关在特别地带,不准与他人接触。“臭虫”们被默认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容易挑起混乱。像白天诚这样被神职人员押送至此的家伙,营书记二话不说就把他扔进了单人牢房。
“赎罪营”其实不是王淳提出的概念。序时者历来就有这样的情结,犯事不深的家伙改造后出来,尚还有为难人服务的权利,而无论如何要沦为罪人的邪教徒,在被断罪以前,序时者是叫他们先悔改的,叫他们意识到本部的正确。这就需要赎罪营。断罪的消息,只要散出去,就必须是搓邪教徒锐气的消息,要让还未被揪出来的坏家伙自己怀疑起自己来,怀疑思想是不是走得不对,误入歧途了。否则,若是有抱着邪念到死的分子,反而给求进派说成了英雄气概。
关在赎罪营的虫子们,每天都会有一批表现优异的被送去断罪。和白天诚一样被单独关在警戒区的臭虫,则每一个礼拜送去一个,沦为“重度罪人”。所有的罪人都不再回来了,白天诚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初赎罪营的提议他点了头,但并未参与细节。这是王淳的工作。
“罪人”的成因究竟为何?白天诚对此已经丧失了好奇心。反正他迟早会知道。或许是谁的神通呢?或许余希动一动意念,在场的某人就沦为了罪人。
我没什么罪可认。白天诚和这里的臭虫都不同。要说发自肺腑,的确,说出这些语录的人有时也未必有信徒发自肺腑。但是,白天诚的思想没问题。我不可能有问题。他保持缄默的同时,勤于在每天一份的检讨中表达自己立场的端正。他已经倦了。他的内心躁怒又倦怠。他急着结束自己,急着去断罪。既然注定没有未来,那何必在这循环往复的牢狱里消磨精力。
结果,营书记给他的评价并不好。臭虫上缴的检讨书会给营书记批注,那个叫玛琳娜·茨温丽的女人判断白天诚写的检讨书“别有用心”。“对概念的把握精准,对历史的涉猎广泛,但看不出有服务难人的精神品质。”她觉得检讨人的目的性太强。
茨温丽肯定不知道她批阅了谁的检讨,以至于白天诚最初被她的批语气个半死,扯着狱卒的衣领要求见营书记,最后被敲掉两颗牙才冷静下来。
臭虫是没有名字的。这里只有臭虫一、臭虫二、三或四。按序号排列,臭虫一最先被断“罪”,白天诚无法靠积极悔改加速这个过程。他排在第七位。
其实狱卒们对臭虫七的印象都不错。它不惹是生非,背书有条理,出色地理解了使者语录。但这并没有让它被少敲一颗牙,或者被少剥一片指甲。他们并不相信白天诚,哪怕营书记说忠也没用。臭虫七早被定了性,翻个面也还是虫子。
一般情况下,除非是谁有抵抗嫌疑,狱卒都不会对虫子动手。打人是要力气的,时间一长,狱卒们也会懈怠。赎罪营另有处罚方式。当白天诚背错了话,或是对营广播不够热忱,他就会被要求多抗十几箱晶体到平地上。
除了背书,还要劳动。序时者所有的分区都一样,邪教徒会被要求参与“建设”,同那些外来搞建设的本部基层一起劳动。“搞建设最光荣。”广播每天早上都这么说。不过,这座分区如今已经没有“建设”的必要了,他们却仍然要劳动。他们要往坑下挖,把这些神秘的晶体都挖出来,运到平地上去。赎罪营对搞建设尤为热衷,无论以何种形式。或许,搞建设的背后存在着惩罚的性质。没人会定义这是惩罚,但每个人又都默认如此。
“强迫人干活就算了,可既然搞建设最光荣,你们又拿它来惩罚咱们,不觉得矛盾么?”臭虫九——隔着白天诚两间房的男性臭虫——一天晚上这样嚷嚷。他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通过光荣建设,白天诚对这些臭虫们都有些了解。臭虫八理论上不是臭虫,是害虫,他原先是统治分局的局长。在反求运动中,卫兵团无视了临时高层,将这名本部成员运到赎罪营,据说他到这里时,人已经不行了,精神有些错乱。于是臭虫八被划出了断罪的排序,他要在这里呆坐一辈子。所以,臭虫七之后,直接轮到臭虫九。
臭虫六和臭虫九,是白天诚唯二有接触的虫子,他们分别住在白天诚的两侧隔壁。至于谁年轻,谁年长,他分不出来,又或者他只是不怎么关心。三个人常被分到一个地方挖晶体。他们都是光头,脸色病态的枯槁,谁也不会想着看谁的脸。面容渐渐地不重要了,他们最先遗忘的是个体的存在感。在被歌颂的劳动中,重要的并非是挖晶体的肉皮囊,重要的是晶体。
臭虫九死不悔改。在赎罪营待得越久,他反而越坚定自己对分区的批评。越挨打,越受罚,他仿佛就越无药可救,在隔间里的嗓门越来越大。他太坚定,太决绝,无论狱卒如何施加酷刑,也无法止住他那些邪恶言论。最后,狱卒们也懒得再理他,他只要讲话不老实,就摘掉他的舌头,以换一天的清净。赎罪营给臭虫九提早了断罪顺序,决定先让臭虫九做罪人。于是,断罪顺序变成了九、六、七。白天诚被排到了最后。
臭虫六不一样,他相当安静,似乎已经改过自新。白天诚刚来的几天,臭虫六就一直提醒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热爱序时者,要发自内心认同本部的领导地位……或是出于忠实,或是出于恐惧,亦或是两者皆有。
白天诚对这些臭虫没什么好说的。在他被押进来的第一天起,他就瞧不上它们。对白天诚而言,他要打击的正是这些臭虫,也正是因为太坚定,对求进主义的打击太凶狠,才让那些被利益蒙蔽双眼的宵小给算计,最后被关到这里来。
白天诚的心中种下了一点火苗,它安静地烧着,越烧越隐晦,越烧越扭曲。他长了教训。他觉得自己用人太草率。只要有人肯放我出去……
当初,临时高层不会告诉他余希的身份。他们的确和教皇一边,但是在教皇和鹰派解决矛盾以前,除了王淳,谁会站在神父的对立面?临时高层大概觉得,当地位不实的新使者得知了余希的身份,会公然与她对立。届时,他们不得不站到神父那一边,站在正牌使者一边,无论他们心里如何作想。但是这些人显然不想面对那种局面,他们又不愿意非得支持神父不可。那么,当他们发现新使者不知道余希是谁,定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肯定觉得干脆就让自己不知道为好,拖到教皇到来为止。
这些临时高层的缄默,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的力量有限。G1分区缺少那种敢和神父叫板的大人物,比起在新使者身上下注,翻船的风险这些人承受不起。但是王淳不一样。在使者问题上,本部赋予了他免死金牌。他却什么也没做。他难道不是教皇派?不,白天诚肯定他和余希在暗地角力。王淳方面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太多了。
那些提前进场的干涉者隔离了他,直到他彻底丧失对民兵的控制。余希也好,王淳也罢,他觉得自己被这些人算计了。我被算计了,他只能这么想。
未来,每个支部都必须腾出分区来,做赎罪用的集中营。白天诚打定主意,序时者不干净,它需要一次大清洗。那些头脑不够忠实、立场不够坚定、对使者打歪主意的家伙们,统统要被送进去。
只要我还能出去。他不停地默念着。
“你这样不行,你太低沉,”臭虫六有一天在他背后开口,“你不够高亢。”臭虫六嗓音沙哑,白天诚却听出了一丝青涩。尽管臭虫们的特征早已淡化,白天诚仍然凭声音判断了他的年纪。这样的青年本该是最热切追随新使者的人,又是为什么会被关进来?白天诚想不通。只是当他有一天发现赎罪营的部分虫子都很年轻时,才意识到自己对该群体的认识或许片面了。序时者的希望固然是他们,但他们不全是希望,他们也能轻易催生邪恶力量。分裂或毁灭也在他们。
然而,比起无药可救的臭虫九,臭虫六反而挨了更多的打,受了更多的罚。这是件奇怪的事。不知何为沉默的人离沉默最近,而知沉默者却受苦最多。又或许,狱卒也和白天诚一样,能感知臭虫六悔改的背后暗藏消极。提醒白天诚高亢的他,自己也未必真正高亢。臭虫六的端正也许并未依凭思想,而是依凭经验,不过他却骗自己依凭了思想。他正在设法让自己成为真正的信徒,却离真正的信徒还差上毫里。他正走在一条白天诚很熟悉的道路上,而这一点连白天诚自己都不敢认。
直到有一天,臭虫六没有背书。这是一反常态的。狱卒大声地训斥他,他却保持缄默,一声不吭。那一天,白天诚少有地将注意力放在臭虫身上。臭虫六在建设时间也不出隔间,最后是被两个狱卒架出去的。他是故意的,这毫无疑问,但这个悔改到位的虫子为什么突然这样?众人挖晶体的时候,臭虫六就站在一旁,木讷地望着所有虫子。“搞建设最光荣”,一旁木杆上的喇叭念出粗糙的口号,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狱卒们无视了他。那一天,每个人的活都干得很快。那一天,除了臭虫九被关回隔间剪了舌头,没有人说话。
那天夜里,一小队狱卒进了臭虫六的牢房。隔壁的白天诚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他听着隔壁拳脚相加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数小时。臭虫六的忠诚是消极的。白天诚能理解这些狱卒的心情。他们容忍不了抵抗的人,但对于示弱者的抵抗,他们更容忍不了。不知闭嘴的顽固分子向来是公认的敌人,却少有人买他们的帐,可无论消极与否,当一向顺从的弱者忽然用沉默替代赞美,却容易被视作威胁性的反抗。
当隔壁陷入沉寂,白天诚缓缓爬起来,朝铁栏走去。也许是好奇心使然,他想看看臭虫六的下场,他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又或许他从没忘记自己的事。他在铁栏前徘徊了半天,总算听见臭虫六的声音。“我逃出去了。”他说。
白天诚把头探出去,想看个究竟,结果只听“哧”的一声,隔壁的红浆刚好溅到牢房外的路上。“哐当”,狱卒们拉上了铁栏,离开了。他看见一个开瓢的脑袋夹在铁栏之间。臭虫九的牢房里传出呕吐的声音。
这景象白天诚似乎很熟悉。他一声不响地坐回了角落,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记忆。最后将他思绪拉回来的,是隔壁的哭声。差不多零点过去,外面那一地血水就不见了。臭虫六在牢房里抽噎。那一夜,没有哪只臭虫嚷嚷着叫他闭嘴。事实证明他并没有逃出去。他们没有任何权利,包括死亡的权利。
从那一夜起,臭虫六便真情实意地信仰起本部的领导地位来。他不再消极了,白天诚能感受到。他走过了那条白天诚熟悉的路。这能为臭虫六规避“重度罪人”的未来吗?显然不能。但是,他确确实实活得更轻松了。在走向刑场的最后时日,臭虫六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毕竟,自己的过去与进步事业相悖,他危害了序时者的公共安全,那么有今天的下场也是自然的——他认了罪。这让他心安理得起来。当死亡不被允许,愤世嫉俗只是自我折磨,而归顺却让他最后的人生自圆其说。
臭虫六由消极转向积极的忠实,令白天诚仿佛窥视了一段自己的历史,那是一条自我规训的路,那条路让他的生活好过了起来。它甚至能一路好过下去。它没有终点,它是循环往复的幸福。它的条件格外简单——他不能醒。醒来即是噩梦,异化的生活被人的清醒挤压成了仅有的两条路,要么从噩梦中彻底解放,要么在解放的道路上消亡。
那一夜光临的老鼠溜走了。即便肃清的火苗烧成了意志,白天诚已经接受了自己不再翻身的现实。昨日堂上官,今日阶下囚。他怎能不熟悉这样的情景?当初他被捧成救世主时也一样,从人人喊打的仿冒使者的图谋不轨者,到一片赞誉的伟大领袖,崇拜的声音说起就起,其中并没有什么过度。
大概一个月过去,白天诚开始读书了。来到赎罪营后,除了被人脱去制服,他的贴身衣物还在,内里的东西也没有被谁搜走。那本《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一直在他身上。臭虫六碎裂过的脑袋让他想起这本书。无论是她还是他,这本书总归是从他们这样的人身上拿来的。
他对这本书从未上心,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读完了这个故事。它大致讲的是一群曾经有演唱传统、如今却不再演唱的耗子民族中,有一位叫做约瑟芬的歌手成了例外。她热爱演唱,总是执着地在不懂她音乐的同胞中献上歌喉。但是,同胞们并不理解她,或者说,他们沉默地听她的声音,心中没有波澜。无论同胞对她是什么态度,拒绝也好,陶醉也好,感激也罢,她的音乐始终与这些暮气沉沉的老鼠格格不入。再往后,约瑟芬也沉默了。她不再歌唱,在从未留下历史的群体中被忘却了。
白天诚清楚求进分子会如何理解约瑟芬最后的沉默,他也明白作为一名合格的序时者,该如何解读这个故事。但是,现在的自己对这些都不关心了。他唯独沉迷于其中的几句话。它说约瑟芬销声匿迹了,说她不再歌唱,彻底地离开了。
她去哪里了?白天诚沉浸在歌手最后的结局里。她离开了,她看似是耗子民族的一员,却又与那个群体毫无关系,达成了被忘却的解脱。要到哪里去,才能得到这样的解脱?时日渐进,他在这个问题中无法自拔。
“……逃出去……”
他身上还留着那枚黑石。每个午夜到来时,他会拿出来看看。
如果余希当初直接告诉他神父的身份,新使者自视坚定的内心会出现裂痕。至少,他一定会动摇。然而,余希选择了缄口不言。或许和那群临时高层一样,以为白天诚知情后会和她大动干戈。但是,逼迫高层站队——白天诚自取灭亡的局面,对神父而言却没有半点坏处。余希又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呢?
她规避了两人的直接冲突。如果那个女人当初是在给他什么机会,他决计是不去把握住的。对“神父”的含糊其辞,只会刺激到白天诚。黑石是钉在他眼里的钉子,没有利好个人的用途。
在赎罪营呆过许久,他对这些缘由失去了思考的动力。他在逼自己忘记过去。
他的精力是有限的。他对使者语录的背诵会出错,对本部的赞美未必次次高昂。在坑里挖出晶体,第二天又回归原样。这是没有意义的劳动。他会懈怠,倒是不会为此挨打,狱卒也懒,但他们会用钳子拔掉他一颗牙。两个月以来,他最糟的时候满嘴的血,左脚的指甲也都被剥光了。但伤痛是次要的。臭虫们都不怕惩罚有多严厉,他们怕惩罚得太早。惩罚得越早,就意味着他们在一天中要忍受更久的痛楚。
他开始对一件事抱有期待,那便是第二天的到来。午夜零点,他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那一刻,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无不散发着深刻的喜悦。
早晨,他从地上爬起来,他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他借着窗户玻璃打量自己的倒影。他的头发还在,除了惨白的脸色外,身体并未走形,但是……倒影里的人是谁?白天诚发现自己变了,但他又说不出变在哪里。可能是臃肿的眼神,可能是木讷的神情,亦或是老人般伛偻的身姿。他对自己的倒影感到陌生。他一会儿会被剃光头发,到时他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支持序时者维护和平稳定。早上好。”
牢房铁栏“哐当”一声拉开了。狱卒每日清晨负责剃头,只见他握着剃刀走进来。
“坚定不移追随本部领导。早上好。”白天诚蹲在地上,低下头,狱卒像割草似地剃他的头发。
“今天是臭虫五的断罪日,不过你和臭虫九今天负责运送晶体。你们不用去围观。”
“永远用本部的眼光看问题,”他下意识说了这句话。“我失去了一次受教育的机会,不过我会全身心地投入劳动。”
狱卒忽然揪住他的头发,逼他仰起头,用剃刀的握柄捅他的嘴。臭虫七被敲掉了门牙。
“为什么呀?”他捂着嘴,落下泪来。
“你引用使者言论时,精气神不够。”
白天诚立正站直,高声重复,“永远用本部的眼光看问题!”他说话漏风,上嘴皮也肿了,满嘴粘稠的血。
这才是早上,离这一天的结束还有很久。
白天诚不知何时生出了两种矛盾的愿望。他希望第二天来得快些,这样他的疼痛就能消失。只要他在第二天谨言慎行,更加小心谨慎,总能够安然度日。
但他脑海深处残存的一丝理性发出了相反的声音。他又不希望第二天到来,因为被拔掉的牙又会长出来,给了狱卒们再次伤害他的机会。只要所有的牙齿不见了,他们就无牙可拔,只要所有的指甲都没了,他们就什么都剥不了,只要他死了,他们就无法再使唤他。可循环控制了一切,磨灭了解脱的可能。
在循环中摆脱循环,是一个缥缈的理想,危险的愿望。他能保证自己在脱离循环时,没有受伤吗?他还能适应第二天不会康复的危险生活吗?何况,他又要如何让循环消失呢?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环中人,要如何斗得过无形无影的庞然巨物?
现实的欲望在一点点蚕食那以长远为名的理想。他需要循环。
“……你想逃出去吗……”
不……别再想了,别再想她说的话,别再想起她的声音。那是为时已晚的问题,是凶险的蛊惑。
白天诚弯下腰,将晶体装进麻袋里,随后扛起麻袋,送到营地的门口。他挖了半天,也扛了半天,他已经直不起腰来了。一阵恍惚中,他跌坐在地上。
“……说不定也没有循环了……”
赎罪营的虫子都得去观摩臭虫五的断罪,那是少见的教育。狱卒们也会跟去,否则,他们若是看见白天诚坐在地上,定是要惩罚他的。
臭虫九正扛着麻袋跟上来,将其扔到地上。白天诚打量着他。这个一直叫嚣、仿佛不知疲倦的臭虫,不知何时也沉默了下来。他开始将使者语录挂在嘴边了,即便谁都知道他的不情愿,但他至少开口了。
“你知道吗,在这里,我开始感到很安全。”
臭虫九背对着坑外说。那天是臭虫九唯一一次和白天诚讲话。他们都在大坑的边缘,他们是走不出大坑的,也看不见坑外有什么。他们只看得见一望无际的黑色天空,仿佛黑暗就是外面的世界。不知何时,比起赎罪营里的暖光,这黑暗倒叫人心惊胆战起来。
“我忽然不想出去了,有些不敢了。我每天都在期待第二天循环的开始。它让我的饥饿消失,它让我不再口渴,它消灭了我积累的疲劳,最重要的是,我不再疼痛了……我感到舒适,安全。我在这里只呆了几个月,纵使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午夜到来时,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可笑地感激它了。我适应了循环,我开始本能地依赖这里,至少比起外面,你只要在这里谨言慎行,你就很安全。早在我还没意识到时,我就已经离不开它了。从我们无法反抗循环的那一刻起,我们就离不开它了。”
臭虫九是土生土长的外围人民。白天诚头一次对“臭虫”开口,“我以为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明白,”外围人民说,“可我总要活着的。当你被困住了,你会想着离开,可当你意识到这就是生活,你就只得活着。你会忘记循环的存在,这是好事。也有不好。有的人会犯错误,他们不仅忘了循环,还忘记了循环的好,得意忘形起来。这就是赎罪营的意义。它会通过简单的暴力,让你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循环的现实。即便你注定是罪人,你也不能否定循环。”
这的确是暴力。但它不仅仅是肉体的暴力。“你害怕吗?”她问过自己。
臭虫九被押去断罪的那一天,白天诚也在现场。赎罪营本身便是围绕坑壁而建,是一个环状营地,但这个环并未闭合,有一个缺口。这块缺口是一片空地,是断罪的刑场。
坑壁上方十来米处,有一块跳板似的石板平台。被断罪的虫子站在高台上,而营书记位于空地的正中央。营书记的身旁,有一个金属扳手。书记叫虫子的名字,例行审判,随后扳下扳手,那只虫子就认“罪”了。
“李烨。”
这大概是臭虫九的名字。营书记叫道。空地两侧围着一群虫子,或出自悔过,或出于被迫,他们观摩这一场不比血腥更温和的行刑过程。白天诚第一次去看。
由于臭虫九的顽固表现,他先于臭虫六和臭虫七沦为罪人。臭虫六之后,就是白天诚了。
“你在分区参与神秘剧,几乎只演求进分子。根据举报,多家剧组请你出演正派人物,你都拒绝了。在分区陷落以前,你甚至回绝了饰演被认为和你最契合的禁海人物叶开霖。但是,你从来是积极参与邪教徒的试镜。你在扮演核心党时,甚至亲自参与撰写台本。你有何居心?”
恐怕臭虫九是唯一直到断罪都满是怨气的虫子。当他看见空地上的茨温丽书记时,他大声叫嚷起来。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从来没有背叛过本部、背叛过序时者!”
原来臭虫九是那位演神秘剧丑角的李先生。白天诚光看他的脸,根本想不起来。赎罪营里的虫子们剃光了头,要么鼻青脸肿,要么满嘴的血,时常行尸走肉般赞颂着什么。对方肯定也想不到,那个新使者和自己关在一个营里。
茨温丽会认出我吗?白天诚望着空地上的女人。还是说她早就知道了?他闭上眼。
“你在赎罪营的时间里,是否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你有没有认清自己的错误?”
“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李先生质问。
“你在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他们各说各的。
“如果凯特还活着,你就是在迫害她的家人!”他瞪着茨温丽,“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韩轶马呢?如果是你丈夫变成了罪人呢?”
这话令茨温丽缓缓抬头。“如果凯特还活着,”她手抚在腹上,“她就必须和你划清界限。”她板动了扳手。
臭虫九消失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在高台上。营书记转身离开,走进了坑壁中的暗道里去。
再次出现在高台上的,是一个僵直呆板的人。只见臭虫九一脸木讷,眼神似是死了。他已经是重度罪人了。
最后的半个月过得很快。白天诚在倒数自己的时间。那些“罪人”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吗?他们还有意识吗?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刑场,这比等着吃枪子要难受不少。头一个礼拜过去,被断罪的是臭虫六。
臭虫六早已离不开循环。他的神智已经不正常了,当狱卒把他从隔间里拖出来的时候,他浑身都在发抖。但是,当狱卒告诉他,坑壁上的高台也在循环范围里时,他就不那么受惊了,才肯安心走上去。
“肖丰。”
营书记抬头看了臭虫六一眼。她例行公事,宣读他的定性,问他是否认罪。男青年当然认罪了。他反省了自己违抗分区命令,不顾公共安全,试图闯出墙外的罪行。他深深地厌恶自己自私自利的嘴脸,以及崇拜外址的幼稚心理。他被定性为叛徒。
“你在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臭虫六站直了身子。
“序,”空地的扳手被板动了。“噹”的一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看见了什么,幸福就在眼前。“序时者——”时间在变换,他在变换的时间里找到了真理。
最后,白天诚看着浑身抽搐的罪人被带离高台,也不知要被带到哪里去。或许是解脱之地呢?他转身回了自己的牢房,一如既往地坐在角落里。七天过去,他又翻了一遍手里的书。那天清晨,他把书塞进后背的裤腰,同时将那枚黑石放进了口袋里。
当臭虫七走上坑壁平台,站在空地上的人并不是营书记,而是某个狱卒。不过这都无所谓了。白天诚并不指望茨温丽认出自己能改变什么。
狱卒宣读臭虫七的定性,白天诚被打作求进派的特务。这是顶奇怪的帽子,连曾经的新使者都这么觉得。但他早已不在乎了。他沉浸在歌手约瑟芬的结局里。
狱卒什么也没问,只是板动扳手。白天诚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身后是一条漆黑的机关,随着扳手被板下,长条机关猛地撞向白天诚的后背,将他推下了高台。
黑管。
那是分区用来控制循环的装置。余希曾向他演示过。原来如此……白天诚在坠落,直扑晶体大地。他望着直逼面门的地面,闭上了双眼。
从十几米高的地方下落,他的额头脆弱的像一块豆腐。他听见了一声剧烈的“咔嚓”声,响遍整个脑颅,响彻他的眼眶,他的鼻腔,甚至代替他的嗓音在他的口中呼啸。他感到头颅中仿佛塞进一支闭合的剪刀,而这支剪刀突然张开了。这痛感唯一的解药是死亡。死亡是唯一的解脱。
然而,就在这瞬间的痛楚将他带入长眠之际,他猛地睁开双眼。
白天诚站在高台上。他尖叫,仿佛在以撕裂声带为目的。他浑身剧烈地摇摆,一秒不到的时间里,身后的黑管再度将他撞下高台。
原来是这样。白天诚看见了臭虫六所见的真理。他其实早能看见,只是直到最后,他才不得不放弃视而不见。“罪人”不过是一个谎言,正如循环不存在天然一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生的“罪人”。很多事物能给人定罪,但给人定“罪”的却不是加莱那样的神明,也不是时间机器那样的权威。给人定“罪”的永远是人。
下坠,剧痛,尖叫,下坠……这是一遍又一遍往复的过程,其中并没有什么解脱之道。
“你觉得……二零三七年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循环是没有终点的。
凌晨三点。
阴暗的坑道中,晶层上躺着一具尸体。躯体只剩半个脑袋了,头颅横截面上附着一层黑面,似是止住了血。但是,不蹲下来凑近看,谁也发现不了。
脚步声从坑道的另一端传来。此时,一个上身满是血的女人在逼近。
她来了。莫默屏息凝神。
坑道的晶体碎块其实也能做武器,但奈何数量太少,而且体积不够,除非一击致命,否则风险太大了。下来“收尸”的若是那群干涉者,莫默根本不会犹豫。但来人是余希,对现在的莫默而言,她就是意外性本身。重点还是别在她后腰的那把匕首。抽出那把匕首,就算不能毙命,也应该能打击她的行动力。她是能受伤的,莫默不停告诫自己。
余希没有丝毫观望的意思,她毫无防备地冲向“尸体”。莫默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笃定自己没死。至少,他确保自己躺得像个尸体——任谁看见,不会觉得这是具半头尸呢?此时此刻,他脚下的黑棺已经能看清这个女人的脸,她也紧盯着自己。
三米,两米……黑棺忽然浮现在余希的后腰,裹住了衣摆下的刀柄。他猛地往外抽出——却发现抽不出来。短刀卡在一把晶体刀鞘里,而刀鞘则与她的腰带紧密贴合。黑棺的力量抽不出匕首,倒是撼动了余希的身体。女人左脚踏出一步,站稳了脚跟。
“你反应很快。”她似乎不怎么意外。
为什么?她为什么就能轻易把刀抽出来?莫默浑身冷汗。这不是体力的问题……这显然不是体力的问题,黑棺所剩的力量至少还拽得动她。那把刀上有机关。
忽然,一大团黑棺在余希面前浮现,如同巨大的幕布,罩在了余希身上,将她全身包裹起来。而那具半头尸早爬起来了,朝她来的方向逃跑。
除了他头上止血用的面,莫默拿出了所有黑棺去拖住余希。坑道太深,他不敢冒险花时间往上爬。他逃向余希来时的方向,那里是错综复杂的地下“溶洞”。他想起之前那批被白天诚盯上的五十名逃亡者。
结果,余希连带着黑棺狠狠撞向坑道一侧!其力道之生猛,几乎令他感到脚下的地面都在震。
黑棺的力量其实与莫默有巨大的关联。就算他被砍头不会死,但那也是断手断脚性质的重伤。他已经大量失血,此刻光是站起来就头晕眼花了。他以为黑棺至少能拖住她一会儿的,结果余希只是冲着墙壁撞了四下,就撞散了身上的黑棺。
情急之下,莫默想将黑棺召回,但余希更快,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以非常快的速度缩小!他来不及用黑棺防御,他一点力气都没了。她抓住了莫默的双肩,一把将其按向墙壁,与此同时,他的黑棺才刚刚完成全身覆盖。余希没停下,掐在它颈部的手呈勾爪状,上肢肌肉紧绷。她狠狠向下撕扯,硬是将它背上的黑棺剥了下来,仿佛是在剥皮。莫默咬紧牙关。黑棺刚被剥下一块,又迅速吸附回去,然后再度被剥掉。
三番五次下来,余希没了耐心。她将人影按在晶墙上,一脚踹了上去!整个坑道壁都在震动,轻微的闷响传到了主道外。她重心向后,高抬膝盖,对着人影背部连踹了两脚,直接轰开了他的外壳。她一把揪住莫默的后衣领,将他从支离破碎的黑棺中拽了出来。
四维人踉跄地转了个圈,跌跌撞撞得走了两步。同时,一枚黑棺卷着晶体碎块,射向余希的后脑,不过被她反手拍碎了。先前莫默如“蜕皮”般留下的人影,仍留在她身后,那只纯黑色的手悄然握住了她腰后的短刀,偷偷分离她腰带上的刀鞘。她估计都知道了,只是没理会。
是感应晶体。莫默很肯定。黑棺看见刀柄和刀鞘上都附着感应晶体,需要相应的晶体“钥匙”才能抽刀。但是,她当时从抽刀到砍自己脑袋,几乎是瞬间的事,她哪来使用晶体胸章的时间?莫默感到头痛,他分明已经没有头了。他想不通了,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了。黑棺也放弃了,他发现自己连刀鞘都卸不下来,她连腰带上都有感应晶体。
“密不透风……”四维人晕头转向,癫狂地笑起来。余希走到他跟前。他就要死了。他下意识地摸脸,再次感受到自己只有嘴巴的事实。两人的上身都是血,只不过血都是莫默的。她在逼近,他蹒跚后退。
“你还是人吗……”半个头的怪物朝她惊吼,“你还是人吗!”
余希一把揪住莫默浸血的衣领。她像是预料到他没力气,后者跪倒在地,又刚好被她拎了起来。“你还要命吗?”
“什么?”
“从现在起,”她盯着他,“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莫默没吭声,止血用的黑面直视余希。他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先前,他的那一小枚黑棺依然留在对策局部队中。余希在说话,但他在部队通讯中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半头人低下头,虚弱地吐息,“别告诉我……你把我打成这样,都是为了骗过谁。”她关了通讯。
“很好。”
余希回头瞥了一眼坑外,“你应该听见了。”
莫默沉默了一会儿,“王淳下了命令,军队在靠近。”他不是交出了指挥权吗?为什么又突然介入了?
“为什么?”她像是知道答案,但她要莫默回答。
“不知道……他在下命令以前,过问了现场状况……”还有你的行踪。
莫默警觉起来。这个对策局部队实际上……
“王淳并不信任我。你觉得我让你轻而易举地截走,他会买账吗?”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你可以是“没料到恶魔会诈尸”……莫默罕见地需要时间消化现状,毕竟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余希松开他的衣领。“行了,我听见部队靠近了,”她背对他举起双手,“快点。”
莫默咬了咬牙,从身后勒住她的脖子。黑棺重新覆盖了他的身体,一部分也裹住了余希。“别把你的头遮住,”她提醒。此时此刻,使者宛如被一个高大的恶魔钳住了,恶魔露出血淋淋的半个头颅,头上仅有一张嘴。场面一度惊悚地很,至少视觉上就有说服力。
也就是说,那批被她藏起来的对策局预备役也不是为了埋伏四维人。莫默感到头疼。他起初以为她在撤离计划上动手脚,是为了拉白天诚下马。后来他以为这是针对自己的陷阱——余希也希望他这么想。事实上她希望所有人都这么想,认可她对付四维人已施谋用计,是尽力而为,但奈何这个四维人生理构造与常人迥异,栽跟头也是无可非议……所以她要骗的是王淳,是对策局,是序时者的高层会议。
莫默头太疼了,如同放在火炉上焚烤。“这也可以是个陷阱!”他咬牙切齿,“你杀了我后,发现我可能没死,才改了主意。你打算活捉我做你的小白鼠。”若真是如此,她大可以强来——莫默清楚,但他还是……他勒紧余希的脖子。她被迫扬起下巴,那双眸子十分淡然。
“要么听我的话,”她阴冷地盯着他,“要么死路一条。我真想离开本部,也未必就非得走米学军这一条路。”
干涉者已经持枪包围了坑道。莫默满嘴血腥味,“米学军……你会这么做,米学军也知道?”
“这是我的临时起意。”
余希看着主道上清晰可见的排排晶盾。“没人能料到王淳坚持留到最后。他疑心太重。”她顿了顿,“骗过对策局没问题。只不过我在王淳的眼里疑点重重,这一点大概改变不了。”
半头人勒着余希,悬浮到主道的上空。干涉者们呆滞地望着半空中的景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挟持的意味非常明确。半头恶魔张开了血盆大口:“如果你们还想要回使者,”它沙哑的吼声响彻主道,“就撤退!”
可怖的半头人显然震慑了一部分干涉者。“现场情况如您听见的那样。它的头颅由我方保管,但……”黑棺听见沙沙的通讯,“它真的还活着。”
“为什么去接触尸身的人是神父,不是部队人员?”王淳的声音。
“神父称为最大限度减少伤亡。她认为头颅没有脑浆很蹊跷。”
频道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余希用手肘顶了一下莫默,“快走。”他为此还愣了愣。
“请指示。”
通讯沙沙作响。“目标正向禁区方向移动。请指示。”
“长官,我们是否应该绕路跟随?”
“不,全员跟进,”军士长下令,“开火。”
这命令让莫默措手不及。对策局部队根本没有犹豫,密集的火光出现在黑棺下方。晶弹的目标根本不分恶魔或使者。黑棺拼命加速,但莫默的体力所剩无几,没法高速移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到匪夷所思,“他们是不是以为子弹打不死你?”
“G1分区目前的情报对外部是闭塞的,王淳在自作主张。”
余希催促,“再快点。恐怕在我们到‘前线’以前,过程都不会有多安稳。只有本部知情,他们才会停火,才有谈判的可能。”
“西墙代表团在哪里?他们默许出这种事?”
“所有人都在禁区,但王淳显然没和教皇共享情报。”
他们和地面部队已经拉开了距离,但莫默不敢松懈,但凡被追上一点,干涉者的晶弹就能射到自己。他又不敢飞得太高,再高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莫默此刻头痛脑胀,浑身乏力,不知道哪一刻就会晕过去。
“你得锻炼身体。”余希冷不丁地说。
“重点不是黑棺的量么?”莫默声音冰冷。
“梦里的力量并非来自她的量。身体素质和黑棺的强度呈正相关。”
“作为正常社会的脑力劳动者,我对体力活不感兴趣。”莫默少见地没控制住怒意,他头痛欲裂,“你们毁了我的一切。”
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他盯着主道上紧咬不放的干涉者,“我还要提防能预知未来的干涉者,对么?”
“不用。四维人相关的事务,干涉者的威力有限。就算知道未来,也很少有人具备干涉的能力。何况,我不愿意的话,谁能‘营救’我?”
“那‘千面人’呢?”米学军的警告莫默一直记得。“他也是干涉者,对吧?”
“那个人敢介入,”余希的声音冷下来,“我会对付他。”
“你扮演的角色应该是人质。”莫默提醒。
“列夫·阿贝尔比谁都清楚我在扮演这个角色。”她慢慢地说,“但我认为他不会露面。”
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了。“你先前几乎杀死了我,现在又突然被截走。就没人会起疑么?”
“会起疑的人用不着现在就起疑了,不会起疑的人永远不会起疑。很多人都不可能知道,”她顿了顿,“你头脑的秘密。我被反扑是情有可原的。”
她早知道我没死,莫默才反应过来,“你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知道我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余希没说话。
“说啊!”他在空中停了下来,也不管什么追兵了。“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是‘四维人’?”
他语气激动,“不说我们就一起死在这儿好了。”其实到现在为止,莫默甚至不确定她被打几枪是否真会死,但他一时也没什么威胁手段。
“你要想在这耗着就耗着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是真不在乎,“但如果你机灵点儿,未来还有机会找到真相。”
莫默深深地吸气。突然,一枚子弹打了过来,射掉了他左边摇摇欲坠的耳朵。这下他一只耳朵也没有了。一名干涉者已经爬上了不远处的楼房,他们的距离在缩短。
“走。”余希手肘顶他。
半头人忍痛向前飞。伤口灼烧起来,疼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想大喊大叫,但是忍住了。他疼得想落泪,才意识到自己以后不会再有眼泪了。他已经与外址脱节了,现在又彻底沦为名副其实的怪物。他恨序时者,他恨这个内址,恨自己不得不归属于此。
“如果能做到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半头人说。
她“嗯”了一声。黑棺只听见寒风的尖啸。
“他们最后对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余希的声音。莫默愣住了。
他很久才开口,“哪里的‘最后’?”
“G0。”
“为什么问这个?”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良久的沉默。“是,”小把戏骗不了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还以为——”余希顿住了,“听着,序时者也好,隆德家族也罢,他们会面临什么都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我和你身份对调,我会做一样的事。但是很多时候,我不觉得你在单纯地自卫。”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依米学军的指示行事?”
“米学军缺乏同情心,但他行事克制。”余希顿了顿,“当然,无论你是否记得自己的身世,在你面前谈道德都是大言不惭的。”她语气放缓,“我在外址观察过你。你不是恶魔。”她说了和米学军一样的话。“所以你在内址的表现,让我很意外。”
余希的话给莫默带来了一种不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自打熟知黑棺以来,他惋惜自己外址人的历史,但他是所向披靡的,可当余希让他感受到一点普通人的过去,他又丧失了安全感。
“粟向文是我的部下。”她说,“这事我不会放过你。”
莫默静了一会儿。“你其实很想砍我的脑袋吧?”
“米学军和娜塔莉·奈特莉的共识救了你一命。”她低垂眼帘,“没有下次了。”
“你真是通情达理。”
余希盯着黑棺,“你在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恶魔。”
“那又怎样?”他不耐烦了,“既然内址铁了心视我为恶魔,我何不自证名副其实?”
“你找不到归宿了,对不对?”
这个女人思维发散的很。她跳跃式地提问,但莫默知道她看穿了什么。
“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四维人用最危险的物质武装了自己,但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赤身裸体。“你是我的心理医生么?”
她没立刻作答,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多了一丝无奈,“你最初但凡友好一点,我可能都会试着为你争取利益。”
这是一句多余的话。若是余希……若是神父……若是她当初……莫默冷静了下来。她误以为自己的残忍是出于敌意,出于一段莫默实际上并未忆起的身世之谜。她认为,知晓真相的自己不会与她握手言和——同序时者握手言和,所以她没有抛出橄榄枝。但她搞错了,他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他只当自己是外址人。莫默听出了弦外之音。或许为时已晚,或许木已成舟,但余希并未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态度决绝,她提供了少许信息,即便只是一点暗示。
他有今天,全是败序时者所赐。
“是吗?”莫默选择嘴不饶人,“就像你照顾白天诚那样?”
“白天诚到此为止了。”余希冰冷地说。
“你对他所为根本是解衣抱火。就因为你当初想把他送出分区,让王淳怀疑你到什么程度?他猜到你和老奶妈不清不楚了。”
但你也不是鹰派。莫默没把话说完。鹰派视求进派为眼中钉,至少……视我为恶魔。她在G1分区陷落以前,还有不少人以为她支持教皇的主张,直到王淳嗅出端倪。而莫默现在十分怀疑,或许她连鹰派都是一层伪装。
“白天诚让多少人遭殃,这些事你不可能全是后知后觉,”他挖苦道,“但是,你阻止不了他们变成罪人。堂堂神父,竟然如此束手束脚。”半头人语气略带讥讽。“为恶魔争取利益……省省吧,你还嫌自己踩得钢丝不够细吗?你保护不了任何人。”
他们在阴云间穿梭,黑棺感受到了什么,使者的身子松了些劲,仿佛有些泄气。即便她依然一副淡然的模样。
“是啊。”她不再说话了。
他们在主道另一端降落。对策局部队被甩下一段距离,没了踪影,但毫无疑问,他们没几分钟就会形成包围网。莫默站在一间短小的仓房前。仓房内部早已清空,它仅是一座水泥外壳,包裹着神秘的时间机器。
他们直面主道,身后是废墟,废墟的末端是一段又一段高耸的斜墙,有的斜墙摇摇欲坠,有的则还算稳当。斜墙的背后便是一大片平原,它们将废墟和禁区隔绝开来,倘若一道屏障。
莫默松开了余希,一身黑甲散去,他跪倒在回声前,几乎站不起来了。他将黑棺分散到废墟的各个角落,但他早已控制不了那么多眼睛和耳朵。黑棺做着往复运动,在阴暗的废墟中,机械地来回摆动。它们成了简单陷阱,一经人触发,莫默便能发觉。
“再不出发他们就追上了。”余希静静地观察他。
“再等等,”莫默视线有些模糊,“米学军和我交代的是等他到场。”
其实他想等的是西墙代表团、是能够对话的人到场。如果他们就这么消失了,他担心谈判的契机会被削弱。按照王淳那个路数,万一他另有想法,或是急于争功,米学军还未开口就得被打成筛子。但现在莫默身边这名使者显然不在乎这个,对她而言,只要她被四维人劫持,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对策局形成包围网。”余希悄然将手按在他肩上,“一旦我看见干涉者,我们就去‘前线’。”
莫默不敢作声,任由这女人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她当然不会坐视自己沦为王淳的靶子。那名军士长似乎并不担心神父出意外,莫默甚至怀疑他根本就乐于看到那样的局面。对策局部队一旦逼近,她就不得不在干涉者面前做样子。她会放弃老奶妈和米学军的共识,转而毁掉第三台回声,而届时自己的下场也不言而喻。
其实到现在,王淳的立场已经让莫默重新思考起米学军的话。序时者内部的确不是铁板一块,这些人各怀鬼胎。米学军今后的敌人数不胜数,不过“敌人”也分可否利用。米学军鄙夷贪权慕禄者,这些人在他心中固然是毒瘤,可这也意味着他们会为了权禄行事,他们的利益是清晰的。在米学军的将来,分清于此是关键。因为,还有的人,志在别处……
半头人不禁想起白天诚的声音。他疲惫地咧嘴,甩开余希的手。
“你真的无法容忍两名使者共存?”
莫默撑着黑棺直起身子。两人都紧盯着主道。
“这是米学军的说法?”她问。
实际上,对米学军有关神父的看法,莫默持保留意见。她不太像是米学军口中的“序时者”,相反,白天诚的言论倒是未尝没有可取之处……
“你把米学军赶走了,这是结果。”
“你不在乎结果。”
“我只在乎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我是他的朋友。”她什么都猜得到。
“你可能是他的朋友,”半头人没有否认,头颅上的黑棺却牢牢盯着余希,“也可能是他真正的敌人。”
在一段很漫长的时间里,罪人的世界中仅有下坠、粉碎、然后再下坠……时间停滞不前,它如一头困兽,不知疲倦地打转。
剧烈的痛楚化作寻常物,他的精神即将超脱崩溃的边缘。但当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时,他似乎又活了过来。他浑身剧烈地颤抖。
他被循环之外的、非常规的事物触碰了。
罪人回过头,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神情呆滞,脸上毫无血色,额头布满青筋。一阵间歇的、假想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咧着嘴,歪着头,下意识地抽搐。
但他仍有意识控制自己。有人及时叫停了他的罪人化。
一个矮墩墩的男人站在他身后,他带着圆框眼睛,头发稀疏,披着一身对策局大衣。他将罪人从高台边缘往回拉。罪人的这幅模样似乎有些瘆人,包绍庵挪开了视线。
他拉着罪人离开高台,走进了坑壁中的暗道里。他们往上走了十几级台阶。顶层是镂空的晶洞,大概是为了腾出更多空间容纳求进分子。坑外的光透过坑壁,令晶洞稍显微亮。难道罪人要被遗弃在这种地方?包绍庵将人带到这里以后,就退到了暗处。
“不,全员跟进。”
一名披着军大衣的男人背对他们,面对晶洞的外壁而立。他隔着半透明的晶墙,俯视脚下的赎罪营。他手里的对讲机发出“呲呲”的杂音。
“开火。”
粗糙的声音在晶洞中回荡。军士长收起了对讲机。片刻,他转过身,凝视着这名抽搐的罪人。罪人依旧瞪着眼,双眼血红。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额角绷着淡淡的青筋。
坑外的暗光透过晶墙,军士长背对着光,化作漆黑的阴影。罪人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知道他是谁。纵使王淳的脸孔藏在阴影中,但罪人看到了,他看到他咧起嘴,看见他缓缓微笑。
“终于见到你了。尽管以这种方式会面,我替你感到不幸。”他说得慢条斯理,“还在外址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和你私下谈谈。”
还在外址的时候。罪人瞪着地面。王淳指的是2011年的自己,还是作为外址人的自己?他在努力控制抽搐,现在的他甚至忘了该如何开口说话。
见他不说话,王淳的视线扫向包绍庵。后者摇摇头,“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了。罪人化在所难免。”
“不。”王淳又看回罪人,“他有神智。这只是‘后遗症’的范畴。给他点时间,他会恢复过来。”王淳对他有信心。“赎罪营那一环出问题了?”
“玛琳娜·茨温丽把他排到七号,算是一拖再拖了。但是,整个西墙代表团都没走。他们想和您对峙,您知道的,”包绍庵讲得断断续续,“使者这件事上教皇很没面子。”
“但是这跟茨温丽没关系。她在营内,给人掉个包是能做到的。”
“问题就出在营内。”包绍庵低下头,“有两名神职一直在潜伏,他们险些把茨温丽控制起来。”他有些犹豫,“我和李常兴都判断……他们是鹰派。”
王淳盯着包绍庵,没作声。
“我看这都是姚震的问题。”包绍庵指责,“他当初和这个女人的几次接触都太明目张胆,保密工作不肯做,才让神父怀疑到您在赎罪营的部署——”
“你们……”
王淳低缓地问,“是怎么解决的?”
“幸好,狱卒基本上都听茨温丽指挥。我们和神职对峙时,茨温丽便把他们都关进了循环里。只是暂时的,而且一次循环长半个小时。我和李常兴认为还是要留些余地比较好,没必要搞得他们开不了口,您说呢?还是避免激怒那个女人——”
“问题不在神父,”王淳说,“我们无论怎样都正在激怒她。但如果她的背后站着娜塔莉·奈特莉,这件事就会传到她耳朵里……”他忽然摇头,“算了,还有什么事传不到老奶妈耳朵里?”他重新看向罪人,“我们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办。”
军士长缓缓走近罪人,“从你被关进赎罪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个小时。但想必,你经历了漫长的煎熬。被关押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一切。罪人铜铃般睁大的双眼向上抬,瞪着王淳。
从那个女人勒令关押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打算再留他活路了。鹰派的内应被安置在赎罪营里,罪人听见了这句话。她要确保我彻底出局。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恐怕,有些局势会因此而发生变化。现在,我有要务拜托你去做。”
王淳神秘地微笑,“你要去‘营救’神父。”
营救?罪人光洁的头颅一阵抽搐。
“就在本部代表团陆续撤离时,第三只四维人与干涉者发生了冲突,领队是神父。不过她不敌四维人,最终被它劫走了。据悉,她败下阵来以前,已经切下了负伽马的头,”王淳敲了敲自己高耸突出的颧骨,“切下了一半。但是,负伽马在缺失大脑的情况下,并未死亡。”
“使者被劫持这样的窘境,想必是瞒不住的。西墙代表团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我猜,鹰派和教皇派总归要团结一致,着手与米学军谈判吧。他们对神父的败北没有任何质疑,尽管这只四维人的破坏力远不如疯狗,但它吊诡的身体构造的确让在场的所有人猝不及防。这都是对策局部队看得见的情况。”
看得见的情况……罪人在心里重复。余希能砍下四维人的脑袋——这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自从他知道她就是神父,她做什么都不奇怪了。现在的问题是,难道还有看不见的情况?
“对。”王淳读懂了他的眼神。“我不买账。”
“或是为了回声,为了一并拿下米学军,又或是为了别的什么,无论她有什么目的,我不关心。我现在只需要她,”他低沉下声,“离开支部间。”
你想独揽大权。罪人明白。她不能和你平起平坐。
“所谓‘双人团队’,只不过意味着这场闹剧,本质上是我和她之间的对抗。根本没人会相信两个人能坐在同一个领导位置。在这场对抗中,教会会议甚至不支持使者,但是,她的光环太亮眼了。本部一直在刻意削弱使者的力量。谁能料想,当她当真插足本部事务,她一个人就是一个立场。所谓的教皇派,不过是种浅薄的表态。他们是支持我,但当神父势不可挡,他们也接受那个结果。”
王淳阴沉地说,“我不行。我不接受。”
当王淳说要她离开支部间的那一刻,罪人就全明白了。谁都知道,《告解室协议》不过是摘掉了“神父”的名头,是教会单方面同余希划清了界限。但使者的光环是不会熄灭的。王淳若与她挤一把椅子,谁最终主导支部间几乎一目了然。余希的重量能让权力的天平把他翘上天去,所以,对策局才急着提拔王淳,避免他在未来不被余希架空。但是,王淳想要的更多。他想要余希走人,他要独自坐上支部间的头把交椅。
难怪他不会帮自己,难怪他在圣堂会袖手旁观。帮助新使者对他有什么好处吗?如果新使者当真被承认,余希只会更名正言顺地挤进支部间。她还是神父的时候,某些人尚能以‘神职不得涉政’为由指指点点、四处设限,若新使者出现了,她名义上就真不是神父了,这些人反而少了话柄。而如王淳所顾忌的,使者的力量自在人心,少了名分,她仍然是威胁,所以只要余希还在亚支部,对王淳而言就不是好事。反正她都要做支部长,既然如此,与其支持教皇派,不如就让第三位使者的方案失败,让余希继续做使者,神职光环会成为她的枷锁,这反而对王淳更有利。
这个男人自然不是鹰派,但他也完全不偏向教皇派。他只偏向自己。谁不偏向自己呢?罪人明白得太晚了。恐怕,早在当初的对策会议上,这名敢主动站出来牵制神父的中级军士长,便是盯准了支部长的位置。
“为……什……么……”
罪人张开了干瘪的嘴。他刚说出第一个字,就不住地歪头抽搐。但他在恢复。他说话了。
王淳想要余希走人。无论她被莫默制伏是出于失算,还是另有谋划,王淳明显不希望她继续下去。他要她失败,要她出某种意外。可是在他“营救”余希的计划里,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让王淳笑了笑。他低头扫了一眼鞋尖,“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使者。罪人不敢说。他不再是了,他不是使者了。
军士长瞄了一眼暗处,包绍庵这时走了上来,递给他一张照片。王淳将照片出示在罪人面前。这是一张全家福。女人,小孩,和男人。一家三口的脸对罪人来说熟悉又陌生。
现在他是白天诚了。
“你是序时者。你一直都是序时者。”王淳这么说。白天诚以为他指的是2011年后他改变的历史,结果,军士长却不是这个意思。“自你出生起,你就应该是序时者。”
什么意思?白天诚狠狠地抽搐了一阵,但他瞪大的双眼却始终盯着面前的照片,他的视线已经粘在上面了。
“你的双亲很有本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淳笑笑,“外围人民的孩子在圣地出生,在修道院长大,若有幸为序时者更高层效力,他们长大后会走出分区,在外址给大脑植入晶体,成为本部成员。”他背着手,“那么,那些身在分区的本部成员——我指的是分区在职,他们的孩子呢?”
那张照片不见了。白天诚布满血丝的眼珠四处转动。那张照片被王淳捏在身后,他看不见了。
“分区在职和外围人民有相似之处,他们的孩子在圣地出生,同样以‘外围人民’的身份,由统治分局记入当地人口。只有其父母录用了任务,孩子随他们任意一人离开分区,才能在对应的外址成为‘本部成员’,并在当地医院植入晶体。”
“但是,分区在职有一个特殊情况。如果恰巧在临产前一周,分区在职收到了来自中枢信使的信件,被告知录用任务,那么母亲即将生下的这个孩子就直接是“本部成员”。对于这名新生儿,统治分局是不会做登记的。政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新生儿的档案上没必要留下分区的记录。孩子会由父母带去外址,在外址登记户籍,植入晶体。于是,这名年幼的‘本部成员’从出生、到被带去外址的这段时间,是一段未被任何机关单位登记、大脑内未植入晶体的空白期。”
他到底在说什么?冷风吹过白天诚冰凉的头顶。
“什么人算是走私客?”王淳问他。
走私客?他没听过这个概念。
“放在本部,这往往由调查部出面调查。”这全是白天诚不熟悉的名词。“有各种各样的走私客。在我们刚刚提及的特殊情况下,个别分区在职,思想上受到蛊惑,选择借着空白期,将孩子脱离序时者。他们用不法手段弄到外址证件,偷偷将新生儿带去外址,让其彻底与内址脱离关系。”王淳说,“这些分区在职,就是‘走私客’。他们带走了序时者的血液,带走了时间机器的螺丝钉,逃避中枢监管、内外址进出的信用程序、以及应当缴付的外兑票。”
“走私客送走的人,就是‘偷渡客’。”
军士长微笑,“你先前在分区神职会议上的主张……《斗争纲领》?我很欣赏。‘求进分子会一直存在下去’,是的,他们到处都是,本部也散发着这些混账的臭味。我觉得我们能互相理解,我们的想法十分相似。”他话锋一转,“三位一体已经为本部成员提供了相当高的自由度,可很多人竟想和内址脱离关系,彻底地脱离关系。序时者花了多少资源培养他们?可他们却想逃避责任。有的人是主动逃到外址去的,还有人是被弄出去的,有主动偷渡客,自然也有被动偷渡客。这些被动偷渡客一经发现,干涉者会修改他们从婴儿期开始的历史,让他们自小就变成序时者。他们的档案上会留下一对‘罪人’父母。”
我不是。罪人瞪着地面。我是2011年……我是自己改动的。我不是偷渡客。
“走私客也没那么好做。首先,他们得是分区在职。其次,他们得保证有一人能申请到中枢任务,而且,这项任务的录用必须发生在分娩的一个礼拜以内。如果录用过早,他们会被统治分局请出分区,在外址的医院接生,他们的孩子就会被作为干涉者的医疗人员记录在案;如果录用太晚,孩子就会被统治分局登记。最后,他们还得保证有渠道准备外址的证件。”
军士长遗憾地摇头,“可惜,哪怕只是一百人的需求,有需求就会有市场。有的干涉者私下提供住房,有的中枢卡住任务的分配时机,有的统治分局人员帮你延长登记时间,以等待信使的录用信……甚至,有能人还提供一条龙服务,只要你付得起价码。近二十年来,调查部在本部查获的走私客业务已经达到两位数,也抓捕了些龙头人物,但是,根治不了问题。我相信,某些本部官员在这背后定是捞了笔油水。”
“这是王支部长未来要严打的问题。”包绍庵这时说道。他威胁似地盯着罪人。
王淳摆了摆手,示意他现在不提这些。
“这些……”白天诚克制着不去歪嘴,“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父母是普通人。他不相信他们是序时者,他们不可能……
“这跟你的关系很大。”
王淳顺着白天诚不愿猜的方向说下去。“但与其将真相塞给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我不妨换个容易接受的方式。”他揉了揉嘴角,“‘莫默’,这个名字你耳熟吧?”
白天诚没出声。
“早在亚支部出事以前,我在北大西洋做干涉者。事实上,自从我成为军士长以后,我很久没有执行任务了。干涉对象自然不简单。对策局在北大西洋发现了负伽马可能存在的证据。”
“那时,第三台回声才刚刚被发掘,米学军也仍然是亚支部的负责人。我作为中级军士长,被列入了一批高级干涉者行列,参与对这个‘莫默’的监视。然而这项长达一年的监视任务,神父坚持参与其中。借此,她得以获批了一个正当的干涉身份。结果,任务期间,她擅自混入了摩根家族的地盘。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摩根家族怒斥我们的使者在与内址不相干的商用大厦‘制造麻烦’,尽管后来家主克里斯·摩根在西墙否认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她的行径间接催生了《告解室协议》。”
“协议一出,教会会议开始着手第三位使者的人选——谁都知道使者不会真从天上掉下来。但是,为了让使者身份具有说服力,遵照传统,正伽马不能来自序时者核心人物。他不能与序时者有太深的牵涉。但本部也清楚,使者人选又不可能真的和序时者一点关系没有,这不现实。最终,教会会议秘密决定,第三位使者的人选,将从这个世界上的被动偷渡客中挑选。”
“被动偷渡客本身‘干净’,‘无罪’,既满足了与本部无关的条件,又保证了和序时者千丝万缕的关系。三大会议后,调查部开始着手追查走私客,而对策局秘密动员了近四分之一的干涉者,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偷渡客’。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包括我,都以为这只是本部开始严查偷渡案而已。搜查过去一个月,我们记录在案的被动偷渡客共计九千余人。虽然寻查还会继续下去,但时间紧迫,教会会议当时默认,这九千号人中,足够走出一名使者。”
你的另一项任务就是寻查“偷渡客”。白天诚怔怔地盯着王淳手里一家三口的照片。负伽马的监视任务和正伽马的人选决定是并行的。
“我除了负责监视‘莫默’,也兼顾搜查偷渡客。”王淳缓缓地说,“当时好几件事挤在一起发生。我清楚地记得,就在米学军叛逃的第二天,序时者对偷渡客的寻查也告一段落。”
“你们……在名单中……找出了人选……”白天诚眼神黯淡。我在名单中?
“不。那九千人的名单作废了。”
军士长微笑,“是我找出了人选。”
“米学军一走,神父进入亚支部支部间的意图非常明确。支部会议很紧张,而我也承担了制衡神父的未来重任。于是,我才得知‘第三位使者’的情报,我才明白寻查偷渡客的真相。当时,我和那个女人都在北大西洋。我们监视‘莫默’的同时,在支部会议的引导下,进行了第一次秘密会晤。和她交谈的时候,我始终在想,”王淳低下头,“神父的威名无人质疑,为什么?因为在千年虫事件中,负贝塔因她而退。”
“于是,看着不远处的‘莫默’,我突发奇想……”他抬起头,望着白天诚,“我问神父,既然使者之威名始于恶魔,我们为何不将对偷渡客的关注,放在‘莫默’的身边呢?”
“问她不过是出于尊重,我知道她会跟我唱反调,但去调查‘莫默’周边的命令我早就下好了。”他咧嘴笑起来,“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此时此刻,军士长龇起两排牙齿,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你的父母脑子里有晶体……”他粗糙地笑着,“你的父母脑子里有晶体。”
“那个和恶魔同居的人,竟然刚好是个偷渡客。神父对我的调查表示不满。就当我是歪打正着,可她唱反调的态度,搞得我都不清楚……”王淳克制着咬紧牙关地笑,“这个使者是在保护恶魔还是在保护偷渡客。”
“既然我只是偷渡客,”白天诚木讷地问,“为什么我的身边会有一只四维人?”
“我们不该这么叙事,这把你说的像个天选之子。”王淳笑着纠正,“不是你的身边刚好有一只四维人,而是我们监视的四维人身边,刚好有一名偷渡客。对策局怕太深入以至于打草惊蛇,一直没有彻查它身边的人。神父也是这个理由,但她只是在使绊子不让我出头。”
王淳伸出手,将那张全家福小心地折起,最后塞进白天诚胸口的口袋里。“你有好运气。”
“你的存在省了对策局的工作,全世界的搜查被叫停。你理所当然地就是第三位使者。你太完美了。对策局开始筹备杀死‘莫默’的计划,而你将是击杀负伽马的结果。枢机团连叙事都替你想好了:第三位使者潜伏数年,最终智取第三只恶魔。”
但是意外出现了。白天诚的头部狠狠地抽搐。我被捧为使者的理由并非是莫默。这说明后来的事态出现变数。
“但是意外出现了。这个意外,叫做‘米学军’。”
王淳重新将手背在身后,“对策会议误以为,一个人偷走了回声,肯定会第一时间逃窜到其他时空中去。但是米学军并没有这么做。他在叛逃之后,竟然没有改变任何历史,他只是逃到了北大西洋而已。这真是出其不意。作为前支部长的他,自然有这名潜在四维人的相关情报。米学军并不满足于回声,他还将主意打到了恶魔头上。我们谁也没想到,他第一次使用回声,竟然是为了‘莫默’。他利用定点撞射的功能,将四维人的意识带回了过去,过去的序时者反应过来需要时间,这就为他提供了关键时机。他希望通过序时者的这段盲区,及时拉拢这只四维人,然后他们带着达成的某些共识,共同回到原先的年代。”
白天诚在等王淳说下去。他就要说出真相了。
“但是,回声有作用范围,那个范围里所有生物的意识都会回到过去。”
原来是这样……他全明白了。
“所以,由于回声的作用是无差别的,它同时带走了负伽马身边的‘正伽马’人选,带走了他的意识。”
你有好运气。王淳刚刚这么说他。
“我们当时并不知道,米学军是否也掌握着‘第三位使者’的情报。毕竟,米学军是个看见机会就紧咬不放的人,我们担心你的安危,我,非常担心你的安危。不幸的是,他真的知道你是谁,他骗过了当年的干涉者为他效力,你一旦被他的部队逮住,他是不会留你活路的。他若在2011年改变历史,别说负伽马,说不定连我们在未来密切关注的你……都会消失不见。”军士长语重心长。
而这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白天诚嘴角抽搐。我在北大西洋消失了,变成了在本部的基层人员。
“2011年,离你最近、最具行动力的就是神父本人。于是对策会议知会了那个年代的神父,要她将你看管起来。同时,她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找出负伽马,赶在米学军和它接触前干掉它。”
“……那部手机不是针对你的……”
他低下头,怔怔地瞪着地面。
“对策会议当时犯了第二个错误。”王淳站在晶墙前,“我们竟然将‘第三位使者’的存在告诉了2011年的神父。我们都以为那个女人是教皇派。于是,我们愚蠢地认为神父肯定会保护你。结果她不仅在新使者的问题上失职,她还没有杀死‘莫默’,导致了米学军和负伽马接触。”他顿了顿,“光看报告,本部判断她当时的失败是被求进派插了一脚。但我清楚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她是个鹰派,她想置你于死地还来不及。”
“……待在我身边……”
“你当时夹在负贝塔、负伽马之间,使者人选出现重大危机。本部通过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紧急联络2011年的机械师,后者带着他的玩具前去救援。结果机械师去得太晚了,他没有找到你,倒是在负伽马面前捡了个别的东西。”
王淳摇头,“荷尔拜因不知道第三位使者的存在,那么2011年的机械师自然也与对策局的情报脱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救的人是谁。”军士长似乎对此颇为不满,“在使者的秘密上,三大会议对待忠实的高级官员守口如瓶,却对不该透露太多的鹰派毫无保留。”
“一个……人选而已,”白天诚开口打断,“到了那个份上……又何必……非得是我……”
“因为求进派与对策会议达成了共识。”军士长转过身,“其实,谁都知道利益集团和求进派的不清不楚,任由神父继续主导对利益集团的打击行动,或许对求进派而言不是好事。所以在破坏第三台回声的行动失败以后,求进派同意协助《告解室协议》,虽然‘莫默’的方案失败,但你仍然被保证了一个成为使者的正当时机。因你而起的共识太多,教会会议不倾向另作人选了,你注定是第三位使者。”
求进派协助。白天诚不停地抽搐。
“同意协助后的求进派在混乱中带走了你,用他们的回声,将你的意识送回未来。当时亚支部‘竞选’已经开始,我和神父都身处G1分区。由于对策局对神父的了解有限,我们仍然以为把你放在神父的身边最稳妥。路上为了安全起见,由机械师负责将基层的你从香港带到北京。”
“你到达北京的那一刻,求进派要求G1分区打开石门,以正规形式放你进去,否则,你在未来可能就没机会服众。我们清楚求进派的意思。我要求打开石门,但神父却极力反对。她坚持不该暴露石门的位置。”
“那是我和神父之间出现的第一次分歧。她无视了对策会议,主张外围人民不该成为‘唤醒’使者的代价……当然,即便G1分区里只有预备役,一支持枪的小分队也足以把这个超级干涉者打得浑身窟窿。但是,我们能那样做吗?”
军士长深吸一口气,“她在拿自己作要挟,她让我们毫无办法,G1分区不敢开门。那是我第一次……动摇了对她教皇派立场的信任,不过也只是疑惑罢了。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既想做使者,又想要权力。一旦我们放你进来,她就要告别使者的地位。她利用了庇护所,将自己包装成忧民的圣母,以外围人民的安危作借口,试图将自己的接任者拒之门外。”他笑了笑,“不过,她空有一颗虚伪的野心,什么也改变不了。12号石门打开了。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但本部确实启动了翠玉。”
“……我希望你与我毫无瓜葛……”
“她想埋没你。”王淳说。
“疯狗入侵的那一天,我终于发觉了那个女人的真面目。她试图阻止负贝塔和你接触,这个倾向太明显。分区陷落时,她擅自脱离干涉者的队伍,接近了一支逃难大部队。你在那支逃难队伍附近,对么?”
白天诚紧闭歪着的嘴,沉默地抽搐。
“那只大部队安插着我的人。她当时想趁乱把你送出分区,断送你去接替她的义务。你一旦走出分区,你就完蛋了。她在外址的人会要你的命,谁也不知道你会死在哪。”军士长微笑,“就算那个女人不杀你,最终的结果,也一定是没有人能接替她。”
“……逃得远远的……”
王淳缓缓地走到白天诚面前,“你以为,本该亲手把你送出分区的神父,为何最后不得不离开?”
“……我得去找王淳……”
“因为我告诉她,”军士长压低声音,“我说……‘疯狗出现在了我的辖区里’。无论情报来源可信与否,面对恶魔,她必须无条件到场。何况,将你送出分区的行为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但对抗四维人,却是一个阻止它接触你的正当行径。”他笑了,“不过事后证明,我判断失误了。疯狗出现在了分区教堂背后,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白天诚不敢抬头,“你没有误判。”
“她到我的辖区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在撒谎。”王淳没否认,“但她不能指责我。指责我,就代表她承认背弃教皇派的共识,就代表她想搞小动作。”
军士长弯腰仰头,盯着罪人通红的双眼,“是我保护了你。没有我,那个把你变成现在这幅模样的狠毒女人早就得逞了。”他伸手,敲了敲白天诚胸口的照片,“你知道你的父母怎么样了吗?”
他们在2011年身亡了。白天诚直视王淳。
“他们在2011年身亡了,”王淳说,“米学军的旧部和求进派在你外址的住所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你的父母没法幸免于难。”他说,“如果他们没有死,作为走私客,想必已经是罪人了吧。”
罪人抽搐了一下。
“但今晨一过,我在被提拔为上级军士长后,立刻向2011年的G4派遣了干涉者,让你父母规避了那场冲突。”王淳保持微笑,“我救回了他们。”
包绍庵这时从暗处走上来,递来一张新的照片。那是一对上年纪的夫妻。他们站在一条过道上,旁边是晦暗的行道树,树上挂着纸灯笼。他们的衣着风格白天诚并不熟悉,但那毫无疑问是他的父母。
白天诚怔怔地站着。
“所幸他们不是求进派或米学军的目标,实施搭救并不麻烦。经我们调查,他们在本部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贿赂任何官员。他们能让你这个独子和序时者割裂,纯粹是出于运气。在你出生前的两天,你的父母双双收到了干涉任务。由于他们有崇拜外址的倾向,觉得外址什么都比序时者好,所以他们便心生歹念。在审问期间,他们对‘走私’罪行供认不讳。”
“历史改变了。”白天诚盯着那张照片。
“历史改变了。只是他们以为你已经丧生,成为序时者的你也以为他们不在人世。我并没有选择说出真相。这种‘窝藏’是我的个人行为,本部没人知道这件事。”军士长低下头,“我呢,也没去追究走私客的罪责。他们一直被安顿在亚支部的某个分区里,生活至今。”
这时,晶洞里又走进几名官员,有姚震,约尔古丽·买买提,还有李常兴。白天诚没理会来者,“他们……他们在哪座分区?”
王淳扭头看向他姗姗来迟的下属们,并没有作答。短时间内晶洞中一片寂静。约尔古丽·买买提将一枚包裹着的晶体交给军士长。
“现在,让我们回到最早的问题,”王淳解开包裹,操作着手里的晶体,“为什么要你去‘营救’神父?”
为什么?白天诚瞪着军士长手里消失的晶体。无论余希被挟持是出于什么目的,劫走她的都是一只四维人,而她本人则是传言能击退疯狗的神父。他又有什么能力帮助王淳?
只见王淳手里多出一枚控制器——巴掌大的金属板。上半部分镶着一块翠绿色的按钮,下半部分则是显示器。金属板的一侧是数字拨片。
“这是第三台回声的控制器。”
白天诚接过控制器,手臂小幅度颤抖着。“米学军难道没有吗?”回声,他们要我去接触回声。
“他那样周到的人,若是去偷苹果,准会连削皮刀也一并顺走。只不过很可惜,刀具不止一把。”
军士长解释,“对亚支部建议委员会,俗称对亚,是往届支部间的元老组成的机构。名义上,他们对下一届领导层仍然握有‘建议权’,是支部间新老交替时的重要辅佐机关。由于米学军叛逃,米学军政权下的高层一律处于审查隔离阶段。所以,目前的亚支部正由对亚代理接管。”他握着手里那枚晶体,重新用布包好。“这个控制器就是对亚交到我手上的。”
一帮退休退得不干不脆的老干部。这是白天诚个人的理解。
“他们为什么……会有……控制器……”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王淳没有回答的意思。“如果第三位使者的方案失败,那个女人将会以使者的身份进入支部间。序时者现在没有勇气放弃使者,本部无论如何都不会要求罢黜神父神职,但是,对亚却无法容忍一名使者同时握住了亚支部的权柄。一旦……局势让对亚感到教皇的主张不能成功,他们必然会介入。”
不是对亚,是你,你促成了这样的局面。白天诚眼神黯淡。那些控制我的对策局部队,在本部代表团到来后就不见了。不再控制我了?不,是不再保护我了。王淳暗地里的袖手旁观,促使新使者失去民兵。对策局在圣堂介入的不及时,决定了使者问题的一锤定音。对亚不得不开始考虑排斥神父,他们会拿出他们认为有效的措施,让神父受到质疑,而得利的人是王淳。他分到了最大的蛋糕。他将是米学军的唯一继任人。
“负伽马是这样喊话的,‘如果你们还想要回使者’……”王淳勾起嘴角,“它想要谈条件。不,是米学军,他想要谈条件。他们最终会将局面引导向‘谈判’,否则靠两名个体是无法收场的。先不说神父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你觉得在这背腹受敌的分区里,要将人质放置于何处,才能制造一个不被干扰的谈判环境?”
白天诚凝视着手里的回声控制器,“没有安全的空间。”只有安全的时间。王淳的问题令白天诚想起了他之前在对讲机里下的命令。“开火……你说过开火……”
“我在逼它,逼它去它心目中最安全的地方,好让米学军着手谈判。它未必会用回声,谁知道呢?”他朝白天诚手里的控制器努了努下巴,“但至少,第三台回声就在这座分区内,而且离我们很近,不然控制器不会亮屏。”
控制器的屏幕上有数字,当白天诚拨动拨片,数字会变换。如果它和回声相隔甚远,它就会熄屏吗?
“此时此刻,负伽马正朝禁区方向移动。”这里就是禁区。“我敢断言,它在接近米学军的回声。用不了多久,干涉者们就会确认这一点。负伽马和神父都将处于回声的作用范围内。”
这正中对亚下怀。白天诚瞪着手里的控制器。对亚为什么连这种局面都能算到?无论王淳怎样推波助澜,那帮元老本质上是默认余希会站在第三台回声的附近——这可是相当高难度的要求。除非他们能预测未来……
……当然如此。白天诚闭上眼。他已经无所谓这些细枝末节了。
“控制器的存在,无需让人进入回声舱内也能操作回声。无论是载人,还是定点撞射,回声的作用范围方圆十米。载人功能作用于控制器持有者,以及晶体持有者,倘若既没有晶体又没有控制器,那此人就必须进入舱内。”
“神父就持有晶体。”王淳暗示了白天诚要做的事。
“控制器拨出目标年代,按下终端按钮,回声便会启动。它不需要你接触恶魔或使者,十米,靠近回声十米,这是唯一有难度的要求。他们一落地,我们就会知道具体坐标。剩下的只需要你动手指。”军士长指向的姚震,“行动细则等,姚震一会儿负责告诉你。”
“我们或许该重新考虑一下。”
姚震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突然站到王淳身后,后者偏头倾听。“对策局内部情报人放出了风声……”他声音低沉,“因为禁海的事,对策局现在对神父抱有很大的质疑,内部有将那个女人扣在本部的倾向。”
“禁海的事?”
“G0遗址。”姚震瞄了白天诚一眼,没再说下去。他似乎默认王淳知情。“据说矢泰特·隆德提及,神父曾在第二次圣战后造访过遗址。真实性存疑,对策局还在确认此事。但无论如何,矢泰特·隆德的言论导致本部目前产生了非常多的……疑问。对亚会怎么反应,我们还不知道,但如果我们现在就贸然……”姚震顿了顿,“对策局现在可未必乐意看她走人,我们或许该再观望一会儿。”
王淳深深地吸气,沉默良久。
“他们就算把人扣下来了,又能拿她怎样?她这次但凡还能去本部,坐上支部长的位置就在所难免。”上级军士长说,“不要理会对策局。我总得为支部间的未来考虑。”
你要让她被本部排斥,要让她走出G1分区的那一刻起就离开亚支部,你要让她‘犯错误’,可是……白天诚夹紧肩胛骨,“拨拨片……按按钮……动动手指的事,换谁来做都行。”为什么是我?
姚震看了他一眼。“你要想通王支部长为何会提拔茨温丽。”
为了让她掌控赎罪营。白天诚清楚得很。王派高层不行,这些人去就太显眼了。王淳算准我在未来会被关进赎罪营里,所以他才提拔茨温丽。他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进去,但他也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弄出来,他一开始就……这又是谁的指示?
“保下新使者,纯粹是我的个人行为。”
军士长这时说,“让你去‘营救’神父,同样也是我的自作主张。你……也在回声的作用范围中。”
晶洞中有徐徐冷风。白天诚额头绷起青筋,他在控制自己头部的抽搐。他越发力控制,双眼就瞪得越大,面容便越呆滞,甚至,唾液顺着嘴角淌了下来。这幅模样令在场的高层们都为之侧目。
“我说过,神父要‘犯错误’,而且全内址都要看见。但是,就在所有人、包括对亚、都以为第三位使者的方案没戏唱的时候,他们不仅会看见‘犯错误’的神父,还会看见你。你要告诉内址,第三位使者还没完。”
“你是使者,也必将是使者。要你去执行,是要你在历史上留下记录,留下存在的证据。你不能被神父埋没,不能被历史埋没,你的存在会让排斥神父的人看到希望。某些人会意识到,你,第三位使者,不仅没被鹰派消灭,而且还在亚支部……”他再度露出微笑,“在我的特别庇护下,苟延残喘。”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淳没回答。他微微偏过头,约尔古丽·买买提似是有所意会,拿出了另一枚晶体。
“事实上,分区陷落后,神父曾去过统治分局旧址。但她慢了一步,因为我已经取走了她感兴趣的东西。”王淳手中的晶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沓文件。
白天诚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
那是几份寻人启事。寻找的对象是一名叫做“梦里”的小女孩。
是你,原来是你……白天诚的嘴歪得厉害,他忘记克制了。他上半身狠狠地抽搐着,以至于差点没站稳脚跟。他才意识到几名王派高层正围着自己。王淳站在他跟前,其余四人围在两旁,此时背对着坑壁外的辉光,他们的正面一片阴影。
王淳将纸张摊在白天诚面前,“神父感兴趣的似乎是能让你留下把柄的这些东西。你觉得……她为什么感兴趣?”
“不是我……疯狗不是我放进来的……是对策局,是……你们都清楚……”
白天诚颤巍巍地向寻人启事伸手,王淳却把手放下了。军士长并没有将它们交给白天诚的意思。
“对策局,”王淳的声音略带玩味,“对策局有很多人,都要讲脸面的,没了面子的事,能要你的命。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那个女人拿到这些,你觉得她会做什么?”
王淳语重心长,“只有我,白天诚,只有我,这座分区里,只有我关心你,从头到尾,只有我在对你好。神父想让你出局,但你没有出局,我不会让你出局。我在为你的未来铺路。当未来的序时者需要你时,你将会作为英雄闪亮登场。”
未来。白天诚心里重复。
“庇护全内址的循环里,你仍有一席之地。”
“……你成为使者的那一刻起……”
“你依然肩负着使者的重担。”
“……我保护不了你……”
“但在那以前,你要忍耐,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我身边的这几位都是好手,你要在他们手下低调行事。”
“……我希望你能逃出去……”
白天诚瞪着包绍庵手里的照片,他眸子呆滞地转,转向王淳手里的文件。他的头颅不住地抽搐。他已是囊中之物。
“我知道你在领导反求运动时,似乎和包绍庵之间有些不愉快,”军士长偏过头,盯着包绍庵,“我想这是一点小小的误会。”他回过头,“你会和包绍庵和好。你们以后会和睦共处。”
语落,包绍庵便上前一步,伸出手。他低着头,抬眼瞄了一下白天诚。后者缓缓伸手。两人在王淳面前握了握,松开了。
“很好。”王淳面露笑意。
白天诚瞪大眼睛,高耸双肩。
“我向你保证,神父的出局是迟早的事。”王淳继续向前逼近,背光的他,面容一片漆黑。阴影之下,白天诚只看得见一圈眼白。“对策局不喜欢她,元老们也不喜欢她。迟早有一天,序时者需要你,内址需要你,我,需要你。”
军士长微笑,“那个女人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死。”
“你要取代她,届时新使者之名将昭告天下。你会继承神父的向心力。你将为我看,为我听,说我的话,替我号令天下,将敕令送进群臣百官的脑子里。”他收起笑容,一字一顿,“从现在起,你是我的了。”
一张阴影下的脸。“嚓”地一声,温暖的火光覆盖了可雅的面门。
禁海。四个小时前。
苦涩的黑烟令她掩面。她边咳边起身,想要后退,但又想在热源边上呆上一会儿。
“我以为在禁海至少能顺利取个暖。”可雅将脱下来的制服挂在壁炉旁。
“木种的问题。以前摩根家族运进来的都是不错的燃木,橡树角树什么的。今年就变了,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安麻鹰在寝室的另一头说。
可雅抽了抽鼻子,她满身的烟臭味,胳膊上油腻腻的。她身上只有墨绿色的背心和热裤,大衣制服挂在火边烤着。
“这好像是分区产的木头,结果烧起来烟又大又苦,壁炉顶上还会留下油腻的灰。往年班长查房可从不查壁炉,现在又多了一个骂人的可能。”
我来的真是时候。可雅抱着双臂,往另一头的床铺快步走去。结果一大捆制服和皮带横在她面前。安麻鹰坐在床铺的一侧,被子罩着腿。可雅白了她一眼。“冷。”安麻鹰咧咧嘴。
她的大衣同样满是水。可雅抱着湿衣服往回走。冰冷的积水绕过她的手腕,沿手臂滑到手肘,沾水之处宛如刀割。
安麻鹰在床上擦头发。玻璃窗上密布游走的水珠,它们在屋内的墙和女孩的脸上烙下灰点。壁炉中偶尔炸开火花声,可雅缩回了床铺。雨水穿过空中密密麻麻的管道,落入营间逼仄的小巷,在巷道上聚成涓涓细流。它们穿过这座小丘上的新兵营,向下汇入氤氲的海港。
雨从下午起就没再停过。可雅侧身望向窗外,浸湿的纸灯笼裹着感光晶体,如同干瘪的橘子。禁海本就阴沉,此时更是添上了一层薄幕。
兵营并未取消新兵的晚间训练,胡林在食堂还一直嚷嚷,他靴子里的水可以养鱼了。安麻鹰不在训练队伍里,她刚好赶上执勤,做图书仓的卫生工作。可雅是从观测培训回来后才知道的。她用完晚餐,发现安麻鹰并未回营,便检查了执勤表,最后才在资料库找到了她。安麻鹰找书找忘了时间。
“你至少应该带一把伞来找我的。”安麻鹰面带笑意。
“我,”可雅当时没想这个,“我早上得罪了巴甫。”
安麻鹰正用毛巾搓头发,“你是指一个新兵在训练时把教官踹到海里?整个中间港还有谁不知道么?”
“与其说在训练,不如说是在对付我。”
“我听说了。”安麻鹰翻了个白眼。
“他骂男兵打不过一个娘们儿。”可雅叹气,“我该冷静些的。”
“他到底是在骂你。”
安麻鹰低头,“现实和他想得不太一样,他就骂骂咧咧。有些人没那么跋扈,也差不多。你要说你能干好,他们就会摆一副态度,”她用毛巾裹住脑袋,加粗声音,“‘噢,我知道,你不一样,你不是普通女人。’”
“我以为只有家族才这样,”可雅被她逗得笑笑,“由他们定义女人,然后动不动把我开出行列。我都不知道是夸我还是贬我。”
静了一会儿,她缓缓地说,“但我不是为此才踹他的,那种男人到处都是,你懂吧?”她又叹了口气,“巴甫喜欢在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他羞辱了不少新兵。”
安麻鹰坏笑,“吉莉安说她晚上做梦会梦到你。”
可雅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拿厚重的被子压住自己。
“所以我蛮不安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安好多事,这些事相互挤压,争着抢着充当第一位。
“不安什么?”安麻鹰停下搓头发的手。“不会啦,巴甫是个恶棍,但有一堆脏活烂活等他。”她想打消可雅的疑虑,“那些老兵也不会跟他胡来,他现在处境那么糟,没利益。”
可雅凝视着长了不少霉点的天花板。安麻鹰放下手里的毛巾,凝视对侧的床铺。良久,可雅感到视线,便也看向对面。
“我去找了克利俄斯的资料。”安麻鹰说。
可雅眨巴眼睛。她和安麻鹰提过一个可能不存在的长辈,没想到她真去找了。你是专挑图书仓执勤的,可雅才明白。
“虽然说图书仓是谁都能去的地方,能阅览的资料没什么限制,但毕竟是曾经的高官,总该有点谁都能看的记录才对。”安麻鹰耸了耸肩,“但我什么也没找到。”
“他没死。”可雅挠了挠肚子上的伤。
“哦,我不是在说这有什么疑点,”安麻鹰澄清,“也不是所有亡故高层都有记载。”
“不,他没死。”可雅闭上眼。他逃了——矢泰特·隆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枪声。她感到伤口隐隐作痛。
她其实对克利俄斯不感兴趣,她不怎么急于找寻此人,只是他的存在给了自己无端的联想……“克利俄斯”本该是尼尼微的恶意,然而这份恶意却随着可雅来到禁海,变得越发具有实感。
不,我不能再没头没脑地深究这事了。可雅缓缓睁眼。她在禁海初来乍到,首要任务应该是让生活稳定下来——如果她真为家族着想的话。可雅为自己找了一个理智的说辞。她总能找到一个说辞。
尽管日子不算太顺,但随着她的身体康复,一切似乎正在慢慢地好起来。至少,中间港的新兵在接纳她。她结识了来自俄远东支部的斯维特拉娜,说话结巴的米兰,发誓要把母亲从分区里接出来的塞缪尔,跑来和自己称兄道弟的蒙塔泽里,安麻鹰的朋友美惠,还有住在她们隔壁寝室的吉莉安和琳……只不过,落到可雅头上的观测任务导致她又和新兵们错开了。所幸,同行的老兵都没有巴甫·杨森的德行。这些点观测者,大多寡言,更关心分内的事。
这项级别超前的“前线”任务没有给可雅带来任何欣喜。她对此有些不知所以。她感到自己在任人摆布,沦为了提线木偶,但说到底,跑来序时者的重要编制内,这怕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原本在家族里不也是如此?她明明一直以来都习以为常。或许……正因为她离开了理所当然奉献一切的家族系统,她才渐渐开始在意起自己的事。
在这里她遇上了许多烦心事,尽管都很琐碎。她缺少生活必需品,起初她以为自己能勉强度日,直到和安麻鹰住在一起,才意识到自己几乎两手空空。她没有毛巾,没有牙刷,没有内裤,没有棉条……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到最后,她变成了穿安麻鹰的,用安麻鹰的,就算后者不在乎,可雅其实很过意不去。
还有许多例行公事。训练,执勤,观测培训。每一天都过得很快。她希望自己别在降临节中被抽中执勤,只要不是那种特别倒霉的新兵,总能在降临节去一趟外址。她得出去备点东西,一方面她什么也没有,另一方面禁海提供的往往太差。而且出去之后,我说不定还能……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支部长说的。”
可雅轻声说,“他当时开枪打我时,说克利俄斯还活着。”
安麻鹰愣了一会儿,小心地问,“这个可以说给我听吗?”
“没人要求我保密。”可雅摇头。“会不会正是因为我问了‘克利俄斯’,他才想杀我的呢?他确实很意外我知道这个人。”
“那他就一定会杀‘死’你。”安麻鹰说。
是啊。“那就不是因为这个……”可雅也没觉得矢泰特·隆德想杀死自己。她甚至怀疑,支部长根本就知道自己身体的秘密。他知道我死不了。“……就像是一个信号,给禁海的信号,”她恍恍惚惚地说,“‘随便使唤我吧’,这样的信号。”
“你最近总在说奇怪的话。”
“我还说了什么?”
“你不会死……之类的?”安麻鹰耸肩。
“没有啦,只是感觉伤口会复原。”
“那也很怪。”她把毛巾挂上衣架,用木杆将它挑上玻璃窗顶的挂钩。她们的床铺离窗户很近。
安麻鹰倒头大字平躺,仰面望着满是雨珠灰影的天花板。“感觉马上会有什么事发生。”
可雅没接话。
“你很不安。”
“这么明显?”
“你跑来图书仓找人我就觉得怪怪的。”
“我们不提这事了好吗?”
“你猜我当时想到了什么?”
“什么?”可雅红着脸问。
“小时候妈妈很晚回家,慎也就一直等,最后大晚上竟然偷偷溜去晶体工厂找她。”她笑了,“……大概是这种感觉?”
“你老这样拿他开涮,就别怪他现在什么也不和你说了。”可雅沉默了很久,“明天,我有任务。”
安麻鹰翻了个身。“真好啊,才来几天就有观测任务。”
她当然猜到了。可雅默认了。
“你这样还算新兵嘛?”安麻鹰感慨,“跟拿录用信的本部成员没区别了吧?”
“凌晨三点就得走。”可雅轻声说。她看了一眼钟,还能睡四个小时不到。
“你那晚去做‘观测评估’,我就猜到会不会是了……观测者。”
“是泰坦尼克号的观测任务。”
寝室一时陷入雨点滴滴答答的敲击声中。壁炉里的火苗不甘寂寞,偶尔“啪”地炸响。
安麻鹰缓缓从床上爬起来。“你是指那三十个空缺?”她压低声音,“那可是点观测啊。”
“他们为我调配了一个集中观测的位置。”
“那也……”
“那也依然让我不安。”可雅说,“我没有做过观测者,不了解那艘大船。我在循环观测评估的表现也不好。你懂了吧?这是某种硬性的‘使唤’,我本身并不合适。”
安麻鹰张了张嘴,“你没问题的,”她干巴巴地安慰,“你本来就异于常人,长官们肯定是看到了这一点。”
他们才没有看到这一点。除了骆营长可能有别的想法,禁海要她去顶替空缺,倒像是迫不得已。因为她是“可雅·隆德”,所以她得去。“我倒希望我在观测任务上也能异于常人一点。”
“那就当它是项荣誉,许多老兵羡慕还来不及。”
“的确,任务完成后,我作为隆德家族的一员,在序时者中将有位置。这是一件放在家族内部值得表彰的事。过去在序时者中占有高位的家族成员,都是后辈的骄傲,倘若克利俄斯是公开的存在,想必不少家族成员都为此感到脸上有光吧?”可雅淡淡地说,“但是,当机会真落到我头上时……这项荣誉感忽然变得很淡泊。这一回,我并没有什么动力去做,哪怕是家族要求。”我是怎么了?
“我在说你的荣誉。你在说家族荣誉。”
“我的荣誉就是家族荣誉。你们都说个人荣誉就是序时者的荣誉,有何不同?”
“所以我们都是大蠢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雅笑了。
“我觉得,”安麻鹰声音放缓,“你只是开始在乎自己了而已。”
“我透露我的观测任务,并不仅仅是我相信你。我其实……不怎么在乎保密的承诺。”可雅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罪恶,但越想说,“这也不是因为我不把自己当序时者。只是,”我很不安,“我只是想你知道。”
可雅坦言了,“克利俄斯的事情也一样,”她第一次在禁海袒露心扉。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我可能在这个问题上,根本没有在乎过家族。”
她怀疑自己的不安出自于此,而非观测任务。“那是我妹妹给我的情报。自从我来到禁海,我总害怕她在暗示什么,暗示这个‘家族任务’的背后是她在作怪。我怕……我是跑来禁海的兄长‘克利俄斯’,而她最终会是坐镇家族的‘克洛诺斯’。”
她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怕这个,越怕,就对她说的克利俄斯越执着,执着于他的结局。我拿‘家族’当调查克利俄斯的动力,其实我满足的只是自己。我对留在禁海感到犹豫,我想回家族确认这个任务。但我不能走。回去的理由是什么?‘确认这不是我妹妹坑害我的陷阱’?”可雅很清楚,她没有正当理由中断这场家族的任务。“于是我渐渐将克利俄斯当成自己,我会在一场任务中被人遗忘,人们只会记住尼尼微。”难道这不是一直如此吗?“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最后我也会消失在那片雾里。”
安麻鹰没出声。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听。
“这场‘家族任务’派发得非常草率,甚至是由序时者代传达的。自从遭遇四维人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家族的人。我很想联系家里人,可是他们始终没有一封回信。”从我来到这里以后,没有人找过我。
雨势更大了,狂风摇晃着玻璃窗,屋内的炉火噼啪作响。她摸了摸自己左脸的纱布,主教说在任务以前会给她拆掉包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明天胡林和慎也好像有一个要去执勤。”
安麻鹰突然说,“他们这个月被分配到下坟场,做‘棺材’的检察员。”
可雅舒缓了些,“我在最底层。”她只是这么说。她想看见熟面孔,但这份寻求令自己不安得像孩子。所以她打住了。
“我让他们想办法。”她知道。
屋外传来一阵绵长的哨声,在大雨中响彻新兵营。宵禁了。十一点整,巷道上摇摆的纸灯笼通通熄灭,窗前的雨花顿时有了几分阴冷。
“既然,”安麻鹰的声音,“克利俄斯没有死,那就意味着他的结局还无人知晓。对不对?”
可雅凝视着另一头壁炉的暖光。她想说点什么,她一直想对安麻鹰说点什么。
一块硬物忽然砸到她的脑门上,她慌忙去抓。一块抹茶奶糖。隔着铝箔她也能闻出来。这是外址的东西——现在她也和新兵一样,在禁海呆久了,看到外址的东西便觉得稀奇。
“降临节买了不少东西,不敢给班长看见,藏到现在。”
安麻鹰挠了挠头,“我有预感你要说些耿直的话。如果是这样,混着糖咽下去。”
可雅感动地盯着手里的糖,久久没有动静。舍友有些不耐。
“吃啊?”
“我刷牙了。”
“——肃静!”窗外传来吼声。远方的海潮在隐约地回应,寝室终于陷入了宁静。雨幕笼罩一切,查寝的人影离开了。狭长的兵营嵌入雨夜的晦暗,在寂寥中深深睡去。
凌晨三点。坟场。
“立正!”
禁海的雨一直下到半夜。诺大的井口边缘,二十九人笔挺站立。他们一身漆黑的防护服。这是观测者的特别制服,在棺材内投影时需要。当他们作为投影进入别的年代时,特别制服不会被投影,观测者们将穿着制服内的服饰在对应年代执行任务。
还有一人站得比较远,离井口有一段距离。
可雅站在大雨中,望着坟场前的点观测者队列。她的视野被遮挡得厉害。雨水如几十条溪流,淌过她的面罩。
她不被允许旁听“前线”任务细则。她与其他点观测者没有交流,也不了解他们在做什么。她的级别太低,而这项泰坦尼克号相关的任务涉及序时者的核心。她几乎被排除在所有任务说明之外,骆营长每次都要在最后和她作单独讲话。
点观测者们行动了,爬下坟场以前,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纵使距离较远,可雅也知道那是维多利亚主教。
此时此刻,任务负责人正缓步朝她走来。
“名字。”骆俊在雨中问。
“谭研仪。”可雅答。这并不是泰坦尼克号上存在的名字。但序时者对任务有要求,干涉者和观测者都有一份临时身份。临时身份会显示在胸章上。
“任务。”
“1912年4月12日零点,确保三等舱的第一段长廊一切照常。”这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骆俊点头。“但那不是全部。”他从防护服中抽出一个漆黑的信封,和一个透明的塑封袋。他先将塑封袋交给可雅,袋中是一张照片。
“你的行动时长为三分钟。你无需反复监视三等舱。一旦确认无误,你就通过走廊,直接走到电梯。这次任务循环卡住的时间点,保证了那段时间无人经过。没人会看见你。你要到一等舱去,听见了么?一等舱。”
可雅来不及看照片,怔怔地听着新增的指令。“是。一等舱。”
“你的主要任务,是在最后的一分钟,确保这个场景内的一切陈列和这张照片上的一致。”骆俊点了点她手里的塑封袋。
可雅将塑封袋贴近自己的面罩,愣住了。照片上是一间一等舱卧室,地上躺着一具……
“一直观测到第三分钟。然后一切重新来过。”
“是。”可雅犹豫了一会儿,“请问循环次数是?”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任务的终止由我判断,当一切结束时,你会自行从棺材中醒来。”骆俊瞟了一眼远方的守望塔,即便雨幕拉低了能见度,他们仍能看见移动的探射光束。“不会太久。很快本部代表团会回到本部,参与新任亚支部负责人的就职仪式,与此同时,各大支部的精锐会来填充禁海的空缺。我们这支三十人队伍只是临时的。”
他说罢,将剩下那封漆黑信封交给可雅。她没接过就知道里头是一把手枪。
“一般这是二年兵的内容。但我默认你接受过枪械训练。”
“是。”可雅问,“冲突发生在……?”
“枪里只有一发子弹。”骆俊摆手,“在处理突发情况上,禁海不会给你复杂的方案。你如果碰到任何意外,哪怕是这间一等舱跟上一轮循环相比,毛巾多了一条,拖鞋少了一双,气味跟之前比有差别,或者更可怕的,有什么人在那具尸体周围乱晃……不要犹豫。死亡,是自行结束观测任务的最快手段。紧急脱出后,立刻将情况上报兵营。”
“明白。”
任务负责人侧过身,示意可雅向坟场前进。“等我最后进入观测仪,中枢就会开始人员调配,所有人将被投影到目标时空。”
两个人站在坟场边缘,可雅的视线和雨水一起,落至漆黑的井底。井口的电子灯组成了环绕的光圈,在氤氲的雨雾中提供了光源。可雅心里明白,除非是营长口中的“突发情况”,她要做的事依然不多。
“即便是临时让你去那间一等舱,你的行动还是很简单。”营长慢慢开口,“我们无法让你真正参与到‘前线’去。三等舱、藏尸间,就这么两个地方,完全没必要浪费一个点观测的位置,可我们却还是要你上。很矛盾吧?”
可雅当然清楚。但无论如何……“这是任务。”
“不,”骆俊隔着满是雨水的面罩看她,“这是政治。”
“爱立信和斯宾塞同情你的立场太明显,那是无意义的软心肠,他们救不了你。你若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最终只会沦为支部会议的牺牲品。”他沙哑地说,“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无所谓,我只强调一点……”骆俊声音低沉下来,“不要犯错误,一个错误都不要犯。这最好是一次成功的任务。不然,”那双漆黑的眼睛透过面罩,紧盯着可雅,“你就完蛋了。”
可雅没吭声。她点点头。
她又瞄了一眼照片上那具尸体。其实从她看到这张照片开始,任务的性质对她而言就已经变了。
“知道那是什么吗?”骆俊冷不丁地问。
“是。”她大致能猜到。
男人眺望井口,“很多颇具经验的观测者,第一次面对它时都要做思想工作,即便只是一具尸体。它长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淡淡地说,“不过我认为这对你没什么。”
可雅笑笑,“我能接受。”她左脸微裂,露出雪白的牙根。
她神秘的修复能力,致使自己提早取下了绷带。但四维人制造的创伤绝不仅仅是一个眼睛,而是半张脸。
当时的模样着实吓到了个别老兵,连维多利亚主教都不禁深深地吸气。可雅的左脸全烂了。四维人的黑棺在抽出她的左眼时,也一并扯裂了她的脸。她的眼皮已经没了,半张脸上只剩下一个黑窟窿。她的脸颊上,枯黄与深红的条纹并存,一直蔓延到嘴角。要不是主教做了些临时缝补,她后排牙将毫无遮掩。
可雅先于骆俊爬下坟场。她很快在井底找到指定的棺材,躺了进去。
万一到时来晶霾了呢?她承认自己没有安全感。如此促狭的空间,只有躺进去才知道有多令人发慌。她希望安麻鹰的安慰成真,她起来时想看见她弟弟或是小个子胡林。
可雅拉上棺材门,玻璃窗口之下,有一个晦暗的凹槽。她将胸章塞进去,不一会儿,那枚晶体便消失了。
她隔着小小的玻璃窗口,望着井上的世界,环绕的井壁,以及井口隐约的光圈。她想起某个人的声音,还有清淡的糖味。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口上,模糊了她的视野,模糊了一切。光圈渐渐在水波飞溅中失去了形体。她再度睁眼时,世界已是另一番样貌。
G1分区。禁区边缘。
废墟的末端,高耸的几道斜墙上,堆着鹅卵石般的碎瓦。斜墙正对主道,宛如分隔平原与废墟间的一道屏障。
碎石碓上正趴有人。他藏在斜墙顶部,没有穿戴任何晶体护具。青年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不远处的境况。
伊万手持一把便携式火箭筒“钻头”,机身迷你,总长七十厘米有余,带上弹药筒的全重仅五公斤。他将火箭筒扛在肩上,手指紧贴扳机。“钻头”采用了特制榴弹,弹药内置晶体物质。至少……伊万将脸凑在瞄准具前,至少摧毁不远处的目标是绰绰有余。
废墟中有一幢矮小的仓房。伊万远在高处,沿着仓房的窗口向内看,能看到一台人高的铁皮箱。丑陋的工业设计……但他很清楚,那就是米学军盗走的第三台回声。
伊万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分区,他留在禁区大教堂。从那只四维人挟持神父降落的那一刻,他便立刻赶到了附近。他收到了支部长发来的坐标。矢泰特先生在G1分区有眼睛,他清楚,但他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支部长还能“看”得这么仔细。
仓房旁站着恶魔。这是伊万第一次亲眼见到四维人。只见它只剩下半个脑袋,却依然能活命,想必这也是神父栽跟头的原因。尽管恶魔并没有伊万想象中的机敏——它没发现自己,但后者也不敢再靠近了。
伊万已经能听见声音,能听见使者和恶魔的对话。他尽力平复心跳,现在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他一旦大意随时会死。
“等等!”四维人低吼。
只见那个上身全是血的女人将手按在回声上,“不。我不负责米学军的安全。你现在不跟我走,我就改变计划。”
“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好,”恶魔的声音竟有一丝央求,“哪怕有一个干涉者现身,我就会启动机器。”
“不过是一两分钟的事。”
女人冷着脸,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下了。其实对策局部队已经逼近了,位于斜墙之上的伊万能看见,他透过瞄准具,发现了分成几拨的干涉者。
伊万感到困的。他发现现场的情况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四维人和神父之间,并不像劫持与被劫持的关系。
神父的机警令青年感到畏惧。斜墙哪怕被风吹下一块碎瓦,都能惹得那女人回头。伊万此时一动不敢动。他起初没有射击,是怕波及到这位使者,然而他现在不敢,竟是怕会让她发现自己。为什么会怕被神父发现?自己这样的本能着实有些奇怪。但伊万对这位使者的确充满了困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会……
神父忽然看向伊万所在的黑暗。他屏住呼吸。
斜墙的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正从禁区走来。
她注意到的不是我。伊万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将火箭筒平放在地,身体放低。是谁?谁在靠近?他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很快就瞥见了一个人影。
有人正从禁区方向走来。这个人走路的姿势非常不自然,脑袋甚至还在抽搐。他没有头发,披着本部成员的制服,伊万只看得清这个特征。废墟的光线太暗,只有回声所在的仓房有微弱的光源。
来者没有掩藏自己的脚步。他穿过斜墙,踩上废墟,一小步接一小步,朝四维人和使者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简直是自杀。伊万呆呆地看着下面的人影。那人走进了恶魔的防线,走到四散的黑棺中去。但他没有停下。伊万不明白这个人是看不见,还是想搞些吊诡的袭击。他甚至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干涉者。如果这人没有任务,那就是来求死的;如果他肩负任务,那只能说明他根本不在乎任务,因为他蹭到黑棺一切就结束了。结果,那人只是伛偻着身子,朝回声的方向走去。
女人紧紧盯着废墟间的黑暗。
半头人看了她一眼,“怎么——”
“有人。”她低声警示,“你的黑棺呢?”
四维人很快就僵住了。伊万注意到废墟中有些黑点升至上空,在空中形成一个黑圆。它几乎能饱览这片废墟。伊万压低身体,尽可能埋到碎石里。
“你为什么会——”
四维人的声音,“你不是已经——”它非常惊异,“别再靠近了,听见没?别再靠近了!”
好奇心大过危机感。伊万轻微抬头,微眯双眼。他看见那个人还在向前走,他走出了废墟,走到了回声附近,离使者与恶魔不过五六米的距离。
这个人是谁?伊万战战兢兢地伸手,重新架起火箭筒。借着瞄准具,他只看得见那个人光秃秃的后脑勺,而且后脑勺有些歪。但是回声旁的两人显然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神父没有开口说话。
“我会动手的,白天诚。你要再向前一步,”半头人低声警告,“我会动手的。”女人瞄了它一眼。
那个人站住了。他歪着的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白天诚。伊万对这个名字感到耳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恶魔和使者都认识来者。伊万抬手,瞄准了上空悬浮的圆形黑面。黑棺正竖在那个人的正上方。说来也怪,为什么四维人不攻击?它的黑棺早已锁定这个普通人,它大可以叫他灰飞烟灭。
这时,搅局者缓缓抬手。他手里握着一块金属方块。上面有块显示屏,以及一个翠绿色的按钮,侧面有拨片。显示屏的数字闪烁着。
半头人还愣在原地,神父已经一个健步踏进了回声仓内。“你做什么——”恶魔下意识地伸手,黑棺附在她腿上,但很快便消散了。它不敢把黑棺带进回声内部。
只见神父取出了马达似的金属箱,一步跨出仓外,弹簧般的“脐带”拉扯着那块内核。
半头人似乎才从神父的举动中明白什么。它瞪着“白天诚”手里的机器,缓缓从自己口袋中掏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属方块。“两个……为什么你会有——”
“白天诚。”
神父的声音很镇静。“不要做未来会后悔的事。”她一手握住内核“脐带”,“放下控制器,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他会如愿以偿,我保证。”她安抚道,“他会如愿以偿。”
她显然理解了现状。半头人扭头凑近神父,但后者没有看它。她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白天诚双眼布满血丝,“不。”他的手指开始拨动拨片,显示屏上的数字动了。
四维人和“白天诚”都握有回声的控制器。伊万看明白了。一台回声到底有多少个控制器?我该怎么办?伊万陷入了犹豫。营救神父?这位使者显然没有被营救的需要。而且他也没有力量介入这种局面。但是……他总不能任由情势急转直下。
神父捏紧了手里内核的“脐带”,眼神冰冷,“不要做无用功了。你启动回声的速度不会有我毁掉它更快。”
半头人虽然没有脸孔,但它显然更紧张。它想和神父说点什么,但突然一梭子弹射到一旁的碎瓦上,掀起一阵烟尘,四维人也被射中了。黑棺从它手臂的伤口中抽出了什么。它猛地转身,一堵墙一样的黑棺在身后升起,阻隔了主道的方向。对策局部队到了。
“二零三七。”
白天诚说出的这串数字,令神父那坚定的威胁出现了一丝动摇。伊万怀疑自己的感觉错了。
他将控制器上的数字调到了“2037”。但他没有启动。神父卡着回声的重要部件。
“我不能躲,”白天诚沙哑地说,“我不能躲到远离回声的地方去。我必须——”
他死死握着控制器,用力之大令控制器都在晃。“二零三七年,”他大声说,“没有循环的时代,你说过的,那里没有循环,说不定也没有序时者了。”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伊万从碎石堆里爬起来。不能再犹豫了。青年瞄准了第三台回声。此时此刻,那只恶魔根本没有功夫兼顾身后的事,但凡有一发子弹射中那台铁皮箱,米学军的时间机器就算彻底完了。
个别晶弹竟然射穿了黑棺,即便射散的洞会很快闭合,这也足以说明四维人在衰弱。
我至少要把那台回声毁掉。伊万一脚踏上斜墙的边缘。他不管火箭弹制造的动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结果了。机会只有一次。
突然,一只冰冷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后颈,将青年一把拽了回来。另一只手夺下了他手里的火箭筒。这双手戴着附着晶层的黑手套。
一名全副武装的干涉者将伊万按倒在地。伊万惊恐地扭头看他,晶体面罩的背后是一张老男人的脸。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青年感到一丝面熟。他似乎在报纸上见过这张脸。
干涉者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静下来,随后指了指斜墙下方。伊万探出头,扫了一眼,顿时浑身冷汗。原来,斜墙下沿悬浮着一枚手指节大小的黑点,正无声做着规律的摇摆。黑棺距离如此近,伊万却自始至终没有察觉。
“这个四维人狡猾的很。如果它不是被打得神志不清,恐怕能一次控制十几枚独立的黑棺。你刚爬上这堵墙就得完蛋。”
男人压低声音,“但它再如何虚弱,你这一发榴弹打出去,黑棺怎么也反应过来了。它会,”他手指戳了一下伊万的后脑,“‘咻’地一下干掉你,顺道还能拦截你发射的东西。”
“你是……本都。”
伊万呆呆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他是那个据说失踪了的候选人。
“不……”不管你是谁,“这是个机会,”伊万去捡地上的火箭筒,却被本都捏住了手腕。伊万指向不远处对峙的三人,低声催促,“回声就在那里!与其让米学军占为己有,不如趁现在毁掉它。”
本都反手锁住青年,扫了一眼下方昏暗的废墟。“如果只是负伽马,或许,我们也不是没有机会。”他的视线最后落向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但你这次怕是真的时运不济。”他压低声音,“别轻举妄动了,小子,保命要紧。”
不远处的废墟间尘埃四起。
“观测者去不了二零三七年,投影会失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回声载人试试?”
白天诚狠狠地抽搐了一阵,额角崩起青筋,他想要抑制抽搐,却又抑制不了。“为什么不去看看,去看看二零三七,毁灭也好,自由也好,都没有循环了。”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
“无论你在想什么,你一直以来是为了什么……现在!就在眼前,回声就在眼前。”他的眼神中带着某种央求。
半头人侧过头,纵使枪声大作,白天诚喊得话它听见了。
“回声就在眼前!”
她闭上眼。
“等——”半头人警觉地转身。
“那好。”神父松开手。“脐带”收紧,内核被拉回到铁皮箱中。
“噹”地一声,内核归位。半头人冲她怒吼一声,它猛地奔向白天诚,“住手!”身后的黑墙如海潮般扑向他,上空的黑棺也终于消失。它下了决心。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白天诚已经按下了翠绿色的按钮。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都消失了。那个“白天诚”消失了,使者消失了,恶魔消失了,时间机器也消失了。伊万呆滞地趴着,本都则一言不发。
失去了黑棺的阻拦,大量晶弹射向废墟间,瞬间掀起大量粉尘,阻挡了主道的视野。射击停止了,部队后方,一名身披对策局大衣的男人走上来。他半伸手握拳,干涉者们放下枪。
大约三分钟过去,对策局部队分成两拨,让出了一条路。白衣的神职们走上前来,如同一群横穿鸦群的白鸽。军士长在一旁让道,教皇冷着脸点头,却没有看他。
烟尘还未散去,序时者沉默地守在主道上。这片地域从枪林弹雨的混乱化作了淡淡黄沙飞扬的阒然。
又过了许久,尘雾中终于走出一个男人。他穿着老军靴,黑西裤上有不少灰尘,白衬衫也满是污渍。男人寸发灰白,脸上的皱纹比在亚支部执掌大权时多了太多。他换了一张脸,或者说,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对于这名现身的男人,在场的序时者高层似乎并不惊讶,至少,王军士长不怎么惊讶,教皇也很镇静。伊万身旁的本都也不怎么惊讶。
米学军。青年却连眼睛都不敢眨。
但是现场出现的并非仅有叛逃者一人,米学军的背后又走出了不少身影。
只见他身后站着一名脖子上留有疤痕的金发女人,有身材比他高大壮硕两倍的寸头男人,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一身特制的黑色防护服。
这一下教皇难掩讶异,王军士长也收起了笑容。连伊万身旁的本都也略微倾身。这些人物的现身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们是——”伊万呆住了。
本都没作声。青年不禁瞥了他一眼,只见本都脸上的错愕转瞬即逝。
“莎郎·摩根……鲁道夫·布莱希特……谭肖哲……”本都念到一半,禁不住笑了。“他们是观测者的精锐。真见鬼,他们是禁海失踪的那三十名点观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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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憨书生与机灵狐妖竟成了生死之交?
12月4日由江志强监制,宋灏霖、伊力奇导演,陈立农、李现领衔主演的奇幻电影《赤狐书生》即将上映。
清贫书生王子进(陈立农 饰)进京赶考,被下凡取丹的小狐妖白十三(李现 饰)看上,并设计了群妖连环套。比如王子进心动风情万种“莲花精”(哈妮克孜 饰 ),身陷险境不自知,爆出直男金句:“你好像我奶奶——所说的仙女” 。
N多奇遇名场面:考场鬼魂大战,竹林黑狐妖大战,让书生狐妖这对兄弟欢乐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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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时者I·循环》第十七幕《我是谁》上
世界一片模糊,一道白色的倩影在前方若影若现。
视线忽然不模糊了。自己正站在一条狭长阴暗的木头走廊上,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她侧身倚靠在栏杆上,漆黑的长发盖住侧脸。她在读书。微风徐徐,她额角的青丝随风扬起。女人留意到靠近的自己,但她并无反应,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书上。
不知何故,自己就是想弄明白她在读什么。女人手里的书页很模糊,即便自己凑上去看,看清每一个字迹,也依然不明白它陈述的内容。我好像又明白了。她都能明白,我也必须能……
“不,你就是个笨蛋。”尼尼微头也不抬,“你根本不明白。”
自己迷惑地看着她。出于某种理由,自己将面前的女人视作尼尼微,因为她的声音是...
世界一片模糊,一道白色的倩影在前方若影若现。
视线忽然不模糊了。自己正站在一条狭长阴暗的木头走廊上,走廊的尽头坐着一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女子。她侧身倚靠在栏杆上,漆黑的长发盖住侧脸。她在读书。微风徐徐,她额角的青丝随风扬起。女人留意到靠近的自己,但她并无反应,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书上。
不知何故,自己就是想弄明白她在读什么。女人手里的书页很模糊,即便自己凑上去看,看清每一个字迹,也依然不明白它陈述的内容。我好像又明白了。她都能明白,我也必须能……
“不,你就是个笨蛋。”尼尼微头也不抬,“你根本不明白。”
自己迷惑地看着她。出于某种理由,自己将面前的女人视作尼尼微,因为她的声音是她,身影是她,连看书的姿势都是她。但她不是。女人的声音更成熟。
不过隐隐约约间,自己又知道她是。她就是尼尼微。
你是谁?可是当自己开口,却发现开的是面前那个女人的口,发出的是她的声音:“你是谁?”
她问的是自己:“你是谁?”
“我是谁?”自己最后喃喃自语。不,我是要问你,你是谁?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女人答应将书留下来,她说可以给自己看。可雅分明马上便能对那书仔细览阅一番,却又没了机会。梦境总是如此——同样毫无理由的,自己能笃定这是梦境。
世界变了,模糊得很自然。一座阴暗的船坞里,坐着那个白衣女人,她光着脚,缩在靠海的铁栏边落泪。那张自己最憎恶的容颜上沾满了泪痕。
可雅下意识地抬手、伸向尼尼微的脸颊。我想做什么来着?好像是要给落泪的女人来一拳。能对她落井下石,这似乎是美梦。
但是等她伸出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就是那女人的手。她抬起的是尼尼微的手。那尼尼微在哪里?可雅吓了一跳,抬头想找,发现女人依旧坐在船坞的角落里。白影还在,她还在。她虚惊一场。那我又在哪里?
白影还在,不过白影模糊。然而,这份模糊却不同于以往,无比真实,是真实的模糊。
梦醒了。
可雅知道自己醒了。她能切实地体会到躺着的感觉。白色的身影是真实存在的。她甚至能听见谈话的声音,就是这声音将自己从睡梦中拽到了现实。是谁在说话?她在朦胧中猜测。但是她又没有彻底苏醒,不是不愿,更非疲劳。没什么理由,朦朦胧胧的时候,她的本能更倾向于维持现状。
“我做决定了。”远方飘来低沉的声音。
“你考虑清楚,她甚至没有范观测的经验。”面前的白影说。
接下来的声音又渐渐地消失。她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在更深的深渊游走。不过,又过了许久,她又能听见了,这一次,她的意识越发清醒。她渐渐从深渊里游上来了,能看见清晰的光。
“我相信雷诺是反对的。”
“他是反对……”低沉的声音顿了顿,“正常人就该反对。但很多事若是反对有用,那千禧事变也不会发生。我先前就试探过他,我知道他的态度。”
“到时候给本部的报告你打算怎么写?这是你的自作主张。”
“听着,这都是我的个人问题。四维人的情报失职我已经陷入被动,后来又多出那些失踪者,被人要挟我也认了。”远方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我会召回骆骏,此次对‘前线’的安排他还不知情。”
“他听么?”
“他不得不听。那批失踪者把咱们捆在了一条船上,我保不住乌纱帽,他以后也别指望能坐进地下办公室。”
不远处似有响动。那人起身了,服饰摩擦,还有木桩敲击石地板的脚步声。对方打算离开,只听房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
“在支部间的事务上,”白影淡淡地开口,“禁海本该是不偏不倚的。”
“它也依然是不偏不倚的。”房间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冰冷的关门声令可雅意识上的模糊彻底褪去。她醒了。
白影依然留在自己左侧,它缓缓起身,离开了视野。可雅费力偏头,只见女人取下一旁高挂的空吊瓶,换上了一支装满液体的新吊瓶。她瞥了自己一眼,愣住了,俯身凑过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
可雅没出声。她感到喉咙干痛,双唇似是上了胶水般紧贴在一起,她没有丝毫张开的力气,没有说话的欲望。仅仅是偏头的动作,便令她感到一阵眩晕。维多利亚主教侧过身,将空药品扔进处理箱里。
“你醒得比我预想的还快。”
主教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嗡鸣。
“翁和日主教认为你死定了,而个别军医预估你哪怕能抢救回来、至少也需要一个月才能苏醒。处理你伤口的人是我,我认为你恢复意识仅需一个礼拜。结果,”主教扫了她一眼,“你只用了三天。”
三天。可雅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她在消化“三天”的具体含义,如同两只蜡烛、四根火柴一样,她得一天又一天地默数,最好在脑海里具象化,她才想得明白“三天”的概念。她正在进行缓慢地思考。首先,我没死。
“你分明中了两枪,我们在现场却只找到一枚弹头——那是你挨的第一枪。第二枪的弹头不见了。而且,第二枪的伤口,”她指了指可雅的胸口,“在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它已经开始愈合,仿佛有人给它缝上了似的。但我知道那并非出于外因,我亲眼看着你新长的肉在蠕动。”
维多利亚主教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只有我细看过你的伤口,那个现象也暂时保留在我这里。我尚未报告,不然,我只能把你‘凶化后的身体吞噬了弹头、并迅速修复伤口’这种怪谈当作结论。”
“序时者在家族战争时,从未总结过隆德的这种身体机制,所以,发生在你身上的现象大概率——至少在目前的禁海——没人能解释。它与序时者档案中对隆德家族的描述不符,就像是……某种异变,”主教凝视着可雅,“而且问题重重。既然你能自愈,为什么第二枪伤能完全愈合,第一枪的弹头却不仅存在、枪伤的修复也缓慢许多?你对此有什么头绪吗?”
可雅轻轻摇头。她忘了教训,再次眼花缭乱起来。
我进行了白化,她隐约中回忆。第一枪对她而言是头一次作为普通人受伤,可第二枪前……她记得自己白化了。我成功白化了吗?她又记的自己放弃了。黑洞洞的枪口在脑海中浮现,她头痛欲裂。
可雅认为自己不可能具备任何自愈的能力。至少家族长辈从未说过白化后身体还能愈合伤口,否则家族战争远不会像历史形容的那般焦灼。而且第二枚弹头不见了?她搞不明白了,还有好多事她都搞不明白……总之,我还活着。
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可雅悄悄地瞟着维多利亚主教,她知道我闯进坟场了,还有兵营的长官们……伊万·契科夫把所有的事都说了吗?那几名新兵现在如何?可雅面色平淡,她疲于生出情绪,但无可否认,她心里开始被无形的焦虑进驻。不止是禁海的事。她感到一阵心悸,不止是禁海的事……可雅最后只是眨巴眼睛望着主教。
女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禁海很快会进行一次高层会议,”她说,“讨论你的危害性和不稳定性。兵营会决定如何处理你这次的行为。”
“我还能留在禁海?”可雅虚弱地开口。家族沉默了。家族为什么沉默?现在谁有隆德家族的消息?
“你回不了家。”
维多利亚主教起身,伸手掀开一点可雅的被子。她这才发现自己被换了一套衣服,墨绿色的长裤和背心。可雅闻不到身体先前的臭味了,而是消毒水的气味。
主教捏住她的背心一角,慢慢掀上去,一直撩到她的胸口。可雅只有挨了第一枪的腹部缠着绷带。她的胸部上了药,不过第二个枪伤早已愈合。只见自己右乳下侧有一道狰狞的喇叭型伤口,看上去恶心极了。可雅能瞄见新长出来的肉,仿佛蜡黄的蠕虫。
“你很快就会承担一次非常……”维多利亚主教拉下了她的背心,“非常艰巨的任务。老实说,我反而希望你的伤好得慢些,这倒不是为你着想,而是为了序时者。”
“观测者?”可雅记得浅梦时听见的对白。
主教没有直接回答。“你将面临选择。”她伸手按了按可雅腹部上的绷带,“这是你中的第一枪,有感觉吗?”
感觉不大。“有一点……痛?”其实没有感觉。
维多利亚主教沉默了一会儿,“这种恢复速度是违背常理的。”她拿开手,将残留体温的被子重新盖上去。“虽然我昨天给你做了断层扫描,看过情况,但听你亲口说出感受,还是感觉太不现实。”
“打完这瓶药水,你就可以离开医疗间自行修整了,”她接着说,“新兵营似乎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宿舍。在住进新兵营之前,我会给你开些药。不出两天,你就得开始进行特别训练。”
两天?“可我不一定好了。”可雅有些畏缩。换做以前,她铁定不会这么说,但她现在的精神莫名脆弱,只想找一个地方老实呆着。
“你本来都不该苏醒。听着,你其实已经可以下床了。兵营会给你一点时间适应。你现在坐起来动一动是没问题的。”
维多利亚主教转身离开,打算将医疗间的宁静留给可雅一人。这时,病床上发出不小的响动。可雅撑着床,缓缓坐了起来。这下她总算感到一阵隐隐的、真实的痛感。
她捂住肚子。她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完成,没有任何收获。她不知道矢泰特·隆德为什么会对家族如此厌恶,她在禁海闯了大祸,说不定还连累了那三个新兵……最重要的是,家族沉默了,她现在谁也联系不上。姑姑死了,她瞎了一只眼,未来还可能双目失明。尼尼微那张脸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她陷入低沉,脑子里便蹦出许多消极的想法,仿佛要排挤她的灵魂,占领她疲乏的躯壳。医疗室里温度不高,虽然肯定比极寒的基地温暖,但取下厚重的被子,她还是不禁打了个冷战。
“您知道为什么矢泰特支部长会开枪打我吗?”可雅低头问。
主教没作答,她走向房间门。
其实没什么好问的,她现在非常不愿回想这些事。但出于一种对家族的责任感,她逼着自己找寻答案。
“你说禁海会有一场讨论我的会议……最坏的情况是什么?”最坏的情况是不让我留在禁海,我知道。
“你留在了禁海,”维多利亚主教扭头,复杂地望着她,“这就是最坏的情况。”
可雅怔住了。她不明白主教的意思。但她最终没动力开口了,对方显然也不会再作答。可雅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
“她醒了。”
主教在门口站住了,只听她叹了口气,“你来吧。”
房门被带上了,但是医疗间并非仅剩可雅一人。她多了位访客。一名穿着制服的女孩窜了进来。
她大概结束了新兵训练。可雅心里一紧,望着忧心忡忡的安麻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该从何处解释。我该说出那个婴孩的事吗?可雅探头扫了一眼房间尽头,确保门已关死。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可雅开口。
“许多意料之外。”她低声说。
“意外?”安麻鹰坐到她的身边。
“我没取回你的黑石。”
安麻鹰盯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耸耸肩。可雅不是很理解她这个反应的含义,于是也跟着耸耸肩。阴冷的房间里,医疗设备在一旁发出孤寂的“滴滴”声。
可雅挠了挠肚子,“但是我看到你的黑石了,”她打破沉默,“那应该是你的,它的确在那个管道里。”
“好吧。”
又是良久的沉默。“我——”
安麻鹰不轻不重地抱住她。可雅静静地坐着,好久才反应过来,“噢。”其实她能感觉到的,安麻鹰也许会这样做。但等自己真被搂住时,可雅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思绪空荡荡的。她头一回感到空荡荡的,黑石,婴孩,禁海,任务,责任,家族,好像什么都没在想了。阴冷的医疗间里,女孩紧紧地搂着自己。
“白天诚,大圣人,救世主,序时者的伟大领袖!”
“我们跟您走,走到进步事业的尽头,幸福生活的入口!”
“序时者的主心骨,序时者的顶梁柱,万岁,万岁,万岁!我们跟您走,永——远跟您走!”
G1分区。统治分局原址。
瘫倒的废墟下,成堆的碎石正被人不断挖掘着。挖掘者五十人有余,他们的右臂捆着绿袖章。碎石堆外,一座临时小营里坐着几名记录调查员,他们似乎在探讨着什么。小营的中央摆着一台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粗糙的大合唱。
白天诚此刻感到焦躁不安,他紧张地盯着在废墟里施工的新使者卫兵团,眼神一刻也不离开他们刨开的废墟。
三个小时左右,卫兵团终于在废墟中挖出了一条统治分局在未损毁前的大厅人工通道。原址大厅的入口在塌方时被碎石封死了,所幸这些路障此时此刻皆已被清除。卫兵们回过头,卫兵团团委准备向新使者请示,却发现他已经朝这边走来了。
“那些寻人启示的文件都在统治分局大楼里,想必已经被埋了”——吴晓思的话为他提供了关键的信息。若不是卫兵团的筹办设立需要时间,他巴不得三天前就独自前来挖掘那些文件。只有越早掌握那些“证据”,他才越安心。
白天诚命卫兵团在废墟外待命。等所有人撤出,他才独自走进原址大厅。对于林姓女孩在统治分局里备份的文件,他必须亲自查取。无人保护没有关系,白天诚别无选择,倘若这种地方都有埋伏,那也是他的命了。
他手提纸灯笼,猫着腰,穿过了卫兵团挖掘的位置,钻进了废墟大厅镂空的内部。
他刚走进来,便有了发现。
借着纸灯笼的光,他发现地面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层——军靴的印记。白天诚呆滞地瞪着地上的鞋印。他扫视四周的黑暗,旋即缓缓蹲下身。他捡起一块石砖,碾压着地上的灰层。
晶体物质。这些灰层只可能出现在分区陷落、建筑物塌方的许久之后。
不,白天诚盯着地上的鞋印,呼吸急促起来。不,他站起身,急匆匆地冲向大厅里侧。
我被抢先了。就着灯光,他找到“哨塔值班室”对应的文件仓。我被抢先了。白天诚感到喘不上气来。地上的鞋印是在晶体物质堆积后出现的,这说明有人在分区陷落后来过这里。
白天诚的心情跌入谷底。分区陷落前,他从未来过统治分局,也根本不知道“哨塔值班室”的文件仓在哪,他甚至都不知道有文件仓这样的仓库。他之所以能找到路,仅仅是盯着地上的鞋印,循着它向前走。每走一步,白天诚的心便沉上几分。他一来便有预感,他预感这脚印会带着自己找到林姓女孩的文件箱。而他的预感没有错。
脚印停在了一个文件箱前。果然,上面标着“林芬”及其值班证件号。
他没急着开箱,而是慢慢地将双脚踩进地上的鞋印里去。鞋印同是军靴,和自己的一样大。白天诚的军靴是大码,对方也是。他害怕这是自己此行唯一的收获。
沉静了片刻,他掏出余希给他的黑石。晶体在他手里沉甸甸的,不知为何,他越发地不喜欢黑石,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得用它。尽管不是为了逃跑。
文件箱发出一声“嘎吱”的呻吟,在原址大厅内部响彻。换做以往,白天诚必定先躲起来,生怕这异响惊动了谁。但他现在无所谓了。要来就来吧,他暗暗地磨牙。自己的把柄已经被人揪住了,还能怎样呢?
只见“林芬”的文件箱里,摆着几张出勤表,一双拖鞋,一盒翠绿色的糖,一包纸巾,但哪里也没有自己上交过的寻人启事原件。
他本可以怀疑是吴晓思当时骗了自己,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那些文件, 又或许他找错了地方,或许林芬将文件储存在别处。但是……白天诚阴沉地盯着脚下的鞋印,他现在丝毫不怀疑,那些文件是存在的。
是谁?白天诚将文件箱关上,猫着腰跑向废墟外。还有谁知道自己找过“梦里”?理论上,只有吴晓思和那个林芬,除非吴晓思骗了他——本都也知情。毕竟,失踪的本都先自己一步来到此处……再合理不过了,不是么?
不对,只提防他是不够的。白天诚明白这一点。临时高层没有谁不穿军靴,王淳是,许多高层都是,就连一身白衣的余希,脚上也穿着军靴……来这里取文件的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任何人都可能想害我。
此时此刻的原址大楼外,雄浑有力的合唱声正在废墟间荡漾。卫兵们正唱到“白天诚,大圣人,难人的救世主”。
见新使者走出统治分局原址,合唱便被打乱了。白天诚命令卫兵团拆掉临时小营,任务结束,所有人集体撤回2号营地。这时,茨温丽找上了他。
“本部成员的死亡名单已经更新了。”她低声汇报,“还有,临时墓地的石碑也做好了,已经刻了字。”
“很好。”新使者没看她,默默地听着耳边的歌声。
吴晓思的墓碑是白天诚要求加的,茨温丽起初对此抱有质疑,但白天诚将她的想法拗了过来。为求进分子立碑,这本来是不合理的,但白天诚认为这很有必要。他是这么解释的:分区教会大教堂背后的临时墓地,它不是简单的墓地,是为纪念受求进派伤害的人设立的。像“吴晓思”这样意志不坚定的求进分子,当然要严加打击,但是她那样的人,本质上也是求进主义的受害者。墓地可以直观地告诉难人们,受到求进派伤害的人有多少,其产生的警世性,难能可贵。他称写给这些求进分子家属的死亡通知上,当然会直接批评、揭露死者生前的错误,不过墓碑是另一回事。他理解把求进分子的和在黑棺下牺牲的本部成员的墓碑放在一起、茨温丽心里有疙瘩,情感上过不去,但是他最后只是问她:是情感重要,还是进步事业更重要?
“2号营地中,有人对当下的撤离政策有意见。”茨温丽接着说。
终于还是来了。新使者心生一股怒意,“本部成员?”
“是外围人民。”
自从审判了第一批求进分子以后,这座陷落的分区便发生了些许改变。三天前,白天诚借着新使者卫兵团的扩散,各大营地都掀起了“反求”运动——每一名难人都有责任揪出潜藏在四周的邪教徒,而且,尤其是外围人民,他们更是承担了监督本部成员的责任。这些都在新使者的例行讲话里被囊括了。如今,记录调查员们无比忙碌,他们每天都要向临时看守所扣押超过一百名求进分子。
然而,反求运动有代价,原定的撤退计划被推迟了。根据临时高层早先的安排,8号营地本该在三天前就撤出G1分区,但是反求运动却需要难人们驻扎于此,于是,撤退计划便被搁置到本部代表团到来以后。白天诚作为新使者,在高层会议上当然没有明确对幸存者的撤退发表过意见,毕竟他还不想和目前全权负责撤离安排的人翻脸。但是,他对反求运动表明了支持态度,而且是一反常态地强硬。白天诚头一回将对求进主义的敌意带上会议桌,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听见过谁对幸存者的撤退发表意见。
但是,白天诚知道针对延期撤离的非议一定会有。无论是外围人民,还是本部成员,他和记录调查员们几乎竖起耳朵,等着这样的声音出现,等着谁敢当反求运动的第一枚绊脚石。
“现在是外围人民,以后肯定有本部成员,”新使者盯着茨温丽,“你要嘱咐调查员盯着那些人。”
“不用您说,他们都上了反求运动明天的审判名单。我们怀疑这些求进分子想要借题发挥。”
白天诚最后只是点点头。重点在本部成员,他知道的,重点在临时高层。暂且不提失踪的本都,目前的高层中就一定会有人反对自己、和自己作对,关键就是何时、通过何种方式。他脑海里默默浮现了一张脸,但是他只允许那张脸在潜意识里漂浮,他还不打算有意识地去正视它,这样一来,他就当自己还不知道是谁。
“还有,神职人员们已经在营里等您了。”
“我们这就回去。”
茨温丽没走,她犹豫了一下,“您觉得《歌颂领袖》怎样?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你和卫兵团的团员们辛苦作的曲,我怎能指手画脚的?”
这番话让她一向阴晦的脸色难得明媚。“歌词呢?这毕竟是要在本部代表团到来时组织的集体大合唱。怎么唱,唱什么,我们也不敢自作主张。”
白天诚此时的心思完全不在于此。“歌里倒是有一句话……”他慢悠悠地说,“不要用我的名字,用‘新使者’替代吧。其他的都好。”
“明白。”茨温丽低头记在笔记里。
这么说是出于本能。白天诚面对使者相关的事务,只要用自己的名字,他便感到不安。他说不清原因,但每当报纸试图引用自己的名字,他便加以订正。他私认为‘新使者’的权威性更高,而“白天诚”令他感到挫败,感到弱小。不过,余希倒不同,她似乎厌恶别人用身份称她,无论任何场合,她都坚持使用姓名。哪怕到现在,白天诚都对余希在西墙的具体职位感到模糊。
他怔怔地低头,盯着自己在废墟地上留下的鞋印。他捏紧了黑石,站住了。
“我给你几个名字,临时高层的,”新使者拉住茨温丽,“你召集他们,安排在神职人员会后见面。”
“是。”
白天诚现在满脑子都是废墟里的鞋印,那鞋印令他恐惧,感到备受威胁,呼吸困难……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走回了2号营地。他手里始终死死攥着黑石,导致手掌生疼。
他一时想将黑石扔掉,扔得远远的,但最后还是塞回了口袋。他越来越不能接受黑石的存在。每当看见余希给自己的黑石,他脑子里便想起“翠玉”。三颗黑石能抗衡一颗翠玉,这令自己感到不安。万一三颗黑石都被有心人掌握,本部又该如何用翠玉控制那座分区?
余希给他的黑石,令白天诚得以思考起翠玉与黑石的关系。有翠玉,便不能有黑石——新使者得出了自己的判断,否则便是为进步事业徒增风险。本部对黑石暧昧不清的态度,或许是出于对分区原生物的尊重,但是白天诚却认为,本部做的远远不够。哪怕黑石不被销毁,也应当一并由本部保管。不然,当最高权力表明意志,分区却还有自说自话的可能,这算什么道理?
他盯着手里的黑石,沉默良久。“玛琳娜,”他转过身,“歌词还是用回我的——”他顿住了。自己的身旁早已空空如也,没有茨温丽的身影。她大概是去召集自己点名的高层了。她向来如此,雷厉风行。
白天诚穿过卫兵团的层层把手,回到了自己的大营帐。营帐前,两块硕大的晶体护盾挡住了出入口,当白天诚接近时,晶体护盾便被挪开。两名身穿着朴素、左肩挂着绿袖章的壮汉手持护盾,向他敬礼示意。
营帐里,会议桌边摆了十六张椅子。身披白色教袍的神职人员们已经落座。新使者一入营,他们便纷纷起立。白天诚示意他们都坐下。
他于长桌尽头落座,扫视一圈,发现在坐的只有十四人,有一人缺席,无视了自己的召集。一股躁怒的火苗萦绕内心。白天诚深吸一口气,眉头却始终紧锁。对于新使者阴沉的面容,神职人员们都看在眼里。
白天诚在摆好的文件中抽出一沓钉好的稿纸。
“这次召集各位,是为了经书的修订。”
他第一句话便令在场的神职们面面相觑。一名年迈的神职见他人不敢开口,主动打头,“序时者的经书……光靠单独一座分区的我们,怕是……”他欲言又止,“何况,现在这个时机……”
“只是为经书多添一章,并非全书修订。我在这里陈述纲领,会后你们起草文件。等我们撤离分区,我再交由本部的教会会议审批。没有任何不合规矩的地方。”白天诚环视在座的十四名神职人员,“还有异议吗?”
众人摇头。
“不过,这种事……”年迈的神职颤巍巍地望向会议桌边的空座,“余希最好在场……”
“那她为何不在场?”白天诚的语气毫不客气。
说到底,余希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为什么非得在场?他感到极为不解。这场神职会议,本质上只包含原本驻扎在G1分区的本地人员,至于那些外来的、双人团队里的神职,并不在白天诚的召集范围中。毕竟,修订经书,一座分区的神职人员集体起草便能生效,让混杂的外地人员参与毫无意义——何况他们中有人或许就是西墙的鹰派。白天诚召集了余希,纯粹是经过了考量,为表敬意。
早在分区陷落时,王淳领导干涉者、而余希在神职人员间占据主导地位,这是全体高层默认的。不过王淳的地位,是出于他是G1分区军衔最高的长官,而余希呢?她凭什么?难道就因为她是西墙直属的神职?还是说她的学会身份?余希曾是高级干涉者,是涉政的神职人员,白天诚清楚,但这都不能让她有资格对地方职员发号施令。
见神职人员们都不说话,也不敢看自己的眼睛,白天诚便追问,“我当然召集了她,但她不来,我难道会都开不成吗?”他提高音量。
众人面面相觑。
不管她是谁,哪怕是教皇,你们现在都得听我的。白天诚凝视着手头稿纸的标题:《斗争纲领》。
新使者清了清嗓子,将纲领的内容一条条列出,神职人员埋头记录。《斗争纲领》意在指出:即便序时者在未来实现了进步事业,求进分子也会一直存在下去。只要庇护主义存在,不坚定的自私小人便如污物般滋生,序时者同求进派的斗争将会一直进行下去。因此,《斗争纲领》对如何识别求进分子、提防邪教徒,进行了彻底的指导性总结。
《斗争纲领》对于求进分子有一则至关重要的定性,那便是意图抹黑、甚至伤害序时者的精神领袖——“使者”的人,统统是求进分子。
若想要将这样的纲领融入经书,不疏通本部是不可能的。白天诚当然清楚,即便是使者,也没法靠这十几名神职人员就修订经书。但是,他需要这些人与自己保持一致。经书未被正式修订也没关系,的确,要让它通过,需要教会会议点头,但是相反,从此以后,若想要对新使者的草稿纲领施压,同样需要经过教会会议。它成了一份通过很难、但驳回一样需要走程序的文件。只要《斗争纲领》被这座分区的神职们正式起草,这则纲领的存在性——至少在G1分区内的存在性便被正当化了。
白天诚急于为在本部成员内部清算求进分子提供关键的理论支持。只要面前的神职们一致起草修订文件,那么它便不再是一沓废纸,哪怕白天诚未来无法修订经书,在当下,在此刻,在目前的G1分区内部,在亚支部票选的最后关头,在本部代表团到来的那些天,“反求运动”至少有了理论基础。
神职人员们最终在纲领上签字,并同意对教会会议上交的提议书进行起草。最后,白天诚收起纲领稿件,宣布结束会议。
“你们回去,将会议结果转告给那个人,”他脸色不快,“做好她的工作!”众人纷纷称是,但多半脸色为难。余希的问题到头来还是得亲自去解决,他有这种预感。
自从三天前的反求运动掀起后,余希便与他断了联系,高层会议时也同自己保持距离。而且,她也没去过教堂了。明明在那以前,他们二人的关系才刚有回暖的意思。这女人总是那么令人捉摸不透。
余希的问题确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配合自己的思想方针,尽管她没表现出来,但白天诚就是能感觉到。这一点连王淳都不会。谁在思想上是敌人,谁对自己的思想有敌意,白天诚渐渐具备了感知此事的嗅觉,一个人,哪怕眼神不对,他就能判断对方是否为求进分子。私人关系事小,立场是底线。她对反求运动有所不满——白天诚于旧情不打算这么想。于是,他目前尚且是将余希置之脑后。
白天诚叫住了几名离席的神职人员,让他们留下五份《斗争纲领》的备份。
计划到目前为止都还算进行得顺利。他将五份稿件摊在会议桌上,接下来他要会见命茨温丽召集来的五名临时高层。
接下来是关键。白天诚盯着桌面。
他陷入了一种沉默的迷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大脑仿佛放空了。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感到口袋有异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这本旧书又让他想起了吴晓思,想起了她挣扎时的模样,想起她发狂地抠自己的胳膊,想起双手的触感……
他感到愤怒。他对求进主义感到愤怒。求进主义对自己的恶劣影响依然未散尽,他的思想坚定了,他的记忆仍不坚定,竟让人类的尖叫替代了害虫的临死挣扎,使自己难以回想起害虫的特征。
白天诚缓缓起身,走到木梁前,在营帐里绕了一圈,结果最后又坐了回去。他先前去统治分局原址时,忘了找机会将这本求进分子的违禁品在废墟里埋掉,而现在他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处理这本书。他将违禁品随手摆在桌旁。
五名临时高层还有一会儿才来。白天诚不会浪费时间。仿佛是要和某种罪大恶极的思想对着干,他从桌底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拍在桌上。
死亡证明。
若和家属不在同座分区生活的本部成员死亡,分区或本部高层有义务向其家属发送死亡通知书。现在这项义务交给了记录调查员。不过,对于“吴晓思”的死亡通知,白天诚要亲自写。他不知道这是出于何种动机,等他意识到自己这毫无意义的举措时,他已经从茨温丽那里要来死亡通知书了。
它是自己第一个战胜的求进分子。它有一个父亲,白天诚恶狠狠地想,它有一个父亲,这是写给他的。正规的死亡通知文件需要用绿墨填写,但是由于记录调查员的文件工作、加之反求运动的某些需要,白天诚这里没有绿墨了,他将它们都交给了记录调查员。白天诚现在只找得到红墨,他怀疑这座分区的绿色颜料都已所剩无几。
他决定就用红墨写。
“G1分区陷落后期,经我营对吴晓思——罪不可赦的求进分子……”他在嘴皮后磨牙,埋头写下这则告知其家属求进分子的罪状书。求进分子是威胁序时者利益的敌人,他将吴晓思作了定性,他越写越愤怒,越写越感到胸中的怒火在冉冉升起。
时间缓缓地过去,两名持晶盾的年轻人带着一个肥胖男人站在了营外。卫兵的汇报打断了白天诚愤怒的思绪。他猛地抬头,怔怔地望向营外,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
“这人称要见您。”
年轻的卫兵押着胖男人,“他是本部成员,通过了思想检查,但安全起见,我们没让他进营。您还需要我们再审问他一遍吗?”
来访者是牛乐。白天诚挥了挥手,让卫兵把人带进来。
他深深地吐息,缓慢地将手上的死亡证明折叠起来。这是分区陷落后,他第一次见到牛乐。后者见到自己,脸上顷刻间有些僵硬。胖男人咧咧嘴,似是想向新使者恭敬地笑笑,却又觉得不妥,一时也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合适。
“发生了很多事。”
牛乐低声感慨,搓着手,看了看白天诚,又扭头看了看立于营外的卫兵们,“发生了很多事啊。”他又说了一遍。
“什么事让你从7号营地跑过来的?”新使者关切地问。
“你知道我在7号营啊?”牛乐对新使者上任后还挂念自己感到受宠若惊。他不知道白天诚一早便通过记录调查员、将全分区的本部成员分布地点大致刻在了脑海里。他不了解新使者的恐惧。“没多大事儿,就是想问问……”他的声音难掩疲惫,“你有吴晓思的下落吗?我哪里也没找到她。”
白天诚捏着折纸的手顿住了。“8号营地也没有?”
“8号营地?”牛乐好像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说起来,她侄女,我也没找到。哪也没有,”他摇摇头,“其他营地我都找过了,现在来2号营……心想总该先拜访一下你。”
见新使者不说话,胖男人灿灿地笑,“要知道分区陷落前,你太辛苦了,”他套起近乎。“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肯定耽误你时间了。”
“你……”
白天诚呆滞地盯着桌面。他将一旁的《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缓缓地抓起来,“……为什么那么急着找她?”他不动声色地将它塞进口袋。
为什么要把书收起来?他在心里问自己。牛乐又不知道这书的来头,他现在甚至不敢偷瞟会议桌上的文件哪怕一眼。但是白天诚还是把书收进了口袋,仿佛这样做他心里就舒服些,说的话就会更有条理,这样做了他才能接着牛乐的话讲下去。
“你说你把其他营地都跑了一遍?”白天诚接着问,“是有要紧事?”
牛乐愣了愣,“你可能不记得了,”他才意识到什么。“我们要结婚了。”他说得很无力。
白天诚慢慢抬手,指着牛乐。“她的未婚夫是你?”
“你知道她要结婚了?”
“在分区陷落前,我见了她一面。”为什么?“当时我差点被人群认出来,她在附近救了我。”然后呢?“当时,她提过结婚的事。”
牛乐许久没出声。“好久的事了。我们……你知道的,”他顿了顿,抬头瞟了他一眼,“你失踪前知道。”
白天诚凝视着手里的折纸。纸页间透着赤色的墨,他仿佛能看见“求进分子”四个大字,字迹大得骇人。口袋里的书硌得他无法忍受。
“所以,”胖男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你有没有她的消息?”
白天诚没说话,翻转着手里的折纸。
“我这里没有。记录调查员或许……”新使者沉思片刻,“干脆我帮你查吧。”
“不,不了,不能麻烦你,”牛乐吓了一跳。“我真的只是来和你打声招呼的,没别的意思。分区能呆的地方就这么点大,她能跑到哪里去啊?”
分区陷落了这么久,人若无恙自会有消息,何况对方还是本部成员。若是几座营地——尤其是她和亲友“林芬”所在的8号营——都查无此人,那多半已是遭遇不测。
2号营地是牛乐最后才来的营地,白天诚能领会这个中意味。因为这里是临时高层的大本营,这里有各营的人口记录,吴晓思是生还,是失踪,牛乐很快便能得到答案。然而,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本部成员除了本都,怕是没有“失踪”一说。只有生还,与殉职——来2号营地确认,基本意味着牛乐对前者的信心开始动摇。来2号营地寻人就太过头了,没那么严重,他准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不过他最后还是来了。
两人都没说话。牛乐打破了沉默。
“她以前……改过名字。”他自顾自地说。
“为什么?”原来“吴晓思”不是她的本名?
胖男人笑笑,“她过去傻嘛。她以前——”他没说下去,而是盯着新使者看。新使者也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她以前犯过错误。”
他说,“她住的本部成员社区,当时许多人都犯了。她那个社区的人都知道她。怕是影响不好吧,事情一结束,就非得隐姓埋名不可。”
“但是,这也说明她洗心革面了,”他解释。“总之,她以前过得不顺嘛。我想着借自己家那点关系,跟李长官的下属干部做事,这样能拉她一把。”
“你说过。”当初白天诚进入G1分区,牛乐就透露过他想巴结王淳下边的人。白天诚只是不知道他和吴晓思有这层关系。他以为自己不在双人团队,纯粹是因为自己失踪了,他还以为过去的三人组来G1分区是因为余希。其实,他现在才明白,无论是新旧历史,他们这些基层压根就不认识那个女人。
“可就算王淳最后能上,”白天诚提示,“你们俩也不可能就一走了之。支部间不是营帐,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牛乐点头。“早在最初,我和李长官谈过,提到我俩未来的打算,李长官也和你一样的意思。”
李长官?白天诚怀疑他指的是王淳手下的四号人物,李常兴。他先前派茨温丽召集的高层里有这个人。
“我坦白我们想结婚,事后从高层退出去。李长官说我俩兴许能退一个,离开支部间——范观测、外址,什么都好。你明白的。”
“那就意味着分开生活。”白天诚用对折的死亡证明敲了敲桌子,“你们结得上婚吗?”
“总会有办法。我不是那种不可或缺的人才,李长官又没有特别欣赏我们。总有后来者居上。”
支部间的后来者居上,会体面吗?白天诚眼神黯淡。牛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以为高层事务不过又是一场寻常任务,结束了就结束了。不知为何,现在的白天诚把一切人员更替都想的很残忍,所以他以为,哪怕牛乐能找回吴晓思,他们也没什么好未来。这样一想,白天诚心里就释然了些,宽慰了些,某些事的发生就没那么令人介怀了。
“所以你留在支部间。”
“我留下来,”牛乐点头。“她过不来太麻烦的日子。”未婚夫唉声叹气。
白天诚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开口。“你们为什么不试试,把工作上的信息交给本都?”
牛乐呆住了。
“他不一定真失踪了。这些闲话营地里肯定在传吧?”
“我,”牛乐打量着新使者的脸色,“我不明白——”
“想必他现在什么都要。”
牛乐没跟上白天诚的思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
“要是你们能和他再讲讲,我在分区陷落以前的事,或许能换来更多的……”
白天诚淡淡地说,“自由。”
胖男人眼睛不敢看向别处。新使者的眼珠森森地对准他,眨也不眨。
营帐里陷入了漫长的死寂。
“我开玩笑的。”
白天诚咧起嘴,语气柔和了下来。“而且不管你们做什么,支部长这些事,我没有立场。”
“你这都说的什么话,”胖男人抹了抹额角的汗珠,灿灿地笑,“我半天没反应过来。你怎么想的。我绝对不会做对你,”他顿住了,“对序时者不利的事。”
“难说啊,毕竟是未婚夫和自己的将来。”
牛乐怔了怔。“你说她?”他摆手,“那更不可能,”白天诚的话似乎让他觉得荒唐,“你不知道,她不会做那种事的。”
“万一有机会呢?”
“你在说‘做老鼠’。道义的事不谈,她没那本事,我了解她,”胖男人信誓旦旦地说,“她干不来铤而走险的事。或许吧,外址的生活对她而言很重要,这么多年来,她心里的确很向往自由——我说的是性格上的事啊,你懂吧?”牛乐小心翼翼地解释。“她想要的,比起结婚,恐怕是……再自由些。我清楚的很,但她要是说起,我就打马虎眼,因为我太清楚了,哪天组建了家庭,她就开心了,准能忘掉那些。女人嘛,还是要人养。”
白天诚停下了用折纸对桌面的敲击,垂下眼帘。他不再问了。无论他是否知道真相,这番话其实都没有任何说服力。牛乐看似是主动成为受累一方,但这不过是将自己立于永远比吴晓思更高一等的地位上的一点代价。他会将女人限制在无法发挥更多作用的家庭里。这是反进步事业的,是对组织不利的。他只想把这种愚蠢的男人拖进赎罪营里打成罪人。
但此刻,他也说不出例行讲话时该说的教训。他只是觉得口袋里的旧书沉沉地吊着自己,吊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肉,制服大衣都要被拽到了地上。他无力地松手,看着手里的折纸在桌面上躺平。
两人都没有说话,大营里一片寂静。
白天诚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愤怒。
“该死的求进分子!”
他猛地炸起,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吓了牛乐一跳。“都是因为他们,才弄得今天这样!都是因为该死的求进主义!才让难人们经历这场惨无人道的灾难!”
他边吼边不受控制地打转,嘶吼声从营里传到营外。偶有路过的青年人刚好赶上这一幕,隔着营帘,对那愤怒身影的崇敬之情无以言表。站岗的卫兵们腰杆也更挺拔了。
“我要消灭它们!”新使者咆哮,“消灭它们每一个人——”
“好了好了,别发脾气,”牛乐用力按住他,“外面有人看着呢,注意形象,”他安抚地拍着白天诚的脊背。“你少胡思乱想啊,我又不是找不到她了。”
新使者双眼通红,怒目狰狞。胖男人站在他身后,面容枯槁。
“去营地里四处问问,或是找记录调查员,”他低声说,“也去大教堂那里看看。实在没有下落的话,我派人帮你找。”
“好。”牛乐沉默了一会儿,“说真的,你还能惦记我们……”他语气却无比郑重。他一把握住白天诚的双手,话却说不下去了。
胖男人走了。白天诚放下手。
他回到桌前,呆滞了许久。最后,他翻开桌面的折纸,盯着纸上的赤色字迹出神。他没任何动静,似是营里一尊石像,任由时间流逝。
茨温丽忽然掀开营帘,走进来汇报:“他们到了。”
白天诚一把拢住死亡证明,揉成了一团。他坐直身体,严肃地整理身上凌乱的教服。与此同时,五名身披制服大衣的高层走了进来。
他们分别是包绍庵,李常兴,田中佳代子,姚震,约尔古丽·买买提——有的并非双人团队成员,比如田中佳代子,但他们显然都是王淳一派。这是白天诚通过他们在会议上的表现作出的判断。
茨温丽站在大营的一角,没有出去。高层们当然都留意到这一点,只有包绍庵明确瞪了她一眼,却见她没反应。将外围人民引入听会,这显然是新使者的意思,其他人便也不多言。
小做寒暄与各职汇报后,五人都不约而同地翻开摆在自己面前的《斗争纲领》。只翻阅了前几页,姚震和约尔古丽·买买提便悄悄交换了眼神,而包绍庵和李常兴的脸色都变了,只不过前者变得阴沉,后者转而激动起来。田中佳代子则面不改色地读完了纲领。他们的反应都被新使者一一看在眼里。
李常兴合上文件的声音似乎作了信号,五人放下文件的时机都差不多。他们纷纷望向新使者,等他开口。
“这份纲领已经得到教会的认可。”白天诚双手扣拢,压在桌上的一沓文件上。
“分区教会。”包绍庵打断。
白天诚盯着他,“当然。”他望向其余四人,“但是一座分区的神职达成一致,意味着它上交教会会议已是板上钉钉……而我,将确保它的通过。”
这话令田中挑眉。她半伸手,“您的意思是,余希也——”
“余希不是问题。”
我也会确保她不是问题。现在一听见“余希”的名字,白天诚便心生莫名的烦躁。果然,要说动这些人配合没那么简单。他瞥见姚震和买买提又对视了一眼。
“本都团队的欧阳,各位熟悉吗?”还是得先拿本都开刀。
“目前本都搜索队伍的队长,也是本都原来的副手。”姚震点点头。
“他也失踪了。”
白天诚低垂眼帘,“不知从哪天晚上开始,记录调查员发现他没有归队,搜查队也没有他的消息。人间蒸发。搜寻本都的时限已经过了,我们没有那个人力精力去废墟里寻找第二个人。”
“同时,你们或许听见了风声。”
记录调查员散出去的风声。新使者身体前倾,“在此次抓捕的求进分子中,有本部成员。”他缓缓地说,“而且,对方和本都似乎脱不开关系。”
“是,”姚震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们的确听说了此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对本都而言都很不利。”
得了吧,你们从来就没看好过他。白天诚并不打算在此刻将自己和双人团队的关系及时撇清。这些人是王派,他们就算误会自己也未必是坏事。何况,指不定这里头早有人对双人团队的胜利心知肚明。
“本都的失踪必有蹊跷之处。我在高层会议上没有点名,但我认为他还活着。”新使者承认这一点。他看向姚震,“姚所长,”这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是临时看守所的所长。王派的二号人物。“等今天午夜来临,干涉者们从安保任务中回归后,他们中那些本都团队成员,还有驻扎在营地里的,我需要他们都被控制住。”
那个“林芬”的文件箱在他脑海里不断地浮现。“我希望那些与本都有交集的可疑人员能暂时被控制在临时看守所里。”你没理由拒绝,这对双人团队没坏处——当然,他也没理由答应。白天诚此时并非不忐忑。
姚震愣了愣,缓缓点头。
“想必各位也都从反求运动与《斗争纲领》中有所体会,本部成员中,也有求进分子!这些人可能就是未来的核心党。他们的攻击对象,将会是本部的要员,”白天诚顿了顿,“尤其是‘使者’。无需多言,各位想必都清楚那有多危险。面对像本都那样的人……”
他特意又强调一遍,“面对像本都那样的人,我们必须严加防范,加以控制!”
语落,李常兴激动地拍会议桌,以拍击代替言语,表示强烈赞同。
“您……”姚震试探地问,“要我们具体怎么做呢?”
“‘控制办法’。”
白天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由于这场五人短会是他的临时起意,没有提前准备,他将仅有一份的起草文件推给高层们传阅。
离他最近的约尔古丽·买买看完后,递给姚震,递给他时眼神不安地闪烁。姚震领会了她的暗示,小心翼翼地接过,读完后,又小心翼翼地递给李常兴,遂无声地瞪着桌面。李常兴脸上因激动而起的潮红褪下几分,而田中佳代子皱了皱眉。大营帐内陷入死寂。
“控制办法”是除“新使者卫兵团”之外,白天诚面对西墙鹰派的另一武器,只不过它需要《斗争纲领》做铺垫。原本他不打算这么早提出来的,但现在他改主意了。统治分区原址的鞋印证实了图谋不轨的人早已混入这座分区。
当“使者”认定某些本部成员可能是求进分子时,“控制办法”便是他施加给这些人的限制令,顾名思义,对特定本部成员进行控制。这则限制令的执行人是干涉者。一旦使者认定,本部成员中存在求进分子,那么对策局部队将放弃其余一切命令,优先执行对此人的控制。
这是最冒进的一步。白天诚深知,“控制办法”若要得以施行,就意味着这项限制令对军队的优先级将越过对策局,凌驾于军士长的命令之上。
包绍庵半张着嘴,将文件放回桌上。他苦笑一声,“恕我直言,这项办法太……本部是不会认的。恐怕它也最多就在这座陷落的G1分区里简单——”
“——那就只在这座分区内生效好了。”
白天诚睁大眼睛,“分区如今形势严峻,你以为前些天那批逃亡者就算完了么?不坚定的人有许多,少不了本部成员。本都失踪一事更是疑点重重。既然如此,就把G1分区当做试验田,先搞起来嘛!何况,明天本部代表团到来,神父也在场,‘控制办法’也有益于第二位使者。”他必须让自己的动机显得更得体。“明天,序时者的两名使者都聚集在一座分区里,你们想,那些别有用心的敌对势力,会放过这个动摇序时者的大好时机吗?”
大营再次陷入死寂。
新使者环视五人,没有退让的意思。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不能表现出丝毫犹豫。就使者身份而言,“控制办法”毫无疑问是不合理、不妥当的。白天诚这番场面话无非是走个形式,傻瓜都明白,他已经明确传达了自己想要什么。白天诚将“控制办法”包装得仿佛他野心于对使者的职能进行变革,事实上白天诚也希望自己看起来像那样,众高层也知道白天诚希望他们那样解读,而白天诚也知道他们知道。谁也不会说破。然而,白天诚压根就没指望上升到本部——至少不是现在。
他真正想要的根本就只是G1分区内部的干涉者指挥权。他必须确保在本部代表团到来时,自己拥有军队的无条件保护。
这样一来,让这五名王派高层和自己保持一致,就变得非常有必要。因为当前的G1分区正有一名军士长,那就是王淳。分区内的“控制办法”若生效,就意味着白天诚骑到了王淳头上,因此他得确保王淳默许此事。要想办法让军士长点头,白天诚就必须优先争取王派高层的支持——也就是面前的五人。
这五人不是傻瓜。白天诚相信他们一发现此次召集的对象彼此,立马就能嗅出这场短会的意图和王淳脱不开关系。他认为自己无需把话说开。
“好!”
只见李常兴一拍桌子,叫道,“对于领袖的这番主张,我必然是要支持的!”
其余四人还深陷犹豫中,尚未表态。直到眉头紧锁的包绍庵叹了口气,“您听我一句劝。现在啊,同求进分子作斗争,反求运动,就很耗力气了。对策局方面太复杂,真的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一个办法的。”包绍庵轻轻点了点桌上的文件,“现在搞这个,容易激起额外矛盾。”
“你是说,我不够了解对策局吗?”
新使者瞪圆了眼睛。现在的白天诚不再像当初临时高层会议上那么好打发了。在他的心底里,不久前的某些余热未散,他忽然怒火中烧,“我告诉你们,”他吼道,“现在这座营里指不定就有求进分子!”他这么说的时候瞪着包绍庵。
这话将五人都给镇住了。包绍庵后来在会议上没再发言。
姚震对“控制办法”表示了支持,随后是田中佳代子和约尔古丽·买买提。
李常兴最后一拍桌子,在会议上批评起包绍庵来:“使者和对策局,孰大孰小,一目了然,而你,是大小不分,自以为理智,实则是长求进派志气,灭序时者威风!”
会后,新使者示意茨温丽送走四名高层。他留下了看守所所长姚震。
“姚长官,现在巡逻队的人皆听命于你,对么?”
中年男人没说话,站在营帐入口,缓缓地点头。
白天诚斟酌了片刻,向他透露了西墙的鹰派问题。他没说太多,没提老奶妈,也没提神父,他没针对任何一个人。他只是暗示,西墙有一小撮求进派内应,打着鹰派的幌子,实际上暗中勾结,试图动摇序时者内部的团结,破坏序时者在全内址的向心力。至于对方打算如何破坏内部团结、动摇军心、计划伤害哪一名要员,白天诚并未点明,但他相信自己也无需点明。白天诚只是明确强调,这是有确凿证据的。
姚震沉默地听着。白天诚一反会上的场面话,十分坦白。他想请所长命巡逻队在全体神职人员营外站岗。同时他要求,在本部代表团到来那天,神职人员的行动都必须加一层保险,务必有巡逻队人员跟随。
还没等白天诚说完,姚震脸色立马就不对了,“这其中是否包括余希?”
为什么又跟她有关系?白天诚皱眉,盯着所长看了一会儿,“不包括。”
新使者不愿多言,背着营外的火光,暗暗朝看守所所长伸手。
姚震没握,手背在身后。
“巡逻队呢,”所长低下头,“自然会留意神职人员的动向,好保护他们的安危。”他注视着自己的鞋尖摩擦地面,抬起头,“但前提是余希最终确定能坐上支部长一职。”
“什么?”新使者一脸费解。
“别误会,我不是要您表态。双人团队里,您不用挺谁。”姚震凑近了些,“我没有观测者的亲信,想必您也调不来,所以未来发生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神职人员,现在会‘保护’,但后续嘛,能不能‘保护’下去……有待观察。您懂吧?”
余希的胜利难道并非板上钉钉?而且她就算做不成支部长,又如何?白天诚非常不解。你们为什么总跟她过不去?那些神职如此,你们王派也是。但是姚震不再开口了,显然对此事不愿多谈。白天诚放弃了追问。
最终,新使者点点头。于是所长缓缓伸手,和自己握了握。即便有条件,能和这个姚震达成一致已算是前进一步。
当营里又只剩下一人,他坐回桌前,深深地呼气,从桌下拿出笔与红墨,以及一份崭新的死亡通知书。他阴沉地盯着纸面看了很久,重新书写了一份死亡证明:
“G1分区陷落后期,经我营对吴晓思(女,G0籍)的尸体进行检验,其不幸于四维人的黑棺下英勇牺牲……”
他蘸着营地里仅存的红墨,一笔一笔地写着,写到最后,盖上了序时者的翠绿印章。
白天诚放下笔,拿起文件,吹了吹,正当他抬头之际,刚好看见卫兵们将一个人带向这座大营帐。他放下死亡证明,等着对方被卫兵带进来。
来者体型高大,皮肤白皙,脸上的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头顶剃着干净的寸头,年纪三十有余。虽然男人一身漆黑制服,脚踩军靴,一副干过干涉者的派头,但白天诚知道他隶属于分区教会。这名分区在职尽管并非神职人员,但他在分区陷落前,管理着一片有关修道院的重要设施。他也是临时高层的一员。
分区原“圣地”办主任粟向文一来,便当着在场的卫兵开门见山。
“余希向您传话。她以西墙的名义,要求您立刻解散由记录调查员擅自设立的‘新使者卫兵团’!她的意思非常明确,‘新使者卫兵团’不符合任何……”
再往后的话白天诚都没听进去。他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纷乱嘈杂。
白天诚坐在会议桌的一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捏起桌上的死亡证明,将纸张精准对折。他手指间捏住折角,快速压过折痕,摩擦产生的热量令他的手指刺疼。
这些天来压抑的躁怒令他很难再抑制住。白天诚站起身,将文件收了起来。他还掏出《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也一并塞进桌底。旧书硌得他忍无可忍。
“您……怎么答复?”粟向文打量着新使者,后者的心情显然坏到极点,“我替您传达——”
“没什么好传达的。”
白天诚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我亲自去见她。”
2号营地。临时看守所。
一支长长的队伍,由五花大绑的臭虫组成,它们排在看守所的一座大营帐外。臭虫长相不一,叫声也各异,但形态都清一色的恶心,有的口里滴着粘液,有的还跟着嗡嗡叫的小虫。记录调查员们对它们一个个核对,随后卫兵团押着它们,关进看守所。
“每日更新的人口记录,以后都交给反求运动工组的李常兴组长。你们回去后,要审查每一名臭虫的亲友,有必要的话,组织难人,进行新一轮审判。”
茨温丽正给十几名记录调查员交代事务。她很快就不是记录调查员了,用其他本部成员的话来说,她“升职”了。但是,茨温丽并没有多好的感觉。一方面是因为所谓的“罪人审判官”一职给了自己莫名的压力,另一方面,她更喜欢这种走进群众的组织化生活,审判官则是孤身一人。
她紧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写笔记,交给面前的青年人。
“这是我在组建‘新使者卫兵团’后,那些偷偷从2号营地撤到别的营地去的本部成员。”
茨温丽压低声音,“不全。你们要多加留心。这些人,”她冷冰冰地说,“一看见咱们保护救世主的大部队团结在一块儿,就怕了,虚了,难说心里没鬼。”
新任的青年郑重地点头,“我们会盯牢这些人。”
“不,”茨温丽瞪他,“要你们盯,那反求运动是反什么?这些人,你们不用再盯了,交给难人们来监督。你们回去和模范沟通,”她指了指那张笔记,“在营报上,公开质疑他们,让其他营地的难人们睁开雪亮的眼睛。”
营报不同于临时报纸,是因反求运动而兴起的一种打击求进分子的新形式。所谓营报,是难人们用旧报纸,拿绿墨在上面批判有求进主义倾向的敌人、或潜在敌人,然后贴在各地的营帐上。尽管因为营报,这座分区的绿墨水面临枯竭,许多正式文件都没法及时批注,所幸茨温丽自己还保存了一些。不过,依赖营报,难人们因此在各自的身边揪出不少求进分子。
“然后,还有营地间广播,还有临时报纸。你们要活用舆论,发动难人,只要这样,那些心里有鬼的本部成员,权力再大,也跑不了的。但是你们不能退,一退,它们就猖獗,就起来反新使者,反新使者,那就是反序时者!”
“是。”
“本部代表团明天午夜到达分区,届时我会动身去禁区中央。在那以前,我还有一天指导你们工作。”茨温丽讲得口干舌燥。她送走了面前这批调查员干部。
记录调查员们回去工作了。女人抱着双臂,站在看守所上的小丘入口,转身望向营地方向。只见卫兵团从营地押来了新一批臭虫。果然,如《斗争纲领》所言,它们是抓不完的。难人们要永远斗争下去。
茨温丽刚想走,却听见有人喊自己。她扭过头。只见一个中年男人从看守所的一座大营里出来,朝自己招手。
他是临时看守所所长。姚震边打量身旁长长的臭虫队伍,边小跑着爬上小丘。“分区一天就有这么多求进分子?”
“不是分区,是2号营,”茨温丽纠正。“其他营地的押送队伍应该还在路上。
姚震扫了一眼脚下的两座大营,又抬头盯着她。
“只是三天,看守所就已经过半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所长,负责看守所有足够空间人的是您。”茨温丽不想显得太事不关己,“实在不行,就扩建。”
“现在?”
当然。“扩建应该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我们说的又不是盖一栋楼,而是用布料和梁子搭几座营帐。”
“我不是在说技术问题,”姚所长摆手。“本部代表团明天午夜就来了,营地从后天就开始撤离……就这么几天的事,现在还扩建大营,有这个必要吗?而且……”所长压低声音,“你我都知道,‘罪人’最后会被如何处置。反正都是留在封锁的分区里,关在哪儿不一样?”
茨温丽皱眉。“我不是很理解您在这里的顾虑。您似乎想叫记录调查员少抓一点,想叫难人对敌人的警惕和斗争的坚决减弱一点。”
中年男人伸手指着她,旋即又指向自己,“你知道我可从来没……不管你想说什么,我从来没那个意思。”
“总之,扩建大营有没有必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对那一小撮求进分子进行清算很有必要。请原谅我,所长,我现在仅对新使者负责。他说要斗争,要清算,那我就斗争,就清算。”
“我也是在对新使者负责。”姚震摊手,“之前那场会议你又不是不在场,新使者要求暂时关押原本都团队成员,而且他似乎还有不少人想抓……我总得确保看守所有充足的位置。”
和我说又有什么用呢?茨温丽在心里叹气。实际上,就算她照着所长的意思,叫下属少抓一点,或者私下放点人,这都无济于事。记录调查员对求进分子的抵触无人能改变,难人对求进分子的憎恨也无人能削减。白天诚发动了群众,反求运动已经开始了。当“清算敌我”成为浪潮,她可以推波助澜,但别想再抚平滚滚涛涛。
“哪怕我有本事叫停,您的看守所也快满了。所以,不管怎样都得扩建,不是吗?”茨温丽摇头,“我在明天离职前,会向新使者做最后一次汇报。我到时一定会把您的顾虑囊括进去。”
她向姚所长做简短的道别,转身回营了。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她回去后还有事做,她调去禁区前还要为临时报社写一份《思想污点与罪恶处理》的社论。同时,她还得把几份新增的死亡证明写了。她不明白新使者为何愿意亲自动笔“吴晓思”的通知书,她曾猜测是否因死者是本部成员,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同时处理“林芬”的文件?
茨温丽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追上来。
追上来的还是所长。“你还没去禁区?”姚震叫住她,“王淳要求你昨天就去。”
茨温丽没说话。她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他。
姚震眯起眼睛,“是因为卫兵团的事?”
他果然会问。“组织卫兵团需要的时间超出我的预期,请代我向军士长道歉。等我明天做好最后的安排,我会立刻离开2号营地。”
姚震挠了挠额头,扫了一眼四周,“这里没有别人,你跟我交个底。”他直视她的眼睛,“‘新使者卫兵团’能是你的安排?”
“您在质疑什么?”
“我只把王军士长的话带到这里,”他压低声音,“你不要和‘卫兵团’走得太近。”
“可卫兵团正是由我组织——”
所长缓缓摇头,示意她无需多言。“我劝你跟着军士长走。”
这话令茨温丽寒毛直立。“使者在你的心里到底算什么?”她不打算再留所长情面了。
“领袖。”
姚震很笃定,“但问题是,”他压低声音,“你在问哪个使者?”
茨温丽一时没作声。
“我读过协议,”涉政的西墙人员将会被解除神职身份,这一点神父也不例外,“序时者只会有一名使者。”
“对,序时者只会有一名使者,恐怕,永远只会有一名使者。但是,在那之前,你最好静观其变。协议的确承诺解除神父的使者身份,但那并非当即生效的,神父得明确具备行政身份才行。”
“现在的神父的确涉政,但尚没有序时者的职位,未来也绝非定局。亚支部竞选结束时将会是一个节点,因为它不仅象征着新任负责人的上台,还有争执已久的使者问题也会告一段落。只有当本部代表团到来,教皇、神父、新使者都在这儿,我们才会明白《告解室协议》到底作不作数。我只给你提一句醒,”姚震幽幽地警告,“现在,神父依然是‘使者’,只要还是使者,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对其不利……名不正言不顺,你懂吗?新使者卫兵团这个东西,承认它的,目前只有新使者他自己。可新使者本人还尚未被本部代表团承认呢。”
茨温丽怔怔地瞪着看守所所长。
他怎么是这种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满脑子都是如意算盘,他根本不在乎难人,他甚至挑唆我放下对新使者的忠诚。他是个求……茨温丽气得来不及细想,“你这是挑拨——”
“就算他是未来序时者唯一的使者,那又怎样?”
所长打断她,“亚支部乱局一结束,枢机团就会把他带回西墙。你跟着他,你在西墙能做什么?你只能做修女。你过去就是修女吧?你还要重头开始吗?”
“我不是在叫你做坏事。你一心为难人,有想法,有抱负,我很尊敬你。可是去西墙,就能实现你的抱负吗?”中年男人指了指茨温丽的腹部,“你跟去西墙就没机会参与实践,你还能为你的孩子做些什么?你考虑清楚,你比大多数人走运,现在这个情况,你有的选。是,有新使者鼓励,你参与了几乎每场临时高层的会议。可我们都清楚你什么也不是。”
姚震盯着她的眼睛,“你是谁?”
“我是——”茨温丽顿住了,一时哑然。
她并非陷入了多深的思考。她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有想过离开G1分区以后的事。她太集中了,太投入了,仿佛营地便是未来,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她也是要撤离的。
不要做一个沉迷于“我”,“我”,“我”的求进分子。新使者的声音响起来。她明白。她明白自己绝不自私自利,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思考如何在未来更好地服务于序时者。但这样一来,她也不得不为自己的位置算计。那么如此为利益算计的她,是自私还是无私?
看守所所长姚震的那番话,当然不完全是为她着想。茨温丽不傻,只是,不仅他有算盘,经人提拔后,她接触的人,人人都有算盘。
真不想应付这些事。她只想一门心思地扫除敌害,可当她被高层信任,她接触到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她得撒谎。尽管为了救世主说假话,该叫“权宜之计”,但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因许多人撒谎。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权宜之计”,到最后只有算计。这令她本能地不安,自己再一次脱离了纯粹。茨温丽不是纯碎的人,她从算计中来,如今又被逼回算计中去。她想起了自己罪恶的过去。
纯洁、无罪、磊落的世界,她心里默念着,将手放在肚子上。
姚震语气缓下来,“你还对自己抱有怀疑吗?”
他是指茨温丽最初得到提拔时而心生的不安,“我的思想意识真的足够干净吗?”茨温丽记得自己曾这么问过所长。
“不,跟当时不同。”
干净了。“我现在干净了。”我处理掉了自己的罪恶。茨温丽淡淡地说,“我相信我已经有一颗‘纯净、忠诚的心’。我能做好审判官的工作。”
“我也相信你能做好。”
姚震拍了拍她的手臂,“总之,军士长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和卫兵团保持距离,立刻去禁区接职。对于新使者的想法,我有不好的预感,我认为他在玩火。”
“什么意思?”她皱眉。
“你当时在场,你也听见了,”所长的声音压到最低,“他提出控制办法的对象是‘像本都那样的人’。我怀疑……新使者的意思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李常兴误判了形势,以为他指的是一切潜在的求进分子。可我总觉得,在新使者的设想里,哪怕没有‘控制办法’,反求运动最后也会落实到几个明确的人头上。‘像本都那样的人’,指的甚至都不是本都。说不定……”所长若有所思,“说不定他说这番话时,心里早有明确的目标。”
两人在寒风冷冽的平原上前进。营地的火光仿佛烧亮了半边黑夜,以至于走在阴暗无光的平原上时,他们依然看得清脚下的路。远方是摇摇欲坠的教堂。
新使者走在前面,步伐比以往快上许多。他双手背在身后,心情似乎很糟糕,脸色快要赶上周遭的阴沉。而他的贴身侍从高大魁梧,默默跟在他身后。大胡子正不为人知地打量着新使者。
前往分区大教堂的护送早已成为日常。而且,每次走到路程的一半,约定俗成的,他就会带着白天诚的胸章回他的小营待命。
不过今天稍有变化。自从成功逮捕逃亡者,新使者这几天就未曾别过胸章。这是因为胸章自始至终都在大胡子这里。他是从一名逃亡者青年的手上捕获的。大胡子将手伸进口袋里,碰到了那枚晶体。
他知道这就是白天诚的胸章。
尽管白天诚从未透露,但是他知道白天诚用它联系过逃亡者——这倒没什么,他无所谓,哪怕白天诚不说,他也不在乎。他本以为白天诚默许自己一直保管胸章,但他现在有些怀疑,或许白天诚根本忘了这一茬。
“新使者卫兵团”的事多少令他感到意外。自从卫兵团设立后,白天诚便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和卫兵团内务调开。他在大是大非上不信任自己,大胡子一开始便清楚,而如今白天诚更不可能重用自己。起初,大胡子还反复审视自身,他打算在白天诚身边待久些。不过他很快察觉到,白天诚对自己的不信任并非针对自己,而是指向“本部成员”。
白天诚所流露的警惕都和自己对他长久以来的印象有出入,无论这种警惕是出自嗅觉也好、还是恐惧也罢,都让他意识到自己和白天诚相处那么久,对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但是无论如何,对于白天诚,他仍然保持这样的看法:在这场亚支部乱局中,这个人走不远。若非借助外力,光靠自己,他或许最后都走不出这座分区。他知道的太少了,这是致命的。他把余希当朋友。
自从解决了那批逃亡者后,大胡子的任务安排便不再紧密。如今有了卫兵团,白天诚很少再对他呼来唤去,于是他比以往少了许多例行公事,比如贴身守卫。不过,白天诚并没有完全依赖卫兵团,在极个别要求隐蔽的行动上,自己是不可或缺的。由外围人民组成的卫兵团素质有限。白天诚既保持警惕,却又不得不在某些事务上重用自己,这让新使者对这样的局面感到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大胡子能感觉到。
两人远离了营地,在偶有裂痕的禁区平原上缓缓前行。纤瘦的领头人脚步声绵长拖沓,而魁梧壮实的大胡子跟在其后,猫一般无声。
教堂背后的临时墓地渐渐映入眼帘。新使者扭头给了一个眼神,贴身便很默契地停下步伐。他憨憨地点头微笑,剩下的路白天诚往往自己走。
大胡子回到2号营地。
反求运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口号的高呼响彻整片土地。带着绿袖章的人将一名敌人压到了营地的边缘,审判一轮接一轮。篝火熊熊燃烧,灰色的烟幕盖过幽黄的纸灯笼,汇入了漆黑的上空。
大胡子绕过了热火朝天的群众,沿着相对静谧的小路、向临时高层的一片营帐走去。他回过头,在刚才的路上看见了几名记录调查员。他还在那伙人中看见了胖男人,后者似乎在询问什么。
现在是他的自由时间。他很熟悉这条营间小路,绕过三座大营,一座小营,跨过临时接好的四排水管,最后穿过两座大营帐,便能来到一片阴暗的空地上。这里是一座方形会议营的背面,除非是临时高层开会,这里往往了无人烟。
会议营是一个良好的掩体。大胡子趴在营边,缓缓探头,挪出半张脸,紧紧盯着五米开外的一座小营帐。
那座小营外布置着看守,看守们一身白色教服,虽然数量远不如白天诚的卫兵团,却皆由本部成员组成。这里并非新使者的地盘,卫兵团尚未涉足,反求运动的火还没烧过来——个别临时高层正安置于此。或许白天诚还有顾虑。
营帘虚掩,一个女人端坐其中。她低头凝视着手里的晶体胸章。晶体闪烁,她的神色凝重。
这时,一名神职来到女人的营外。她立刻收起胸章。大胡子眯起眼睛。来者是粟向文,他大概是来汇报白天诚的“答复”的。只见他走进去,营帘大开。大胡子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一张桌椅,文件报告散乱地堆在桌角。不同于新使者小营里搭建的木床,她只要了一张吊床。衣物置于吊床下。
观察余希,是他从白天诚那里脱身后唯一会做的事。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她的睡眠极少,一夜只睡三小时。虽然白天诚也差不多,但他根本是风声鹤唳,而余希更像是出自习惯。她似乎时时刻刻都在头痛。这一点临时高层无人知情,因为她根本没有表现出来。他怀疑就是因为这一点,余希才无法长久入睡。相比于其他人,她用水极少,五天一次洗浴。一日一餐,剩下的一餐分给幸存者。营地对白天诚和余希的待遇相差无异,同样多给她分配了一座大营,不过她回绝了所有的秘密优待。比起白天诚,她根本不在乎临时高层的脸色。
一个礼拜以前,余希尚且每日出营,主要为检查营地对晶霾的布防。她对那团在废墟间游荡的雾霾极为忌惮,临时高层中,她是最主张提高对晶霾防护的人。而且,看那些高层的态度,她都用不着“主张”,若非王淳敢出言提异,她本来命令便可。
许多人都怕她,他默默地想。可惜白天诚并没有看出来。又或者他只是不愿正视这一点。
不过在“反求运动”掀起后,她便足不出营了。高层会议中,余希包揽了营地的撤退工作。她宣称等本部代表团到来的第二天,便开始逐步撤离分区。不过这背后似乎令有隐情,不然她没必要如此紧锣密鼓地张罗事务。大胡子捏了捏大胡子。
距撤离还有三天,可看她的反应倘若明天就走。
分区陷落后,余希在营里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文件报告上。其中个别纸张太崭新,字迹青翠,而营里绿墨早已告竭,他认为那些是来自外址的报告。
临时高层同外界的联络并未中断。根据本部的规定,所有在G1分区内部向外的联络,只得发生在高层会议、全员在场的情况之下,因为本部的晶体接收端能确保爱立信家族不会在中间搭上一耳,除此之外,其余人员不得私自联络外界。他当然不相信所有临时高层都能老实照办。情报如灰烟,轻轻一吹,便能飘到很远。然而,如今序时者各部门都对“第三位使者”的存在毫不知情,至少没有官方表态,这似乎是因为白天诚短期内无意向本部告知个人存在,临时高层便没有开口。
可他清楚,不对劲的绝非本部对新使者一无所知,而是序时者的要人铁定知情,却都对此缄默不言。
余希在秘密的时间里联络谁?或许是西墙的老奶妈。他只能猜测。这女人的秘密太多,相反,白天诚的秘密却太少。余希很少将营帘拉死,她不怕窥视,这并不能说明她内心坦荡,而是她自信无人要挟。她营外的神职守卫全是她的人……或是西墙的人。或许白天诚对神职人员的提防歪打正着,或许,白天诚就该草木皆兵。
此时此刻,粟向文已经离开了余希的营帐。只见女人也站了起来,她赤着脚,收拾地上的文件。
余希的特殊他全看在眼里。和她相比,白天诚只是一个被硬捧起来的普通人,余希的地位却是实打实的。但是对于这个人,他总结不出多少结论,甚至对于目前的白天诚,他也不敢下太草率的判断。留在2号营地至今,他的收获十分有限。
不同于白天诚,余希明显更适合交流。可是这样一个看似温和的人,却是个出了名的鹰派。大胡子叹了口气,大胡子在嘴角抖动。现在的白天诚不会给他容身之所,而名声上,余希压根就没有交涉的余地。
只见余希将文件都塞进了桌下,她打算去教堂见白天诚。大胡子扒着会议营,壮硕的身躯并未被完全遮掩。他露出半边肩膀,窥视准备离营的女人。
不知何时起,一名神职人员站在了大胡子的身后。他警惕地瞪着偷窥者,而偷窥者对此毫无反应。
“你看了很久了。”
粟向文盯着大胡子。这名神职很是机警,想必在前往余希的营帐时,便留意到了偷窥者的存在。粟向文的右手多了一枚透明的晶体,紧紧地攥着。“出示你的胸章。”
大胡子没回头,而是朝后伸手指了指,示意来者闭嘴。余希在营里脱去白袍。他眯起眼睛。只见她将那枚闪烁的胸章塞进了教服内侧的夹层。警报讯号,他猜测,她用胸章锁住的东西被什么人打开了。
“我在问你——”
“你向她汇报了吗?”偷窥者打断他。
粟向文眉头紧锁,没说话。
“没有就好,”大胡子按了按自己的大胡子,“我想送她一个惊喜。”
“我认得你。”原圣地办主任的声音冰冷,“你是白天诚的侍卫。是他派你来的。”
其实顺着他的话承认更省事。但他思索了片刻,“不,是我自己想来的。”
粟向文没作声。此时的余希重新套上了教服。她宽厚的脊背肌肉结实,但套上白袍,反而看不出来了。
“劝你换个好点的说辞,”神职的语气降至冰点,“为了白天诚好。”
“你连‘使者’也不愿叫一声,就不怕营地的火烧到你头上么?”
“我受神父庇护,只听其差遣。”
“真有胆……”大胡子喃喃自语。他目不离余希,“我知道该送她什么礼物了。”
粟向文逼上一步,“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大胡子“嘘”他。他看着余希穿上军靴,起身离开营帐。他不想放过她的任何举措。女人向禁区远去。
粟向文一把抓向大胡子,而大胡子也本想在此刻转身。结果,这名神职的手蹭到了他的大胡子。
粟向文一把蹭掉了半撮大胡子。他愣住了,呆呆地盯着粘在手边的毛。2号营地谈不上安静,到处是口号的高喊,不过此地却仿佛被死寂笼罩。
“大胡子”另半张脸的胡子也开始摇摇欲坠。
粟向文惊恐地甩掉手上的黑毛,他抬起头,“你是谁?”
“我是谁?”
“大胡子”微笑。“你明知我的存在,却不向那个女人求助,”他指了指余希的营帐,“你已经把自己害死了。”他知道这名高层在去向余希汇报以前就发现了自己,他跟着白天诚和自己走了一段路。
神职人员瞪大眼睛,“你知道我在跟踪你们?不可能——”
“你做得很好,一般的干涉者很难发现你。但为什么不问问加莱呢?”他朝神职背后的天空指了指,“也许老天有眼。”
粟向文下意识回头,大概觉得不妥,又将视线牢牢锁住面前的“大胡子”。但他愣住了,猛地回过头。
一枚纯黑色的球体正纹丝不动地悬浮在他上方,离他的后脑仅半米有余。
准确地说,是黑色的“圆形”。此处尽管远离营地的火光,然而橘红的光辉依然渲染了阴暗。唯独他头顶上这块圆形的“面”没有反射任何光,它漆黑无比,黑的令人窒息。
粟向文只是呆滞了一瞬,猛地转身,将手里攥着的晶体朝“大胡子”甩了出去!那枚晶体在空中发出爆闪!
圆形更快。肉眼甚至看不见黑影晃过,这团纯黑色已经将爆闪的晶体压向地面。“大胡子”迅速将黑色撤走,只见那枚晶体已嵌进了地砖里,在最后的爆闪中无声地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以它为球心、半径约半米的球状空间内的物体。
这一切的发生仅在一瞬,两人间的地面上已经多出一个半球体的坑。
“大胡子”的另半边胡子也掉了。他正一步一步地逼近这名神职人员。对于胡子背后的那张脸,粟向文肯定见过,如今没有哪个本部成员没见过。
男人的大块头身躯此时正如泄了气的气球般萎缩,与此同时,大量黑色的物质从他制服的衣领、袖口、衣摆中泄露而出、缓缓升至上空。男人在逼近,他浑身冒着黑“烟”。
“恶魔……”粟向文瞪着它,面前那张呆滞的脸仍然映射着不远处火红的光。“恶——”
声音未落,恶魔的脸部忽然扭曲起来。它的眼睛和鼻子不见了,扭成了一个肉点,那张橘红光亮的脸上只剩一点一嘴。神职人员刚发出惊叫,声音便戛然而止。
“噗通”一声,一具无头尸应声倒地。黑棺盖住了尸体,转瞬间,地上只剩下一件附着涂层的制服。
“礼物会不会太大了?”
他提着脑袋,涓涓滴落的红液在脑袋下方的黑棺中湮灭。他弯腰拾起一大撮黑毛,空中的黑棺钻回衣领,重新撑大了他的身躯。他举起胡子,借着光找到带胶的一面。大胡子将大胡子粘了回去。
《序时者I·循环》第十七幕《我是谁》下
“可雅·隆德,中间港四班一年兵。”新兵说。她手臂发软,只好蹭着桌面,将晶体胸章推进窗口。
管理物资仓库的是一个叫做卡尔·斯坦的男人,他穿着墨绿背心,臂膀宽肥,体态臃肿,皮肤蜡黄,头上是稀疏蜷曲的白发。只见他踩着拖鞋,慢悠悠地从仓库深处走出来。男人脸上堆积的眼皮似乎要盖过他本就细小的眼睛。他盯着可雅在桌台上有气无力的手,眼里透过一抹讨人厌的笑意。
“新兵四班?班长是谁?胡琳?”他取走她的胸章,“你会吃苦头的。”
呼啸的海风竟然钻到了地下,冰冷的空气锋如利刃。可雅虽然披着制服大衣,但是站在仓库外,她仍不禁抱紧双臂。寒冷让她选择忽略掉卡尔·...
“可雅·隆德,中间港四班一年兵。”新兵说。她手臂发软,只好蹭着桌面,将晶体胸章推进窗口。
管理物资仓库的是一个叫做卡尔·斯坦的男人,他穿着墨绿背心,臂膀宽肥,体态臃肿,皮肤蜡黄,头上是稀疏蜷曲的白发。只见他踩着拖鞋,慢悠悠地从仓库深处走出来。男人脸上堆积的眼皮似乎要盖过他本就细小的眼睛。他盯着可雅在桌台上有气无力的手,眼里透过一抹讨人厌的笑意。
“新兵四班?班长是谁?胡琳?”他取走她的胸章,“你会吃苦头的。”
呼啸的海风竟然钻到了地下,冰冷的空气锋如利刃。可雅虽然披着制服大衣,但是站在仓库外,她仍不禁抱紧双臂。寒冷让她选择忽略掉卡尔·斯坦口中的名字。胡林?她准是听错了。
仓库里温暖如春,可雅透过窗口感受到暖和的气流。玻璃窗里头的灯亮了,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这个男人难怪不冷。他走到玻璃窗一旁的扫描台,拿着可雅的胸章对漆黑的扫描台晃了晃,另一头的打印机便“咔咔”打出一张纸。于是卡尔·斯坦又慢悠悠地走去另一头,经过窗口时,顺手将胸章推回给新兵。他扯下打印出来的纸单,转身向仓库深处走去,消失在黑暗中。
可雅独自在冷风里等候。四周充斥着海腥味,也不知海风究竟是从何处流通至此。头顶响的路灯呲呲作,射下煞白的灯光,将仓库前的地面照得煞白。她稍微抬头便感刺眼。
但是在这片光照外,她的身后是一片阴暗。这里本质上是地下电车隧道。离开医疗营后,可雅是坐无轨电车来的,照维多利亚主教的指示,她在隧道前进的中途下了车。据说电车的下一站是中间港的地下电车站,那里有总长办公室。再往前就是本部了。
取到新兵物资,意味着可雅正式成为禁海的一员。可是那之后呢?在这里等车吗?主教说以她伤员的身份,可以坐电车回中间港。但是她下车后,电车并没有等她,而是匆匆忙忙地向下一站去了。
也不知等了多久,仓库总算有了动静。先是拖沓的拖鞋声,随后男人推着一辆铁车走出来。铁车只有他大腿那么高。卡尔·斯坦打开了玻璃窗下的暗门,将铁车推到仓库外,然后迅速关上暗门,生怕可雅钻进去似的。
铁车里有一只铁桶,桶的把手遍布红锈。可雅低头打点。一副餐具,四只衣架,一沓墨绿色的床单和厚实的军被,一块带有深色斑点的墨绿色枕头,一只墨绿色的背包,一双墨绿色的脱鞋,墨绿色的背心和墨绿色的短裤,还有巴掌大小的墨绿色肥皂——什么都是墨绿色的。唯独一小块漆黑的打火石显得格格不入。
“卫生巾分配光了。”卡尔·斯坦隔着玻璃窗审视铁车,摊手,“这方面女兵大多自己备,所以兵营每年进得少。”
既然都是自己备,为什么还没到降临节就被取光了。可雅挠了挠胸口,枪伤的疤奇痒难忍,且带有一丝隐隐的痛。她忽然想起自己来时两手空空,破损的衣物早被处理掉了,她来禁海以后就没穿过内衣裤。尽管这样还蛮舒服。
“这是全部?”她问。
“年末了,下个月就是降临节,”言外之意是此刻正值物资短缺时。“我还能找到桶和肥皂,算你好运啦。”男人听得出新兵不咸不淡的抱怨。他把手里的纸单按在玻璃窗上,“你其实还缺洗漱用品。牙膏你可以找主教问问,或许有类似的东西能抹嘴里。还缺杯具。不过你可以用你餐具的碗凑合,唯一麻烦的是这样带水训练,你就没法把餐具提前交给炊事班,到饭点时,你就得多等一会儿,吃饭的时间比别人少。”他说,“我可以多给你点衣架做补偿,这里每年衣架特别多。”可雅摇头。她哪来那么多衣服。
“不过要我说,没什么东西是不能靠他人解决的。降临节前的一个月都撑不了,你也别想过什么集体生活了。”
卡尔·斯坦将清单折好,顺着窗口飞到她肩膀上,可雅慌忙接住。这时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窗,指她的脚下。“看见地上的轨道没?一会儿沿着这个走,一路往上爬。等你拉着铁车爬到地上,在轨道的末端,你把车里的东西拿光后,把它往回推下来就行。第二天,我要看见这辆铁车停在仓库门口。”
可雅低下头,才发现两条狭窄的轨道,铁车的两排轮子嵌在轨道里。这条轨道从仓库里延伸而出,想必是专门为这铁车所造。她扭头看去,发现这条轨道与她身后无轨电车的隧道相岔开,连接着另一个方向的黑暗。既然坐电梯到地下都需要几分钟,可想而知,那片黑暗长路漫漫。
“全是上坡路,拉车的手别松了,不然有你受的。”
“我难道不是坐来时的电车去中间港吗?”可雅回头问。
“电车?”窗口里传出轻蔑的嗤笑,“没吃两天苦就想着当官啦?”卡尔·斯坦懒得再理她,走回仓库深处去了。
“我是伤员,”她敲玻璃窗,“主教给我写了证——”
她正打算掏出主教开的伤员证明。然而仓库里的灯光熄灭了。她费力敲窗,结果到最后连那男人拖沓的脚步声也已消失。过了许久,里头不再有任何动静。可雅又象征性地敲了几下,黑暗中无人应答。
新兵拖着铁车远离了仓库。离开了照明,她也不知道前面的路是什么模样。当仓库的灯光彻底沦为身后的一个光点,她脚下的路便开始向上倾斜。坡度不小,上去得费力气。她停下来稍作歇息,在平地上走一段路已令自己有些目眩。
想想今后入睡的地方。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尽管可雅已在禁海呆了一个月,作为不太正统的新兵,她一直住在医疗营里。然而她现在得知了一个好消息,等她晚上入驻新兵营,会和安麻鹰一间寝室。
她还没吃饭。虽然主教叮嘱炊事班在新兵食堂留了食物,但她思索若是太晚还能否找到残羹剩饭。可雅握紧了铁车的把手,小腿发力,迎着咸腥的阴风向上走去。
这条上坡路的终点大概是平原空地的一处小站,甚至比坟场离基地还要遥远。爬上去后,她猜自己还得扛着所有物资走一段路。而且,哪怕到兵营填饱了肚子,她晚上还有任务。据主教对任务的描述,哪怕今夜不睡觉,她也必须在天亮前完成“循环观测评估”——一场精神评估,评估场所在海上,得从港口坐船去。
黑暗的上坡好像永无止境,铁车的滚轮在轨道里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搅得她本就发昏的头脑乱糟糟的。她正作着某些奇怪的想象,比如自己缩进铁车里、躺在军被上,然后一个完好有力的分身拖着她去兵营。
迎着簌簌的阴风,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胸膛一阵湿热,而后不一会儿化作冰凉,瘙痒也成了刺痛。伤口大概开裂了。不过可雅倒不怎么在乎,也没法在乎。她现在连手都没法从铁车上松开。何况主教对她的情况始终挺乐观。
不知走了多久,头顶出现了萤火虫般的光点。等可雅终于走到尽头,她一脚踩上平地。结果,她刚闯入地上的世界,一阵猛烈的气流就如千万把利刃,直直刺向自己的面门。
新兵不禁低头,双臂遮面,她不知自己是否惊呼出声,仿佛连声音被冻成了冰,被冷风一并吞没。
她忘了铁车。它失去了拉力。只见铁车拥着她的物资,偷偷地顺下坡路钻回了黑暗。
“不不不——”
可雅大惊失色,拼命地往回跑。但是她追不上。她下意识地白化,但不同于以往,她并没有感到身体任何方面的增幅。受伤的新兵仍感无力。她看着面前的推车渐行渐远,最后,她放弃了追赶。
她弯腰撑住双膝,连怒骂的力气都没了。只见推车在下方缓慢减速,它滑回了地下隧道。她失落地走回地下,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子,死死地抓紧铁车把手,再次拉着它向地上走去。
推车还是原先的重量。这令可雅多少有些起疑。她停下来,检查自己的手——并非纯白色的手。
我什么时候解除了白化?她一脸诧异。刚刚也是,自己分明白化了,却怎么也追不上铁车。难道从那时起,白化就自行消退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可雅忽然想起什么,她背着风,翻开自己的领口向里看。
制服上有血迹,但是伤口不仅未开裂,甚至……已经没有伤口了,只剩疤痕。
伤自愈了?
可雅忽然心里一动。若是因为白化促成了伤口愈合……她有些激动,摸向自己的左眼眶。
可惜,那个眼眶依然空空如也。
看来我还没变成蜥蜴。可雅裹紧了军大衣,或许伤口能愈合,但断掉的尾巴是不会长回来的。她得知自己会瞎掉时都不如现在沮丧,大概只因她一时有了希望。
不过,伤口的治愈仍然令她感到震惊。它像是魔法,但可雅不信魔法,她相信凡事皆有代价。倘若这样的高速愈合并非借助外力,而是出自内因,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我现在无法想通这些。她拉起车,爬了一遍同样的上坡路。等她再次接近出口时,她微微低头,紧闭双眼,任由冷冽的气流冲洗面门。轨道的末端是平地,她紧张地放开一只手,确信铁车不会再滑下去。
铁车里自带塑料绑带。可雅用绑带捆住军被和枕头,然后将杂物塞满背包。她并列扛起这两包墨绿色的物资,随后将装着衣架的铁桶挂在腰间的背带上。
你总算完成了这趟该死的任务,她起身将铁车踹了下去。
通向中间港的路太漫长,她走得忘了时间。这片平原大的要命。路上是清一色的基站,那诺大的坟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除了海上,这里大概就是禁海最冷的地方,冷到她已然麻木。她脑子昏沉沉的,一门心思地向着石墙的反方向前进。不知走了多远,直到瞭望塔的光束晃过自己,她才打起精神。面前是绵长的铁围栏,中间港基地近在眼前。
她对围栏豁口的哨兵出示胸章,走进基地的,头顶上多了密密麻麻的漆黑管道。管道上,幽黄的纸灯笼交相辉映。
新兵食堂不同于早先的炊事营,那是一座铁皮大仓库。食堂同新兵营挨得很近。它们都坐落在中间港基地的中心——海拔偏高,如同一小块起伏的小丘上。小丘下方、面向海港的入口处,漆黑管道尤其之多,聚集在两处仓库之间的小巷上空,倘若山门碑坊。
可雅走到食堂的后门,两个大包裹应声落地。她忍住了就地靠着军被瘫坐的欲望,立于食堂后门,细细琢磨着这一路花了多少时间。她想缓口气。夜晚的基地很静谧,她听着头顶的排气扇寂寞地呼呼运转,偶有海风沿着小巷向下吹。她神情恍惚,透过两座仓库的夹缝,眺望低远处模糊的海岸线。
直到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只见安麻鹰在正门,她穿过食堂,朝自己跑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可雅觉得自己常问她这个问题。
“嘘,宵禁了。我是‘肚子疼’出来的。”
安麻鹰盯着地上的包袱,“我看见有个像远征似的家伙爬上新兵营,就想会不会是你。”女孩披着制服大衣,大衣下摆是光溜溜的小腿和拖鞋。“你生过火吗?”她哈了口白气,搓了搓手,“你去找个位置坐着等我。”
食堂里摆着三十几张木桌,一桌最多能坐四人。可雅挑了个最靠火炉的位置,那里同时靠窗。后门顶上的排气扇没有连接任何管道,想必是自带电池。除了地下隧道和医疗营,电缆根本没有铺到港口,禁海并非哪里都有电力供应。所以打火石是不可或缺的。
窗外的纸灯笼将可雅的阴影拖得很长。她倚墙斜视,幽暗的小路上空无一人,巷道向远处的海岸线延伸。火炉里摇曳的焰火妖异地扭动,肆意散发热度,摇晃着地上孤零零的影子。她挪开视线,默默打量着在厨间添柴火的身影。
三块硬得和石头似的黑面包,一碗剁成泥的肥肉和紫甘蓝,还有半个水煮茄子——安麻鹰一并端给她。啃面包的力气不比拉车的小,可雅花了好半天才解决一个。肥肉有些腥,但她还是吃了半碗。
“你是徒步从仓库走来的?”安麻鹰瞪大眼睛,她盯着自己的胸口。“主教不给你坐电车吗?”
“我没跟管仓库的家伙讲清楚。”
可雅咬了一口茄子,微焦带苦的茄肉内含无味的汁液,这已经算是最具水分的食物了。“为什么我觉得伙食和炊事营里的不太一样。”烤羊腿,火腿烤玉米,蒜蓉芝士汤……当初她走进炊事营的时候,委实因禁海的伙食吃了一惊。
“那是用来宴客的。”女孩笑她,“你不会以为新兵能有那种待遇吧?”
可雅想起那名年轻的客人。“不……只是有些落差。”她以为他是好人。可雅将肥肉夹到石头面包里。“你干嘛跑出寝室来?”
“我第一年做过炊事员。”
“炊事班——”
“炊事班才不会留下来等你。”安麻鹰一脸不屑,“他们的确在厨间留了食物。这碗肉冻得像冰,而茄子硬得能把人脑袋砸烂,比你当初的木碗好使多了。”她咧嘴。“我怕你不会生火。”
“你知道他们不会留下来?”
“主教可说不动炊事班为你留这么晚。”安麻鹰手撑着下巴,盯着窗外,“炊事班里的人都有点背景。坟场里总有范观测的岗位永远是他们的,而他们这些‘老兵’之所以抢炊事班的位置,是为了‘舒适生活’的间隙做些不用训练的轻松活。他们若是好吃懒做,班长之流只会睁一眼闭一眼。你明白这些人的来路了吧?他们怎么会尽职到宵禁呢?”
她压低声音,“你也不要想着找班长。胡琳不会管你,她会叫你饿一晚上肚子。”
“谁?”可雅差点噎住。
“他们两个名字叫起来确实一样。”安麻鹰哈哈一笑,却又脸色一沉,“她对新兵特别狠。之前一个二年兵生理期要休整,也不知是不是赶在班长的气头上,被她一脚踹了肚子,还要写份检讨。那个新兵写检讨时就晕过去了,被送去医疗营,说要小孩是不可能了。她后来说本来就不想要……但这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你懂吧?”
“后来呢?”可雅小声说话。
“还能怎样,”她瞄了一眼食堂入口,“违背兵规也好,本部的律令也罢,许多事都是违规的,甚至听着夸张,但在这种小地方还是会发生。甚至捅不到营长那里去。”安麻鹰说,“以前基地说接受匿名投诉。结果我和几个新兵傻乎乎地信了,交上去。班长认得字迹,我们倒了霉。”
看来她做新兵的两年过得并不好,话题总会趋于沉重。可雅咽下最后一块面包,“说起胡林,他不是信誓旦旦说没事么?为什么后来那个叫苏普利亚的哨兵又回去站岗了?”
“慎也失败了。”
“我以为他们进展顺利。”
“苏普利亚吃饭时讲那是她经历过最糟糕的吻。据说她闻到一股生肉的腥味……”安麻鹰有点尴尬,“他现在很受伤。”
可雅想起慎也跟着自己抱住牛腿的景象,同情地“噢”一声。
其实后来他们三人见计划失败,一直在基地边缘徘徊,直到看见可雅跟着那名年轻副手一起回来。他们没敢靠近。
一阵风涌进仓库,顶部的纸灯笼摇摇晃晃。安麻鹰的倒影从正门晃到后门。她先前的游刃有余麻痹了可雅的神经,她还以为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但听说过班长的凶狠,她才意识到完全不是这样。
饱腹后,可雅便与安麻鹰做了分别。她今夜的任务还远未结束,得乘船前往海上的检查站。安麻鹰则背起了她的两个包裹,一小步一小步地溜回了新兵营。女孩步伐稳健,可雅凝视她的背影,尽管拖鞋里的脚趾冻得通红。
等船的码头就在先前关押可雅的船坞上方。走到港口时,可雅仍有些头晕眼花,饱餐一顿也没能让她打起精神。
她不知道自己要在港口做些什么,要等多久。主教只嘱咐她等在那里,便没有更多的指示了。漫长的等待中,可雅忽然有些后悔剪掉了厚实的头发,海风冻得她头疼。
不久,海面上出现了一只漆黑的木筏。木筏上有名高瘦的撑船人,手里撑着长长的杆。可雅以为所谓的“乘船”是乘坐比较稳妥的交通工具。所幸维多利亚底海算不上波涛汹涌。
撑船的男人一身破旧的制服,漆黑的大衣拖到了木筏上,形似披风。他盯着可雅看,那淡漠的眼神除了叫她上船也没别的意思。
这位长官脸部锐利,神色晦暗,只是扫了可雅一眼,并未叫她坐下,于是她老实地站在船中央,一声不吭。这其间没有任何对话,但他似乎知道她是谁,木筏该行至何方。
一路上,可雅将下巴缩进大衣领里,视线停留在如墨的海面上。他们偶尔会途径漆灰的钢架高塔——爱立信的晶体信号基站。家族的地堡里也有,不过她却从未见过禁海这样的规模。如同坟场的平原,大海上每几十米便有一座基站。
这里竟然是序时者的分区,可雅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一切都是人工的吗?海里有什么?基地向内是G0遗址石墙,那么海湾向外呢?她转而遥望海洋与天空相交融的边际,大海的尽头在哪里?
可雅瞥见了远处隐约的雾,她以为是晶霾,但那片雾不会动,那甚至不是雾,她怀疑自己只是眼花了。黑暗里幻象横生。许多的疑问。她瞥了一眼撑船人。此刻闭嘴或许才是上策。
不久,船的前方出现了一座炊事营大小的“岛”。“岛”的四周围着半透明的晶墙。撑船人变换了撑船的姿势,将船停泊在“岛”旁。船身同晶墙碰撞。他向一面墙挥了挥手,墙面向两边收缩。她看到他手里有晶体。
“进去后,将你的胸章交给检测员。不要乱看,不要乱摸,检测员说什么,你就照做。对方说检测完成时,你出来,不要逗留。”
撑船人说完便侧过身,示意可雅上“岛”。
“等一切结束,我该怎么回兵营呢?”新兵问。
撑船人缄默无言,眼神冷冷的,等她上岸。
大不了我今晚就睡在这儿。可雅踩上岸。晶墙与内部的检测站间隔有一段空地,空地上有湿软的土。
一进检测站,迎面是办事窗口。另一头坐着一名身披白大褂的检测员,胸口别着“亚支部”字样的标牌。
可雅将自己的胸章递到窗口里。检测员推了推眼镜,捡起胸章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可雅右边的门开了,检测员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跟来。
狭长的隧道,隧道尽头是一扇门。她以为检测员要开那扇门。“那里是补给仓,”他解释。
补给仓门旁的角落里,有一个向下的楼梯,可雅跟着走下去。“这里不仅仅是检测站吗?”她见检测员没那么冷淡,便问。
“这里本质上是补给仓。”
“补给仓?”
“这里是从外址向内供给物资的输入口。”
检测员答道,“维多利亚底海上总共有三十四座这样的补给仓,这里是离中间港最近的。所谓的检测,不过是对你的精神进行鉴定,每一座补给仓都刚好有……某种装置,检测每个人的基础观测能力算是附带的功能。”
“禁海的补给不是来自各大家族的船吗?”可雅忆起几名长官说的话,“比如摩根。”
“我们一直在设法减少对利益集团的依赖。”检测员瞟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前几年的大政策了。本部开设了一批干涉者岗位,为了从外址向各大要地运输物资。不少人因此得以匹配到任务。”他说,“本部自有先见之明。今年摩根家族的船已经不来了,它原本是禁海物资供给方的大头。”
检测员叹息一声。“新来的?”
可雅点头。
他不知道我是新兵。看来这名检测员拿她的胸章只是用于系统操作,无权阅览任何信息。可雅同他的几句对话就能感觉到,他应该只是基层,甚至并不隶属于禁海。对方口吻平常,竟然没有官衔地位的层次感。毕竟,炊事班也好,仓库管理员也罢,新兵见谁都是长官。
他们只下了一层楼。底层促狭,只有一个电梯门。检测员将胸章在电梯门旁挥了挥。电梯里头只有一个按钮,两人进去后,检测员敲了一下。
电梯一路下行。电梯厢很平稳,却发出不同寻常的“轰轰”声。她以为他们要往海底深处去。就在可雅要为压强问题发表忧虑时,电梯箱停止了下降,转而横向移动。
顶部的电灯光在移动过程中间歇性地闪灭,检测员死气沉沉的。透过电梯门的反光,可雅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睡着了。
“您是禁海的人吗?”她记得他胸口有“亚支部”的字样。
“算吧,”他想了想,“也不算。我是亚支部的研究员,但我也是亚支部禁海科考船上的员工,一直留在这片海域。”检测员顿了顿,“不过以后就不好说了。”
“为什么?”
“摩根家族今年没来船,以后会怎样呢?万一序时者不够钱了呢?”检测员叹气,“那么多人想去外址过生活,可本部资金不够,任务职位就要缩减。但是,本部怎样都要为了干涉者勒紧裤腰带,那么像咱这种研究所,到时给的外址岗位必然少一半。研究所保不了足够的福利,就不得不让大批的员工回家。像这种地方,”他干巴巴地指了指电梯,“现在几人一座补给仓,以后说不定是一人值一座、甚至两座仓的班。”
“我就羡慕你们,观测者。我当初过了五年的干涉者训练,若老老实实听家里的话,进中枢的编制多好。非去研究所。现在天有不测风云,一回头,没路了。”
他笃定我是观测者。难道主教说得是真的……“我是新兵,”她提醒,“我在服役。”
“新兵才不会来做评估。”检测员笑笑。“你连补给仓都不知道,不会是老兵,现在呢,你却来禁海做观测者,铁定就是中枢分配来的。你这不叫新兵,叫新人。”男人咧咧嘴,对自己现实的分析沾沾自喜,并认定如此。
新兵一般不做“循环观测评估”?可雅心里不太平静。那我为什么……
检测员扫她一眼,“不过,你跟那些去做范观测的人铁定不同。要说为什么,”他接下来的话令可雅心里咯噔一下,“范观测是不需要来做评估的。”
可雅陷入了沉默。见她一声不吭,检测员也不再多嘴。
电梯门开了。他们沿着长长的回廊,来到一间观察室。观测室里摆放着各种晶体设备,里层的墙也是晶墙。可雅仔细看才发现,晶墙的背面还有一间房,而且更为宽阔。
检测员手里提着一个接着无数电缆的透明头盔,和一旁的显示器校对了许久,最后戴在可雅头上。“好了,你走到那间房的中央。”他指着观察室的晶墙背后。
“到时候听我给你的指示。当一切结束后,出来领报告,然后乘电梯回海上。营长还在那儿等你。”说罢,检测员塞给她了一张特别的硬纸板,还有一只铅笔。
营长?可雅一时以为他在说雷诺,但她很快意识到他指的是谁。雷诺负责右海湾兵营,而维多利亚主教接替左海湾。难道……那个撑船人就是中间港营长?
晶墙背后的房间上方,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管道,管口对准了可雅。她左手边是一盏脑袋大小的灯。灯光“噹”地亮起,刺眼的白光令可雅下意识别过头去。
“注意到正上方的显示屏了吗?”晶墙另一头传来检测员的声音。
“接下来会有倒计时。与此同时,你的正前方会投影一段数字给你,请在时限内写下你看见的数字。这样的过程会重复很多遍,那串数字是不变的,多重复几遍你就记住了。我这边有设备判断你什么时候彻底记住那串数字。重点不在于你花几遍去记住,而在于你记住之后,能够不出错地写下多少遍。”
“现在看向左边的光源。扭头,对。”
可雅还没有彻底理解他说的话,倒计时就已经开始了。
尽管面前那长长的一串投影数字飞快滚动,她一遍就记下了。但是,她哪怕全记下了、无需再抬头看,也必须整份夺秒地写才行。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几秒时间。
就在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刹那,她忽然发现自己正盯着左边的光源看。倒计时不仅重启了,手里的硬纸板上也干净无痕,刚刚写下的数字被清空了。
第二次完成得更快。虽然也是掐点完成,却比第一次有了不少余裕。原来“重复”是这个意思。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的时候,她成功在倒计时结束前一秒写下了所有的数字。她本以为大功告成,结果倒计时再次开始。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一直进行下去。
时间循环。她脑海里想起一个可怕又陌生的概念。她听说过“乱流”,小时候嬷嬷总给她讲序时者在乱流里陷入绝望的故事。原来序时者能人工操控这样的东西,她以为那是自然现象。
在一百次写下这串数字的时候,她正处于一种脑海放空、双手却机械紧张的状态。等到第一百五十次,她的大脑又重新清晰起来,能思考许多事,手里的活也不耽误。可是到了两百次,她开始烦躁起来。
“什么时候结束?”她大声问,双手一刻不停地记数。她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很久了,却一点也不累。
没有检测员的声音。这间空旷的房间里无人回应。倒计时不停地重启,那串数字被一次又一次投射到面前的灰墙上。
大约重复了千次,她又放空了,甚至忘记去数自己重复了多少回。又过了很久,她再次烦躁,但她知道这是测试,于是便强忍着继续。放空、冷静、烦躁、试图放弃,这样的精神状态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轮……六千轮,七千轮?她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以为自己过了一整天,如同当初坐在禁闭船坞里那样。
最后,非常自然地,绝非出自有意地,她出错了。
“停。”检测员的声音。
“听见了吗?可以停下了。”
可雅还在记数,直到她发现本该被写字的地方已经被数字填满了,硬纸板不再白净。她恍惚地停笔。突然,仿佛某根神经抽动了似的,她下意识地扭头,盯着光源看。光芒太刺眼,她本该立刻回避的。她呆滞不动,对自己时刻想扭头的欲望感到茫然,直到眼里被刺出泪水。
“已经有后遗症了?”另一头疑似自言自语。“……你的评估结束了。修整一下,一会儿来这里领报告。”
“已经天亮了吗?”她呆呆地问。
“你在检测室里只待了两分钟不到,这还是包括我先前讲解的时间。”检测员顿了顿,“你若问你经历的循环总时长,我得说……”他大概在查设备,“大约六个小时而已。的确是天亮的时间,你的直觉很准。不过容我提一句,”晶墙外的声音暗藏笑意,“禁海是不会天亮的。”
六个小时。可雅很无力,她以为已经足够长了,但检测员的“而已”让她明白真正的观测或许更难,而且任务也不会仅是记一串数字。
比起巨大的麻木与疲惫,她正在和自己扭头的欲望作斗争。她的脖子此刻仿佛不受控制。或者说,她能控制住不扭头,但她潜意识里非常想那么做,不那么做就不舒服。这让她多了一丝烦闷。
等她恍恍惚惚绕过晶墙,观察室里早已空无一人。那名检测员先走了。一旁的打印机挂着一张检测报告,右上角有可雅的胸章编号。她将报告扯下来,上面的数据她没看明白。她不知道是好是坏。
在电梯里,她放纵起来。她任由自己在这空无一人的空间里不停摆头。然而这样做无法令欲望削减。她甚至能感到手上捧着硬纸板,那刺眼的光源就在眼前。一片浑噩中,那串数字历历在目。
来到海上,刺骨的海风令她清醒不少。撑船人仍在入口等她。
“报告给我看。”撑船人朝她伸手。
可雅将手头的报告递给他。这或许和接下来的观测任务有关。观测任务……甚至是点观测,她感到非常不真实。为什么是我?安麻鹰恐怕要比自己可靠百倍。她来禁海才不过一个月。新兵勉强思索着,她在海风中直立于船头,比起严寒和虚弱,现在更困难的是她不想扭头。
“糟糕的表现。”
撑船人阴沉着脸,叹了口气,将报告塞进了自己的衣袋里。可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小船缓缓驶离补给仓。
一路上,可雅站在船头,而撑船人则在船尾。看不到人让她有些不自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破沉默。这或许是个机会。
“长官,”既然你是营长的话,“您知道克利俄斯这个人吗?”
身后没有声音,这艘船像是在自动向港口行驶似的。可雅放弃了。何必问呢?她此时有些昏昏欲睡。我已经受够了,不是么?我为此还吞了两枪。她闭上眼睛,感受湿冷气流划过脸庞。履行家族义务大有它路,此刻自己该寻觅的只有床铺。
海风独鸣,不过就在小船驶过一座钢架基站时,她耳边不再单是风声。
“我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可雅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她回过头,“您知道他?”
“我做教官的时候,他是中间港的营长,”撑船人低缓地说,“后来,他跑去做卡尔尼渥那女人的手。再后来他死在了雾里。”
“……我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死……”矢泰特·隆德沙哑的声音在可雅的脑海里嗡嗡作响,混着枪声一起,令她头痛欲裂。“他真的死了吗……”她喃喃自语。
“看来隆德的雏鸟不仅精神衰弱,还善于幻想。”他句句带刺。“他死没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人能在晶霾里活下来。不过……”
可雅等着背后的人说下去。
“那批失踪的点观测者,当年跟隆德的关系很紧密……不同于别的老兵沉溺于家族战争中无法自拔,这批人算是禁海反求进派的急先锋。”
“而且,包括隆德在内,他们都做过2037年的影子。尽管没人观测成功。”撑船人幽幽地说,“愚蠢如奥威尔,恐怕也察觉到那批失踪者和隆德的联系了……”
撑船人直视可雅,“你倒是和这些破事有点关系。不过想必你对此感兴趣,不是为了那点关系,而是因为你的……姓氏。”他眼神锐利,令她不禁想别过头去。
“你是谁?序时者,还是隆德的士兵?”
隆德的士兵。但可雅犹豫了一会儿,“序时者。”
“错误的选择。”
营长单手持桨,小船停止前行,在微浪中浮动。“你为什么想做观测者?为什么他们要你留,你就留下来?”
“我想,”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证明点什么……”证明自己比那邪恶之人更胜任家族之长。“我其实考虑过去本部。”
“那是更错误的选择。”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撑船人冷冷地开口,“支部会议是一群蠢货,摩利冈·奥威尔和支部长们则站在蠢货挖得坑里跳舞,弄得满身泥。奥威尔还把那身脏泥带回了禁海。”他盯着可雅。
他在说我吗?她有些怀疑。
“你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不,”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莫名想到尼尼微。“我不会。”
“你或许没蠢到支部会议那个份上。但是你会的,你会把自己染得一身黑。”中间港营长对此嗤之以鼻。“知道你为什么和那群失踪者有关系吗?因为为了填补失踪者造成的空缺,禁海正在组织一批临时的观测者部队。”
可雅明白了什么。她脑海中嗡嗡作响。
“你现在在观测任务上就是个废物,而那帮口口声声为了序时者的家伙,却只顾自己的利益,”撑船人重新撑起了船,“他们打算把你和临时部队打包送到‘前线’去。”
西墙,教堂钟楼。
转角的阶梯上,军靴踩出沉重的步伐。后面的脚步声紧随其后。
“长官,您不该再往上走了,出口不在那里!”
“当然,在教堂的地下。我记得你说过什么。”
“那您为什么——”
荷尔拜因没理会身后一脸不安的瑞德。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胸章,上面还有信号,说明这座分区还没有被彻底封死。还来得及。
西墙封锁后,荷尔拜因在是否联络对策局上摇摆不定。毕竟,对于娜塔莉·奈特莉将手伸向军队的原因,他还一概不知。若是如惊弓之鸟般向上通报,他的确为本部避免了风险,但也必然失去了深挖西墙秘密的机会。他猜测,娜塔莉也赌他不会如此轻易地退出这场游戏。
当然,他也不会乖乖留下来。在他并未掩饰自己的逃跑意图后,身后这名年轻的学会研究员立刻提出了帮助。
“您之前在老奶妈面前为我说了话。”瑞德在神父房间的时候答应带他走暗道出去,她解释道,“何况我也不归她管。”
她是指吃冰淇淋那愚蠢的说辞?荷尔拜因才想起来。可惜娜塔莉根本就不买账,何况他也根本没打算为瑞德说话,他只是想对娜塔莉表明态度:我是在为迟到找借口,但你管不着。
分区一旦完全封锁,所有的私人晶体信号都会被拦截。现在还有信号,就说明西墙还有出口。而根据瑞德的指引,荷尔拜因推测出口多半藏在址口长路。但他现在还不打算走,他要给老奶妈一个出其不意。
军士长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关押贾登·摩根的暗室。瑞德在他身后紧张地打转。
但愿没被捷足先登。荷尔拜因拿出黑石,隔间无声开启。强光涌入黑暗,贾登·摩根别过脸去。
摩根微眯双眼,一只握着黑色晶体的大手正伸向他。荷尔拜因接开了他脖子上的晶锁,拎起被关押者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同时取下了墙上的锁,将之用作手铐,铐住摩根的双手。
“现在聪明的做法是跟着我,别废话,不要耽误时间,”荷尔拜因瞪着他的双眼,揪着他的衣领将其拖到暗室外。室外的光或许还是太刺眼了,贾登·摩根高举双手遮挡额头,顺便偷瞄钟楼外的光景。
“你们铁桶里的脏水兑酒了么?”他有些摇摇晃晃,“我看见墙外的大海消失啦。”
“你只看见了墙。”
“什么?”摩根挠了挠乱糟糟的黄头发,他似乎明白了过来。“至于嘛?克里斯的确是我的表亲,可他什么也不会和我说。我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你们连这都看不出来?”
“这跟你没关系。”
荷尔拜因拽着他的手铐,推他向下走。瑞德见他擅自将老奶妈的囚犯带出来,似乎很不安。看来你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干。荷尔拜因脑示意瑞德在前面带路,自己推着贾登·摩根走在最后。
我不可能一直铐着他。荷尔拜因压低声音,“接下来不要离开我三步距离。如果你还要命的话。”
“您的行径我怎么看都像是要救我出去,”贾登·摩根嘿嘿地笑,“现在又拿我的命要挟,不觉得有点矛盾么?”
“要你命的人不会是我。”
“一个快烂掉的老婆子,她要躺着不动,我还以为那是一具干尸。”摩根停下来,扭头打量着身后魁梧的上级军士长,“……也没一帮打手给她使唤。”
“不要用常识去判断那个人。”荷尔拜因淡淡地说。他推了摩根一把。
他们来到大教堂的地下,路上没有遇见半个人影。安静的过头了。军士长神色凝重。他不喜欢现在的感觉。
西墙大教堂的地下如漆黑的地窖。青苔随处可见,尘埃在光束中飘飞。荷尔拜因知道地下有不少禁地,他儿时没少因为探险而受罚。
“我们这是去哪?”
“禁书室。”瑞德没回头,“虽然绕了点路,但那里更……更安全,不会撞上老奶妈。我以前跟头子来过这里。”
“神父来过?”
“嗯,还是不久前的事。”
荷尔拜因挑了挑眉,不再多言。地下层的天花板离地面不过两米有余,对他来说空间略显促狭。瑞德走向前方一扇木门,解开了铁链,打开木门后,里面又是一堵墙。她回头望向军士长。荷尔拜因有所意会。黑石开门,墙面轻微震动,些许尘埃向下掉落。这里的机关老旧,运转不如关押贾登·摩根的暗室迅捷顺滑。
“您有这权力,”摩根在一旁意味深长,“却落得像只老鼠似的钻地洞跑路。那老婆子的威力真有那么大?”
他注意到了。荷尔拜因不动声色。其实真正需要逃脱的人是自己。
石墙的缝隙越来越大,最终石门洞开。禁书室内的漆黑仅持续了一瞬,挂在书架外的纸灯笼便亮了起来。与此同时,一股潮湿木头的气息扑鼻而来,还混杂着淡淡的茴香味。
禁书室内仅有一条狭长的走道,百米有余。陈旧的书架编成两列,向深处的黑暗延伸开去。两侧书架外的纸灯笼一个接一个亮起,两列光明如伸缩的利剑,直达黑暗的尽头。
“《17分区难人革命手册》,《庞大时间机器的恐怖统治》……”摩根盯着一旁的书坏笑,“想不到序时者还私藏这种东西,真有自知之明。”
荷尔拜因缄默不语。所谓的禁书室在不同的要地都存在,且各具不同职能。各大分区的禁书室主要储存从外围人民手中没收的违禁品。他曾去过I3分区的禁书室,那里大多是从难人那里查收的日记。他印象较深的是个别虔诚者所书就的《忏悔录》。也正因为是虔诚者,分区教会怕没收的理由不够充分,没收后更名为《后悔录》。
西墙的禁书室显然更多是思想纲领。可想而知,教会需要了解邪教的理念。所谓知己知彼,才能对症下药。要说序时者中最了解邪教的是谁,那绝非是邪教徒,而是指导思想的教会——或是指定宣传方针的本部。
瑞德在前方带路,她的步伐比在外面慢了许多,荷尔拜因得以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两侧书架上。不少书架积灰严重,想必鲜少有人打理,有的甚至被条条铁链封锁,铁链间密布幽暗的青苔。
“学会不常来这里,”等他们快走到头时,瑞德忽然说,“来得主要是枢机团的人。”
“那神父呢?”既然一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那就必须了解敌人的想法,好分辨敌我……但不知为何,荷尔拜因总觉得第二位使者有着更复杂的理由。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一起来的吗?神父都阅览过哪些书,你没有印象?”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当时在出口等,大大概记得头子是从哪座书架间出来的。”
“指给我看。”
瑞德指向了末端的右侧书架。刚走过去,荷尔拜因就被《内战时干涉记录》的档案吸引了注意力。这样的资料集和周围一堆满是思想主义的手抄本格格不入。而且,这两座书架之间的里侧摆了一张桌子,桌上的书籍更是洁净无比,无灰无尘。荷尔拜因盯着瑞德看了一会儿,伸手取下书架外的纸灯笼。
“长官?”
“我们不是赶时间吗?”贾登·摩根低声质问。被关押者就显得非常紧张。他似乎早就想催促了,现在终于没忍住。
荷尔拜因没理他们,提着纸灯笼往里走。两人站在过道上等他。
档案。荷尔拜因紧锁眉头。这可不太像西墙的东西,他怀疑它们来自本部。尤其是桌上那本档案,其档案名很快令他相信这就是神父翻阅过的资料。
《家族战争干涉记录》。书页中夹着一张翠绿的便签。荷尔拜因在神父房间的那本《隆德家族谱系表》中见过同样的东西。
这本书记载着在家族战争时期,所有干涉者的任务出行记录。当干涉者完成干涉,除了中枢的晶体记录外,所有人——包括干涉者自己——都不会再有上一个历史的记忆。种下了新的“因”,旧的“果”便不复存在,那么同样作为旧“果”的记忆也都不存在了,干净到连干涉者本人都不会记得。
但是,有一种物质,如同四维人的大脑一样,存在于因果法则之外。听上去太玄妙,但时间晶体确实能够保存所有的干涉记录。曹建华曾设法将本部成员的大脑和脑内晶体对接,让个别高层也能像四维人一般记下不复存在的历史。然而,那个项目后来被叫停了,据说是历史在时刻发生改变,人脑根本无法承载那么大的记忆量,轻易便会过荷。四维人的存活机制至今是个迷。
当下存在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这样的唯物观念是序时者所遵循的核心价值。因此,所有的《干涉记录汇总》都属于违禁品,因为它记载着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性质上是虚假的。
档案不属于西墙禁书室的收容类型。荷尔拜因可以笃定,这张桌上的档案集多半是由什么人从本部带来的,且没走正规程序。
是神父吗?他捏着手里翠绿的便签,翻开对应的那页纸。
“家族战争的导火索……”军士长紧锁眉头。
这一页记载着一项工程量巨大的任务。他草草往后翻,发现这项任务工程几乎占了整个档案五分之一的内容。任务目的很简单,即,“更正各大分区针对家族战争起因的相关信息”。
“难道家族战争不是由隆德家族牵头、争夺回声掀起的吗?”荷尔拜因望向贾登·摩根。
“我怎么知道,”摩根耸肩。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难道不是么?”
荷尔拜因向后翻。这都是战后的后续工作。在家族战争时期,本部仅仅更正了序时者内部对于战争起因的记忆,而战争一结束,序时者便与各大家族达成了共识。隆德、摩根、爱立信,卡尔尼沃都签署了协议,同意干涉者消除家族内部对战争起因的一切信息记录。尽管这些协议不可能将利益集团的信息订正干净——毕竟各家族不可能将保存情报的所有渠道都公开给干涉者,但无论如何,至少九成以上的家族成员都改变了对家族战争的认知。
那时我连军士长都不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荷尔拜因揉了揉眉心。
“等等,也就是说我的记忆是不正确的?”贾登冷静下来后,对军士长先前的提问进行了一番思索。他脸色垮下来。
“没人碰你的脑子。”荷尔拜因冷冷地说,“你的记忆是正确的,因为现在存在的历史便是如此。何况你们当年想要分区,也如愿以偿。”
“可你们修改了历史。”
“只有时间机器才能做到,而序时者从不用回声干涉历史。时间机器的作用是什么?你,一个不属于过去某段时间的人,一个局外人,回到过去,修改已经存在的历史。序时者有那么做吗?干涉者本就是属于那段时间的人,他们属于那段历史,所做出的一切行为,都属于历史的正常发展。”经书讲得很明白,“存在的历史才是真正的历史。”
“那我问你,干涉者又怎么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做些什么?”
“因为观测者。”上级军士长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而观测者不属于过去存在的历史,他们只是投影。”
“少给我胡搅蛮缠!”摩根怒道,“这就是我觉得你们最恶心的地方!口口声声说杜绝回声干涉历史,可你们的三位一体本质上却在做同样的事。”他冷哼一声,“要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实吗?求进派才是真正地、从来不用回声干涉过去。”
“你说什么……”瑞德在一旁眼皮直跳。
“你肯定会问了,那为什么自从求进派得到第二台回声后,内址从1912年开始就都知道求进派的存在了呢?”
“是你们!从头到尾都是你们!”贾登·摩根抬起双手指着军士长,手铐哗哗作响,“你们用干涉者在1912年提前散布求进派的情报,让全内址跟着人心惶惶了八十多年!你们不是有人好奇,家族战争时求进派为何从未现身么?这就是为什么!”
这番话把瑞德吓得一声不吭。上级军士长捧着书,缓缓走出来,摩根下意识朝后退。
“听着,我把你放出来,不是为了听你胡说八道的,接下来你若还想完好无损地走出去,就闭上嘴。”
荷尔拜因低沉地警告,“别得寸进尺,你是出来了,但老奶妈是出于什么才逮捕你的……我可没忘。我们还没完。”
干涉者是否干涉了历史,荷尔拜因在心里当然有自己的解读。但是贾登·摩根之后的那些指控,他是闻所未闻。即便是本部高层间探讨邪教徒有多少奇思妙想时,他也从未听过相干的流言。
他死死盯着被关押者的眼睛,直到后者别过脸去为止。没时间耽误了。荷尔拜因转身翻书。现在,个人的求知欲是其次。他的确对家族战争的起因好奇,但他此刻主要的目的是弄明白神父究竟在调查什么。
“1983年2月1号,撤销L类公共频道通告……”它没说通告内容。“2月1号8时,L类全分区报纸版本替换……”报纸内容没列出来。“2月2号……”他忍不住读出声。
内容太多了。字体密密麻麻。荷尔拜因感到双目发酸。这一页若还没有线索,我就把整本书带走。“2月2号3时,收回所有教区对隆德家族宣战的特别澄清……”
果然还是由隆德家族挑起的。关键是起因,荷尔拜因皱眉,难道不是为了回声和分区?“2月2号14时,支部间整改会议内容,取消对隆德家族的特别强调……”强调了什么?“2月2号晚间,取消I7分区对策局部队对第一位使者的历史追溯大会……”
第一位使者?军士长感到匪夷所思。越来越混乱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家族战争时期进行如此庞大的干涉任务,一定与隆德脱不开关系。荷尔拜因再次回想起神父房间里那本《隆德家族谱系表》。
“2月3号0点,针对有关家族战争的信息进行全面盘查……”这是一项超过10万人的干涉任务,不过全新的历史中,他们自然也都忘记了。“2月3号4时,”他读下去,“L4分区神秘剧整改,删除卡西乌斯·隆德的饰演者‘正式宣告本人为第一位使者,并对监管序时者持有正当性’的相关台本,并修改剧本中的宣战布告……”
荷尔拜因读到此处还没反应过来。
“‘正式宣告本人为第一位使者,并对监管序时者持有正当性’……”他又读了一遍。
“不会吧……”瑞德的眼睛挣得如铜铃般大。
我应该叫她先离开禁书室的。军士长才意识到瑞德的存在。
第一位使者?他感到十分诧异。卡西乌斯·隆德是家族战争伊始的时任家主,这个人有一万个理由宣战,为什么非要……“使者”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才是家族战争真正的导火索?不,荷尔拜因翻页,不,这太愚蠢了,这只是神秘剧的一句台词,不能证明什么。但是……
这则庞大任务的档案下一页就到头了。他没法再找寻更多情报。若是那部被整改的神秘剧不能说明问题,L4分区的干涉者就没必要去专门改这一句话。可就算这是真的,就算卡西乌斯·隆德真愚蠢到认为自己是当年的正阿尔法,神父为什么偏要现在调查这件事?
他看向贾登·摩根,想看看他是否有眉目。结果男人耸耸肩。
“我对这些毫不知情,以后也不会记得。听着,是你把我带到这鬼地方来的,是你故意念出声,我可从没想着窥探这些。你得把我送出去。”
可你毕竟还是知道了。“我会带你离开西墙。”荷尔拜因的确有意为之。对策局素来会对知道太多的人上一层保险。“我们走吧,”他向瑞德示意。
他们离开了禁书室。瑞德带他们走过遍布石壁的暗道,暗道幽深昏暗,地上坑坑洼洼,积水一滩接一滩,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暗道顶部时常有冰冷的水珠落下,滴在荷尔拜因光洁的头顶上。
很快,他们找到了西墙的出口。
暗道的尽头是一堵光洁的灰色石门,它通往大教堂的阶梯。但是他们的目标并非这堵门。
只见石门的左侧,暗道壁上开着一个凹凸不平的石洞。洞外是一面面朝向西边的晶墙。数面晶墙所在的低洼地带位于悬崖内,而低洼地外便是址口长路,也正是荷尔拜因先前的来路。只见址口长路外狂风暴雨,灰色的海面一片波澜。
与此同时,这个石洞的上方有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巨型晶块正在缓缓下降,一步步遮掩着外界的光,倘若即将关闭的天国之门。
“走吧,抓紧时间。”贾登·摩根已经钻出去了。
“等等!”突然,瑞德叫住了荷尔拜因,“我们走教堂上面比较好……”她指着暗道尽头那堵严丝合缝的石门。
不等军士长开口,贾登·摩根在石洞外怒视女孩,“为什么?这里就有出口!”他拍了拍正在下降的晶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因为……守卫塔监视着低洼地,从这里出去有被守卫塔看见的风险。我……我想了想,还是从上面教堂的正门出去比较好,那里到址口长路是守卫塔的盲区。”
“走正门!”摩根不买账,“走正门,然后在教堂里和那疯婆子撞个正着吗?”
“瑞德,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荷尔拜因指了指差不多要降到他头顶的晶墙,“你如何解释其它的选择都毫无用处。”走到最后,无论哪条路都有风险,而这一条离出口最近。何况,守卫塔没有盲区。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倒不如说,娜塔莉还想让我看些什么?”
瑞德呆住了。
军士长叹了口气。“如果她想把我关在西墙,一开始就不会跟我装客气。像现在这样戒严分区,她事后肯定还得避免某些留守人士到处嚼舌头。她当初若是直接在我面前出示翠玉,其实就能吓到我。我比你更了解她,娜塔莉·奈特莉是个霸道的人。”但她当时放任我离开其视线,打算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后来西墙在非常奇怪的节点戒严,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自己透露了擅自离开的念头。那时我在塔楼用餐,而坐在我面前的你……”你马上走了。荷尔拜因点到即止。“我在神父的房间有不小的收获,这多亏你邀请我途径学会。地下的禁书室同样暗藏有趣的情报,我也不会忘记是谁带的路。现在出口摆在眼前,你却想让我上教堂……瑞德,我不是傻瓜。”
“……除非这一切都是个天大的巧合。”他补充道,“但是在娜塔莉的地盘,事出必有因。”
听了这番话,贾登·摩根脸色沉下来,看瑞德的表情像是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址口长路外的崖边激起了人高的灰浪,而骤雨狂风的咆哮被下降的晶墙逐渐遮挡。女孩一时沉默。
“她说,您最后会明白,米学军和隆德家族的关系。”
瑞德低下头,“我什么都搞不懂,真的。她说我这么说您就一定会跟我去教堂。”
娜塔莉连我此刻的反应都算到了。荷尔拜因深呼吸。很好,她赢了。神父——至少娜塔莉通过这些资料所营造的神父——掌握的情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如果突然叛逃的米学军,和当下沉默的隆德家族有所牵连,那荷尔拜因非得一探究竟不可。双人团队的问题不比米学军带来的危机更严峻。
上级军士长将手提包换到左手,随后右手掏出黑石,伸向出口一旁的光洁石门。墙面开始低缓地震动,不过动静跟正在封锁的西墙比起来,纯属小巫见大巫。
“你在做什么?”贾登·摩根紧张地瞪着荷尔拜因,“再不离开西墙就没机会了!”
见军士长不理自己,他一小步一小步向址口长路移动。“该死,你要是又见到那疯婆子,打算怎么和她解释我的事?我可不想见到那张老脸——”
“你只需要闭嘴跟着我。”荷尔拜因打断他,“你要想走也行,你再往前走两步就会被守卫塔发现,到时整个T特区的干涉者都会来搜捕你。没有我,你现在跳海都没用。”
闻言,被关押者站住了脚跟。他妥协了,磨磨蹭蹭地钻回暗道,黑着脸跟在荷尔拜因身后。还是老样子,瑞德走前面。
“长官,不管怎样,老奶妈只是让我说服您走一遍她定下的路线,至于您具体会做什么……比如闯进头子的房间,我……我是完全不知道的。”
你当然不知道,但娜塔莉知道。不说使者问题,光是针对亚支部乱局,他若是能从神父这里找到某些突破口,也许今后就能为对策局排除不少压力。我正是为亚支部的事务而来,娜塔莉给了我黑石,她知道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显然,神父房间和禁书室里的资料和娜塔莉有关,就算不是她摆在桌上的,她也至少知情。不过……荷尔拜因心里生出一丝隐约的疑问:
神父的衣柜里那块破碎的翠玉,娜塔莉见过吗?
他陷入了困惑的泥沼中。神父暗中持有的情报,娜塔莉若对此知情,那么这两人是否彼此一气?但是,如果瑞德关于学会“头子”的描述属实,这位暗藏个性的使者绝无认同娜塔莉的可能,反之亦然。
三人走进教堂,脚踩深褐色的地毯。石门在他们身后闭合,一并带走了外址的一切嘈杂。一时间,昏暗的空间里只听得见地毯上沉闷的脚步。接下来都用不着瑞德带路了。前面就是圣堂,也是荷尔拜因当初撞见皮尔庞特的地方。
他注视着瑞德矮墩墩的背影,“娜塔莉威胁了你,是么?”
“啊?我……”她支支吾吾,“我不知道该不该……”
“因为你在接送我一事上玩忽职守。”这很好猜。瑞德一直是学会的人。娜塔莉再霸道也没法让学会成员陪她玩这种钓鱼的把戏。神父培养的这些研究员都纯粹的很,潜心学术。老奶妈大概是以瑞德在西墙的职位相逼,毕竟她也确实留了把柄。这种事在荷尔拜因跻身军士长之前屡见不鲜,成熟后回忆儿时旧事,才发现娜塔莉更是这方面的混账高手。
最后女孩也没多说什么,“……要是头子在就好了。”
“我没有怪你。”荷尔拜因坦言。“而且你最好收起那种想法。神父绝非神通广大,”顶多保你不受伤害。老奶妈当真起意,你在西墙是混不下去的。“能保护你的只有自己。”
荷尔拜因此刻感觉很不好。他知道自己在被牵着鼻子走,可他走得心甘情愿。他总觉得那老女人干瘪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只要看完我留下的情报,你到最后甚至不会想要离开。
“你们说的‘神父’,到底长什么样?”贾登·摩根没好气,“那样的大人物怎么连张照片都没有?”
“除非序时者的安全部门形同虚设,否则你不可能看见照片。”
上级军士长淡淡地说,“神父长相的保密级别高到你想都不敢想。自从千禧年后,为避免再出现核心党分裂带走大量情报的尴尬境地,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的使者,他们的一切都设置了保密级别。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知情。当初神父参与干涉任务时,下属都以为领队是寻常高层。毕竟,第二位使者是我们面对四维人的一道防线,意外越少越好。”
“我讨厌神秘。”摩根说。
“神父未必乐意保持神秘。”荷尔拜因低声说,“在我们南方人口中,那是一位野心勃勃的人,谋求实权却处处受阻。”
“头子似乎讨厌‘神父’这个称号。”走在最前面的瑞德忽然说。
荷尔拜因挑眉,等她说下去。
“我刚申请进学会的时候,用过‘神父’这个称谓,结果被回绝了。”
“为什么?”
“头子总叫我要自己想明白这个问题。”
瑞德耸耸肩。她说当时神父的精神状态并不好,很疲劳,脸色憔悴,像是喝醉了,又似乎没醉。令瑞德印象至深的并非神父的提问,而是这位使者提问时难以掩饰的低沉。
“‘当我被捧上高坛,却为何被尊以为父?’”
荷尔拜因愣了愣。倘若这一切属实,这位使者大人想必在许多场合都没说真心话。他越发好奇娜塔莉到底了不了解神父这一面。她不可能喜欢,军士长暗自琢磨。本部很多老人都不会喜欢。
他脑海里思绪万千,手里却不忘一把扣住贾登·摩根的手铐。
“你干什么——”
“闭嘴。”荷尔拜因将摩根的手铐压在墙上,同时伸出黑石。很快,这截晶体手铐恢复了它原本在暗室里的职能,一部分陷入了墙内,另一半铐住囚徒。
上级军士长将贾登·摩根扣在了教堂侧门外,他不打算让后者进教堂。
“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
“你只要保持安静,别把自己其实怕得要命的‘疯婆子’招来,你就绝对安全。”或许安全。他冷声道,“在这里老实等我。”
随后,他和瑞德走进了圣堂内。
“长官,接下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清楚老奶妈想您做什么。”
“我清楚。”
她仍把我当做当年那个爱闯禁地的小男孩。荷尔拜因朝圣堂深处的回廊走去,回廊里只有一间房。他知道该去哪里。
等军士长擅自打开老奶妈的卧室,瑞德才明白过来。她识相地站在门外,没跟进去。她以为老奶妈就在卧室里。
卧室里空无一人。当然如此,她应该仍希望我自己做决定,是去是留,扬长而去还是交出军队……荷尔拜因想。她人若在场,那可就意味着另一番态度了。
荷尔拜因牢牢盯着那张褐皮沙发,沙发上的暗紫色绒毯堆成一团,绒毯上躺着一本砖块大小的书籍。书籍呈草黄色,它太显眼了,仿佛在说等候已久。他缓缓地走去。
“经书……”
荷尔拜因拿起书,封皮脆弱,仿佛一触会碎。他一时出神,“瑞德,现在的经书是第几版?”
“您说什么?”女孩在门口嚷嚷,“经书……不就是经书吗?”
噢,我忘了,我不该对她说太多……军士长摩挲着草黄色的书皮,他几乎想象得出它当年的翠绿。人能行将就木,书也会老。
这是第一版经书。百年前的抄本。
荷尔拜因认得出三大会议每一期会议的特别符号。教会会议每次召开,都必然会结合上至支部、下至分区的意见,修订经书,可以说是例行公事。每次修订的内容不会太大,但百余年过去,经书至今怎么说也有三十多版。现在让他翻起初版,荷尔拜因能预测到自己对许多内容的陌生。
版本间的差异,必然包含着与当下不尽相同的信息。二十版前的经书早该被销毁淘汰,更不用说第一版。但荷尔拜因并不意外娜塔莉手里能私藏这种东西。老奶妈是最早的一批序时者,在组织成立之初,她就是修女了。
荷尔拜因随手一翻,便翻到了夹着翠绿便签的一页。“贴心的标记。”他捏起便签。标记的一页仅仅只有一段话。
娜塔莉,你究竟想让我看些什么?这些纸张只会书就历史,但不会收集情报。一本经书要如何解释米学军的叛逃?
他低头默念。“第一位使者……”
这是讲述第一位使者后来去向的。他没往下读,但他就是知道,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如此预期。开头便让他有些发懵。第一位使者的去向本该是神秘的未知,现代经书从未描述,只留下对挑战恶魔的先烈的憧憬,是精神的延续,是神话的留白。荷尔拜因感到一丝眩晕,他一时将当今局势抛之脑后,全神贯注地向下读。
“第一位使者在北大西洋的庇护所被挖掘后,带领初代支部长,尽可能多地找寻了分区所在地,”难道还有序时者所不知的分区?军士长一脸费解。“他将晶体的知识交给了机械师,留下了三位一体的设计图。”这些倒是老生常谈。“他不仅任命了一位支部长,一位机械师,还嘱托了一位守望者在北大西洋的长船上日夜守望。而后,他……”
“他,”荷尔拜因太过惊愕,以至于呼吸急促。他反复调整呼吸,却仍被惊愕所笼罩。“他离开序时者,脱离了组织,并带家人远离尘世。后因家丁兴旺,渐兴家族,并得名……隆德!”
G1分区,某处废墟。
破损的墙砖如歪斜的黑林,光源如人烟般稀少。这里并非迷雾的必经之途,即便如此,在这座幸存者成呈营地分布的庇护所里,此处也不该有人迹。
然而,一道人影正在石块中穿行,钻进了一幢地堡模样的废楼里。
人影身材壮硕,一身漆黑的制服,脸上是浓密的大胡子。这座地堡并未塌陷,水泥墙上甚至没有裂痕。地堡只有一层,只见这一层的中央摆着吊车。建筑主体显然位于地下。
他站到吊车上,手里不知从何处提来了纸灯笼。哐当一声,吊车开始缓缓下降。
从培养皿到试管槽,无菌室到冷冻仓,地下每一层都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设备。缆绳发出的声音叫人牙酸。下降的过程中,壮硕的人影缩小了一圈。缕缕黑烟向上攀岩汇入黑暗,而尘埃沙沙连绵细雨般地下坠。
从一层降至负五层,每一层都没有照明,而纸灯笼仅提供方圆一米的能见度。但莫默看得见,他不需要光。纸灯笼的作用在于让别人看见他。
最底层有光照。只见五六个纸灯笼挂在四周的墙角。吊车下至底层时开始缓缓减速,最后却还是“哐”地重压,掀起了一圈圈粉尘。
底层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他衣着朴素,白衬衫,黑西裤,一双满是灰泥的皮鞋。男人头发难掩斑白,脸上皱纹横生。他正操作着手里的晶体,当吊车降至底层,那枚晶体刚好消失于空中。
莫默沿小路径直走去。这一层有许多放射性设备,角落的几间暗室里能看见x射线成像设备,无论是工业或是医疗用途的型号都有。
“为什么你不换上这身衣服?”莫默拍了拍身上的制服大衣,“干涉者的制服真是做工精湛,内外都附着晶体涂层。”多亏于此,他能用黑棺覆盖身体、撑起制服,达到非常不错的伪装。
“我不是很需要那种涂层的保护。”米学军转过身,“就在刚才,我与西墙的人达成了共识。”
西墙的人,莫默玩味地想。而非西墙。“这个娜塔莉·奈特莉真有那么大的能量?我们真能顺利占领这一整座分区?”
“看你怎么界定‘能量’。若仅从职位的角度出发,她没有那个能量,但她能引导有能量的人做决策。她能促成此事。”
“那我们又能为她促成什么呢?”
“我们能加深本部对那个女人的不信任。”
米学军若有所思。“按奈特莉的意思,她现在想要那个女人立刻回西墙。但现在她不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本部得点头。这就需要外力。”
“我以为余希南下涉政的行为背后正是西墙的老奶妈。”
“奈特莉没有透露太多。不过,我认为这是她的临时决定。显然某些事态的发展让她改变了注意。”米学军挠了挠发灰的鬓角,“王淳固然要给余希阻力,但对策局终究不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别看对策局坚定地支持教皇,它还是很给她面子的。那个女人不会轻易遭到排斥。除非……”
“除非本部认定她给亚支部造成了实际损失。”我明白了。“所以这个‘损失’就是G1分区,即便它已陷落。老奶妈巴不得我们占领这里。”
米学军没否认。“不过话说回来,让奈特莉如此迫切地改变主意,问题应该出在本部。”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的直觉告诉我,制造问题的多半是矢泰特·隆德。我和你说过这个人。”
“利益集团出身、却比谁都忠实于序时者的最高领导人之一。”
“我从来不相信他。”叛逃的支部长凝重地说,“我很怕这个人。我认为他在打一个很大的算盘,但我说不出那算盘是什么。他唯一被人诟病的是在支部间任人唯亲。远东支部是没有出事,一旦出事,当地的干涉者如今是更愿听从对策局,还是矢泰特·隆德本人,谁也不好说。但毕竟没出事,像我这样心底里打鼓的人不会去作那种假设。何必制造对立呢?”
“不过,我在本部有线人。当下禁海生了不小的事端,它很快会波及到所有高层,包括教皇和枢机团,也包括神父和一众鹰派。生起事端的人正是矢泰特·隆德。他在制造混乱。混乱之中,奈特莉或许会跟着鹰派吃亏,又或许能从中得利。”米学军摇摇头。“毫无疑问,她反应迅速,只不过她具体的应变是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
莫默对勾心斗角不感兴趣。“你叫我小心矢泰特·隆德的副手。”
“既然你很快会摘掉那撮胡子,”他盯着莫默脸上比头发还茂密的大胡子,“以真身行事,你就必须提防‘千面人’。我一直觉得教会当初没把列夫·阿贝尔捧成使者,根本不是顾忌他的军方身份,历史背景对序时者来说从来不是问题……而是他太邪门了。领教过他本领的人都说他会魔法。”
“千面人或许和对策局的立场不一致,想法和矢泰特·隆德一样神秘,但他好歹是干涉者。一旦确定四维人现身,不排除他有行动的可能。”米学军静静地说,“我们不可能一直躲在幕后。在接下来的行动中,不少人物都会成为敌人。”
“我以为所有人都是敌人。”
“将领导层描绘得‘全体一致’有利于统治,但本部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斗争永远是激烈的……”男人的眼神晦暗无神,不过声音倒是中气十足。“难人们都有脑子,本部基层或许比个别高层还有眼色,外围人民更不可能全是傻瓜。但无论如何,职位低下者现在仅能通过哪名高层被曝违纪而判断局势。前一段时日,点亮派和发光派的问题,大概是本部少有的、公开的矛盾。后来随着我离开序时者,由舆论慢慢引导,现在想必也成为佳话了吧?但是,我相信对于一些大人物来说,那也是很不好看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许有朋友?”
“当然。”米学军毫不否认。
“序时者有教会,有经书,有着一切与宗教相称的事物,它的神话如此神秘,它的精神如此崇高,它的一切便算得上宗教吗?序时者是矛盾的,它对历史的解读是如此唯物,在宣传上却又在不断造神。你若说它笃信物质存在,可它不得不为了统治去维护一段神话性质的历史,你若说它根本是宗教,那却绝对是对‘宗教’的亵渎。”他冷冷地说,“既然它的信仰是政治的,是思想的,那么异见者当然存在。而且也有人才。因为共同的理念,我们走到了一起。”
“原来我们已经有了支持者?”莫默愣住了。他以为米学军只是在说潜在的朋友。
“光靠我们两人,即便占领了这座分区,又能守住多久呢?两个人无法秉行理念,两个人也无法向序时者要回本应属于我的权利。你是四维人,但事实证明,你不是恶魔。”男人直直地看着自己。“你顶多算一个不会被时间机器洗脑的军火库。既然是枪械,那就有弱点。火药也怕受潮。单枪匹马做不成任何事。”
要回属于你的权利……他微眯双眼,难道你还想做回支部长吗?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尚未足够了解米学军。但愿这个男人不至于那么天真。
“何况,我们不仅有支持者,也可以有盟友。序时者各部门并非如宣传那般对‘敌人’视死如归。我想你也知道,这次的使者问题就和求进派有点关系。”
“我知道。”
白天诚被捧为使者,是因为他赶走了恶魔——但白天诚没有那个能力,他只会被黑棺碾成灰迹。那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呢?不是白天诚驱赶梦里成为使者,而是梦里促成了白天诚被捧为使者。根据教皇和摩根家族签订的《告解室协议》,第三位使者的概念早在G1分区陷落前便被提出来了,可惜它始终是一个概念。那么,梦里的行为在使者问题上便显得意义非凡。莫默倒不认为是序时者指示求进派来破坏G1分区的,但是,至少梦里间接造成的结果同《告解室协议》所设想的一致。
莫默皱眉。“这次分区的陷落,对策局和求进派提前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所以我们也能和西墙的某人达成共识。不过是一时的。”男人向尽头的暗室走去,头也没回,“只要聪明处事,我们就不可能背腹受敌。我们总能与谁达成共识。”
危险的盟友,危险的共识。但莫默没说出口。他不信任神父,更无法信任西墙的老奶妈。照西墙鹰派的理念和作风,他自己必然是该被打击的恶魔,而米学军只会是个需要被歼灭的叛徒。
米学军走进了暗室,莫默紧随其后。
“调查的结果如何?”
“余希宣布本部代表团到来的第二天,全员开始撤离分区,届时对策局部队也会随行。”
米学军没说话,依旧背着手往里走。
“但是依我看,真正的撤离时间,就在今夜寅时。”
莫默敢断言,“撤离对象包含全体外围人民、以及对策局预备役。余希打算率先撤走当下‘反求运动’的柴火,在本部代表团登录分区以前,剥掉新使者所有的盔甲。”
“这是必然的。”米学军提起纸灯笼。暗室太暗。“不论鹰派如何被对策局阻挠,最后总归是要对新使者下手。”
“王淳也许会作壁上观。”莫默幽幽地说,“毕竟对教皇一派而言,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想要杖节把钺,权倾朝野,本该被提线的木偶,如今却陶醉于帝王的权势。一个神父已经够了,本部可受不了第二个,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
“使者问题最终如何收场与我们无关。”米学军摆了摆手,“我们只管在最后拿下这座分区。”
“可若要照你的计划拿下G1分区,我猜,我难免涉入使者问题。”莫默语气归于严肃。他的期望是坐山观虎斗,但自己最后的行动稍有不慎,便会淌进序时者的浑水里。这取决于他行动的时间点。
“本部代表团到来的当夜,我们就开始行动。”
米学军说,“神父若当真在今夜撤走对策局预备役,幸存者这边就不会给你太多压力,我们没理由观望太久。我们当夜行动,留给代表团赋权新任负责人的时间足够充裕了。届时对策局代表团一定已经撤退至墙外。你在分区内部不会面对太大阻力。”
然后呢?莫默没出声。他们不知道娜塔莉·奈特莉的临时起意是真是假,G1分区是否会配合地“损失”于米学军之手。
莫默最终什么也没说。在这个节骨眼上,米学军只能信任老奶妈。
他们向里走去。暗室里还有一层厚重的隔离门。隔离门旁坐落着一台铁皮厢——他们将“回声”安置在这里。
隔离门的背后,是一台形似断层扫描的仪器设备。考虑到辐射的安全距离,米学军只是走到了暗室的操作台前。
“这就是你要的检测设备?”他问莫默。
暗室里头是一台大型功能代谢与分子显像诊断设备*。早在最初,莫默根本没想到一座分区的研究所里会有这种东西。*
(*:即PET-MR。PET是指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显像仪,而MR是指核磁共振成像术。PET-MR则是它们两者的大型一体化组合。)
“电闸已经开了。你来之前我做过检查,实际上这座分区的供电并没有被损坏,只不过因为外址现在的干涉者人手有限,供电方面无法监督,一旦用了大量电力,会在外址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营地只是单方面断了电。”
米学军打开显示器,“照你陈列的步骤,现在应该是最后一步。”同时,他将桌上的医疗箱推到莫默面前,只见里头躺着针管。
这是做扫描前的人体必需注射的显像剂。他并没有学过注射,更不会用静脉三通管,不过米学军有医疗经验。这让莫默胆子大起来。他们能否占领G1分区绝非定数,在最终行动前,他打算利用一下这座价值不菲的研究所。
米学军一会儿将为莫默完成显像剂的注射。这一切看似是利用那台PET-MR设备、对莫默进行的“体检”,但实际上绝非如此。
莫默真正的目的在于“回声”。
在先前的简单测验中,“回声”的黑匣子被他发现了神经细胞。当时器材简陋,他们从外址潜入这座分区以后,利用研究所的设备又进行了反复化验。最后,他们确认“回声”的核心——黑匣子的渗出液中的确存有人类的脑神经细胞。
在这座研究所的最底层,一系列显像设备都可以对回声进行检测。但是,考虑到黑匣子渗出的细胞,他们进行的很可能是活体检测。于是,莫默放弃工业设备,转而使用医疗设备。
(*:工业用,与医疗用的放射性显像设备是有区别的。拿x射线举例子,因为x射线在金属里面的衰减太大,所以工业用的x射线频率比医疗用的高出很多。因此,工业用的x射线在穿过人体软组织时衰减要比正常情况小很多,无法清晰地展示人体软组织结构。)
然而,黑匣子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扫描的。“回声”本体太庞大,这座研究所没有扫描如此体积的工业品的设备。而且,“回声”有一个微妙的结构,它的内核装置与“回声”主体间连接着一个形似弹簧的“脐带”。内核被整个取出时,“脐带”会跟着拉伸,拉伸到一定范围就到头了,所以内核无法被携带太远。而且,如果缺少人力,“脐带”就会发挥它弹簧的功效,将内核拉回腹中。
这就意味着,如果要扫描黑匣子,需要一个人抱着内核走进显像设备里,跟着被一起扫描。
莫默很乐意承担这样的任务。毕竟,在PET-MR设备扫描时,他也可以顺带做个体检。他对四维人的身体同样感到好奇。
当然,这一切满足好奇心的行为,都需要基于一点,那就是对“回声”内核的操作。谁也不知道“回声”的机理为何,谁也不敢保证某一个行为不会破坏这台时间机器。“回声”不是莫默的,尽管根据他和米学军的口头协议,他可以对“回声”进行研究,但认可他的一系列行为——包括他最初试着将内核装置从“回声”中取出——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要想进行显像检测,人体就必须注射显像剂。然而,既然现在黑匣子是目标检测对象,黑匣内部理应也该注射显像剂。向“回声”的内核注射化学药品,在一切处于未知的情况下,他们将面对破坏“回声”的巨大风险。而这一切米学军都默许了。
对此,莫默是感到愧疚的。他肆无忌惮是出于一种游离感。他总觉得自己不会留在米学军身边,反正“回声”不是自己的倚仗,坏了也无所谓。但是,那之后的愧疚却令他重新审视自己。
我真的不会留在他身边吗?
他们绕过摆在一旁的“回声”。莫默从中抽出内核,小心翼翼地抱着。躺在设备平台上以后,他将内核举到头顶,以免和自己的身体出现覆盖。而米学军始终候在一旁。
“电闸已经拉开了,这样的‘偷电’行为会引起外址人的注意,我们会惊动干涉者。”
米学军为他完成了显像剂的注射。“等这个扫描做完,我们必须立刻撤离。这座研究所不能呆了。”
莫默想起了什么,撕掉了脸上的胡子。纯黑色的物质在他脸庞闪过,蓬松的胡须转瞬间湮灭。他不会再回到营地了。也不知道白天诚忽然找不到“大胡子”,又会露出怎样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序时者有像这样扫描过‘回声’的黑匣子吗?”他静静地问。
“谁知道呢?他们就算藏了不止一台‘回声’,我也不奇怪了。”米学军离开扫描室。
“滴”的一声,厚重的隔离门缓缓关闭。
图像采集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仰卧的时间是漫长的。这期间,扫描室内外仍然可以交流。米学军曾通过广播叫他调整姿势。再然后,这间暗室便又陷入沉默。
莫默一直在思考明夜行动的事。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这是一步险棋。他真的有必要为了米学军,承担这种风险吗?
“如果这一切是陷阱怎么办?”他问出来了。
门外的米学军什么也没说。
就在莫默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米学军打破了沉默。“你决定留在哪里了吗?”
没有。莫默最终无言。
其实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普通人。他总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时的冒险,他在外址仍有归处。但他没法欺骗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在2011年时,发现打开自己家门的竟是个陌生人,他少有地感到沮丧。
“你有家人吗?”米学军又问。
他摇摇头。广播另一头的米学军也许当他保持了沉默。
“你呢?”莫默反问。
“我也没有了。”米学军只说了这些。
从两人结实到现在,莫默实际上都没能知晓米学军真实的背景,过去,他的动机,他逃亡的理由,他所坚持的理念。他只能隐约感受到米学军时刻压抑着的一股隐约的愤怒。那愤怒很淡泊,很晦暗,不如烈火般熊熊燃烧,却如一颗滚烫的磐石,靠近便能感到一股灼热。他不知道那愤怒来自何方。这导致莫默无法对米学军毫无保留。不过他始终愿意同这个叛逃的支部长一起行动,他总觉得他有计划,他的理念或许值得他追随——这种奇怪的直觉没有任何来由,也不符合莫默一贯的处事原则。但他头一次选择相信这种信任感,他把它归咎于某些人格天生具备的领导才能。他认为他们都在犹豫,他没有下定决心,而米学军还没准备好对一个四维人坦白一切。
扫描结束后,莫默小心翼翼地将内核装置插回“回声”的腹腔中。当他走出隔离门,米学军正在计算机前检查图像处理结果。
“结果如何?”但愿没有意外,他们没时间重做显像了。
“我觉得你还是自己来看一眼比较好。”米学军的语气头一次带有如此的不确定。他眼角的皱纹越发显眼,表情奇怪。
莫默靠近计算机,盯着成片,愣住了。
起初,他还害怕可能扫描不出黑匣子里的东西,但现在其内容物一览无余。这张黑匣子的成像,仿佛一份完整的脑成像。黑匣子里装着一颗大脑,而且是活体脑。但它是谁的大脑?它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一颗大脑会成为“回声”的内核?
疑问太多,无从找到解答。而且,莫默现在根本就不在乎了。
现在的重点根本不在黑匣子,不在于“回声”。
他们面前的成像非常怪诞,如同一幅荒谬的艺术照。成片中,一个被透视的人体仿佛正将一颗大脑高举头顶。然而,这个人体自己的头颅中,却空空如也。
不同于能看见脏器的身体,那颗头颅在成像中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莫默一时没反应过来。米学军淡漠的表情中透过一丝错愕,他疑惑地抬头,缓缓开口,“你的脑子呢?”
“砰”。
一声敲击在黑夜中突兀地绽放。随后又是一声。“砰”,“砰”,“砰”……寒风将声音渲染得干冷清脆,但是却并未掩盖它背后的破坏之意。敲击的力度之大,石砾飞溅。倘若这是什么人在砸东西,那想必是不砸碎不罢休的。
白天诚再次高举板砖,对着地上的黑色晶体砸下去。
“砰”。
黑石完好,未生一丝裂痕,表面甚至依旧光滑。反倒是他手里的板砖裂开了,底部落下石屑。越是这样,白天诚就越想毁掉这块晶体。于是他又砸下去。结果这块板砖总算碎了。他一哆嗦,裂开的石块反而伤到了自己的手。
白天诚起身。这里是废弃的教堂,天台一旁堆砌着无数碎砖。他走去找第二块砖头。
他说亲自去见余希,但他并没有去神职聚集的营帐找她。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并不信任她,但若是如此,他更该将大胡子带在身边。实际原因可能只是自己心中的某处正抗拒和她见面。不过,他还是来了天台。
我果然还是来见她的。只是他并不清楚余希会不会来天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等她。但他就是觉得自己逃不了见她一面。等待消磨人耐心,对于如今的白天诚而言,耐心是个奢侈品。他要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他选择摧毁手上这枚黑石。这样做能让自己安心。他不得不承认,每一次砸下去,他都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早想这么做了。而且,一想到有待解决的余希问题,他觉得这么做就更有意义。即便他也说不出意义何在。
白天诚走回原地,瞪着地上的黑石。他举起新的板砖,猛地砸下去。“砰”。他就是毁不掉它。越用力,板砖只会碎得越快,敲击声越响亮,他耳边那个女人的声音反而越清晰。
“……你都相信吗……”
她问。
他高举板砖。他感到头疼。
“……2037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砰”。他砸下去。
“……说不定也没有循环了……”
他咬紧牙关,再次砸下去。“咔咔咔”……摩擦声总算盖过了她的声音。他拿板砖狠狠碾压着地上的晶体。
白天诚再次高举板砖。他面色狰狞。
“……一山容不得二虎……”
她想做掉使者。她有干掉使者的胆量。
“砰”。万一……她哪天不认同我了,怎么办?
“……娜塔莉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有异心。
“砰”。连西墙的鹰派都不完全了解她。
“……有人叫它行军蚁的‘死亡旋涡’……”
她对序时者的循环有偏见。
“砰”。她表面一套,私底下又一套。
“……不想总让别人知道你在做什么……那种自由……”
白天诚挥舞下去的手顿住了。一滴冰冷的汗珠顺势沿脸颊滑至风中。
她是求进分子吗?
他在心里问出来了。他许久没有动,只是举着板砖,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黑石。
“砰”!撞击声沉闷如雷,又干冷如灰。他举起板砖。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回不是在他脑海中,而是在他背后。同空气一样冰冷。
“你在做什么?”
余希站在他的身后。寒风将她竖起的衣领吹得哗哗作响。她注视白天诚,看着他将地上的黑石捡起来。
“真不可思议,”新使者将黑石攥在手里,“翠玉也这么坚硬吗?”
看见了吗?他默默地想。我要毁掉黑石。
女人一时没有出声。白天诚从地上缓缓起身,而她始终盯着他手里的晶体。这让他有些心虚,他一时怕她要求收回,甚至怕她来抢。他不动声色地将黑石塞进制服口袋里。等他收起来,余希的视线已经挪开了。她对此并未多言。
“同所有的人工晶体一样,”她答道,“翠玉易碎。”
“难怪本部会如此重视。”他不知自己为何得意。
“当然了。黑石是永远没法被破坏的,它们或许会被丢弃,但一旦被找回来,难人们又能得到对庇护所的控制权。但是翠玉碎了便碎了。一旦再造的渠道被人掐断,没人能再独掌权柄。”余希说得很轻淡,“想必本部对此心知肚明。”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新使者语气不善,“你是有什么不能通过跑腿的传达、非得当面和我说的话么?”
余希静了片刻,“不要因为幼稚的理由拖延所有难人的撤离。
“幼稚的理由?”
“任何在可能危及难人生命安全前的理由都是幼稚的。时间拖得越久,晶霾只会越积越多。你的记录调查员在营间奔走时,已经找到多少具腐尸了?”
“你少来这套。怎么,撤离时间是我定的不成?宣布本部代表团后天撤退的不正是你吗?你的计划我从未插手,现在是怎样?找个理由来敲打我?”你根本没资格质疑我是否心系难人。
白天诚现在极力不愿谈思想意识。他岔岔地说,“我还嫌后天走快了呢!”
“是啊,谁都看得出来。”余希说,“我谈这些重点根本不在于撤离时间。你就是想提早,也不可能做到。”
这话冒犯了白天诚。他是使者。可这女人一开口,他就从“新使者”沦为了“白天诚”。
“重点在于晶霾。”
她很严肃,“你的‘运动’正在给所有幸存者带来危机。晶霾的性质我强调过无数次,这个时候不断地聚集人群,就是制造热源。人群是热源,篝火更是靶子。幸存者不了解这些,可你有这个责任。你根本不顾危险,我就算把撤离时间提得再早又如何?”
“你怎么不提求进分子的危险?怎么不提内部敌人的危险?”
他忍不住反问,“你将撤退时间定那么早,知道我为什么没意见吗?同样是不该拖时间,你怎么不提在丧失循环保护下生活的危险?”
“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余希淡淡地说。
白天诚愣住了。“不,不。我不知道。”他瞪着余希,声音冷下来,“你倒是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物理的角度来说,时间循环就是时间循环’。你当初这么对我说过。”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
“你不是这样的人,白天诚。”她深深地吸气,“你自己都不信。我一直以为……”她没说下去。
“你知道营里有人怎么说你吗?”余希放缓语速,“他们觉得你在搞使者崇拜。”
“是谁说的?”这话令新使者大为光火。经书上有这个概念。那是第一位使者留在序时者时,难人们对使者的过分崇拜,造成了一系列对“进步事业”的阻挠。但正阿尔法是纯洁的,是一心为难人的,使者崇拜是被求进分子所利用造成的错误结果。可余希却说,白天诚自己深陷其中。
“你说得那是求进分子!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
“可我并不认同他们。”
余希打断他,“我觉得你只是太害怕了。”
白天诚顿住了,死死瞪着她的眼睛。他们双目相视,他却觉得他们在看不同的东西。她的话比“崇拜”的质疑还要恶毒,令他无端地愤怒。
“我再告诉你一个事实,”女人开口,“这个事实对你而言或许很残忍。”她缓缓地说,“你在营里说的那一套,高层买账的很少。你确实摸到了游戏规则,可游戏是过时的。太多的主义,那批本部的官员觉得你在逢场作戏。”
“他们觉得我连自己的讲话都不信?”白天诚阴冷地说。
“可我却觉得你信了。”
她的眼神被一瞬的悲哀覆盖。“你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你连自己都骗。”
“别的不说吧!”新使者恼羞成怒,“省省你那一提起‘使者崇拜’就横眉冷眼的态度!搞得好像它真的过时了,好像出了一名英明的领袖就不能被崇拜了似的!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啊?本部崇拜!”他觉得自己所言正中靶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崇拜一个人变成崇拜一个系统,你们是本部崇拜!半径八两罢了!五十步笑百步罢了!谁也别瞧不起谁!”
闻言,女人低下头,瞟着自己的鞋尖,一时没作声。白天诚留意到她的军靴也是大号的。她也可能是去偷“林芬”文件的人。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很认同本部。”
她抬起头。白天诚呆滞地望着她。她的眼神很少藏有这样的锐利,以至于他一时挪不开视线。
“你说得很对。本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明白使者崇拜不是好事,但是却对为何难人容易崇拜使者避而不谈。要么是使者的个人问题,要么是某些邪教徒乘机作乱,要么二者皆有。”
白天诚觉得此时一只邪恶的魔鬼在面前低语,作出充满恶意的推度:“但问题出在时间机器本身。这可不是哪枚零件的错误。没有人质疑它的运转,从不敢想什么才是崇拜的温床。走了一个使者,以后也许又来一个,”她盯着白天诚。“崇拜也未必发生在使者身上,未必就是一个人。谁都行。也未必是崇拜,也可以是恐惧,可以是自欺欺人,也可以是麻木不仁。当权力唾手可得,而加以限制的机制却徒有其表……以机器自居的环境只会滋生腐败。”
“你以为他们想不明白?”邪恶之人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们只是害怕而已,”她幽幽地说,“就像害怕翠玉会碎一样……”
新使者缓缓后退。他此刻的表情仿佛自己撞见了一只四维人。她刚才说了什么?白天诚下意识想远离她,退到天台的边缘才回过神来。
她是敌人。
“你敢不敢把刚刚的话,放到营地里再说一遍?”白天诚伸手指着天台外,指着不远处依然冒着浓烟的营地。
余希静静地看他。那双眸子里藏着他在序时者中从未见过的东西。
你是个求进分子。不,你是个求进派。他觉得既难过又欣喜。此刻的他虽不知自己为何难过,但欣喜一定是出于自己总算把握了这个女人的性质。
在他们谈话之际,两名记录调查员正带着一个胖男人,靠近这边的教堂。牛乐朝着临时墓地,踉踉跄跄地小跑过去。
那块新立的墓碑很显眼,就立在墓地的入口。即便站在天台上,他也看得见石板上的三个大字。
白天诚其实看到了,他的余光扫到了一切。他想扭头去看,但他又在克制。他知道有人在靠近教堂,等回过神来,自己早已经在看了。
“……求求你……”,他甚至又听见了声音。他想起了那只脖子的触感,还有敲碎额头就能流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牛乐停在了新立的坟头前,立马就落泪了。白天诚仍听得见哀求,却听不见哭声,距离太远,仿佛被寒风吞没了。他此刻连眼睛都忘了眨,只是木讷地低头望着。
“说啊,”他喃喃地问,“你敢去外面说吗?你敢到本部再说一遍吗?”他的视线停留在教堂脚下。远在另一头的余希看不见他所视的景象,她只是沉默着。
“……你不敢。”
白天诚扭过头,“可我听见了。”我听见你说了什么,他死死盯着余希。现在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她开口了,语气冰冷。
“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说说看,你是谁?”该死的鹰派。你本会跟着老奶妈和神父一起害死我。
“你被捧成使者,可那些矛盾和利益,临时高层却对你缄口不言。他们几乎都知道西墙的鹰派,”余希逼上一步,“可鹰派的问题还是我一个鹰派透露给你的,你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吗?为什么从头到尾没人向你暗示我的立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叮嘱你我是谁?”
白天诚不耐烦地扭过头。是,他对序时者的内部斗争无比陌生,他需要帮助。但是作为新使者,在面对鹰派的威胁时,他不能表现得示弱。可她觉得她知道很多,而使者被蒙在鼓里、脆弱又无助。她希望自己打退堂鼓。
余希所言白天诚当然有所意识。在临时高层中,没人会在他主动点出问题以前开口。从未有人提及西墙的鹰派,可是当白天诚向姚震透露鹰派的存在时,却发现后者对此心知肚明。他深知这些人的如意算盘一个比一个打得精。谁也不能信任。但即便如此,白天诚也清楚,有一个办法可以顺利自保。这还是西墙鹰派给他的灵感。无论他不知道的事务有多少,那个办法都能快速有效地消灭威胁。
远方营地的哨声响了。午夜已至,宵禁时分。
他眼角的余光又瞥到了墓碑后牛乐的身影。他看见记录调查员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宵禁时没人能在外多呆一会儿,即便是哭了没两分钟的吊唁者。
“……我不去外址了……”
白天诚忽然感到胸膛燃起一股气焰。那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不绝,“……不去了,求求你……”他又感到那本书硌到了自己。他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自己早把书留在了营里。
“……你答应过的……”
调查员正一人抓着牛乐的一条腿,拖着他往营地里走,像是在拖一头猪。白天诚总是听不见他在哭喊什么,又忍不住盯着他看。
“想清楚这些问题,”他最后听见余希这么说,“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
他笑了,那丝气焰不住地燃烧。“为我好……为我好……”他凑到余希跟前,握住她的肩膀,“叫我解除自己的防备,叫我像条狗一样逃,这是为我好?”他冷冷地凝视她,语气阴如毒蛇吐液,“我来告诉你,我告诉你什么是为我好,”他捏紧了她的肩膀,“让神父去死!死!”他摇晃她,瞪着她乱发后的眼睛,“死在我面前!最好在大火中烧成炭!化成灰!这才是为我好!”
解决掉所有想害我的人,所有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可你偏偏叫我逃。“你以为我是谁?啊?“他质问,“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使者!使者!没人能害我,没人敢害我!害了我,他们什么都没了!”他怒道。”我能克尽战乱,给你一片太平盛世!人人乐享生平,我能叫民至死不识兵革!”他咬牙切齿,试图压低声音,却用力过猛,吐息喷到她脸上。“我也能积骸为城,酾血为池,誓要杀宏诛昌,宰你疯狗灭你神父!我能叫人营里嬉笑也能让人坟前哭嚎!我奋挺大呼便从者如云,如神仙下凡!”他沙哑地咆哮,“我是使者!而你!”
他歇斯底里地指着她,“你!竟敢对我指手画脚!我是谁?省省你那副照顾我的姿态,你休想再压我一头!”
白天诚粗重地喘息,用手背抹掉喷到嘴唇的唾沫星子,如有血海深仇般地瞪着余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任由头发随寒流滑过额角。
叫嚣解决不了问题。白天诚当然明白这份失态。那些话并非出自真心,他离“自负”二字相隔甚远。但是,这个女人让他恼火,令他感到愤怒,那个王淳也是如此。他觉得他们还是没能明白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还是没明白他的地位有多高。所以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出自本能地用及一切不贴切的辞藻,试图贴切地形容自己究竟有多绝类利群。
结果最后,余希缓缓走到他跟前。“如果你不知道我是谁……”她只是这么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务必小心行事。”
两人呼吸相闻,他能感到她的语气降至冰点。
白天诚绷紧了呼吸。他原本还想找个台阶下的,他本考虑让气氛缓和一点,然而余希这句威胁似的警告,彻底激怒了白天诚。新使者对她怒目而视,一句话不再多说。
他调头就走,余光晃过那个依然站在夜空下的身影。
等他回到营地时,姚震和约尔古丽·买买提正在他的大营帐里等候。
他们告知他,王淳希望明天能秘密会见白天诚,做细节性商讨。“太晚了,”他嚷嚷,“等明天,本部代表团都来了。”
此时此刻,虽说已过午夜,新使者的营帐外却格外喧嚣。新使者卫兵团并非宵禁的对象,他们依然在夜间辛苦劳动。作为新任反求运动的领导,李常兴此时正在作抓捕前讲话。因为今夜,反求运动的打击对象终于对准了临时高层。这是运动前进的一大步。李常兴将提供思想指导,卫兵团倾巢出动。
“毕竟‘控制办法’是件大事,”姚震时不时瞥一眼营外的光火,“我们一致认为还是需要和对策局这边进一步商讨……”
“有什么好商讨的?”新使者不耐。
比起神父,余希同样危险,或许,她更危险……她是个求进派!白天诚当机立断,“今日寅时,立刻启动‘控制办法’。”
姚震呆住了。“可王军士长那边……”
“我事后会做他的工作,”新使者摆摆手。“这群该死的鹰派!”
“鹰派?您是说西墙的……”约尔古丽·买买提一脸警觉。
白天诚没理会他们的疑惑。他自顾自地说,“我刚才见了余希。她是个求进分子。”
“容我好奇,”买买提小心翼翼地问,“您为什么这么急呢?”
“营地什么时候撤离?”白天诚反问她。
“午夜已过。今日本部代表团到来,明天一早,营地从八号营开始,逐步撤离。”
她思索了片刻,直言道,“您是担心卫兵团会被削弱吧?”
新使者没作答,直直地盯着她。
“其实您完全没必要担心这个。”一旁的姚震忽然伸手,抚了抚白天诚的手背,意图叫他放心。他温声细语,“明天撤走的是八号营地,都是原来的分区在职,跟外围人民没多大关系。根据撤离计划,真正波及到卫兵团和记录调查员的,恐怕在两天后。您有充裕的时间为难人消灭敌害,无需担忧求进宵小暗中作势。”
买买提在一旁附和,“姚震所言极是。我还是建议您,‘控制办法’滞后一天,无碍。您先和王军士长见一面。”
新使者似乎被二人说服了。买买提冲他做出安心的微笑,姚震温热的掌心安抚着他冰凉的双手。
“你有没有想过这其中有诈?”
白天诚忽然反手扣在姚震手背上。“万一……撤离计划是假的,怎么办?”
姚震目瞪口呆。“这,”他语无伦次,“撤离计划怎么能有假呢?”
买买提也赶忙说,“请原谅我这么说……但您这就有些疑神疑鬼了。”
白天诚扭头凝视营外的篝火。他起身走出大营帐,留下两名临时高层呆坐在原地。他找来几名在场的记录调查员,嘱咐了几句。随后,在白天诚的命令下,他们灭掉了大营帐周边的所有篝火。
“从现在起,反求运动的照明仅限纸灯,没有记录调查员的允许,不许点明火。”新使者从阴暗的营外走回来,对两名高层解释。
他们望着他,没跟上他的思路。
“听着,”白天诚坐下来,“万一求进分子利用了撤退计划,把反求运动的中坚力量给提前撤走了呢?我不信任这个撤离计划,我根本不信任余希。在序时者向前迈进的道路上,西墙的鹰派是一群必须被打倒的大老虎!你们想,如果求进分子暗中作祟,打算今夜攻我不备,你们不害怕么?”
新使者暗暗磨牙。“不,我们绝不该坐以待毙,我们不能在与求进分子的斗争中抱有任何幻想。”他不想再强调一遍了:“通知营地间全体对策局预备役待命。今夜寅时,启动‘控制办法’!”
语落,姚震半张着嘴,约尔古丽·买买提脸色煞白。
大营帐里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不出十分钟,营外便传来了喧哗声,途经此处的大部队将地面踩得轻微震动。只见卫兵团正扣押着一个男人,从营地深处走出来。他们都改用了纸灯笼,光线减弱了不少,但人们的气势与热度却丝毫未减。因午夜而低沉的口号,还有审判用的沉重石板。队伍的领头,李常兴正在指导卫兵团对这名临时高层进行批判。
被压着走的是包绍庵。男人一脸憔悴,破碎的眼镜半挂在脸上,圆脑袋上稀疏的头发一片散乱,显然被揪过。他的晶体胸章被李常兴扣押在手。营帐内,白天诚和另两名高层默默地看着。
李常兴很快便回营了。玛琳娜·茨温丽的工作挺适合他,只见他正满面荣光。当他被告知,‘控制办法’将在凌晨时分启动时,更是掩不住对领袖当机立断的钦佩。
“控制对象是?”李常兴一脸斗争到底的坚决。姚震没出声,约尔古丽·买买提则是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李常兴便望向新使者。
“当然是求进分子。”
新使者看着被押在篝火堆旁的包绍庵。究竟谁需要小心行事?他头也不回,“你们知道我说得是谁。”
《序时者I·循环》第十八幕《罚》
“你进入了G0遗址,对吗?”
“对。”
“根据你提交的报告,你并非自愿进入,而是隆德支部长以‘带路’为名,劝导你随行,对吗?”
“对。”
提问的这名军官沉默了一会儿,双手于桌面扣拢,身体前倾。“在警报拉响后,隆德支部长是否与你进行过其它交流?比如,暗示你写下这篇报告。”
在场的其余官员都瞄了一眼提问者。
“没有。没有交流。”
一切简便回答,吴宗宪心里默念,是什么,答什么,不确定的绝不说,有疑惑的不提问。
审讯室再度陷入寂静。吴宗宪坐在冰冷的铁椅上,尽可能挺直腰板。自打被押送至本部,他便要了纸笔,积极地写下有关G0分区的报告。结果,审讯只关心他对遗址内的描述,很少提那位过世的守望者。他们只是瞧一眼自己的模样,也不听审讯,转身便走了。
他经历了一轮又一轮审讯。从黑压压的本部高层围在晶体窗外,到十几名军士长轮流问话,再到现在他面前坐着的三人。这三名本部成员算是中级干部。此时提问的人,是一名对策局职员,另两人是调查部的高干。
或许是他一天见过的官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他有些麻木了,渐渐生起打量各路人马的胆子。只见正在提问的男人坐中间,对策局大衣挂在背后的椅子上,他头发乱糟糟的,看着颓靡的很。另两名调查部的官员则正襟危坐,一身少见褶皱的正装,右边那个男人头上打着发蜡,脸上挂着银框眼镜。他们是调查部的高层。
“全是晶体?”对策局干部反复审视吴宗宪的报告,忍不住又问一遍,“你确定全是晶体?”
“是。”
“隆德支部长当真有说……‘神父造访过G0遗址’?”
“是。”
“你认为,在当时的情景下,他透露此事是否刻意?”
“我不知道。”
军官凝重地叹气,转身提起大衣,出了审讯室。剩下两名调查部的官员对视一眼,右边的男人拿出一份档案,有吴宗宪的名字。
“G0分区后备队第三大队第一支队队员吴宗宪。”
他宣读,“经商讨,你无需对第二位守望者相关事宜负责,你的问题不会被进一步审议。但是,考虑到你的玩忽职守对本部、对序时者的利益造成了损害,我在此宣布中枢对你下达的行政处罚。”
既然我不用为守望者的死负责,那又损害了什么利益呢?
“是。”吴宗宪木讷地应道。他也不敢问。
“一,即日起,解除你在G0分区的职务,并取消你未来的公职待遇。”高层边说边写。
“是。”
“二,冻结你的外兑票提取资格,撤消你一半的信用。”
“是。”
“五个工作日内,你会收到中枢议审厅的传单,届时你必须到场接受中枢对你的安全评估,且必须有一名安全顾问进行陪同。否则你将受到来自议审厅的直接处罚。”
“是。”我连外兑票都取不了,又哪来的钱请安全顾问?
打发蜡的男人在档案上面写字,并不停地盖章。“咔”,每一章盖下去,吴宗宪的心头就跟着颤了颤。
“考虑到你的认错态度积极,调查部决定不对你进行扣留观察。”他说罢,吴宗宪还愣在椅子上。“你可以走了。”
“谢谢,”他眼睛没敢看两名官员。“谢谢。”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出了调查部的审讯室。
走过一段阴暗的长廊,穿过层层晶体感应,他坐电梯来到地上,进了人来人往的办公大厅。自千年虫事件后,本部从分区迁到了外址,部门单位不再集中,而是分散地嵌入外址各地。
大厦里出入的“上班族”都是序时者——其实在本部,这种单位并不多见。大多数的部门和外址人混在一起,除非是需要人员纯粹的机关单位,比如此处的“调查部”。吴宗宪在审讯室的走廊里见到了一些走私客,甚至偷渡客。用寻常人的话来说,调查部是本部的“警察”。
吴宗宪离开了写字楼,来到“调查部”的背面。他在小巷中等待某人。
阴云压到了大厦顶端。要下雨了。吴宗宪很久没来外址,本想见见太阳的。他站在小巷间一家便利店的门口,店里的气味令他感到些微饥饿,但他身上没有外址的钱。以后也不会有了。
遗址的“半退休岗位”——难人间的俗称,让他在禁海呆了两年。那以前,他一直是本部的“闲置资源”。当时,他所在的干涉任务突然被取消,中枢要把他调到别的支部去,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无异于没了饭碗。尽管他尚未到本部规定的退休年龄,但以他那个身体状态,匹配不到别的任务,也未必干得好,便在家无所事事了几年。所谓半退休岗位,就是为他这样临退休却没任务的人准备的。虽说这样的岗位没有干涉者的报酬,但一路干到退休,它的公职待遇也是一笔不小的弥补。
所有外址的钱,只有干涉者在执行任务时才能兑换。本部公职和分区在职,本部和分区会包衣食住行,而少部分干涉者职位同样包吃住。但对于大多数任务,干涉者需要用外兑票维系生活。每一次任务,中枢会派发一个外址的银行账户,干涉者从那个账户里取钱。任务结束,账户就会被回收,钱就不能再取了,而是重新变成外兑票。所以越是长期的干涉者职位,申请的要求也越高,不仅是因为信用要求,申请人自己也得保证有足够的外兑票。
吴宗宪见过的本部成员,打拼许久,大多是为了能分配到几十年安定的干涉者职位,近乎永久地住在外址。这就需要本部成员达到两个指标,外兑票与档案信用。所谓的外兑票,就是用来在执行任务时,兑换外址地方货币的特别用票。而档案信用,则是个人档案上的分数。
对大多数干涉者来说,积攒了大量的外兑票,申请到干涉者职位后,足够在外址买房,但这个住房是要向中枢申报的。一旦此人的干涉者任务到期,住址就会被中枢回收。要避免这种情况,干涉者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信用,以供其在任务到期前,仍能申请到下一个任务职位——“信用务必够两期,下一期,下下期”,便是这个意思。因此,外兑票不是万能的,档案信用一样关键。现在足够一个人“留外”的信用在五万上下,未来会更高也说不定。
吴宗宪是三十岁那年,靠外兑票在郊区买了两室一厅,之后便一直靠大大小小的任务来维持。后来,他四十五岁那年,有幸申请到了十五年期的干涉者。他本想一次做到退休,把信用攒够“留外”三十年,但是没想到,七年后却丢了饭碗。他当时五十二岁,哪怕是杂余任务,信用标准也高达五万,和退休“留外”别无二致。而他还差一点。
那一年他女儿还未从干涉培训中“毕业”,却拖了亲戚关系,提前在档案上盖了章。多亏他女儿及时找了个干涉职位,外址的住房划到她的名下,他们家房子才没被中枢收走。当时吴宗宪无业,中枢为十五年任务的缩水做了补偿,允许他在剩下的八年里保留使用外兑票的资格。不然,他准得搬去G4分区里住,他女儿那时喂不饱两张嘴。
吴宗宪有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哥哥。自父亲死后,他们彼此就很少来往了。不过,他跟两个侄子还稍有联系,他们都是本部公职。大侄子在中枢。千禧事变时,吴宗宪虽不好说自己帮了雷诺·爱立信多大忙,但托大侄子,他确实在雷诺的新兵位置上起了点作用。小侄子前途光明,二十出头便被提拔到调查部,至今四十几已身职高位。吴宗宪后来能进G0遗址的后备队,就是他小侄子的办法。
他和他哥哥几十年来,关系从未解冻过。他那老嫂子据说还不知道自己托福去遗址当起了保安。想必小侄子对他们的关系心里有数。
吴宗宪现在等的正是他这个小侄子。
小巷深处,大厦后的仓库门开了,两名推纸箱的工人走出来,一身正装的中年男人跟在后面。此人正是先前宣读对吴宗宪处罚的调查部官员。他头发锃亮,见到吴宗宪,便摘下了银框眼睛,朝他走过来。
“叔——”男人开口,吓得吴宗宪急忙打断:“别在这儿喊我。”
“不要紧,”小侄子叹气,“你当调查部吃白饭的,这点关系都查不到?先前就和你说了,大家都清楚你不重要。我起初还想办法让部里早放人,你猜怎么着,根本不费力气。等本部那些大人物走了,谁吃饱了没事干扣留你。最后调查部的审讯是走个形式,我说我这小侄子也去,立马批了,你还不明白?”
“我钱都没了。”吴宗宪张口就抱怨。半辈子的钱。
中枢的处罚收走了他的公职待遇,但这还不算什么,他连用外兑票的资格也被冻结了。这就意味着他半生的积蓄沦为了废纸。他有票,但换不了钱。
“你先前做得好,”小侄子一时不知如何安慰,“从简回答,能说一个字,不说两个。”
“那是我忍得住。振兴,”现在他忍不住了,“你们不能把我的钱全收走!”
小侄子晃了晃头,又叹了口气。
“抱怨抱怨就行了,”他低头取下眼镜,声音低缓,“到时去做安全评估,你这样没好处。”他擦拭镜片,“中枢要罚你,我有什么办法?上头唱戏,下头非得照着词本儿念,舞要跳,章得盖。”
吴宗宪就听明白一句。他喃喃自语,“罚我是戏?”
“是戏。”
侄子戴上眼镜,“晶体的事轮不到咱们操心。但是守望者……我看,死这么多年,怎么会没人知道?今天才被人挖出来。上面会找个解释,总要有交代嘛。”他看了叔叔一眼,递给他一只烟。
凭什么是我呢?吴宗宪没接。“我以为……”他从没这么委屈过,“跟着本部走,不惹事,就能过好日子,”他没钱了,以后怎么过?“安分守己,怎么还能惹这种麻烦?”
“叔,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和自己过不去。”小侄子又叹了口气,“支部长,守望者……这都哪路神仙啊?你不是真被逮起来,我当你说天书呢。”
小侄子吸了没两口就掐了。“寻常当官的打架,我还让你避过去,免得被踩到没处说理。这个,”他指了指调查部大厦,又点了点吴宗宪,“真落到咱肩上,可不能说麻烦。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量,肯定比咱都懂。咱们都是序时者,平时讲讲小我,罢了,大担子真落下来,再委屈,也要扛上,为了集体尽一份力。”他如今是干部,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记得啊,不是‘麻烦’,是责任。你不晓得你有多光荣呢。”
“真的?”他这话令吴宗宪感到一丝鼓动。
“要不怎么说,当官的找麻烦,那是仗着官威,欺压难人;本部找‘麻烦’,那是叫你报效组织,是常人修不来的福报哩。”
小侄子把话说到这份上,吴宗宪也觉得太计较私利不好。可这“私利”他忙活了半辈子,说不计较是谎话。他不抱怨了。这并非出于自己忽然被小侄子的高尚情操所打动,他只是意识到了自己纠结小利、也不得不纠结小利的现实。自己这种人,在序时者的大是大非上,还是少讲两句吧。讲了也没用。
“叔,你现在去中枢,安全顾问的事越早办了越好。”
“安全顾问啊?”吴宗宪有些尴尬。结果,小侄子也知道他没钱,叫他在小巷这里等着。他自己去了趟附近的银行。
小侄子回来的时候,塞给吴宗宪一个枯黄的信封,里头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吴宗宪脸上镇定,手却有些抓不稳。振兴的老婆没有职位,一直在家带孩子。而小侄子是调查部的公职。外兑票是给干涉者的资源,他们一家是没资格去用的。然而,他刚刚去银行取了这笔外钱。
“别请太贵的安全顾问,免得中枢来查,查到就是完蛋。复兴可没能耐兜住这个。”
我还不算完蛋吗?“好,好,”他赶忙将信封塞进屁股口袋里。他左右四顾,压低声音,“这是复兴办的?”大侄子是中枢人员。
“他哪行。”振兴神秘兮兮地低头,“我现在有点朋友,房子都能收嘞……只不过要外址的证件,还找不到人开,得在我爸家住一段日子……”
吴宗宪听得云里雾里,耳根却发烫。
他安分守己惯了,前几十年是“搞建设”出身的。分区里也有树要种,地要铺,砖要搭,楼要盖,但东西需要外面的人送进来。中枢不会轻易浪费干涉者资源,本部也不会允许太多的外围人民出墙,那么就轮到一批本部基层来“搞建设”——外兑票少,但信用攒得和干涉者一样快。直到女儿出生那年,他生活刚好有了起色,才去做干涉者。他哥哥不屑他那种生活,觉得“有辱家族名声”,分开几十年,两家人也有了天壤之别。几乎一辈子见着公职只敢低头走路的吴宗宪,当年小侄子把他介绍到后备队去,都让他大为震动。如今,这枯黄的信封他只觉得烫屁股,更不要提来路不明的“房子”,若是自己住里头,准得被烧死。
他最后没去中枢,而是跟着小侄子走了。
家里出了事。据说G1分区陷落时,大侄子的女儿在现场。那里的亡者没有遗体,他们只收到一份草草的死亡通知。出事的侄孙女,吴宗宪只见过几面。她还小的时候,和自己女儿做过玩伴。据说他哥哥下午办了场丧事,由当地一名神职主持。吴宗宪坚持自己也去一趟。
他得去一趟,即便他依然不想见到他哥哥。兄弟俩差十岁,那他哥哥应该年已七旬。人们总会与谁达成和解——这是自己老婆说的,但吴宗宪觉得这是读书人讲雅语。因为还有的人,时间一长,他见了更嫌膈应。
他们打了车,一路上叔侄二人没再说过话。他在倒后镜里打量着后座的两人,一人西装革履,另一人则衣衫褴褛。看见小侄子如今混得光鲜,他本该骄傲才是,可他却越来越拘谨。吴宗宪正襟危坐,他仍穿着后备队的旧工服,手里还有一顶破帽子。他腰杆挺得笔直,和坐在审讯室里一样。
振兴早些年和自己的女儿有相同的想法。他不想要孩子。吴宗宪的兄长是个强硬的人,振兴最后拗不过,老头子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十岁的老婆。如今儿子也七岁了。其实也正是这一点,区分了吴宗宪兄弟俩。那个老头子一门心思地传宗接代,吴宗宪对此比谁都清楚。他十九岁就有了大儿子复兴,这只小自己九岁的大侄子也有样学样,二十生子,二十六次子,两年后又弄出一个和哥哥们异母的小女儿。但是,振兴想法不同。他起初甚至不愿结婚,一直坚持到三十八岁。
一晃两年过去了。他上一次和振兴说话还是去遗址以前。车窗外的阴云涌动,偶有温吞的白光渗出云缝。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刚出狱的犯人,许久没静下来感受外面的世界。每当这个时候,他的潜意识都试图去思索那些外围人民是什么心态,可他脆弱的良心又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他们穿过了城市,三段回山路,五段山洞隧道,来到岛的南面。那里是一个不那么繁华的地带,但叫“小镇”又显得太促狭。他很多年没来了。下了车,他随小侄子去了一块敞篷地。这座敞篷地在海边,丧事就办在里面。
由于死者没有遗体,丧事的流程简化到极致。本质上,是由一名神职人员主持的追悼会。不过敞篷地里阵仗倒是不小,里头坐满了人。哀乐声响起,吴宗宪找了个后排角落的位置。他看见自己的兄长坐在最前排,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比两年前更深了。他手持精雕拐杖,漆黑龙头栩栩如生。老头子并未听神职人员追悼,他歪着头,和身后一排的吊唁者耳语。
大堂正面挂着侄孙女的遗像,那还是她十八九岁时离开家拍的。她还好小。吴宗宪凝视着那张青年面孔。
他想起了自己女儿。她做干涉者已有十余年,每年差不多能见上一次。她年年都有变化,但不知为何,在吴宗宪的脑海中,女儿的形象也定格在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差不多的年纪。他现在只想见见女儿。
复兴在哭,抹眼泪的还有侄孙女的生母。他的正室也在,和两个步入中年的儿子守在老头子身旁。这个大侄子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的,吴宗宪不太了解。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看在眼里,但他们似乎又没看见,他们表现得理所当然,只有肃穆或悲伤。
来者几乎都是本部公职,吴宗宪一个也不认识。他哥哥身后一排更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调查部也至少坐了一排。追悼的对象是一个初出本部的女孩,在场人数却有上百。从步入这座敞篷地以来,吴宗宪便闯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落座的时候,一旁穿着体面的男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自觉地往右挪了挪。他猜自己身上也许有异味,只是自己闻不出来。
吴宗宪甚至看见一支对策局的小分队。他望着侄孙女的遗像,心里有些闷。真正为你难过的怕是只有寥寥数人。
反正老头子一定不难过。他哥哥正在和另一名高层耳语,眼睛是一直看着前面,嘴里却不停地说些什么。
他们兄弟俩的祖辈,向上追溯,实际上是隶属于序时者的“圣战遗留家族”,据说在本部,曾经还算得上一个有点地位的小家族。直到上个世纪中叶,这个小家族衰败了。几十年过去,又是家族战争,又是第二次圣战,那些政治名利早已化作历史,一个小家族沦为了一个四口人的基层家庭。吴宗宪的父母是分区在职,所以兄弟俩是在G4分区长大的,“圣战遗留家族”早是些高不可攀的代名词。硬要说还有什么是一百年前留下来的东西,便是一枚不知道是哪座分区的黑石。
然而,吴宗宪搞不懂他哥哥从小是受了什么刺激,他刚从修道院出来,就一心要“重振家族雄风”,让这个只有四人的小家庭再度变成在本部举足轻重的政治世家。
兄弟间的矛盾是从父亲过世开始的。那一年复兴的大儿子刚出生,而三十岁的吴宗宪才有女儿。他不可能为了哥哥所谓的“儿子”要二胎,他压根不在乎这些。但这必然惹恼了兄长,吴宗宪知道他们迟早要翻脸。事实证明,兄长也很会挑时候。父亲下葬的那天,哥哥站在一旁对他说:“如今这个家族只剩你、我、复兴和振兴四人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还瞥了一眼自己襁褓中的女儿,“你没子嗣,你得要个儿子。”当时吴宗宪头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他想把兄长推进面前的土坑里,和父亲一块埋了。
他哥哥的“重振家族”计划,无非是生育和公职,理所当然地包括了吴宗宪。或许正是受这种控制欲的影响,“管好自己就行”——吴宗宪生出了相对的观念。身体是女人的,总归和自己没关系。对他而言,如果他老婆只要一个孩子,那就只要一个,如果她不要,那他连女儿也不会有。他哥哥哪有资格插一句嘴。
兄长的儿子们不被准许做公职以外的事。吴宗宪对“公职”并非不倾慕,但他真正倾慕的不过是振兴那样爬高后而来的好处。他其实做不来公职,他只想在外址过稳当生活。吴宗宪为了干涉者,前十年甘愿去分区“搞建设”——这对他哥哥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事,他对“建设”政策本就不满。“他竟然去干外围人民才该干的活!”兄长对复兴说过这话,吴宗宪已经忘了是怎么传到自己耳朵里了。
不仅是搬砖运泥,进一步刺激他哥哥的,是父亲死前将那枚黑石给了吴宗宪,而非长兄。本来一块石头的事,吴宗宪根本不想计较。黑石的确值钱,但毕竟是传家的东西,他不会拿去换票,留在他这儿没半点用。父亲下葬的那天,他本打算顺道把黑石让给兄长。结果,他对自己女儿的态度,令吴宗宪改了主意。父亲死后的第二天,他就当着众人的面把黑石挂在女儿的脖子上。黑石从此是她的东西了。这事究竟将兄长激怒到什么地步,吴宗宪不了解,也懒得去想。
父亲死后,兄长待母亲很好,但吴宗宪看得明白,在他“重振家族”的宏图里,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扮演什么重要的角色,地位是虚的。不过自父亲死后,母亲竟越来越认同大儿子的想法——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就是铁了心觉得生儿子的女人才有本事。挨着这种婆家,老婆是过不好的,自己也过不好,于是吴宗宪渐渐远离了兄长家。从此兄弟俩便形同陌路,哪怕是母亲挺不住的那年,他回去也是住附近的旅店,兄弟间没说一句话。快三十年过去,后辈还稍有来往,但两家人早已不在一个世界。
追悼会结束后,吊唁者们陆续离开。天一直没有放晴,但直到黄昏都没落雨。吴宗宪走到海边,还回头看了一眼。他顺着敞篷的缝隙,想多看一眼照片上侄孙女的模样,结果视线被挡住了。那是两只相握的手。只见头发锃亮的老爷子走出敞篷地,和一名高层握了握手。吴宗宪扭头走了。
海边有一个穿正装的男孩,六七岁大,胸口打着漆黑的蝴蝶结,他正蹲着玩鹅卵石。一枚晶体胸章摆在地上,和卵石混在一起。孩子或许是嫌一下午的丧事太乏味,父母先放他出来了。
吴宗宪摘了帽子,“胸章不能乱摆,收好。”他慢慢地说。
小男孩抬头盯着他。他手摸到乱石堆里,把胸章攥在了手里。“二爷爷。”
他咧咧嘴,“还认得我啊。”这是振兴的儿子。两年前振兴给自己介绍到遗址的时侯,他顺带见了这个侄孙子。他女儿当时也刚好回了趟本部,孩子很喜欢她。他怕是要做哥哥了。吴宗宪进敞篷地时,见侄儿媳妇又挺着肚子。
吴宗宪要等的巴士半个小时才来一辆,他留在海边和侄孙子扔起了鹅卵石。“你为什么能把石头扔那么远?”小孩问。
“你以后会扔得更远。你爸爸陪你玩过吗?”
“爸爸说他扔得没我远。”
“你从哪里捡这么多石头啊?”吴宗宪望着一地的鹅卵石。
“爸爸还说你以前是搬石头的,”小男孩蹲下来捡了块小的石头,“搬砖堆瓦运泥沙,劳动人民真伟大。”
这话他学得有模有样。吴宗宪不禁笑起来。
小孩将一块石头抛出去,落在附近的礁石上,被一阵浪打了回来。“爸爸说你很可怜。”
吴宗宪注视着那阵浪花,也拾起了一块石头。“你爸爸这么说?”他扔了出去。
见到卵石飞过了海浪,小孩叫道,“不公平!我刚刚那个有浪!”吴宗宪哈哈大笑起来。他好久没这么笑了,又陪他扔了几轮。
如今属于女儿的房子在这座岛的另一端,和兄长家几乎处在两极。吴宗宪坐了三个小时的巴士,回了住处。那里靠近口岸,距城市很有一段距离。他换乘地铁或许能省一个小时,但钱比时间值钱。
住了二十多年的两室一厅位于一幢灰黑色的楼房里,密密麻麻的窗户如蜂巢。这栋楼二十年前还是黄颜色的。吴宗宪抬头望着四楼,扫过熟悉的房门,一阵倦意袭来。他摸了摸口袋,里头是小侄子给的钱。他不愿细想这事。他需要钱。
不过安全顾问的事还是明天再想。他累了。几天前他还有积蓄,现在他没了,在这个年纪,信用折半就等于没有信用。他只想好好睡一晚,考虑怎么和女儿交代这事。他现在的打算是回分区,或许那里是他注定的归宿。
等吴宗宪走上楼,却发现钥匙打不开门。门被反锁了。
“你做什么?”
家里有人,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小伙子的脸。“你找谁?”
我找谁?“这里是我家!”
对方皱眉。“有病啊你。”语落门合。
吴宗宪一把顶住门,拿脚卡着门缝。门夹得脚疼,他火气上来了,“擅闯民宅,”他回想外址人的措辞,“我马上报警了!”
一听这话,门不再夹他了。“你有没有搞错啊,我们住进来都过了好几年。”
“好几年?”吴宗宪气急败坏。“你有本事就把房产证拿出来!”家还能找错?他跟着对方进了屋,
桌子,沙发,书架……家具都还在,有的几十年都没变。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怎么会有错呢?这就是他家。
沙发上还坐着一个男人,这让吴宗宪冷静了些。他做干涉者时能打的很,但这把年纪,两个精壮的小伙子总能叫自己吃亏。但吴宗宪也没有畏缩,他伸手从书架上举起一只老鼠样式的闹钟,这还是他女儿上初中时买的,到现在都没坏。
“这闹钟你们是从哪买的,你说!”
“先生,”沙发上的那个男人朝他礼帽地笑道,“一般这种情况我们把门关上报警都可以。但太晚了,怕吵到邻家。我们请你进来讲理很好了,别乱碰别人东西。”
“这是我女儿的东西!”
另一个人这时从房间里拿了证件来。各种证件样样俱全。一般这种情况,要真把吴宗宪当作胡闹的疯子,少说也是把他赶走,谁会这么实诚地拿房产证来证明呢?
结果,吴宗宪本以为他们会拿女儿的资料来充数,他们却真的像在这儿住了八九年似的。吴宗宪越想越不对,翻到某些资料背面。
文件都是真的。但是……他盯着某张资料的签发地址。这地址他很熟悉。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一群特定的人会在这里领到真实的证件。或者身份。
“你们是干涉者?”吴宗宪抬头问。
对方呆住了。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你是什么人?”
“难人!”吴宗宪更愤怒了,“你们什么金贵的任务要征用其他干涉者的房子啊?一声招呼都不打?”
对了,征用。吴宗宪其实心虚了。也许中枢打过招呼,女儿却没有联系上自己呢?万一是中枢的意思,他得响应号召……
“征用?”两个小伙子面面相觑。“这不是征用。哪来那么高级的任务,”站着的人说,“我们的任务很普通,包吃住,中枢分配的。”
沙发上的男人皱眉,“你想表达的是,这房子的使用痕迹不是中枢渲染的,”他瞄了一眼那些家具,“是你自己用的?”
中枢分配?吴宗宪一阵眩晕。
“你们扯淡!”他红着脖子暴起,去揪面前男人的衣领,“这住所是我女儿用外兑票堂堂正正从我手上换过去的!中枢怎么可能把难人正当的财产分配出去!”
两名干涉者力气总比他大。两个男人压住了他,硬是把他推出门外。吴宗宪的鼻子正中铁围栏。他眼冒金星,鼻子又酸又胀,满眼泪花。
“中枢分配的任务,你找中枢去。”门“嘭”地关上。
吴宗宪掩着鼻血,朝门上踹了两脚,“好,我现在就去找中枢!我今晚就叫你们从这里滚出去!”
他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开门声,估计是哪个邻居探头出来看。他抹掉脸上热乎乎的液体,下了楼。
等吴宗宪坐上巴士,气焰已经散了一半。他很少去中枢。每次去那种地方,他都是为了申请干涉者。因为害怕被中枢回绝,他每一回都要打点自己一番,毕恭毕敬地进去,毕恭毕敬地出来。像现在这样,气势汹汹地去理论,他还从没干过。
吴宗宪望着车窗外,那些高耸精致的建筑物围绕着海港,波澜微起的海面上印着五光十色的倒影,装点精致的游轮在港口停摆。这里是本部高层的世界。他感到一丝心虚。但现在是房子的问题,是要命的问题,他必须争口气。
中枢所在的贸易大楼旁,是一家琳琅满目的服装店。落地窗足有两层楼高,橱柜的灯将窗外的人行道弄得金光闪闪。吴宗宪走进中枢前,在一片金光中停了下来。借着窗上的倒影,他将后备队工服的衣领整了整,拍了拍手里的帽子,戴到头上。等他走到中枢大堂门口,看见里头来来往往的序时者的模样,又将帽子摘了,塞进口袋里。
吴宗宪绕过办公大堂,对着最里侧的保安出示胸章。穿过三四层感应石门,他来到中枢的“办事处”。此地干净无尘,几盏吊灯高挂天花板,走廊内无比敞亮。中枢人员衣冠楚楚,过道里满是好闻的香气,地板光洁地能看见自己的脸。
他来到办事处窗口,前面还排着两个人,但是很快便轮到自己。
“您好。”接待员冲吴宗宪招呼。
“你好,你好。”他坐下便开门见山。“我女儿是干涉者,在外址有一套住房。现在她在执行任务,是我住。结果我今天回去,发现里头住着别的干涉者。他们说是中枢分配的。”
“请问你和住宅所有人沟通过吗?”接待员问。
“我确定她房子还在手里。家里的家具、衣物什么的都还在呢!”说到这,吴宗宪又有些急了,“中枢怎么会把干涉者的财产分配给别人去用?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您能否出示一下胸章?”
接待员拿了吴宗宪的胸章,在窗口里的设备操作一番。“您说的这间住房,从今天起就已经由个人转为序时者所有了。”
“为什么?”他几乎叫出来。
“您档案上的信用低下。分配部怀疑这份外址资产来路不明。”
来路不明?“这房子当初是我买的,但在我不做干涉者的一个礼拜前,我女儿就从我手里买下来了,这笔转交,中枢这么多年都是认的!”女儿当初买这房子,用的是她自己的外兑票换得钱。这再正当不过了。他在遗址站岗时还盘算着,等自己三十年的干涉任务一落地,他就去换外址的货币,正儿八经把房子钱还给女儿。
“中枢当然是认的。但是,这意味着交易双方都需要一定的信用。您说的这比交易的确存在,但是,您的信用极其低下,不够申请任何干涉者任务,导致系统突然对这比交易起疑。按照规章制度,中枢决定暂时收回你们交易结果的住房。调查部会介入调查,只有查明这其中……一切正当,您才可以向上申诉。”
信用低下……吴宗宪打了个哆嗦,“听我说,我先前出了点事,导致信用被折半了!但是我做过干涉者!我交易时的信用很高的!”
“我理解。但很抱歉,调查部这些年严打来路不明的外址资产交易,以防占用干涉者资源,所以这方面查得很严。”接待员掩饰不住对调查部的好感。“所以,请您谅解。”
“你怎么听不明白我说话呢?”吴宗宪急了,“我是说,我这个是意外情况!我今天受到了一个判决,要折半我的信用。所以这是个误会,我没有贪污受贿,没什么好怀疑的!”
“我明白的,先生。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误会,在现在这个时期,解开这个误会的流程会麻烦些。”接待员退回他的晶体,没再去碰设备。“中枢收回了您的住房后,您得去找调查部作证明。”
“我找调查部做什么?折半我信用的判决就是你们中枢下的!记录你这能查到。”
“我说了,这些您得去找调查部。”
然后让调查部跑来你们中枢拿证据?这不兜了一大圈吗?“我没地方住了,无家可归了。”吴宗宪打算用质朴的生活需求唤醒接待员的理解。“我这是个少有的情况。小伙子,我见识少,大道理都不懂,但有一点我懂,不管什么政策,不能不考虑特殊情况吧?”
“先生,您如果实在有意见,最好联系我的上级领导。我没法给您解决的。”
“你能不能把我信用折半的判决,交给收走房子的部门,分配部?执行部?让他们看一眼都好。”吴宗宪声音都哑了,身子几乎凑到了窗口另一边去。保安这时向他靠近。
“这个我做不了主。这里只是办事处,您恐怕得找领导。”
那我今晚睡哪儿?吴宗宪一阵茫然,“你们能不能临时给我一个地方住?”
“这个,我得过问我们的领导。我不敢保——”
“——找领导,找领导!”保安把他拉开的那一刻他忽然火了,“办什么事都要找领导,还要你们办事处干什么!把这破窗子安你领导家门口得了!”
保安揪着他的后衣领。吴宗宪扯着嗓子叫骂,硬是被拖到了大堂。
吴宗宪被推出了大厦。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站稳。他涨红脸,整了整褶皱横生的工服。路上行人侧目。他本想张嘴再骂几句,还是忍住了。这里是外址,他怕一个词说漏嘴,把命说没了。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茫然地离开。“这该怎么办啊?”他不停地问自己。走在高耸的摩天大楼之间,他感到束手无措。
吴宗宪漫无目的地远离中枢,走到靠山的城市边缘。这里有一片施工地,短短两三年,想必又能盖起一幢高楼吧。序时者喜欢搞“建设”,外面这些地方也喜欢。前三十年的人生定义了自己,吴宗宪无法否认,来到这样的地方,他竟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内外。
他半天没进食。循着香味,他找到工地背面的一家破旧酒馆,蓝绿色的灯光亮得晃眼,里头的生意惨淡。他念不出酒馆名,只认得一个“龍”字。他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是有钱的。
吴宗宪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钞票,随便吃了点,但看菜单才发现没胃口,便要了两瓶酒。他凝视着手里的信封。本部一直用这样的枯黄色信封,几十年未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温,这沓信纸热得发烫。酒瓶一到,他便咕咕喝下一半。外址任何酒都比序时者那绿酒的怪味好。他以前在分区的时候,工头会从外址备几箱酒进去,他就是那时染上了酒瘾。老婆怀孕后就戒了。
他哥哥跟他不同。吴宗宪知道他没酒瘾,但他办酒桌有瘾。吴宗宪厌倦地望着酒馆门口的大风扇,风呼呼地吹过他的额头。
“管好自己就行”,这话区别了他和兄长,但也造成了他和女儿曾经的隔阂。他想起了十几年前,想起那场动荡本部的风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老婆了。他拼命去想她的脸,但竟然想不起来,或者说,已经想不清楚了。他能忆起的只有初遇时她的模样。分区太冷,工队在地里烧酒时,她也不怕冷,从统治分局跑来讲政策,后来熟络了,就和大伙边喝酒,边讲政策。吴宗宪老实,学得快,最能理解她,喝醉时讲得话第二天还能背下来。她父母在亚支部的研究所里做干部,都是知识分子,没什么“门当户对”的概念。他们没用有色眼镜看自己,对女儿唯一的要求是幸福。然而,这对老丈人却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孙女这个理由,他一直抬不起头去见他们。这是他的懦弱。他又想起了分区里那张面孔,冷风一吹,脸蛋通红。他却忘了她是怎么和自己变老的。他醉了。
等他喝完,离开酒馆,看见一群人坐在酒馆门口。不少人光着上身,汗流浃背。有的人戴着工帽,有的没戴,有的搬来两块砖,坐在地上。他们是来蹭酒馆的大风扇的。吴宗宪看着几张赤裸的脊背上,汗液反射着酒馆蓝绿色的光,在夜空下划过暗色的皮肤。
他一时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多邪恶的念头。谁爱过苦日子?他不是想过苦日子才有这种念头的。我只是……他只是想坐在他们之间,正如过去他坐在他们之间那样。他和工友每晚都坐在石门边喝烧酒,有时若是离午夜早,他们还会拉上外围人民一起。有个女人曾经来做“建设”,带着两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有几年工地缺人,十几个工友的信用已经达标了,在等干涉者的录用信,工头一直说没收到,吴宗宪一次取酒的时候,在工头办公的角落里看到许多枯黄的信封。
吴宗宪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饱嗝。他走上前,问这些蹭凉的人愿不愿意和自己一块喝酒。起初少有人理会,直到吴宗宪抱着一箱酒瓶出来。
有几个人说话他听不懂,但他觉得自己懂了。这里头一个女工嗓门最大,胳膊有他大腿那么粗,属她酒量最好。她还问自己,为什么给他们这些人买酒喝,他一时答不上来。
“你就当我喝高了。”他的确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味,他们的神情,都一样……或者,吴宗宪把他们想得一模一样。他每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心里就轻松一分。这里有人一看不是自己的钱,便拼了命多喝一点,还有的人喝着喝着就进店里了,比如那个状如牛的女人,吴宗宪看她自己去垫了钱。什么人都有。
“什么内址外址的,”他低下头,“什么……”
“大家都是人。”女儿的声音。
或许是真的醉了,他摇头晃脑。
等吴宗宪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在人行道上了。他觉得自己路走得笔直,视野却是天晕地转。但凡留意到自己的路人,纷纷绕开了他。那些眼神……他认得那些眼神。在这个据说“穷就等死”,“水深火热”,“不如庇护所”的外址,你做了醉鬼就会尝到那些眼神。但是在某些地方,醉与没醉没有区别。人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个口口声声庇护主义、难人万岁的时间之国只教会了他这个道理。即便他滴酒未沾。
又不知什么时候,他面前是中枢的所在地。他和大厦之间只有一条大马路之隔。
夜晚的车很少,临海的风令他通红的脸颊一阵温热。但他又觉得越来越冷。吴宗宪走上大马路,周围的灯光如旋转的花火。
吴宗宪拿着酒瓶——他手里竟然有个酒瓶——对准了面前的大厦。他听见汽车在鸣笛。他对了好半天,终于对准了。“你们不还回来……我就……睡这儿了。”说罢,他蹲下身,仰面躺在了马路的正中央。
他静静地感受着沥青的余温,马路的振动,海风让小石子戳自己的脖颈。他明明没在动,这紫云密布的夜空和高楼却在旋转,旋转……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红蓝交替的灯,还有奏乐声,越来越近……
他忽地就坐在车后座了,额头抵着和前座分隔的网格,耳边有对讲机对话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反胃。我被巡逻队带走了,他想。不,应该是调查部……不对,这里是外址,外址的叫警察……太好了,我被警察带走了,这样那些人就不得不直视我……听我说话……
等吴宗宪意识再次回归,他正站在看守室的暗房里。几名警察刚离开,身后的门合上了。两名西装革履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他一时分不清男女。
“吴宗宪,是吗?”其中一人声音森冷,“我们是调查部的。”
吴宗宪一抽搐,终于呕了出来,全吐到那人身上了。
“看来我们也用不着调查了。”
他们坐在外址警察的看守室里。吴宗宪的对面只剩一个人了。
“在外址无故生事,触犯外址法规,性质恶劣。虽然干涉者没必要出来给你擦屁股,但两名调查部的公职依然属于公共资源。根据本部律令二三五条,中枢会折半你的信用。”对方冷哼一声,“但我们没必要那么死板。你是醉酒状态下作恶的,这充分证明了你缺乏自控能力,该不该放你在外址都是问题。我和我同事都坚持,应该把你一路检举到中枢审议厅,让你住进分区里。”
“你们条条框框看着僵化,论罚却总能玩出花。”吴宗宪不停地打嗝,但是吐过之后,他总算清醒多了。反正我什么也没有了,只会拖累女儿。
“我会如实地做笔录,如果你害怕,你现在可以找安全顾问来。等安全顾问到场,我再开始笔录工作。”
吴宗宪缓缓摇头。
调查员问,“你醉酒前都在做什么?为什么酗酒?”
大闹中枢。吴宗宪嫌解释起来太麻烦,便略过了。“追悼会。”
“追悼会。”对方挑眉。他边做笔记,边冷哼,“今天追悼会还真多。”
“你上头也有?”
调查员没理他。
“他侄女的?”吴宗宪醉醺醺地说。
调查员皱眉,“你知道?”
猜的。借着酒劲,他胆子大了些,“我是他叔叔。”
“叔叔?”对方没动笔,“你是林振兴的……叔叔?”他问,“亲的?”
他点头。
对方笑了,“你也不是林家人啊。”
“改了,”他打嗝,“改名了。”
调查员视线严厉了起来,“我警告你。笔录期间,你不老实回答问题是会付出代价的。”语落,看守室陷入了沉默。
过了几分钟,调查员犹豫地放下笔,转身离开了看守室。
没多久,门开了。
“要罚就罚——”吴宗宪低着头嚷嚷。
“您误会了。”一个女声。他才发现来者不是调查员。“我是中枢信使。”
中枢信使?吴宗宪昏沉的脑子转不过来。他记得那是专人送信的,送的都是公职信。他这辈子只在要做干涉者时见过信使。
“哦……你们要把房子还回来了?”
“房子?”
吴宗宪摆摆手,示意她直接把信给自己看。
信使递过枯黄色的信封,动作迟缓,“对不起,先生。毕竟,您早些时候一直被关在调查部,好不容易定位到您,您又被抓到这儿来……这份文件交到您手里可能比常人晚很多。”
吴宗宪接过信封。他额头生出许多细密的汗珠,他抹了一把,满手的水。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他一时怎么也抽不出来。上面写满了手写字,赤红色的大字……
“您女儿的事,我很遗憾。”
信使脸色阴郁,“他们都是烈士。中枢对烈士及其家属是非常重视的。”
他的酒全醒了,但他此刻的意识却比醉酒时还模糊。赤字太大了,大到他不得不看清楚。
“G1分区陷落后期,经我营对吴晓思(女,G0籍)的尸体进行检验,其不幸于四维人的黑棺下英勇牺牲……”他几乎在搓揉手里的纸,揉过鲜红字迹,将墨抹得到处都是。
他读不下去了,他张大嘴,拼命呼吸,他觉得喘不上气来。汗水融化了赤字,纸上写满了血。
白天诚彻夜未眠。
他在营帐内反复踱步,等待对策局预备役的消息。解决了余希的问题后,他考虑换个营帐,在本部代表团到来以前尽可能保护自身安危。
他想象着余希被人打倒的模样,他要叫她当着本部高层的面认罪,然后让她沦为罪人。他到现在都还不明白罪人的成因为何,刚好可以借着机会要个解释。我能成功吗?白天诚心里还有一丝忐忑。对神父,他必须要制造同样的优势。关键是,本部代表团是否会插手?
白天诚听见营地远处有隐约的躁动声。他按捺住好奇心,没出营帐。
躁动声再未消停。直到营外传来脚步声,他忍不住探出头。只见一只黑压压的部队正在逼近。他愣住了。这支漆黑的部队分散成四人小队,围住了临时高层的每一座营帐。
对策局。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分区里可没有这么多对策局成员。他们装备精良,全副武装,战术背心到手套,全身上下附着晶体涂层。那些晶体面罩背后,是一张张让他感到面生的脸。
他们不是驻扎G1分区的预备役。白天诚心里打鼓。
有四名对策局成员围住了自己的营帐。“你们为什么来这里?”白天诚警惕地问。
“我们是对策局部队,奉命保护G1分区的所有高层。”
本部直属。白天诚瞪大眼睛,他们来自对策局代表团。距离本部代表团到来还有几个小时,对策局提前进了这座分区。“奉谁的命?”他大声问,“奉谁的命?”
“请回营,长官。”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白天诚斥道,“你们知道——”
没等他说完,他就被推回了营帐里。他呆滞地盯着掩上的营帘,愣了好半天。
保护所有高层?不,不对!他们不想临时高层离开营帐,他们想把某个人控制住!白天诚的营帐距离其他高层的营地很远,所以他也不知道保护“所有”高层的真实性。被针对的毫无疑问是自己,白天诚不动脑子都想得明白。
是谁?谁能向对策局的正规军下命令?是余希,她抢先我一步?不可能。虽然对策局代表团本质上只是授勋仪式的仪仗队,但无论如何也是干涉者,神职人员无权调动任何干涉者。
是本部高层?是军士长?白天诚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分明是教皇派。他们就算不想插手使者问题,也该和那些临时高层一样,至少不该和我作对。
白天诚一时紧张四顾,发现营外四角都有干涉者的身影。这个节骨眼下,他没有能力离开营帐。他下意识摸向口袋,摸到了黑石——那枚余希留给他的黑石。她昨晚竟然没要回去。白天诚原本仍有一整晚的机会逃走。如果刚刚就逃走……会怎么样?他不知道。
营地深处的嘈杂声越发清晰。白天诚渐渐意识到不对劲。这喧嚣宛若集市,纷杂混乱。
他猛地掀开营帘。站岗的对策局成员一声呵斥,晶体护盾横在自己面前,帘子被重新拉下去。不过这些都没有阻止白天诚,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喧闹的声源。那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上千人,上万人……有人提着大包小包,有人牵着孩子,有人背着老人。他们是营地的幸存者。
八号营地撤离了?
白天诚差点背过气去。撤离提早了一天!果然,余希骗了自己,她的撤离计划是假的!从这一刻起,他隐约的逃跑念头荡然无存。他只剩下愤怒, 出离的愤怒。
撤离计划不是一个人的工作,光是余希可骗不了自己。临时高层里有人没对他说真话。白天诚脸色铁青。
撤离的大部队横穿了2号营地。即便隔了一排营帐,他也能听见说话声。
“……那帮想逃跑的求进分子后来去哪儿了?”
“……你真觉得他们是求进分子……”
“……谁真那么想……我看他们就是吃得太饱了……没饿够……”
“……我要是当官的,狠狠饿他们一阵,看他们还有谁不想去禁海……”
白天诚呼吸急促起来,猛地往营外冲出去。
对策局成员大叫着追上,一把拽住了他。白天诚拼命挣扎。
“他们是外围人民!他们是外围人民!”白天诚大吼大叫。干涉者们把他压回了营帐。
不仅是八号营地的分区在职,恐怕整座分区的幸存者都撤离了!余希撤走了所有人!白天诚现在手里要是有枪,他会把所有子弹都打在她脑门上。
“我们被骗了!我们被骗了!快去汇报你们的上级!”白天诚追上去抓住干涉者硬如盔甲的衣领,“求进派混在这座分区里!她遣走了我所有的人马!她会对我不利!告诉你们的上级,随便谁都好,他们绝对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我要是能出去就好了,我现在要是出去,哪怕就露个脸,大部队至少九成能被我叫停——那可是上万人!外围人民只会听我的。“让我出去!一分钟都好!我会回来的!我也不会有危险!大部队的人都会保护我!我是使者!”
“长官,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干涉者扒开他的手。白天诚用力过猛,撞上他们的晶体护盾,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是使者!”
结果,对方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去告诉王淳,找个人告诉他!说鹰派动手了!他们要来害我了!”
干涉者们没任何反应,转身出了营帐。白天诚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朝一根木梁踹过去,致使这座大营帐的左半部分坍塌下去,掀起巨大的烟尘。这么大动静,外面站岗的对策局成员却不为所动。
白天诚沉重地喘息。他从塌陷的艳黄色布料中抽出一把座椅。他坐上去,并从桌底下翻出一本书。《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又是这本书。他捧在手里反复翻动,眼睛紧张地盯着虚掩的营帘。
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他紧锁眉头。余希的撤离计划的确令他始料未及,她动作很快,但是,白天诚也绝非慢了一拍。他同样提早了“控制办法”,他对余希的制裁同样定在今夜!
余希撤走了外围人民,但她一并撤走了对策局预备役吗?还是在这以前,预备役已经动手了?
他现在将指望放在了王派高层身上,放在了对策局预备役身上。我能指望他们吗?不,我不能。但是,他们都是教皇派,他们不该任由第三位使者被拽下马——否则便与西墙的鹰派无异。
是了,还有神父,我还要面对神父。白天诚脑海中不停地思索着。如果他连余希这道坎都过不了,新使者注定就是个笑话。
时间如桶里的沙,不再一点点渗漏,而是被一瞬间倾倒出去。不知不觉四个小时就过去了。白天诚非常不愿意怀疑幸存者已被全部撤离,但是,营外早已没了动静。
本部代表团应该已经到了。
白天诚环视一周,打算再和对策局成员交流,却发现包围着营帐的身影都已不见。白天诚缓缓起身,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旋即闯出营帘。
营外空无一人,只有凄凄寒风卷起地上的碎布。
他扭头四顾,2号营地里突然没了人烟,反求运动的热火倘若如梦幻泡影。每一座营帐都是空的,地上是燃烬的火堆,连先前那批对策局部队也不见了踪影。
五个小时不到,营地换了副萧索的面貌,以至于白天诚快要怀疑序时者已经封锁了G1分区,他成了庇护所里的最后一人。
奏乐声。
不,我并不是最后一人。他听见隐约的奏乐声,来自禁区的方向。小号,鼓点……他觉得自己没听错。甚至,他能听见有人在高声宣读着什么。
代表团来了。白天诚循着微弱的杂音走去,走出了2号营地,走进了禁区荒凉的平地,走向了那座早已废弃的大教堂——他再熟悉不过的大教堂。他下意识望了一眼顶部,奈何塔太高,天太暗,他才意识到平地上的人是很难看清天台的。但他觉得自己看得见。那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教堂的背面,人群的阴影在徘徊。临时高层没有这个数量,这种程度的聚集,甚至超过了反求运动的规模。但是,他们皆身穿本部成员制服,他们都是本部高层,正陆陆续续地走进大教堂内部。
本部代表团的选址就是这座大教堂。授勋仪式已经开始了。
不仅是2号营地,其他营地也已无人烟,留下一片狼藉,他听不见外围人民的声音。
白天诚有理由相信,所有的幸存者都已被秘密撤走。一想到这里,他就火冒三丈。他要找到王淳,他要问个明白,那些提前进驻分区的对策局部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阻止余希的撤离计划?凭什么让她自作主张?
他现在也必须找到王淳,找到手握军队的教皇派。即便“控制办法”成功,即便对策局预备役已经拿下余希,这个女人也成功扒掉了他的武装。失去了外围人民保护的白天诚非常脆弱,然而一群更强有力的西墙鹰派业已进驻分区。他此刻必须得有对策局的保护。无论余希是否被打成了罪人,是否还在苟延残喘,他接下来还要做好面对神父的准备。
神父可能就在教堂里。白天诚已经离那座摇摇欲坠的哥特式建筑很近了。他的心跳与教堂里的奏乐同步,密集如鼓点。
高层们走的是正门。原本被石碓掩埋的正门,不知被何时清出一条路来。保险起见,白天诚不走正门。他绕到教堂的背后,绕到了临时墓地,绕过了墓地门口新立的石碑。
后门有两名干涉者把守。他们的晶体护盾和G1分区内部的不一样,比人的个头还高。白天诚驻足于墓地中,观望圣堂中的景象。
教堂内已经由人简易装点过,墙壁每隔两米,便有一只幽黄的纸灯笼。在这诺大的圣堂中,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圣堂内上千号人有序排列,分拨而站,而圣堂的深处,地面升起一层层石阶。每级石阶上都站着人。
石阶上的人们白天诚再熟悉不过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做过详细研究。最上面一层,他看见了北欧支部负责人尤·曼,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漆黑的卷发,下巴上也卷着黑胡子。远东支部负责人矢泰特·隆德,利益集团出身的领导人,他手持拐杖,虎背熊腰,一头枯槁的灰发披肩,脸如他的头发般干枯发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至于上级军士长,他看见了北欧支部的格林·埃文斯,以及亚支部的赫里尼克·汗。碍于隆德家族沉默一事,北大西洋的支部长和上级军士长皆缺席。
远东支部的上级军士长一职则比较复杂。在已有的资料中,白天诚没有找到切实的解释。有人以为上级军士长是矢泰特·隆德的副手“千面人”,但该支部并未设立上级军士长一职,对策局也没有追究过。副手……白天诚皱眉。他在矢泰特·隆德的身边并没有看见什么“千面人”。
除了神父,高层中不留样貌的就只有这个“千面人”。难道支部长身边那个男青年就是列夫·阿贝尔?不,他不该有这么年轻。
除了远东支部的支部大主教费奥多尔没到场外,其余三大支部的大主教均站在上层,和枢机团的大主教们一起,身披翠绿色的长袍。
升起的石阶再往上,站着一群令白天诚深感不安的人。右上角是一身翠绿教袍的大主教,他们是枢机团,而左上角则是一群雪白教服的神职人员,那些人有的是教皇派,自然也有鹰派。西墙代表团的正中间,坐着教皇罗曼二世,一个发眉皆白的老人,他一身雪白的教袍,头顶米黄色的高帽。
教皇手里握着一枚翠绿色的晶体,想必是G1分区的翠玉。
但是,那级级石阶组成的小丘上、枢机团的斜下方,有一把座椅。那椅子黝黑似铁,高耸的靠背上刻印着同经书一致的纹路。那大概是由代表团准备场地时抬上去的。它目前还无人落座,但白天诚清楚它在等待谁。
圣堂之下,独一把空置的座椅。
白天诚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都迸发着危机感。他紧张地踱步。有什么不对劲。遵照协议,神父将被剥夺神职,但教皇派真能做到这么绝?就让第二位使者干站着?而且,神父此刻人在何处?
他犹豫了一会儿, 快步穿过墓地,往圣堂内走去。他已经看见王淳了。在后门把守的干涉者见到来者,立刻横起晶盾阻拦。
“出示你的胸章。”
“反了你们!”白天诚走得太快,撞上了晶盾,气得朝盾上踹了一脚。他高声怒斥,“我是使者。”
干涉者愣住了。他扭头看了看圣堂,又看向白天诚,“您是神父?”
这些人没见过神父。白天诚才想起来,对策局的精锐有武力,但圣堂之内的人才有权力。此次组成仪仗队的对策局成员怕是还没见过神父,更不消说听闻第三位使者的情报了。
此时此刻,圣堂内正值王淳的授勋仪式。号角声不知从何方吹响,几名王派高层立于王淳身后。就是他们。白天诚盯着姚震的脸,我要找的就是他们!仪仗队庄严列队,分隔出一条直通石阶的大道。石阶上的大人物们面带笑意,注视着这名即将晋升的中级军士长。
圣堂的目光纷纷转向赫里尼克·汗,亚支部现任上级军士长。只见这名黝黑的男人正面对着底层的王淳,从高台上缓缓走下来。两人穿过列队的干涉者,在号角声中相互走近。赫里尼克·汗将一面墨绿色的军衔别在王淳的胸章之下。从这一刻起,军权交接,王淳正式成为亚支部的上级军士长。
圣堂内一片掌声。王淳虽尚未成为亚支部负责人,上级军士长的身份已令他够格走上石阶高台,立于枢机团之下。赫里尼克·汗站在他的身后,从此退居二线。高层中鼓掌最热情的便是王派高层,李常兴脖子都红了,仿佛是他自己被提拔了似的。而在那高台之上,教皇虽然和对策局一事毫无瓜葛,但也露出了鼓励的笑容。王淳上来后,向老人点头致意。
白天诚仍在和两名干涉者争执。此时此刻,圣堂的掌声又再次响亮起来。白天诚还以为是众人注意到了自己。
余希从教堂的正门走进来。
她进圣堂的那一刻,众高层都齐刷刷地看向她。与王淳不同的是,面向她的掌声是缺乏热情的。掌声回荡圣堂,多了几分冷硬。石阶上的高层们都没有掩饰脸上的凝重。教皇从座椅上起身了,可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
白天诚满腔怒火。看来,预备役也被这个女人给撤走了。他一用力,脑袋挤过了守卫,却被晶盾卡住脖子。他的声音传进圣堂。
“我是新使者!”他在后门怒骂那名对策局成员。或许是白天诚的趾高气昂不像是装的,干涉者也没敢拦太死。这帮干涉者一看就畏惧“使者”话题,怕乱讲话,不由得结巴,于是回答听着怪憨厚:“可我们有神父了。”
“去他的神父!我是第三名使者!”
响彻圣堂的怒斥令不少高层纷纷回头。王派高层看见白天诚了,底层列队群体皆有所留意。高台上,大主教们仍在小声攀谈,王淳正与赫里尼克·汗耳语,支部长们的视线则停留在余希身上。不过,教皇听见了,他看向后门。余希也听见了,她的视线扫向自己。
白天诚恼羞成怒地指着正门走进来的女人,冲那几名王派高层骂道,“鼓个屁的掌!一帮饭桶!她为什么跟没事人一样?”
站岗的干涉者没敢用多大力气,大概是因为白天诚真认识圣堂里的高层。此人所言皆非寻常语,他们害怕这是与某些局势挂钩。在尚不明朗的情况下,这些人并未选择严防。
白天诚终于挤进了圣堂。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余希并未停下步伐,她扭头看着白天诚,一步步迈向石阶。
“全体对策局成员听令,立刻拿下西墙的求进分子!拿下她!”白天诚指着石阶上的女人高声喝令。众高层面无表情地为他让道。
“你们为什么不作为?”他扭头斥责队伍中的姚震,约尔古丽·买买提,还有田中佳代子,“为什么任由预备役被撤出分区?为什么放任求进分子走进授勋仪式?为什么——”
他突然哑了。
余希一级一级登上高台,立于枢机团斜下方。她双手握住金属扶柄,坐上了那把空置的黑椅。直到她落座,教皇才扶着双膝,忧心忡忡地坐下。
“父。”
“父。”
“父。”王淳在她脚下示意。
“我的父。”矢泰特·隆德甚至行了古老的见使者礼。他背收手杖,屈膝半跪。
余希自始至终没有挪开视线,她于使者之位俯视自己。
礼仪归礼仪,闯入者制造的骚动众人没忘记。尤·曼盯着白天诚,矢泰特·隆德悄然打量他,在众多视线中,王淳也看向白天诚。后者一时眼花缭乱,如气血攻心,他差点没站稳。
“……一山容不得二虎……”
余希的声音被过去的寒风吹来,他脑海里一片嗡鸣。那高挑的身影在变换,渐渐与他意识中那邪恶的形象相重合。
“神父!你是神父!”他嘶哑地惊吼,“你是神父!”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是神父?为什么从来没人告诉我?为什么没人……哪怕向我暗示她是谁?
他凶狠地扭头,眼球布满血丝。田中佳代子别过脸,人群中,约尔古丽·买买提挪开视线,姚震则低下头。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知道。
难怪区区一个神职涉政,对策局要用一个上级军士长来牵制。难怪临时高层总跟她过不去,难怪没人敢对我一心一意,难怪……但是为什么……
“出示你的胸章。”枢机团的大主教在高处缓缓地命令,声音如钟鸣。
胸章……胸章……我的胸章呢?白天诚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摸自己的胸口,“我的胸章呢?”他扭头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大胡子在哪?对了,大胡子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不见了……他拿走了我的胸章。
“这样的人是怎么放进来的?”
教皇忽然抢先说道,他提高嗓音,“来人把他压出去,”他伸出枯树般的手指,指着白天诚,“把他压出去!”老人望向底下的对策局仪仗队,催促着谁把这个闯入者带出圣堂。干涉者没有动,他们在等有效的命令。
“你刚刚想要逮捕我?”使者位上的女人似乎并不罢休。
“先让授勋仪式进行下去,”教皇摆手拦在她面前,低声劝阻,“事后再追究罢。”老人偷瞄一眼王淳,“把他压出去!”
“伊万。”矢泰特·隆德低声下令。
白天诚完全没发现,跟随远东支部负责人的那个青年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青年双手如铁钳,死死扣住了白天诚,轻而易举就压弯了他的腰。
“举报!”他挣扎起来,脚跟在地上跺,扭动双臂,“我要举报!”
他瞪着高处的使者,“她是个求进派!别被她骗了,她是个求进派!”这话令男青年脸色很不好看,白天诚借机挣脱。他现在什么也没法去想了,他满脑子揭发,揭发实质问题。他手指余希。
“她私底下瞧不起你们,瞧不起在场的所有人,她说你们是‘权力的奴隶’!她将反动捏造成集体主义,污蔑你们异化人性,鄙视你们奴役难人!她骂你们不是人!”
“她敌视庇护主义循环,你们猜她想要什么?”白天诚凑到一旁男青年的耳边,“我告诉你她想要什么,”青年避过脸。于是白天诚回过头,瞪大通红的双眼,直视那女人的眸子,“她想要自由!”他嘶哑地大笑,“她想要没有循环的自由!”青年此时重新压住他,他却猛地挣脱,“我还要举报!”
他们双目相视。
“……你觉得二零三七年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畅想‘边缘’以后的世界!”他揭发了她的秘密。“她口口声声说这和求进派没关系,但她为什么畅想,不就是因为觉得没了循环嘛!说得好听,实则是将求进派浪漫化!她在否定序时者的庇护主义,她是个求进派!她是个求进派!”
白天诚嘶声力竭地吼完,诺大的圣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小号手松开了号嘴,却仍张着嘴巴,鼓手放下了鼓槌,仪仗队面无表情,高层们面面相觑。沉寂持续了半分钟。
突然,高台上的矢泰特·隆德放声大笑。他笑着笑着就开始换气,如拉风箱般一般,很少有人听过这般瘆人的笑。
“我以为我在听剧,还是功课做得不到位的那种。”
上级军士长格林·埃文斯戏谑地指了指神父,“这话或许不该摆在台面上说,但反正大家都有数了……她要硬起来,别说求进派怕她,连我们的对策局都怕啦。”
哄笑声此起彼伏,格林·埃文斯的调侃打开了天窗,缓解了圣堂里原本因为神父而紧张的气氛。根本没人相信白天诚的话。姚震掩着嘴笑,约尔古丽·买买提莞尔,李常兴笑得最大声,指着白天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高台上,王淳揉了揉勾起的嘴角。直到圣堂归于平静,矢泰特·隆德还在笑,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枢机团很安静。教皇始终没作声,他揉着眉心,闭上了双眼,随即又睁开了,斜眼盯着王淳。
余希也没笑。她一直凝视着白天诚,眼眸中没有任何温度。
“你们都骗我……”白天诚被青年死死压着,他声音怨毒,“你们都骗我。”
他费力抬头,环视四周,“自始至终,你们……”人群中是莫默的脸,余希的脸,吴晓思的脸,梦里的,王淳,大胡子,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你们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真话!”
青年钳着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出去。白天诚下巴磕到地上,咬了舌头,满嘴的血腥味。“不要放过她!她是个真正的求进派!”他仍然在大吼大叫,圣堂上下充斥着危言耸听的警告,“她迟早有一天会让序时者走向毁灭!”
矢泰特·隆德忽然探头微笑,“您要如何处置这个跳梁小丑?”他这么问的时候,无视了来自枢机团的怒视。使者摆摆手,没有看支部长。
“将他压到禁区中央,打成罪人。让他不得开口,不能行动,不再自主,”使者看向另一边的白衣神职,冰冷地下令,“由神职押送,即刻执行!”
“第三位使者的方案胎死腹中,枢机团来不及承认白天诚。”
看了场好戏。莫默揉了揉脸,走进营帐里。“这是余希的胜利。”
他们将回声搬到了一片空荡荡的营地里。足有人高的铁皮箱藏在艳黄色的大营帐中。
“怎么会这样?”米学军面对回声,一阵苦笑。“这个王淳有问题。他既然调人进来控制新使者,为什么不控制到底?新使者已经被拔光了毛,只要神父一只脚还踩在分区,不继续控制他,就等于送他上烤架,更不用说放任他去授勋仪式了。”
“但我可不敢说王淳偏向鹰派。”莫默说。
米学军伸出满是褶皱的手,摩挲着回声的阀门。“亚支部的上级军士长,你有看见吗?”
“不管是谁,现在是王淳了。”
对策局在双人团队跻身亚支部负责人的同时,将王淳提拔为上级军士长。军权的天平倒向了一边。
闻言,男人的呆滞转瞬即逝。“他们真不敢让神父碰哪怕一下干涉者的权柄……对策局走进支部间,还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呵呵笑起来。“神父无视了协议,她既想做支部长,也不想放弃神职身份。由她亲自扼死第三位使者,怕是出乎教皇派的意料,而本该出面的王淳却未阻止她……到头来谁也没有按剧本行事。说到底,当初敢主动站出来牵制神父的军士长,果真就非寻常人。”米学军感慨道。
他转身面对莫默,“你……真的都能看见?”
他们位于1号营地,距大教堂废址甚是遥远。但莫默能看见授勋仪式的全部景象。
我还能听见。“黑棺为我提供视野。”这么说很奇怪,难道黑棺上附着视觉神经?倘若如此,它又要如何将视觉信息传送到大脑?不过说到大脑,他连大脑都没有,此事一时也无法深究。
“但是,我没有看到列夫·阿贝尔。虽然大部分的黑棺被用于监视对策局部队,但我还是剩了一两只眼睛的。我没看见任何单独行动的个体。”
“会飞的眼睛也是眼睛。千面人不是光‘看’就能看到的。他或许在单独行动,也可能易容于人群中。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小心。矢泰特·隆德在这里,我有预感,这个人一定没走,他仍藏身于G1分区。”
米学军停顿片刻,“你可用的黑棺不多了?”
“我不是梦里,我没有那种量。”
“但疯狗也没有你的精密度。”
“量是命门。”莫默说,“我的黑棺的确能精密细分,但做不到无限小,”一枚黑点忽然浮现在他面前,扩成拇指大小的黑圆,围绕着他转动,“这是我能控制的最小单位。再小,我就失去了感知,看不到,也听不到了。现在我扩散出近千枚最小单位,依附于每一名对策局正规军身上,以确保夜晚没有埋伏。到时哪个干涉者没有撤出分区,我都能知道。但是,我此刻能用的黑棺已所剩无几。”
“没有黑棺的四维人,只是普通人?”
“除了能摸黑棺以外,肉身凡胎,你打我几枪我就会死。”莫默耸肩。“你该告诉我了,告诉我你完整的计划。”
“对策局部队在夜间会优先撤离,干涉者们将在外址开路。神父所在的西墙代表团会在最后离开分区。届时,你在主道口埋伏,那里是断壁残垣,障碍较多的地方有利于你的行动。”
米学军这时伸出手,手里握着一个简易的灰黑色控制器。“你将劫持神父。”
莫默盯着眼前的控制器,没有拿。
“我要把她劫持到哪里去?”
“1912年。”
“什么?”
“回声会回到它最初被发现的位置。”米学军晃了晃控制器,“你只需要在仪表盘上按下1912,然后什么也不管,直接启动控制器,它会自行带你们前往泰坦尼克号。”
“然后呢?”这着实超出了莫默的预想,“听说那艘船上……很乱。”
“当然。内址数不清的势力在船上游荡,阿尔法,序时者初期组织,以及来自未来的无数只眼睛……正因为如此,这是确保神父的失态能明确被序时者看见的方式。矢泰特·隆德在本部搅动的浑水太深,等三大会议反应过来,神父就走不掉了。我们需要确凿地让她被对亚排斥。你作为第三只恶魔,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出没于那个起源之地几分钟,就能叫全内址紧张——你在过去停留得越久,对到当今的历史影响就可能更剧烈,谁知道你想做什么呢?”
“我应该去影响什么吗?
“不,尽可能不要干涉任何事物。你带神父出现在甲板上,不要久留,立刻回来。神父明确沦为人质,已足以令亚支部将一座分区拱手相让。事后,对亚指不定会主动赶她走。奈特莉的反应很快。矢泰特·隆德的大手把一众高层按在了本部,但他若想按住神父,用得力气还不够。”
米学军郑重其事地将控制器按在莫默胸口,“所以,我要将这台回声全权交给你,由你来保管。”
“你会去接应我们的‘朋友’?”莫默缓缓接过。
“我会和他们一同前往主道,和滞留在分区内的本部代表团进行谈判。到夜晚,G1分区的翠玉不在神父手上,就是在教皇手上。若是前者,省了我们谈判的功夫,但需要你去交涉;若是后者,西墙毫无疑问会为了使者交出翠玉。原本这需要奈特莉从中周旋,但我看现在不需要了,因为序时者只有神父一个使者。未履行《告解室协议》已令序时者的声名动摇,若再以这种方式失去唯一的使者,他们在内址会颜面扫地。”
“既然如此,”若翠玉我们势在必得……“我们还要老奶妈做什么?干脆省去中间人。G1分区无论如何都是我们的。”
“她能保证神父配合。”米学军摇头。
她就算不配合又怎样?莫默眉头紧锁。无论余希配合与否,届时对策局大部队已尽数撤离分区。夜间行动,他将毫无阻力地劫持这名使者。但是,米学军很在乎和这个老奶妈的交涉。
莫默握着控制器,凝视回声。
“你就这么放心将它交给我?”
莫默最后问。“万一我占为己有呢?面对序时者,你将毫无优势。”
“回声是这场交涉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是你也一样。从劫持神父、再到那艘船上走一圈,我手下再精锐的人也不敢担保能圆满完成。因为你,我才有底气和奈特莉达成共识。”
“我同样无法担保会圆满完成。”
“而且,序时者的优势从来不是回声,”米学军自顾自地说着,“而是由庞大人口撑起来的‘时间机器’。无论有没有它,我面对序时者都没有优势。这一路上有无数因素会导致我的失败,你的背叛同样算作我的失败。但我希望我能够信任你。我的理念或许需要回声的相互制衡,但其实我个人厌倦修改历史。”
“你到底想做什么?”莫默问出来了。“我没提过,是因为我在等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么叛逃?”
“我没有叛逃。”
米学军看着他,“我是被赶出来的。”他沉默了很久,“在我透露我的打算以前,你必须先知道我的身世。‘米学军’这个身份,是我托本部要人伪造的。‘米学军’的寿命不过才十余年。”
莫默等他说下去。
“我原本在禁海身职高位。但是千禧事变时,本部为了讨好我弟弟,他们更希望看我死——”
“你弟弟?”莫默打断他。
米学军望向营帐外,“我弟弟如今……是隆德家族的家主。他的名字是克洛诺斯·隆德。”
“隆德?”
男人转身凑到莫默跟前,卷起衬衫衣袖,手臂上有一块正在缓缓扩张的白色斑点。
“我是他的亲生哥哥。我的真名,是克利俄斯·隆德。”
莫默瞪着米学军手臂上又逐渐消退的白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了,隆德家族家主一系是亚洲面孔。他抬头,怔怔地盯着这个本该是隆德家族家主的男人。
“最糟糕的是,神父发现了。”
他说,“过去,我的主张一直是将教会纳入本部体系,赋予分区教会权力。我一直以为我和神父站在同一立场。结果因为此事,我和她在一次私下会面中发生了争执。她反对给教会赋权。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来自西墙的女人私底下竟想抑制西墙的力量。‘加莱精神不过是个保守的幻想’——她这番话激怒了我。”
“然而我们那时的争论,后来被传为了‘点亮派’与‘发光派’的论战。而且可笑的是,在那场论战中,神父才是忠于加莱精神的点亮派,而我却成了有变革心理的发光派。”
“这个颠倒黑白的谣传令我感到蹊跷。直到我深入调查,才发觉这场争论被人当作是一个契机。西墙有一股势力想借此拉我下马。那个势力叫做娜塔莉·奈特莉。至于想叫我走人的真实缘由,毫无疑问,是神父发掘到了隆德家族的秘密。”
“家族的秘密?”莫默一脸费解。
“隆德家族初代家主,是序时者的正阿尔法。”
信息太多了……莫默紧闭双眼,理清思路。“就算隆德初代家主是第一位使者,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要针对你?”
“隆德家族施行嫡长子继承制,至今依然如此。在家族的话语体系下,家主一系……继承的可不仅仅是家主的位置。”
莫默愣住了,“家主同时还继承‘使者’的身份?”
“这就是卡西乌斯·隆德发动家族战争的真相。他认为自己是正阿尔法,隆德家族有权接管序时者的部分事务,但他发现当时的序时者早已不认这个事实了。”
“在家族战争初期,我受到鼓动,率部队同干涉者交手。事后我才发现,那实际上是我那个兄弟的阴谋,他想我死在战场上。当然,克洛诺斯没有得逞,或者说,得逞了一半。我没死,被干涉者俘虏后,我被扣押在封闭的禁海,家族以为我死了。家族战争后期,我父亲因过度疲劳猝死家中。而我弟弟克洛诺斯·隆德,作为当时第一顺位的继承人,理所当然地接任了家主。终于,家族认同序时者对正阿尔法继承体系的历史掩埋,成为了家族战争结束的标志。克洛诺斯根本不在乎使者之位,他只想做家主,所以他和序时者的和解是必然的。他结束了家族战争,代价是‘隆德’与‘使者’从此再无瓜葛,得到的是序时者对他权力的巩固和支持。”
“于是,从七十年代开始,序时者经过了一段使者空白期,直到神父在千年虫事件中的崛起。我在禁海得以低调的苟活。本部某些高层当然清楚我是谁,但他们没有告诉克洛诺斯·隆德,他们想留我以防万一。千禧事变时,克洛诺斯因为求进派而摇摆不定,时任亚支部负责人余光华访问家族,带去了一封有关我的密信。支部会议承诺让我死。但是,那时的我在禁海干了三十年,已非新丁,与诸多高层相识。在众人相助下,我实现了假死,换了副新皮囊,新身份——据说,这种在历史中改头换面的手段和‘千面人’很像,只不过我得经历生死,后者是信手拈来。”
“可你在改名换姓后并未选择低调行事,”莫默指出,“你竟然成了支部长。”
“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参与到游戏中去。”米学军对此没有细说。“但是,这个秘密只埋了十余年。神父发现了。她发现了我的秘密,也发现了隆德家族的秘密。我说过,她是权欲熏心的人,她不会允许第二名使者和她共存。点亮派和发光派的争论过后,我在本部遭受冷遇,不久,我在支部间的几名心腹遭遇不测——这不是正常的斗争,有人铁了心想我下台。但在当时,我还不认为自己处于劣势,直到……一直支持我的上级军士长,赫里尼克·汗,突然和我对立。他委婉地要我在支部会议上承认错误。”男人脸色阴沉,“军权不稳,大势已去,所幸,第三台回声是个契机,彼时不走,更待何时?”
米学军坦言,“无论是本部高层于我的针锋相对,还是对赫里尼克的成功挑拨,这些一定是奈特莉的手腕。但是,一整串敌意的背后,我能感受到神父的意志。”
“而那个赶你走的老奶妈现在却又许诺你一座庇护所。”
“对手是矢泰特·隆德,我有理由相信她会不计前嫌。”
那个远东支部长是那么大的威胁?莫默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但是余希为什么要赶你走?你的身份太复杂。就算你真对‘使者’起意,本部也有一万个理由不认。”
“你觉得本部喜欢他们现在的使者吗?”米学军点到即止。“而且,他们可以不认,但认不认不是他们的事,是内址人的事。神父害怕。同样的,我弟弟也害怕。”
莫默意识到什么,“告诉我,隆德家族现在为什么会沉默?”
“因为离开序时者后,我摘掉了面容的伪装。”
米学军答道,“我变得不像我了,但我又重新做回了自己。你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时海边的废旧大楼,你在那里杀了刘警官。”
他揉了揉自己发灰的鬓角,“当时我们被一支隆德家族的小支队埋伏了。领队的那个女人,是卡尔拉·隆德。她是克洛诺斯的女儿。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认得我。”
而你亲眼看着黑棺把她搅碎了。莫默才明白过来。“我对隆德家族没有感情”——这个男人沧桑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回荡,如今却另有意味。
“我执政的这么多年,家族一定起过疑,但碍着我的权力太大,他们不敢吱声。如今我‘叛逃’了,他们总算有了确认的机会。现在他们确认了。‘米学军’就是克利俄斯·隆德,现在我弟弟一定知道了,我还活着,他最怕的人还活着。”他笑笑。“所以他们沉默了。家族一定正处于全面备战状态……不得不说,克洛诺斯很了解我在拿到回声后,会生出什么样的念头。”
“你要夺回属于你的权利。”莫默想起他说过的话,“我们的敌人是隆德家族?”
“不,序时者的敌人才是隆德家族。克洛诺斯会抢先宣布第一位使者的身份,并对序时者、对神父宣战。他不在乎使者身份,但是这么做,可以达到战时状态的权力集中。他清楚我无论有什么目的,必会竖起‘使者’的旗帜,这就意味着兄弟身世的秘密被曝光,无论我是否与家族对立,都会导致他的权力受到质疑。”
“我不是他,我才不在乎家主地位,我瞧不起他。听着,”米学军忽然握住莫默的肩膀,“我之所以相信你,是因为我理解你。这么说很傲慢,我的确不了解你作为四维人的感受,可我明白当你突然变成另一个人时的处境。你的过去不复存在,你的历史被全然否定,你只得作为一个全新的人活下去。这很痛苦,至少……对我而言如此。你过去的身份是什么?外址人。可你永远不会是外址人了,永远回不去了。但是,你就应该无亲无故吗?你就该被内址敌视吗?”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内址本该是一个共同体,世界还有太多未知,所有的内址人本该团结一致。你是内址人,不是恶魔!我也是内址人,内址人该为内址人着想,我们是同胞,”米学军直视他的眼睛,“从诞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同胞。”
这话令莫默心里的某处震了震。他什么也没说。
米学军这么说的时候非常难过,“我曾对神父抱有期待。我一度以为谁是使者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去维护秩序。那个女人号称是强硬派,但是,她对我的敌意让我撞上了冰冷的现实,她对求进派不过是装腔作势,无非又一个贪权的小人,她对内址人没有一点兴致。她赶我走,我恨她吗?不,我对她感到失望。她维护不了内址人的利益,她不该做使者。”
“序时者无能腐败,而求进派……求进派最危险。他们的信念不切实际,他们有人天真,还有的虚伪。理想,”米学军眼神黯淡,“理想主义毁灭一切,过去那帮序时者早已证明过这一点。”
这个男人低缓地说,“我们最终要面对的是求进派。”
“你想改变现状。”莫默明白了。
“现在的序时者被一群贪权者领导,利益集团自私自利,而求进派制造混乱而不自知。为了让同胞得到解放,我需要你的力量。”米学军注视他的双眼,“我们首先要将内址拨回正轨。”
禁海,中间港。
“一会儿就是针对你的会议,你竟然还——”奥威尔总长斥道,“你是不是成心捣乱?”
可雅直立于办公室门前。“我愿意接受惩罚,总长。”
“我会的。你最好祈祷一会儿的开会顺利,否则你就等着关禁闭吧!”
可雅刚刚经过了一场新兵的格斗训练。这方面是她的长项。不过,虽然教官没有明说,但凭他手里提着的晶体狼牙棒,以及他那尖细的眼神,他显然不想看见可雅白化。
她也没这个打算。一方面,自从被四维人重创,她的身体出了状况。她的白化变得不可控制了,状态总会自行消退。另一方面,即便观测者在某些任务中也需要具备战斗力,但总的来说,观测者的体能参差不齐,平均要弱过干涉者。
然而,巴甫想尽一切办法刁难可雅,让她连续同新兵进行一对一训练,随后让她对付老兵。实际上,可雅也委实没想到自己这么能打。她在家族的军事培训中,基本难有体力连续对敌,往往在面对第三个人就要败下阵来,若是重量级远高于她的对手,她根本扛不过第二个。奈何中间港的新兵素质太差了,格斗意识聊胜于无,在她按倒四名新兵,并扭坏了一名老兵的肩膀后,这名任何基础常识都不教的新兵教官打断了比试:“你们竟然打不过一个娘们!”他气急败坏地嚷嚷。这让可雅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她一脚踹在那圆滚滚的肉肚子上,把巴甫踹到了海里去。
“你好歹在服役,”总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不能把每一个对你出言不逊的长官都踹到海里去。”
“骆营长也出言不逊,但我从来没想过那样。”
“骆……”摩利冈·奥威尔语塞,“这么说你已经见过他了?”
“是。他送我去做观测者评估的。”
总长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将桌柜里的义眼掏出来。“走吧,现在等着数落你的长官怕是不少嘞。”
他们离开了地下的总长办公室。现在是正值新兵执勤的时间。坟场的巡逻兵们来来回回,炊事班进了食堂仓库,哨兵们各就其职,图书仓正开设理论培训,五年兵则在做可雅也在做的观测者模拟训练,而一二年兵们正背着负重绕海港长跑。可雅看见唐泽姐弟在队伍前列,而胡林在末尾上气不接下气。
所谓的会议室,是靠海港的一座狭小仓库。摩利冈·奥威尔走得一瘸一拐,海风却未撼动他的脚步。他就像什么也没感觉到,漠然地拿出胸章,嵌入门把手里。可雅紧跟其后。
会议室里是简易的圆木桌,围坐着一圈禁海的管理层。里头只有一盏纸灯笼,气氛肃杀阴沉。总长刚一走进去,他就踩上一滩水,义肢差点打滑。
“为什么地上会有这么多水?兵营的卫生是不是该抓一下了?”他气得嚷嚷。
“如今一滩水都要和你过不去了吗,摩利冈?”
一名身披制服大衣的男人开口道。军士长一头淡黄色的短发,脸上附着淡白色的胡渣。他戏谑的眼神透过圆框眼镜,停留在可雅身上。
“我们的新兵教官刚刚被骆峻打捞上岸,就急匆匆地跑来这里叫唤,让我们再次记住了这位隆德女孩的勇武。就在他土拨鼠似的叫声要把大家搞得受不了时,骆峻及时把他拖走了。”他语调轻快地很,“他留下了一滩海水。”
他大概就是驻禁海的下级军士长伯恩·康纳利,可雅猜测。除了他,其余在坐的长官她都脸熟。
“瞧瞧是谁来了,发现神秘隧道的功臣,”军士长朝她眨了眨眼睛,“听说你为不少人出头,改变了大家对隆德的印象,现在深受不少新兵们喜欢嘞。”
“受一群软蛋和女人喜欢。”黑红脸颊的高主教冷哼。在他的逻辑里,女人甚至不在“软蛋”的范畴。“我们需要重视巴甫的声音。如我先前所说,为了禁海安全,我们应该在隆德身上贴上晶片。”
维多利亚主教皱眉,“据我所知,她在来到禁海后从未依赖过隆德的能力。”
“巴甫已经说了,她在攻击他时一定是瞬间凶化的,不然他一个老兵怎么可能没反应过来?”高主教顿了顿,“再说,我质疑的是她的自控能力。我承认巴甫有时不太正常,但隔三差五和他冲突的是谁?”他指着可雅。“她就没问题吗?”
可雅现在心态平和。她已经习惯了。
“是不是受害者非得有问题,才能让您偏袒老兵的心理平衡一点?”雷诺·爱立信大概是心情不太好,少见地话里带刺。
高主教笑了,“你说她是受害者?我很庆幸康纳利军士长关严了武器库。倘若一群老兵端着枪围堵隆德,我很怀疑她不会被刺激成魔鬼。她会制造流血事件。”
“那我会将之视作正当防卫。”维多利亚主教反驳,“还是说你觉得让那群老油条端着武器对付人是件正常的事?”
“都别吵了。”
总长一脸苦涩,“噹”地跺了跺义肢,仓库里回荡着深沉的敲击。“讨论可雅·隆德的安全性,不过是我们名义上要做的事。但想必诸位都清楚,这场会议有更紧迫的目的。无论你认同她与否,可雅·隆德都必须留在禁海,我们别无选择。而且,我们接下来还不得不投票,表决是否对她委以重任。”
别无选择?可雅心里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面对可雅,双眼像是在看她,又像是没看,“现在呢,禁海有一个重要的职位出现空缺。我直说了,你可能马上会顶上去,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接下来长官们表决的结果。如果我们支持用你,那你明天就得上。”
“也可能回去等着受罚。”康纳利军士长比划了一个鬼脸。
“是……1912年的点观测任务?”可雅犹豫着开口。
“你知道了?”奥威尔总长愣了半天,“谁告诉你的?”
“骆营长……”
“他混蛋。”总长嚷嚷,“我希望你在兵营管住了嘴。”
“是。”
“不过你还不知道去‘前线’具体要做什么,对吗?”
“对。”
“纠正一点,是集中观测。”维多利亚主教补充,“无论支持你顶替空缺与否,我们都一致认为,让你这样的新兵去‘前线’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更不要说点观测了。于是,我们在三十个空缺中,筛选了一个信息密度最小、活动自由度最高的位置,并勉强将它下放到集中观测。但即便如此,它对你行动的精密度依然有很高的要求。”
她这么说的时候,可雅明显察觉到奥威尔总长很不乐意,即使他一声不吭。
“表决吧。简单一点,”总长声音疲倦,“多数票制,口头支持或反对。”
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雷诺·爱立信阴沉地说,“不论观测类型是什么,我的观点不变,摩利冈。”
“是的是的,你当然反对。”总长不耐地摆手。“反对一票。”
“我也反对。”
翁和日主教像是才睡醒,总算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要我说,女人家,还是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说罢,会议室一片死寂。老头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又补充道,“斯宾塞不是普通女人。”
“所有女人都是普通女人,要么没有女人是普通女人,”维多利亚主教看也没看他,“我远不认同翁和日主教的理由。但是,”她话锋一转,“我同样反对。”
“这个职位应该交给一个老兵,尤其是它现在已经下放到集中观测,对刚回归的老兵精神状态没有那么高的要求。跟泰坦尼克号有关的事务,怎么想也不该在新兵上浪费时间。”
主教忧虑地看了可雅一眼。“说到底,我们就不该对支部会议马首是瞻,摩利冈。”
众人对此反应微妙。雷诺长官闭眼,军士长推了推眼镜,其余主教不是揉揉眼皮,就是看向窗外。奥威尔总长干咳了一声。可雅察觉到话题似乎走向敏感。
“反对三票。”总长忽然提高音量,“我支持。就没人支持了吗?”
“我也一样。”康纳利军士长发言。
“你?”雷诺回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很有趣。”军士长慢悠悠地说。
“就让她去吧。”
高主教做了出乎意料的表态。“‘前线’不是友好的地方,我倒想看看这个女人搞砸的样子。她会沦为笑柄。”
翁和日主教这时拉直了眼皮,“荒……荒唐!”他瞪着高主教,“你就是想和我唱反调!”
“你应该把你那张老嘴的皮缝上。”
“我缝上?我看……你在和那个老奶妈腻歪时,兜不住事的嘴才该缝上!”两人怒目相视。
总长再次打断争吵。“支持和反对各三票。这样没有结果,我们得换个方式表态。”他这么主张的时候很急切,像是想立马跳过这个僵局。
其实到现在,可雅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高级任务并没有多少想法。她承认,当她听说能去“前线”时,惊讶多过惊喜。她当然想借机崭露头角,但这次的点观测空缺,令她感到一阵茫然。可雅嗅得出政治的味道。她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新兵,奥威尔总长没理由这么推崇自己。
就在总长迫不及待再进行一轮表态时,仓库门口响起了沙哑的声音。
“还有我。”那个一身破败大衣的撑船人反手关门。
总长疲惫地揉了揉眉间,“每当我最不希望你出现时你总会及时登场。”
“听着,维多利亚,你再考虑一下。”他赶忙靠近圆桌,“隆德家族成员无疑会成为那种少见的观测者,她的能力会为任务保驾护航——”
“她是个废物。”
骆营长一上来就直言不讳。他直视可雅的眼睛,“但或许是个有趣的废物。”这句转折出乎了总长的预料,也令可雅颇感意外。他投出关键的一票,“我不反对将她并入我的临时部队。”
夜晚,G1分区。
主道早先被废墟所埋,如今大多的碎石已被清扫干净。或许在幸存者撤离时,一条路就已经被踩出来了。然而,主道的两头废墟堆叠,不再可能有供人行走的路。本部代表团离开时,只得一人接一人踩着碎石通过颈部。
曾经的十二号石门被黑棺捅穿了,但被破坏的无非只是石门。石墙由晶体填充,石头表皮被震裂了,但任由黑棺再致命,也无法伤害晶体分毫——这仿佛是某种铁则,如一加一等于二那般不容例外。序时者多半会在未来考虑将石门通通换成晶门,这是燃眉之急的工程。
此时此刻,对策局部队正陆陆续续钻进原为石门的破洞。
有两名对策局成员留了下来,守于石门两侧,等待着最后离开的西墙代表团。只见两名干涉者全副武装,氧气罐也在遮罩之下,晶体涂层密不透风,抵御着随时而来的晶霾。当然,晶体涂层不仅能抵挡晶霾,也能抗住四维人的黑棺。
“王淳呢?”
干涉者的晶体面罩内传出“呲呲”的声响。
“报告长官,军士长仍留在分区,他会和西墙代表团一同离开。”
“既然王淳没有停留命令,对策局还在山上拖什么?干涉者应立刻动身,分散到城市中去。还有,告知王淳别急着去本部,对亚委员会要见他。”
“是。”
这名干涉者回答道。不过,通讯关闭后,他依然无动于衷地站在山顶上,守在下山的石阶旁。
北京的暴雨渐显颓势,湿透的纸灯笼如干瘪的橘子皮,紧裹在散发橙光的感应晶体上。灯笼组成的光链一路向下,到半山腰便消失了,隐没在山间的雨雾中。
大量干涉者部署在庙宇外。他们漆黑的制服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黑斑。每一名对策局成员身上都有。但是雨夜之下,无一人留意。
而分区内,等候西墙代表团的不仅仅是两名站岗的干涉者,还有莫默。
他藏匿于主道颈部的废墟中,准确地说,是在一幢掩埋的碎房里。他侧躺在一块破碎的玻璃窗前,周身的空间狭小,但也正因如此,没人会料想到自己脚下踩着一只四维人。
他以同样的方式,将回声放置在主道的另一端颈部。两枚最小单位的黑棺分别在机器的上空与地下把守。
莫默拿不出更多黑棺了。九成被他用在对策局代表团上。此次进入G1分区的干涉者共732人,拇指大小的黑棺附着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借此,莫默能监视每一名干涉者的动向和通讯。
自己的感官突然涨上了三位数,他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莫默呆滞地躺着。我好像没脑子,他忽然想。
他不敢疏忽。每一名干涉者的状态必须被掌握住。这些人隶属于对策局的正规军,和先前驻扎在分区内的预备役不是一个级别。在黑棺对他们无效的情况下,任意一名干涉者都能阻碍自己。何况,他们人太多了……这些对策局成员都可能成为今夜的意外因素。
此刻,离开分区的对策局成员并未下山,这让莫默留了个心眼。但是除此之外,对策局代表团的每个人都在他的掌控中。就算这些分区外的干涉者真成了意外,他们离莫默也有一段距离。干涉者又不会飞,莫默对余希动手时,他们来不及阻止。
不过他仍然感到紧张。
莫默的身边,正漂浮着一块脸盆大小的黑面,这是他仅剩的所有。四维人有弱点,至少,他有弱点。每一块单独的黑棺,都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器官,像这样以最小单位细分出去,他就一下多了几百个器官。他不能说召回就一把召回——他得一个个控制,一个个召回。这就是要命的问题。一旦出意外,他若想将九成尽数回收,至少需要两分钟。现成的黑棺如果不够,肉身凡胎的自己,面对具备丰富经验的战斗员,两分钟足以致命。
所幸,莫默确定干涉者皆已撤出分区。至少就目前为止,代表团只剩下没有武装的神职人员,外加一个王淳。他们都是普通人,只要缺少晶体的保护,黑棺便如猛毒,一触及湮灭,灰都不剩。
尽管这个世界上总有例外。莫默想起米学军手臂上的那抹白色。除了晶体,隆德在那种特殊的肉体状态下,黑棺同样会失去毁灭性的效果。它能攻击隆德家族成员,像普通刀刃一样,能刺伤他们的皮肤,能挖出他们的眼睛,但是,也仅仅是普通的刀刃而已。那名假扮成护士的女孩……莫默想到了她。当时,黑棺甚至插进了她的眼眶。若是常人,她的头会在一瞬间炸成灰,而黑棺将她的左眼都抠出来了,她还一点事都没有。
黑棺,晶体,隆德……还有回声,这区分着内外址的人与事的背后,必然存在某些微妙的联系。这正是莫默打算探究的。他认为只要解开它们的联系,或许就能解开自己身上的谜。
莫默正清点着西墙代表团的人物。等西墙高层穿过主道,来到这一头,余希必然有一刻会踩在自己正上方。到那时,他就会立刻干掉她身边的神职,然后将她劫到回声的所在地,把人带到“前线”去。
等序时者反应过来,在那一端等候的,将会是米学军和他的旧部。若一切顺利,莫默把余希带回来时,他们就会用她来交换G1分区的翠玉。
总之,他的任务是对余希的劫持。不同于米学军,他才不在乎余希是否配合。他的态度很坚决。他就是用黑棺粉碎她的手脚,也要把她扛到那艘船上去。
每多等一分钟,莫默的不安便会加剧。西墙代表团和上一批撤出分区的对策局部队间隔太大了。或许自己太多疑,他总在计算这是陷阱的可能。
可这若是陷阱,老奶妈……或者说余希,现在又有什么力量来牵制自己?对策局的人马已尽数撤走,她能依赖谁?何况,他没有在对策局的通讯上听出任何端倪。就算这是一个陷阱,就算干涉者知道莫默的存在,打算在门口埋伏,军队也离“神父”太远了。一旦黑棺悬停在余希头上,别说七百人,就是七万人,他们也得坐下谈判。
但是,他到现在都没等来西墙代表团。
莫默眉头紧锁。他从脸盆大的黑圆中,分出一枚拇指大的黑棺,飘到了主道上。黑棺飞到主道旁的废墟沟壑中,倚仗碎墙的阴影,低空移动。
距离对策局部队撤出分区已过一刻钟,主道上依然空无一人。他不敢不去一探究竟。
黑棺为他提供了听觉,他能窃听军队的通讯,能听见主道上的风声;为他提供了触觉,哪怕一点灰土随风触及黑棺而消散,他也能感到异物的瘙痒;为他提供了嗅觉,他能闻到主道上灰烬的干涩味;当然也给了他视觉,他看得见地表的裂痕,看得见裂痕下的晶层,看得见远方的迷雾。但他偏偏看不见西墙代表团半个人影。
难道他们能死在晶霾里?莫默对此笑不出来。
“……黑棺在移动……”
他突然听见了声音。
“……我记下了它出现的位置……”
他听见了“呲呲”的通讯。他数百个耳朵都竖了起来。不,这声音不在外址,这是分区内部的声音!
“……坐标在你们胸章上……”
通讯声让莫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主道上的黑棺不动了,悬停在阴影中。
“……右翼的队伍包抄过去……”
在哪?声源在哪里?黑棺开始打转。莫默双手从地上撑起来,做好了钻出废墟的准备。有人,主道一侧有人,有人在通讯。是陷阱。他现在满脑子回荡着两个字。“陷阱”。
“……黑棺行为异常,右翼部队留意……”
余希的声音。他听清楚了,就在主道一侧的废墟堆里!黑棺调了个头,立刻钻入侧边的碎墙,毫无阻力地钻出一个孔。结果,它撞上了一面坚硬物。
这是一顶面罩。黑棺正和背后的人脸面面相觑。
“报告,它发现我了。”
即使是被黑棺敲了敲面罩,这名干涉者也表现得非常镇静。要知道,若是没有晶体,他的头已经没了。
陷阱!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某种确信,出奇的,莫默竟觉得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了。外址的七百多枚黑棺早已开始回收。再快点……他四个四个地抽回,但还是慢,他可以一心二用,三用,甚至四用,但他总归没法一心二十用。何况,他还得兼顾那枚被余希监视着的黑棺。
那枚黑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入了这些干涉者埋伏的废墟坑道里,悄然附着在一名干涉者身上。
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莫默冷汗直冒。他们看装备明显是对策局的人。难不成这埋伏网早在几天前就设下了?不可能。从莫默戴着大胡子开始,那二十个石门的监控,黑棺一个也没放过。要有现在这种数量的干涉者进驻,他会不知道?这支埋伏的部队简直像凭空出现的!
莫默忽然明白了。
他看到了这些人的晶盾。和正规部队的不同,这些人的护盾来自G1分区内部……他全明白了。是陷阱。
他们是预备役。
“接下来的行动,你们听我指挥。”余希忽然说。
频道里一片寂静。
“我们仅服从军士长的命令,”一名队长终于开口,“即便您是——”
“听她的。”王淳的声音。他也在频道里。
“接下来‘神父’暂时接管我的权力。和恶魔有关的行动,都听她指挥。”通讯“哗哗”作响,“我离现场还有很远的距离,刚刚汇报中的那个黑棺呢?”
“报告,它已经不见了。”
“它附着在干涉者身上了。”余希说,“它不敢走,那是它目前唯一能窃取情报的渠道……你在听吗?”她忽然换了副语气。
莫默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在和我说话。他紧张地盯着身旁的黑面,此时直径只有半米不到。还不够,黑棺只回来了一半。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提早撤走幸存者?”余希的声音。
为了拔光白天诚的爪牙——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错了。莫默以为余希的撤离计划是针对白天诚的陷阱,他还为发现这一点而沾沾自喜。白天诚的失势更是令莫默放松了警惕。实际上,原本白天诚给予厚望的对策局预备役,根本就没撤离!他们被余希藏起来了。
“这是为你准备的。”
他最后只听见余希这么说。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头顶的石墙碎了!一面护盾狠狠砸在他的肩上!几名预备役已经包抄此处,比莫默预想的还要快。下一秒,黑棺撞向干涉者,阻止对方开枪。
莫默踩着黑棺,从石碓中爬出来,拼命往废墟里跑。他按着左肩,左手已经举不起来了。他正在犹豫是将黑棺带在身边,还是留在此地阻挡敌人。但这犹豫导致黑棺停滞了一瞬,哪怕是这瞬间的犹豫,一发子弹就射了过来。
他本就受伤的左臂被射中了。晶弹!他吓了一跳,小型黑棺直接从枪伤中抽出那枚子弹。整个过程没超过一秒,但晶体碎片是否在自己体内炸开了,他现在根本搞不清楚。
当务之急是远离这些人。不管是预备役,还是正规军,他们全是受过军事训练的对策局成员,黑棺不足,莫默一个也打不过。就刚刚晶盾那一下好在是砸在肩上,要是往上一点,他或许就已经交代在废墟里了。那还只是一个干涉者,现在正往这边包围的至少有一百人。
我要是有梦里那种黑棺就好了,莫默头一次生出无助感。那惊天动地之势……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量?他按着满是血的左臂往一片漆黑的深处跑去。黑暗中他有优势,他不需要光。
他陷入了某种窘境。黑棺对他而言,本来是上天遁地的东西,在一定的范围内,它出现在哪里都行。但是,黑棺不仅无法防御由晶体制造的冲击,它还无法出现在晶体内部。比如说,序时者一个全封闭的分区,莫默若人在外址,是无法让黑棺凭空侵入庇护所的。
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此刻所有全副武装的干涉者。他们背着氧气罐,全身上下晶体涂层竟严丝合缝,不沾染外部空气分毫。黑棺无法出现在他们的体内。
现在的莫默杀不死任何人,只能最大限度地用黑棺阻碍敌人行动。而且,他黑棺的量不足,现在是两个人,马上会有更多预备役接近自己,等人一多,他根本无法自保。余希压根不用考虑人海战术,光是个位数的干涉者,自己就成了被追赶的猎物。
所幸,他的黑棺此时已尽数回归。
一面直径半米有余的黑圆悬浮在他的头顶。没了黑棺阻挠的预备役很快就追上来了。前方也传来脚步声,莫默被包抄了。
想想,想想,莫默鼻尖发麻,感到肺部发烫。他甚至已经跑不动了。想想梦里是如何战斗的。这还只是持枪的干涉者,如果序时者携带了重型武器,她会如何应付?他想起了米学军口述的场景,想到了在G1分区研究所里导出的资料。他看过一张照片,氢弹的冲击波下,那缓缓走出来的几十米高的黑影……
他咬紧牙关。
半空中的黑圆忽然变形,如墨水般向下倾倒,浇到莫默身上。他一直害怕这么做,他其实不太敢碰自己的黑棺,即便他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此时此刻,黑棺完完全全包裹住了莫默,他化身成了一个两三米高的硕大人影。
因为不会反光,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枚纯黑色的人形图案。
人影的双脚陷入土地。莫默无阻地下陷,直到路面没到腰间才停下。此时此刻,他正踩在地下的晶层上。
“撤回主道。”余希几乎在同一刻下令。
她在观察我。莫默依靠黑棺检视四周,这个狡猾的女人正躲在什么地方观察我。他得找到余希。结果,一梭晶弹射到黑影的脸上。
有两名干涉者没听她的命令。他们在撤退之前朝人影多开了几枪,这就导致他们退晚了半步。
人影动了,它的双腿看似嵌在土地中,但水泥宛如空气。人影的移动如飘一般,迅速追上了预备役,狠狠撞上其中一人的背部!
那名预备役倒飞出去,撞在碎墙上,废墟中扬起一片粉尘。人影抓住了对方的头盔,将他提了起来。人影的手这时如下渗的墨水,流淌至他的全身。黑棺裹住了干涉者。
黑棺当然是撞不死他们的。莫默一时收获了黑棺的机动性,又具备了强大的防御力,但他依然破坏不了干涉者的晶体涂层。不过,他找到了对策。
这名藏在晶体中的干涉者双腿开始发狂地挣扎。突然,人影手里只剩一件干瘪破损的战斗服,一只晶体头盔里空空如也。人影松开手,残缺的氧气罐“噹”地坠落。
莫默的判断是正确的。黑棺无法破坏晶体,但是,除了黑棺以外的任何物质都能破坏晶体。当莫默将干涉者撞飞后,后者与碎墙发生了撞击。像这么薄一层晶体涂层,与石块猛烈相撞,必然会出现破损。
哪怕就只有一丝裂缝都好,莫默的黑棺便能侵入内部。
人影此时转身——由于它如同一个平面,它的转身更像是变形。莫默朝另一名预备役追去。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和干涉者纠缠,他需要找到余希。擒贼先擒王。
人影移动速度飞快。黑棺涌动,那只手忽然变得巨大,一把握住干涉者的脑袋,将对方甩了出去,硬是甩到主道上。主道上有黑压压的军队,余希一定就在附近——她不可能单独行动。莫默听说她做过高级干涉者,但哪怕她现在全副武装,只要单独行动,就必死无疑。
那名被甩到主道上的干涉者刚起身,忽然,他倒了下去。那顶晶体头盔与身体分离,头盔中什么也没有。干涉者的身体还在,头已经不见了。一旦晶体涂层出现裂缝,莫默不再需要接触就能把人干掉。
人影刚走上主道,他就陷得更深了。或许这里的晶层更深一些。主道的水泥此刻跟水一样,路面“淹”到他的胸口。
晶弹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莫默感到浑身上下都震得发麻。这样下去不行……这些全是晶弹,太密集打在同一个位置,令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黑棺的防御也是需要力量的。
人影忽然幻化成菱形,尖端朝最近的一排干涉者射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令将近十个人被撞飞,一瞬间,六名干涉者倒在地上。六个头盔都空了。莫默从包围中闯出一个豁口。人太多了。他看到远方逼近了黑压压的人。他想暂时飞离此地。他必须优先在人海中找出余希。
“正规部队不要再靠近了。”
他再次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他才想起那枚附在预备役身上的黑棺还没收回。
“目标单位的黑棺和疯狗大相径庭,”她说,“现在浅薄形的晶体涂层不适合对付这种精密的黑棺。”
“我们并未收到作战上的调整——”
“军士长已暂时移交指挥权。”她也懒得费口舌了,“你们还要命的话就听我的。”
通讯频道陷入了沉默。不过正规部队听命了。干涉者开始远离莫默,撤到废墟的更深处。还有大半人马退到石墙边缘,堵住了十二号石门。
人影正对着废墟,距离四维人最近的干涉者竖起了晶盾,在黑暗中连成一排晶墙。
她在哪?莫默分出了两枚小型黑棺,在正规部队中穿梭。几乎每一名干涉者都和黑棺打了个照面,但他哪也没看见余希。她躲在什么地方?
“干涉者全体原地待命。”
原地待命?莫默感到匪夷所思,这是在给我时间来找你么?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他早已下定决心,今天势必要揪出余希。没人能保护她。
她不在部队中。莫默确定了。黑棺提升了自己的听力,当四周不再有枪声,他甚至能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她离自己很近。人影环顾四周。她在——
女人站在他身后的废楼之上。
她一直就站在坍塌的楼房顶上,她就在那儿观察自己。冷风从余希的后背刮来,头发被吹得向前伸,裹住了她的两颊。她一身教会的白袍,外头却套着漆黑的制服,白袍衣摆随风舞动,露出漆黑的军靴和军裤。本部成员的制服是神职人员不会碰的装束,显然,她并不守这规矩。可即便如此,她没有头盔,没有面罩,没有手套,没有护盾。她没有封闭的晶体保护。
在黑棺面前,不完备的晶体保护就如同赤身裸体。
距离太远,莫默一时没法精准定位她的头颅,无法直接攻击大脑。但他甩手就是两道黑影射了出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什么防备都没有!
事已至此,莫默对米学军的计划不抱期望。别说余希不配合,恐怕娜塔莉·奈特莉的承诺根本上就是个陷阱。当初赶他走的就是神父和老奶妈,现在又怎会和他达成共识?若是条件允许,他当然会想办法把余希压到“前线”去。但现在这种情况……莫默环视着干涉者的包围圈,他不觉得这种条件成立。
两道黑棺如掷出的标枪,朝楼顶上的女人射去!你到底想做什么?莫默冷冷地看着。她哪怕蹭上一点,命就没了。
余希也冷冷地直视他。她微微侧身,双手一把按下黑棺。两柄漆黑的长枪被她牢牢地攥在手里。
“我不想再碰这种东西了。”黑棺听见她低声说。
莫默呆滞地望着她。
只见她的双手死死握住黑棺,手背绷起青筋。黑棺竟然抽不出来,他放弃了,直接让黑棺消失在她手中。
为什么?他不信邪。人影高速飞向余希,猛地朝她撞过去!她在高处,却躲也不躲,抬起膝盖,一脚蹬在人影胸口!莫默那一刻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振荡,振得他呛出唾沫。人形黑棺如炮弹般倒飞出十几米远,陷入主道,一路滑到主道的中央,拖出长长的晶层坑道。
黑棺所及之处,除晶体外无一物幸免——本该如此的,但是为什么……莫默从坑里爬了起来,胸口震痛发麻。刚刚是错觉?他竟然觉得自己胸前的黑棺一瞬间散开了。
那栋楼上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对策局部队正跨过颈口,一批一批持盾逼近。
周遭寒风凄凄。黑棺竟也会感到冷。他分了几枚小型黑棺附在远处的干涉者上,已便尽可能听取情报。尽管余希知道自己在听,有总比没有好。
黑棺完整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真正要面对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不怕黑棺。
黑棺视觉上没有死角,所以,当余希从一侧窜上主道时,莫默是明确看到了的。几枚圆形黑面在余希身边凭空胀大,她甩手挥开了,直奔莫默。距离在拉近,他急着攻击她的大脑,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黑棺根本无法出现在她的头颅内部!就像那些裹在晶体里的干涉者一样。
她分明没有晶体保护。
莫默此刻的感觉非常糟糕。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面对一名全副武装的干涉者,而对方还拥有着隆德的力量。从余希出现、到逼近他的后背,总共不过几秒的时间。黑棺作出了各种方式的阻挠。这其中任何手段对寻常人而言都是瞬间致命的。他却无法阻止余希逼到自己跟前。
“为什么?”莫默忍不住大声问,那双黑色巨手抓向余希。但他一时忘了对方曾是高级干涉者,未戴重甲的她比预备役迅捷太多。余希俯身抬手一击——或许是这样,他根本没看清。莫默从喉咙到下巴震得发麻,一时两眼泛白。他在搏斗方面是彻头彻尾的外行,可谁想得到有人竟能和黑棺搏斗?他还没搞明白自己是怎么挨打的,等回过神来,人影已经仰面倒下去了。
余希压在人影上方,莫默情急之下只有应激反应,他变得只会双手抵抗。手状黑棺刚好抵住了她的双手。两人开始角力。由于人影在下,他们在主道上下陷,陷入一个人形的坑里。有了黑棺加持,他先前轻松将一名干涉者甩到十米开外的主道上去,力量已经非比寻常。但面对余希,人影的双手被卡得死死的。莫默甚至快撑不住了。
黑棺并没有闲着。人影的正面在不断向上探出倒刺,如刺猬般,致命尖刺扎向压着他的女人。每一柱倒刺,都可以捅豆腐似的在钻石上捅出无数窟窿,却无法划破余希的皮肤。当倒刺明确刺向她裸露的喉咙、紧闭的眼皮时,仿佛是撞在了晶体上,怎么也无法刺穿。只不过每扎她一下,她的神情都很不好看,大概只是痛而已。
为什么?莫默瞪着眼睛。她到底是什么人?
不怕黑棺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隆德家族成员,要么是四维人。到目前为止,余希没有展现过隆德凶化的模样,何况,照莫默这么捅,就算是隆德也得被捅出几个血窟窿,但是,黑棺却无法破坏余希的皮肤——这种不讲道理的现象,让他一度怀疑这女人是晶体做的。她也不可能是四维人,莫默就是这种人,他本体不过是肉身凡胎。
莫默咬紧牙关,抵着余希双手的黑棺,正向上攀伸,先是裹住了她的双手,接着是双臂,随后如漆黑的爬墙藤蔓,攀上了她的双肩,甚至覆盖了脊背。但这么做都无济于事。他能感到余希制服下隆起的肌肉,那双钳制自己的手臂愈发粗壮。黑棺已经竭尽全力,他一瞬间以为她的后背要撑开黑棺似的。
余希的力量远超他见识过的隆德。“砰”的一声,她终于将人影的巨手压了下去。莫默藏在黑棺里的双手感觉要被她掰断了。他放弃维持人形,而是集中力量,裹着他的黑棺再次变成一枚人高的菱形。见状,余希立刻松手格挡,如攻城锤般的黑柱朝她的腹腔撞了过去!
黑棺的全力一击将她顶出了坑道。莫默此刻上肢在颤。他挣扎着往上爬,爬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能飞。余希落地的同时就向着他翻滚,根本没给他移动的机会。他刚飘上来,就被她再次钳住了。莫默在恍惚间被扳倒了,两人一同滚下之前的深坑。
正规部队已经逼近他们了。在场的许多人未尝不是经验丰富的干涉者,但四维人这类事物,永远是极为罕见的目标。所以,几乎没人见过这种场面:一个没有武装的人类和恶魔扭打在一起。只见余希披头散发,她死死钳住人影的肩膀,一同滚下坑道。
两人滚到晶层上。莫默忍住了一阵眩晕,逼自己思考该怎么办。他该拿这种人怎么办?就算黑棺能保护自己,他却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
“你不会以为自己能一直躲在黑棺里吧?”余希扣住人影的双手,放低声音。
她的问题让莫默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当然不。莫默很清楚,黑棺的防御绝非固若金汤。黑棺对他而言好比一个器官,它也是有力量上限的。一旦晶体的冲击力超出黑棺能承受的范围,黑棺就会散架。
在最初面对对策局预备役时,莫默很是紧张。直到干涉者朝自己开了几枪,让他确信这种口径的晶弹不足以破坏黑棺时,提起的心才放下。对策局代表团并未携带任何重型晶武,热兵器只有手枪。如果晶弹打不穿自己的防御,那他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在莫默陷进这个坑道以前,他一度以为自己在这座分区内算是金刚之躯,没人能切实地伤害自己。
但是他错了。
只见余希抡起拳头,冲着人影的面门捶下去!第一拳莫默就懵了,温热的液体从鼻腔内涌出来。人影的后脑紧贴着晶层,整个晶层都在震。只有莫默知道余希那一拳威力有多大。
她拱起身子,拳头如打桩机一般锤击人影的面部!连续五六拳,莫默脸上的黑棺就散开了,露出一张满脸淤青、呆若木鸡的脸来。女人喘着粗气,俯下身,发丝垂落在他快睁不开的右眼上。
“好久不见。”女人的声音。
又一拳下来了。不!莫默瞪大左眼,他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须臾间,他早忘了该如何驱使黑棺,他唯一的本能是扭头避开。
“咚”的一声惊天巨响,她一拳砸在晶层上!晶体碎块炸了开来。她砸出了一个小坑,无数裂痕向外蔓延,一路开裂到主道上的水泥石板。
余希左脸上溅了不少血,莫默的右脸则是一片血红。他还是避晚了一步,他的右耳朵没了,被砸成了坑中肉泥。他此刻只感到世界一片嗡鸣,右脸发烫。
莫默缓缓回过头,惊恐地盯着压住自己的女人,发白的唇角开始下意识打颤。一个人的上肢肌肉为什么能输出这种能量?原理是什么?余希的拳头此刻皮开肉绽,手上的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莫默的。
这就是使者?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这就是真正的使者?他才意识到,白天诚的存在误导了自己,令莫默误以为余希也是像他那样被捧起来的普通人,是政治需要。
难怪……难怪她不怕白天诚的煽风点火,难怪米学军一味强调她的配合,难怪老奶妈的作用无比关键……难道这个女人当年击退“第二只恶魔”不是神话,是真事?不是杜撰的?
突然,余希身下的黑棺向外窜了出去!莫默全力以赴冲出坑道,甚至忘了脸部散开的黑棺还留在坑里。我还不能栽在这里,我得逃出去,去找米学军。这是西墙的陷阱,余希会在这里解决他们的“第三只恶魔”,围剿叛逃者及其党羽,并回收第三台回声——这才是她的计划!他想起米学军递到自己胸前的控制器。不,我得警告他……
余希一直扒在人影背上。
当莫默冲上主道的那一刻,她双手拽住人影肩膀,一脚踏向地面,硬生生按住了黑棺。她右手将人影的头狠狠压在地上,与此同时,左手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余希反手持刀,刀尖刺向他的面门。
不,不,莫默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浑身一哆嗦,刀刺偏了,扎在自己烂掉的右耳孔上!人影传出惊声尖叫,坑道里的黑棺迅速飞上来,攻击插进自己脑袋里的匕首。但匕首毁不掉,那上面抹着晶体涂层。于是大量的黑棺涌上余希的上肢,阻止她继续这么做。墨水般的黑棺几乎包裹了余希的上半身,甚至蔓延至她的下巴,她费力仰起头。她真做得出来,他在脑海中大叫,她真做得出来!
余希右手扯着他的头发,她一声怒吼,左手一扬,大量红浆如泉水飞洒!她削掉了四维人的半个脑袋!
瘫软的人影顺势滚下坑道。女人甩掉刀上的血,收回腰间。她冷眼盯着脑袋被削平的身体坠入晶层。
待命的部队纹丝不动。但没有一名干涉者此刻不是瞠目结舌。他们无不瞪大双眼,望着那个满身是血的女人。她手里提着恶魔的半个头颅,头颅上有鼻子,有眼睛,有一只耳朵,横切面在不停滴血。那道身影顶着寒风,缓缓走回来。只不过,她没有下达后续命令,神色也谈不上放松,反倒一脸凝重。
“我们刚刚目睹了什么?”有干涉者在喃喃自语。
“这是不是人类第一次……干掉恶魔……”
“正阿尔法应该也……”
“当年有这么夸张吗……”
“那都是神话……这是真的……”
“这会不会载入经书……”
“嘘……”
莫默仍听得见这些声音。
他愣住了。我还听得见!他想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一直是睁眼的,他能看见坑道外的景象,全副武装的干涉者有序排列。他仍然能听见军队的通讯。
黑棺能看,黑棺能听。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他感受着自己躺在晶层上的身体,他动了动手指,大量血液留到嘴角,又咸又热。他觉得自己下本身也湿了一大片,可能失禁了。他想吐。我还活着。可我嘴巴以上的部分都被那个女人砍掉了,我已经没脑子了才对,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好像本来就没有脑子。莫默忽然意识到什么。虽然他没死这件事违反了常识,但违反常识的事还少吗?
一阵狂热的欣喜顿时席卷了他的神经,盖过了他此刻剧烈的痛。没有人……没有人能想到我还活着。我还有机会。
他不想让主道上的人发现端倪。我还有机会。莫默镇静了下来,借着这个机会,他说不定还能把余希给劫持到“前线”去……
他必须静候时机。
“父……长官。”
疑似领队的干涉者这时上前,“我们是否应该将那具尸体送回本部?”
当然,快来几个干涉者把我抬走。莫默想到了制伏余希的办法。那把匕首!那把匕首上有晶体涂层,同理,干涉者的枪无法被破坏,说明也有晶体涂层。黑棺从一开始就无法毁掉这些人的武器。那么,这是否意味着,黑棺也能够把持这些武器?
而余希是会受伤的。
他想起她皮开肉绽的拳头。她不是隆德。黑棺是伤不了她,但她能被其他物质伤害。子弹打她腿上她就不能走,打她手上她就不能握拳,打她头上一击就能毙命……而现在,没人知道我没死,我还有机会。
“当然要回收。那是序时者宝贵的研究资源。”她沉默了很久才这么说。
一股凛冽的风席卷而至,风之烈,连大块的碎石都在地面滚动起来。狂风将余希脸上的血吹净了大半。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莫默的身体僵住了。
“我没有看到脑浆。”她提起手里的半个脑袋,里头的血似乎流光了。“真是奇异……既然已经如此不合常理,我想,再开拓些想象力也没什么。”
他手脚冰凉。
为什么?
“您的意思是……”干部惊得合不拢嘴。
“我会最大限度地减少伤亡,这是我答应你们军士长的。”余希将手里的头颅交给干涉者封装,“以他黑棺的强度,其实你们当初集火也能解决他,但我让你们后退了。一样的理由。”她低下头,擦干手上的血。“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要亲自去处理那具身体。”
为什么连这都骗不了她?
逆着风,她摸出皮筋,扎起自己散了许久的头发。发丝间的血花随风而逝。“如果可能的话,我要活捉他。”
《序时者I·循环》第十四幕《环中谜语》中
G1分区。禁区。
禁区平地上一片狼藉,碎屑的砖瓦、扭曲的金属、或是残缺的电线与数不清的硬物随处可见。平坦的圆地如今裂痕密布,裂缝下的透黑晶矿若影若现。放远望去,辽阔的平地上四处布置着路标——纸灯笼里的晶体,恰似星星点点,如今这座陷落之城的天上地下一般黑,可分不出哪一边才是星空。
2号营地坐落于禁区的边缘,毕竟禁区外的楼道已化作废墟,无法安置幸存者。只见艳黄色的帐篷紧凑排列,倘若从高空向下俯瞰,2号营地在禁区中如同一块拇指大小的疤划在圆脸上。
禁区的圆心是一座巨大的坑。如果在2号营地与“圆心”的巨坑之间连上直线,这条半径的正中央,竟然还有一座形单影只的营帐,孤零零地躺在黑暗平原...
G1分区。禁区。
禁区平地上一片狼藉,碎屑的砖瓦、扭曲的金属、或是残缺的电线与数不清的硬物随处可见。平坦的圆地如今裂痕密布,裂缝下的透黑晶矿若影若现。放远望去,辽阔的平地上四处布置着路标——纸灯笼里的晶体,恰似星星点点,如今这座陷落之城的天上地下一般黑,可分不出哪一边才是星空。
2号营地坐落于禁区的边缘,毕竟禁区外的楼道已化作废墟,无法安置幸存者。只见艳黄色的帐篷紧凑排列,倘若从高空向下俯瞰,2号营地在禁区中如同一块拇指大小的疤划在圆脸上。
禁区的圆心是一座巨大的坑。如果在2号营地与“圆心”的巨坑之间连上直线,这条半径的正中央,竟然还有一座形单影只的营帐,孤零零地躺在黑暗平原中。它的帷幕震颤,仿佛寒风只要哭嚎地再猛烈些,便能将艳黄色的晶体布料吹散到在空中去。这座孤单的营帐上方漂浮着几块小小的感应晶体,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光。
临时会议营。
会议营大约六倍于普通营帐的大小,营外停摆着两辆摆渡车,再往外站了两层本部成员守卫。他们身穿黑色制服,没入冷风中。会议营内偶然传来严肃的宣读、或是热烈的掌声,此刻分区临时高层正在营内开会。
两列简陋的长桌,长桌的两个端头分别用小桌板连接。第三位使者此时此刻正坐在两列长桌的一端。临时高层正在轮流汇报各营地的情况。
新使者的左手边站着一名大胡子士兵,漆黑的大胡子比头发还要茂密,不仅覆盖了下巴与嘴唇,快要蔓上鼻子了。大胡子的边缘有一撮翘起来的黑毛,离他脸颊足有一根手指的距离,伴随士兵的呼吸而上下浮动。白天诚正透过余光瞅着那撮胡子发呆。
“接下来是整顿营地。”不知道是哪位本部成员推进了会议进程,“重点是第一代外围人民。”
“第一代外围人民?”白天诚逼自己做了这样的重复。
如果不愿在一整场会议中保持沉默,你可以偶尔提问——这是他好不容易从余希那里得到的建议。使者并非对序时者分区的现状全部了解,提问可以彰显自己的求知与关切。
“一个代称。”一名年长他几十岁的本部成员半伸手,会议对话忽然中断。简陋的长桌从两侧到尽头,临时高层们齐刷刷地扭头望向白天诚。“第一代外围人民指的是被送进庇护所的难人。他们并非生长于分区,且保留外址生活的记忆。而他们在庇护所里出生的儿女辈就是第二代,再往下是第三代,以此类推。”
“毕竟,很多人对外址很好奇。”王淳在不远的座位上补充道,“虽说分区教会一直都对第一代外围人民‘特殊关照’、与后几代人分隔开,但是所有人都住在营地里,多数幸存者与第一代出现交流是避免不了的。跟以往不同,特殊时期,不能让他们大肆传播一些愚蠢的话头。”
白天诚有所理解,“我们需要避免‘外址’故事太受人追捧关注。”
“您领会的很快。”刚刚发言的本部成员崇敬地微笑,“要防止他们在这个时候说一些蛊惑人心的话,危害公共安全。”
不能让太多难人在意外址和庇护所生活的区别。他们不乏向往外址生活的人,但是序时者仍在和平融入外址的道路中发展与探索,去外址生活的愿望短期内无法实现。在分区陷落以前,一切归于安定,没有人会真把外址生活当一回事。但是现在情势特殊,难人们在变化与动荡中无所适从,如果这时有人为了去外址而逃出去,一旦被有心人追踪、找出石门的位置,所有人就都危险了。这种情况下,正常人是不会想着去外址生活的,只有求进分子才会。
“我们应该重新定义求进分子。”王淳发言。
“您意下如何?”某位对策局长官此时望向新使者,“特殊时期,我们对‘敌人’的定义应当再宽泛一些。”
白天诚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长桌尽头的那个女人,后者却看也不看他。没有人会帮你做决定——这是余希开会前对他说过的话,而且还是四天前的事情了。
“对于第一代外围人民,无论他们说了什么,哪怕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会令记录调查员将他们划做‘潜在敌人’、视为特别调查对象。同时,那些跟第一代走得很近的难人,受到求进主义迷惑的可能性更高。”新使者顺着之前的讨论下了判断,“分区的存在与外址本质上就不同,谈及外址和序时者生活上的区别,本身就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比较,是求进派诱骗无辜的难人走出庇护所的阴谋!”
使者表态,会议中的某位高层立马意会其话语的含义,“在G1分区陷落以前,不断挂念外址、传播外址、甚至劝诱外围人民过分向往外址生活的人,本身就会被教会特别对待。现在,没必要再特别对待了。”这位反应迅速的高层一拍桌子,当机立断,迅速确认了一眼领袖的脸色,“那些在特殊时期蛊惑人心的第一代,本质上就是求进分子!”
这便是白天诚对于参会一事日趋熟练的原因。早在被视作“使者”一开始,他紧张得甚至不敢言语,但是后来他才发现,发表意见、做决断似乎和他脑海里想象的不太一样。在序时者的领导层里,他无需拥有独树一帜的能力、甚至不需要给一个像样的结论,只消一两句对局势的表率,会议里的本部成员马上就能“读懂”他的意思,“听明白”他的暗示——即便他没有任何暗示。于是命令层层传达,随着由上至下的过程中,衍生出更多的相关律令法则,据说都是下级自发做出的决定。白天诚不是没有和本部成员交谈过——通过记录调查员。他曾命某些记录调查员对一些本部成员明知故问:为什么邪教徒的定义越来越宽泛、模糊?“保险起见”——这是得到最多的一种回答——“据说上面有人不喜欢”。
那名机智多谋的本部成员见新使者朝他点头,便试图进一步令白天诚满意:“不仅仅是对‘边缘’有所妄想、于‘外址’生存意图旺盛的,还有那些对本部的营地安排有意见、不愿撤退的人,都算作求进派处理!”
“难道营地里还有不愿撤退的人吗?”
白天诚故作纳闷。他不能老是点头,因为总有些傻瓜不懂适可而止,以为就着令他点头的观点作进一步延伸还能换来他的微笑。他得表露疑惑,这样一来会议不至于拘泥于一点、能够及时推进。
“目前还没有发现。您会问这个问题,说明营地里的记录调查员们也没有发现端倪。”王淳望着白天诚,耐心地解释,“但是会有的,那些求进分子迟早会有。本部不是加莱,从未发布过令所有人都能满意的政策。”
“我都可以想象得出来,”王淳接着说,“譬如一些钉子户不愿意搬出这座分区,他们看似热爱养育自己的故土与家园、又或许会打着‘不愿做本部成员’的荒谬旗号表达顾虑,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下,任何一个拖延撤离计划的因素都可能正中求进派的下怀,导致全体外围人民遭到疯狗的二次袭击。所以,任何不听从撤退安排的人,都在伤害幸存者的公共安全,只能用‘别有用心’四个字来解释他们的行为。”
“那若是……”白天诚知道纠缠这个问题并不妥当,但没关系,要是使者都能被视作不妥当,那在坐的没人能是妥当的。“若是有人当真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前往本部呢?”
王淳沉默了一会儿,这古怪的沉默令新使者有些不快。这个男人又开口道,“任何人都应该牢记于心的一点是,先有序时者,才会有他们的家庭;先有序时者,才会有他们的父母、子女;先有序时者,才会有他们所珍视的一切。没有序时者,我们仍是零散的难人,活在恐惧与无助中,但是我们终究是团结起来了,在可憎的恶魔与敌人的侵犯下,得以有一片栖身之地。个体的欲望并非不重要,但是在集体的利益面前,理应置后。任何将个体利益置于序时者之上的,都是不忠于、不热爱序时者的。”
“求进派的疯狗所作所为惨绝人寰,因此,如今8处营地的难人因使者而得以幸存可谓奇迹。此刻正是幸存者们的性命能否延续的紧要关头,我提议,将不热爱序时者的人也统统打成求进派!”
王淳语落,白天诚率先鼓掌。于是会议厅里掌声如鸣。
这个平日谈吐慢条斯理、重要讲话时却铿锵有力的男人,对白天诚来说一直是一个复杂的存在。白天诚自G1分区陷落的那一天起,他私下准备的一切声腔,在王淳面前都变得生硬。这并不是说王淳有多威严……白天诚余光不经意间瞄了一眼坐在他对面、于长桌另一端的女人,他只是还没准备好对王淳摆弄使者必要的架子罢了。
然而会议接下来的争论,迫使白天诚迈出了得罪王淳的一步。
“高级干涉者在外址已做好防范部署,幸存者转移渠道已经成熟,禁海也完成了对接准备。三天后的夜晚,8号营地两千名外围人民、以及八十九名本部成员将率先撤离G1分区。因为11号石门的晶体感应仍然工作,所以营地人员将通过11号石门撤退,不属于8号营地的人若擅自通过,将拉响全区警报。”
“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防护服了。”
负责宣读会议进程的神职人员合上了资料簿,会议进入了尾声。神职人员望向余希,“仍然有很多幸存的难人不配合巡逻队工作,没有按要求穿戴晶体防护服。”
“必要时允许使用强迫手段。”这个始终沉默的女人总算开口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所有人穿上防护服。巡逻队有所顾忌的话,我们可以拨出十名原干涉者部队——”
“不行。”
王淳打断,“我们已经抽不出那个人力了。对策局更愿意将力量集中在分区安保上。”
“求进派如果要毁掉这座分区,当时大可以一鼓作气。”余希看了他一眼,“核心党断然撤退,说明已经达到了目的,再来的可能性甚微。与其叫部队在那种废墟里浪费时间和精力,不如让他们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您是否在暗示,疯狗当时想要彻底毁掉这座分区……完全可以做到?”一名对策局成员发言,他对余希倒是毕恭毕敬,说得小心翼翼,“即便是在……使者的面前,它也能做到,是吗?”
“那我们就假设疯狗做不到,”余希语气有些疲惫,“就算求进派有再次潜入的可能,他们也不会成功。既然如此,他们潜入的可能性将更加有限,我们却在拿没穿防护服的人必丢性命为代价去提防那点可能性。这并不划算。”
王淳挑眉,“我倒是认为这很划算。如果真有敌对势力趁机潜入,遭殃的可是所有人。然而不好好进行防护措施的蠢货只有少数,何况那团雾也未必会致人死地。”
闻言,余希低缓地警告,“你根本不知道晶霾的恐怖之处。”
王淳神情晦暗,吐出两个字,“不行。”
“五人就好。”一名神职人员做了让步。他笑呵呵地打圆场,左看看,右看看,会议营里气氛有些僵硬。
“一个都不行。就算不提防可能的‘敌人’,对策局也更愿意将人力用在维护2号营地上。在坐的全是要员,”王淳目光扫过白天诚,环视了一周,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余希身上。他意味深长,“别忘了,你自己要调走的干涉者部队也是用来保护‘使者’的!”
“我相信在坐的各位都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但是,外围人民对晶霾的防范意识却非常糟糕。8号营地撤退在即,一旦在途中出现死伤,但愿我们能抽出足够的人手做好情报的把关。”余希低垂眼帘,“不然,当其他营地的幸存者听闻撤退时传来死讯,恐怕我们之前口中的‘求进分子’会层出不穷。”
对于白天诚而言,此时正是临时高层会议中最尴尬的时候。自打分区陷落以来,本都从未现身,许多人都猜测他已在梦里袭击时殉情。本都作为和余希一直以来争锋相对的存在,王淳似乎取代了他的位置。随着临时会议一场接一场,王淳的态度越来越强硬。他一反之前竞选时低调的形象,几乎次次与余希发生争辩。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会议营中除了对策局和教会的成员外,其他人几乎都默不出声,似乎将之视作双人团队内部的矛盾。偶有高层会悄悄瞟一眼新使者,白天诚便眉头紧锁地在文件上写字,假装对双人团队之间的矛盾毫无察觉。
“请容我多一句嘴。”
新使者此时此刻却十分少见的插话了,“在提防外敌的同时,我们也要保证难人们状态稳定。‘敌人’不仅仅来自分区外,庇护所内部也有‘敌人’。倘若8号营地出了岔子,给剩余的幸存者们带来了不必要的恐慌,只怕是称了‘敌人’的意。”
他套用了经书中的话。只不过这段话在经书中,是用来强调统治分局在必要的时候遏制消息传播、隐瞒事实真相的必要性的,白天诚却歪打正着地运用于当下。他并没有什么真知灼见,所以这些天以来,他能做的只是反复背诵经书。由于有生搬硬套之嫌,他怀疑临时高层会不会都以为自己把他们当傻瓜。不过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顾虑没什么必要,因为使者的发言向来有一种立竿见影的奇效,立马就有机敏的高层打破沉默、“领会”他的意图。
“无愧是使者,看的就是透彻、深远,”一名叫作李常兴的分区高层拍了拍桌子,“咱们念了这么多年的经书,收获却不如他的只言片语。十名干涉者用于协助各大营地的晶霾防护措施,怕是十万火急。”
在坐的本部成员们都纷纷点头称是,王淳朝白天诚非常恭敬诚恳地点点头,作罢。对策局将派出部队监督外围人民备好防护服和营帐。倘若王淳此刻有什么不满,白天诚是看不出一点端倪。而余希只是随其他人一样普普通通地点了点头。
会议营中的高层们都不动声色地翻弄桌面的文件,但是就新使者刚刚那番表态,他们肚子里铁定浮想联翩。白天诚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在前不久收到了本都团队的消息,他们已经搜寻本都近十天,称本都目前仍然下落不明。”
神职人员望向白天诚,“我们的好使者,为了营地人手能稍微充裕一些,我们是否需要召回本都的团队成员?还是说……应该继续搜寻本都的下落?”
这种事情你们不该问我。白天诚双手合十,克制自己不与其他高层对上眼神。使者不得涉政——虽说如此,G1分区情势特殊,也不涉及外部势力,因此白天诚偶尔可以在执行层面表态。何况某些马屁精估计也看得出白天诚色厉内荏,都抓紧机会轮番给这块新鲜肥肉献媚,所以面对这些故作殷勤的提问,他也不得不对营地的诸多事项发表实际看法。至于看法是智慧还是糟粕,好像并不重要。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涉足亚支部票选。即便G1分区已成灾区,本部的对亚审核委员会并没有宣布票选停止。身为候选人的本都却在分区陷落后彻底失踪,他的团队成员都还存活,于是临时高层尊重他们的意思,派他们进行全区搜索。可是许多天过去,仍然未果。本都的失踪暂时只有临时高层知情,但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在坐的临时高层不好就“是否继续耗费人力搜寻本都”一事询问王淳或余希。尽管王淳是营地里目前对策局级别最高的军士长、余希虽不是主教却明显领导在场的神职人员,可他们都是候选人。于是临时高层就打算把亚支部竞选的烂摊子搁在第三位使者身上。但是这样一来,名义上不能涉政的白天诚就等于一只脚踩进了票选:如果他倾向停止并召回本都搜寻队,这无异于定性了本都的死亡,这场竞选就彻底倒向了对双人团队有利的一面;如果他态度上暗示继续搜寻此人,无论本都最终会不会被找到,这都可以被解读为新使者试图拖延双人团队的胜利。因此为了避免新使者尴尬,最好的做法是其余高层自行判断。当然,交给他们只会转化为更复杂的候选人支持者站队,不过你们只要内斗得稍微收敛一点,解决得迅速一点……白天诚牙痒痒,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质疑你们的决策,至少不会让你们的“好使者”很难做。可你们偏不。
马屁精看似照顾你的感受令你开心,但是他们只在你干净的时候拍你屁股,要是可能会让手上沾屎,他们就不拍了。他们才不在乎你的感受,白天诚这些天来深有体会。
新使者忽然胸中生出一口气,“三天时间。本都先生如今已是亚支部重要的一份子,也是亚支部竞选的焦点之一,我们务必不能抛下他,要尽可能寻找他的下落。同时,我们要对简报公开本都失踪的消息。搜查队效率低下,多些眼睛总好过没有。”我在发号施令吗?“但是,外围人民也更加重要。在三天后的夜晚,8号营地撤离以前,如果本都先生还没有被找到的话,我们就召回本都的团队成员。”不,我不该……我是使者。“本都团队成员不乏悍将,营地维护与撤退同样需要他们。”
“好!”李常兴鼓掌,掌声盖过了某些人转瞬即逝的惊诧。尽管插手搜寻本都的事情全在于临时高层的推脱、怪不了白天诚,但是新使者如此直白的表率、毫不犹豫的命令式口吻也出乎了不少人的预料。只有余希低下了头。
白天诚已经竭尽他那颗利用率不高的脑仁将话讲得很微妙了,他重视了本都的下落,也限制了本都团队人员的搜寻时间。至于要如何解读他这番话背后的立场,就与他无关了。反正他被捧成“救世主”以后注定无法保持沉默,干脆就省去那些不会涉政、仅表看法一类的书面语。
他是有私心的。要说他竭尽全力地想摆脱与亚支部票选的关系,其实并不尽然。这个私心绝不是在偏袒双人团队。相反,他是为了自己。
他希望本都能够现身,希望那个照片中看上去颇有城府的老男人能够老老实实地坐在这个会议营里,坐在他的面前让他看见。本都无论伤亡与否,只要他人在暗处,白天诚就莫名其妙地不安生,他会如坐针毡,时时刻刻感觉暗流涌动。
自从白天诚作为“救世主”对本部成员的内部状况有所了解后,他心中就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几个假想敌。本都正是其一。使者无论能否涉政,其存在对于票选最终的结果都有巨大影响。本都这条老狐狸——白天诚自顾自地把他当做老狐狸——也许是故意失踪、躲在暗处观察使者的立场和动向,并在必要时刻出其不意地给白天诚造成不利。
这是愚蠢的想法。因为正常的逻辑当然是抓紧机会拉拢新使者,而不是白白将机会让给双人团队,导致白天诚不停地跟在余希身边……跟在余希身边,白天诚疑神疑鬼起来,他在早些时候不停地找寻余希,任谁都会怀疑他和双人团队的关系。
其实票选只是一方面。他提防本都另有原因,那是令白天诚害怕到骨子里的原因。他本人实际上比谁都想找到本都,他并不认为没人试图反对自己,于是本都就成了那个理所当然的那个存在。他总能想起自己在分区陷落前干过的蠢事,他去过哨塔,声称想找“梦里”。那个值班的女孩后来逃跑时和吴晓思在一起,她们似乎认识。他怕她们,怕她们和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于本都,白天诚其实早已偷偷布防。他也想立刻找到本都,他就是不相信本都已死。
还有那个男人,那个说话慢条斯理、行事端正还总是对他露出恳切眼神的王淳……他也是白天诚的假想敌。这是毫无理由的,但是白天诚就是这么觉得。他今天利用使者的权威令王淳作了妥协,或许已经得罪了他。
“我劝你不要蠢到参合竞选的事情”——那个女人冷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我很守约、的确没有在票选上支持你,白天诚不为人知地瞄了一眼坐在另一端的余希,我只是想找到本都而已,我尽可能找到他、把你的政敌带回来、好令自己安心……非要这样你才满意吗?他戏谑地想。其实仔细想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搜寻本都,无论是死是活,都不会给那个老男人带来什么好处。白天诚当然没有那个胆量、决心甚至理由得罪余希,说什么也不会。
此时此刻余希也同其他人一样,正冲新使者鼓掌,她分明和他对上了眼神,眼里却像是没有他的存在。
“会议结束的最后,容我们向新的使者表示敬意。”
一名对策局成员似乎早有准备,手伸到会议营的营帐外,摸进来一叠厚实的报纸。她将报纸分发给在坐的本部成员,临时高层们都露出意会的笑容。“这是最新一批简报。我们的使者抚慰了亡者家属的悲伤。这些家属不顾宵禁的规矩,在深夜前往分区教会背后的墓地。他们的情绪都游离于崩溃边缘,难以控制却可以理解,不仅是因为失去亲人的悲痛,也有即将撤离这座养育他们的庇护所的彷徨。而我们的领袖却彰显了体恤民情的精神,在墓地不仅稳定了民心,也令在场的难人们对加莱的庇护精神更加感激。”
会议营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简报的封面上是一张黑白大照片,背景是小小的一片墓地,第三位使者站在中央,百姓们正挽着他的手臂哭,嘴上却都露出幸福的笑容。或许是现场的特别灯效,所有人都背对黑暗,满面荣光,象征着从伤痛中走出、向美好的新生活迈进。标题是《伟大领袖拭去我的泪水——新使者在墓地》。
掌声一刻不停,如果白天诚就这么干坐着,他们似乎会一直把掌鼓下去。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待遇,起初,他会吓得立刻站起来微笑,发表结束会议讲话。但是随着白天诚逐渐适应,掌声起、到他起身表率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了。他似乎想再听一听掌声,其实这没什么好听的,但他就是想再听一听。他的目光偶尔会晃过余希,她也同其他人一样,虽然眼神不怎么崇敬,鼓掌也没那么热忱,但只要白天诚不作声,她就得一直对他鼓掌,他起身示意,她才能停……他无法否认自己偶尔会享受这种感觉。对此,白天诚会在心里嘲讽自己,因为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会把会议营里的假象当真。他还没傻到那个地步。他以为,自己之所以有如此浅薄的欲望,纯碎是那个女人的关系,如果余希不在,他才懒得听这噪音般的掌声。他是这么以为的。
新使者起身,露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友好地示意会议营安静。于是人们才停止掌声。
如今白天诚对于这种“发表讲话”已驾轻就熟。他发现,高层的位置或许需要一个人具备极高的素质,但是“伟大领袖”门槛却很低。“救世主”可以有才华,可以是傻瓜,也可以是有才华的傻瓜。所谓的大会讲话,无非就是谈体会、说空话。余希勉为其难地替他写了稿子,那以后他便有了模板。每次发言,他就照着准备好的模板讲话就行了。再往后,他甚至学会了调动情绪,时而添一点愤怒的神情,时而慷慨激昂。早先,他还会怀疑自己讲得不好,但后来他才发现,简报有五页专栏,叫做“新使者语录”,会专门记录白天诚讲得所有词句。每每前往教堂,都有难人们在积极地背诵自己的讲话。要知道,序时者的经书都只需要读明白就好,“新使者语录”却是要背诵的。高层会议时,本部成员也时不时引用一两句,“救世主这么说过……”已经是许多人惯例的开场白。白天诚这才意识到,或许自己真有这方面的才华,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有分量。他如今连稿子都不用写,讲话时临场发挥,甚至还练就了一份独有的腔调。当然,这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白天体会到了一种使者的义务与责任,渐渐地寡言起来。
想当初,在分区陷落的第二天,他还为“大会讲话”吓得腿肚子发软。即便他已经了解了民情,听人详述了局势,他依旧不知道要说什么。当时他能求助于谁呢?牛乐职位太低,被分配到其他营地里去了。临时高层中,白天诚只认识余希,他一有机会就抓着余希不放,求她帮自己想办法,他说自己做不来使者,做不了大会讲话,开导不了难人,应付不了本部高层,领导不了序时者,更对付不了恶魔……虽说那些央求的话至今仍是事实,他现在想想却觉得害臊。在那个女人拒绝帮助他的时候,白天诚甚至不知所措起来。
他反应之所以激烈,不仅是因为在G1陷落时的惊吓,当然也有惶恐。他惶恐于余希对他态度上的转变。他以为余希会帮他的,就像在恶魔侵入时、她扯下白天诚的胸章叫他从石门溜掉那样,如今白天诚莫名被捧为使者,她就算做不到帮他摆脱这个身份,也能助他适应自己的角色。结果,令他不解的是,自从他被视作使者以后,余希就再没有主动接触过他,甚至警告他不要接近自己。白天诚后来几乎是缠着她,才让这个女人冷着脸给自己讲解了一些必要的事务。
如今白天诚有了亲自任命的岗位——记录调查员。他表面上无所谓,其实很在乎营地里的难人对自己的看法。通过记录调查员,他听闻民间有这样的声音:第三位使者站在双人团队那一边了,余希在不断拉拢他,一次简报的封面上,余希就站在他的身后。对于这些臆测推论,白天诚不由得觉得可笑,因为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根本没有余希操控新使者一说。从来都是白天诚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她,以至于余希后来脸色很不好看。他们最后一次接触是四天前,那以后,白天诚也不敢再找她了。
新使者正讲到“要有效地、切实地解决求进分子”。他根本就不需要讲如何“有效、切实地解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唯一需要做的只是大会表率。“每个人在与‘敌人’的斗争中,心里都要做到、啊、”这是他独特腔调中的停顿,“三个‘有’:有数、有悟、有谱。”他低缓地强调着。在坐的所有高层都露出一副满是决心的面孔。“我们不怕求进派,更不用怕疯狗。第三只四维人也好,来再多的四维人也罢,来多少,咱们就打多少!要让这些恶魔统统灭亡!”
会议营掌声响起。就在他准备宣布散会的时候,他身后站岗的大胡子士兵上前了一步。
大胡子立正站直,“新使者,先生……我有一个小问题,不知道此时当不当问?”
“尽管问。”白天诚违心地点头。为了表示自己乐于倾听,他不仅上至走访执行士兵,也下至慰问营地难人,造就了任意向第三位使者提问的风气。风气虽好,但好的东西也不总是讨人喜欢的。
“据说,您在降临G1分区以前,就曾与四维人有过一段斗争。请各位原谅我,我这个人脑子不好使,就爱瞎想。万一,我是说万一,有好的四维人呢?有能成为序时者朋友的四维人呢?如果可能,序时者是否会为它提供容身之所?”
大胡子的问题令会议营的掌声骤停,瞬间一片寂静。
“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问题?”白天诚皱眉。
大胡子挠了挠大胡子,“大家都说对策局长官不爱笑,但是我成为干涉者后,也碰见很会说笑话的军士长。所以,我就想,‘对策局长官’只是统称,也许有个例嘞。‘四维人’也只是统称,万一……”他十分愧疚,“我知道我的思想出了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问这种问题?我该如何作答?白天诚手背在身后,望着大胡子士兵,但注意力全在自己身后的会议长桌。这是什么?一个考验吗?这个大胡子会不会是谁的人?是本都,还是王淳,专门等我语出漏洞……白天诚背后一身冷汗。他自从不再诚惶诚恐,便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我的确……和恶魔有一段故事。”白天诚说得很慢。他背着手,在高层的注视下反复踱步,神色泰然,语调平缓,“那是负伽马。”
会议营中一片惊呼。这是他首次承认这一点,白天诚提及莫默,一方面是希望这样往大了说,能保住面子、增加自信,另一方面也是想考验自己的决心。自从他发表了十几通讲话以后,渐渐地也发自内心地仇恨起恶魔来。
“我可以这么和你说,如果再见到它,我会毫不犹豫地宰了它。”
新使者盯着大胡子,“那是一个狡诈、阴险、且凶狠的生物,它的敌人就是序时者,专门为了屠杀难人而存在。你们都说,我是救世主,我可不这么觉得。至少,我还不够格拯救所有人。当时,那只恶魔就在我的面前,按着一个小女孩的头,拼命地往墙上撞。它不停地撞,直到那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再也发不出惨叫,两只手就这么可怜地垂下来,”新使者示范性地垂下双手,声音颤抖着,“可是那只该死的恶魔还在撞,鲜血四溅,直到它把脑浆都撞出来了。”会议营里一片死寂,一名对策局成员甚至脸色苍白,“你能想象吗?它随后抠出小女孩的大脑,一点点吞食。当时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无法阻止这一切,而负伽马这样叫嚣,他说……”
白天诚转过头,凶狠且痛苦地面向全体高层,捏起嗓子,声音沙哑低沉,“所有的序时者……他们的家人、爱人、朋友……都会是这个下场!”
他知道自己在添油加醋,虽然故事所述夹杂事实,却多半充斥谎言。他此时此刻心跳剧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羞红着脸。但是保险起见他不得不这么说,若是不在此刻彰显自己对四维人的仇恨,使个人言行一致,他害怕某个“假想敌”就会给自己扣一些不太友好的帽子。
“我理解你的想法,的确,若是有个诚心诚意为序时者效力的四维人,我们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敌对它呢?”白天诚见大胡子士兵沉默不语,便知道这番话起效了,“然而,这番假设根本就无法成立,它……没有理论依据!敌人就是敌人,他们处处损害序时者的利益,跟这些东西,你不能讲个体。”
新使者语重心长,“你想的一定是:个体与个体间是不一样的,要区别对待。但是,这种观念是非常具备迷惑性的,甚至危害性!你就连对自己的定位也会发生改变。你迟早有一天,满脑子都会是‘我’、‘我’、‘我’,而不是‘外围人民’、‘外围人民’、‘外围人民’,或者‘序时者’、‘序时者’、‘序时者’……你就容易走弯路。到时候,你要出现后悔问题、或者想去外址生活、亦或是探究一下‘边缘’问题……”新使者点到即止,大胡子低下头。
“正如王淳先生所言,”白天诚果然还是害怕之前得罪了王淳,下意识地提他以示敬意,“当人把个体高高挂于序时者的利益之上,这个人就容易变成求进派。而经书倒数第四页第三自然段是这样强调的:无论‘回声’如何干涉历史,历史事件总有必然。”他心想余希是对的,她曾建议他熟背经书,如今果然派上大用,“负阿尔法臭名昭著就不说了,负贝塔制造了G0分区的惨案,如今,负伽马出现了,正如我所描述的,它是什么好东西吗?四维人一定是恶魔,这就是必然!所以,不能总是‘我’、‘我’、‘我’,而要考虑归类,要识别你的‘敌人’。保持头脑清醒、理智,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避免被求进派所蛊惑!”
要说这个世界上有巴掌不怕痛的人,大概统统坐在这临时会议营里了。掌声再次响起,白天诚耳朵甚至有点难受。他不确定自己说得到底有没有准确符合本部成员的观念,有时候针对外围人民的宣传共识,在临时高层内部未必是正确答案。但是无论如何,白天诚保证自己没说错话。
这场会议总算散了。本部成员们纷纷起身,离开了临时会议营。等临时高层都出了营,白天诚仍瘫坐在长桌的尽头,仿佛泄了气的皮球。他呆滞地望着正对面的那张空座位,大胡子站在他的身旁。
漫长的沉默。直到大胡子倾身到白天诚的耳边,他低声说:“我检查过所有的石门了。”
白天诚等他说下去。
“正如会议所决定的那样,营地撤退,能用的只有11号门。干涉者部队的判断是对的。”
“其他石门的晶体感应装置都坏了吗?”白天诚问。
“11以下的石门都是完好的,但地理位置不适合大部队出入,容易引起外址的注意。只有11号石门条件合适,出了意外,干涉者也方便修改历史。而12以上的石门感应或多或少的坏了,能识别本部成员,但是外围人民进出不会响起警报,但是没关系,它们都堵死了。最糟糕的是12号石门,由于12号门是被黑棺打通的,有一个缺口,别说外围人民,就是本部成员进出都不会留下记录。”
“不过不用担心,虽然12号石门感应已经彻底坏死,但是那片地区迷雾环绕,算得上一层天然的毒障。”
“12号门……”他若有所思,这是他当初来到G1分区的石门。他仍旧记得那个山峦中的小小庙宇。
“而且部队从12号到20号之间往复排查。人手略微吃紧,安全上应该没有问题。”
白天诚点点头,他私底下叫这名士兵“大胡子”。因为偶然的契机,他曾叫大胡子帮助自己穿戴制服和防护服,久而久之,白天诚每次在防护服穿戴上,都会找这个士兵帮忙。
后来,由于记录调查员并不能满足白天诚对安全感的需求,他试图在本部成员中找寻值得信任的下属。于是,他时不时会私底下安排一些原干涉者士兵杂七杂八的任务,以寻求信任的温床。在今晚的会议以前,白天诚就派大胡子再检查一遍几个石门的状态。
“您真是谨慎,先生。”
“这是应该的。”白天诚不想在此事上多谈,他思绪万千。
大胡子见白天诚起身了,从角落里拿出新使者的制服。“使者”理论上是没有这种特殊待遇的,白天诚起初极其不好意思,但是大胡子却坚持如此。如今他已经习惯性地张开双臂,大胡子便给他套上制服。
“刚刚在会上……”白天诚说得有些谨慎,“你是自己想要那样提问的吗?”没有人给你多余的指示?
“果然不合适吗?”大胡子憨厚地笑道,“我不该在这种严肃会议上请您为我解惑的,那种事我该去临时教堂做。”
“不,没事……”新使者摇摇头,“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如此关注恶魔。”
“我打心底里不喜欢四维人。”
“发生了什么?”
大胡子沉默了一会儿,为白天诚整理领结,最后拍去他领口的褶皱。“就因为那种存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孤单一人了。我忽然变得举目无亲。”
果然还是自己太多疑了。白天诚作为使者本应该说一些振奋人心的话,此刻却只是温吞吞地安慰了这名恶魔受害者两句。他满脑子别的事,注意力根本不在这间会议营内。营外有些嘈杂,想必不少高层仍在等待摆渡车接送……第三位使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做了决定。
“一会儿你坐余希在摆渡车上的位置,你不用再回来报告,可以直接离开。让她留下。”
“是。”大胡子转身出营。
“跟她说,”白天诚补充道,“‘使者’希望她留下。”仅仅叫住她是不够的,他害怕余希会无视大胡子的传话。
“是。”
会议营里只剩下白天诚一人了。营内满员时他还嫌这里太狭窄,等长桌两空,他才意识到这片空间宽广的有些寂寥。他贴着营帐踱步,听营外等候摆渡车的高层们议论争辩。能听见的人声越来越少了,摆渡车拉走了一拨又一拨,直到营外仅剩几个人清晰的声音,白天诚甚至能分辨出是谁。渐渐的,他仿佛初次发表大会讲话,紧张感又悄然而至。
由于临时会议营搭建于禁区的空地上,四周空荡荡的,既远离分区教会废墟,也远离2号营地。所以本部成员们为了回2号营地休息,就得乘坐仅剩两辆的摆渡车回营。当然,他们也可以选择走回去,只要能够忍耐一路上刺骨的极寒。每辆摆渡车只能坐三人,两辆来回,很快就把这批临时高层运走了。
营外一片寂静,细听只有帷幕在颤抖。她走了吗?白天诚想要质问寒风,还是说她留下来了?
若是余希乘摆渡车走了,白天诚也不会觉得奇怪,毕竟她为此已经警告过自己。这次他用“使者”的名义叫她留下,对白天诚而言,属于非常大胆的试探。由于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真得罪余希,所以做好了她无视自己的心理准备。当然,他大可以在公共场合、以使者的身份对她呼来换去,但是他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先不说余希会不会听,他也不想同她的关系变僵,更重要的是,他从来不敢太把环境对自己的崇拜当一回事。他害怕,也不知道害怕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能适应使者的身份,但某些东西他却不敢适应,如若不然,他认为自己某一部分会彻底变味。
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他仍对自己使者的身份抱有质疑。说到底他是没底气。
白天诚走出了临时会议营,一阵猛烈的寒风冻得他打哆嗦。他四下张望,却半天睁不开眼睛,直到看见那团白色的身影。余希裹着雪白的教服,靠在一辆机械摆渡车上,她抱着双臂,手里握着一个铁壶。
最后离开的高层带走了一辆机械摆渡车,还留了一辆在这里。余希虽然没走,但是也没有进会议营,而是宁愿在外面吹着冷风,等白天诚自己出来。女人尽管面无表情,她的态度却再清楚不过了。
“你学得很快。”余希看着他。
白天诚挪开视线,“我没想摆架子。”
“原来那个士兵是自愿对我强调‘第三位使者有令’的。如今你行使权力驾轻就熟,临时高层不乏能人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有什么事,非得我来为您解惑?”
她脸色很不好看了。白天诚立刻坦白,“我不相信临时高层。”
“你也不该相信我。”
余希直视他的眼睛,“有些话我看上次没有和你说清楚。我们是不该这样见面的。防护服的事情我谢谢你的好意,但你不该在会上替我讲话。临时高层都看着,你知道他们……”她没说下去。
白天诚没说话。他没听明白,就算是候选人,和使者一气有什么不好。临时高层中倒向她的马屁精会悄然多起来。反正他在会上力挺余希开始,她和第三位使者就脱不开关系了,他敢叫大胡子去传话,就是想着对双人团队没有坏处。
“或许有些人把你当宝贝,但‘使者’这个身份我可不稀罕,”她警告的意味越来越浓。“不要让我觉得你在插手亚支部的问题。”
“明白。”
白天诚被她的威慑弄得心里一沉。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使者’在序时者的地位不言而喻,你难道就不是序时者么?他感到不解,你难道就想不到一丁点儿‘使者’能给你的竞选带来的好处吗?可她为什么偏偏……
整个临时高层中,只有余希不在乎白天诚的使者身份。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女人的个性使然?还是说她的西墙身份有何特别之处?又或者是她知道某些隐情。
她肯定知道某些隐情,白天诚笃定。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觉得余希能为他解惑。
早在最初,白天诚要死要活地求助余希时,多半是为了应付使者身份带来的义务。他清楚到有许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需要解答,但是余希就像是许愿灯,他将三次愿望都用在了“使者事务”上,等到要解决关键的谜题时,可许的愿已经许尽了。余希失去了耐性,他只好在今晚出此下策。
然而,如此之多的悬而未解,对于他而言竟然算一桩好事。经历了这么多,白天诚早已不再急于想通答案。他不算太执着的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想明白一切。如今支持他不断找寻余希的,其实根本不是依赖与困惑。
“我并不想做使者。”
白天诚认为他得打开天窗说话。余希对自己作为使者公之于众,似乎一直心有芥蒂,她甚至以为白天诚是主动去做使者的……有一件事他必须得问,“当初我被视作干涉者、要用晶体护盾保护大部队撤退的时候,你要我逃掉了吧?”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白天诚有这种感觉,“不然你不会叫我潜入大部队里逃出去。”
“你不想做使者,那当初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逃掉?”余希没作答,而是反问他,“为什么逞英雄似地冲到疯狗面前,然后傻呵呵地给人们视作使者?你是不是……”余希顿住,白天诚头一次见她一脸沮丧,“你是不是特别享受那种感觉?做个万人膜拜的救世主……伟大领袖的光环能让你连命都不要?”
“我发誓我想逃!但是梦里就像是知道大部队前进的位置,它主动靠近了分区教会!”白天诚仍旧记得那团纯黑色的人影从远处飘至分区教堂,就像是冲着他来的。随后那只四维人从中走出,归还了自己的晶体胸章。一想到“恶魔”这个字眼,他就头痛欲裂。
但是这一切对白天诚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余希当初给了他逃跑的机会,他却没有把握住。
“我从2011年这一路以来遭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白天诚抛出一个大问题,“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身上?这一定和序时者有关,对不对?莫默是四维人对吧?为什么这个四维人会出现在我的身边?”
他列举的问题很多,“为什么梦里不杀我?为什么偏偏我被捧成了第三位使者?”他还是梦里的离开同自己无关,被视作使者却是高层们有意为之。
“我不是没有和你讲过《告解室协议》。”
“我当然清楚那个协议,不像当初那位‘神父’降临、序时者花了数月才接受了事实,本部高层早就对‘第三位使者’的出现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不知道!”余希摊手,打断了白天诚慢吞吞的提问,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巧合。教会会议选择了你,我又怎么会知道?”她语气充满无奈,“你在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从你成为使者开始,一切就已经是定局。等本部代表团到来的那一天,一切都会结束。无非是要你熬过这几天,只需要等亚支部票选结束,可你为什么就不能……”
为什么就不能和你保持距离?白天诚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他只能凭自己的理解回应,“我以后绝对不会触及支部票选。”
余希不耐地摇头,摆摆手,似乎他说得这些根本不是重点。白天诚不吭声了,禁区的狂风像是一刻也不会停,刮得他下意识地打颤。余希倚着车门,扭开手里的铁壶喝了一口。
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对本都的搜查决定得罪了她。本都要是被找到了,他就会多一个试图逃跑的嫌疑,他要是没被找到,就多一个已经逃跑的可能……无论如何他都免不了一顶求进分子的帽子。其实,白天诚找不找本都,结果都是一样的。本都失踪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失败了,他当时的发言真的不是为了和双人团队作对。那不过是他对“假想敌”的一种警惕。
你还在顾虑什么?白天诚端详她在阴暗中抬起的侧脸。本都说不定死透了,对亚委员会只能选择你和王淳。此次亚支部竞选绝不会因为求进派的袭击而终止甚至作废,因为双人团队作为上位者,能代表本部在《告解室协议》上已经开始付诸实践。稳住摩根家族是当务之急。
然而白天诚却觉得自己仍然游离于真相之外。这正是为什么他始终有种被阴影所笼罩的错觉,每当他和余希站在一起,仿佛就有一层薄幕将两人分开。白天诚总觉得有哪件与她相关的事情他不知道,那是该死的、致命的、至关重要的事情,但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太多疑。
余希就像是不怕冷,从以前到现在,白天诚还没有见她披过一次制服大衣。她总是一身白色教服,看着宽厚,实际上教服并不保暖。她脚踩本部成员特制的军靴,只不过黑色长靴也藏在宽松的白袍下,这个女人远看去像极了白凄凄的幽灵。他猜测余希手里的铁壶装着苦艾酒。她此时此刻在想什么?
“我没法给你答案,等本部代表团来吧。”她最后这么说,“让一切尽快结束就好。”她拧紧铁壶,转身走向摆渡车的驾驶座。“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回去了。”
“有。”
余希站住了。白天诚望着她,“‘循环’。”他没等余希开口,自顾自地接着说,“我曾经在会上,听过几名本部成员提起‘循环’,但是却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否是‘时间循环’?难道庇护所内部也存在时间循环?你肯定有答案的,对不对?外围人民不知道庇护所的机理,这应该是和本部成员最本质的差异之一。”
既然任意哪个本部成员都知道这个秘密,你以前为什么不问呢?就连大胡子都能回答你,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想起来?白天诚脑海中似乎某个声音在质问自己。
女人沉默不语。他生怕她直接来一句“等回营后问你的士兵吧”。
“许多神职人员都奉劝我将精力投入公共事务,于是我关心外围人民的生活起居。但是每当他们在临时教堂问我庇护所有关的问题、甚至是地表裂缝下的晶体矿脉时,我只能选择避而不谈。但我总得对那些疑惑的难人负责。”他补充道。
又是一个“使者事务”,到头来他还是得靠这种常识性问题充数。
余希望了一眼正前方的黑暗,那里只有辽远的平地与坑洼,她又回头看了一眼会议营后方的空地,2号营地的艳黄色营帐在阴暗中沉睡。禁区中只有冷凄的朔风不懂休眠。她拉开摆渡车的机械围栏,踩进了车里。
“上车吧。”
白天诚怔了怔,“我是说,我想知道庇护所的原理——”
“我听见了。”余希拍了拍摆渡车身,发出“噹噹”的声响,“我没说要回营。”
于是新使者老老实实上了摆渡车。实际上所谓的摆渡车只是一个半铁皮金属箱,样子酷似推车,并没有多大,不到两米宽,底部没有轮胎,而是一条厚重的坦克式履带。同样两米高的车身,铁皮只是一米有余,才到白天诚腰部。剩下一半算上车顶都是一个透明遮罩,清晰度极佳,要是起初没人对他解释过是晶体,他甚至以为这个摆渡车的上半身就是一个玻璃盖子。
摆渡车内是空荡荡的铁皮空地,没有座位,没有多余的东西。不算驾驶者的位置,这块方形铁皮上最多能站三人,牛乐那体型就更不行了。驾驶者的位置上,右手边的地面伸出一只金属驱动杆,左手边的操作仪上是密密麻麻的按钮,正前方的晶体遮罩上则挂着一只简易的方向盘。
余希站在方向盘前,伸手来回拉动驱动杆,车身在凛冽的风中缓缓地前进。白天诚侧身站在她的背后,倚靠在晶体遮罩上。一只手臂的间距,他能闻到玫瑰和酒精杂糅的香气,和梦里袭击那一天罩在他头上的外衣气味相像。又或许是他记错了。
无论坐摆渡车多少次,白天诚都觉得他们像是在乘电梯,毕竟就“车”的概念而言,方体空间太过狭窄。驾驶员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放在驱动杆上,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乘客则挨着她的身后,懒散地背靠车身,斜视着摆渡车后方的景象。他们都沉默不语。纸灯笼在晶罩顶部摇来晃去,于是两人的影子在白哗哗的铁皮上张牙舞爪,车内听不见寒风呼啸,只有摆渡车前进的振动、以及底部的履带偶尔“咯噔”几声不甘寂寞。
余希向着2号营地的反方向开去。临时会议营在半径中心,那么他们只可能是去禁区的圆心——原中央大楼所在地。曾经的子弹头化作巨大的坑,失去了电子灯轨的照明,禁区已沦为无光的境地。白天诚倒是不担心余希把摆渡车开到坑里去,但是前路宛如深渊地狱,他竟然也不害怕一下。
她一路上没有开口解释去哪里、为什么去。白天诚对此也不在乎。不同于他早些时候因为“使者”的身份而惶恐不安,如今一切好像归于安定。受到当下营地氛围的感染、闻过黑棺碾碎的血肉气息,白天诚如同那些被庇护所的噩耗弄得耳聋目眩地外围人民一样,试图拼命地、贪婪地享受生活。尽管此地已不宜生活。他不会将这种心态表露出来,但当今朝有酒,总归要今朝醉。
难以克制的欲望吸引着他想方设法地同余希见面。他疲于惊恐、与不得不投入公共事务的心灵开始向往起2011年和她一起的生活……他时而清醒地分析着自己的生活经历,立刻就能察觉,不仅是欲念,太多的悬而未解、似乎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跟这个早已出现在他生活道路上的女人绑在一起。自从来到G1分区后,白天诚也许正是模糊地意识到:余希这样的人同本来的自己应当毫无瓜葛,可她却仍然出现了,所以他才会急急忙忙地想把自己和这个女人联结起来。当他发现,利用“解开这条线”为借口在余希那里行不通时,“为疑惑的难人负责”——如此高尚的理由就派上了用场。他对余希说出口时不觉得有一丝虚假,他是当真这么认为的。因为独自一人时,他逼着自己像神话中的“使者”那样思考问题,耐心地去发掘自己内心中、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高尚情感。
他并不觉得那些“求助”与“困惑”是借口,他也不允许是。他的确迷惑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当大会讲话的次数多了、他也的确被自己的高尚思想所说服——这都是真实的,来见这个女人的理由都是真切的,确实迫不得已,对不对?当真有一些外因迫使他走近余希……人有时候能够利用真实的心理为助推另一件事找寻理由,倒不是良心见不得谎言、没那么夸张,但事情顺理成章一点,似乎就心安理得了,用不着进一步审视自己。
“白天诚。”
余希忽然缓缓地说,声音在沉默已久的车厢中显得突兀。“这是最后一次,”她没有回头,“不要再来找我了。”
白天诚点点头,意识到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
你到底在顾虑什么?他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来找你?第三位使者在双人团队剩下的两票上分明有着积极的作用。起初,他以为她是顾忌自己使者的身份,与候选人走得太近,会影响亚支部竞选的公平。但他渐渐感觉到,她顾忌的不是白天诚对她的影响,而是反过来。她仿佛在说……离她越远,对白天诚自己才越好。
2号营地的微光逐渐无法照顾到这只一意孤行的摆渡车,两人彻底没入了黑暗。那座孤零零的临时会议营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在白天诚看来,仿佛一只快要融化殆尽的方块蜡烛。要不是透过车背后还能看见会议营,他会以为这辆车的透明盖子被涂抹上了黑色的颜料。
也不知过去多久,余希突然拉起驱动杆,一只手向后抵住白天诚的胸口。摆渡车猛地振动,车头向下倾斜,所幸白天诚没顺势扑到她背上去。
“你真开进坑里了?”他吓了一跳,赶忙抵着两边的晶罩站稳。
“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坑底。”余希单手后拉驱动杆,摆渡车倾斜前身向下冲去。尽管驱动杆已经被拉到底,摆渡车前进的架势仍像是俯冲。白天诚紧张地心跳加速,两只手死死抵着晶罩,目不转睛地瞪着车身前方。
摆渡车的车头灯只有近灯,范围有限,再向下只有一片漆黑。余希在白天诚的印象中向来是被接送的高层官员,除了晶体护盾,他没见她操作过任何晶体设备。所以不同于之前的游刃有余,他心底里开始打退堂鼓,生怕余希一个不留神就让两人撞个粉身碎骨。他现在可是第三位使者,不能就这么死掉。但是当他瞥见她那张平淡依旧的脸孔,“我们还是回去吧”还是没敢说出口。
没几分钟,在探照灯的范围内,前方忽然出现一团黑色的路障!他们开到坑底了。白天诚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驾驶员似乎已有预料。她左手在操作仪上拨动了一排金属拨扭、并快速打方向盘,右手始终拉死驱动杆。只见摆渡车一个大转弯,履带碾压着地面的碎石瓦砾,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摆渡车徐徐地绕着坑底小半圈,不消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车内一片死寂。第三位使者此时仍没缓过来,呆滞僵硬地抵着晶罩不放。余希在操作仪上按下两个按钮,“小心屁股。”话音刚落,只见摆渡车后部的某一处弹出两个艳黄色的包裹,其中一个狠狠地砸在他的屁股上,令他神志清醒了些。
“穿上防护服。”
余希递给他其中一个包裹,“一会儿在坑里走路要小心,避开尖锐物,别让碎块划破你的防护服,”她叮嘱道,“如果发现破损,第一时间向我反应。我们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晶霾。”
白天诚点点头。他下身踩进防护服的同时,扫视了一圈车外的环境。借着摆渡车的灯光,他能看见附近的地面上亮晶晶的。恶魔的黑棺刨出了一个大坑,这座坑中不是泥土也非砂石,而是似浑浊似透明的晶体。
他这才看清楚之前摆渡车差点撞上去的路障是什么,那是一堆相互纠缠彼此交错的黑色管道。最粗的管道直径足有两人宽,最细的仅仅如同一只手臂。这些管道没一只完好,有的出现缺口,有的则是彻底断裂,断口处还缝补着艳黄色的补丁。白天诚不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也从来没有本部成员和他提及过。
两人穿好防护服,走出了摆渡车。白天诚站在车头惨白的灯光下,由于光线在晶体坑面的反射太刺眼,他只好放眼环视四周的黑暗,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渺小。他们如同置身于一片汪洋黑水中的小小孤岛。他只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唤气、以及脚踩碎石与晶块的碎屑声,这令他颇有一种探索外星的错觉。
“这里是什么地方?”中央大楼,我知道,白天诚心想,但是现在这座坑到底是什么?他以为这里已经是没有用处的废墟了。
“这里是中央大楼原来的地基,也是这座分区的最高保密地段。你说你想要了解分区庇护所的运行机制,我觉得来这里能让你很快明白。”
余希走到坑底中心那一堆混乱堆放的管道旁,管道多半已被掩埋在砂石中,但仍有一部分显露在外。她弯下腰,细看了一会儿,抱起一个她半只腰那么粗的黑色管道来。这只管道已经被破坏,断成了两截,断口处被封上了艳黄色遮罩。
她一只手从防护服的袖子中缩了回去,似乎是在教服里掏什么东西,随后在腰部的位置凸出来,对着黑色管道上的艳黄色防护罩晃了晃。白天诚认为她应该是拿出了自己的胸章,序时者的晶体设施往往需要使用者胸章核对身份,如今他全都明白了,不会再像分区陷落的那一天搞出不会使盾的洋相。
“看好了。”余希缓缓地揭开管道断口处的艳黄色遮罩,让管道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她将管口对准了白天诚。
仅仅是一个扎眼的间隙,白天诚发现自己站回了摆渡车里。
他正张开双臂死死抵住两侧的晶罩,眼前穿着白色教服的女人刚好按下两个按钮,“小心屁股”,一个艳黄色包裹狠狠地撞在白天诚身上。他闷哼了一声。
下一刻,他发现余希再次按下按钮,“小心屁股”,他的屁股再次受到撞击。
时间循环。他脑海里刚出现这四个字,立刻又被“小心屁股”给取代了。这回他手一软,冷不丁向前倾去,额头狠狠地撞上余希肩胛骨的那一刻,他再次回到之前的视野。
白天诚在闯入G1分区以前遭遇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但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时间间隔如此短小的循环。他甚至仅仅来得及喊两个字,艳黄色包裹就又一次袭击了他。他感到屁股疼痛,但其实身体已经回归到了被撞击以前的状态,可是由于时间间隔太紧促,他仍没忘记那股阵痛。只消三十次有余的循环,面对这个哪怕一辈子不出声白天诚都能接受的女人,“小心屁股”就已经成为他再也不愿从余希口中听到的四个字。他同时也意识到,点观测这个职位不是常人能干的。
他忽然又站在了防护服里,“呼哧”地穿着粗气。余希在他面前已经重新用遮罩封死管口。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脑海里分明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循环,可是还是下意识地哀嚎一声,张开两只手臂试图撑住什么。
他仍然牢记屁股的疼痛,可是伸手去摸,感觉身体又是正常的。足有好一会儿,白天诚都需要克制自己张开双臂的本能,肩膀下意识地抖动着。他甚至有一种自己正时刻承受着背后早已不存在的冲撞的错觉。
“发生了什么?”余希问。
“循环。”第三位使者简短地回答。但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时间点?白天诚抚摸屁股瞪着她,倘若余希真有戏弄他的打算,那张写满淡然的脸上倒是毫无迹象。
他指了指余希抱着的黑色管道,“那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能让我陷入时间循环?”
“机械师的杰作,俗称‘黑管’,用来控制时间循环的装置,同类型的管道在禁海大批量使用。”余希弯腰将黑色管道轻轻放回地面,“G1分区的管道已经被疯狗破坏了,黑管已经不能再正常工作,无法再进行人为的精密操控。而且,作用范围变得很小,恐怕……”她指向白天诚身后的车头灯照明边缘,“只能让这么点地方的事物陷入循环。如果你要是站在坑腰上,或者站在坑外,黑管就不起作用了。”
“但是在这些黑色管道完好的时候,”她强调,“在任何一座分区,它们的作用范围都能够覆盖庇护所的每一个角落。”
覆盖整个庇护所?白天诚愣住了。如今疯狗的黑棺破坏了这座分区,原本正常行使的时间循环再也没了效用,也就是说,无法再覆盖整片分区。“分区已不再有庇护能力”——白天诚想起了某一名神职人员曾经在会上的总结,再加上那些突然间紧缺的水源、食物……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说庇护所里的人都——”
“你在出发前不是问我,‘分区里是否存在时间循环’吗?”她的声音听不出语气,“答案是肯定的。”
“每一座全封闭式的分区,都处于一个巨大的时间循环中,而它正是一座庇护所运行的机理。”
也就是说在分区陷落以前,我都生活在一个时间循环里?白天诚怔住了,他在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毕竟结合自己的经历,他一直以为循环的间隔短小,以至于常人能够轻易察觉。然而在他被视作第三位使者以前的生活中,他从未觉得生活与外址有分毫差异。最重要的是,时间循环为什么能体现一座分区的“庇护能力”?
“为什么?”白天诚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让人们生活在时间循环里?”
“就在你刚才陷入循环的关头,你知道在我视角中发生了什么吗?”余希反问。
假设正常的时间轴——假想的存在——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如果说未陷入循环的余希在那条笔直的大路上前进,那么陷入循环的白天诚已经跟她不在一条路上了、而在一条环路上原地打转……有没有这个可能呢?白天诚对这方面的思考已经有些经验了。对于当时仍在时间轴上前进的余希来说,原地打转的我就已经落后了……“我消失了?”
“对,你在我看来消失了。”她的语气中难得夹杂赞许。“但毕竟作用范围有限,仅仅是让你和你脚下的废墟碎屑跟着消失了。”她接着问,“那如果这座庇护所存在一个覆盖全区的循环呢?”
白天诚愣了愣,“那所有人岂不是都……”
“对于在时间轴上笔直前进的外址而言,所有来到分区庇护所的难人便都消失了。但大家都在一个循环里,所以彼此能够看见,能在这座庇护所里进行社会活动。但是,难人们便从此在外址的危险中销声匿迹。”
第三位使者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余希低头打量着相互缠绕的黑管,“外址对于未经本部训练的难人来说有着怎样的危险性,你大概背诵得比我还熟练。那么你应该就能明白,这种可控的时间循环在为序时者提供庇护上提供了怎样的意义。”
它让难人们、尤其是让外围人民得以在这片庇护所中求得一片生机。分区的环境与外址大不相同,这种环境也造就了外围人民奇特的生活观念。如果说一座分区内的时间本质上是循环,那就意味着不少奇妙特征都可以得到解释。
白天诚一时半会儿没能消化掉余希所言,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循环的时间间隔是多少?”
“一天。”余希说,“每天午夜零点,时间固定回到前一天的开始。”
所以分区才有午夜祷告必须回到家中的律令,白天诚立刻明白了。时间循环对于外围人民仍然是一个秘密,如果有人在接近午夜零点时仍然在外活动,就会发现自己一瞬间回到了前一天的开始,这就会造成外围人民的恐慌和猜忌。但是午夜祷告的出现,给了循环发生一个缓冲期,祷告在夜晚十一点结束,届时所有人都必须强制性躺在床上进行休眠,这与前一天所在的位置地点是一致的,不会造成巨大的变动引发外围人民的怀疑。而前一天的前一天……追溯到源头,道路总是最干净的,物资总是充足的,水和食物也用之不尽。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吴晓思在公职人员食堂吃饭时,所有的餐具都直接扔进一个洞里。他曾经怀疑自己从未见过任何清洁餐具、擦洗桌面的清洁人员,现在一想估计根本就没有,因为第二天一切都会回归原状。
虽然白天诚还不是很明白,外围人民的工作并非是以生存一天为目的,可是今天写好的字迹,明天也会消失,为什么报纸、文件、纸张仍然能持久性地存在呢?他倒是记得外围人民有一个强制性的生活要求,就是午夜祷告以前,所有的文件物品都必须塞进公寓专用的柜子里。现在想想,每家每户配备的柜子一定暗藏玄机。而且,食物也不允许带出餐厅进行额外储备,外围人民对于不带多余物资回家的习惯早就习以为常,这背后的机制也是可以解释通的。白天诚曾深有体会,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个,牛乐和吴晓思都不能给他带食物,他只好要死要活地在大街小巷中搜刮圣餐。现在他想明白了。如果有人储备了食物、把它放进了柜子里,这倒还好说,但如果在家里吃掉了食物,造成了生活垃圾,第二天就会发现垃圾们自行消失了。
白天诚打了一个哆嗦,坑里比坑外还冷。他觉得自己站得太久了,以至于牙齿开始轻微打颤。“但是那些物资,总有一个源头吧?比方说食物和水,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主要由嘉年华和摩根家族等一批利益集团提供,”余希顿了顿,“到后来,当序时者的干涉者几乎遍布外址的每一个角落时,分区渐渐地就不太依赖这些圣战遗留家族了。这个世界上不少分区已经仅靠外址的序时者就能够自给自足,干涉者们会供应必要物资。”
“那天气呢?”
他接着问。当一天的循环开启时,气温零下,河道几乎可以结冰;而在一天的循环接近结束时,这座分区温暖的只需要披一件外衣。“虽说分区陷落以后,目前长期处于极寒状态,但是,那一定是因为求进派破坏了什么东西,对不对?早在之前,庇护所里可以说是昼夜温差巨大。这是为什么?”
“因为它破坏了循环,它破坏了石墙。”余希轻声说。
“首先你要知道,一座分区庇护所在最早还未住人的时候,一直都是低温的环境。随着序时者的注入、大型供暖方案的完成,才有升温的可能。”余希透过护目镜望着白天诚,“你还记得每天早晨横穿大街小巷的热风吗?那些温暖的气流来自供暖装置。随着一天循环的开始,热流逐渐覆盖庇护所,然后当循环结束,分区回到最初的状态,重新处于极寒,与此同时,供暖再次开始。干涉者有办法从外址向庇护所供电,但序时者不是每一个分区都有能力为难人供暖,这得取决于对应外址的高级干涉者是否有足够的身份和能力。”
“但是长期极寒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现在?”
“不,我是说赎罪周。”赎罪周是用来赎罪的, 白天诚记得经书这么记载。在分区陷落以前,一年一度的赎罪周总是冷得可怕。难人们在赎罪周要隐忍刺骨的寒冷、孤独的黑暗、紧缺的物资、甚至一些病痛的到来。“一座分区不是总有大大小小的节期吗?”比如我到来的那一天是降临节,“所有的节期中,唯独赎罪周是漫长的极寒以及黑暗。难道说分区会在那七天掐断供暖和供电吗?”
真是有趣的节期,他在背诵经书的时常这么想,G1分区的节期尤为神圣。使者降临于降临节,恶魔开启了赎罪周。
“赎罪周是特别的节期。在那七天,分区会停止时间循环。”余希回答。
“为什么?”
“这就得从‘前线’刚结束说起了。最早的时候,难人们是带着伤口、病痛来到庇护所的。如果一年四季都维持时间循环,序时者的病痛将会持续不断,永远也好不了。所以分区为了提供生理恢复期,设立了有定期停止循环的日子。到现在,赎罪周的意义已经变得更加宽泛且复杂。比方说,一座分区会更换物资种类,上一批物资会在那七天消耗干净,等赎罪周结束,新一轮循环开始时,所有的物资都会得以更新。”
“难怪许多难人会将节期视作祝福与惩罚的化身……”白天诚喃喃自语。对于在分区中生活的序时者,无论是外围人民、亦或是分区在职,他们在赎罪周中,有的伤口自愈,有的则不小心患上新的伤痛,幸运的七天内愈合,不幸的则要伴随到下一次、甚至下下次赎罪周才会好转。有人病痛会恢复,象征罪恶的抵消;有人则不小心与新的痛病相伴,视作背负新的罪恶……好一个赎罪周。但是生育呢?白天诚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果身处时间循环,人的生理同样会在第二天重头开始。伤病长期不会好,又或者身体永远健康,相对的,当然也就永远生育不了。白天诚总算理解了为什么外围人民无法随意繁衍后代,他们需要向统治分局递交资料申请,然后进行漫长的排队前往圣地。圣地……
“那圣地呢?”他问。圣地要怎么解释?为什么一座循环覆盖的庇护所中有一片小地方不受循环的影响?
“黑管可不仅仅能够释放时间循环,它还能够在循环中压缩一小块……无循环空间。圣地正是其一。”
余希轻轻踢了踢脚边的管道,“前往圣地脱离循环的人,对于庇护所的人来说,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正如从一个环路走回笔直大道。当然,外围人民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个现象就是了。”余希捡起一只手腕粗细的黑管,“庇护所内小型的无循环地带是能够实现的,外围人民在那里实现生育。”
白天诚皱眉,“但若是不小心在赎罪周受孕……”
余希愣了愣,“很不辛的假设。”她无奈地说,“那这名女性可能就要难受到下一个节期,甚至一直难受下去 ,直到发现自己怀孕。她可以去分区教会诊断,会被视作——”
“赐福。”白天诚对这个词并不陌生。
余希点头,“被视作‘赐福’以后,她会被破例送到圣地完成整个生育过程。那种情况非常少见。不排除年轻人干柴烈火,但是赎罪周期间气候严寒,条件恶劣,其次在媒体和环境引导下的氛围中,几乎没人会在赎罪周有那种心情。何况,保险起见,节期间的圣血有些……”她顿了顿,“避孕的功效,除非喝得不多。”
谈及生育,白天诚不免想起记录调查员中的一个女人,她曾在临时教堂做过虔诚的祷告。现在他终于对这一切有了眉目,她多半是在上一次赎罪周怀孕了,不幸的是,直到分区陷落、循环不再,她才有所发现。她将之视作“赐福”,或者“来自第三位使者的福音”……白天诚现在总算明白了一切。那些永远不自愈的伤口,持久的病痛或健康,生育与圣地……他曾一度天真地以为序时者存在的世界上也有魔法。
“庇护所的生活之所以稳定安泰,你现在明白了吗?”余希离开了黑棺,向上坡的摆渡车走去。
“一切归功于循环机制。”这句话是一名神职人员在会上说的。白天诚当时不懂,现在引用此句,表示自己已经理解了这背后的一切。
“但是,现在G1分区的循环被疯狗破坏了。”
余希这么说的时候,没有一点仇恨的意味。这在本部高层中是很少见的反应,以至于白天诚心里有些打嘀咕。他有时候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还是说她性子里就藏着这样的一面,对什么都满不在乎。
“没有循环,气候便极度恶劣,没有循环,食物用水开始紧缺,”余希缓缓地陈述着,“没有循环,外址的威胁一度降临,家族的魔爪再度蔓延,那个疯狗随时可以携带黑棺大肆侵入……多亏了循环,才有食物和水,才有稳定的生活,才能安居乐业。”
白天诚紧跟在她身后,他们准备离开这座巨坑。我总算明白了时间循环的重要性,白天诚心想。他脑海里一遍一遍过着经书的内容,终于深入地理解了经书中有关庇护所的知识。他望着眼前女人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余希之所以感到无力,或许是因为循环被破坏了,当庇护不再,她丧失了安全感。
“都是那只恶魔,”他做出了自己一贯的表态,“难人们之所以能有今天的生活,都得益于时间循环。‘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是什么能让我们安稳地过活,是什么让我们能够舒舒服服地拥有当下的一切’。”他引用经书中一句很著名的话。
余希并没有看他。“你现在明白了?”
他现在总算明白了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外围人民和本部成员会对经书有不同的解读。白天诚曾经觉得这句话听起来蛮幼稚,但现在才意识到,幼稚的是自己。“都是那些求进派……”他耸耸肩,“他们破坏了庇护所、破坏了循环。”
“你在来到G1分区以前,遭遇过乱流,对不对?”余希问,“如果循环再次发生在你头上呢?”
白天诚没有说话,但是手脚越发地冰冷。他绝对不愿再经历一遍时间循环。但是转念一想,他又需要循环,需要时间循环存在的庇护所。所以,一定要辨别循环的性质——他又领会了经书上的一句教诲。
“你不想活在循环里,对吗?”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不该用“循环”来称呼它,”白天诚指出,“我们或许应该将“乱流”和“循环”区分开。”
“你真这么认为?”
“我认为循环就是循环,它们唯一的不同只是时间的长短。”
闻言,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变化。
但那只是“我”认为,我认为是没用的。“之前一个神职的宣讲我印象很深。他说‘乱流’与‘循环’拥有不同的政治意义,不能一概而论。毕竟,难人为了逃避危险罪恶的循环,需要更巨大的循环保护,这两个概念的正邪高下立判。如今‘循环’被破坏,我们却暴露给了外址,危险随时降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她扶上摆渡车的机械栏,一只脚踏进车里。
“所以本部常说,‘循环不再,人人自危’,”余希摇摇头。她透过护目镜,看着白天诚的眼睛,“你害怕么?”
《序时者I·循环》第十四幕《环中谜语》上
“你在后悔吗?”
“要是有循环就好了。”
“嗯。”
“要是我们生活在观测者的无害循环里就好了。要是再来一次,我就不会去演那该死的戏码,这样一来,我就能去救凯特。”
“嗯。”
“我说不定能救她。”
“嗯。”
“循环到底是什么呢?感觉是危险的东西,但是又觉得它很好。”
“循环是‘自然的产物’,你不记得经书里的判断了吗?‘它是一把双刃剑’。你会觉得它危险,是因为循环‘无人控制’,即所谓的‘乱流’。难人之所以为难人,正因为此。”
“那我说得一定是有人控制的循环了。”
“观测者的循环就是人为设置的。你的知识不过关,李先生。可控的循环是多么伟大的...
“你在后悔吗?”
“要是有循环就好了。”
“嗯。”
“要是我们生活在观测者的无害循环里就好了。要是再来一次,我就不会去演那该死的戏码,这样一来,我就能去救凯特。”
“嗯。”
“我说不定能救她。”
“嗯。”
“循环到底是什么呢?感觉是危险的东西,但是又觉得它很好。”
“循环是‘自然的产物’,你不记得经书里的判断了吗?‘它是一把双刃剑’。你会觉得它危险,是因为循环‘无人控制’,即所谓的‘乱流’。难人之所以为难人,正因为此。”
“那我说得一定是有人控制的循环了。”
“观测者的循环就是人为设置的。你的知识不过关,李先生。可控的循环是多么伟大的应用。”
“所以说,循环多好啊。”
“循环里才能安居乐业。”
“是啊,即便是高高的庇护所也无法完全保护心爱的人。当我得知自己有福成为本部成员时,凯特却已经享受不到了。曾经她盼望观测者的循环,可惜分区外头只有乱流。”
“还有求进主义的荼毒、洗脑、以及内址某些有心人或组织对难人的迫害……石墙能提供最起码的保障。只有罪人才会想去分区外的世界过活,”女人这么说得时候带着悔意。“正如只有邪教徒才会主张‘边缘’以后的世界。”
“内址?”
“与外址相对的世界。内址的人不一定是指序时者,但凡是知晓回声、恶魔一类存在的人,包括求进派、利益集团以及个别仍在流浪的个体,都属于内址。与‘外址’不同,‘内址’不是经书上的专有词汇,而是业内写文章时用的行话。我们需要运用各式各样的词语来指代一类人,这样比较方便。”
“不愧是媒体工作者。”李先生虽然心情沉重,仍不忘赞叹一声。
茨温丽呼出了一口白烟。她站在一片阴暗的墓地边,这片墓地竖着几十个用石块搭起来的粗糙墓碑。直到灾后,茨温丽才知道那个唯唯诺诺的修女凯特有一个秘密的恋人,对于双方而言这份恋情都不易公开。李先生在一次剧场的演出幕后认识了凯特,她当时客串一名修女。这个男人作为神秘剧演员,常扮演邪恶的求进分子、邪教徒等丑角而在分区小有名气。李先生那张脸逐渐成了作恶的象征,以至于他的生活也受到事业不小的负面影响。在G1分区陷落以前,他曾无数次决定退出神秘剧的圈子,可总是不了了之,似乎没有勇气。凯特以前总是对茨温丽透露自己想走她当年做修女时的“叛逆”老路,可话里话外仿佛没有动力,现在看来,多半是男人没有共同改变生活的决心。现在凯特死了。李先生说这或许是一种对他的惩罚——倒不是惩罚他犹豫不决以至于错过了一生,这跟凯特没什么关系——惩罚他在分区陷落以前、扮演嘲弄过一名真正的使者。
距离营地的哨声已经吹过许久,夜很深了。无法助人分辨昼夜的霜冻气流一刻不停地抓挠整片空旷的禁区,寒风哭嚎的势头令人心碎。茨温丽缩起脖子,狂风割得她又冷又疼。她的状态很差,头晕难忍,甚至有一些犯恶心。但是她仍然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这里。
G1分区,分区教会废墟。墓地。
跟她一同站在墓地边上的还有十来个人,有的是死者家属,其他大多数则像是茨温丽这样的“公职”在身。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么晚不用回营,是因为接到了特殊安排:在宵禁时,来到分区教会的晶柱底下扫墓。或者说,临时高层“鼓励”这一批人这个时候来扫墓,并保证,因失去亲人的悲痛而忍不住无视规矩闯出营地,巡逻队绝不会冷血无情地施与惩罚。但是他们不被“鼓励”打扮或洗漱,扫墓穿着也不该太精致,老实说,越朴素、越散乱越好。所以茨温丽主动放弃了太厚实的皮大衣,即便在出营时仍然被巡逻队员拿掉了裹在脖子上的围巾。
据说在这个时间点,刚巧会有一位大人物也来悼念死在疯狗黑棺之下的死者,他对于因悲痛而无视宵禁的死者家属不一定知情。因此在他们遇上后,这位大人物多半会展现出他对于人之常情的理解以及包容,并表示慰问与关切。
他们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刻意与做作,包括茨温丽自己,并且,他们自发地生起警惕之心,有意无意地监督着哪一个人愚蠢可笑到认为此事刻意做作。事实证明,被安排到场的家属或公职人员都很虔诚。他们本来就很愿意守在墓地边,守在屹立不倒的分区教堂四周,这样心里也会好受许多。
可惜茨温丽来了以后才想起来,自己其实无墓可扫。
“起初,我以为求进派的恶魔打破了石墙以后,分区里死伤无数。”李先生借着纸灯笼的微光,迷惑地扫视这一片墓地。墓碑似乎只有二十个不到。
“我现在才发现,其实这片墓地比我想象得小很多……”
“注意措辞,先生。恶魔来袭,即便只有一名难人死于黑棺之下,也足以说明求进派的罪恶。我们终归是走运的幸存者。”
“我明白。我的意思是,伤亡人数很小,这是万幸。”
“可能有的人在黑棺下灰飞烟灭,还有的人遗体残缺严重,导致感应系统无法一一辨认。这片墓地或许只安放了能够识别的遗体。”
“不会的。”李先生轻声笑笑,“若是无法被感应系统识别,那准是不在人口信息表上。然而,只有求进分子、邪教徒、后天‘罪人’才会被划出分区户籍。不论有无遗体,只要是人口信息表上没核对上的失踪者,巡逻队都为他们设立了墓碑。”
“嗯。不管怎么说,本部已经定性了,这就是屠杀。”茨温丽悲伤地总结道。她不太喜欢李先生的关注点,许多人都是这样,仿佛少量的伤亡人数就能给人慰藉,抚平仇恨。她刻意不去留意坟头的数目,这样一来G1的难人们就似乎死了数以百计,更能凸显求进派在她心目中的毫无人性。
李先生忽然问:“您是来悼念家人的?”
“我没有家人了。我来这里可以看看朋友,”茨温丽指的是凯特,“据说也能见到那位使者。”虽然上级高层除“鼓励”之外,不再透露任何消息,但是所有来扫墓的人们心里都有数,谣传来吊唁的‘大人物’定是那位使者——难人心中的救世主,序时者的伟大领袖。
“噢……真对不起,我以为你的丈夫……”李先生没说下去。
“他没能过来。”茨温丽淡淡地说。
这样说仿佛韩轶马没有死似的。李先生沉重的心情使他没有转移话题的精力,于是下意识地没有作声。“我没有家人了”——这句话一定令他以为夫妻关系多少有一些复杂的转变,他一定是这么误会的。茨温丽也希望他能这么误会,她不会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对于自己死亡的丈夫,她始终抱有一种矛盾的心情,这份矛盾随着时间还在不断地扩大,而她到现在都没有正视这份矛盾。
“韩轶马”这个名字不在人口信息表上,所以这里没有他的墓碑。
既然如此,他该被如何定性呢?他又该被划做哪一类人?这些问题茨温丽从来没有思考过,因为她的潜意识认为这违背了某种良知,或者某种情感,这会令自己不舒服,于是这些问题被搁置在了不被个人信仰所察觉的地方。但是她同时也清楚地认识到,只要她彻底贯彻自己“公职”的责任,她迟早有一天要面对它们。对本部的忠心与崇敬令她开始陷入困境,面对自己的丈夫,以及过去的自己,她感到的只有一份空洞的悲哀。
“您现在是什么职务?”李先生好奇地打量茨温丽佩戴的袖章。袖章通体翠绿,纹刻着本部的花纹。“不是死者家属,普通人可不会被邀请来扫墓的。”
“记录调查员。”‘邀请’这个词用得不对,茨温丽意识到这一点,用“默许”会更好。无论他有意无意,所言都是对临时高层体恤民心的某种曲解。她回去得把李先生此次的措辞记录下来。
他露出赞许的眼神,“听说记录调查员是使者在灾后亲自任命的职位,只有个位数。你们俩夫妻……您以后前途无量。”他大概是想到了韩轶马的报道功绩,所幸及时住了嘴。“不知道我方不方便这样过问……您都记录调查些什么呢?”
“什么都记录,什么都调查,李先生,然后把记录调查的东西进行总结。虽然不能和你说这份公职的全貌,但有一部分可以简单讲讲。难人们都有一份特别档案,那些终于荣升至本部成员的,在去往本部以前,会有自己的‘性质’。现在,由于要去本部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所有幸存者,所以档案审核的工作就得匀派给更多人。我们统计调查员便负责通过统计调查,来定义每个人的‘性质’。本部得对你们的背景有所了解。”
李先生忽然担心地问,“难道……‘性质’不好,去本部还会给退回来?”
“这就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了,老实说,我没有半点准数。本部总得晓得你是不是一个潜在的邪教徒吧?比如有没有过‘后悔’问题,有没有弘扬加莱精神的觉悟。你放心,我知道你昨天去了四次临时教堂,听使者的宣讲,在那以前还熟背经书。你是序时者光荣的一员,是‘良好’外围人民。你没有案底,”茨温丽少见地笑了笑,“暂时没有。”
“谢谢,谢谢,有也不会请咱来这里扫墓了。”他笑容里掩不住开心。“您值得我学习,真的,凯特曾经一直以您为榜样,想‘模仿她身为见习修女时的作为’,她总这样暗示我,可我却理解得太晚……那指的一定是您那份严谨务实的精神。”李先生仍咧着嘴,却双眼通红,“凯特总是说起你。”
茨温丽点点头。她两只手没有插在口袋里,否则会显得太轻浮。她双手冻得通红,于是放到嘴边呵气。冷风都是从背后刮来的,她站在凯特的墓前,背对着身后辽阔的禁区。禁区中央是一块巨大的坑,当时疯狗的黑棺一直凿到了地下。身旁偶有死者家属给坟前摆一只纸灯笼,过不了一会儿,教堂背后的小小墓地旁便充斥幽亮的光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们感伤与寒暄的劲头不再。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驻足等待,时不时巴望着墓地背后。所有人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们正准备面见今后序时者的新领袖,等他们加入禁海,就不可能再轻易见到了。
茨温丽抬头瞟了一眼两柱完好无损的晶体骨架。当初,她就是在这里撞见的恶魔,新使者就是在这里赶走了疯狗。分区教会的背面——她在这里见证了神迹。
“使者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左右两边不断推搡。李先生泪水直流,他借着凯特的坟边踮起脚尖,凭高高的视野,他一定看见了什么人,什么人在向墓地走来!茨温丽倒是镇静直立,任由两边推挤,但是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一声脚步“嚓”地响起,距离扫墓队伍很近。他来了!新使者来了!那一刻,茨温丽感觉到一阵眩晕,她无法看清任何事物,大脑一片混乱,周遭充斥起模糊的光晕。一些简报的记者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闪光灯忽闪忽灭。她只听见李先生感动地嚎了一声,随后便被饱含热情的呼喊覆盖了耳膜。几乎没有人不是这样:脸部发麻,思考停滞,心脏在胸中敲出密集的鼓点……
我是一名光荣的序时者,她现在只记得这一件事。
新使者向扫墓的难人们招手。茨温丽头忽然不晕了,甚至忘了自己早先犯恶心这件事。她什么也看不清,甚至连使者的脸也无法辨别。在过度激动的时候的确存在这样的情况,她分明注视着某个事物,可停摆的大脑无法令她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她倒是看见了使者后脑勺上一块光滑的头皮。那块头皮有些发白,但是在光晕的渲染下,又显得有些红润——那是茨温丽当初用石头砸出来的,这名使者曾在G1分区人人喊打。我真该死,我真该死……茨温丽满脑子自我批判。她忽然理解了李先生之前那番话,他们当初对这名伟大的救世主抱着深深的误解,一定是这件事导致他们遭了报应。但是,这片分区最终也被这名新使者所拯救。有眼无珠的自己在那之后得以释放,被引导至正确的道路。紧接着,茨温丽连那块头皮也看不见了。
使者从队伍的末尾起步,一个接一个地对来扫墓的幸存者进行慰问。他和蔼亲切的微笑充斥着感染力,虽然不可能抚平某些死者家属心中的伤口,却能带给所有人战胜“敌人”的勇气和信心。他来到了茨温丽的身后,她嘴角有些打哆嗦。茨温丽转过身,激动地握住使者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都快冻坏了,而使者的手却温暖发烫。后者给人的感觉温和且悲伤。他不住地询问她是否还好,并鼓励她生活仍要继续,要用坚强的精神战胜敌人带来的创伤,然后战胜敌人。
实际上,茨温丽并非是和新使者初次面对面。自己记录调查员的身份便是他亲自指派的,在那之前他们甚至做了简短的面谈。但是当时还有其它高层在场,她无法敞开心扉,而且由于过于激动,她没把一直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她清楚使者认出了自己。她满心感激却不断道歉,她称自己是有眼无珠的笨蛋,曾经盲从于公众的谴责,竟然那般恶劣地敌视过他。使者亲切地拍了拍她,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他虽然仍保持微笑,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定是在悲痛之余的强颜欢笑。他说,“没关系,虽然难人们对我早些时候有误会,但在磨难当头,也正是你最先认出了我,认出了连我自己都不敢轻易承认的职责。”
茨温丽不知为何鼻子一酸。
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少对外人表露强烈的感情。但是,那毕竟是同人交谈,现在她面对的可是使者。当初疯狗撤退、茨温丽意识到自己得救、且面前站着一位使者的时候,她还仍觉得那个人和自己是平等的,她可以看着那个人大声说话,嚎啕大哭。但是现在,他们不再平等了。时间流逝,新使者的形象逐渐刻在分区的每一名难人心中。对她而言,他成了神那样的存在。但他倘若坚持自己是人,那么在他面前的茨温丽就要更加卑微一些。当“伟大领袖”的概念深入人心时,一种平等就被打破了,总有一方不再是人。
然而这份不平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与场合,却带给人无上的光荣。只见使者接着走到李先生的身旁,说自己曾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偷看过他所扮演的自己,虽然一切基于一场小小的误会,但是李先生演技背后的艺术性、却将艰险邪恶的“邪教徒”展现的淋漓尽致——压迫和剥削外围人民的本部成员,就不再是本部成员了,而是求进派。紧接着,吊唁者便慰问起了李先生逝去恋人的生平过往,他逐渐语塞,话都说不完整。当使者得知,凯特是在保护统治分局局长两个孩子前往统治分区后、被逃离的分区在职大部队给踩死的,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李先生此时此刻却比茨温丽镇静不少。只见他认真详述,应付得体,同序时者的新领袖在没有结果的爱情中寻觅曾经的甜蜜。死者家属令吊唁者从中受得鼓舞,破涕为笑,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路过,可分不出来到底是谁在安慰谁。
最后是集体合照。温暖的光晕忽然就暗了下去,茨温丽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意识模糊,而是早在之前,角落里不知道被谁架好了探照灯。但是她很快就不再留意那些,因为她惊喜地发现,使者选择站在李先生和她中间!使者亲切地微笑着,众人围了过来,茨温丽和李先生站在他的两侧,伸手搂住了使者的双臂——这是拍照的本部成员以此鼓励,不然他们只是站在使者身旁就已经满足了。不少幸存者已经开始抽泣,李先生和茨温丽也搂着使者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当亡者家属们聚拢在一起,有人高呼起“序时者的伟大领袖”,“求进派的邪行缪论统统要灭亡”时,闪光灯亮起,历史上那些逝去的序时者与求进派拼死搏斗的精神仿佛被具象化了,她也由衷地想要哭泣。
这是幸福的泪水。茨温丽头一次切身体会到这则从小听大的道理:原来哭泣也不全是因为悲伤,这份泪水能令人重拾力量。她忽然觉得难人们会好起来的,序时者所奋斗的未来充斥着希望,虽然历经艰辛,但是好日子就要来了!这样想毫无理由,还显得自己有点没头没脑,对履行本部的义务毫无帮助,本部也不会鼓励这种盲目的乐观,茨温丽心里都明白。但是她觉得,精神支柱对于难人们来说是必要的,这对今后的号召、宣传工作都大有益处,不会另受苦的难人轻易误入歧途。她在灾后充分地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缺少正确的思想引导,过得太阴暗、太压抑,没有充分理解加莱庇护难人的精神,对序时者的工作缺乏热情,这就容易跌进旁门左道。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人群渐渐散了,使者也已经离开。由于茨温丽慢了一拍,还停留在原地进行思考,她被一群工作人员围住了。她认出了这些人,他们是灾后临时高层找来的简报记者。
只见面前这名简报的记者同样激动,年轻人脸色通红,满面光荣。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但是茨温丽大多数都没有听清。她想起了曾经的老同事。
《分区日报》的老员工们如今都已不知去向。当然,有幸被提拔为公职的茨温丽心里是清楚的,因为人口名单上不仅没有自己的丈夫、同样没有报社的同事们。茨温丽却唯独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感激之余,也明白必须珍惜因被宽恕所得的机会。于是她通过自己的这件经历,立刻总结了一条今后统计调查的经验:对于分辨拥有邪教倾向的人,不能不给一点机会,大多数或许已无药可救,但仍有一些人只是不够坚定,有可改造的余地。
她倒是听清了一句提问:“请问,在第三位使者到来的新时代里,您有怎样愿望?”茨温丽由于走神,便下意识地说:希望以后自己的孩子,能够沐浴在没有灾难、没有生死离别、没有邪教徒、没有求进主义荼毒的幸福生活中。
这番话她没有过脑子,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潜意识里尽是下一代的事情。
茨温丽离开了分区教会废墟,走向分配到的营地住所——统计调查员一间独用的四人帐篷。破碎的路灯有几只仍在发光,茨温丽绕过漆黑诺大的禁区平地,沿着昏黄的小路绕了一个半圆。2号营地位于禁区的边缘。她在巡逻队员那里做了入营登记,领回了自己的围巾。在掀起鲜黄色的营帐以前,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之前的分区教会背后的墓地已经一片漆黑,刚才的热闹以及温暖的氛围已经散尽了,倒是禁区的中央大坑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头部的晕眩越发强烈,呕吐欲又上来了。她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自己的营帐,营帐内还有一道幕布,幕布的拉链被自己上了锁。茨温丽在幕外站了一会儿,幸福的脸庞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的眼神有些复杂。茨温丽再次扭头,警惕地扫了一眼,便拿钥匙开锁,走了进去。
营帐里很是简陋,用品寥寥无几,倒是多了许多营养品,这都是她从本部成员那里领的。微弱的光线顺着幕布撒进了室内,照亮了小半件屋子,飘飞的尘埃在暖光中如若金粉。行李架上,一只小小的木制相框倒了。茨温丽沉静地扶起相框,相片上是她和另一个男人。她把相框摆在了光亮处,端详了一会儿,又将之摆回原处。
她已经没有男人了。屋子的阴影处躺着一个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艳黄色包装,那里面包着半截身子。
韩轶马的尸体躺在她营帐的内室,这全在于灾后茨温丽鬼使神差地将它带走了。后来她庆幸自己当初的做法。韩轶马不在人口信息表上,如果被巡逻队核实了这个“罪人”的身份,茨温丽进入本部前的档案就会添上一笔:后天“罪人”家属。她倒不是嫌丈夫会连累自己,她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去本部、是不是观测者,她现在真正上心的,是身为序时者的光荣使命。这件事给捅出去,她今后履行的公职容易受到影响,她怕有的人会不再配合她的调查工作。
但是,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半截身子。
她很想找个地方给丈夫埋了,但是又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出去,巡逻队随时在场。其实,她若是壮壮胆子也未尝不可,不过……茨温丽清楚自己的优柔寡断由何处而生。她一直觉得,若是就这么埋下韩轶马,她心中某一处尚且无法接受。这一切的悲剧都源于他们二人过去的浅薄无知,对于序时者所构建的理想景愿,他们的思想觉悟不够,太幼稚,太自私,太狭隘。她本该和韩轶马一个下场。而今,却只有韩轶马沦为了没有墓碑的“罪人”。只要茨温丽将他的身体掩埋在某处,这个世界就不再有他存在过的痕迹了。若是茨温丽哪天不幸再将他遗忘,韩轶马这个人便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从来不许外人进入自己的营帐。起初,她发现尸臭难掩,无论如何也遮罩不住。但是后来她惊讶地发现,用临时高层派发的艳黄色布料,竟能隔绝那浓烈的腐烂臭味。这种罩子外有一层薄薄的透明涂层,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神奇的物质。身为记录调查员,她很容易再要一份营帐布料。结果在包裹尸体时,茨温丽沾了浑身尸臭,怎么也洗不干净,便两天没有见人。就在她以为自己注定无法为本部效力、弥补自己过去的错误时,自身的气味没两天便散了。
我迟早要下那份决心……茨温丽默默地望着那半截身子。但是一想起她得埋掉自己的丈夫,她就一阵悲伤。可要是就这么摆在营帐里,每每看见,她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茨温丽扶着架子,身体有些晃悠,她口渴,但是不想喝水。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生理状态很差,时刻感到晕糊。她像是大病一场,过得很煎熬,不想躺,不愿站,但坐也不行,不管怎样都不舒服,仿佛活着就是在受罪。她更是闻不得气味,任何气味都能令她犯恶心,尤其是在营地发餐的时候。食物有限,她理应很饿才对,可是身体仿佛拒绝进食般地,看到食物就想吐。她能接受一点甜食,但是油水味便令她反胃。那是一种想吐吐不出的折磨,只是随时随地地犯恶心。茨温丽夜里也难以入睡,胃灼烧般的疼,偶尔会回流酸水。
她曾一度以为这是一种另类的惩罚,悲伤与痛苦要一并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她甚至这样想过,一死了之的韩轶马或许更幸福。
茨温丽口渴难耐,嗓子干涩酸苦。她走到桌前,喝了一杯水,结果这一下倒好,没几分钟她就彻底忍不住了。她跌跌撞撞地跨过韩轶马的半截身子,走到营帐的一角,猛地踢开盖住的盆。茨温丽俯下身,把刚刚喝进去的水全给吐了出来。消化道火辣辣的,她止不住地呕吐。
早在最初,她并没有打算去临时医疗营,也许是没当一回事,抑或是有些自暴自弃的倾向。她以为这是躺在地上的韩轶马施与她的诅咒。她头一次操作尸体,或许浓烈的尸臭给她造成了生理不适,至于胃部问题,她自从去年的赎罪周开始,就一直有些消化不良。结果后来腐臭味散了,她犯恶心的迹象反而越发明显。茨温丽这才意识到,一切恐怕真得赖这个男人。
疯狗破坏这座庇护所以前,分区里的外围人民若是想要生育后代,便得挂号排队去分区教堂旁的“圣地”。在分区的其他地方,女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受孕。纵使这是常识,她不相信没有哪一对男女不在家里做点尝试。她和韩轶马就经常干这事,尽管他们当然不是为了质疑经书才乐此不疲的,但是事实证明,经书所记载的一切,权威性不容置疑。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茨温丽吐到昏天暗地,她盯着盆里黄色的苦水,头发散乱地垂下来。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在第三位使者拯救了难人们以后,他还为幸存者们带来了诸多福音。比方说,她奇迹般地怀孕了。
爱尔兰,科克郡,科芙镇。
一个光头男人背靠红砖堆砌的墙,坐在老旧的木椅上。他神情严肃,紧绷眉头,像是在不耐地等候着什么。
这里是维多利亚火车站,科芙站台。露天的火车站纵容海风吹到墙根,虽然火车铁轨外的天空算不上阴郁,但太阳也没有露脸,厚实的云层为日光定量,只允许一丁点儿射进站台,将那只光头照得瓦亮。一只漆黑的皮质公文包规整地平躺在他的大腿上,男人腰板挺得笔直,布满青筋的双手规矩地压在公文包上。他一双漆黑的军靴擦拭得格外干净,但是一只海鸥在旁拉了一泡屎,他的眼睛转都没转一下,只是僵直地坐着。这是一个古怪的人,即便他在这座火车站里坐了许久,无视了所有的火车班次,也没有工作员敢上前搭讪。
他偶尔会凝神注视红墙上的壁画。那是一张漆黑的挂画,挂画上半部分是大而雪白的“TITANIC”字样,下半部分则印刷着几张黑白老照片。都是一艘巨轮的特写,靠岸时,抛锚时,离岗时……诸如此类。挂画的正下方,一个黑色展台上陈列着老照片中那艘巨轮的模型,巨轮模型足有两米长,一旁摆放着黑纸白字的说明文档,陈述过去的历史。
再远处还有冰山的挂画,以及巨轮动力设备的老照片。长条铁索守卫着火车站内的陈列品,禁止行人触碰这些与那艘巨轮有关的物品。
泰坦尼克号。
光头男人凝视泰坦尼克号的黑白挂画许久,随后便挪开了目光。火车站位于一座海港城镇,濒临凯尔特海,不远处就是大西洋。潮湿的天气令他有些坐立不安。漆黑的挡风衣外有一层透明的涂层,此时此刻被压在褪下,给人一种滑溜溜的感觉。
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低头不断看表。离他和西墙的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每一秒的流逝都令他感到无比烦躁。
这是他在三十年前离开西墙后,首次故地重游。他是在西墙长大的,但可笑的是,对于这片潜藏于爱尔兰南部海港空间中的特别分区,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西墙的几件房间和图书室——他从未出入过西墙。荷尔拜因在童年时代对于西墙这片禁锢他的特别分区并无好感,在他成年后更甚。他满十五岁那一年,就开始履行自己对序时者的责任,选择加入干涉者部队,后来不用几年便跻身对策局下级军官。荷尔拜因从那时起才意识到,自己就不该生长在西墙,培养神职人员那一套对自己这种直脑筋并不合适。他视自己的一切皆为对策局而生。
阔别30年之久,他对所谓的故乡谈不上丝毫情感。尤其当他踏上特别分区的外址时,对于爱尔兰的科芙镇——曾经的“昆士顿”*——泰塔尼克号最后的出发地,他抱持的更多是严肃谨慎的态度。他虽生长于西墙,但由于未曾出入过外址,他算得上从未来过爱尔兰。序时者的“前线”,指的便是泰坦尼克号于1912年停靠的三处海港城市。在荷尔拜因的头脑中,他此刻身处序时者最为敏感的地带之一,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在英属时期,此海港城镇地名为Queenstown,即皇后镇,译名昆士顿。泰坦尼克号在1912年4月11日抵达该地码头。直至爱尔兰自由邦于1920年建立以后,此地被重新命名为科芙(Cobh)。)
他早已不记得这座特别分区的入口在何处了。本部对于西墙的出入途径从不做记述,去过的人都上了西墙方面的保密名单,没去过的人则不可能知情。西墙的自我保护可以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对于任何级别的人员,哪怕是支部负责人,中枢人员都不会作“暗示西墙入口”的特供。起初荷尔拜因以为是出于某种保密精神,后来他才怀疑,恐怕中枢自己都不知道西墙的入口在哪里。本部时常安排前往西墙的调员,但是西墙必须在爱尔兰做对接,否则这套安排就仅仅是单方面的。因为只有驻特区序时者才知道入口,所以他需要西墙的向导,需要引路人。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作为上级军士长,没有架子,但他仍需要有人前来接机。
结果在预约的时间里,对方并没有来科克机场。于是荷尔拜因只好在机场找寻交通工具,他必须守时地到达科芙镇。他并没有乘坐巴士的经验,但还是上了巴士,然后再转乘火车,一路坐到科芙站。他的手提包里藏着一套晶体设备,但是一个小男孩在火车上不小心将冰淇淋拨了上去,于是他不得不做反复清洗。小男孩的母亲给他道歉,并不知不觉间和他探讨起科克郡的房地产商和孩子学校费用的问题……荷尔拜因一路上狼狈不堪,一度怀疑自己究竟是从本部过来干什么的。
早在决定自行搭乘交通工具前往科芙镇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行程变更告知了西墙。西墙对荷尔拜因的传讯保持了沉默。不知什么时候起,西墙对于讯息传递向来有这样的特色:只在修改或回绝提案时才做答复。这就说明西墙默认配合了他的行程:他一下火车,引路人将改在科芙站台等候。
但是火车站里仍然没有这样的引路人。三三两两的路人时进时出,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荷尔拜因做出暗示性的回应,甚至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他们都不是序时者。难道是引路人经过、没认出他来?荷尔拜因低头反复审视自己的衣容,本部特制的制服大衣,对策局高层配备的公文包,漆黑的军裤与镀晶军靴。他坐在干涉者静置时会找寻的位置,以及对存在“泰坦尼克号”的任意物件的长时间凝视——特定的暗号……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太过招摇。出于信任序时者对“前线”特别分区的把控力,荷尔拜因已经放弃了对个人身份的伪装,若是求进派的某些核心党在场,肯定能认出他。如果西墙的引路人真有经过,怎么可能还看不出自己是谁?他就差把晶体胸章掏出来别在身上了。
荷尔拜因倒是仍有办法引起注意,比如高声“赞颂神父”。作为序时者目前唯一的使者,神父的地位之高自不必说,本部每每开会以前,若非紧急,议员们定会对神父做一番溢美之词,就像是餐前祷告那般自然。荷尔拜因现在大可以赞美起“神父”对他的好,对于外址的普通人而言,他们只会把荷尔拜因视作虔诚过头的信徒或者神棍。
不过这就不是他的作风了,而且刻意暴露身份有破坏《序时者外址行为律令》的嫌疑。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对于“不按计划行事”素来零容忍,尤其是不守时。假若这名恶劣的引路人当真不在火车站的话——极有可能不在,那荷尔拜因作为火车站里唯一的序时者,他凝视泰坦尼克号照片许久的行为就多了些神经质的意味。若是再大声背诵经书……他绝不会为那种不守时的家伙将个人举措上升到行为艺术。这丢的是对策局的脸。
离约定时间已过半个小时。他不想再做无谓的等待。荷尔拜因最后站起身,决定自行找寻西墙入口,或者指望路上有潜伏的干涉者能够认出他来。光头男人提起公文包,跨过了海鸥粪,笔挺地走出维多利亚火车站。
火车站濒临深水码头——泰坦尼克号最后的停靠地,一座如同酒店建筑般的巨型邮轮正停靠于火车站的一旁,这当然不是当年那艘沉没的巨轮了。然而,这座小镇仍然充斥着泰坦尼克号的痕迹,比如纪念百年前外址的移民潮而建立的登船人铜像,泰坦尼克号的纪念中心,亦或是1912年爱尔兰人在候船以前相聚的小酒馆。
荷尔拜因沿海港一路向小镇走去,来到海港花园的一角。五六米高的半身石像悲伤地捧起双手,他站在它的手背之下,化作漆黑的影子,融进了石像的黑暗中。一阵风将他的大衣吹成旗帜哗哗作响,海风令他头顶冰凉。大海的气息杂糅着鲜花和啤酒的味道。
上级军士长背对大西洋,确认了方向后,便快步向小镇的顶端走去。科芙镇低矮的平房仿佛堆叠在微陡的山坡上,一层比一层高,而在那之上伫立着一座灰色的大教堂。哥特式的装潢令它显得幽深又神秘,尖锥般的钟楼俯视着这片“前线”外址,以及至关重要的海港码头。这座教堂几乎是这片小镇的标志性建筑。
圣柯尔曼大教堂。
三十三年前,荷尔拜因还记得,娜塔莉是那座大教堂钟楼的常客。他试图想起那位老女人的身影,奈何时间过去太久,他已记不清她的面貌了,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矮小、刻薄、捉摸不透的阴影。曾经,尚未成人的荷尔拜因问过娜塔莉,问她为什么总喜欢呆在钟楼。老女人便森森地笑,说只有站在教堂的塔顶才能令她安心,因为那样就能俯瞰这片特别分区的每一处角落,包括泰坦尼克号离港的深水码头。她磨着干瘪的嘴皮,承认自己年纪大了,只有手镯切实地带在手腕、假牙紧固地咬在嘴里,只有确保第二天的糕点定会入胃、第二年的甜酒都会下肚、未来显形的时间晶体必会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她才能每夜无梦。那时的荷尔拜因还听不出她的语气。
娜塔莉·奈特莉仅仅是一名修女,没做过教皇,也没做过支部大主教,不隶属枢机团,也不是任何分区的主教,许多人都怀疑她甚至不是本部成员,因为没人见过她的胸章与制服。她不曾参与过教会会议,甚至从未前往本部、从未去过任何分区。她从序时者建立之初,直到百年后的现在,都是一名西墙的修女——不出意外,应该是最老的修女。
娜塔莉作为“西墙的老奶妈”,被诸多序时者所熟知。据说上个世纪,她尚还年轻时奶水非人般的旺盛,而教区往往聚集内址人士的遗孤。她在十七岁那一年,做了现任教皇的奶妈,后来给诸多大主教喂过奶水。娜塔莉甚至是“神父”的奶妈!早在这名使者于千年虫事件被揭露身份以前,“神父”曾是娜塔莉怀中的襁褓,也是她几近干涸时喂养过的最后一名婴儿。这一点直接令已年老珠黄的修女在第二次圣战后被人所熟知,并被录入经书。当然,无论是教皇还是使者,她喂过奶水的人也不全然为教会工作,比方说,她也曾是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的奶妈。
但是这一切并不能解释她为何拥有如今在序时者内部的暧昧地位。许多她喂养大的人并不喜欢她,荷尔拜因就听过不少主教对她颇有微词,他自己也对这个阴森的老女人没有半点好感,倘若叫荷尔拜因向她出卖对策局利益,那准是痴人说梦。同时,使者的一举一动更是被人注视,娜塔莉也不可能从“神父”那里得到任何修女身份攀不上的支持。可在西墙里,娜塔莉却似乎有着微妙的力量,只不过谁也没那个证据。但是随着荷尔拜因逐渐爬至高位,他意识到某些本部成员直觉多半没有偏差:娜塔莉·奈特莉的确是一名特殊人物,且这份“特殊”,绝不会仅凭她德高望重就得以收获。支部负责人与她有所牵扯,又似乎没有,利益集团的家主们也与她熟识,但也没有一个公开的准数,这一切都是荷尔拜因身在其位所嗅到的,她像是西墙的老主持,又像是默默无闻的老嬷嬷。当神父、教皇、和枢机团若是因某些原因倾巢离开西墙——比如这次的亚支部负责人竞选与就任仪式——老奶妈都会被默认为是西墙的代理人。一定位置的序时者心知肚明,“西墙的老奶妈”拥有的绝不仅是奶水。
他此行便是为了会见这名曾经喂他母乳的老奶妈。G1分区陷落以后,他便急匆匆地上路了,他有重要的事与西墙磋商。纵使教皇和枢机团已在前往亚支部的路上,他也没有那个时间留在亚支部慢慢等下去。娜塔莉对西墙一样具有效力,荷尔拜因如此告诉自己,他当然没有准数,但是他得说服自己此行是有意义的。
西墙的入口尚且未知,但是他儿时常驻的教堂就伫立在科芙的小镇上。这自然令荷尔拜因有些困惑,因为他记得自己小时候一直呆在“西墙”——T特区里。那时候的大教堂是分区的一部分,在外址应该见不到的。难道是他记错了?也许圣柯尔曼大教堂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建筑?无论如何,荷尔拜因毫无头绪,只能冲着不远处的教堂走去。
科芙小镇的天色逐渐低沉昏暗,乌云飘自北方,而南边的大洋上空仍然一片明媚。积雨云的阴霾迟早会覆盖近海,似乎一场暴雨将至。荷尔拜因正沿着上坡路,向越来越近的大教堂走去。他的两旁是略微老旧的别墅房,平房规整地向上堆叠,整齐如五颜六色的积木。背后的海平面已身处低位,哥特式灰色高塔则近在眼前。
他来到圣柯尔曼大教堂的正门,几柱高耸的尖锥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儿时的钟楼一下子映入眼帘,却不见娜塔莉的身影。哥特式雕琢的建筑肃穆不失辉煌,正中央挂着足有人高的机械时钟,秒针缓缓地移动。彩玻璃嵌在教堂神像石雕的背后,七彩窗花简约又精美,礼拜的圣诵如气体般泄出。
荷尔拜因手提公文包,站在大门前,迟迟没有进去。他再次陷入了因迷惑而生的沉默。
这里不是西墙,是外址。只见外址人时而进出,教堂内坐落着零散的信教人士。这里不是荷尔拜因记忆中西墙教堂,而是圣柯尔曼大教堂。它是天主教克莱恩教区的主教座堂,是科芙镇上的地标性建筑,行船若是从凯尔特海驶入海港,隔着很远就能看见教堂尖塔。
但是它和西墙的建筑实在是太像了,几乎别无二致。尽管阔别三十年有余,记忆早已模糊如一幕被雾沾湿的窗花纸,荷尔拜因也敢笃定,特区与外址的教堂出自一个模子。这其中会不会与T特区有所联系?甚至西墙的入口正潜藏于此?
除了进入教堂,他别无选择。荷尔拜因推开两人高灰门,教堂内静穆声中偶有人小声祷告。他们都不是序时者。倘若上级军士长不会看走眼的话,荷尔拜因很肯定这些人都是外址的普通人。
教堂内是空广的礼堂,日光透过七彩玻璃竟被渲染成晦暗的金色,幽幽的金黄将礼堂点缀地无比神圣。两只暗红色的帆布旗帜插在礼拜堂两侧,木制长椅一排接着一排,现在还不到早上八点,前来祷告的人十人有余。
空间、气味、光亮、架构,这些都与荷尔拜因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但是有一点令他终于意识到,这里同西墙的关系不大。那就是刻在墙上的石雕,角落里的书籍,以及消失的圣血。这里是外址,没有加莱,没有西墙编制的经书,没有时间晶体,没有纸灯笼,也没有苦艾酒与空气中飘散的茴香。墙上刻着别种历史,并不是那艘前线沉没的巨轮。内址与外址如同梦境对上现实,内核相去甚远,空有现实的皮囊。
他不是不知道“半开放分区”。不同于本部那种全封锁式的分区庇护所,半开放式分区有一部分零散的空间与外址相交接。但是即便如此,那片相交接的空间却隐蔽如林中针线,比全封闭分区的石门还难找寻。即便找到了,身处外址的人也看不见分区内部,阴阳两隔,似是隔了一道魔法的帐幕。像现在这种外址人来人往的大教堂,要说它是与T特区共享的空间,这不符合荷尔拜因认知中的分区特点,不然,岂不是外人能够歪打正着地摸进西墙?
他在教堂里几乎转悠了半个小时,其间,他甚至克制住了将胸章别在胸口的欲望。直到一个好心的中年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礼貌示意回绝之余,也彻底放弃了自行寻找西墙入口的想法。他离开了圣柯尔曼大教堂。
荷尔拜因从小山坡上绕回小镇。他决定做最后的尝试,那就是找寻驻扎外址的序时者。干涉者、观测者……什么都好,他得让熟悉西墙出入的人认出自己。如果还不行,他就打道回府,立刻回本部去。荷尔拜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浪费。他一旦回到本部,就会立刻联系王淳,命他按自己的意思行动。他懒得再等候西墙的脸色了。
他有些恼怒,因为他开始猜测西墙是否在刻意吊着他,毕竟他来此交涉的内容其实不可能讨得西墙的欢心。他回想起那个在亚支部票选上的女人,尖锐、固执、毫不妥协、不受约束、眼里揉不得沙子、却也给序时者带来巨大的风险。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物,荷尔拜因在这个节骨眼上为票选来到西墙,掩不住警告和胁迫教会的意味,而西墙对他为何如此突然的到访肯定也有数。他怀疑娜塔莉是不是不想见他。
其实他真想强硬地进入西墙,当然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动用自己的晶体胸章。他身为对策局高层的上级军士长,几乎是序时者中权限最高的几个人之一,跟支部负责人的待遇差不了多少。他当然有权拉响T特区全区警报,正如他半个月前因为G1陷落、率先拉响了全亚支部警报那样,西墙不可能无人响应。但是那样做就太夸张了,他不愿意惊动本部。上级军士长因为找不到路而拉响警报……这样说出去大概会沦为笑柄。
荷尔拜因时不时四顾早已被乌云笼罩的小镇。他右向海港的方向走去,沿路是一间接一间的酒吧,牙医诊所,超市,还有远处一间冰淇淋小屋……这里往往属于荷尔拜因绝对不会出没的地方,他在本部特别部门的那间玻璃密道暗室里呆了数十年,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这种宁静休闲的环境。酒精的味道使他反感,甜品的香气令他作呕,街道的笑闹声让他心生烦躁,大海的浓腥更是将他变得浑身紧绷、风声鹤唳……“海港是序时者永远的战场”,经书里记载强调的话能充分解释他的状态。先不说泰坦尼克号停靠的三座特区,序时者的重大要塞清一色地驻扎于港口或码头。
他逐渐丧失了像无头苍蝇般找寻序时者的动力,直到他路过了一间酒吧。酒吧的外墙悬挂着橘红色或鲜黄的花群,一只机械时钟侧挂于酒吧大门顶部,铜黄的指针滴答作响。小小的牌匾规整地嵌入墙内,正对着荷尔拜因的牌匾上刻写着“WHITE STAR LINE: SOUTHAMPTON,CHERBOURG, NEW-YORK(白星航路:南安普顿,瑟堡,纽约)"的字样,白色字体下是暗黑颜料刷出的夜空,还有用白刷涂抹的颇有年代感的客运游轮。
这座小镇随处可见泰坦尼克号的痕迹,但是这不是让荷尔拜因停下脚步的理由。只见酒吧外墙有三四套露天黑桌椅,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正伏在靠墙的桌子上喝酒。她的胸口别着晶体胸章。
噢,终于……荷尔拜因像个豹子似的睁大双眼,神情惊悚、呆滞、恐怖,他凶狠地瞪着那个女孩的胸章。
酒吧里零星的服务员时不时为之侧目。只见这名一身漆黑的光头老男人,身姿笔挺却僵直紧绷,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又像是正面对弑亲仇敌,穷凶极恶地瞪着女孩的胸。胖姑娘当然注意到了,把酒杯放回了桌上,惊恐地背靠座椅。她左顾右盼,大概是被这个似是精神有问题的男人给吓到了,想跑又没敢站起来,一时半会儿如坐针毡。
荷尔拜因迈出了一步,这一步仿佛雷声大作。他面色阴沉,快步走向那个女孩,庄严肃穆地像个牧师。
“这里是外址。”荷尔拜因低声警告。
“噢!是的……”姑娘一惊,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她少了些战战兢兢,但仍然对这个神经质般的老男人困惑不解,她同样放低声音,“这里当然是得外址,先生,总不能是遗址吧?”
“然而你却带着晶体胸章。”他冷冷地提示,“《序时者外址行为律令》第十二页写得很清楚了,‘除特殊情况外,序时者不得在外址进行任何一种直接暴露身份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携标志物、口头提示、意识意图等。其中,任何情况下不得于外址佩戴晶体胸章’。”
“谢谢提醒。请问,您是否是初次来到特区呢?”她脸上多了十二分不快,但比起荷尔拜因,她算是有素养多了,仍不忘加敬语。
“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荷尔拜因无视了自己的童年,老实说他三十年前的记忆没法帮他找到西墙入口。他冷冰冰地说,“但是在我的认知里,无论是四大支部的任一分区,还是“前线”的特别分区,我不记得存在任何命令要求上的例外。”
胖姑娘很不耐烦,“您放心,您来的这个T特区很安全。它的外址不会有求进派,也不会有利益集团的眼线。毕竟是泰坦尼克号最后停靠的港口,这里是干涉者和观测者重兵把守的地方。您知道的吧?您来的这个特区名字叫做‘西墙’。”
海鸥拉的屎都知道我来的地方叫西墙,他岔岔地想。但它们小小的没办法领我进去,荷尔拜因不耐地审视她,你或许可以,你看着块头大多了。
这座分区的风气很不好,至少,这里的人并没有严格遵守律令。荷尔拜因如此判断。
“而且你刚刚的反应令我很不满意。在我说话之前你还并不知道我是序时者,既然如此,对于立场未知的人在向你靠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做任何提防?”瞧瞧你的手,荷尔拜因盯着这名年轻人肥嘟嘟的手腕,心里对T特区升起了更大的不满。本部成员怎么会拥有如此毫无威胁性的身材,软弱,无力,迟缓……不要说求进派了,就是外址的下三滥拿刀抵在你的背后,你估计都来不及尖叫。
“你一定不是观测者。”他笃定道,“观测者投影明令禁止佩戴胸章。”
“我不是。”胖姑娘随口敷衍。她相当不愿意再搭理这个老男人了,但她当然不能在街上喊人把他赶走。序时者之间的问题无法靠外址的人来解决。
“你也不可能是干涉者。干涉者没你这么懒散,老实说,任何一个本部成员都不该是你这样!你之前那五年的军事训练究竟……”荷尔拜因愣了片刻,低声斥道,“专心听我讲话!”只见姑娘盯着自己的啤酒杯看,她大概很想接着喝酒,但又想立刻离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服从命令、不受约束的序时者。
“凭什么啊?我干嘛非得听您说话?”姑娘驳道,“我当然不是干涉者。那五年军事训练又不是什么人都会老实参加,托人办个假证糊弄过去不就完了嘛?”
“你说什么?”荷尔拜因震惊了。他在本部的暗室里呆得太久,从未听过这些。
“除非是干涉者,否则那种干涉者训练毫无必要!您不会不知道,我敢说本部一半的人都是糊弄过去的。噢,一看您就是不管规则有效益与否都愚蠢照办的那种。”她小眼睛忽然贼兮兮地转了一圈,虽然仍旧不快,但是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探讨什么机密,“只要本部审核单位里认识朋友就好,军事考核检查对职位没多大要求,章谁都可以盖。我是学会的人,学会里一多半是这样。”
“你是学会的人?”
荷尔拜因怔住了。学会有别于四大支部的研究所,因为它是由神父一手建立的,因此学会对神父负责。学会坐落于西墙内部,也就是说,这名姑娘是西墙的人。她能给他指路。
他不顾胖姑娘的想法,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下,并将公文包置于腿上。但是他余光瞄到的公文包摆得有些歪,于是他又低头,尽可能将它摆放得工整,包两侧必须与大腿平行,否则他就不得安生。
“而且,序时者难道不是为了……‘在前线到边缘之间找寻出路’吗?”胖姑娘仍在叨叨地说个没完。或许是发起了牢骚,她的怒火由对荷尔拜因的强烈不满、不知觉间转移到了对本部政策的不满上,她一定要骂一骂什么,“所以序时者又不是军事组织,不是什么人都会成为干涉者。但是,对策局高层非要设立个长达五年的干涉者训练。也多亏神父有脑子,亚支部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将这个对本部成员的硬性要求转移到对干涉者上。但愿头儿能够成功,你说是吧?”如荷尔拜因所想,胖姑娘果真是没什么芥蒂的人,讲着讲着就有了些自来熟的意味。谈到神父——所谓的“头儿”,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姑娘大大咧咧地拿起酒杯灌了一口。从这名年轻人说的话以及对荷尔拜因的态度来看,她好像以为后者只是一名因公务出差而来往T特区的普通干涉者。
她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如此怀疑。
“依我看,对策局长官都是没头脑的蠢蛋。”她放下酒杯,愤愤不平。
噢,她肯定不知道我是谁。军士长心想。
他们所坐的黑木圆桌紧靠酒吧一面外墙,外墙刷了一面正方形的白漆,足有两米宽,两米高,白墙上深陷一副有些岁月的画像。那是泰坦尼克号在翻滚的海水中航行的画面,海浪被画得颇有些夸张,而这艘巨轮正冲着大海的方向无畏地前进。两盏艳丽的灯花倒挂在泰坦尼克号画像的正上方,啤酒麦香与花香的混合变得更加浓烈,荷尔拜因揉了揉鼻子。
天空越发阴沉,小镇被乌云圈进了计划好的阴霾。许久不闻海风,潮湿的气息在空气中一时高涨,暴雨似至未至。
由于之前冗长的找路令荷尔拜因丧失了大半耐心,加上一时心急,他以为这个女孩能够认出他来,毕竟他身着策局高层配备的制服,结果她什么也不知道。荷尔拜因松开了皱紧的眉头,仅仅是板着一张脸了——这对他来说算是友好的开始。他干咳了一声,“我很抱歉刚才的言语和冒犯,研究员女士,是我太仓促了。请问你怎么称呼?”
“叫我瑞德吧,”姑娘眨巴着小眼睛审视了荷尔拜因一番,犹豫了片刻,“是什么惹得您不快吗?”她仍旧在意荷尔拜因之前的无礼,她大概是以为有什么误会。
“呵呵,没什么,”荷尔拜因以为自己笑容得体,其实仍然面无表情,“我来自本部。初来乍到,对这里一点也不熟悉。一早上就多次迷路,找不对地方,这令人有些沮丧。是我的不对。”
“您是指……西墙?”
荷尔拜因谨慎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可以理解,”瑞德的语气充斥着前辈对后辈的理解。“T特区的进入方式是不固定的,先生,因为西墙本来就不是随意供人进出的地方。您要来杯酒吗?这是吉尼斯黑啤,爱尔兰的特产。”
荷尔拜因谢绝了。他极度厌恶酒精、烟草等事物,他认为这些东西会令人麻木、令人松懈、令人停止思考。他与沉迷这些事物的人打过交道,如矢泰特·隆德酷爱雪茄,曹建华对酒格外依赖……无论这些人拥有什么身份,有着怎样的德行,他内心深处对他们都抱有深深的鄙夷。他从出生的第一天起,除开例行公事所必须的苦艾酒,他从未触碰过一次酒精和烟草。故他对自己那隐蔽的联络工作并无不满,一年半载极少出没公共事宜,毕竟每一次苦艾酒下肚他都会去秘密洗胃,不然他休憩时做梦都是噩梦。
“你说你是学会的人,但是据我所知,学会加上四大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别说是外址,就是研究所本身都不可以随意出入。”他有些好奇,“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在这间酒吧惬意怡情?”
瑞德大大咧咧地摆手,“当然是不能随便出入的,我只是走运。”
“走运?”
“我本来接到安排,这个时候有任务。我奉娜塔莉·奈特莉女士的命——您知道她是谁吧?她是老奶妈……算了,您肯定没听说过,只有序时者少数人和西墙人员才知道——总之,我被派去科克机场接机,有一名对策局高层将秘密到访,我得做他的引路人。结果我一大早查到他的飞机晚点了,得晚上才能到科克。”瑞德嘿嘿地笑,有些得意,她低声说,“这点事我就没和西墙汇报了,就当我不知道晚点的事吧,就当我一直在机场等候——一直等到晚上。我晚上再去接那位官姥爷。加莱有眼,为我放了半天假。”
瑞德凑上前去,语气有些显摆,“你晓得嘛,还是个大人物嘞!‘上级军士长’……乖乖,序时者不就五名上级军士长嘛?四大支部各驻扎一位,来得这个据说常驻本部,秘密部门的,听都没听说过!我学长猜他是背地里搞‘回声’直接干涉的,您别在意,我学长这个人很坏,要是没人看着肯定成求进派了;组长猜是秘密和加莱联络的,可是组长脑子也不行,先不说加莱还存不存在,真要联络的话,那要神父干什么呀……但是不管怎样,此人是我做引路人以来,来头最大的一位!虽说是秘密到访,但是整个机场得秘密安插多少干涉者啊?毕竟他地位跟支部负责人差不多了!”
“噢,噢!”像这种呆板的老男人也能张嘴惊叹,再不动声色的人恐怕也得意一会儿。瑞德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估计是都后悔讲得这么夸张了。她低头喝酒,将脸掩在黑色的酒液后。
人们总说这个世界能超乎人的想象,现在看来,因为它超乎想象的小。荷尔拜因僵硬的嘴皮背后反复磨牙。他决定不将真实身份说给这个学会的姑娘听,亏他还千方百计地绕过晚点的飞机来到这里,就让她在机场坐一晚上,把荷尔拜因自己忍受的不耐统统遭受一遍。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我是知道娜塔莉这个人的。我此行目的似乎不得不通过她来完成。”
瑞德并没有听懂荷尔拜因善意的提示,“您要见她?”
“我和她有公务要谈。”荷尔拜因点头承认,“但是我找不到进入西墙的路。”
“您怎么不早说?我喝完这杯就要回去,顺便可以带您进去。”瑞德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她本质上十分热情。
你早该带我进去,荷尔拜因恶狠狠地想。他不易察觉地瞪了一眼她快要见底的酒杯。
“您说您初来乍到,既然这样,”瑞德瞟了一眼酒吧门口的时钟,“还有点时间。我可以给您简单介绍一下这座分区。”
千万别,你还是赶紧完事比较好。“谢谢。我第一次到访序时者的特别分区,因为没见过世面带来的紧张,导致我对分区不同的规则习惯反应用力过猛。我这个人很别扭,内心里住着一个鄙视自己没见过世面的‘我’。结果,另一个好胜的‘我’感到羞愧难当,为了在内心里坚持自己的面子,我找到了你,并用自视理所当然的规则对你发了脾气,那一瞬间的趾高气昂能带给我虚假的自尊。冷静下来后,我觉得之前的自己毫无礼数可言。”荷尔拜因对自己在本部日积月累下来的胡诌能力感到满意,他认为这个拒绝的理由足够充分,“不能再劳烦你为我介绍了,毕竟我最初也很失礼。”
“不,先生,那都是小事,”瑞德打断了他,她大度地摆了摆手,“您那种心态我能理解,而解决那种心态的最好办法就是长见识。我还非要帮帮您,一定给您介绍一下。”
快闭上嘴吧,荷尔拜因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里的酒杯,快闭上嘴喝完你那两口天杀的酒。
“我们现在所在的外址,空间中隐秘地藏匿着一片内址,这片内址叫什么呢?T特别分区,”姑娘挥舞着圆滚滚的手臂,“简称T特区。全世界总共只有三座特区,它们分别是泰坦尼克号出发和停靠过的港口。虽然三座特区都位于北欧支部,但它们都不属于北欧支部。T特区与北欧支部的分区是两码事,所以与一般分区有差异,比方说……没您保守的那些死规矩,”瑞德咯咯笑,不忘调侃一下对面那个脸部肌肉如同坏死的光头老男人,“而这座泰坦尼克号最后出行的港口城镇,坐落着序时者教会的核心机关‘西墙’。不同于另外两个特区,T特区内部没有外围人民居住,半开放式分区,驻扎人员大多来自教会。当然,尽管它不会默守陈规,但也绝对不是毫无防备。就不说科芙镇上的干涉者密集度是陷落的G1分区外址的十倍,‘西墙’的入口绝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进入的。”
“怎么说?”这一点倒是激起了荷尔拜因的兴趣,他的确想知道如何进入西墙。
“西墙的入口是不固定的,每一个小时变化一次。”瑞德小酌一口,她有点不舍得一下把酒喝完。“所以,您找不到西墙是理所当然的。您没有引路人吗?”
有啊,我的引路人正在给我介绍这座特区呢。荷尔拜因耸耸肩,“我和安排给我的引路人微妙地错开了。没关系,你继续,”他推敲着瑞德的话,“你的意思是,西墙的入口在外址的位置每一个小时变换一次,是吗?那你们要如何回去呢?又如何判断入口呢?”
瑞德点点头,神秘兮兮地笑,“这座小镇上有不少泰坦尼克号的壁画或者照片吧?”
“你是指……?”
“任何一处存在泰坦尼克号形象的地方,它就可能是西墙的入口。具体一点就是,哪一个地方的‘泰坦尼克号’朝向现实世界的大西洋航线方向,那个地方就是入口。”
荷尔拜因听得云里雾里,“那假如说这个镇上有两处壁画的船头都指向那个方向呢?”
“不可能。每一个小时内,这座小镇上就只有一处船头朝向大西洋。”瑞德顿了顿,“只有一座‘泰坦尼克号’是真的。”
“这……”他紧皱眉头,“这怎么可能?如果这一个小时的入口在小镇东边,下一个小时入口换至西边,岂不是意味着,上一个小时壁画上的船头将不再指向大西洋了?它们难道还会调转方向不成?”
“您不知道么?”姑娘幽幽地笑了笑,“这里的壁画是会动的。”
水点滴滴答答地落在酒吧外墙上的遮阳伞上,雨在气味上一时压过了啤酒与花。酒吧外的街道上已无人烟,远方的天空与大海色泽更加相近,归入晦暗的国度。荷尔拜因瞅了一眼酒吧外的时钟,早上九点五十分,天色却形同午夜,而十点钟的世界会继续被阴暗所奴役。西墙的入口即将变换,他心想。
她接着说,“所以,理论上来说,除非是歪打正着,或是携大批人手地毯式搜查,否则仅凭一人是难以进入T特区的。西墙历来的客人都需要引路人。至于西墙内部人员,我们很少被允许进出外址,且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回去,确认了新的入口才能再去外址,否则就得联系西墙甚至呼叫外址的干涉者回去,但由于耽误了序时者的宝贵人力,这往往伴随着惩罚。至于那些手里握有一整天西墙入口变化位置的人,基本在西墙身职高位。”
荷尔拜因扫了一眼人迹罕至的雨中小镇,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指了指深水码头的方向,“泰坦尼克号当年大西洋的航线是在那边吧?”
“没错。”
他随即缓缓地扭头,凝视距离两人半米不到的、这间小小酒吧的外墙。白墙上的画像上,那艘巨轮留下了上了岁月的侧影。
“我们旁边这堵墙上的船头所指,”他尽量让语气平静,“不正是当年的航线么?”
“是啊。”
姑娘回答得十分淡然,就像是在说今天早上已经吃过了一样。荷尔拜因难得错愕的神情只出现了一瞬,随即是漫长的沉默。
“也就是说,”他盯着手肘边的壁画,“你从特区里出来后,并没有走多远。”
“嗯,我只是蹲在门口喝酒而已啦。”瑞德摇晃了一下酒杯。
荷尔拜因望着半抬手就能触到的白墙。虽说他找到这堵墙并非是为了寻入口,更多是因为瑞德的存在,但是他仍然怀疑自己是否走了狗屎运。只见‘泰坦尼克号’在颜料涂抹的海浪中翘首,似是对着前往末日的航线蓄势待发。雨滴的声音越来越大,凯尔特海在沉静的雨幕遮盖下,少了些许辽阔。这堵墙背后就是西墙?不可能,一个声音在荷尔拜因的脑中回荡,不可能是这样,这堵墙背后是酒吧内室,里面是侍者与宾客。
“那按照你说的,这座酒吧的外墙岂不就是……”他顿住了,只见瑞德点点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晶体来,对着一旁颇有些老旧的画像晃了晃胸章。于是乎,外墙“轰”地轻轻振动,细微的灰尘混进了雨水里,有的落在荷尔拜因的光头上。
这堵负载着‘巨轮’的外墙在振动声中开始缓缓下降,随之映入荷尔拜因眼帘的竟然不是酒吧内部,而是一片广阔辽远的海峡!这个峡口是半开放式的,建在海岛某一处隐秘的悬崖腰腹处。正对着他们的是一条冗长的海峡过道,过道由碎石铺制,尽是被人开凿的痕迹,而左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洋,右侧则是悬崖腰腹洞穴内的乱石。海峡过道长约一公里有余,尽头是一座圆石灰塔,那座灰塔——荷尔拜因已经认出特区的陈列了——是西墙内部的第一道守卫处。儿时的他不是没想去过外址,然而守卫塔的看守们绝对不会放他通过,所以他从未走上面前这条看上去神秘的海峡过道。这条路叫“址口长路”,荷尔拜因仍有印象。现在看来,这条路果然直白地接通外址,过道的一侧乱石横生,另一侧则汪洋一片、灰色的雨幕连通天与海。
“这里就是西墙的入口。”瑞德静静地望着远方的通道。
荷尔拜因皱眉起身,绕过了桌椅,走进了酒吧的正门。他望着完好无损的酒吧内墙,室内偶有侍者在调酒,老板与客人们大声说笑,一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民间乐队在弹奏民谣……他和瑞德之前所相邻的那堵浮动的外墙,在酒吧室内看,依旧好端端地存在着。
可是那堵墙分明已经深陷地下……荷尔拜因似乎仍不相信自己之所见,他堵在酒吧门口,抵着门把手,转过身将头探出了吧外。然而外墙——或者说分区的石门,已然洞开!入口背后正是那条如腾蛇般弯绕的海崖长道。但是,酒吧不止一堵外墙,此刻从外看去,仿佛一排洁白的牙齿缺了一颗。西墙石门两侧的外墙上挂着玻璃窗,透过窗户,他仍能瞥见吧内的黑啤酒瓶。这一切便显得极为诡异,仿佛唯独那堵能够升降的外墙背后,酒吧不复存在。
“我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魔法。”他喃喃地说。
“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先生,”胖姑娘已经喝完了杯里的啤酒,她走进西墙时回头看了荷尔拜因一眼,“它只有科学,以及迟早会被纳入科学体系的未知。”
“这话是你说的?”
“是神父说得。学会的所有人都牢记神父的理念。”
神父……T特区……荷尔拜因意识到自己在本部呆的太久了,使者对他而言仅仅形同象征,而西墙则不过是另一个机关单位。他在本部所承担的责任令他与西墙几乎毫无瓜葛,于是他从未对序时者的这一处敏感地带做过深入了解。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吧外的街道,“入口明目张胆地开放,暴露给外址或是求进派怎么办?”
“大量的干涉者在外址的作用便在于此。”瑞德踩在址口长路上等他。“西墙的入口每一次开放,都绝对不会有任何外人看见,更不会在外址的历史中留下痕迹。”在荷尔拜因看来,她就像是穿过墙壁走进了酒吧,然而吧内却没有瑞德的身影。
一名侍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荷尔拜因边上,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荷尔拜因连忙将门给掩上,生怕给侍者撞见吧外的秘密。但是来不及了,侍者扫了一眼瑞德之前所坐的圆桌,他肯定看见了那堵下陷的外墙。结果,侍者却不以为然,向他点头示意,便带上了酒吧的门。荷尔拜因对此沉默许久,才走回之前的黑木圆桌,他瞟了一眼瑞德留在桌上的空酒瓶。她没有付款,酒吧也没有要账,荷尔拜因留意到这一点。
干涉者。荷尔拜因认为这件酒吧的工作人员都是干涉者,甚至,也许这座小镇上所有可能的入口附近,都有干涉者存在,否则就无法解释T特区入口的隐蔽性。每过一个小时,指定位置的干涉者们当然还有一个工作,那就是更换“泰坦尼克号”的符号,壁画也好,雕刻也罢——荷尔拜因是这样认为的。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自己会动的画刻像雕。
瑞德抬起手臂挡雨,只见雨滴随风溅在大道边的岩石上,姑娘已站在址口长路的老远处招呼他了。海崖大道的尽头,圆顶守卫塔遮住视野,再往后便什么也看不到了,然而荷尔拜因却很清楚守卫塔背后的光景。再往后,便是他儿时生活的故土。他在西墙生长,却从来不曾了解过T特区与外址这种奇妙的联系,来到本部后,更是对西墙的秘密丝毫不感兴趣。他摩挲着自己冰冷的头皮,抹掉溅到上面的几点雨滴。上级军士长一时半会儿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是这一切毫无疑问是真实的……欢迎回到西墙,他内心中的某个声音对自己说道。
夹杂雨点的狂风将魔爪伸向了址口长路,海浪在岛石下方不断地翻滚。这条石路嵌在岛屿的腰腹中,右侧是深邃且空旷的洞穴,左侧则裸露给天空与海洋。海崖大道像是一条边界线,阻隔了内址与外址两个世界,而两方却又在这条边界线上互相交融。内址深邃的人造光照点亮了石路,由于长路漫漫并无遮拦,外址的暴雨也趁虚而入。大洋上空的乌云密不透光,海风“呜”地呼啸,碎屑的石子像是长了翅膀,恶劣的雨点更是漫天飞舞,石路的环境便颇有些艰险之地的意味。
T特别分区是一座半开放分区。址口长路濒临凯尔特海,既然紧挨大西洋的海域之一,就说明长路并不仅是分区的一部分。这片海崖边缘地带位于爱尔兰南部,内外址共享这片空间,当然,从外址看过去,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对于远方驶近的船只,址口长路便如同被加莱的手给遮掩住了一般,在空间中化作无形,视野中取而代之的将是裂痕密布的岛屿石壁——一层幻象作的外衣。荷尔拜因想不到解释,也不清楚学会是否研究过这条半开放大道的原理。但是,既然外址的狂风暴雨能够闯入这座特区,外址人是否也能踩着岛石一路攀岩至此呢?荷尔拜因默默地思考,先不说这片海崖半腰上是荒芜的草场与丛林,倘若真让外人就这么从外址摸近西墙,T特区的干涉者们统统调职别干了。虽然这座特区是半开放的,但是就荷尔拜因这些年对西墙安保的见闻而言,疯狗潜入西墙可远比潜入全封闭式的G1分区难上百倍。
荷尔拜因踩在凹凸不平的褐黑石路上,每走出一步,地面的碎石瓦砾便会咯吱作响。瑞德一路上叽叽歪歪,毕竟此刻风力不小,但是荷尔拜因走起路来却四平八稳。他漆黑的军士长大衣在海风中热烈地舞动,如一面飘飞的旗帜。瑞德已经偷偷打量好几回了,最后忍不住地说,“先生,您这身大衣真是威风,我起初还以为您是在外址买的,但我看到了晶体涂层……您难道不是哪里的分区在职吗?这身制服我好像没见过,还是说哪座分区提供定制服装?北欧支部可没这样的分区。”
你没见过的可多了,荷尔拜因无力回应,大概也没有哪个分区在职有权手提最新批次的晶体设备,甚至携带管状晶霾。不过此时此刻的军士长倒没有那个底气视瑞德见识短浅。
“我为对策局工作。这是最新批次的制服,疯狗的黑棺体量巨大,以往的型号无法做到全身保护。目前新制服还未投入量产,仅个别人能够使用。”荷尔拜因只说这么多,尽管他以为自己暗示得相当明显。来自对策局的干事只身前来会见“老奶妈”娜塔莉·奈特莉,至少瑞德也该感到不对劲才是。
结果胖姑娘在风雨中蹒跚之余说道,“您也是?看来我今天一整天都要和对策局打交道了,真巧。”
的确挺巧,荷尔拜因意味深长地想。所谓傻人有傻福,要指责她完全不恪尽职守似乎并不准确,她好歹歪打正着地履行起了引路人的职责。但是在瑞德对个人工作有所介绍后,荷尔拜因才意识到瑞德其实并不傻,她怎么也猜测不到自己的身份,实际上是有原因的。每天都有人到访西墙与教会核心会面,瑞德作为学会的见习生,同时兼职了引路人的身份。她带过不少人进入西墙,其中不乏高层干事,甚至利益集团成员。比方说,瑞德透露老奶妈此时此刻正接见一名圣战遗留家族的“重要人物”,此人正是她去外址喝酒以前领进去的。可见她做过各路人马的引路人,以至于渐渐有些麻木。“上级军士长”对她而言不过又是一个长官,不会时刻挂念,“对策局普通干事”再怎么特别,也仅是一名又需要引路的访客,她很难无缘无故地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娜塔莉正在接见某个圣战遗留家族的“重要人物”……荷尔拜因留意的是这句话,他拧紧眉头。无论是哪个家族,在教会核心倾巢出动的当下来访西墙,动机都令人捉摸不透。本部情报部门并无相关记录,海因里希·冯·荷尔拜因对此毫无头绪,他以为接见自己是那个老太太今天唯一的安排。这就说明,这名利益集团成员秘密会见了西墙的老奶妈。
娜塔莉算是给西墙看家,她或许特别,但代表不了教会的立场。教皇,神父与枢机团皆不在场,因此利益集团在这个节骨眼下秘密访问西墙,除非与教会事宜毫无瓜葛,不然就是娜塔莉的教会地位比荷尔拜因所知的还要特别,但无论如何,这个中关系都值得玩味。可惜瑞德说不出这名“重要人物”是谁、来自哪个家族,她从未去过西墙以外的世界,对学会外界的事宜都不甚了解,仅仅察觉到娜塔莉对此人少有的谨慎相待——会见地点是她的私人会堂,而非寻常的大教堂。不过没有关系,这一切碰巧因荷尔拜因在外址耽误了一会儿给撞上了,他磨了磨牙,我一会儿就能知道这个小动作来自哪位“重要人物”。
址口长路右侧的崖中洞穴上半部分仍未开化,算得上原始,下半部分却已被布置成了诺大的地下厅。上下间隔足有二十米。地下厅比起址口长路还要低矮五米左右,厅里是密密麻麻的陈设,但它们都是一样东西——石碑,或者说,墙。一面又一面墙整齐地树立,间距一致,墙面老旧的如同上古遗迹,已经成了灰尘、刮痕又或是其他痕迹的归属地。借着地下厅的纸灯笼,石墙在隐约中通体透明。这些墙不仅排放有序,最重要的一点是,所有的墙都面朝同一个方向。
“这些晶墙全部面朝大西洋,遥望着当年泰坦尼克号的航路。与此同时,它们是由一百年前最早一批高精密度的加工晶体制成,后来由于可控性不高,这种高精密度晶体就不再投入生产了。不过为了不浪费资源,那些剩下的高精度晶体被做成石碑,立在这些洞穴里。当任意一个分区再度出现‘黑棺’的时候,所有面朝大西洋的墙面就会亮起来。”瑞德非常热心地介绍着。
她大概指望荷尔拜因能惊叹一下,好像后者不知道似的。结果军士长却故意问了个刁钻的问题:“既然这些晶墙对黑棺的感应如此精密,为何只能感应到分区里的黑棺呢?如果四维人在外址动用黑棺,墙就不会亮吗?”
“这我就回答不上来了。”瑞德有些窘迫,“但是当亚支部拉响了全支部警报的时候,西墙的这片半开放空间非常亮……”她静静地说,“非常非常亮。也不知道G1分区的幸存者是否安好。”
瑞德并没有跟随荷尔拜因走下去。她在长路三分之一处的时候停下了,并打算横穿晶墙,因为那里有一条通往西墙大教堂的捷径,直接通往娜塔莉私人会堂。荷尔拜因清楚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会堂,不过是娜塔莉的私人卧室罢了。她过去几乎蜗居在大教堂高层,平日里足不出户,只有在西墙的重大仪式时才颤巍巍地走出来。而如今三十三年过去,她大概得靠人抬出来了,他心想。
瑞德走捷径的目的是为了提前向老奶妈通报来者,这是引路人引荐老奶妈的流程:访客在址口长路二分之一的位置停下,通过教堂正门等候会面。引路人自己则在三分之一处就从捷径向娜塔莉汇报来者,与此同时,来者则坐在西墙教堂中安静地等待。但是,瑞德往往都会好心地带访客一同横穿晶墙、走捷径上会议堂。因为捷径不仅比址口长路好走,还节省时间,更不消说此刻凯尔特海上风雨交加。
然而荷尔拜因并没有跟随瑞德走小路,他打算继续向前,从正门进去。他一本正经地给出理由,说是想遵守规矩,不愿走捷径。瑞德便耸耸肩,从长路上爬下大厅,心里准是将他视作怪人。
址口长路其实并不长,一千米有余,但是如同古物、面朝西边的晶墙却也足足堆满了长一千米的地下厅。正因为如此鲜明的特征,这片分区得名“西墙”。当荷尔拜因逐渐走到长路的一半时,地下厅的底面则不断上浮。直到他来到长道的正中央时,地下厅底面如同一处小丘的最高处,同海崖长道持平。这片“西墙”在此处被一条暗绿色的笔直石砖路所割裂,石砖路横穿晶墙“森林”,石砖上密布着隐约的纹理,道路两侧挂着幽幽的纸灯笼。
荷尔拜因头一次从址口长路进入教堂。他走在墨绿石砖路上,微微仰起头,只见深邃的洞穴上方密布着各种伟人石雕。有加莱、第一位使者、初代机械师格兰杰、发现了分区庇护所的第一任北大西洋负责人米哈伊尔、创立了观测者的约瑟、下令开凿T特区的第一代教皇罗曼、设立了外址干涉体系的第四任俄远东支部长林贲、打通了禁海和本部的下级军士长弗朗索瓦、点观测之母伊丽莎白、同隆德家族在九龙湾之围取得大捷的第七任亚支部负责人凑纯一、在禁海“消失的”西泽、下令在第二只恶魔的黑棺上试投原子弹的北欧支部研究员、更不用说还有战胜了第二只恶魔的使者“神父”等等……即便是分区的孩童也能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他们为序时者的心目中带来了光明与荣耀。在荷尔拜因少年时离开西墙以后,这其中还添增了一座神像——“老奶妈”娜塔莉·奈特莉的半身像,他注意到这一座不仅雕琢精细且光鲜崭新,上面似乎涂抹着晶体涂层。荷尔拜因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砖路两侧的纸灯笼被海风吹得上下颠倒,然而内部的光点仍然安稳地漂浮以指引来者。石砖路的尽头是一座教堂大门,与荷尔拜因在外址看见的教堂大门一模一样。教堂正门几乎有成年人的三倍之高。他这一回比较庄重,摸出手帕,在光头上轻轻一抹,因为制服大衣和公文包统统是防水的,此时此刻他的仪表依旧工整,丝毫看不出闯过暴风雨的痕迹。荷尔拜因擦了擦手,将手帕叠得方方正正,确保边角对齐,并塞回了制服里,随即缓缓推开了大门。
年少记忆中的气味扑鼻而来——其实就只是苦艾酒的迷幻气息罢了。荷尔拜因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感到熟悉……熟悉又陌生。这里是他早年学习、被老嬷嬷训斥的地方,是他了解娜塔莉·奈特莉其人之地,也是他拒绝成为修士、决定加入干涉者的岔路口。
大门“嘎吱”一声合上,教堂大厅内庄严肃穆,却也空无一人。一排又一排暗黑色的木制长椅上发出好闻的奇异味道,称之为香味则显得太浮夸,体现不出这种气味的朴实与宁静。圣堂大厅仅仅是这座大教堂的一部分,只见一条回廊绕到大厅背后,通向漆黑深处。那里住着西墙的老奶妈,荷尔拜因深知这一点,倘若盘卧深穴中的蛇,这座大教堂几乎是她的地盘。
对于西墙的历史,荷尔拜因也并非一无所知。正如他早先判断的,西墙教堂除了内部的文化细节差异、采光外,内部的陈设几乎与外址的一模一样,但是奇怪的是,这座西墙教堂早在当年罗曼教皇发掘T特别分区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它是分区庇护所的附属品,有人说那是加莱存在过的证明。
随着身披黑衣的男人没入肃穆的暗色调中,这片礼堂再次消了声。当然也不尽然,那条狭长且黑暗的回廊深处隐约传来谈话声,远听如同谁在暗处轻声忏悔。偶尔还有姑娘爽朗的声音,瑞德生了副适合歌唱的好嗓子。
当阴影酝酿,声音沉淀,圣堂内当真如同空无一人。凯尔特海的暴风雨在西墙教堂中回荡的呼啸逐渐显露于耳,密密麻麻的雨点拍击声无处遁形,也不知外址究竟是如何打破奇异的藩篱,竟能对这座隐匿于时空的黑暗圣堂低声秘语。半开放分区便是如此,总会给人以身处外址的错觉。
回廊深处传来了关门的暗响。随着一句简单的礼节性道别,礼堂中回荡起不算紧密但也谈不上缓慢的步伐声。老奶妈的密会似乎结束了。很明显,有人正从深处走进圣堂。
一名头戴礼帽的苍老男人。此人就像是来自一百年前,他漆黑的高礼帽边缘有些微翘,一身陈旧却不失精致的袋型常服——上个世纪的标准西装,发黄的橘红色领结,一双皮鞋擦得瓦亮。他满脸皱纹,灰白相间的胡子遮住了上嘴唇,肚子有些微凸,不过礼服的四粒圆扣很好地提供了遮掩。老男人两只手背在后面,手中握着一只黑色手杖。
老男人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似是刚刚的密会没有带来理想的结果。他脚步声沉重,虽然略显臃肿的身材导致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但是步伐倒是越来越快。教堂外纸灯笼的光芒透过彩玻璃,低暗的黄色光芒拉长了他的影子。他穿过圣堂,将手杖的把柄抵住了大门凹槽,缓缓地将教堂的门拉开。
门开的瞬间,早已穿透“西墙”的海上狂风等候已久,直冲老男人的面门。高礼帽倒飞了出去,落到了最后一排的木制长椅上。教堂内部瞬间充斥起爱尔兰南部城镇暴雨的呼啸,他暗骂了一声加莱,抹掉了脸上的水点。老男人重新合上了大门,“哐当”一声,将气候的狂躁一并拦在门外。
“原来和娜塔莉见面的‘重要人物’是你啊。”黑暗中传来沉静的声音。
光头男人沉默地坐在最后一排长椅的右端。荷尔拜因微微低头,一副虔诚忏悔的姿态,盯着飞到自己那一排长椅上的黑礼帽,神色凝重。他曾一度以为瑞德口中的“圣战遗留家族”指的是本部的政治世家——那些隶属于序时者的小家族,例如桑塔格家,扎拉家等等。作为组成本部的一份子,某些家族人士在特殊时期小动作并不罕见,那些还仅是谋求政治利益,给本部制造麻烦的更不是没有先例:比方说家族战争结束后,现业已覆灭的唐泽家族就在序时者和利益集团当时的关系上制造了小小的麻烦。其实在本部,这些圣战遗留家族的家族概念早已被淡化了,人人皆以本部成员自居,所谓的家族利益基本成为了过去,现在谈及家族无非是些遗留的面子问题,要么就是个人权力较劲用的工具。荷尔拜因还以为,这一次会在西墙“意外”撞见某些本部的熟面孔。
结果他错了,他对瑞德的话想得还是太轻。这名圣战遗留家族的“重要人物”并非是本部成员,而是属于利益集团。利益集团的家族问题不再拘泥于本部的勾心斗角,任意一个家族行为都需要在三大会议公开讨论、引起各大支部高层的警觉,因为这涉及到序时者的整体利益。家族中的某些关键人物更是序时者最高级别的监视对象。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关键人物的一举一动序时者都了然于心,可只要是序时者不了然于心的,那往往是个问题。比如说神父就在教会会议上大肆抨击过摩根家族与求进派存在交易来往,即使毫无证据。
而摩根家族是序时者最大的债主。
老摩根愣了愣,他这才意识到这座教堂里还有别人。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长椅的一端起身,慢慢地朝他走来。老摩根伸出手,似是要与来者握手。荷尔拜因当然没有误会,把高礼帽递到他的手上。
“克洛诺斯曾挖苦我活得太久,活到为孙子的葬礼挑选牧师,亲近的人都已离我而去,如果哪一天我接二连三地遇上老面孔,不是已经上了天堂,就是下了地狱。”老摩根拍了拍礼帽上的灰尘,静静地将帽子戴回头顶。“要么,就是要变天了……所以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活到这个份上,总要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老面孔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可我还远不算棺材瓤子。连你也从本部的地窖里爬出来了,荷尔拜因长官。”他比上级军士长要矮许多,于是老摩根抬头,冲军士长咧咧嘴,声音冰冷低缓,“可见形式不容乐观啊。”
“我前几天刚满四十八周岁。”荷尔拜因认真地回复。你对我的形容有失偏颇,他心想。他认为自己还远不到和行将就木的人相提并论。
“是么?那祝你生日快乐。”
老摩根没给他任何好脸色。他转身朝大门走去,打算离开这里,然而荷尔拜因却先他一步,半个身子横在他面前。
老摩根站住脚,手杖戳在两人间的地板上,“咚”的一声在圣堂间回荡。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望着军士长,“这么迫切地想与我叙旧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千禧事变以后。你来本部签署合约的时候,我在场。”
“看来也没有多久嘛,原来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这么老了。我是该说你这十多年来保养得不错,还是该说你长得就显老呢?”
“你与娜塔莉都谈了些什么?”荷尔拜因没理会他的挖苦,“约翰·皮尔庞特·摩根出没西墙,这可不常见……或者说,见所未见。”
“谈谈心。疯狗攻陷G1分区的时候我刚巧在亚支部,听说灾讯的时候委实把我吓坏了,所以我需要找神职人员开导一下,最好比我年迈,这样显得阅历资深,以便恢复我对战胜求进派的信心。”老摩根略带讥讽,“私人理由各式各样,我又有什么义务告诉你呢?长官。”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就这么怕她么?”
荷尔拜因警示性地逼上一步。虽说秘密会见老奶妈的“重要人物”比他想象的来头要大,但若是本部小家族成员,他反而还无法判断对方的目的。可既然是摩根家族,那么对于荷尔拜因来说,其背后的意图反而能够猜到。他甚至怀疑,说不定这个肥胖的老男人与娜塔莉密谈的内容,会与自己来此的目的有些重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荷尔拜因。哪个她?你若是指我早已过世的妻子,她年轻的时候我偶尔……可惜,我从未怕过她。”
“你指望西墙有谁能替你直接说服她放缓今后对利益集团的严查。”荷尔拜因从来不会回应幽默,“可是她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一丁点求进派的影子。先不说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她会胜利,亚支部票选结束在即,你在绞尽脑汁地让她将来放过你那点生意之前,是不是应该提前审视一下自家墙角的墙头草会更好……假如有的话。”他低沉地警告:“余希的问题西墙是解决不了的,摩根先生。她从参选的那一刻起,名义上或许没法立刻改变,但实质上已经与教会毫无干系——这也是教皇当初与摩根家族的承诺之一!你难道忘了么?不仅仅是余希,还有使者问题,教皇当初对你的让步之巨大,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序时者!而这一切改变仅仅是出于对摩根家族的尊重。”
“原来你在说这件事。”老摩根难得露齿,他笑笑,“当然,教皇与家族达成的协议感人肺腑,老实说我不敢忘。自教皇签署协约以后,摩根家族都不可能再对西墙有任何干涉行为,无论我刚刚和奈特莉女士谈了什么,都会确保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我不搞小动作。”
他当我好打发,荷尔拜因沉默不语。老摩根此时抬起手杖,金属长棍很不友好地将上级军士长推至一边。他绕过了荷尔拜因,朝圣党正门走去。手杖偶尔在皮鞋落地的脚步声中穿插作响。
“我知道你去见了矢泰特。”
荷尔拜因平淡地陈述了这句事实,老摩根顿时站住了,换来了圣堂中瞬间的宁静。“这动作可不小。”
“瞧您是怎么说的,长官,”老摩根伛偻着背,没有回头,“我与俄远东支部负责人在本部的会面本来就不是秘密。”
“洽谈时间晶体当然不是秘密。但我相信你在那个节骨眼上不是为了去和支部负责人探讨晶体背后的伟大奥秘的,就像当年第一只四维人在甲板外头打转岌岌可危之时,你绝不会想着找船上的厨师讨要乔治斯·奥古斯特·埃斯科菲耶*的苹果烧酒烤乳鸭的菜谱一样。”
(*:泰坦尼克号头等舱菜单的制定者。)
老摩根转过身,微眯双眼,“原来那个对策局的年轻人……那个跟在矢泰特和他副手身边转悠的小子是你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摩根先生。哪个小子?倘若是指对策局的士兵,派去跟随矢泰特的或许……可惜,每一位士兵都与上级的关系一致,他们都属于对策局的人。”荷尔拜因面无表情地模仿着老摩根的语气。
“哈!真可谓士别三日,荷尔拜因,你竟然也有学会幽默的这一天,”老摩根凑到他跟前,恶狠狠地瞪着他钢板一样的脸,“不过脸上挂一个亲切的微笑或许会更好。我敢保证那之后矢泰特去见过你,你们聊了些什么?我猜多半是有的没的废话,他要么拉拢你要么警告你,不是么?我说对了没?”
老摩根眯着眼睛审视他,冷哼一声,“‘嘴巴’长了耳朵——看来我的笑话薄又多添了一笔,但愿明天的早餐上我能逗笑某位银行家的闺女。”
“‘唤醒第三位使者’,”荷尔拜因面无表情地耸耸肩,“这样的让步还不能让摩根家族感到满足么?”
“是嘛!真是天大的让步,我发自内心地表示感谢,”老摩根的手杖戳了戳地板,“感谢协议中那打石头里蹦出来的第三位使者到现在连个石头都见不到,更不用说那个参选的女人始终看不见收敛的意思,对家族的打压倒是在她每一场演说中愈演愈烈。”
“我相信你没有把教皇视作许愿灯,承诺的兑现往往需要时间。抛开许诺不谈,我怀疑你试图干涉亚支部竞选,希望你能做到别让我深究。”荷尔拜因逐渐放缓语速,以示警告,“说到底,来西墙不过是无用功,在人去楼空的时候来更是愚蠢之举。教堂深处有的是修士修女、留守主教,你可不敢保证他们都是娜塔莉的人,随便一个枢机团的眼线就能把你今天秘密探访娜塔莉的行程抖出去。那样一来你所展现的迫切可就有点不好看了。再者,娜塔莉能做什么?”他故意多这么一句嘴,“她在教皇签署的协议上什么也做不了。”
“噢,是吗?她什么也做不了?看来你真的只是一张‘嘴’而已了,荷尔拜因。”
看来她的确能做些什么,上级军士长一言不发,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对老奶妈的直觉是正确的。荷尔拜因倒是没在乎老摩根贬损自己,他在本部的特殊部门工作,二十年前就负责传话,至今未变,的确很多时候被称作“嘴巴”。
“你只负责替序时者叫呱呱,却什么也不懂。”老摩根压了压自己的高礼帽,凶狠道,“你该做的就是擦干净你的唾沫星子,别溅到你不该溅的地方!”他随即转身离开,手杖使劲儿地戳在地面上。
荷尔拜因目送老摩根闯进了暴风雨中,似是若有所思。直到带着海腥味的雨点被阻隔在外,教堂的大门重新关严,他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比起先前应对老摩根,荷尔拜因的脚步声要明显沉重许多。随着他走入黑暗的回廊,外址的气息逐渐淡泊,他站在了一道两人高的门前,门把手正中央有一个凹槽。他从大衣中掏出自己的时间晶体,将之嵌入槽内。他随即扭动门把手,推开了房门。
一股浓郁的茴香味扑鼻而来。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奶妈的私人卧室仍然没有太大变化。同教堂一致的哥特式装恒、一座正阿尔法的半身像嵌在墙壁中、沾满锈迹的吊灯、吊灯中的“灯泡”悬浮着发光、泛黄的纸稿堆砌于角落。卧室的正中央是一个同心圆式的褐皮沙发,沙发环绕着低矮的黑色正方体,方桌上堆放少量的绿饼,还有一只拇指粗细、小臂长度的玻璃杯,杯中是碧绿色的甜酒。分明无人碰杯,酒液中的浑浊却自行涌动。
卧室的尽头是仅够两人并立的阳台,阳台的岩石材质日久发黄,偶尔能看见裂纹。半圆拱形的阳台外是一片不同于外址的世界,高耸不一的城堡在西墙大教堂的四周矗立。T特别分区正是一片“城堡森林”。特区的天空与一般分区截然不同,并非永恒黑夜,而是白昼常驻。学会的人在分区顶部进行改造设计,加入了人造光源。不过它与外址相比远远不及阳光,天顶是一片生硬的蜡黄,整体呈暗色调,如同风暴前夕的压抑阴黄。尽管比一般分区熄灯时的伸手不见五指好上许多,这座城堡森林的角落仍需要灯光照明。
阴郁的尖塔之间,偶尔能看见从外址误飞进来的海鸥翱翔穿梭,待海鸥飞远了,荷尔拜因便收回目光。只见卧室中央,深紫色的绒毯霸占了半个沙发,似是裹着什么东西,体型伛偻缩成一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只蜷缩的毒蟒。卧室的一角站着胖胖的年轻姑娘,瑞德一脸惊讶地望着荷尔拜因。
她还不知道我有足够权限打开这间卧室的门。荷尔拜因将胸章收回自己的大衣内侧,他看得出瑞德原本是打算去圣堂把他带进来的,却不料他自己先进来了。
沙发上的暗紫色绒毯这时蠕动起来,一个无比矮小、面色枯黄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手指如同干枯的树干,等她将手臂也伸出来的时候,手臂也顶多只有三根手指那么粗。女人的头发已经快要掉光了,只剩下稀疏的几缕灰毛仍留在浑圆的头顶,头皮上能看见不少老年斑。她略显骷髅状的脸部已经到了连皱纹都僵硬的地步,嘴唇发皱紧缩。老奶妈浑身上下都说明了她已老如枯树,但是,唯独她审视荷尔拜因的架势如毒蛇昂首。
“小瑞德,你不是说……航班晚点了么?”老太太盯着荷尔拜因,细小的眼睛隐约间透过一丝锐利,又似乎没有。
“您是指那名军士长?是晚点了没错……”瑞德怔住了,似乎意识到哪里不对。
这个老女人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装傻。荷尔拜因朝沙发缓缓地走近,无论瑞德是如何对她汇报的,对策局干部也好,没有引路人的普通干涉者也罢,她知道来的人一定是我。“飞机的租金我会找西墙报销。”
瑞德呆滞地望着上级军士长。
“海因里希……海因里希可是一个规行矩步的孩子,精密的死脑筋,”娜塔莉·奈特莉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笑声阴冷,平淡干瘪,“他绝不迟到、憎恨修改约定、打死也不变更计划。若是飞机晚点,他就会换一个一定准点的航班,若是买不到,他就会包下一架飞机,要是还不行,我相信他会动用干涉者的资源调遣一个航空公司。当时间已定,他就是只身游过半个大西洋,也一定会准点到达。”
老奶妈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一颗牙没有了。她仍盯着荷尔拜因的眼睛,声音听不出语气,“然而他却比原定密会时间晚到一个小时,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迟到呢?”
瑞德脸色惨白,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娜塔莉·奈特莉从以前就是一个严苛到病态的人,在荷尔拜因的记忆里,她傲慢、贪婪、阴险、极端,这也令他从小就不喜欢她。当然,败坏一个少年人的好感更多是因为傲慢,儿时的自己对老奶妈后三个特点尚没有太深的感触。他只知道,娜塔莉对于犯错误的人惩罚之严闻所未闻,四十年前,据说有一个神职人员因为一点小事冒犯了她,后来就莫名成了“罪人”,那还是一个主教。这些都是西墙人士闲话间的秘辛。荷尔拜因相信,娜塔莉几十年前如此,几十年后森蚺也不会退化成蟋蟀,瑞德一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娜塔莉。我不是时间机器,而是人,因此偶尔会松懈。我叫瑞德带我在科芙的港口转了转,顺便感谢她请我去吃冰淇淋。”荷尔拜因没有丝毫为瑞德说话的念头,后者要死要活他都不在乎。他只是忽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说法,他不喜欢西墙。有意为之的迟到可以被视作是一种轻慢,而他也的确需要让西墙察觉到自己态度上的不满。
这样深藏意图的小游戏在本部如呼吸空气那般自然,荷尔拜因说话行事向来有板有眼,故对此一直十分鄙夷。他认为这种风气只能为序时者的整体利益带来负面影响,少数暗语尚可传递必要的信息,比如表明立场,但大多数会议间的文字游戏无非是逞一时之快。
娜塔莉如老鼠般的小眼睛扫视瑞德,后者有所意会,便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卧室墙角。原来老奶妈的私人卧室一直有一道暗门,暗门的背后大概正是通往址口长路的捷径。只见瑞德慌里慌张地离开了这间卧室、远离了这场秘密会面。
“你学会摆架子了么?”老奶妈的脸皮发皱,读不出神情,只是反复蠕动干瘪的嘴唇。
当然,你看到了么?这种游戏其实我也会玩。荷尔拜因刚要开口,娜塔莉却没给他接话的机会。老太太彻底从紫色绒毯中钻了出来,由一身白色的教服严实的裹着,像是正在抵抗严寒一般。她伸长粉红色的脖颈,眯着细小双眼,仔细地打量起军士长的外貌来。
“海因里希,你老了。”
“我的孩子尚未出生。”他间接地否认。荷尔拜因很不喜欢有人评价他的年龄。
“找一个小你二十岁的女人不能让你也变得年轻。”老奶妈咧着黑洞般的嘴咯咯笑着,笑声如金属拨弦,“你以为你摆脱了西墙,我就对你远在另一个半球的生活一无所知了吗?你老了,我看你的最后一眼你连胡子还没几根,再见时你已年长于我的亡夫。”她小眼睛尖锐地盯着荷尔拜因,“你大概不知道‘去吃冰淇淋’这种蠢话从你那张呆板的老脸里蹦出来是多么可笑。”
尽管惩罚那个引路人好了,但这不是重点。荷尔拜因沉默了一会儿,“你明白我为什么说那种话。”
“G1分区陷落没多久,确认了支部候选人的存活后,我便第一时间赶来西墙。负责人的空缺很快就会得以填补,但是对策局高层却对上位者越发的不安。亚支部票选如今的格局是建立在‘告解室的承诺’之上,然而……这块地基却并不平稳。”他点到即止。
娜塔莉摇摇头,盘腿卧坐在沙发的凹陷中,“你似乎以为自己在做一些谁都能听懂的暗示,可惜我不明白。”她伸手拿了一块绿饼,掰成了几个指甲盖的大小,随后放了一个到嘴里。绿饼虽硬,但易碎,很容易就能磨成粉状。老人的嘴皮左右蠕动着,舌头发出吱溜溜的响声,眼睛盯着方桌上的甜酒。
这会是一场艰难的交涉。荷尔拜因面无表情的背后磨了磨牙,你明知我没有迟到的意图,却还是评价我“摆架子”,这说明你对我到访西墙的态度分明一清二楚。
“先不谈你……或者对策局的情绪,海因里希。你不该来迟的,尤其是在今天。你不知道美好的一天中见到的第一张脸是贪婪的利益集团成员会让你难受多久。”
“我在机场的时候,就已告知西墙行程更改,可是我的引路人却没有收到任务安排变更的通知。这会和你说的这名……贪婪的利益集团成员有关吗?”
老奶妈把剩下两块绿饼都掰碎了,放在手心里,“枢机团都跑去亚支部了,西墙情报晶体接收端自然在我手里。当然,我没来得及看你的通知……都是那个老家伙害得!你知道我说得是谁吗?保准你吃惊。”
“这正是我想说的。”他顿了顿,“我刚刚撞见皮尔庞特了。”
老太太没作声。她不停地蠕动嘴唇,静静地瞅着军士长。
“神父的铁腕令利益集团不安,其中属摩根家族最甚。教皇为了安抚摩根家族,向他们做了诸多教会方面的许诺,这其中不少需要对策局发挥作用。虽然教皇与摩根家族的《告解室协议》并未经对策会议过滤,不过为了稳住摩根,对策局选择积极配合。虽然本部没人会承认,但是在外界看来,不少教皇的许诺都可视作序时者的让步。但是在亚支部票选期间,摩根家族依然没有安分,他们可能心怀鬼胎,但未必是因为贪婪。”荷尔拜因把话讲得非常小心,“我们或许得审视自身。”
“余希的姿态过于强硬了,”他接着说,“她没有按协议配合王淳。”
“你知道他们合作的形式是什么吗?”老奶妈嘴里含糊不清。
“婚姻?”荷尔拜因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一个家庭?”
“他们相爱了。”
军士长皱眉,“我对此表示怀疑。对于教皇签署的协议,教会与对策局应当共同遵守与协作,然而余希在这一方面显然没有服从的意向。她不仅无视了爱立信的联络,G1分区陷落以前,她的个人主张也越发露骨显眼。王淳所起的约束作用几近于无。尽管目前利益集团关系不算紧张,个别家族却迟早会发难,除非,最后赢得参与就职仪式的不是他们。”军士长声音降得恰到好处,“但是你我都清楚,未来的亚支部负责人只会是两个人……”
“他们相爱了 ,”娜塔莉重复了一遍。老太太看荷尔拜因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知的孩子,嗤笑道,“而你却满口‘服从’和‘约束’。我不得不怀疑你过去的婚姻对你来说仅仅是一幢义务与差事,对策局上级军士长大人,以至于你需要我这样牙齿掉光的老奶妈来给你解释何为爱情。我们没有信仰作协约,更无传统作枷锁,成年人的爱情,代表着两人的关系保持理智,相互尊重。如果余希在行政上——用你的意思来说——不看家族脸色,那也一定是她和王淳共同作出的决定。你判断得不错,他们或许会组建家庭,毕竟相亲相爱嘛,”她咧着黑漆漆的嘴巴笑,“所以又哪有谁听命于谁的道理,何来‘服从’之说?”
“我不是皮尔庞特,娜塔莉。”我以为我用来搪塞摩根的话已经够愚蠢了。
“噢,你当然不是。你没他有钱。”
“对策局尚没有正式介入,但不代表会视而不见。”荷尔拜因看着娜塔莉心不在焉地拿起管状酒杯,“毕竟酒是序时者的酒,既然教皇已令杯满,我们就得确保与人喝净。我的婚姻对我而言是幸福的,”他不忘反驳一下老奶妈对自己的嘲讽,“所以我很遗憾,在这个时代仍然能衍生出政治联姻这样过时的戏码,一切都是迫不得已。他们倘若也有感情,那再好不过,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履行义务,听命行事。他们对序时者负责,王淳是,余希……也必须是。”
“他们‘倘若’也有感情?”老奶妈砸吧嘴里的甜酒,蠕弄着荷尔拜因的措辞。
老混蛋,你还嫌装傻的次数不够多么?“我不了解余希,但是王淳与我曾共事一段时间。虽说是我主观上的判断,但是我认为,谈情说爱是距离他最遥远的东西。他是一个另类。”
“我以为对策局高层本身就是另类的大本营。他难道也和你一样连起码的荷尔蒙都不存在么?”
“王淳和你想得不一样。他杜绝糖蜜,绝非厌恶甜品,而是深知糖蜜甜美;他无视美色,并非不喜欢女人,而是美色令他沉沦;他拒绝荣升,不在于讨厌地位,而恰恰是他太贪心,他给人的感觉,总像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只有与他共事一段时间才会明白,他欲念旺盛却又病态地克制自己,”荷尔拜因说得咬牙切齿,“我们曾一度以为他很勉强,毕竟他面对诱惑非坦然面对,而是刻意回避,但是后来我们意识到自己错了。我们坦然面对不过是因为我们没有需求,而王淳……是一个扭曲的人,他会毫无理由地杀死令自己愉悦的事情,为了义务那更不必说。”
“你说了半天也只是形容了一个欲念旺盛的野心家,不过跟你放在一起的确有些格格不入。”老奶妈讥讽道,“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可理解不了这种人。不过对策局军官倒是都有共同点,就是满口‘责任’与‘义务’,真心与否的区别罢了。”
“总之他是一个怪胎。”军士长有些窘迫。
“王淳的人格我们暂且不论,但至少我听得明白,他骨子里强势,”娜塔莉摩挲着手背上皱起的皮,皮上布满了老年斑,“这一点我认同你。余希与强势的人是合不来的,可是协议商定时,没人把这当一回事。”
“碍于那个女人的身份,王淳行事一直十分收敛被动,双人团队每走一步都会与对策局反复确认。但是现在,仅靠收敛已不再能控制局面,王淳意识到这一点并告知于我,因此我不得不来一趟西墙。娜塔莉,我并非是说序时者可以容忍利益集团与求进派私通,但是余希如果不遵照协议行事,再这么我行我素,对摩根家族的伤害是必然的。我来此的目的,正是希望西墙能对她进行约束,否则我们将令王淳正式行动,打破他个人被动的局面。余希毕竟是余希……她太特别,”他面色凝重,“对策局如果正式插手,教会必然会受伤。真到了那一步,我希望枢机团……包括你……能够表示理解。”
老太太嘴皮不再蠕动,她摸了摸近乎荒凉的头顶,几跟灰毛被她摸得翘了起来。“这就是你远道而来的理由,是么?可惜正如教皇所许诺的,她参与竞选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教会毫无瓜葛了。西墙帮不上忙,一介老奶妈可就更不像话了。”
“这是我用来搪塞皮尔庞特的话。”
娜塔莉停下了手里的小动作,那一刻她眼神尖锐,盯着荷尔拜因,“告诉我,海因里希,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样不喜行无意义之事的死脑筋、选择在教会一众核心离开的当口来往西墙?是什么让你以为现在西墙的留守人士——不是老人就是残废,修女与修士,和一帮去了多余的主教,外加一房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究——能助你能达成目的?你一定有个原因,不是么?我想知道。”
“至少,”荷尔拜因沉默了一会儿,“至少你能够为我传话。你能把我的意思传给教皇,枢机团,甚至直接告知神父。你能替我施压。在西墙……”他想尽量避免措辞不当,毕竟一切都是臆测,“你应该有一定的话语权。”
娜塔莉在沙发上伛偻着身子,脊背到脖颈弯曲如虾仁。她又开始摩挲自己的老皮了,之前眼神中的锐利仿佛是个假象。她嘴皮不停地向左蠕动,大概是有绿饼的渣子残留在嘴里。
“你真的只是一张‘嘴’了,小子,”老奶妈无趣地摇头,“千禧事变以前,你好歹还为支部间做事,千年虫事件结束后,与那个精神病谈心便成了你仅存的‘责任’与‘义务’,你的鼻子已经木讷了。”她声音忽然尖细起来,“可你到底是条狗。如果当初知道你对局里是如此忠心,我早该在你吸我奶头的时候掐断你的脖子。”
“我是序时者的奴仆,”他的声音很冷静,“一切为序时者的利益着想。”
“是么,为序时者的利益着想?”老太太咧着无牙的嘴笑了,说话漏风,“你倒是给我说说,你那喋喋不休的协议,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吗?”
“序时者目前的混乱,米学军的叛逃,利益集团点燃的不满……这一切的故事都可以从那则协议开始说起。”荷尔拜因意有所指,但他相信娜塔莉不至于责难一名军士长对教皇颇有微词。“在如何处理利益集团私通求进派的可能性上,神职人员虽名义不得涉政,西墙人士却不乏鹰派。先不说别人,其中光是神父,影响力就已非同小可。第二位使者对求进派的态度非常强硬,不顾给家族的合作关系带来疼痛,主张对内刮骨疗毒。于是,某些家族见不得光的——不知道求进派是否参与,但肯定同序时者无关——的小生意,本部自然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些年下来,利益集团愈发地无法容忍神父的硬派搜查和对他们内外址生意的干涉。虽然神父决不允许与序时者合作的利益集团私下与求进派有所来往,但是由于没有名义上的行政权力,自然是不会承认搜查行为与自己有关。当然,利益集团也声称他们与核心党和疯狗梦里毫无瓜葛,他们认为这是对他们家族内务的过度侵犯。”
“直到我们这位使者亲自加入干涉者部队起——部队任务,并非涉政,只不过任务是自己给自己下派的就是了——摩根家族再也坐不住了。神父对于求进主义的鹰派作风逐渐影响了本部的三大会议,于是在去年,摩根家族年轻的现任家主克里斯表示宁愿撕毁千禧事变后的合约,摩根家族也不会再同本质上已经涉政的神父所在的序时者有所来往,他声称神父打着检查求进派、维护本部安全的幌子,对家族进行潜移默化的监视与控制,是第二次圣战以后、序时者霸权主义显露獠牙的象征。当时,家主克里斯前来西墙,说是寻求序时者来听自己‘忏悔’,一留便是五天之久。谁都知道他是来找神父对峙的,可那五天神父并不在场。于是教皇亲自坐在告解室的幕后听家主‘忏悔’,每天‘忏悔’五个小时。五天过去,他们带着一份协议从告解室走出。教会与摩根家族达成了和解,《告解室协议》因此诞生,内址人士常戏称是‘告解室里的承诺’。不管怎么说,教会成员涉政的确是事实。摩根家族是序时者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当时态度又非常强硬,于是在来不及召开三大会议的情况下,教皇做了妥协。他针对家主克里斯的要求,许下诸多承诺,譬如,此次亚支部竞选结束以后,神父从此驻留本部,不再具有西墙的身份。毕竟众所周知,神职人员涉政,等同于走下神坛,这一点连使者也不例外,失去了摩根家族口中的‘特别权力’后,神父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对利益集团造成巨大的不利。”
“但是,失去了使者的序时者就等同于失去了象征,这自然是不可行的,所以教会在放人的同时,西墙也会想办法……唤醒第三位使者。”
荷尔拜因讲到这里,语气有些奇异,他至今认为这项协议令人摸不着头脑。“这名……第三位使者……将会由教会着重培养,至少,此人对利益集团将充满亲和力。没有人知道教皇当时是怎么想的,毕竟使者又不是糖果店里的糖果、花点钱就能保证买一个。协议的第一条‘使者问题’囊括了‘第三位使者’,第二条便涉及‘涉政人员’。教会今后所有的涉政分子都将百分之百脱离教会,丧失神圣信仰上的号召力,同时,还将保证他们对利益集团的态度不会过于鲜明尖锐。比方说,那个女人参与了亚支部竞选,对策局就必须与其团队结合。她在亚支部票选如若获胜,亚支部负责人将必须是两个人。虽说余希与教会已经没有关系,但是为以防教会出尔反尔,对策局将对她施加抑制力。”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军士长望着老奶妈,“即便是‘第三位使者’这种模棱两可的承诺我都有数,我会不清楚假如承诺未兑现所招致的后果?暂且不提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第三位使者’自始至终就没有出现过,余希不配合对策局的约束更是雪上加霜!谁也不敢想象当下的序时者失去了摩根家族会是怎样的局面。”
娜塔莉彻底缩进了沙发的凹陷里,雪白的教服外裹着深紫色的绒毯。荷尔拜因瞪着她,她却沉默不语。老太太自顾自地盯着手掌心,用沾了口水的干枯手指粘起绿饼的碎屑,统统放进嘴里。三十年来她的习惯不曾变过,荷尔拜因知道她从不浪费粮食,到嘴的食物,她连地上的一粒渣也不放过。
“既然你觉得你什么都知道,那我问你……对策局的五名上级军士长,是否当真有权调动一整个支部的军事力量?”
荷尔拜因怔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不明白老奶妈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尽管军士长没有作答,娜塔莉就像是知道答案似的:“你也是?”
“为什么这么问?”
“我还以为,‘嘴巴’跟四名正统的支部军士长是不一样的,你不过是所在部门特殊,地位有些虚高。”娜塔莉尖利刺耳地笑起来,“如果此时此刻,格林……我是说,北欧支部军士长,他和你在不能拉拢人心、制造小团体、没有舆论优劣的前提下,仅仅作为‘上级军士长’的个体,给出了完全相反的命令,北欧支部的干涉者部队该听命于谁呢?”
荷尔拜因许久不出声,他平放于膝的双手青筋微凸,“你的意思是?”
“我能是什么意思?”娜塔莉忽然打了个嗝,一股浓浓的茴香味。她擦掉了嘴角的口水,“教皇是我在十七岁那年喂养大的。我年长于他,他却已经痴呆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荷尔拜因意识到她在暗示什么,“神父一旦确定涉政,理应不再具有等效于第三位使者的向心力。教皇已经强调过了。”
“噢得了吧,”老奶妈嫌弃地摆了摆手,“那不过是理论,可是结果呢?”她抬眼望着军士长,“‘神父’是一顶光环,孩子。它虏获的不是法义,是人心。”
荷尔拜因渐渐睁大双眼,“原来你并不认同教皇。”虽然在娜塔莉提及上级军士长的权限时,他就隐约察觉到了,但是听到娜塔莉亲口指出,他仍感惊讶。“你甚至跟枢机团不是一边——”
“既然你发现了我的小秘密,知道我不可能认同‘第三名使者’那种天方夜谭,又如何指望我会帮你传达有助于那愚蠢协议的话呢?”
“我说过,木已成舟,如果承诺无法兑现,对序时者的利益损害是巨大的。”虽然这么说,军士长的心中其实已不抱指望,“事已至此,由不得你认同与否。”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我的顾虑。”娜塔莉剐了他一眼,“如果摩根家族与序时者决裂,就由得他们去好了,给教会长一个教训。摩根家族讨不到什么甜头,序时者也不会就此灰飞烟灭。但若是承诺兑现了呢?”老太太声音低缓沙哑,如毒蛇吐信,“万一第三位使者真的现身,那该怎么办?”
“序时者来自各异的种族,由于隶属相隔甚远的年代,因而笃信不一的信条,拥有不同的思想观念。对策局无法拘束所有个体,教会更不能带给所有人信仰,唯独加莱的使者能令人臣服。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群体,不能没有使者,但也不能有更多。兵权在握乃大局为重,对策局当然会向使者效忠,但加莱派下一个,又派下另一个,他们稍有异见,序时者又该何去何从呢?”
娜塔莉挥了挥手,叫荷尔拜因过来搀扶她。这么多年过去,老奶妈仍对他呼来唤去。后者无奈,将她从沙发抱到地上。“使者不同于对策局与教会那般相互牵制的机关,也不同于意见相左却彼此共存的点亮派与发光派,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领袖。我在感恩之余,也希望加莱能懂点人类的治理之道,使者一个足矣。正好比一个宗教不该拥有两名教宗,一个古老的王国也绝不会拥戴两位国王。”
《王国血脉》人物访谈录——约德尔·加图(1)
Q:所以录音开始了……别紧张,只是一次采访……你好,我是无主之剑。
A:(沉默)
Q:(停顿)首先,能取下你的面具吗?让我看到你的脸?
A:(短暂沉默)……不能。
Q:好吧,嘿嘿,没关系。我,我尊重每一个受访者的选择。那么,继续……你的名字?
A:(长久的沉默)
Q:(大声)抱歉,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先生?
A:我不知道。
Q:请原谅?
A:我有很多……名字。
Q:怎么回事?
A:绰号。任务代号。短期姓氏。以及……他人的名字。很多。
Q:那不妨选一个,额,最近的?
A:(短暂的沉默)……约德尔。
Q:就这个?
A:(短暂的沉默)……加图。
Q:(叹气)约德尔?还...
Q:所以录音开始了……别紧张,只是一次采访……你好,我是无主之剑。
A:(沉默)
Q:(停顿)首先,能取下你的面具吗?让我看到你的脸?
A:(短暂沉默)……不能。
Q:好吧,嘿嘿,没关系。我,我尊重每一个受访者的选择。那么,继续……你的名字?
A:(长久的沉默)
Q:(大声)抱歉,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先生?
A:我不知道。
Q:请原谅?
A:我有很多……名字。
Q:怎么回事?
A:绰号。任务代号。短期姓氏。以及……他人的名字。很多。
Q:那不妨选一个,额,最近的?
A:(短暂的沉默)……约德尔。
Q:就这个?
A:(短暂的沉默)……加图。
Q:(叹气)约德尔?还是加图?
A:约德尔·加图。
Q:(不短的沉默)……好吧,那么,我还是叫你加图先生,你没意见吧……
A:(沉默)
Q: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在哪儿出生的?
A:第二个。
Q:请原谅?
A:你的第一个问题问了我的名字。这是第二个问题。
Q:(短暂的沉默)……当,当然!第二个问题,你的出生地?
A:(沉默)
Q:先生?(敲笔的声音)加图先生?
A:我不知道。
Q:(叹了一口气)那我们换个问题:你是在哪儿长大的?
A:(短暂沉默)……我不能告诉你。
Q:为什么?
A:(短暂沉默)……我不能说。
Q:(长久的沉默)……咳咳,好吧。那这样,我们从家庭开始,你的父母呢?他们怎么样?
A:(短暂沉默)……没有父母。
Q:哦,对不起。所以你是孤儿,被别人养大的?
A:是。
Q:我猜,你少年时代的经历很复杂?
A:(短暂的沉默)……我不能说。
Q:(同样沉默)……咳咳,那么我们来谈谈你长大之后的事情吧,这总可以了吧?
A:我(犹豫良久)……不可以。
Q:(极长极长的沉默)
……
Q:(叹气,摔笔的声音)先生,你这样子我没法做采访,遑论拿这个写小说……这样,录音先停一下,我们私下里聊一聊……
——
(录音中断)
——
(五分钟后)
——
Q:那么录音继续……记得我刚刚说的……放松,对,放自然点,相信我,你在这里很安全,我只需要你的故事来写本小说,好吗?
A:好。
Q:这么说,你的出生和成长,都是秘密?无法公之于众?
A:是。
Q:那我猜,你的人生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某些人”不允许?
A:是。
Q:我能问他们的名字吗?
A:不能。
Q:(短暂的沉默)……好吧,那我猜,那是群有权有势的人?他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在黑暗中完成任务,达成目的?
A:(短暂的沉默)……是。
Q:他们的意愿……会与你的意愿相悖吗?
A:有时。
Q:那你怎么应对?
A:(沉默)
Q:(小声)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沉默的吗?
A:(沉默)
Q:(叹气)算了没关系,我们再来一次,换个问题:那些养大你,又使唤你的人,你感激他们吗?
A:有一些是。
Q:那就是说,有另一些人,你并不赞成他们的做法?
A:一些。
Q:(无奈)我猜你对他们感情很复杂?既给了你吃饭的本事,又让你去做一些不讨人喜欢的工作?
A:(沉默)
Q:所以,在你的人生里,你会感觉孤独,不被理解吗?
A:有时。
Q:那你怎么应对?
A:回忆。
Q:对不起?
A:回忆,回忆过去。
Q:噢,所以,你的回忆里,还是有着美好的东西,能让你稍解困厄孤苦?
A:一些。
Q:比如说?
A:家人。
Q:你不是说你没有家庭吗?
A:我有。
Q:可是……(短暂沉默,随后响起疯狂翻笔记的声音)
A:(沉默)
Q:(翻页声音停止)算了。所以,你的家人,他们对你一定很重要。
A:是。
Q:那么,你的工作会和你的家人冲突吗?我是说,不一定要是直接的,比如你的工作让你和家人渐渐疏远……
A:(短暂沉默)……会。
Q:那么,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A:(长久的沉默)……不。
Q:那为什么不退出、改行、换工作呢?至少换个岗位?
A:无路可退,无路可逃。
Q:抱歉?
A:而我要保护某人。
Q:工作中的某人……我猜,不是你的家人?
A:(沉默)
Q:好吧让我们换个问题……
A:(突然打断)他是的,某个方面上。
Q:某个方面?
A:他和我一样。
Q:怎么说?
A:一样是……被抛弃的人。
Q:哇哦哇哦停一下,我好像听懂了……所以说,你是孤儿,因为你是被父母抛弃的?
A:(沉默)
Q:额,算了,如果这个问题你不想回答……
A:(突然)他们抛弃了我,又找回了我。
Q:所以你身为孤儿,长大之后,又跟父母和好了?
A:(短暂的沉默)……他们找回了我,却抛弃了我。
Q:(捂脸的声音,叹息)你这个说话的习惯哦……
A:对不起。
Q:(搓脸的声音)不不不,没关系,是我不该这么说……我访谈你,应该是我努力进入你的语境……
A:你做得很好。
Q:(心不在焉)谢谢……(醒悟)怎么突然这么说?
A:你试着……靠近我……这样的人不多。
Q:(突然来兴趣)哦?那你碰到的其他人不是吗?
A:(短暂沉默)……大部分人,想要,我,靠近他们。
Q:(长久的沉默)
Q:你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吗?
A:我不知道。
Q:不用很具体的,就某个突然而来的羡慕,想法,念头,都可以的,鉴于你的工作和生活都……不轻松?
A:我……不记得。
Q:(绞尽脑汁)就是那种,如果你现在死了,会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去做的某件事?
A:(沉默)……我没有资格死。
Q:什么?
A:死亡早已将我唾弃。
Q:(长长的沉默)
A:(同样沉默)
Q:(无奈)好吧,今天先到此为止吧。
A:谢谢。
Q:(叹息)不,我谢谢你……对了,加图先生,你的一生里,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吗?
A:(很久很久的沉默)
Q:(挪动凳子的声音)好吧,那就祝一切顺利吧,再见——
A:(突然)有的。
A:在……我已经忘却的岁月里……
(录音中断)
————
《序时者》第十三幕《观测者》下 (1)
决不能停下来,决不能停下来……她在脑海里不断告诫自己,没命地在损毁的建筑间穿梭。左前方一座倾斜的正方体——黑漆漆的建筑,像是为了回应她心跳的剧烈,布满裂痕的方块一角轰然坍塌,坠落在逃跑者的不远处,露出受到可怕高压而扭曲的几根钢筋来。正方体裸露出它身体某一部分的骨架,在幽黄色的灯光背景下显得格外惊悚,钢筋的黑影孤零零地张牙舞爪。碎石飞溅到她的左额,分明是两个关节大小的石块,她却觉得自己的额头仿佛被人重重挨了一拳,差点被砸晕过去。
吴晓思手不由松开了行李箱,铁质伸缩柄“啪”地一声砸到地上。她呼吸急促,慌里慌张地弯下腰去捡,可是此刻手就像抹了油,刚提起行李伸缩柄,铁柄就从手里溜了出去,再次“啪”地摔在地上。三番五次的声响令她狂躁不安,她不敢回头,只好继续埋头弯腰、从地面的废墟碎块中抠出行李箱的把手。
“别停下来!”一个女人在她前方回过头,见吴晓思没有跑,脸色煞白。她朝后吼道,“停下来可就没命了!”
吴晓思终于实实在在地握住了行李把手。她撒腿跑起来,赤裸的脚掌踩在坚硬的瓦砾上,她能感受到脚底涌出新的温热,但那点疼痛根本无暇顾及。她在局促间回头一瞥,只见透明度低下的苍白雾气已经涌上她们所在的街道。
“到右边去!小林,”吴晓思觉得声音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沙哑而尖细,也不知是疲劳还是恐惧,带着丝丝颤抖。“那边有岔路口!我们绕开它!”
小林看见了右手边的小路,有所意会,她一头扎紧阴森森的黑漆小道上。吴晓思紧跟其后,两个女人提着小件行李,在空无一人的破碎建筑间上演末路狂奔。地面并不平稳,到处都是碎石砖瓦,甚至偶尔还有人的残臂断肢。行李滚轮上下颠簸,在这安静的废墟间发出尖利的呻吟,吴晓思的行李滚轮已经烂了,她几乎是拖着小箱子往前跑。沉重的步伐令她的脚掌针扎般刺痛,膝盖也像是部件受损的陈旧机器,小腿一弯曲便会隐隐作响。她嗓子眼里不禁发出咕噜咕噜的痛苦深吟,而本人对此毫无意识。
她们从主道上跑进了一条被小道上,四周是被黑棺粉碎的建筑废墟相互堆挤。路灯尽数损坏,在黑夜中歪着脖子。缺少了灯光,她们甚至看不见这条小路会通向何处。
“这里是什么地方?”
姓林的女人停下不跑了。她回过头张望,只能看见来路的尽头方向,主道的灯光化作橘黄色的光点在远处忽闪,微弱的光滤过邻近小道上的瓦砾缝隙间。剩下的便是一片漆黑,又或许是她们的眼睛尚未适应黑暗。
“在禁区工作了许多年的人是你,你却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吴晓思瞪她,“我们还没跑出禁区周围的居民区呢!”
“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小林大声为自己辩护,“在灯塔里坐着守夜,碰到大晚上不睡觉的神经病就给他们排忧解难,这就是我在G1的工作,足不出户!你指望我当你的贴心导航么?在被黑棺毁灭殆尽的废墟里还能找出一条生路?”
她们沉默地直着身子,似乎谁也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吴晓思倚在行李箱上,拼命的喘息,感受着空气中潮湿、铁锈、还有烤焦的杂糅气味。两个人都没有再往深处跑了,因为主道路灯的照明逐渐势微,去路即将一片黑暗。
两人都知道不能没头没脑地肆意乱窜,逃出这座分区是第一要务,她们得找到离这里最近的石门。小林紧张地凝视着来路尽头的光源。
“你说,那团奇怪的雾气……会不会就是因为那团雾,这片辖区才空无一人的?都被吞没了,活人都被吞没了……”小林怔怔地说。
“不可能。剩余一千来名幸存者都被划分到指定区域去了,在我们逃跑之前,你还亲眼确认过幸存人口转移文件……别瞎想。这里不是被定性为不可生存区么?本来没人了,是我们自己逃进来的。”
“但是你事先知道那团雾的事情吗?”
吴晓思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我以为所谓的‘不可生存区’,临时高层是按照附近石门的破损情况判断的。我以为……是提防外部一些家族背后的小动作。”
“我也不知道。”小林喃喃地说,“我也以为,只是以防万一才不让难人留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危险。我以为我们可以借此穿过无人辖区,从破损的石门逃到外址去。这团雾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能追着我们……”
“它不是在追我们!”吴晓思打断她,像是不想听见这实际上正缭绕于心的想法。她斥道:“我说了,它不是在追我们!那只是一团弥慢在主道上的腐蚀性气体罢了!什么是气体?气体可以扩散,没有固定形状,可以自由运动!风一吹就跑了!怎么会有追着我们的气体?”
她捏住小林的脸颊,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光线能不能做到,她要让后者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听着,你听着,那团雾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它刚好沿着主道运动,我们也在主道跑,当然会觉得它在追我们。序时者不会允许自己的分区有任何物质扩散到外址去的,等我们找到石墙逃出去,逃到外址就没事了!”
“但是万一呢?就像你说的,万一是惹了麻烦……”
“没有万一!”吴晓思不再看她。
不会有麻烦的。我没有惹过麻烦。吴晓思心里反复念叨着,我从来没有惹过麻烦,没有惹过麻烦,怎么会惹得引火烧身。主道上的不过是分区受损后、因某种原因产生的有毒物质罢了。
“嗯。”小林颤巍巍地应了一声,凝视着来路的方向。
虽然嘴上这么说,吴晓思的内心却掩饰不了忐忑的本能。她也扭头望着来路的尽头,等着那煞白的雾霾飘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来路尽头的灯光忽然被一抹模糊覆盖。吴晓思不由自主地直起身子,小林抿起嘴唇,两人都僵着脖子,看向隔壁的建筑缝隙。她们握着行李箱的手僵硬冰冷,吴晓思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使了太大的劲儿,指甲嵌进了掌心的肉里去了。只要隔壁废墟间的灯光也被模糊所覆盖,就说明这团雾霾是沿着主道扩散的——专门追人的雾气不过是骇人听闻的想象。
“那团雾好像并没有沿着主道前进……”小林呆滞地望着隔壁的建筑。再往前的废墟之间,灯光仍旧清晰,只有她们所在的这条小道,来路尽头的光被雾霾覆盖。
“再等等。”吴晓思声音冰冷。心跳像是密集的鼓点,她时不时惊慌得视野泛白。
“可是……”
“再等等!雾气哪有那么快的前进速度?它只是还没有飘到我们能看见的地方……”
“等不了了!”小林任由惊恐发作,揪着吴晓思的衣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如果雾气只是沿着主道前进、正常地四处扩散,尽头的灯光怎么可能模糊得那么快?才短短几秒钟,我们这条路上光点已经看不见了!霾把它们彻底覆盖了,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不是因为那团雾调转了方向、专门追着我们飘进这条小路里了吗?”
“我就知道是这样。”小林声音颤抖。她忽然蹲着坐到地上,软弱无力地依靠在行李箱上,“那团雾就是针对我们的,我犯了错误,惹了大麻烦……”
“起来!总得逃不是吗?”吴晓思一脚踢在小林的行李箱上,脚掌上的血溅到箱子上。小林被踹得站了起来,她呜咽着提起箱子。吴晓思看着小林失神泛青的面容,心底里有些愧疚。她不该朝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女孩发火的,大家都浸没在恐惧中,而吴晓思其实比小林更害怕。她利用愤怒而摆出了不起的威风模样,其实是变相地自我安慰,她是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了。
“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甚至连石墙的方向都不知道。”
“我们只能沿着这条路逃到底。”
“不行!”小林的眼神里忽然闪过茫然又狂热的光来,“我们一会儿拐弯,绕一个圈回到禁区去,到禁区的另一边,到2号营地,到教会!就按我之前提议的,我们去找使者!去找那个救世主!你不是跟他认识吗?去说说情啊!”
吴晓思摇摇头,她拉起行李箱,“你已经疯了,林芬,你已经疯了……”
“要我说多少次,他救不了你。”她难过地看着小林,“我是认识他,所以我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奴才披上黑马甲他也当不成姥爷。他救不了你。”
“就算你去找他,就能开开心心地离开G1分区吗?你的确能离开,但离开的同时往往伴随着新的去处,你以为你的新去处是哪里?还不是禁海?”
小林沉默了。吴晓思知道她的头脑好歹清醒些了,“我不愿意成为观测者、你害怕被迫害,这就是我们逃跑的初衷,不是吗?我们也未必会死,从这里找到出路,前往破损的石门逃出去,就不会死。”
“不对吗?”这不是反问,是一个等待答复的问题。吴晓思脸色煞白地看着小林,她也不是什么坚强的人,在这种时候需要反复强调决心好让自己在恐惧中保持动力。可是小林一句话也不说,这令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她们在黑暗中摸索,翻过了一座翘起的墙,地上的苦艾酒洒满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酒精与苦艾的味道。两人调转了一个方向,朝一处朦胧中能看见的玻璃建筑跑去,破损的玻璃反着光,也不知道是来自何处的光源。她们不约而同地朝着有光的地方跑。
吴晓思觉得她们就像是在黑暗的迷宫中乱窜的老鼠。耸立挺拔的中央大楼不复存在,她们也看不见高高竖起的石墙,只能拼命向着光源逃。有很多时候她们甚至看不见一点光,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道在废墟间摔了多少次。吴晓思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被拉扯完了,有的缠在铁杆上,有的被石砖夹住,但她不管,一旦摔倒,必须不管不顾地立刻爬起来前进。她脸部发烫,因为黑暗中的某些尖锐物刮得她很深,有一刻她和小林还撞在了一堵墙上,小林哭着喊自己的鼻子裂了,说无名指的手指甲被撕掉一片……但是吴晓思没再管她,自顾自地翻过了又一堵墙,让小林把行李扔过来。
哪怕只前进一点点也行。黑暗中人类寸步难行,但是雾霾仍旧四通八达,只有加莱才知道它是否追上这两只遍体鳞伤的老鼠没有。
她们亲眼见到人在这团雾中凭空消失、腐烂。一旦被这迷雾吞没,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想逃了,晓思。”小林嚷嚷着,“去找使者吧,怎样都好,口供我给他们,去做观测者也行。这样逃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死掉,或是囚禁在秒数循环中死不了,你选哪一个?”吴晓思说到点观测时,发现自己对于死亡这件事便看得没那么重了。比起迷雾,她似乎更害怕点观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不定呢?毕竟使者在,他不是加莱的精神象征呢?说不定你把他们都想得太坏了!他们看我们可怜,会对我们网开一面……观测者也挺好的,真的。”
“你以为点观测是什么?去了你就躺一辈子吧!再也开不了口啦!没有自由,动弹不得,我不愿意再掉进更小的循环里了。”吴晓思带着哭腔。黑暗给了她胆量,她对着一片漆黑吼着冷静时绝对说不出口的疯话,这样反而带给了她力量。“你想要那样吗!就因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你就甘愿被迫沉默吗?”
“我只想活着。”小林惶恐地、缓慢地回答,“我真的不懂你,晓思,你平时不是这种人的,你安分守己,不惹麻烦。”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吴晓思内心的某一处。她沉默不语,也不知道为何沉默。很多人都想活着,那个在户籍表中被除去姓名的男人大概也是。
“小林,”吴晓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问这个问题,“你之前说你奉命划除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并且欺骗了他的妻子。那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为什么现在说这个?”小林语气困惑,“我那时候只是在执行公务,我能想什么?”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不去欺骗他的妻子,告诉她丈夫的去处,说不定那个男人还有救呢?”吴晓思控制不住地问。
小林很诧异,“你是在指责我吗?现在?我在成为本部成员的时候发过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她有些崩溃,“噢,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了。你现在连‘安分守己’都要否定了吗?就算是我耽误了人命又怎么样?我又没想着杀人,我只是在执行上级命令——不惹麻烦,我做错什么了吗?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序时者如果是一座时间机器,那你我就是机器上的小齿轮,执行命令,不必考虑后果,更无需自由意志。”
可是你的恐惧正是来自你的“执行命令”,否则你也不会深信自己陷入了危机。吴晓思想起了数个同事,她见过的人大抵如此。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了序时者理想的伟大事业而行使罪恶,未感到丝毫不妥,并往往用序时者奉行的理念来将“罪恶”解读为对序时者的有利、甚至是高尚的举措——一种“正确”的行为。但是,他们在私底下也会承认,自己害怕某一天有人会对自己行使这份“罪恶”。本部成员不知何时培养了这种相当奇妙的心态,连她自己也是。在这种制度环境下,人会在行使“正确”行为时坚定不移,绝不会认为自己生活在恐惧之下,可不知不觉间又深知不正确行为的严重后果。
吴晓思难过地说,“那如果你的下一项光荣职责当真是点观测呢?”如果真的就是让你死在这片雾里呢?她不愿意这么问。
小林沉默了。很快吴晓思便后悔自己这么一通发问,她有好一下只听得见自己行李箱的声音,她以为小林已经离她而去,转向禁区的方向逃跑了。但是不一会儿又听见小林痛苦的喘息声。
“我不要行李了。”她这么说着,虽然她仍在跟着吴晓思逃跑,但是她自顾自地描述起自己刚刚的行为和心态,比如如何丢弃行李的、丢弃行李时自己的犹豫和抉择、从行李里抽出关键的一些物品之类的话,她似乎希望这些话能够令吴晓思改变主意。“我不要行李了,点观测如果是下一项任务,我们欣然接受。我只留下了录音的晶体。我会把它交给使者,交给使者就好,那可是加莱的使者啊,有着庇护精神,会保护我们的。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不相信呢?你还有婚约,你不想结婚吗?”
“点观测很好啊,循环也很好啊,在循环里起码能活命。”小林沉静地说着。她用尽全力令自己此刻的语气听上去冷静沉着,仿佛说出来的内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起码靠得住。吴晓思沉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在说了。或许是被说服了。
“前面有光!林芬,前面有光!”
吴晓思忽然眼睛亮了,像是看见了天堂,开心地大笑起来。她记得人生中像这么开心地叫喊大概是头一次。
一盏路灯束在前方建筑缝隙外的大马路上。橘黄色的暖光令吴晓思从头到脚暖洋洋的,即便此刻的实际温度冷得可以结冰。
那是主道。这是一个好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她们穿过这个建筑缝隙,视野大概就能宽阔起来,坏消息是,也许她们绕了一个圈,在原地打转。但她哪里管这么多,能逃掉眼下的黑暗和雾气就好,能不能逃出分区再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会为了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而忘掉远方死神的阔斧大刀。
“晓思……”小林的声音让吴晓思回过头,后者差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借着光线,只见小林的身后仅一米不到,惨白色的雾霾仿佛有了魂魄,它远不止早先慢悠悠的扩散速度,而是发了狂似地拼命追赶其后!它像是一头白色的墙,覆盖了身后的全部黑暗。也不知道是吴晓思她们慢了还是雾霾变快了,两人无论如何也拉不开与雾霾的间距。那堵白墙离她们越来越近。
突然,两人一个踉跄,在还未钻出建筑缝隙的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起来。她们摔进了一个深邃的坑里,坑壁无比光滑,能摸到纹路。
这都是疯狗干的好事。她们摔进了因为黑棺而破碎的大地裂缝中,裂缝距离主道只有一点点距离,距离禁区大概也不远。四周全是晶体。
吴晓思头晕脑胀地爬起来,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拼命侧过身,用肩膀把自己撑起来。她抬头看见迷雾正从天而降,直冲她们追来。
“这里竟然有一条路!”小林惊呼。
晶体裂缝的底部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吴晓思也留意到了,她原本以为裂缝的底部一定无法行走,却不料这里有着人工开凿的痕迹。
两个人没命地跑起来,也不管这条晶路到底有无尽头。吴晓思很想丢下手里的行李箱,但是她的手就像是黏在把手上了,心里一种莫名的执拗,迫使她保留着自己的行李。仿佛有着行李箱就意味着她能自由生活在外址,不用沦落到循环中卖命。即便她连命都快没了。这样就好,她心里想着,至少我想要那样活过。
灿灿的雾气已经在裂缝中俯下身子,准备对着前方奔逃的两人露出獠牙。
“走到底了。”吴晓思喃喃地说。不喜也不悲。
她们站在晶路的尽头,地表裂缝开裂的端点。借着地面的灯光,她们能勉强看清晶体裂缝中的小路,小路通往地下。
晶路向更下方延伸,像是滑梯,再往下则是一片漆黑。或许是一条死路,人会在晶墙上撞得支离破碎;又也许是断崖,断崖下是无尽的深渊。谁知道这座神秘的庇护之所的地下究竟是什么呢?
不能再犹豫了。吴晓思回头瞥见背后逼近的白墙。小林一个劲地摇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用肢体语言来表达想法。但吴晓思也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愿意顺着晶体小路下去,还是后悔这一切的逃跑举措。
“走!”吴晓思做了决断,她去拽小林的手腕。
结果她没拽动,小林不走。吴晓思见雾霾近在眼前,急了,“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往下走万一还活着呢?活着你爱找使者找使者去!谁也不管你是逃是留!但现在你要是站着不动,必然会死!你忘了那个巡逻队员了?他人都烂了!”
吴晓思拼命拽她,两人拉扯起来。此时此刻这个摽梅之年的大姑娘像是受委屈的小女孩,红着眼睛,也不出声也不哭闹,只是一个劲儿死命摇头。
她已经放弃了。吴晓思看着她的脸,难过地想。
小林忽然用力一扯,挣脱了吴晓思的拉拽。后者惊呼一声,因惯性向后仰面摔了下去。吴晓思连人带行李箱在下坡的晶路上翻滚,翻滚进了黑暗中。
在最后一刻,她看见了雾霾像是激流巨浪,小林的身影被白雾所淹没。
视野中一片天旋地转。晶路比吴晓思想象得滑上不少,而且坡度之陡,令她根本站不起来,只能任由身体在晶路上翻滚。她出于本能,手松开了行李把手,双手护住了不断磕碰在晶路上的额头。但她保护不了自己脆弱的身体,她觉得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旋转撕裂,骨架快要四分五裂了。吴晓思忽然哭了,在翻滚中嚎啕大哭。她倒不是因为疼,而是满脑子最后林芬的脸庞。那是她的侄女。
坡度越来越缓。这条晶路还当真像一条滑梯,最后,行李箱“呲”地托起了长音,慢慢停靠在了一处平地。吴晓思不紧不慢地滚到了行李箱的边上。她双手护头地蜷缩身体,许久没有动静。
这里是哪里?这座分区到底有多深?分区庇护所到底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地底下全是晶体?她会不会永远地困在这里,直到在这片黑暗中孤独地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爬起来,从行李箱中掏出一块圆滚滚的晶体。这枚晶体没有任何操作屏,与胸章不同,仿佛就是一块黑漆漆的球状晶体。
吴晓思把它塞进自己的上衣内侧捂着,捂了一会儿,又拿出来拼命搓着,似乎想搓出热量来。她根本没什么力气了,手臂每摆动一次,她就会觉得天晕地转。但她还是拼命搓着,嘴角哆嗦着,边搓变掉眼泪。
圆滚滚的晶体开始发光了,有消失的迹象。她猛地跪直身子,对着晶体哽咽起来,“爸爸,救救我。”
她该说些什么好呢?对于自己的父亲,她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说的。但是她总得说明白她碰上了什么样的危机,说自己掉到了G1分区的地下隧道里太离奇缥缈了,她倒是不指望自己获救,她只是想留几句遗言……甚至发泄下情绪而已。她所描述的危机,得是更能令父亲所理解的。
如今她所遭遇的一切是因为什么?是疯狗的错吗?当然是它的错,因为它破坏了这座分区,酿成了这场惨剧,她是罪魁祸首。但完全是她的错吗?吴晓思跪在透明的地面上,消逝的晶体散发着光芒,点亮了黑暗中一小片空间。
让她沦落至此的究竟是什么?黑棺冲破了一层厚厚的面纱,吴晓思侥幸活了下来,但是到头来想要剥夺她生存自由的,似乎是那层面纱背后的东西。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当然是我的错……当然是我的错!吴晓思忽然警觉起来,她越来越难过,当然是自己的错。如果她听从本部的安排,老老实实地等待发配,就不会沦落至此。是她太愚蠢,是她又惹了麻烦。但是即便如此,她潜意识中又莫名委屈,如果一个人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那么当做出唯一道路外的选择时,无论对与错,只要招致麻烦,悲哀与痛苦似乎就理所当然地算在那个人头上。好像“别无选择”是一种自然理论,成了脑海里的常识,那违背了常识,她当然就不能怨别人,也不能怨不给她选择的神仙或者上帝,错当然在自己!她别无选择,她没有“不去禁海”的自由。
“救救我。”话到了嘴边,那句“都是我的错”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吴晓思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不愿意说那种话,像是她不愿意在临死前还要歪曲事实那样。但这不就是事实吗?就是她的错啊,小林说得是对的,本部很好啊,是她们自己吃饱了撑的惹麻烦……为什么这会令她觉得自己在歪曲事实呢?这样的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吴晓思觉得自己神志不清了。她甚至无法完整地对父亲形容自己的危机,只能描述自己有多害怕,只有三言两语。
幽深的地下空间里,随着晶体的光芒最终消逝,只有女人的抽泣声在黑暗中回荡。
“我不要做观测者。”
“我不要做观测者。”
唐泽安麻鹰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在一个曲形的走廊上狂奔,走廊像是没有尽头,她不停地奔跑。每次她都会经过一个门,漆黑的、却充满魔力的阀门。只要从那个门里走出去,她就可以不用再于这个圆环长廊上狂奔了。可是她在梦中只要经过那个门,就怎么也不会去开它,双腿仿佛不像是自己的、不停地摆动下去。她不停地奔跑,像是永远也不会累。世界总是循环往复。
她知道自己身在梦境,可即便她睁开双眼,梦中那无力回天的愤慨以及更多的无可奈何,也被她一并带进了现实。她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后脑勺疼痛不止,她觉得自己头晕眼花。
安麻鹰平躺在地上,视野逐渐清晰了起来。她看见自己仰面朝向的黑暗中,一个巨型的光环悬挂天际,像极了纠缠自己的兜兜转转的梦境,她不断地奔跑,以为长廊没有尽头。而现在她从梦境中苏醒,看见的确是某种甩在在她面前的现实:她只是在一个圆环里兜着圈子。她精神恍惚,于是难过地闭上眼睛。“再也逃不出去啦……”
“她醒了!她醒了!人没事!”黑暗中一个人大叫。年轻的声音。
“你准是看到幻觉啦,小子。”
“她刚刚说话了!您是指望我姐姐醒不来吗?”那个人更愤怒了。
“教官!隆德她跑了!”又有人喊了起来。
“她想做什么?晶霾快来了,”教官怒吼的声音,“截住她!”猪猡一样哼哼的声音,离得安麻鹰似乎更近了,语气里有强烈的不满,“不,你们姐弟俩出了意外总指挥可就得杀人,你是没见过奥威尔大人发脾气,他就知道在大官面前笑嘻嘻……可是我觉得你们一点也不可靠,一点也不,总指挥没我半点识人的本领。例行公事都能犯低级错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觉得你姐姐恐怕得滚回家啦,她不可能一点毛病也没有。我也没听见她嘟囔,或许是你们唐泽姐弟的心灵感应也说不定。”
弟弟握着安麻鹰的手越发地用力起来。他倒是没有发作,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不断地向教官请示着什么。可是教官不愿搭理他。
安麻鹰听不清了,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远方又嘈杂起来。“教官!她刚刚爬出了坟场!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也没人追得上她,那速度简直不是人!”
“我要宰了她!那个狗娘养的婊子!”教官啐了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癫狂,“她回来我要叫她好受!你们都听着,那些个恶魔生的臭杂种,白色的魔鬼,带上了伪善的面具不说,还敢跑到禁海来撒野啦!无视长官,好家伙,你们几个回头和我一起收拾她!”
混乱的叫嚣声在耳边嗡嗡地响个不停。安麻鹰觉得有人伸手抚在自己的后脑勺下,把自己的脑袋托起来了。姿势改变的那一刻,她感觉头部越发刺痛。她被扶着坐了起来,脸上的玻璃碎块渐渐脱落,她这才感到脸部的痛感。她的防护服漏了个缺口,头部的护目镜已经摔碎了。倒在地上的时候,玻璃碎渣压在脸下。
她想起来了,自己在铁栏杆向下攀爬的时候,手滑摔了下去,摔至井底。安麻鹰记得自己当时离底部有十米不到的距离,她分明有很好的护住脑袋。可现在看来,她有些轻微脑震荡,后脑勺剧痛不止。
禁海。坟场。
圆形井口的边缘被观测者们插上了指示灯, 指示灯每半米插一个,在黑暗中忽闪忽灭,绕着井口组成了一个六百多米的光圈。禁海水泥平原本就晦暗阴沉,于是井口的光圈便显得独树一帜。光圈点亮了坟场下方深邃的圆柱体空间。
巨大的深井内部,穿着艳黄色防护服的人像是树干缝隙中的蠕虫,每隔一个空洞的爬梯上都有人在攀爬。蠕虫们在蜂巢般密密麻麻的洞穴里进进出出,由上至下地繁忙着。晶霾将至,留守地面的观测者们正在例行公事,一个接一个地检查井内每一个洞口里的“棺材”。
个别观测者在即将结束任务时,无法预判本体所在的坟场是否正直晶霾笼罩的当头,若是盲目地推开观测设备爬出来,只会落得死路一条。所以例行公事的目的正在于此,当晶霾到来,检查兵往往被派遣到坟场,根据预定的即将完成观测任务的观测者所在位置,提前进行防护。
但是这样的例行公事,往往派遣十名检查兵足矣。而近几次的检查任务,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禁海的海岸线是一个半圆弧线,包裹着巨大的观测深井、坟场位于辽阔的水泥地、水泥地深处便是高耸的石墙——G0遗址。从左海湾、中间港、到右海湾的三个兵营,以一个营为单位,集体出行坟场的检查工作。一个兵营负责一天,且从井口处细密地一次性查到井底。每一个装着棺材的洞穴都逐一排查,甚至连没有观测者的空洞,也不放过。
安麻鹰听说所谓的例行公事,实际上包含了别的任务。可是那些已经参与了坟场检查的左海湾士兵却守口如瓶,所以谁也不知道禁海这样安排背后的秘密。它会和长官口中的点观测空缺有关吗?她没有答案。这回终于轮到了她所在的中间港兵营,等所有人在井底列队待命,想必巴甫教官就会公开例行检查如此兴师动众的原因。可惜她却从高高的铁梯上摔了下来,于是全世界便陷入黑暗。她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呢?她记不清了。
此时此刻的安麻鹰躺在坟场的底部,仍处于昏睡的状态,若是外界传来一句清晰的话,她的脑海里就会受刺激般地触发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梦。
“听我说,”弟弟的声音在耳边游荡,他用得是母语。“但愿你能听见……趁巴甫教官被那个隆德吸引了注意力,我会把你塞到最近的一个伟人纪念棺里。虽然那里头装着尸体,但那些棺材和观测设备一样、自带晶霾过滤器。教官那头蠢驴怎么也不答应这个提议,却给不出一个像样的办法……你的护目镜碎了,这种破损的防护服是绝对撑不过马上袭来的晶霾的,可巴甫教官却认为你能挺过去……我决不允许你因为这种白痴而不知觉地吸入一丁点儿晶体微粒。到时候你在里面要是有了力气,一定拉住棺材门,晶霾消失以前绝不开棺,好吗?”
“我要是这么做,怎么说也会被逐出禁海……虽然那个恶魔家族的白鬼跑走啦,她说她是给你回兵营拿备用的防护服了,但是我才不信嘞。晶霾不到五分钟之内就会覆盖坟场,抵达井底,我看那种魔鬼肯定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了。叫我信任隆德家族的人,把你的性命全权交给她,自己什么也不做,那我准是比教官的脑子还蠢。”弟弟犹豫了一下,“我会再向教官做一次提议,要是还没改变他的主意,我就动手。”
“隆德家族”。这个名词仿佛刺激了安麻鹰的梦境,她梦见了自己那小小的家族。他们唐泽家就是因为这群隆德的魔鬼才会沦落至此,父辈都被发配到了莫名其妙的分区去了。姐弟俩尚且年幼,就不得不来禁海打拼,以此为家族挽回一些可有可无的荣誉。梦中,她母亲将家里的灯光拉到最低,然后将一张照片从角落里摸出来,照片上的黑白人体阴森可怖,扭曲的脸孔形如魔鬼。她母亲歇斯底里的表情在梦里是那么逼真,低吼着告诉他们姐弟:序时者正与魔鬼交易却不自知!
与故乡分别以后,她做过无数次相同的梦了,照片上那白色恶魔的形象自打年幼起便在心灵深处刻下了烙印。
安麻鹰想起自己检查完倒数第二列洞穴以后,爬回了铁梯上,她看见了什么东西,带给了她由衷的恐惧。我想起来了,隆德家族,是你们……是隆德,是那个新来的隆德!是魔鬼!它跟安麻鹰就在一条铁梯上。魔鬼就在她的头顶上。魔鬼低头叫住了安麻鹰。安麻鹰人生中第一次接触隆德家族的一员,她大脑宕机了。
隆德透过护目镜俯视着安麻鹰,那张脸孔忽然变得煞白扭曲起来,她只有一只眼睛,那颗眼珠变成了鸡蛋大小的黑曜石,毫无生气地瞪着她!安麻鹰慌了神,她想握住下一截铁梯的手抓住了空气,愣是什么也没握着,脚也跟着踩空了。她连惊叫的时间也没有,沦落至重力的弓矢,宛如离弦一箭,侧身坠落下去。
安麻鹰的护目镜全碎了,她觉得碎玻璃划伤的眼睛在滴血,视野模糊不清。可是隆德的女鬼也追了下来,她像个蜘蛛似的肢体并用,在铁梯上迅速下爬,速度简直赶上了自由落体的安麻鹰。唐泽吓得拼命从地上爬起来。她因为从高空摔下来,仍觉得胸闷,但是魔鬼不等人,隆德追过来了!那双黝黑的眼睛牢牢盯着猎物。
“伟人纪念棺”。安麻鹰脑子里又立刻蹦出了这个词,像是指引般地,她连摸带爬地找到了伟人纪念馆,这些装着禁海过去伟人的观测仪器是真正的棺材,放置于井底的正中央。她摸到了伊丽莎白的纪念馆——点观测之母,她成功说服了本部进一步缩短观测周期!安麻鹰手忙脚乱地去开棺材,她想躲进去,躲进去就好了,那个女魔鬼就拿她没办法。
可是她怎么也打不开那个棺材!仪器门像是被锁死了。此时此刻深井处一片漆黑,井口的黄色光圈突然灭了,井底寂寥的可怕,因此她挣扎的声音都显得震耳欲聋,在整个圆柱体空间中回荡。安麻鹰慌了。她能感受到隆德就贴在她的身边,她的脸颊能感到魔鬼的吐息,利牙划过了她的脖颈……她发疯般地开始拧那个仪器门。
“没事,嘿!没事!” 弟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在这,我在这!”
“见鬼,她又怎么了!”教官那猪一样的声音。
“我不知道……”弟弟看着安麻鹰扭曲的脸,后者痛苦地呻吟起来。她的额头直冒冷汗,吓得弟弟眼睛发直,“也许是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
“那她真是幸福极啦!我巴甫·杨森,堂堂中间港的新兵教官,正忍受着隆德家族的挑衅。那个女魔鬼竟然擅自离队!这是隆德家族的挑衅!对!隆德家族竟然挑衅我!真是岂有此理!而且我还准备在晶霾的危机之下在井底开展下一项任务,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开始,我正在焦头烂额地思考这个问题。而你姐姐却舒舒服服躺在你怀里做梦!”
弟弟没有理会教官的不近人情。他抬起头,脸色苍白,“教官!我再次申请将唐泽安麻鹰放进伟人纪念棺里!您看,她的护目镜已经彻底碎了,防护服形同虚设!”
他让教官看安麻鹰近乎裸露在外的头部。然而教官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这是不耐烦的表情。在教官即将表达不耐以前,弟弟抢先一步。
“晶霾已经来了,巴甫长官。”他打算做最后的尝试。
教官闻言抬起头,肥硕的脖子后皮肤推挤在一起。只见上空的光圈已不再亮眼,指示灯的光芒开始黯然失色,仿佛被一层雾气所覆盖。被晶霾包裹对于观测者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是强艳的光忽然熄灭带来的强烈反差,总是能给人以不安。靠近井底的铁梯上,最后一批检查兵距离井底只剩一个洞穴的间距。所有士兵很快会在坟场底部列队,或许比晶霾彻底填充坟场的速度更快。
“晶霾来了。”教官喃喃自语。他挥了挥肥膘臂膀, 眼睛眯成一条缝,缩着脖子,这是教官在做心理斗争的标志。虽然弟弟完全搞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斗争的,巴甫·杨森的脑袋和脖子一般粗,但是脑仁的体积似乎很有限,一旦陷入沉思,就开始瞪眼睛缩脖子,活似一只乌龟。新兵们都深知他智力有限,而教官本人对此毫无意识,并且自我感觉良好,非要提前挥舞一下自己标志性的肥胳膊,表示即将彰显智慧。
“如果您觉得挪动伟人纪念馆是一种对伟人的不敬!”弟弟知道打断教官思考会令后者不快,但时间不等人,他姐姐的安危更重要,“那可以不考虑井底中间区域,周边的那些棺材,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前线’的点观测设备,毕竟重要仪器都在底部。如果有哪个点观测设备暂时无人使用,我们也可以……”
“的确有些是空的。”巴甫教官眼睛眯得更细了,脸上的皮挤在一起,随即他挥了挥手,“的确有些点观测位置现在是空缺的,空缺的厉害……但那是我们一会儿要讲的内容,是下一项任务,我还未介绍,你们应该是不知道的,所以不行。等你们明白了这次任务检查的真实目的,你们才算知道点观测空缺。”
“您到底在说什么啊?”即便面前站着的是长官,弟弟也有些恼了。他完全跟不上教官的脑回路。
“我说……不行!”教官肥硕的身体逼近了姐弟俩,“伟人纪念棺,大不敬,不行!”他越逼近,声音因愤怒而尖锐,“点观测设备,我还没讲到,不行!”
弟弟握着安麻鹰的手紧了些。他看了一眼脸色扭曲的姐姐,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周围已到场的老兵都不出声,冷漠得令人心寒。但其实并不是他们冷漠,唐泽很清楚,下过坟场的观测者回到兵营以后,多半脸色呆滞,精神不稳定更乃常事。跟姐弟俩关系好的新兵在最后批次,还没有从爬梯上下来……士兵们是靠不住了。他瞥了一眼四周的设备,离他们最近的伟人纪念棺只有两米不到。
“原来白鬼回来了!哈!晶霾已经到达坟场腰深,她肯定是发现逃不掉,才不得不掉头回来的!”教官扭头啐了一口唾沫,他一副上去干架的气势。
只见一个艳黄色的影子从晶霾中俯冲而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谁像唐泽安麻鹰那样从高空坠落下来。但实际上这个艳黄色的人影一直紧紧贴着铁质爬梯,以一种难以企及的速度和力量向下运动。
“长官!那我们怎么……”弟弟有些不服气。他以前只是觉得巴甫蠢,但没想到关键时刻如同幼儿。
教官头也不回,不耐烦地低吼,“她死不了的!天杀的唐泽!你们就是喜欢这么多疑,瞧瞧多疑给了你们什么下场?你捂着她的护目镜框,晶霾进不去的!”
只有猪的脑瓜才会觉得我姐姐能挺过去。哪怕吸入一丁点儿晶体微粒,都有可能让吸入者的气管在某一刻瞬间消失。唐泽曾亲眼见过,一名在晶霾天气不断摆弄护目镜的同僚,问起来他说没事,结果事后在军营用餐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口吐鲜血。维多利亚主教到场后,声称死者的气管和肺已经消失了,眼珠也不见了。
弟弟瞄了一眼不远处抵达井底的黄色身影,那个新来的隆德女兵。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唐泽头一次未对这个白鬼心声恶感。不管她擅自离队还跑回来有何居心,她都吸引了巴甫教官的注意力。他不动声色地扶着安麻鹰的肩膀,将姐姐的身体向最近的伟人纪念棺挪动。
他小心翼翼地将安麻鹰挪到一个废弃的通风口上。这种通风口似乎早已废弃,通风井盖锈迹斑斑。冰凉的铁杆令安麻鹰皱起眉头,弟弟心里祈祷着她这时候千万别出声。
弟弟压低身子,好让其他人以为自己只是在照顾姐姐。他两只手悄然勾住安麻鹰的腋下,屏住呼吸,脑海里模拟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将抬起右腿猛然踹开伟人纪念馆,整个人跨上去,右手随便将哪个倒霉伟人的尸体抡出来,左手顺带将安麻鹰拽至棺中,随后转身下腰提上棺门,不管发生什么死死压住设备!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也必须一气呵成!周围的老兵未必和巴甫教官一气,但万一有哪个老兵跟教官一样蠢,他们可都比唐泽要迅猛。
唐泽深吸一口气。他刚准备抬腿,却定住了。只见那个穿着防护服,个子同教官一样高、身材却小一倍的隆德女兵想要冲向姐弟俩,却被巴甫拦住了。这下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了这边。
“你要做什么?”巴甫用肥厚的肚子拦住可雅,不让她继续朝唐泽姐弟走去,“擅自离队,狗娘养的,然后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回来,指望我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您最好先放我过去,雾要来了!”可雅的语气很急,她挥了挥手里的备用防护服。防护服里一张苍白的人脸,眨巴着黝黑的眼睛。
“我不信任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很好地诠释了家族战争时期隆德的魔鬼之称。”教官浑身的肉都在抖动,像是时刻准备战斗,“你为什么不解除那副魔鬼样貌?居心叵测,现在跑回来,还指望我放你去井底中央?”巴甫越贴越近,他握紧拳头,“雾来了,所以呢?我们都穿着防护服,无需额外的举措。你不信任防护服吗?这是机械师专门打造抵御晶霾的,你不信任机械师吗?还是说你不信任序时者呢?”
“我们穿着‘完好的’防护服,但是你的部下可没有,她的防护服已经破损了!”可雅指了指不远处的唐泽姐弟,她叫道,“您别说,我可信任机械师了!他大概是为数不多可靠的好人,所以我认为从基地拿一份备用防护服是最稳妥的方案。我可是向您请示过的。您先放我过去,晶霾已经到头顶了!您不希望有部下死在坟场底下吧?”
“你请示过?我怎么不知道?”巴甫发出特有的、愤怒的、尖细的嗓音。
“我……”
“她的确请示过。”弟弟突然打断道。他其实不想在教官愤怒的时候顶撞他,而且这顶撞是出于为谁说话,尤其还是为隆德的魔鬼说话。但是他还是开口了。他猜测自己是焦急一时、陷入混乱,便顺着本能讲自己看见的事实。人在某些紧张关头,失去了理智便什么都不能思考,却唯独能潜在地、瞬间地分析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能思考。
“哦,是吗?她请示过?”巴甫眯着眼睛,扭过头瞪着唐泽,调侃的语气充分表达了不信任。
“是的。当时安麻鹰摔下去的时候,她对您请示过,只是当时您没有理会,您在……”唐泽卡住了,没说下去。
“我在?”
“您在……”可雅撇撇嘴,“思考。”
这句话像是触到了巴甫的神经,教官富含油脂的脸皮都拉直了,显然即将陷入暴怒中。可雅紧张之余也有些失落,换做尼尼微,大概已经讨得眼前这个蠢货发笑了,自己却只能陷入窘境。
弟弟急忙开口,“您当时一定是在思考列队之后的下一项任务说明,例行检查显然只是表面,真正的任务如此隐蔽,自有其机密性所在。这当然需要您全身心地投入精力组织语言,”出发前投入精力,而不是在行动中途在井底傻站着,“但是……但是,”唐泽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隆德,他这才想起来对方是个魔鬼,魔鬼未必能意会人言。
“但是我走得太急了,”可雅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立刻顺着说下去,“我误以为您默许了我的请示。希望您能稍后处理我,但是现在……”她慌里慌张地抬头看了一眼离头顶不到五米的雾霾,到达坟场底部的士兵们早已打开了头顶的指示灯,但仍感觉身处暗室。只见上方的灰色雾面迎头压下,身上的防护服无法抹去人心中浓烈的压迫感。
来不及了。可雅决定豁出去了,她侧着身子绕过教官的肥肚子,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姐弟俩。士兵们都在一旁待命,出乎意料地,巴甫倒是没多纠缠。再纠缠就会误事,笨蛋也知道如何在面子问题和人身安全上做选择。又或许他担心的可能只是任务进度会被耽搁……总之他悻悻地猝了一口,“这事没完呢!女鬼!你们借着疯狗在两千年与我们关系熟络,但别以为我们会忘了千禧事变以前、你们挑起的家族战争。你们的本质跟四维恶魔有的一拼!现在倒好,竟假惺惺地跑来序时者的地盘装圣人啦!”
弟弟的脸,艳黄色的人影在逐步向这边逼近,还有潮湿的冷风吹在脸上,透过呼吸器传来平直的风噪……坟场里哪来的风?安麻鹰的大脑昏昏沉沉的,但却有一股意识在反抗睡意,她的眼睛无意识地微眯着,但想要完全睁开,却又仿佛受到一股力量阻止,像是魔鬼捏住了她的眼皮,顺带死死压住她的胸口,令她呼吸不得。魔鬼……魔鬼在逼近,她的耳边回荡着“隆德”“疯狗”“恶魔”的声音,她意识到危机降临,自己非醒来不可。昏睡的安麻鹰嘴里不停念叨着,脸颊冷汗频出,嘴唇泛白。
中间港军营的士兵们已经尽数抵达井底。然而巴甫仍然虎视眈眈地瞅着可雅,于是士兵们也只好自行列队。由于指示灯在防护服的头顶,以至于此时此刻一排排指示灯光束,正从零散分布到密集统一,射向了井底的中间区域、伟人纪念棺一带。井底只有一件件防护服中“呼哧”的呼吸声,久而久之令人毛骨悚然。晶霾丝绸般地悄然而至,光束中渐渐能照到纱般的灰影。
可雅站在姐弟俩的面前。弟弟身体紧绷,护目镜中透过一抹不加掩饰的敌意。他盯着可雅急急忙忙递过来的防护服,似乎陷入了犹豫,并立刻没有接下。
如果这是魔鬼的伎俩该怎么办?唐泽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或许该检查一下这个防护服,但是晶霾降临的时间不到一两分钟,他没有机会做那么详细的工作。但是他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不信任隆德,将姐姐塞进伟人纪念棺里。
“我以为,”可雅知道自己没被信任。她偏头瞥了一眼教官,压低声音警告唐泽,“阻止你姐姐生存的蠢货井里有一个就已经相当多了。”
她始终直视着护目镜后那双警惕的眼睛,慢慢蹲下来。他们蹲在观测设备的一侧,周遭刺眼的指示灯光被棺材拦住了。可雅慢慢地伸手过去,以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然后一把将防护服推到唐泽的胸口。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她摔下来的位置最初不在这里……你怎么敢保证你身旁的棺材打得开呢?毕竟装着伟人的尸体,万一是锁着的呢?你肯定没这么想过,不是你想不到,是你逼自己不去想,好安慰自己那计划一定能成功。”
可雅双手慢慢扶在安麻鹰的肩膀上,眼睛仍然凝视着安麻鹰的弟弟,“为什么刚刚要为我说话?嗯?你如果要贯彻计划到底,刚才就应该让教官逮着我不放,这样你就有机可乘了。据说你姐姐是中间港新兵里最聪明的,难道弟弟就没有半点智慧么?我告诉你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你觉得我手里的备用防护服更可靠,不是么?你的潜意识都比理智要聪明,因为理智会看情况停滞,但潜意识却保留着聪明的影子。”
可雅将安麻鹰拉到了自己这边,弟弟只是死死盯着她的动作,但没有加以阻挠。可雅于是低下头,不再看他,“我卸下她的护目镜和头罩,你帮我脱掉她的防护服。快点。”
弟弟闭上眼睛,狠狠叹了口气。他也来不及再把姐姐扔进伟人纪念棺了,他别无选择。唐泽伸手撕开了姐姐防护服的拉链,将她的双臂从里面拉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还有你姐姐。”可雅捏出护目镜框。
“慎也。”
“唐泽慎也?”
“嗯。她叫安麻鹰。”
“我叫可雅。”她拨弄掉了安麻鹰脸上的玻璃渣,将后者的上半身从破损的防护服解放出来,“不是杀人如麻的魔鬼,没参与过战争,不是四维人,也不是什么你们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象,就只是可雅·隆德而已。”可雅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平淡,不像是在抱怨什么。
慎也没有答复,默默地将防护服从姐姐的双腿彻底扒下来。可雅没有理会对方的沉默,低头忙活着,前额的头发在护目镜上糊作一团,堵住了她的部分视野。她刚刚的剧烈运动导致防护服内温度很高,头发黏滋滋地贴着自己,她心情有些烦躁。
可雅不经意间抬头,瞥见慎也正伸手去拿备用防护服,想尽可能地多扫视几遍,生怕暗藏危险。她没再说什么,又低下头,去捡安麻鹰头发里的玻璃渣。慎也知道这会让气氛更加尴尬,但无所谓了,这涉及到安麻鹰的安危,面对隆德,他本能上更倾向于自己打小听来的可怕传说,谨慎至上。
两人开始给安麻鹰换上防护服。慎也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你始终保持那个样子?”
可雅愣了愣,她反应过来,“我忘了……刚刚来去都很匆忙。”
慎也看着护目镜里的白色人脸慢慢变回了一个女孩的脸,黝黑突出的眼睛也正常了许多。她另半张脸上裹着纱布,纱布上还有血渍。
“你是去哪里拿得防护服?”他有些疑惑。
“基地。”
“你是说那短短五分钟,你来回了一趟基地、并取了一件防护服?”慎也咋舌。
“嗯,不骗你,”可雅点点头,“这是很低成本的救你姐姐的方法,比你想得那些要保险许多。”
两人又陷入沉默。慎也提起安麻鹰的双腿,备用防护服得从腿部开始套进去,他有些手忙脚乱。可雅本来想帮他,但瞥见后者的脸色,最后还是选择半跪在地上等候。由于她头部的指示灯始终直射安麻鹰的脸,后者面色扭曲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她说得是母语,大概是什么梦话。
于是可雅把头稍稍撇开,让光束射进安麻鹰身下的通风管道里。她好奇地往下探望,管道足以塞下两个人,壁上布满尘埃,再往下就什么也照不到了。
通风口似乎向外吹出微微的气流,可雅靠近铁栏的手感到防护服上渐渐变凉。坟场已经有两百米深,这通风管道更加深不见底,它会通向何处?这风又是从哪里吹出来的呢?可雅默默地想着,但很快就被安麻鹰的头发所吸引了。
这个女孩有很细很软的头发。可雅凝视着安麻鹰在铁栏间的微风中散开的发丝,她忍不住拿手摸了摸。一缕青丝如水,隔着防护服是捧不住的,她看见柔顺细腻的头发从指间滑过。这让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尼尼微跟可雅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公主,各方面都是,有一头漂亮的秀发,即便是一个背影也会受到男孩子追捧。尼尼微曾一度很随意地拢起长发,发型宽松简约,呆板的沃森舅舅也难得文绉绉一回,评价是“一种慵懒的美感”,但可雅要是学妹妹那么做,就会受某些古板长辈批评是“不修边幅”。可雅小时候最讨厌和侍女谈及此事,她有一头又粗又容易分叉的头发,于是时常扎成鬟,拿帽子盖住。这让她活成了假小子。直到她长大后,每次回到家族的地堡,看见妹妹的缕缕黑丝如飞絮,也不由得令她暂时放下对尼尼微的芥蒂。她也是懂欣赏的人,方才意识到这方面实在只有羡慕的份。
“为什么要帮我们?”慎也忽然发问,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可雅耸耸肩,“我这么说你们会更讨厌我,”她总是这么直白,“你姐姐会从铁梯上摔下去,可能都是因为我……我当时不该叫住她的,我可能把她吓到了。”
“哦。”慎也轻轻应了一声,他倒是没表现出愤怒来,至少可雅没感觉到。只见他将防护服套到了姐姐的上半身,可雅接过,将安麻鹰的脑袋塞了进去,拉上链缝,然后扣死了护目镜。
“也就是说,她要是出了意外,那都是你的错。”巴甫顶着圆滚滚的脑袋喊起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了。
安麻鹰已经换上了完好的备用防护服,慎也将她从通风口挪开,倚靠在伟人纪念棺上。
“不要让她靠在这个棺材上!该死,你们没有一点敬畏心么?”教官尖细地吼他。
慎也沉默地点点头,只好又将姐姐平放回通风口。铁杆会让安麻鹰很难受,但是巴甫看态度显然是不愿意再多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慎也没机会再挪动姐姐。“你们干扰了我的思考!”教官如此愤怒地抱怨着,“你们不立刻归队,我就没法进行接下来任务讲解的构思。”
安麻鹰神色痛苦,嘴里始终嘀嘀咕咕的,而且怎么也叫不醒。可雅多看了她两眼,确保安全后就起身了。慎也注视隆德的背影,这个女孩个子比他和教官都要高大。他想对她有所表示,至少在归队以前说点什么,但对方是个隆德,于是慎也又心生矛盾起来,那句谢谢怎么也说不出口。现在教官在场,就更难开口了。
“她在说什么!”巴甫眯着眼睛,又站住了,指着躺在地上的安麻鹰叫道,“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慎也保持沉默,他不做声。可雅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保持沉默的,哪怕真不好公开,随便编一句谎话也能了事。
“你站住!解释给我听,她说了什么?”教官在某些时候总是顽固得像个幼童,他估计是怀疑安麻鹰在梦里说他的坏话。笨蛋总是在意外的场合格外敏感。慎也不得不停下来,在他身边的可雅也站住了。
“她说……”慎也犹豫了一下,他似乎想编一个谎话。
“别想说谎!她是不是在说什么对序时者大不敬的蠢话?”巴甫掏出一枚晶体,“我现在可是在录音。新兵言语上威胁禁海安全,我以任务名义让过去的我找人翻译她说了些什么。你要是敢说谎,我现在就能发现,保准你们姐弟俩吃不了兜着走。”
“她说……”慎也叹了口气,低下头,“离我远一点,隆德的魔鬼。”
巴甫神情呆滞了片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讥讽的笑声放肆地响彻井底。某些对隆德家族抱有反感的士兵也跟着低声笑起来。教官收起录音晶体,无论谎言与否,他似乎都很乐于相信这个翻译。
可雅无声地归队。
晶霾终于填满了这口井。 此时此刻地坟场内部能见度低下,一束束指示灯光在灰雾中穿梭,“呼哧”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棺材样的观测设备在井底有序排列,井底中央布置着裹满灰尘的伟人纪念棺。慎也时不时一瞥在地上昏睡的安麻鹰,时不时复杂地注视着不远处高挑的背影。巴甫正眯着眼睛缩着脖子,所有的士兵都在等他开口说话。坟场深井正沉溺于这份乏味的寂寥中。
可雅站在一排的末尾,她一动不动,脑海里却思绪翻飞。从本部的密会回归禁海以后,她一直在思考,家长克罗诺斯·隆德,她的爷爷,许可序时者将她带至禁海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她在禁海能得到什么?如果一个人不怕苦头,甚至哪怕是残酷的皮肉惩罚也做足了心理准备,那这个人就能毫无困惑地接受一切吗?不尽然。当她因瞎了一只眼睛而受挫时,为了挺过挫折,她下了狠决心,但是对于一个盲目下了决心的人,如果发生的一切全然不见用意、甚至连皮肉惩罚都来得毫无意义时,反而会比没下决心的人更加沮丧。
短短几天训练的日子,可雅对观测者职位开始有所了解。他们就像是序时者插在各个年代的螺丝钉,虽然关键,但却游离于序时者本部的边缘。观测者只需要老老实实地监视某一段时间就好,而现实的身体就只需躺在棺材里,与本部的政治事务毫无瓜葛。价值如工具,形式如幽灵,观测者是最远离序时者权力中心的职位。
可雅并没有机会接触禁海的长官(她在脑海里将巴甫剔出了行列),唯独在那场被莫名叫去的本部密会上,她见到了部分禁海的管理,甚至还有一名大人物。虽然某些主教令人不快,但她当时仍抱有期待,她以为家主托付自己的任务即将到来,却发现那根本就是错觉。她压根没有机会与矢泰特·隆德对话,甚至连见维多利亚女士的机会都没有,会议尚未结束,她就被高主教勒令离开会议室,自行回禁海,而矢泰特也不再阻拦。她兜兜转转地找到了地下列车的路,回到禁海以后,名为巴甫的新兵教官就把她从医疗室拽了出去,叫她参与训练。现在来看,他只是迫切地希望能立刻刁难她。
她无法想象自己在禁海的未来。可雅默默地站在士兵队列中,看着那个胖子缩着脑袋在井底中央一言不发……这份寂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如果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她将时间赔在禁海也未尝不可,可是当真会有人觉得新兵教官在谋划什么高深的任务计划吗?自打加入新兵训练以后,可雅已经无数次陷入自我怀疑,而此时更甚:她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你是不是在想他是个傻瓜?”
齿轮一样粗糙沙哑的声音悄悄地响起。可雅愣了愣,看了一眼身边发问的士兵。长着一双小眼睛的男人。护目镜那双小眼睛目视前方,一动不动,说话的痕迹掩饰得极好。
“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他是个傻瓜。”小眼睛士兵小声说,“一个新兵教官领导全兵营……这其中一定哪里有问题。左海湾在执行这次全兵营检查的任务时,领队可是维多利亚主教,据说右海湾将会是雷诺长官,那我们中间港怎么说也得是骆俊长官,至少得是够格竞选下一任禁海总指挥的级别才对……你不会去告我状的,对不对?巴甫教官已经够讨厌你了,与其去贴那个又冷又肥的屁股,不如背地里听我讲讲闲话。”士兵的小眼睛贼兮兮地瞥了她一眼。
不论如何,她决定示好先。 “我叫……”
“可雅。我知道的,你人还没有到,名字却早就传开了。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用名字称呼你,更愿意用魔鬼指代,多难受的事啊。”他的声音倒是听不出有多难受。他背后的手轻轻锤了捶自己的大腿,“胡林。新兵。”
“那你为什么愿意用名字称呼我呢?”
“我的理由你可不会喜欢。因为虚荣。”
“什么?”
“因为虚荣。”胡林压低声音,“你看,当所有人都疏远你,害怕你,或者唾弃你时,而我却跟这个公认的魔鬼打成一片,甚至取得了你的信任,我当然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这是对外的虚荣。还有对内的:我清高自傲,既有文艺气质,又具备研究者的天性,因此我憎恨集体主义,鄙视愚昧盲从。我厌倦、且厌恶随大流,所有人视作魔鬼的东西,也许她真就是个魔鬼,也许又不是,但这时候,我就偏偏倾向她不是。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要凑近去看看。你看,这既符合我追求文艺所需求的小众,又满足了我天性中的好奇心。”
“……很高兴认识你。”胡林补了一句。但是可雅没说话了。
可雅的沉默令小眼睛男人有些尴尬,“别这样吧,隆德女士,很高兴认识你。都到这个份上了,即便我向你搭讪纯粹是为了自我满足,但至少我开诚公布了,不是吗?”
“不,我只是……”可雅语塞。她刚刚脑海里罗列的所有反应,似乎都太不得体,所以一时半会儿没想好如何回应。这是一个怪人。如果是尼尼微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能应付自如,她甚至能讨怪人的喜欢,能立刻理解怪人的思路和逻辑,和他们打成一片,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尼尼微也是怪人的一份子。但是可雅不行,在特殊场合碰到特别的人,她就是没有妹妹那张嘴。
“看来故事就是故事,无法套用现实。我以前听过一则趣闻,男士碰见一见钟情的女士,搭讪完以后,在一个得体的、顺理成章的情景下,坦白自己做这一切只是想和她上床,反而直白的令人钦佩,让人觉得这是个诚实到可爱的男人,女士还因此被他逗得乐开了花。这是一个很流氓的例子,并不是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了,我虽然追求小众但还不至于想和隆德的魔鬼上床……噢,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没有放荡到想和陌生人干这事,这绝非姓骚扰,也不是歧视你的出身……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可雅点头。
“我承认,这对你来说的确有些残酷了。”胡林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左手边,生怕有谁听见。“咱们不用‘唾弃’这个词,但是所有人都在警惕你,就因为你的出身、你的背景。在千年虫事件以前,隆德家族才是序时者最大的敌人,两方的握手也不太像是自发的,更像是迫不得已。但那又怎么样呢?你又没参与战争,那是时候你可能只是你爹睾丸里的一颗精子……可是就因为这个,禁海的兵就提防你,倒不是怕你变身成白鬼大开杀戒,仅仅因为你是‘魔鬼’。这里有些老兵当年参加过家族战争,据说巴甫教官也算其中一员,只可惜人傻福多活下来了。他们在家族战争结束后就成为观测者,所以刚好没有经历千年虫事件,因此仇恨隆德家族甚过仇恨求进派。”他朝可雅靠了靠,抬头瞟了一眼她护目镜里的眼睛,“巴甫教官作为观测者的时候,出现了重大失职,遗漏了两只天杀的恶魔,据说给他擦屁股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和那两只恶魔对上后,还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别看中间港的兵营冷淡成这样,那都是巴甫新官上任,新兵不能言,老兵给面子,其他兵营估计未必如此,禁海之外的分区更是早就传开啦。他现在全世界最恨的人就是你,教官上任后不准新兵讨论这事,谁提他就不高兴。”
“原来是这样。”她想朝胡林做些友好的表情,但才想起来自己穿着防护服,于是还是选择点头。
可雅其实并不在乎禁海的士兵怎么想,她之所以感到迷茫和困惑,更多的是家族给她的任务和她对自己的定位。但是胡林叽里呱啦得这番话,说明他观察过自己平时的心情。他说他因为自我满足才去观察她,至少不是戏言。
“然后你出手帮助了唐泽姐弟——新兵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可惜换来的却是冷言相对,我都为你感到难过。再然后便是我了,我虽然为你难过,却为自己的虚情假意而心满意足,甚至乐在其中。这么说有些矛盾。”
可雅无言以对,“你很诚实。”
“噢,谢谢你能这么想。”胡林再次抬头一瞥,低声说,“你很高。”
可雅确实很高,比唐泽慎也要高出一个头。同时胡林又格外矮小,只到唐泽肩膀的位置,虽然放在士兵中只能算是一般矮小,但是和可雅站在一起,想看她的脸就只能抬头看。
“当时会议室我没有看出来,毕竟只有你一个人站在圆桌前面。隆德家族的人是否都这么人高马大?”
“不,我妹妹跟你差不多……”可雅一愣,“你说会议室?你是当时在场的新兵?”
“拿我做不算高大的标准有些伤人……是的,你可算发现了!当时抬你过去的几个新兵里有我。我说过的,我非得凑近去瞧瞧魔鬼长啥样。当时雷诺长官想叫新兵做苦活,本来没什么,但是听说抬得是隆德家族的人,大家就都不愿意干了。于是本来要求的四名苦力,最后也只去成了三个——三个脑瓜有毛病的新兵蛋子。”
“另两个是?”可雅好奇。她躺在担架上的时候,心里迷茫且混乱,并不在乎抬自己的是谁。 他们还比自己先离开本部回到禁海,她没有机会知道是谁。
“另两个不正常的傻瓜当然是唐泽姐弟咯。”
胡林小眼睛灰溜溜地向左瞥了一眼,他嘴巴讲个不停,但是却从来没忘记保持警惕。其实站在他左边的士兵肯定是能听见他在开小差的,但估计也是新兵,否则胡林不会管不住嘴。可雅因此猜得到,新兵里对教官有意见的也许不止胡林和唐泽姐弟。在坟场井底陪着蠢货教官玩沉默,有脑子的人多少都会不耐。
“他们的家庭原本是亚支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据说似乎是在本部犯了什么政冶错误,搞得分崩离析。千禧事变以后,十岁的姐弟俩就跟着父母发配到各个分区,据说他俩坐过几年分区禁区看守塔里上晚班的小职工,做过见习修女修士带小不了几岁的儿童,甚至还跟着外围人民打晶体工……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十多年后,他俩就跑来禁海了。这还是去年的事情。”
可雅默默地听着。很多词汇她都没有头绪,她大致清楚,这个世界上的晶体是由序时者批量产出的,但是她不知道“外围人民”是什么,对于分区内部的构造也毫无概念。
“他们为什么对我感兴趣呢?我是说,愿意来抬我?”
“大概是为了看看令自己家族衰败的魔鬼长什么样?那个政治错误和隆德家族有关。”胡林耸耸肩,“我跟慎也是好兄弟,但跟好兄弟一谈起这个,他就发脾气,还嚷嚷着‘谁跟你是好兄弟’……总之,他们比巴甫教官都厌恶隆德家族,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是感觉又不是那么回事。我觉得安麻鹰不讨厌你。她抬你担架时脸色就很复杂。她没有那种……”他咬文嚼字,“盲从的迂腐。她当然不像我如此出淤泥而不染,但脑子似乎比较灵光。虽然她刚刚说得梦话很伤人,这一点我承认,我看不透女人心。她心里仍觉得你是魔鬼。”
他接着说,“但是安麻鹰在会议室的时候却因为魔鬼的话笑场了,你听见了吗?你也确实是个魔鬼,胆子太大了,在本部那种严肃的地方调侃高主教。”
“原来是她。”可雅醒悟。她想起那个没憋住笑的新兵来。
“就是她。”胡林的声音充满怨念,“安麻鹰讨厌高主教。不过她简直分不清场合,害得我们三人回去后被翁和日主教罚跑禁海海湾十个来回。我们跑了足足一整天,就只吃上一顿饭,这还得多亏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炊事班的厨子为我们留下半锅剩菜汤。”
胡林嘀嘀咕咕地扯个没完,就像是十年没开口说话那样。过不了多久,可雅的注意力就完全不在了。她裹着纱布的半张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由于带着这种大而笨重的防护服,她也没办法拿手去摸,因此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出血了。
胡林仍在叨叨着他和唐泽姐弟从相遇之初到如今所结下的革命友情,以及他们是如何与新官巴甫“那头蠢猪”斗智斗勇的……闷热,阴暗,枯寂,可雅的意识渐渐地陷入一种半迷糊的状态。不知不觉间,胡林的声音渐渐小过了自己的呼吸声,她感受着自己被包裹着的身体,“呼哧”,“呼哧”的吐息仿佛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洪亮的男音如同射穿眼前迷雾的光束,令可雅模糊的意识顿时清晰起来。他们站在队伍的最右列,而那个声音是从右手边最靠近他们的铁梯发出来的,胡林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可雅也有些受惊。他们以为是有谁发现了自己在小声说话。
当真有一束灯光穿透晶霾,笔直地射向士兵队列和巴甫之间的空地。巴甫也因此吓了一跳,他伸长脖子,警视着声音的来源。
这声质疑并非针对可雅和胡林,而是质问整个部队的。只见同样穿着防护服、高大魁梧的身影从晶霾中走出来。虽然他也裹在防护服里,但是当他走过可雅和胡林跟前时,那明显高大魁梧的身材难以遮掩。胡林甚至只是刚好达到他腹腔的位置。在这个大约平方三十公里的圆形井底,高过可雅的士兵寥寥无几,现在又多了一个。
“雷诺长官……营长。”巴甫看着这名下到井里的不速之客,困惑之余不忘改称呼,他现在好歹是新兵教官,虽然比起雷诺的本部职位,新兵教官只是禁海的虚衔,分不清孰大孰小,但对于巴甫来说,既然分不清大小,那干脆就没大没小。叫营长颇有同辈甚至礼贤下士之风,叫长官就有些没面子了。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呢?”教官语气倒是没那么尖锐了,眼神里的怒气却并未遮掩完全,他不喜欢被人打断思考。
“确认任务进度。”男人点点头。
“您的职责应该在右海湾。右海湾的坟场检查恐怕得等到下一次晶霾天气,现在是中间港……”
“我明白。”雷诺打断他。他慢慢地扫视了一圈面前百名不到的士兵,最后停留在了排列的最右侧。那是很犀利的眼神,可雅在护目镜里的眼睛下意识地挪开,朝下看。结果发现一旁的胡林仿佛心里有鬼似地低头,动作之显眼令可雅又气又好笑,简直是生怕长官注意不到这边。
“我在瞭望塔的时候,看见你们有士兵在检查中途离开坟场、往返了一次基地。速度相当的……快。”雷诺转身看着巴甫,“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小事,”巴甫嘿嘿笑道,“有的新兵脑子转不过弯儿来,摔了一跤……噢,是摔了下来,从爬梯上摔了下来,现在已经解决了。虽然当时我有更好的办法——这个我稍后给您细说,但是我后来决定给新兵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你回去要完了。”胡林将声音压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谢谢提醒。”可雅还是听见了。
雷诺的目光越过巴甫,看见了井底中央的废弃下水口上方,躺着一个艳黄色人影,身旁是明显更换过的防护服。他显然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雅无端地觉得,这个男人从下到井底的那一刻,就认出了自己是谁。他不仅能认出防护服里的我,还知道是我来回了一趟基地,可雅心想。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您听见了吗?雷诺营长,中间港,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中间港。它和右海湾是有区别的,这区别可不仅仅是名字。”巴甫一个劲地叨叨着。
“我清楚它们的区别,同时我也很清楚新兵教官和兵营营长的区别。”
此话将新兵教官推向了发怒边缘,但是雷诺没给他机会接话:“骆俊呢?”
“他?骆长官?骆先生?”巴甫嘲讽道,他肥胖的脸上细眉一挑,“如果说就算是以兵营为单位的任务、也要坚持着到禁海水路口撑船的甩手掌柜就能算是一座兵营的最高指挥,那我觉得我这个新兵教官似乎尽职尽责到可以去竞选禁海总长了!”
尖细的嗓音仿佛在整片坟场中回荡,雷诺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背对着列队的士兵,慢慢地逼巴甫后退,直到两人都离队伍有一段距离。士兵们只能看见雾中的两个黑影。
“说话要小心,教官。”他缓缓将手扶在巴甫的肩膀上,温声细语:“说话要小心。”
胖子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雷诺。
“你如今还能有这种待遇,都得感谢禁海的善意,这是对你漫长观测生涯的尊重。要知道你在G4犯的错误,简直离谱到能够载入经书。本部的处理可并非是现在这样……你原本所面对的,绝不是那群新兵们精力充沛的脸蛋,等待你的会是清道夫。”
巴甫缩短脖子,开始眯起眼睛。
“我没有撒谎。当时对策局的两名高级军官已经满腔怒火,拿着清除令冲进了奥威尔总长的办公室。清道夫是多反人道主义的东西,不用我说了吧?但是两名军官没有在三大会议上发起动议,甚至没来得及和西墙通过信,就这么踹开办公室大门把奥威尔从椅子上揪了起来……而维多利亚后来透露,说枢机团知道后,并不打算就此事向对策局发难。你想想他们当时有多愤怒,序时者有多愤怒?清道夫的出动仅差禁海点头,换做正常人在那种形势下,不想点也得点,但奥威尔却拿自己的位子帮你担下了全部指控。要不是本部刚好有大人物保他,他险些就要收拾东西走人了。不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自信地发挥你的价值,而不是那么毫无意义地在历史上被‘清理’掉。你已经以傻瓜之名文明于世了,要是再成为被世界遗忘的傻瓜,那就太可惜了。”
巴甫一声不吭,防护服里是沉重的“呼哧”声。
“我现在和你说这些,是因为禁海的善意并非我的善意。”雷诺将手从教官肩膀上拿下来,“不要让我有一天觉得……这是奥威尔的愚善。”
巴甫没有回应。他仍旧眯着眼睛缩脖子,呼吸越来越沉重。雷诺移开了视线。
“一码归一码。此次的兵营任务,负责中间港的骆俊缺勤,是他的问题。你身为新兵教官,尽你所能,这非常了不起。”
巴甫这回不缩脖子了,本来眯着的眼睛开始睁大。
“但是,你的了不起发挥错了地方。”雷诺正色道,“这次坟场的任务工作,冗长且没有技术含量,根本不需要脑力劳动。然而,中间港的炊事班正面临着更艰巨的任务,他们正设法为俄远东支部的一位年轻来宾准备伙食,他是矢泰特·隆德长官的临时副手。时间紧迫,那里更需要你。”
巴甫点点头,“需要我?怎么个需要法?”他碍着面子,似乎仍不愿意表现得太妥协,所以语气里故意保留着不满的态度。
雷诺叹了口气,“食材准备艰难无比,为了想出合理的计划,一个炊事班怕是都不够……。
“炊事班需要计划。”巴甫打断他。
“是的。他们需要计划,但是没有你,他们恐怕想不出来。讨好那个年轻人,恐怕是个挑战性的任务。”
新兵教官猝了一口,掉头走了。也不知道是清楚雷诺在睁眼说瞎话、以表示对雷诺蔑视他的不满;还是听信了雷诺的话但又不想答应的太快、于是故作勉为其难地离开。
雷诺看着巴甫远去。他转过身,朝列队的士兵们走去。
士兵这边,胡林正在叽里咕噜地八卦着几名长官之间的关系。他对可雅说那名骆俊长官曾经是奥威尔总长的老对手,后来败给他而耿耿于怀,于是中间港重要事务从来缺席,永远“固守边疆”,做不小心失足落入禁海之人的引路者——也就是把他们交给干涉者,修改他们失足落水的历史。胡林还兴冲冲地打算列举几个高主教和康纳利军士长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又或者是哪位老兵仰慕维多利亚主教……
“别说了!长官回来了。”可雅低声警告。
胡林立刻闭嘴。话音刚落,高大魁梧的身影就从晶霾中走了出来,巴甫并未出现。
胡林喃喃自语,“你是怎么提前就知道……”
“我听得见。”可雅的皮肤慢慢地褪去苍白。
巴甫教官的愚蠢令她始料未及。起初她以为他的传闻真实性存疑,结果没想到,第三只四维人真的就是由这么一个傻瓜首次观测到、却做不出及时反应的。恐怕的确如雷诺长官所言,夸张地达到了载入经书的地步。也难怪某些本部高层暴跳如雷,想必他们在家族面前序时者颜面尽失。
可雅抿紧嘴唇。俄远东支部负责人的临时副手在中间港用餐,一名年轻人……这是一个机会。不知道我和他能不能见上面?
男人走到士兵列前,声音比起和巴甫对话时,给可雅的感觉更富有活力:“听好了,巴甫教官临时有事,不能再指挥坟场的任务。骆俊长官所肩负的责任更艰巨,也抽不开身。所以此次中间港的任务行动,由我接手负责。你们大部分的人都应该熟悉我,但也有一小部分新兵还从未与我打过照面。我是右海湾的最高指挥,也是禁海总长摩利冈·奥威尔的副手,雷诺·爱立信。”
长官说话的当头,胡林微微侧抬前额,拿余光瞟着可雅,惊恐地注视着那漆黑石子般大小的眼睛缩回正常的人眼。她之前是什么时候变成那副恶鬼模样的?胡林完全没注意到。这可怕的恢复过程配合着坟场这阴森森的环境,令他冷汗直冒,以至于胡林的眼珠子僵在那儿,呆呆地斜对着可雅。
“怎样?我的确来自你们口中的魔鬼家族。”可雅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用最小的声音说话。
“的确很可怕。而且不仅仅是样貌,还有你的身体机能……”
“你总算满足了好奇心。”女孩眨巴着单只眼睛,透过护目镜,栗色的瞳孔对准了胡林,“后悔追求你的小众了吗?”
.
“我不是教官那种傻蛋。”胡林收起视线,目视前方,俨然一副倾听长官讲话的模样。但他嘴唇微动,“你不会也能听见……他们刚刚在霾那边的对话吧?”
可雅没作声。
三个小时以前。
G1分区。幸存者8号营地。
破碎的墙壁堆积在地上,像是零散又肮脏的豆腐块,时不时断裂的钢筋从缝隙中直窜云霄。废墟砌起的小小王国中仍然矗立着几座铁公鸡般的城堡,楼身变了形却仍然倔强地拄着拐。有的楼房似乎仍然可以呆人,但是在灾难之余,能够住在楼里面的大概得是本部成员。外围人民只能睡在临时搭建的营地。只见大大小小的艳黄色帐篷支立在一片清理过的空地上。
倾斜的灰色建筑街角,一名穿着白衬衫的女人被拦在楼道外。
“本都先生不在这里。他正和使者进行会议。”拦住她的男人说道。他穿着黑色制服,只不过看上去也很狼狈。他的脸部某些地方沾着灰烬,使得表情更加冷硬。
“尽管骗你的恶魔去!让我见他!我也是团队的一员!”
吴晓思拼命拽拦着他的手,发现拽不动。她真后悔自己当年的本部成员考核是混过去的,五年的军事训练她能通过,是因为托关系找朋友买了假证,那时候但凡不想去对策局发展的人,谁甘愿浪费五年的时间在干涉者培训上? 本部成员的审核机制,对于原本就是出生在本部家庭的成员来说,相当的松垮。可是谁又能想到,自己会碰上如今这样的局面?
她只好紧紧握住那只手腕,盯着眼前男人的脸。她想起来了,“欧阳!你是那个欧阳,对吗?你是本都团队的发言人!”
男人没理会这个问题,“我再说一遍。女士,本都先生不在这里,他在教会废楼处与使者等核心领导层开会,如果你等不及,就去2号营地找他。或者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告诉我,我向他转达。疯狗的侵袭造成了令人难以接受的灾难性局面,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你。但是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只能喊巡逻队了。”
“喊什么巡逻队啊!想赶人你自己动手不就好了!”吴晓思怒道,“叫外围人民组成的巡逻队简直是费时费力,你大概在对策局算个精英,一个顶十个啊!”她岔岔地吼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据理力争个什么劲,但是此时此刻她又气又急,本都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这里不能见到他,吴晓思就完蛋了。人一急起来,就丧失了理智,这时候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小论点,也能被她撬开当成争吵的源头。“我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发动群众对我的打击更大,是不是?你亲自动手只能解决问题,但让群众动手就能制造问题。然后我就能随着那个新问题被顺理成章地彻底解决掉!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你的妄想症很严重。这让我很难相信你和本都先生有过合作。”叫欧阳的男人摇摇头,退回了楼道里。一块人高的晶体护盾横在了吴晓思面前。
她猛地去撞那个护盾。这让男人止步回头,大概是没想到吴晓思反应如此激烈。
“跟本都说,跟他说,”吴晓思试图让语气平静下来,她将手伸过护盾和墙间的间隙,手里握着一枚晶体胸章,上面显示着任务字样:
禁海职位。具体类型待发配。请在3日内就位。
吴晓思晃了晃手里的晶体,瞪着眼睛警告欧阳:“跟本都说!我们说好的,我们当初说好的可不是这个!不是观测者!不是观测者!”她的声音在颤抖,她大概是真的害怕了,语气里开始显露出哀求的意味。“这是我朋友的胸章,我不知道本部对我的安排是什么。至少将我的胸章和制服还给我,好吗?”
男人的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后便彻底融入进了倾斜建筑的阴影中。他转身离开了。
楼道里的护盾再次发出了几响干瘪乏力的撞击声。随后便停歇了。
吴晓思精神恍惚地从灰色建筑楼道的阴影中走出来,仿佛争吵用尽了全部力气。其实那都算不上争吵,顶多是几分钟的瞎嚷嚷。她坐在一块歪歪扭扭的正方体楼房的一边,这栋正方体就像是有些倾斜的果冻,而横在吴晓思头上的破碎砖瓦随时能要了她的命,她却没有一点挪动身体的意思。
吴晓思伛偻着身子,面色晦暗地凝视着远处空地上的艳黄色营地。七歪八扭的个别路灯还有寿命,亮着橘黄色幽幽的灯光。这里是8号营地的边界,她坐在废墟小堆的边缘,以前无时无刻都能指明方向的中央大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天空黑漆漆的一片。纸灯笼像是被揉烂的废纸团,散落在她的身后,枯萎得如同凋零的花。建筑阴影恰好笼罩了她。
“小妹,你是不是上那儿理论去啦?”一个没牙的老头子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手里还提着水桶。他大概是上主道边的河道里打水去了。其实幸存的本部成员组成的临时管理层,每天会分发定量的干净水源。但是由于这种基本资源的量控制严格,总有一种哪天资源就会用尽的错觉,所以尽管河道的水质早已衰败,有些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见到水就带回去储一点。
吴晓思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老头子。
“嗨!不管用的!”老人自顾自地说着,嘴里黑洞洞的,他不耐地挥手,“那里头有个小伙子应该是本都的人,估计本都就住里头。他在报纸上的履历可说得明明白白,他是外围人民起家的,你瞅瞅现在!奴才当上姥爷啦,灾祸一来,他一大活人躲豪宅里了,那架子可了得?人家王淳余希都是住帐篷的!虽然估计也没安啥好心,都是为了以后当大官心里打着算盘,但是要是让本都成了,尝到了作威作福的甜头,那还不得坏一百倍!”
他叽里呱啦地叨叨着,“干脆就别再去找不快。使者下凡,马上好日子来咯!虽然这好日子来得我宁可不要,我老伴儿就享受不到了,但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苦难吧,总得咬着牙经受考验……大伙儿都能去做观测者啦!我们都接到了发配的安排,无论男女老少,再挺几天,都可以去禁海,都会是本部成员!”
“是什么观测类型呢?”吴晓思忽然低低地问。
“啊?”他耳背。
“我是问,是做范观测,集中观测,还是点观测呢?”
“这谁知道啊!”老头子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哎,我看你就是疑心重。本部说具体事项到了禁海再定。‘到了禁海再定’,啥意思嘞?意思就是咱们甭管类型、必然会是观测者,这还能骗咱们不成?你可放心咯,不相信本部,还不相信使者嘛?咱们本部成员的身份,肯定是有保障的。”
他絮絮叨叨地安慰了几句,提着水桶走回了营地。
吴晓思没什么动静,继续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沉默地坐在营地的边缘,望着远处的歪脖路灯出神。一个披着黑色制服的女人从另一个转角出来,和吴晓思对上了眼神,后者无力地站起来。
“我都去问过了。”林芬脸色不好看,“你说得没错,这片8号营地的本部成员都是统治分局的人。而且不仅仅是外围人民,连本部成员接到的职位都是去禁海。”
吴晓思看着手里的晶体胸章,上面的“具体类型待发配”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她把胸章还给林芬,神态显得很疲惫。
“你的胸章怎么办?还有制服。”林芬别上晶体,“竞选团队呢?那边有没有消息?”
吴晓思摇摇头,她沉默地叹了口气,找了根粗大稳定的钢筋,轻轻靠了上去。她低下头,呆滞地望着自己脚尖的地面。林芬看她的反应,便明白本都这条路算是死了。
“所有幸存者都会发配给观测者。”吴晓思忽然说,“为本都做事的,更是一个也逃不掉。”
林芬皱眉,”你太悲观了。虽然你是对的,统治分局的人的确都被安排在这个营地里,但只是普通按职位划分的吧?再说,观测者也挺好的啊,虽然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是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有个稳定的观测者工作。”
“你知道什么是点观测吗?”吴晓思淡淡地问。
“秒数循环?”
“秒数循环。你的意识还没有来得及适应那个环境,可你的身体却在不断重复那几秒的内容。你想动,动不了,你难受,但是你的身体不能随心所欲,你感到寂寞,没法娱乐精神,你想说话,没有人听得见。而这种循环往往以亿次为单位。作为投影,你的实体不再对这个世界造成影响,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
“点观测是值得敬畏的职位。”林芬不喜欢吴晓思的措辞。
“它值得敬畏,在于它远非常人能够挑战的。但是当它有可能成为一种剥夺你自由的工具时,你也不好去怀疑发配给你这项任务背后的动机,因为它值得敬畏,不是吗?”吴晓思抿了抿嘴唇,“千年虫事件,有人不满本部在核心党问题上的处理,最后他去做了点观测。非常时期,有好多这样的例子。”
“你前面说的,我觉得还值得推敲,后面的这些就是一派胡言了。你有根据吗?”林芬反驳她。
“人都去点观测了,开不了口了,等同于在这个时间点失去了对历史的影响。他们被囚禁在秒数循环里,加莱才知道怎么跟他们对话。我能有根据吗?”吴晓思用了“囚禁”这两个字,“小林,你在分区里生活了太久,不了解本部,也不知道我们这些基层私底下都犯过哪些嘀咕……就照你说得好了,点观测的正当性是不容置疑的,那我问你,如果你去了禁海,发现自己被分配到了点观测,你心里开心吗?”
“我感到骄傲。”
“我问的是你开心吗?”吴晓思看着林芬,后者没有作声。“嗯?你开不开心?点观测作为高级任务之一,本部成员向来拥有选择权,相对应的,它对本部成员的精神韧性也有很高的要求。然而,在你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告诉你要接下来把上亿个3秒的精神时间全部投入在一个循环里,你接受吗?”
“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点观测呢?”
林芬有些不安。她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用力取下自己的胸针,使劲地看,然后又慢慢放回去。她的神情陷入思索,忽然大声说,“任务指令明明是观测类型待定。”
“谁跟你说一定是点观测的?若是范观测呢?本部许多人抢还抢不到呢。” 她惑行于色。
“你见过事先不告诉你观测类型、不做精神测试对标的观测者任务吗?你见过这种地区性的同类任务下放吗?而且外围人民照单全收,若是走正常程序,禁海有过这么大胃口吗?”吴晓思难过地看着林芬,“别骗自己了,这明显就是有鬼。等你人到禁海才告诉你类型,就是怕你提前知道了不愿意去。”
林芬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了解你担心的了,如果真像你说得那样,我也的确会有所不安。但是,仅仅只有我会不安吗?为什么其他同事没有一点反应呢?他们看不出来8号营地都是统治分局人员吗?他们没有想法、难道是因为众人皆醉你独醒吗?”
她诚恳地看着吴晓思的眼睛。她觉得后者的眼神里掩不住迷茫。
“我觉得你是太害怕了,以至于风声鹤……”
“因为他们相信本部。”吴晓思轻声打断她。
林芬一时半会儿哑火了,她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晓思。
“本部一定是正确的,教会出身的人不会下三滥到做政冶报复,使者一定公私分明、在此次亚支部竞选中没有立场、只会舒张正义。”吴晓思说得有些犹豫,“他们相信序时者……”
“你也相信序时者!”林芬语速飞快地打断她。这并非是出于一种信仰,而是某种劝解式的警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开始泛起惶恐,吴晓思看得出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吴晓思低下头,她想起了自己父亲的脸。“是啊,是啊……”她又抬起头,不断点头,“我也相信序时者。你是对的,小林,我太害怕了。”她朝林芬醒悟般地笑笑。
林芬露出如释负重的神情。她摇摇头,叹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黑制服。她走到吴晓思的身边,找到一块完好的石砖,挨着她的双腿坐下。
吴晓思跟着坐下。她静静地说: “本都当初与我谈好的价码,是在亚支部的外址安居乐业,他保证我和我的未婚夫只会接到零风险的任务,且任务历史上可以稍稍地夸大其词,以保证下一代在本部的发展。我的父亲那么大年纪也能从履行义务中得以解放,能够清闲享乐。”
“他骗了你吗?”
“准确的说,我并没有开始践行团队的计划。我还未向他们提供对余希方不利的情报,本以为有一个人会是突破口,却没想到……”吴晓思没打算告诉林芬细节,“而现在的局面全是意料之外的。计划进行下去以前,我怕是就要成为观测者了。”
“你应该去找本都的团队啊,叫本都找渠道让你到达禁海后单独离开。他不可能这点本事都没有。”
“他的团队的确没这个本事。而据说本都人在2号营地、也就是分区教会那个地方,他正和其他幸存的高层搅合在一起。我没法过去找他了。”
“为什么?”林芬满脸不解。
因为那个走狗屎运的新使者在那里,余希在那里,王淳在那里,而他们很有可能都已经知道我是本都的内应。如果我被逮捕问责,本都再没脑子也不可能承认与我有所联系,所以去分区教会,意味着我将自身难保。吴晓思声音低落,“小林。我这么说也许你又会反感。”
她看着林芬,“我仍然认为,所有统治分局成员被收容在8号营地的安排,是有目的而为之。观测任务暂且不谈,因为它来自本部指令;但是G1分区内部的幸存人口安排并非来自本部,它是由使者、由G1分区剩下的那批高层制定的。我认识那个第三位使者,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跟余希的关系?”
“你在叫我去调查这个营地本部成员的身份时就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林芬掩饰着不耐,“本都不是也在吗?他会允许临时高层针对自己的选民而造成不利局面?”
“那是使者!什么是使者?你告诉我,一名使者对于序时者有怎样的意义?他是加莱的嘴巴,好比现世的神!使者没有政治权力,但他要张嘴说自己是国王,多少人会响应附和他?”吴晓思情绪并不稳定,“从那个叫白天诚的情种身份曝光的那一刻,本都就已经输定了!加莱根本就站在余希的那一边,只要使者开口,G1外围人民和教会的票本都一张也别想拿到!谁叫他没虏获新使者的芳心呢?他早就失势了。”
她很绝望,“所有统治分局成员都在这个营地,而我也被包含在这个安排中……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那点猫腻早就给人发现了。我去2号营地等同于找死。”
林芬看着吴晓思惶恐的模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者对她而言,一直如同坚强的后盾那样可靠,她头一次见到吴晓思如此脆弱,她强装的安定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但你说的这些,只是基于幸存者分区安排的动机不良,不是吗?不过是基于一种假设。”
吴晓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点点头,握住了林芬的手,紧紧地捏了捏。“只是假设,你说得对。”
“我太害怕了,我只是害怕成为观测者而已。”她逼着自己笑笑,“我不愿意成为观测者,哪怕是范观测。”
以至于我开始想东想西,我生怕自己招惹了什么麻烦,于是怀疑每一个可能出错的地方,直至根源……实际上什么麻烦也不会有,也不该有。本部不公开观测类型,可能只是人数太庞大、需要禁海去慢慢消化和分配职位;统治分局的幸存者都住在8号营地,只是简单按幸存者所在地划分的而已,这里靠近统治分局大楼,灾难发生时我又恰巧和小林在一起。这样省时省力,幸存高层哪有那个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为什么你不愿意成为观测者呢?”
“为什么呢……”吴晓思抿住嘴唇,她低下头,怔怔地端详着林芬手背上的纹理,修长的手指,还有细腻的指甲。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的营地,无声地吸气。空气冷得刺骨。
“你是明白一座分区运作的机理的,那你就懂我在说什么:你在一个时间循环里工作。但是不仅仅是分区的循环,序时者为了维护这种时间上所谓的秩序,我们活在各式各样的时间循环里。维护时间秩序的责任?加莱精神的继承者?前线与边缘外的探索人?冠冕堂皇的话我已经听腻了。因为回声的存在,序时者永远过着梦境般的日子,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兜兜转转,循环往复。”吴晓思松开林芬的手,自己的手掌能感受到细腻的汗渍,在冷空气中冰凉凉的。“我讨厌勾心斗角的日子,我只想老老实实地生活,没有任务、远离时间循环的普通生活。可是本部基层想要这样的生活,勾心斗角的行当是唯一途径。”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吴晓思在林芬反驳她以前说道, “但是我错了,这不过是剑走偏锋。我始终都身处那个叫做‘序时者’的环中,”她看了一眼林芬的胸章,“而且还会跳进一个更小的循环里。我想逃出去,但是却铤而走险……我真傻,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以前的生活不够安逸呢?”她喃喃地说。
林芬静静地听着。她轻声说,“你在后悔。”
“嗯,我在后悔。我太消极了,以至于想把所有的傻事都一次性做个遍。你不会揭发我的,对不对?”吴晓思朝她莞尔。
林芬摇头。
“你说,照我之前消极的假设,如果大家都是被发配去做点观测的,原因会是什么?”吴晓思的声音轻松了不少。
也许是坦白了自己害怕什么,她忽然觉得振作了不少。为了证明自己有所振作,人会故意去碰自己倍感沮丧的雷区,然后用自己积极起来的逻辑否掉这个雷区,以此证明自己是真的好起来了,根本不在乎曾经那点打击。她就打算这么做。
林芬也有所察觉这个问题背后的潜在积极,便顺着说下去,“那只能是,我们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个营地、甚至这个分区的幸存者掌握了什么本部不希望公开的情报……只能是这样。”
“是啊,只能是这样。”吴晓思站起来,“可惜我并不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除非,新来的使者在被曝光身份以前的那副熊样也能算作敏感情报。”
林芬淡淡地笑笑,耸耸肩,“照你这么说,那我都算是知道些什么了。”她跟着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屁股后的灰,抬起头,忽然僵住了。
吴晓思木讷地瞪眼,死死地盯着她。脸上毫无生气。
“你知道些什么?”声音夹杂的恐惧冰冷如霜。
“我能知道些什么啊……?”林芬有些受惊,慌忙解释,“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在赎罪周以前,是我值的灯塔晚班,大半夜的这个新来的使者来找过我,那时候谁也不相信他,大概只是走投无路神经错乱了而已。何况本来是大选关键期,比起发生过的怪事,他那个根本不算什么。”
吴晓思仍旧呆滞地看着她。林芬这才意识到,刚刚吴晓思的积极不过是一触即碎的自我安慰。她无奈地继续解释,“他是来找人的,来过好几个晚上。他说他要找他妹妹。我就知道这么多。”
“他哪有妹妹?”吴晓思警惕地追问。据她的记忆,白天诚应该是独生子。
林芬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对面空地的营地,“他说是他妹妹,我怎么知道?只不过他妹妹名字有点怪就是了。”
她故作轻松,逼着自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说,求进派的那只恶魔叫什么名字?”
吴晓思紧皱眉头,她盯着林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求进派,恶魔……她的理性一时半会儿跟不上她所听见的词汇,吴晓思只是本能预感从林芬的嘴里要冒出什么很不妙的东西。
“他说他要找一个叫梦里的小女孩。怪巧的,对不对?”
林芬是真心地把这当成一个巧合去看待的,一个加莱派下的使者恰巧叫出了恶魔的名字,这听上去比起机密,更像是日后可以在民众间八卦的机缘传说。但是万一呢?万一这不是什么巧合呢?不可能,因为这就意味着使者与恶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义性便荡然无存。她的信念让她本能地不把这个巧合当一回事,所以她更愿意相信是吴晓思杯弓蛇影。不过,她被吴晓思的反应弄得有些心慌意乱,所以为了证明自己的坦然,她甚至故作神秘,用着仿佛是在揭示一则娱乐秘闻那般、“你猜猜这个惊喜是什么”的语气,告诉吴晓思这个有趣的巧合。
而令林芬心情坠入谷底的,是吴晓思眉毛和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露出了夸张、费解的神情。只见她一步一步缓缓地后退,慢慢地远离林芬。她大脑像是放空了,盯着林芬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妖魔鬼怪。直到她绊上了一块砖头,为了避免摔跤,身子本能地一颤。这一下也仿佛将她的理智振荡了回来,散乱的头发盖住了前额。
吴晓思快步走向林芬,惊恐地抓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你为什么不上报!”
“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呢!”林芬这下也彻底恼了。她被吴晓思推至了正方体建筑下的阴影处、被这个女人整晚的一惊一乍折腾得心力憔悴。至于她的恼火中是否还夹杂着“自己也许摊上了事情”的恐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疯狗会出现在百年来固若金汤的分区石墙里?为什么第三位使者刚好就跟着‘下凡’了?为什么这个使者叫的名字刚好是求进派的恶魔?你可能会觉得我明明犯了错误还硬要归咎到别的因素上,但是我就是个普通人,从不忧国忧民,序时者的历史上哪有过分区从内部被损毁成这样的案例?谁会时时刻刻保持危机感?谁会一开始就把新使者那种疯话当真?何况当时谁知道他是个使者啊?”
吴晓思没有理会这连珠炮似的问题,她或许都没有听见林芬说得话,仍然沉浸于震惊中。
“你知道前阵子在对策会议上被追责的集中观测失职么?一个叫做巴甫·杨森的蠢货,任凭两只四维人在他的眼皮底下游走横行,却没有做出任何观测警报,以至于序时者对第三只四维人的存在毫不知情,招致了米学军和第三台回声彻底走失的恶果……而你,你……”吴晓思脸色惨白,她呆呆地环顾四周,看了一眼四处可见的断壁残垣,鼻子中甚至能嗅到血腥味,“你的问题可远比……”
“那你想我做什么!”林芬吼起来。吴晓思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她害怕再听下去。“一听见‘梦里’俩字就寒毛直立地警告本部吗?立刻呼叫干涉者倾巢出动寻找‘梦里’吗?在所有G1的本部成员都因为米学军叛逃、竞选白热化而人手紧缺、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有个男人大晚上、在这神授的庇护所里、找求进派的领袖,你们快来逮捕他?他们大概只会叫我去死吧。”
她虽然嘴硬,却吓得眼睛红了,“我只是普通的分区在职,一个跟你一样,想着安居乐业的小职工,不是什么在外址抛头颅洒热血的任务专员,不会因为一只蚊子哼哼都要从睡梦中惊醒的同时枕头下摸匕首!那个叫白天诚的当时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神经病,而我不是。你告诉我,在一个寻常的夜晚,作为一个寻常的普通人,碰上一个拿臭麻布遮脑袋、打扮跟疯子似的男人跑来说:‘我要找加莱’,‘我要找梦里’,‘我要找神父’……你要怎么做?何况我备案了!他三番五次地找我,我怕真有什么同名同姓的女孩失踪,所以还是按流程上报了!上面的人对‘梦里’俩字做不出反应,真要追责,也追不到我头上来吧?”
“你上报了……”吴晓呆滞地看着她,绝望地笑起来,“疯狗的名字,你是按失踪人口上报的?”
“是啊!”林芬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只是个小人物,一名分区在职的基层职员。”吴晓思怔怔地低下头。在她的记忆中,序时者任何一次事件发生,无论性质如何,总要追究到个体责任。一名可供声讨的对象,并非恶魔那般遥远、必须与现实相关联、能使声讨不殃及本部,又能满足舆论打击的敌对形象。
这与做没做错已经没有关系了。吴晓思一把抓住林芬的手腕,攥得紧紧的。她有些头晕,她知道自己在想一些疯狂的事情。或许就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始终保持着消极。她恐怕真要去做傻事了。
林芬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么?”吴晓思紧张地望向营地外的废墟,“真要追责,你是最佳替罪羊。”
“想必各位有所察觉,如此大张旗鼓的例行公事,显然背后的任务不仅仅是针对晶霾的防御工作。我们有更重要的目的所在。 在说明真正的任务以前,我要提醒各位,完成与否是其次,此次任务背后的细节、其保密工作需要做好,这才是第一要务。不仅仅是对尚未出行的右海湾而言,即便是已经执行过坟场检查的左海湾兵营,你们之间也不许有针对此行动的交流、暗示、以及任何一种可能涉及信息流动的行为和意识。如有违例,惩罚措施不会交由禁海军规,而是将违例者直接押送本部的安全部门处理。”
雷诺站在坟场的中央,声音冷酷森严。晶霾充斥着的坟场底部能见度低下,四周雾蒙蒙的,只听得见长官的声音在坟场中回荡。对于站得靠边的士兵,倒是种奇妙的感觉。
“简单的说,就是管住你们的嘴。否则,失职的严重性会直接让你们失去兵营对你们基本权益的保障。”
“他说了“基本权益”这四个字,他是在威胁你们的人身安全吗?”可雅小声问。
胡林耸耸肩,“其实不强调这个也没差。你在来禁海以前不也隶属隆德家族旗下的军队么?违反军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强调禁海对士兵的保护,实际上是禁海长官的一种习惯,似乎禁海在一些不那么严重的事务上,会偏向兵营士兵的利益优先。”
何止是不严重的事务,即便是严重的错误禁海似乎都乐意庇护。可雅想到了新兵教官,她好奇,“为什么禁海有这种倾向?”
“谁知道呢。”胡林摇头,“总之,自上一任总长艾玛和克利俄斯出任以后,禁海在行政方面就出现了某种护短的嫌疑。”
“克利俄斯?”可雅愣住,“克利俄斯·隆德吗?”
胡林小眼睛眯了眯,他有些不解,“管他是谁,我历史可差劲了。总之这个克利俄斯说是艾玛的副手,实际上是双人治理。 如果真的是隆德也不奇怪,当时序时者和利益集团正度过一段冰释前嫌的蜜月期,本部有不少高层来自外来家族。”
可雅有些困惑。以前尼尼微曾偷偷告诉过她,说她趁傻瓜舅舅喝醉时翻了机密家谱,她们的爷爷克罗诺斯年轻时其实有个哥哥,叫做克利俄斯·隆德,她们没出生前这个人就死在了战争中。可雅对此不感兴趣,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尼尼微的胡编乱造,但不知怎么的,她后来一直记着这件事。自那以后她就开始对妹妹产生了一种隔阂,她一直把尼尼微透露这件事的目的当做一种恶意调侃:暗示可雅会死在家族任务中,而尼尼微将成为家主。
但是,如果这个克利俄斯也姓隆德,那就和可雅了解的内容相悖。可要说禁海的克利俄斯是其他人,这个名字又实在是太罕见了,令她很难不联想些什么。
“嘿,你听见了嘛……”胡林将可雅的注意力拉回来,“这里不仅仅在物理上远离纷争,在某些理念上也与本部有着微妙的差异。估计禁海远离本部的权力斗争原因也在于此,你要为此高兴,隆德女士,”他贼兮兮地笑笑,“你不用担心某些即玩弄权术又排斥利益集团的本部高层伤害到你,禁海的长官向来对本部那一套看不过眼。”
我的确不用担心,因为在本部成员玩弄权术以前,我大概就被禁海某些长官给弄死了。“听上去即便是序时者,内部机关间的关系也十分为妙。”
“是的。一般长官强调起士兵权益,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一种私底下的‘特殊关照’:犯什么也别犯这个错误,否则兵营会很难做,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你们的兵营生活很有保障。”可雅淡淡地说。照这么说,按家族对她的期待,她更应该去本部。
“是‘我们’,不是‘你们’。”
可雅没作声。她发现自己的语言习惯能够说明一定程度的个人心态,她在禁海的所见所闻,一直是基于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她无法说清楚这是因为对家族任务的困惑,还是纯粹不愿融入这个排斥自己的环境,又或者两者皆有。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序时者。
“任务内容很简单,要不了多长时间说明,更不需要想什么规划。”雷诺长官意有所指,慢慢地走到队伍的边缘。
晶霾似乎越发浓郁,并没有退散的趋势。一束束指示灯不约而同地对准了走动的雷诺,这个时候谁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很容易看出来。胡林就慢了半拍,一束长长的光线在另一个方向形单影只。可雅“啧”地一声提醒他,胡林才立刻看向雷诺。长官走动的时候没有扭头,但是护目镜里的眼睛很明显瞪了他一眼。
雷诺长官走进了那些看上去更崭新的观测设备。“你们正身处观测者高危且核心的区域——观测井底端。这里不仅仅沉睡着我们伟大的前辈与他们可歌可泣的历史,同时也驻扎着‘前线’与‘千禧’的点观测者。”他转过身,“噹噹”地拍了拍棺材。
“谁能告诉我,什么是点观测?”
“利用回声,对过去或者未来一段极其短小的时间段进行周期性的反复投影。相较于干涉者的干涉行为,观测者的存在仅限于情报吸收和转移,但也相对更加地……绿色环保。”胡林大声回答。他大概是想尽可能弥补自己给长官的印象。可雅再次白他一眼,她根本没跟上这个小矮子“不用回收尸体避免污染环境”的奇怪逻辑。
雷诺长官继续问,“ 那它为什么要存在呢?这种对精神百害无一利的时间循环意义何在?伊丽莎白为什么要进一步缩短观测周期?”
“千篇一律的问题了,你们在兵营里应该有所了解。”长官没让任何人回答,“一个投影,在一段循环始末的两端,形体会消失。比如假定现在的我其实是一个投影,下一秒我就会回到我所负责的时间段起点,开启下一轮观测。那么站在这一轮被观测的时间轨迹上的你们、眼中的我,下一秒就会消失。”一团密度更大的晶霾刚好飘过,雷诺长官当真像是消失了一样。其实士兵们勉强还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
他从厚霾中走出来,“在循环途中的观测者,如果意外身亡,假设一颗子弹打在了投影上,那么本体就会在这个棺材中醒来,回到本体所在的年代。”长官敲了敲身旁的观测设备,“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一个至关重要的时间点,比如‘前线’,泰坦尼克号上的所有观测者都被人有预谋地同时杀害,会发生什么?”
“当然,这意味着前线的观测者都会在坟场醒来。”长官耸肩。
意味着你们安插在1912年的眼睛彻底瞎了。可雅心想。
“即便所有的观测者都反应迅速,立刻回归投影,这之间也一定会出现一小段空白期,哪怕就是一分钟,在这个空白期间,我们也失去了对前线的控制权。而这一分钟、或半分钟的自由,对于图谋不轨的人来说绰绰有余。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呢?”
“但是实验证明,点观测者不会被轻易地杀死。零点几秒的观测周期相对安全。想想,一个投影仅在这一丁点儿的时间内才会显形,肉眼无法清晰地捕捉到,除非有很好的运气,否则子弹也不行。当一定数量的点观测者隐蔽在特定时间下的空间中,那么序时者对那个特定地点的监视就很难被完全根除。的确,点观测者可获取的信息量远低于循环周期更长的投影,但是他们可以观测到最基本的变动,并将这样基本却致命的变动情报转移,以此保障序时者第一时间的警觉、甚至是其他类型观测者的安全。当投影与投影之间进行不同类型的观测,中枢人员和干涉者相互配合,那么在不依赖回声‘直接干涉’的前提下,一道严密的历史监控就此完成,我们能够规避战争、甚至与四维人无关的一切。即便是恶魔在场,我们也能够做出良好的预防和弥补。点观测者是最基础的监视资本,也是观测行为最根本的保护锁。”
“分配给‘前线’的点观测者有多少人呢?”雷诺环视他四周的区域,他“呼哧”地深呼吸,语气复杂:“百名不到的前线点观测者,都在这里了。”
集中在雷诺长官身上的光束渐渐地散开了,像一场由呼吸器换气声组成的演唱会正直高潮。新兵们从未下过坟场,老兵也未必都拥有爬到坟场底部的权限,所以大多数士兵是第一次来到坟场底部,长官给了机会,他们便把握机会好奇地四下张望。前线点观测者的棺材大约占了坟场底部五分之一的面积,灰蒙蒙的雾流在棺材间的过道上涌动。
“还有一种手段,会让观测状态失效,使观测者醒过来。那就是吵醒他们,”长官淡淡地说,“虽然观测状态比起深度睡眠要难以干扰多了,但要是持之以恒地撞击观测仪,说不定会令投影失效。”
“这是谭肖哲,一直负责0.2秒的点观测。在做观测者以前,他曾经是亚支部的军士长,是对策局最富经验的高层之一,但是在家族战争时期弄得半身不遂。千禧事变后,由于对求进派深恶痛绝,于是他退居禁海,压榨自己仅可利用的精神,试图在‘前线’提防掌握回声的核心党。”雷诺长官盯着身后的观测设备看了很久,然后走到另一台棺材的边上。
“这个是米勒,在来到禁海以前,在B12区做巡逻队队长。作为外围人民,曾经在打击求进派邪教分子上有功,得到了提拔。”
长官每经过一个棺材,就手指着棺材里的人介绍。他一步步走过漆黑的棺材,声音低沉肃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来哀悼死者亡灵的。散乱的光束再次聚集在了雷诺长官的身上,士兵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但是并不明白长官在卖什么关子。可雅也很想认真,但她不得不承认气氛确实有些令人昏昏欲睡。一旁的胡林只要呼吸声拖长,可雅就知道他在打哈欠。
“这是西尔莎,三个孩子的母亲。丈夫是西墙的枢机主教。”
雷诺站住了。他似乎介绍完了。
长官忽然抄起一脚,狠狠地朝一旁的观测设备踹了过去!巨大的撞击声在整个井里回荡,像是一门大炮近距离发动了轰炸!令不少士兵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可雅也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但随即愣住了。
雷诺长官硬生生踹开了西尔莎的棺材盖,棺材里空空如也。
当着惊愕的士兵们的面,他转过身,顺着原路一个个打开观测仪,都是他介绍过的点观测者使用设备,然而里面都是空的,什么人也没有。
二十八个空棺材。可雅默默数着。
“二十八名‘前线’点观测者,凭空消失在了他们的观测设备中。”雷诺手背在身后,“包括留守地面的上一任新兵教官鲁道夫·布莱希特,以及左海湾兵营前营长莎郎·摩根,共三十名高级观测人员,同一时间在禁海蒸发。新增派回过去监视的观测者也发现不了任何端倪,那些人是突然消失的。是的,鲁道夫和莎郎并非之前告知的‘暂时离开禁海’,而是沦为失踪人口,巴甫·杨森和维多利亚主教暂时接替了他们两人的职务。”
“你们的任务,就是搜查坟场。你们未必能够发现什么线索,兵营更不指望你们能够找出失踪者。但是,对井底熟悉的老兵一无所获,也许是存在一定的思维定式,而你们中绝大多数不熟悉井底、甚至未曾下过坟场的士兵,能注意到特别的地方也说不定。禁海希望做这样的尝试。至少,在全世界正式将目光集中在禁海之前,观测者要尽可能利用一切办法来自我审视。”
“现在进行区域安排,由参与过点观测的经验者带队,每一名士兵要对自己负责的区域心里有数。”高大的艳黄色身影伸手一挥,“两个小时,结束后回营吃饭。解散!”
井底是将近一万平方米的圆,长官分配不同区域的检查人员后,士兵们便有条不紊地散开。可雅和胡林都在负责边缘井壁的检查队中。她朝着坟场边缘走去。
可雅沿着墙壁踱步,距离井底最近的一层观测者洞穴就在她的头顶。探照灯的光束在设备洞穴间扫过,可雅抬着头,不自觉地半张着嘴。坟场建造得像是遗迹,老旧的洞口却又充斥着几何的精细,石壁上没有一丝肉眼可见的瑕疵和凹痕。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井壁上摸索。估计很久没有人像她这样在坟场底部摸来摸去了。她裹着手指的防护服上沾了厚厚的灰尘,像是灰熊的绒毛,碎屑地滑落入身旁的薄雾里。
‘坟场’究竟是谁建造的呢?她思索着。序时者曾经的G0分区尤为特殊,不仅仅是通天的石墙围绕起来的城池,石墙外还有这片海湾,以及通过某种奇怪的空间与香港相互流通的海水。石墙围城被划做‘遗址’,然而这片禁海仍然发挥效益。序时者这些避世的分区究竟从何而来?
她在很小的时候,序时者教会的修女告诉她,说序时者一座座分区是加莱赠给难人的福音,是第一次圣战后,使者遵旨发掘的庇护之所。可是但凡有点好奇心的人,都不会止步于此,总想问个明白,比如说这块石头和砖瓦,是由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搭建上去的。再后来就没有教会也没有修女了,小尼尼微猜家族与序时者的关系又微妙了起来,但是沃森舅舅坦言没有这回事。
“看得见吗?洞里堆积着管道。”胡林的声音响起来。
可雅踮起脚尖巴望,光束射进了洞穴深处的设备,棺材的一头接着数跟同巴甫教官胳膊一般粗大的黑色管道,接向洞穴的深处。
“那都是些什么?”她喃喃地问。
“兵营里教过,它们是连接本部‘回声’与每一个观测设备的‘血管’。据说,井底露天放置的棺材是底部接往地下的,所以我们看不见。‘回声’在本部,早已被改造成了一个硕大心脏那样意义的物体,无数的关键命脉与之相连。这些设备都是经机械师一手设计,核心原理也都由各大支部的研究所掌握,连兵营里的长官们也没有知情权。本部的理由是,公开技术容易招致恶果,核心党就是最好的例子,对策会议怀疑求进派在千禧事变后掌握了类似的技术并加以实践。”胡林用调侃的语气解释,他似乎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说法。
这同时也为序时者垄断回声技术、试图稳固霸主地位提供了良好的借口,你们的理由总是多种多样。可雅打趣地想。
她回头瞥了一眼,胡林始终跟在她的身后。这一片区域的检查队跟他们并非一道,有些检查兵时不时对两人为之侧目。
“你打算一直跟着我吗?” 可雅埋头检查井壁的角落。
胡林看了一眼井底中央,“为什么不呢?我本来想请示去伟人纪念棺那一带检查的,慎也在那里。但是你看,他一点任务的心思都没有。”两个人一并朝井中央望去,只见唐泽也正好瞥向这边。晶霾正在消散,但能见度仍然低下,不过凭借着头上指示灯光束撞在一起,可雅认为自己和他对上了目光。慎也把头扭到了一边。
“安麻鹰出了意外,于是好兄弟就变成了只知道绕那个下水口转悠的混子,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这就没意思啦,我第一次来井底,可不想陪他看姐姐。”胡林耸肩,“好兄弟和虚荣心,我选虚荣心。”
“谢谢你这么说。”可雅翻了个白眼。换做一般人会把胡林的话当夸奖,但可雅从小就没受过这待遇,现在作为一个魔鬼,总算讨得万众瞩目。
他们似乎检查到了负责区域的尽头——一处井壁边的通风口作为标志物。可雅没注意,踩在铁栏杆上,直到检查队的老兵叫住了他们。
“你刚刚说这是一个下水口?我以为是通风用的。”可雅透过护目镜,凝视着脚下满是锈迹的铁栏杆。不同于在帮助唐泽姐弟的紧要关头,她现在留意到了更多的东西。铁栏搭建的井盖是与四周地面焊死的,而且估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焊死的接口上满是陈旧的痕迹。
“不是通风口。”胡林蹲下来,顺着铁栏缝隙向下看,“兵营里偶尔会有点观测的老兵回来,他们时常讲一些吓唬新人的猎奇传闻,往往和坟场有关,也不知道真假。据说这是中岛热潮时期留下的东西,当年是中岛时期的狂热结束以后,坟场底部尸横遍野,血液能够蔓上脚跟。为了清理现场,本部不得不打通G0分区和坟场,灌入海水,将血污排到G0分区里的河道里。听说那以后,时常有靠近井底的点观测者,因为来不及爬出坟场,就到井底对着下水口小便。”
“那G0分区里面的人没有意见?”
“外围人民……额。”胡林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该从何处解释,只好耸耸肩。可雅示意他继续,“总之它不是通风口,实际上性质更贴进下水口。”
“千年虫事件以后,随着G0分区被破坏殆尽,沦为遗址,本部要求彻底封锁G0分区,这些通道自然也要切断。听说那是艾玛卸任前没多久,她下令灌入水泥封死所有下水口。”
“封死下水口?”可雅愣住了,“所有的?”
“当然,一只老鼠也溜不进去。这可不是老兵口中的传闻啦,G0遗址封锁之严,兵营里最次的下等兵都清楚。本部仅在石墙处留一个正门通道,由第二位守望者把守。”胡林大咧咧地沿着井壁返回,转过身,敦促可雅跟上他。
胡林头上的照明灯光束不断地晃着可雅的护目镜,她眼睛也不眨,呆呆地站在原地。
可雅意识到哪里不对,说起来……她为什么会将这种通道视作通风口呢?因为她分明记得,当时有一阵气流吹凉了手指……她半跪在铁栏上,手枕着安麻鹰的头,如果不把手长时间地放置在铁栏之间,人是感觉不到的。
“不对!”可雅叫住了他,“你肯定搞错了,一定没有全部堵死。当时我分明感觉得到,下水口在通风。”
“你说什么?”胡林仍然懒洋洋的。
“有风!”她低声警示。
可雅不想引起谁的注意,她怕是自己搞错了什么。也许是手压在安麻鹰的头下太久,以至于血液循环受阻,让她觉得手指冰凉呢?那一点点冰冷,她能保证就一定是风吗?可雅不想自己显得太大惊小怪,这点疑问两个人私下搞清楚就好了。胡林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听得出可雅的语气不同寻常,他走上前去。
可雅倚着井壁蹲下身,两只手透过铁栏间隙伸了下去,她试图证明自己的感觉是错误的。此时此刻下水口管道下的黑暗显得神秘又危险,仿佛暗藏恶魔随时会夺取她的双手。
胡林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瞥着四周,怕他们引起检查队注意。其实根本好怕的,有了疑问,那就解决疑问,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检查坟场,胡林之所以也跟着紧张兮兮,纯粹是一时半会儿受了可雅影响。
两个人沉默地等待。可雅透过呼吸器的换气显得沉重,胡林觉得在这里耗太久有些不妥。
“你是不是搞错了?所有的下水口肯定是填满了水泥,本部高层怎么可能允许犯这种错误?然后就碰巧给咱们这些小卒遇上了?”
可雅没说话。她抽出双手,跪得更低了,她将脸抵在铁栏上,试图透过呼吸器感受风噪。
她不寻常的姿势更显眼了,胡林不安地扭头四顾,压低声音,“你想想,灌入水泥和焊死井盖是一整套封锁方案,如果前者出现纰漏,后者是不会完成的。就算是后人打通的下水口,这些铁疙瘩仍然和地面焊死,打通管道也没有意义啊,没人能够通过这里。”他刻意没去提那三十名失踪者。他始终把此次检查任务视作兵营的历练,因此根本不认为几个没下过坟场的新兵真能找出什么端倪来。
“没有风。”她抬起头,怔怔地直视胡林。
“当然,当然,”胡林遮住眼睛,可雅的照明灯太刺眼,“当然没有风!你这是怎么了?”
不对,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下水口的确是通风的。可雅光顾着当时手上的冰冷触感,却忘记了手里柔顺的头发……安麻鹰在微风中散开的一缕发丝。哪来的风?
可雅看着脚下的下水口。不是这里,井壁边上的下水口是堵死的,但是伟人纪念棺的那个没有!她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
“听着,”可雅佯装沿着井壁往回走,“我并没有冲动到认为这就一定是坟场的漏洞,或许当时的封锁方案有特殊之处呢?比如某一个下水口结构复杂,不好直接堵死。你说得对,兵营的小卒怎么可能知道堵死遗址的所有细节?”
“所以我们应该先找检查队报告这件事。”她下结论。
胡林站住了,望着可雅高挑的背影。他似乎陷入了犹豫的境地,他发现自己莫名相信这个‘魔鬼’口中的每一句话,“如果……”
“如果你的疑惑真站得住脚,你就更应该去找长官直接确认。”胡林拽住了她的手腕,“你是个‘魔鬼’,不是吗?你的观点老兵们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如果他们真的决定向上级做正儿八经的汇报,多半会在报告中无视你的存在。真要出了事,你的功劳可就都给抢走了。”
可雅愣了愣,她倒是没料到胡林竟然会往这方面想。她自己也确实没这方面的脑子。可雅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跟着胡林去找雷诺长官。两人径直朝井底中央走去。他们一偏离井壁,检查队的老兵就追了上来,于是两人只好跑起来。
雷诺长官正在和唐泽慎也谈话,也不知道是为了了解安麻鹰的实情,还是在训斥他检查时注意力不集中。他们就站在下水口的边上,安麻鹰躺在一旁。
慎也的余光瞟见朝这边跑来的两人,愣住了。他认出了可雅。长官自然也注意到了。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雷诺长官语气严肃,“回到你们负责的区域去。”
“报告长官,我是胡林。”胡林立正,“可雅·隆德有一些对这个坟场底部的疑问,但是检查队的带队没有足够的权限,不知道千年虫事件后禁海高层所掌握的细节,也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们认为直接问您更加稳妥。”
可雅一来就趴在了安麻鹰的身边,将脸凑向铁栏杆。慎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下意识地蹲下身,贴近安麻鹰。
千年虫……长官皱眉,问题的涉及面似乎远比他想得敏感。他瞟了一眼追过来的检查队,最终还是扬扬下巴,示意胡林说下去。
“请问,坟场底部所有连通G0遗址的下水口,都在千年虫事件结束后堵死了吗?”
“当然,”长官愣了愣,“G0遗址对外的通道,是禁海湾内陆石墙的正门,有且仅有一个。”
他低头盯着安麻鹰和可雅所在的下水口,接着说:“热潮时代遗留的五个通道,经艾玛前总长指挥,全部封死,无一例外。”
“但是这个下水口是通的。”
可雅抬起身子,呆呆地望着长官。有风!向上的气流吹进了她的呼吸面罩里。
长官怔住了。他站直身子,魁梧的身体靠近了可雅和安麻鹰。
“她是对的……”
一个女孩撑着弟弟的肩膀,从铁栏杆上爬起来,她的呼吸面罩传来虚弱的吐息声。 可雅透过护目镜,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
唐泽安麻鹰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脸色憔悴,显然仍感到头晕眼花。但是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昏睡时、不断喷吐在面门的冷风。
“她是对的,有气流在通过,”安麻鹰脸色苍白,“这个下水口……被打通了!”
吴晓思将备用衣物塞进了一个迷你行李箱里,她蹲在艳黄色的帐篷里,扫视了一圈,确认没问题就拉上了行李拉链。林芬早已收拾好了,她穿着本部制服,抱着行李箱,站在帐篷外不安地等候。
“晓思,我们非得这样吗?”林芬低声问,“这是铤而走险……”
“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就等死吧。”
吴晓思抱着小小的行李箱站起来。她也穿着黑色的外衣,这一身是林芬备用的衣物,吴晓思的本部成员制服都在本都那里,现在想要回来是不可能了。她的胸口别了颗圆圆的晶体,并非胸章,但是外围人民乍一看是分辨不出差别的。这是吴晓思在离开家的时候,父亲留给她的晶体。胸章以外的晶体,本部成员不是谁都能随便拥有。据父亲说是祖辈传下来的,只经过了简单的加工。如果点燃了传递信息,晶体迟早会在她父亲身边显形,吴晓思也不知道真假。
劝说林芬逃跑的力气用得要比吴晓思想象的少。她意识到林芬在某时某刻,肯定思考过如果被人针对的后果,但是在理智上,自然是更倾向于能够自我安慰的“好”的一面。直到她被吴晓思捅破了粉饰现实的纱,恐惧便彻底灌进了内心里。大姑娘瘫倒在地上,她肯定觉得听凭安排的自己像只待宰的绵羊,以至于倍感焦虑。但是如果吴晓思告诉她逃跑是一条不错的选择,她一路上又开始担惊受怕起来。吴晓思才发现自己向来对付不了这样的人,他们会因为什么都不做而感到焦虑,但如果让他们做些什么,无论什么,他们都会更加焦虑。
“我们只是考虑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将逃到外址的必需品先转移出营地,又不是说一定要逃出去。”吴晓思小声提示,“万一真出去了,等G1分区的风头过了我们才能回本部碰运气,那之前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藏匿外址。你总得需要外址的必要证件吧?”
“我知道,我知道,”林芬声音小得可怜,“我们放完行李,一定会回到营地来的吧?”
“会!”吴晓思不耐地回答。这已经是她第三遍回答了,林芬总是害怕吴晓思在废墟边上变卦,丢下她一个人逃跑。“我说过这只是以防万一,真出现需要逃跑的情况,我们不至于措手不及。俩人逃出营地,拿了藏好的物件就能走。否则巡逻队清点人头的时候,我们就不好背东西出去了。”
本部已经散布了戒严令,无论是本部成员还是外围人民,明令禁止个人行动,必须全权听从G1分区幸存的临时高层安排。于是两人打算在巡逻队来清点人头以前,用本部成员的身份穿过营地,即便受到外围人民询问,也可以用本部成员的各种特权搪塞过去。然而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人理会她们,灾后的痛苦弥漫在营地之间。
吴晓思绕过了一个地上没有搭好的帐篷,形似帆布的艳黄色材料堆积得像个垃圾场。许多外围人民并未按要求搭建帐篷,妻离子散之后,他们多数根本没有那个心思跟着本部人员照猫画虎。幸存的难人们面色憔悴,即便是隔得远远的,吴晓思也能瞥见一个小男孩唇角可怕的干裂。此时此刻即将到达常规的集体祷告时间,一个老太太直接就跪在摊开的帐篷布料上,对着报纸祈祷。报纸上是新使者的照片。
这座分区曾经的食物用水似乎永远是供应充足的,然而求进派的破坏,让这座庇护难人的小小居所不复存在。水源紧缺,食物也有限的令人难以想象,最多仅供分区的幸存者使用几天。仿佛疯狗是专门挑着吃喝饮食破坏似的,但许多人回忆当时的分区供应仓库根本没有太大的损害。难人们看着四周的废墟,以及交错闪灭的破碎路灯,过去的安宁与和谐仿佛一个假象,而黑棺撕裂了难人的美梦。
吴晓思听到的情报很有限,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所有的幸存者近期就会开始撤出G1分区。而8号营地已经有了确切的安排。分区教堂会下派巡逻队清点人头,可能就是现在,最迟也是两天以内。8号营地幸存者最迟两天内就会离开,被派送至禁海。
吴晓思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逃跑的倾向吗?当然不能。她从小就是本部成员,向来不惹麻烦,甚至比林芬还要安分守己。其实她的内心也很慌张,她清楚,两人把行李藏在废墟堆里但不逃跑,这纯粹是欺骗自己。从吴晓思把自己外址的物件塞进包里的那一刻,逃跑的概率就已经很大了,至少她们将一直惦记此事。这样一来,她的内心仿佛受到了一种良知般的谴责,为了压下这股罪恶感,她不得不想出“只是暂放行李”这样的借口。一方面是为了安慰林芬,另一方面也是在安抚自己。
只是暂时放一下行李而已,营地不够放了。就算被抓住了又怎样?我惹了麻烦吗?吴晓思扪心自问。并没有,我们又没有逃跑。
“那是什么?”林芬站住了脚。
吴晓思顺着林芬的目光看过去,愣住了。
只见营地对面的那片荒凉土壤上,已经看不见建筑废墟了。能见度低下,围墙般的雾气覆盖了一切,包括黑夜。
林芬小跑着跟上,“分区里怎么会有雾?”
“不知道。”吴晓思沉默了一会儿,“你在驻扎G1分区以前,做过观测者吗?”
“没有。”
“我也没有,我没去过禁海。”她淡淡地说,“听说……禁海不止有雨雪天,也有雾气。”
“但是G1分区从不曾起雾。”
“谁知道呢……”吴晓思摇头,“也许是外址飘进来的吧,离这里最近的12号门不就破了个大洞吗?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得找地方藏行李。”
两人走出了营地,一切似乎比她们预想的更顺利。她们站在营地的最边缘,也就是一开始两人争吵的一角。她们站在正方体建筑物的阴影下,回过头望着整片营地。
所谓的营地,实际上是一片可以搭建帐篷的空地,或高或矮的建筑废墟在四周上下起伏。8号营地的边缘,是一条小小的交界线,这条交界小路的对面,被定为不可生存区。那里是一片狼藉的废弃草场,再深处便是一片漆黑了。
吴晓思和林芬就站在交界线的一边,一幢正方体建筑倾斜着堵住了小路的延续。但是她们两人都清楚,只要绕过这个建筑,这条交界小路会交汇至一条笔直的大马路上,那条被称作“主道”的大马路横贯G1分区,能够通往中央大楼已灰飞烟灭的禁区。同时,也能通向离这里最近的12号门。
孩子的调笑声从营地的另一端传来。一名男童从营地里钻到交界小路上,似乎是好奇心驱使了他的顽皮,跑到交界线上巴望着什么。迷雾将至,也不知道他是好奇这团雾气,还是被另一群人吸引了注意力。
“是巡逻队。”林芬喃喃地说。
只见几名巡逻队员从另一边来到了8号营地,他们带着雪白的口罩,手里拿着几个简单的纸板。这些带着绿袖章,穿着黑色背心的巡逻队员,虽然不是本部成员,但是也时常引得孩子注意。
吴晓思觉得自己手掌心冒汗,“开始清点人头了。”
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件走运的事,但同时也是一件不幸。虽然两人离开营地十分及时,但她们也必须立刻做出选择。
“小林,”吴晓思抱起了自己的行李,“我们一会儿当然还会回到营地里去。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之后碰上了不得不逃跑的情况,我们还会面对一个难关,那就是巡逻队在场,我们该如何离开呢?我起初想的是,钻到废墟里绕过这个废弃建筑,”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阴影,“可是我们只要试图绕过去,就一定会有被看见的风险,这里离营地不远。”
林芬脸色苍白,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聆听。
“现在就是一个好机会。那团雾!”吴晓思指着那团逐渐覆盖了交界小路的迷雾,“它阻碍了营地和巡逻队的视野,能见度会很低。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林芬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我们一会儿还是会回到营地去的,对不对?”
吴晓思怔住了,微张着嘴,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声音。良久,她紧紧地抿住嘴唇,点了点头。“嗯,我们还会回营地去。我只是问问。”
两个人开始审视环境,寻找可以藏匿两个行李箱、又好直接拿着离开的地方。吴晓思觉得这个正方体建筑十分稳固,她很想爬上这个正方体建筑,将行李放在楼上。她刚想说话,林芬却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子。
林芬呆呆地望着远方的交界线。吴晓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迷雾已经开始向营地蔓延,离她们所在的边缘也越来越近。之前那个跑上交接小路的男童,此时此刻倒在了地上,逐渐化作了一团黑扁的影子。一眨眼的功夫,男童就不见了,仿佛凭空消失。
“你看见了吗……?”林芬怔怔地问。
吴晓思觉得有一缕不安犹如爬墙的野草,将她的心尖束缚住。她的大脑开始乱起来,早已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令她无法处理更多奇奇怪怪的状况。吴晓思喃喃地说,“我没看清。现在我们更应该做的是……”
“那个小孩不见了!”林芬声音不住地颤抖,她脸都青了,“我没看错!那团雾有问题!不可能来自外址,那团雾有问题!”
林芬开始惊慌失措,话都说不全了。吴晓思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行了,行了,”她嘴角打着哆嗦,“我们就把包放在这个角落里,不会有人拿的。我们马上回到营地里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男人严肃的声音从灰暗雾气的另一头传来。
一名巡逻队员。他从雾气的那一头跑了过来,带着口罩,眼神锐利。他看见了站在废墟边上的吴晓思和林芬。
“现在8号营地清点人头,请你们务必回到营地。”巡逻队员警惕地盯着她们两人身后的行李箱。他显然意识到这两人是本部成员,虽然话不会说得太刺,但是根据本部早先下达的戒严令,试图擅自离开营地安排的人无论身份,性质都很严重。
“你是从雾里过来的。”林芬呆呆地看着他。
“我是从雾里过来的。教会教过咱们,雾是水分子,聚集在一起的微粒水滴,据说外址很常见,分区里没有而已。”巡逻队员不耐烦地拍了拍脸上的口罩,“我甚至都不想带,是大队非得咱们小心谨慎。”他逼得更近了一步,似乎想记清这两个人的脸,“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背后的包是什么?”
吴晓思慌里慌张地弯腰,她是想提起行李,但又站直了身子,大概是本能上觉得不妥,她不想给巡逻队员检查这个行李的机会。吴晓思急急忙忙的解释,“这个是……”她顿住了。
吴晓思大脑一片空白,那声混杂着液体拍溅的倒地声扫荡了她所有的思绪。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林芬捂住嘴,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吴晓思的手臂。
巡逻队员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只见他膝盖以下的双腿突然不见踪影,整个人摔在了地上。紧接着,他贴着地面的脑壳也忽然消失,大脑缓缓地混杂着液体流淌出来,冒着腾腾热气。但流出来的大脑转瞬间也不见了!吴晓思一时无法判断,究竟是自己眼花缭乱,还是眼前的场景真有这般惊悚。
噬人的迷雾正沿着交界线的小路幽幽地逼近,悄然而至的灰色捎来秘密与杀机。倒地的人像是被谁剥了皮,雪白的口罩浸得腥红。
禁海。坟场。
晶霾的浓度似乎渐渐降低,士兵们的可视范围在不断扩大。深井依旧阴沉沉的,但是井口那一圈指示灯已经能被看见了,光环在越发淡泊的灰雾中若影若现。井底的动静不小,轴承滚轮的转动以及绳索的摩擦声充斥着坟场的最深处。
足有人高的漆黑导绳器正架在井底中央,这是中间港的几名士兵从基地运来的,形状像一个巨型滚轮。而一旁摆放着下水口的铁栏盖,中间港的士兵们将中心区域下水口的铁栏杆给硬生生锯开了。
负责转动轴轮的士兵对着对讲机反复询问,对讲机那一头也传来了确认下潜的回复,声音轻松却有力。士兵们开始转动起导绳器的一端,导潜绳一点点地向下水口深处下探。士兵们需要保证不会出现剧烈的振动,以免对“沉睡”的观测者有所干扰。
伟人纪念棺一带的下水口是如此可疑,整个坟场的五个通道,只有中间区域的疑似被人打通。而且下水口的铁栏杆都早已于井底焊死,铁栏之下却出现漏洞,如同魔术师变得戏法。于是长官当机立断,命士兵们就地锯开下水口的铁栏盖。他决定在向禁海高层传讯的同时,中间港兵营立即开始调查下水口管道。
两名身着艳黄色的专员正在下潜,试图检查管道深处的情况。
雷诺长官手握绳索,头顶的指示灯扫射着半边管道,漆黑平直的管道壁上生着绒毛样的阴影,也不知道是灰尘还是苔藓。两个人背对着双方,缓慢地向漆黑一片的管道深处下降。导潜绳锁在背后摩擦作响,“呼哧”的换气声在管道中回荡。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求你和我一起下潜吗?”
“我不知道。”可雅耸耸肩。若是叫她猜测,那大概是因为当一个人识破某个漏洞,这个人本身也是可疑的,或者说,是值得怀疑的,毕竟,谁知道这个人当真是洞察秋毫,还是心里早有眉目?何况我还是一个来自魔鬼家族、没有下潜坟场经验的新兵。人们只会接受符合身份的功勋,当功就远高于背景,猜疑往往会盖过赞许。“或许是因为不信任?”
“不信任……”雷诺推敲着这个词语,“没错,是不信任。”他带着笑意,“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先召回中间港的士兵、封锁坟场、等待禁海进一步的指示再行动吗?因为我并不信任兵营,不仅仅是中间港,三个兵营的兵都不值得信任,尤其是新兵。我不会允许在高层傻乎乎地焦头烂额时,兵营里某些‘老鼠’——我假想的——开始谋划下一步行动。中间港兵营从今天起就要被隔离,坟场的事情绝不许传到左右海湾去。而且在我搞明白这个下水口是怎么回事以前,你们甚至都别想离开这口井。”
“正如你所说,女士。”比起早在士兵们面前的严肃模样,雷诺私底下的语气格外轻快,“你更不可信。把你放在上头,指不定你会做些什么。我必须把你带在身边,这样我才放心,而且在逐渐逼近真相的时候,我还能观察你可疑的反应,可谓一石二鸟。”
他信任我。可雅挑了挑眉,她无法判断雷诺是否说了真话,但这明显调侃的语气令她认为这名长官并没有怀疑她半分。
“别太紧绷了,小心突发情况反应失常。我崇尚高危任务时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雷诺顿了顿,“有些话是真话。我的确不愿意放你在上面,如果让你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再擅自离开坟场,坟场底部的兵没一个能拦住你。但是我可以,我可以制住你,你比起你们家族的一些军官姥爷差得还是太远。”
雷诺的眼睛一刻没有从管道壁上挪开过,“我参与过家族战争,千禧事变也在场,和你们家族,和疯狗都打过仗。我过去在无数个隆德士兵手上吃过教训,深知你们独特生理特征的奇异之处。你在变成……另一幅模样之后,听觉、视觉、嗅觉都会有些变化,对不对?比方说,你能听见……更深更远的东西。”
可雅怔怔地点头。她略有不安,他会不会早就有所察觉?早在先前警告巴甫教官时,可雅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这也是我要你和我一起下潜的原因。短时间内,我们没法再筹集的侦查设备,得由你来充当我们的探测器。”他话锋一转,“很高兴认识你,可雅·隆德。从你到禁海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长官反向伸了个手,“你私下可以称我雷诺,我曾经出身爱立信家族,现在是一名序时者。”
两人握了握手。“你会觉得我很尊重你,可惜我得承认,这份额外的尊重是给你的家族、以及你那个‘克洛诺斯长孙’的头衔的,但并不是给你的。我还不了解你是怎样的人,可雅。就现在的我看来,你并不怎么爱惜自己的性命。”
禁海的人是不是都这么直白?可雅疑惑,“爱惜性命?”
雷诺捏了捏自己身上艳黄色的防护服,“据我的理解,多亏了你,唐泽安麻鹰才有幸得救。可是这身装备并不能百分之百的防御晶霾,你是不是不知道?晶霾是由未经机械师加工的晶体微粒构成的,因此它们会不加限制地受刺激,随意地带动所在空间的其他物质进行穿越。”
“晶霾受刺激的条件便是热量,你的防护服万一被‘溶解’,你就会毫无防护得暴露在晶霾中。之前你往返基地的动作我看在眼里,一旦高速运动让你与某一个物体出现大幅度摩擦,使你的防护服过热,你照样死路一条。在我看来,你现在安然无恙,只是走运。”他降低语调,“如果你事先就知道这一点,还会不要命地往返基地吗?”
不会。这是可雅第一时间想到的回答。但是碍着某种古怪的心理,她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听上去太功利了。但是倘若坚持自己原先的行为,又显得太虚假。可雅一时半会儿没有出声,她认为自己之所以去帮助安麻鹰,纯粹是出于某种情急之下的善意。能者为之。但她若是率先就知道自己有性命之忧,她是不会去干的。她来禁海不是为了做慈善,不会拼上命去救一个陌生人。
“不好回答的问题。无论是或否听上去都很奇怪,这个时候坦白个人所想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的犹豫说明了你不善言辞,你的突然沉默又暗示了你的耿直。很好,你瞧,我开始了解了你一些。”雷诺哈哈一笑,“我一直崇尚对话,对话可以让人们互相了解。”
不知不觉间,两人下降得越来越深了。下水口的管道像一口井,能装得下两个人,即便是雷诺那样的大块头,塞下一个可雅之后,两人脊背之间依然留有空间。雷诺负责半边,可雅负责另半边。管道壁清一色的漆黑陈旧,却又陈旧得完美无缺,显然从灌入水泥以后,没有人来过这里。可是,凄凄的冷风却随着二人下潜越发的明显,雷诺一直在说话,可雅却没有一点心思。她只是越来越紧张,心态像极了即将坠入恶魔之口的猎物。
但是雷诺·爱立信是一个老手,可雅有所察觉,他是一个面对突发情况相当老辣的序时者专员。雷诺虽然语气轻松愉快,但是他的注意力从未离开过下降的深度、以及脚下的冷风上。他每一个张弛有度的动作都说明了他能在下一刻立马进入状态,这份带给可雅的从容老辣,她只在家族中的个别军官级的前辈身上体验过。雷诺或许并没有吹嘘,可雅不得不这么想,他说不定真能制住凶化后的自己。
“真奇怪,我们已经下降得很深了,”可雅抬起头,望着逐渐化作灰亮光点的下水口,“可是到目前为止一点生物的痕迹都没有。”
“但是我的确能够感受到气流。”雷诺向下看,“还在更下面,但是应该不远了。当年注入的水泥量不小,估计能达到坟场底部向下八九十米的位置。”
可雅也看向了脚下最深邃的黑暗,“如果当初没有封死,这个下水口是通向……?”
“通向G0分区的地下暗河。而地下暗河与G0分区地上的河道是接通的,少量的废水会排到那里去。”
据说并非“少量”。可雅无心地想起胡林的话。
“当时灌入水泥,应该是从暗河道堆积起来,直至赌上下水口。但是根据目前流通的气流来看,我们脚下应该是破了一个大洞,等差不多距离的时候我会提醒你,否则失足跌进暗河、卷进遗址可就救不回来了。当然,无论有没有水都要小心,比如石子碎块一类,防护服划破了你也完了。距离晶霾彻底消散还早。”
“说起来,这个防护服到底有什么作用?”可雅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艳黄色布料。她发现就连吊着她的绳索也裹着一些细微的淡黄色薄膜。
“这身防护服能隔绝你的体温,防止晶霾的侵蚀。呼吸滤嘴有一层特制的高温圆环,即便是特别细小的晶体微粒也绝不会让你吸进去,因为在透过滤嘴之前,它们就会吸到高温圆环上,然后被呼吸器排出去。”
可雅怔了怔,“未经加工的晶体不仅不加限制地受热刺激,还会被高温吸引?”
“可以这么说。时间晶体是序时者的朋友,但未经机械师加工过的也是敌人。温度代表着什么?分子运动平均动能。分子布朗运动的明显程度可以映射温度。而这些时间晶体原料的微粒很奇怪,分子运动越活跃的空间,对它们似乎有一种……力。奇怪的吸引力。”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隔绝体温的我站在冰天雪地里,晶霾会追着我跑?”
“也许吧……你很有想象力,我没有见过那种情况,禁海这方面的防范措施向来完备。”雷诺犹豫了一下,“对于晶体,我不敢妄下结论,我并不是四大支部研究所的人,跟西墙学会也没有往来。”
可雅好奇,“他们负责研究晶体?”
“只有他们能研究晶体。”雷诺纠正道,“要说序时者保密程度最高的机关,研究院和学会当属其一。除了西墙的学会有些特殊,毕竟神父牵扯其中,其余四大研究所独立于支部,它们对谁负责,寻常人根本不知情,我也不知道,但摩利冈或许有点眉目……”雷诺忽然笑了笑,“你哪一天要是能坐上禁海总指挥,说不定也可以对这些奇妙物质略知一二。”
他转移了话题。可雅心想,他不想谈那些核心机关。
“但是这些时间晶体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呢?”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但是可雅饶有兴趣地看着防护服表面的镀膜,还是忍不住问:“是化学上的‘晶体’吗?”
序时者的时间晶体曾让小时候的可雅动过寥寥无几的少女心,但是她却从未亲眼见过那些奇妙的物质。虽然尼尼微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但是就在千年虫事件以前,亚支部代表团访问隆德家族,尼尼微不知道从谁那里收获了一颗圆圆的晶体。尼尼微刻意对她说是姐妹间的秘密。可雅的确保守了秘密,但她认为这明显是尼尼微的恶意炫耀。没有什么比“姐妹间的秘密”更正当的炫耀方式了。
“有人说与石墨相似,有人又说不是。有人指其特征可将之归类于金属晶体,有人又称其成键方式特殊,应视作混合晶体。还有的人认为它被称作‘晶体’,并非是出于化学上的定义,而纯粹是一种寻常人照着模样的通俗拟称。谁知道呢?”
“你的好奇心旺盛。”雷诺握着导潜绳微微偏头,“好奇心是有价值的,但它也可以很危险。”他幽幽地说,“无论你在哪个阵营,你本质上都是一名士兵。这种讨论我们私下里可以进行,但在公共场合、尤其是本部,还是少给自己惹麻烦……少给你的所属兵营惹麻烦,明白吗?”
“明白。”可雅心里一凛。“无论你在哪个阵营”,雷诺的话似乎有股魔力,像是看透了她彷徨的心思,又或许是她想得太多。
管道的环境越来越黑暗,这份黑暗是相对而言的。早在以前,借着上方的灰暗光线,即便不依赖照明灯,他们也能看清管道壁。但是随着下降得越深,照明光束外的空间一片漆黑,想要看什么,就能只借着头上的光。
“但是你去救唐泽安麻鹰的决定,事已至此,你既然安然无恙,就称不上是麻烦。你收获的不该只有批评。那俩姐弟会感谢你的,他们混到现在不容易。”雷诺始终盯着脚下。
他几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可雅能感觉到背后那硕大的防护服里,躯体肌肉紧绷。快到底了。
“我听说,他们两人过得很艰难。”她说。
“虽然兵营很器重他们,不过姐弟俩的事我不太了解。我只知道,唐泽家族的落寞,应该是源于千禧事变,他们与本部政见不合。”
“据说他们反感隆德家族。”
“他们一直很反感。”雷诺淡淡地说,“可惜唐泽姐弟的出生刚巧赶上家族战争的结束。隆德家族与序时者停战的那一年,序时者对外政策上与之交好,那么本部在各大分区的宣传上自然对隆德家族开始转向积极的一面。然而就在鼓吹与利益集团合作的优越性的同时,唐泽家却公开跳出来反对,将隆德家族比作恶魔,并称‘序时者的西墙和本部都是愚昧的傻瓜’,在当时交好初期算是相当‘不正确’的表态,类似巴甫那样的老兵实际上是刚巧在坟场中躲过了一劫。其实以唐泽家最初的政冶根基,本来也没什么的,但是他们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不听劝阻地一遍遍反对。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的理由……后来也就没有人敢跟他们家公开来往了。本部有意地限制他们的言论自由、防止对各大分区造成恶劣影响。直到千禧事变以前,核心党的分裂一发不可收拾,序时者需要你们家族的军事援助,两方关系进一步紧密,于是唐泽家终于被打上了‘政冶犯’的相关罪名,政冶财产几乎清零。姐弟俩随长辈发配到各个分区去了。”
“他们为什么会……”可雅喃喃自语。唐泽姐弟给她的印象极为克制,那么给他们那样教育的长辈,可雅不太相信会和巴甫教官一样没头脑地发泄仇恨。
“问我可得不到答案。”雷诺语气平静,“但是唐泽家别看是个小家族,其实也是圣战遗留家族。圣战遗留家族并不全是利益集团,有的则是参与了序时者初期组织,在本部都是些老派的政冶世家。唐泽家那样反对,有脑子的人都明白是有深层次理由的,但也正因为有脑子,所以谁也不敢太纠结于此。”
他接着说,“你救了唐泽安麻鹰,哪怕不指望他们接受你,你们日后肯定会有交集。想和他们套近乎,两家的背景多知道一点会更有利。”
可雅脸一红,她没想到雷诺连她的心思都看透了。先不说家族的指令是否有误,她的确需要在序时者内部有朋友,如果她服从指挥留在禁海,这个“朋友”就得来自禁海。她决不能像父亲“胆小的尼亚”那样毫无建树,对于家族而言一无是处。可雅只是心里不想承认罢了,她想说服自己是真诚的,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在功利地思考兵营里的人际。
“巴甫教官又是为什么会来禁海呢?”可雅试探性地问道。这个问题很微妙,因为它有可能是指巴甫早期做观测者的背景,也可能是指他犯错误以后被禁海包庇做了新兵教官。
“巴甫是没头脑。” 雷诺说。不同于早先在士兵队伍前的言辞收敛,他在可雅面前并未给新兵教官留面子。
他知道。他知道我当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所以才在我面前如此直白地评价另一个长官。可雅心里像是钻进了一个抓狂的小人,他什么都知道!
“北大西洋一次思想整风,那还是家族战争的时候,求进主义初显苗头。在探讨求进主义日益严重的会议上,一名支部大主教正对着对策局士兵们大发雷霆:‘谁要是敢对2037年边缘后的世界抱有奢望,而不把注意力放在家族战争上、放在前线——边缘内找寻出路的大方向上,谁就是反序反加莱,就跟利益集团一样,是敌对势力!这样的人有吗?有的给我站出来!’后来,巴甫的同乡鲁道夫和我说,当时谁都知道那是大主教发脾气说气话,结果没想到巴甫还真就站起来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会议厅,理由是去上厕所……等他回来的时候,会早已散了。上级都知道他是没脑子,但他很快还是接到了支部的调员安排,发配来了禁海,理由是需要思想意志上的劳动深造……”
可雅点点头。她意识到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她握了握吊着自己的绳索,感受着脚下虚无的黑暗,犹豫了一会儿。
“那您呢?”她问长官。
“家族问题。”
雷诺的语气始终无比的沉静,“爱立信家族在家族战争谈和以后,得到了序时者许诺划分的一片分区。千禧事变后,爱立信家族一方面以为可以借势摆脱序时者的束缚,另一方面是第二名四维人骇人听闻,家族不愿意派更多的人才去本部送死,于是锁死了分区石门,拒绝向序时者提供技术援助。当年爱立信死守石门,家族的年轻人组织了一只反对序时者支配的军队,我也是反抗军的一员。那时候我还年轻,躲在分区石墙的背后满腔热血,嘴上喊着拒绝序时者支配,心里却也想着家族可以吞并序时者,掌握回声成为世界霸主……直到‘千面人’列夫·阿贝尔仅凭一人显神通,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潜入分区的,不费一兵一卒洞开了石门,打破了爱立信一众年轻人的美梦。作为爱立信与序时者握手言和的条件之一,当年反抗军领头的几名年轻人都被发配到序时者几个基地去了,我也是其中一员。”
“但是您今天身职高位。”
“因为禁海的职位从不看人背景,权力规则比起本部要简单直接。”他温和地说,“你来对了地方。”
但是,这番话并没有给可雅带来安慰,反而令她陷入了困惑的泥潭。她意识到禁海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观测者也不对劲。具她这些天来所了解到的,背景不太干净的人似乎并不少……
雷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可雅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小心。”长官平静地警示她,“到下水口的底部了。”
可雅点点头。她紧绷起神经,光束向下。两人缓缓地下降,沉默地盯着下水口的最底。可雅能听得见嗖嗖的风声,这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长官,请允许我申请白化。”她觉得这样形容通俗易懂。在家族中,对这种白化的姿态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术语。
“批准。”
但这并没有让她多听见、闻到什么,除了气流的声音细节更多,她无法判断这个下水口底部究竟哪里出现了破损。她的目光一刻也不敢远离自己的脚下,而小小的地面正不断与她接近。
雷诺忽然在导潜绳地某一处按了一下,大概是给了坟场一个命令。绳索便骤然停下,两个人就这么吊在管道的半空中,距离下水口底部只有一只胳膊的距离。
“你看见了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长官。”
雷诺皱眉,“我感觉不到气流了。”
下水口的底部是一块狭小平坦的水泥地,没有任何允许气流通过的缝隙存在。在照明灯的光束下,水泥地面像一块亮白色的豆腐皮。
“我看见的是完好的地面。”可雅觉得每一句话说完,那片刻的死寂都令她很不舒服。
“小心,也许会出现坍塌问题。”
可雅单手握住导潜绳,向地面伸出右腿,一只脚缓慢地踩在了管道底部。踩上去的那一刻,积累已久的灰尘在惨白的光照中四散着飞舞,仿佛摆脱了黑暗的束缚。她觉得自己实实地踩住了地面。可雅甚至用力踏了踏管道底部,这分明是实心的水泥地。
两个人都落到水泥面上。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漏洞,水泥实在地封死了这个下水口。
可雅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雷诺,凝视着他背后完好无缺的管道壁,感受着这容纳两人都绰绰有余的井底空间。那之前的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呢?可雅觉得自己脊背发凉。
“没有任何……”
她顿住了,只见雷诺正惊恐地盯着自己。不,是自己的背后!长官一把上前将可雅推到一侧,那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隔着雷诺的手臂,可雅呆呆地斜视着后方。
她背后的管道壁上,被凿开了一个肩膀宽的洞穴。只有仔细听,她才能听见冷风“呜呜”的低鸣。
她太在乎自己的脚底了,以至于忽视了背后的管道壁。壁上的洞显然是被人凿开的,开凿的痕迹很明显,靠近洞口的印记深,远一些的印记潜。照明灯光打进去,洞穴凹凸不平,但是却亮晶晶的一片,像是金碧辉煌的迷你宫殿。
“这个洞壁上全是……”可雅惊呆了,“全都是晶体吗?”
“是时间晶体。”雷诺面色凝重。
这个洞穴刚巧能够塞下可雅,但是却装不下雷诺这样的大块头。但是倘若叫可雅以身前去探索,她是绝不愿意的。这个晶洞想必极其深邃,照明灯能将它照得五光十色,可是朝深处看去,依然是一片漆黑。它通向哪里呢?可雅少有的感到头皮发麻。
“我什么也看不见,长官,它太深了。”可雅瞪着漆黑的眼睛,“消毒水的气味是这个管道一开始就有的,然后是风声,除此之外我听不见别的声音……我感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可以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雷诺抬头操作导潜绳,指示上面将两人拉回,“坟场得暂时戒严,中间港的士兵得隔离一段时间,防止信息外泄。我得……”长官头一次说话不自觉地停顿,“我得和摩利冈谈谈。”
他们吊上了导潜绳,缓慢地上升途中,可雅想起了矢泰特在密会上的警告。
如果这个管道壁的背后都是晶体,会不会整个坟场、甚至整片禁海的陆地,都是由晶体支撑起来的呢?而禁海地下又与G0遗址相通,那么遗址内部是否也存在晶体?支部长试图前往遗址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如果当真如此,这个洞穴该不会……是由什么人一路凿向遗址的吧?
下水口深处由于气流的存在而无比森冷,那被莫名凿开的晶洞蕴藏着某种黑暗,在照明灯的不断远离下,深邃的像是恶魔的眼睛,附着一股莫名的魔力。两个人死死地盯着它看,自始至终没有挪开视线。
晶体隧道仿佛一条通往神秘的阴间小道,尽头深处的黑暗被封锁在一座无人问津的城池里。秘密沉默地打转,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困兽。它呼啸着吐出十几年前的寒风,诉说尘封已久的往事,默写着无声的歌,彷徨地找寻早已失忆的听众。
《序时者I·循环》第十三幕《观测者》上(2)
“‘但是我可能跑不动了’,疯狗如是说道。”
翁和日主教照着高危文件大声念道。他带着老花镜,手有些抖,“随后,第三只四维人说,‘你回到门诊之后,就有力气了,她不会来追你的’。”
老人颤抖着取下老花镜,指了指前方的屏幕,屏幕上的画面正在快进。“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它们当时在这个地方。”
画面回归了正常速度。屏幕上所显示的像是一个人类的视角,将他所看见的记录了下来。这个人站在门诊的一间病房里,隔着白纱窗帘的缝隙,刚好能看见不远处的海港,以及笔直的大马路。
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看上去年轻的女孩,女孩光着脚。他们在马路上奔跑,身后紧紧跟...
“‘但是我可能跑不动了’,疯狗如是说道。”
翁和日主教照着高危文件大声念道。他带着老花镜,手有些抖,“随后,第三只四维人说,‘你回到门诊之后,就有力气了,她不会来追你的’。”
老人颤抖着取下老花镜,指了指前方的屏幕,屏幕上的画面正在快进。“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它们当时在这个地方。”
画面回归了正常速度。屏幕上所显示的像是一个人类的视角,将他所看见的记录了下来。这个人站在门诊的一间病房里,隔着白纱窗帘的缝隙,刚好能看见不远处的海港,以及笔直的大马路。
一个男人牵着一个看上去年轻的女孩,女孩光着脚。他们在马路上奔跑,身后紧紧跟着一名浑身煞白的护士,护士的行为诡异,显然图谋不轨。
昏暗狭小的会议大厅里,屏幕的投影是唯一的光源。四个人围坐于圆桌,一人全身黑色制服,他一头枯槁的灰发留到背部,手里拄着银质拐杖,身材像是雄狮,呼吸声大且沙哑。剩余三人身穿白色的教服。刚刚念文件的翁和日主教头上还带着白色的帽子,帽子时不时从白发上滑落,老人颤抖着将帽子扶正。
四人屏息凝视着画面,三名主教更是面色凝重。主教里的两名老人更是有些呼吸加重,但仍然没盖过黑色制服的老狮子。
“他们停下来了。”翁和日主教扫了一眼文件记录。
画面上的一男一女停下来不跑了。那名护士也立刻停止追赶,她的皮肤似乎越发地苍白。她身体僵直,任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伺机待发前的肌体紧绷。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正对着屏幕画面。围坐圆桌的四人立刻坐直身体,两名老主教不安地挪动身体向后靠,仿佛生怕画面中的生物是在盯着他们。但实际上男人和女孩面对的是那名护士。
男人伸出手,正对护士。
“根据我们西墙的学会分析,负伽马……呃,希腊字母表第三个字母……负号,噢,第三只四维人……瞧瞧,学会的人总是特立独行,用一些古怪的符号,不愿与外界保持统一,自以为能将他们的研究,变得很高级,殊不知就是……呃,哗众取宠,老是让我想半天。”翁和日主教颤抖着手把老花镜架在脸上,使劲眯着眼睛,“负伽马在此处明显想要动手,但是负贝塔,间接地制止了他。”
画面中的女孩扭头对男人说了些什么,后者放下了手。
“负贝塔……疯狗是这么说的,‘我之前,送过你一朵花,你记得吗’。而负伽马回答,‘漂亮的魔术。但是后来我消失了。’那一刻,负伽马的表情带着些许的柔情,负贝塔则面露,面露纯真,眼里闪着朵朵泪花。这些魔鬼的相处蛮诡异,不太好理解……”
“没人想知道你的理解!”另一名主教对翁和日很不耐烦,他皮肤黝黑,烦躁地拍了拍桌子,“也没人想知道恶魔露出那副表情是要给你求婚还是下跪求情。”
翁和日主教没有理会质疑,伸手扶正了因桌子震动而松脱的白帽子,并继续说下去,“这‘魔术’和‘消失’,我认为是四维人间的通用语,只是恰好发音和中文有点像,导致了学会的误会。那朵所谓的花,可能代表着求进派抛出了橄榄枝,可怕的是,负伽马兴许答应了……”
“学会的意见是,负伽马和负贝塔之间谨言慎行,并未戳穿对方的谎言。而负伽马当时想要攻击隆德,却遭负贝塔间接制止。因为攻击隆德就代表着施展黑棺,恶魔之间暴露身份、相互摊牌,而后者似乎认为那并非最佳时机。”高主教再次中断了翁和日主教的分析,“但我认为学会想得太多,它们双方早就开战,瞧瞧负贝塔身上的伤。”
“负贝塔身上的伤是一个门诊护士造成的,是为了欺骗驻守门诊的观测者。”翁和日主教大声说。
“那名观测者的愚笨已经在三大会议上受到批判。你如何保证他不是在为自己辩护,一个外址小护士能打伤疯狗?那容我也透露个秘密好了,其实贼人米学军是名光荣使者。”
“高主教,我才是禁海教会中,负责在会议上,研读报告的那位。我说的话往往意义重大。”翁和日主教虚声虚气,但眼睛瞪得大大的,以表不满。
“而我并不负责闭嘴。我有权在你抖出如蝌蚪的尿液那般重大的言论时打断你。”
“先生们。”黑色制服的老男人打断了两名主教的争执,语气平淡,“第三轮循环开始了。”
圆桌会议时再度安静。
只见画面上中那两只四维人和护士一并消失了。这一次,夺门而出的只有男性四维人,小女孩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过了半分钟左右,身体雪白的护士也追了出去。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直到两人一并左拐,野草堆挡住了画面的视野。
画面停止。
“这便是当时驻扎在蛇口港的观测者所看到的全部内容。”
矢泰特声音低沉。他两手摆在桌上,十指交叉。“这名观测者在门诊潜伏多天,即便疯狗已经暴露了自己不受回声影响的特性,他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未作出及时的报告,直到第三只四维人同疯狗出逃,被我们躲藏于海岸底端的同伴听见对话,中枢人员才意识到事有不对,结果一切为时已晚。我想听你们的看法。”
“矢泰特先生,众所周知,”高主教声音洪亮,“两只四维人不仅存在,且同时行动。此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观测者也有畏惧害怕的时候。换做是我,我恐怕也得犹豫半分。”
“可是听说这名观测者胆识过人。不然不会独自潜伏于米学军途径停留的港口。”
“矢泰特先生,众所周知,”翁和日主教气息稍弱,却振振有词,“恶魔不仅生性残暴,也是奸诈狡猾的生物,它们天生一副伶牙俐齿,可不仅是用以食人,行骗的手段更是卓绝,观测者也有被迷惑的时候。女孩天真可爱,男人又平平无奇,换做是我,我说不定也会稍加思索。”
“不,您倒是不会被骗,主教。只要是千禧年前就留守本部的成员,都见过疯狗的面相,她本来就年轻得出奇。”矢泰特顿了顿,“这却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家族战争结束没多久,这名观测者就开始在坟场沉睡,一直睡到千年虫事件结束。他对求进派不够了解情有可原,纵使提前熟知疯狗的容貌,毕竟没与她打过照面,确实很难随便对一个小女孩产生怀疑。但再怎么说,他也不该如此愚笨,但凡稍有常识,在两只四维人有所交流的时候就该察觉到问题所在。”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翁和日主教砸吧嘴,白胡子上下抖动,“我早说过,巴甫那脑子就不适合干这个,有勇无谋。实在算是,禁海安排人手的失误。”
“你这是什么话,”高主教拍桌子警示,“隆德既不是禁海又不是教会的人,本没资格追责我们,你没必要这么低声下气。”
他语气不善地加以补充,“无论如何,这名观测者已被撤职。他接替了失踪者鲁道夫的职位,现任新兵教官,不会再让他下‘坟场’了。”
“感谢你们如此明智的善后工作。”矢泰特微笑。“本部已就此事开过大大小小的会议,奥威尔总长甚至面临过一次弹劾危机,但所幸得以化解。这场会议绝非是为了追责,一来我没有追责各位的资格,二来事发后的问责已毫无效益,各位又都是禁海的智囊,没必要就一件事做重复性讨论。”
他在桌面上操控屏幕画面,将画面倒回到蛇口港的第二次循环。画面上的两只四维人正对着那名护士。
“正如高主教所言,两只四维人共同行动,哪怕是分区教会里想象力颇丰的嬷嬷们也未必讲得出这样的故事。然而,人们总是自视想象高于现实,熟不知现实往往格外超脱,想象却苍白匮乏。第三只四维人的存在,不仅是事实,也是一场谁也无法预知的灾难。”
会议室的圆桌后方,几名裹着大衣的成员悄然站起身,顺势抬起了一个担架。背后有些许响动,这让翁和日主教扭头看了一眼,他的白帽又要滑落下来,老人哆嗦地扶正。
“第二次圣战中,疯狗的黑棺夺人性命无数,却也因此诞生了不少骁勇的圣战士,‘神父’不提,禁海中就出过‘消失的’西泽,还有‘无盾的’毕肖普,都是外围人民家喻户晓的名字,口口相传,孩子们眼里崇拜的偶像。经书中所记载的圣战士们,有的在黑棺前救人无数,有的凭惊人的本领同恶魔近身战斗,在圣战中创下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矢泰特顿了顿,“在一只四维人面前,即便是令人报以崇高敬意的观测者们,也曾犯下错误。更何况是两名四维人呢?然而,即便情况如此罕见,如此岌岌可危,能够在两只恶魔面前仍保留冷静的头脑、并拿出惊异勇气的战士,也依然存在。”
矢泰特目光越过圆桌,一个裹着大衣的人从后面慢慢走上来,头上裹着纱布。
“她便是面对两只恶魔、并与第三只四维人交手的,我们的英雄。”他赞许地微笑。“可雅·隆德!”
这个人真的来自隆德家族吗?可雅暗暗地想,那个仿佛传染了爷爷不苟言笑的大家族。她觉得矢泰特先生的笑容是她这些天来见过最具善意的东西,简直丝毫不衬隆德之名。当然,她打心底喜欢这种和善的笑容,比如那个救下她的老头子。
这些天来可雅被运来送去,这个会议,那个面谈,她几乎把脑子里面对第三只四维人的所有细节都吐了出来,甚至在一些死气沉沉的对策局高层面前,不得不连蒙带猜一个她眼睛被抠掉时的心跳速率。就在可雅以为没什么会议需要她的时候,她又被运到了这里。
可雅在会议开始没多久便被抬了进来,像是物品一样安置在这间狭小的会议室后。她这些天来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像个物品一样被人对待,而且是那种叫人厌恶的、不详之物。来到禁海以后她才明白,本部的低阶层成员对于隆德家族素来没有好感,甚至视之为与恶魔交易的家族。在被担架运来运去的时候,可雅途中总能听见一些新兵对她的冷语敌意。而她躺在禁海医疗间的时候倒是无人叨扰,却时常能看见玻璃窗上被写写画画了一些恶俗的言论,直白的如滚出禁海,幼稚的如恶魔生的怪胎,下流些的如沦为兵营里的营妓,甚至有低俗的语言描述了一些她被人凌辱的具体细节。躺在病床上的时间一久,可雅有时候也会纳闷,究竟是这些新兵因为素质低下才被送来当兵,还是在兵营里被灌输了某些思想、划了阵营,导致只要一类人生来具有某些特征、某些背景,就会被视之为罪大恶极。又或是两者皆有。
所幸隆德家族的战士只有战斗的时候才会变成那描述中的白鬼,她打趣地想,好歹你们某些人还认得出我是个女人。
其实可雅早就可以下床行走,可那个说话慢吞吞的秃头主教翁和日却十分坚定。“躺在担架上,能加速你眼睛的恢复”,然而她眼球都没了,谈何恢复?秃头主教却这般说道,“你也许还不太了解人类的智慧文明、隆德的战斗思维带给你的尽是野性,呃……有些伤呢,是不能靠吐口唾沫就解决的,多休息,病才好得快。”于是从小接受高等教育的野人可雅并没有被获准下床,倒是好说歹说要到一张玻璃窗的窗帘。可雅此时此刻看到翁和日主教头上竟然生着白发,心说本以为这个主教因为有些呆蠢所以与世无争,却不料也要古怪的面子,离开禁海参加会议时还要带个假发。
“她是侥幸逃亡,不是英雄。”高主教断言。
“可雅为我们提供了第三只四维人的情报。”支部长好意提示。
“她固然是个勇敢的战士。”翁和日主教慢吞吞地说,“但战士们在战场上拼杀,难免会……意识混乱,记忆并不一定准确。何况她的眼睛受了点伤,能逃掉已算加莱保佑。事后这么多天提供的情报,准确性有待评估。”
“您所言极是。不管口述人有多么冷静,哪怕是笃定自己只看见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女孩和一个疑似有着恋童癖的男人,在本部未提取脑内晶体记录之前,其所闻所见都仅被视为第二手证据。也多亏了我们如此严谨,才能避免更大更致命的疏漏。更何况是面对两只恶魔这样紧急情况的战士呢?”
可雅很希望矢泰特能这么说,好歹话里带刺,可惜他没有。即便矢泰特来自隆德家族,他似乎也从不会为她说话。
矢泰特赞许地点点头,“您所言极是。人们时常会因为一个人的伟大作为,而误认为他每一件事都做得伟大,于是他说得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确凿无误。之前的诸多会议,包括我在内的不少人无意间受此影响,翁和日主教却做出了理智的发言。隆德家族的脑内晶体序时者并无权限调控,既然毫无根据,我们当然不会仅就一面之词去做判断。”
可雅渐渐想起了很多不快的回忆,比如她的父亲在那些取笑他胆小的人面前,从来会说一些违心话,一些可雅可以理解、但是却绝对说不出口的话。一定是违心的,可雅想也不用想。她知道沃森·隆德在北大西洋的B3对策局握权,但是即便父亲和尼尼微时常在背后诋毁沃森舅舅的智商,父亲或许是真的怯弱,连尼尼微也开始在沃森面前装甜卖乖。尼尼微曾嘲讽她,说襁褓中的小尼亚都懂得在人家面前停止嚎哭甜甜一笑,就只有勇敢的可雅“敢恨敢爱”。在她妹妹眼里,不愿说一句违心话的人虽然时常以刚直正义自居,往往不愿向物质妥协,实则是满足屈从于个人精神,也不过是另类的胆小。
其实之所以回忆这些,是因为可雅心里默认矢泰特说的是违心话,她希望是这样,希望他好歹没有腐化,只是违心地夸了一句那秃头主教、实际则认为那老头子愚蠢。但是对于矢泰特的言谈举止,可雅也实在没有准数。妹妹在讥讽她一根筋的时候,也曾对她说过:明摆着违心的反而不一定虚假,有的人一句话两颗心,有的人却习惯成自然。刻意与无意,前者阴险,后者迂腐。
可雅之所以答应来到本部,正是抱着爷爷给她的任务——她需要在序时者中得到强有力的支持,以此成为家主的候选。她迫切地想和矢泰特先生单独会面,这位唯一的、在整个序时者握有重权的家族成员。据说这名老先生年轻的时候与家族高层闹僵,有人说他不满家族授予的地位,有人说他拒绝家族强制安排的婚姻,还有的人说他的母亲光荣牺牲却在家族中受辱,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总之他后来跑去修道院苦修,最后做了个修士,绝财绝意,终身不娶,但似乎也不了了之。直到在俄远东支部崭露头角。他始终与隆德家族撇清关系,并声称自己仅为序时者服务。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传闻说他时常强调家族姓氏,内心实则非常爱护自己的出身。他对后辈多少会做些哪怕言语上的提拔。
但无论矢泰特同家族的真实关系如何,他倘若跟禁海的某些人一般陈腐,那真是无话可说了。她忽然想向着序时者的什么神祈祷一番,祈祷矢泰特先生是一位可信赖的、能够指引她方向的长辈。
“先生们,无论如何,可雅提供了相当有价值的情报。”
坐在矢泰特对面的妇人开口说出了此场会议的第一句话。不同于矢泰特仿佛烧焦了的枯槁灰发,她留着一头在可雅的心目中银色温软的头发。维多利亚与禁海同名,也是一名禁海的主教,四五十岁的女人,眼角带着细微的皱纹。不同于高主教,她的性情温和,更不同于翁和日主教,她沉默寡言,却真正操办实事,听说是摩利冈总长的左膀右臂。
维多利亚指出,“禁海并未参与此前大大小小的会议,因此对于负伽马的相关信息所知甚少。哪怕是一点参考价值的信息,我们都需要做出消化,让观测者在任务中多留一个心眼。”
矢泰特笑笑,这是他这场会议第二个笑容。“可雅,你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伤的?”
“它的黑棺。”
可雅回忆起了那骇人的细小黑点,骤然放大,并覆盖了左眼的全部视野,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磨灭的剧痛。眼球在眼孔内被毁坏、随后被连沙带泥地抠出,她一身本领,却无法阻止,只能任由这一切发生。这番剧痛背后的惊悚和无助感令可雅留下了精神创伤,她时常梦见起那个亚洲男人的脸,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由地战栗,甚至高烧不退。她呆在禁海治疗的这些天,更多的是在做心理治疗,这是维多利亚的诊断,她认为可雅的左眼手术后预防感染,成为一个无用的孔洞只是时间问题,最重要的是精神状态不能受影响。只可惜维多利亚时常抽不开身,由翁和日主教代查。
“它说应该是我的大脑令我具备有预知性的任务行为。我不明白它为何如此纠结于我的大脑,但是从那以后,它的黑棺便只追着我的头部攻击。”可雅打了个寒颤。
高主教却冷笑,“据我所知,黑棺称‘棺’,只因其排山倒海,力拔山河。而你说的却是镊子或钉子。我对恶魔没有任何好感,但不得不承认它们的攻击势头霸道凶猛,可我刚刚听见的却是啄人眼睛,这是小人之举。”
“这也是我对它的攻击没有做出及时反应的根本原因。而且四维人为何就不能是个小人?”可雅忍不住反问。她很多时候无法理解高主教脑子里的思考回路。她发现不仅是高主教,序时者和隆德家族里,似乎有不少人喜欢拿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别的生物。
“既然它的目标是你的大脑,”翁和日主教眼神恍惚,发出疑问,“为何你只有左眼受了点伤?”
是丢了一只左眼,不是“受了点伤”,可雅早就想纠正翁和日主教的言论。她心说你不至于到现在都以为我这空空如也的眼眶里还能长出新眼睛吧?
她并没有坚强豁达到能够立刻接受自己瞎了眼睛的现实,以至于时常在医疗室独自一人的时候感到失落。她承认自己不全然是一个勇敢的人,更不是什么专业的隆德士兵。禁海的艰险、兵营的排斥、以及身体的创伤都使她有点想家,想父亲,想弟弟,甚至有一点点想自己的妹妹尼尼微。这件事她连维多利亚都没有说。
“因为在黑棺洞穿我的眼球、向深处刺探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向后逃离,以至于对方只弄出了我的眼睛。”可雅选择老实回答。
“假话。”高主教迅速否决,“隆德的小鬼,逞英雄要看场合。前几天的G1分区陷落,据说负贝塔只消顷刻间就张开等量的黑棺、彻底捏碎百层高的中央大楼。四维人若真想要你的脑子,黑棺都伸到你的眼睛里了,你能说退就退?”
他环视了圆桌的另外三人,接着说,“我看应该堵上她的嘴,由我们自己来分析她身上的伤口作判断。”
那一刻,可雅觉得自己左脸已经烧得能将纱布点燃。翁和日主教此刻将眼睛睁得如灯泡般大,瞪着高主教,“我看我们应该……堵上你的嘴,我想完整地听她说完,再做反驳。”
原来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反驳。可雅头一次感谢脑袋上的纱布遮掩了半张脸的愠怒。她代表着隆德家主的颜面,自然不会幼稚到有失风度。但是她又生出了些怪诞的念头,比如接下来说得话恐怕能让高主教再拍个桌子。
“而且我记得很清楚,第三只四维人的头部与人类结构不同,他的五官能够像旋涡一样挤在一起。”她接着形容。
“然后他能长出三个头,六只手,全身布满野绿色的皮毛……真可怕,是不是?还有更可怕的形容吗?”高主教狠拍桌子,“我看我说的没错,你还是被堵上嘴更好,我们自己能判断。”
哈,果然如此。
“堵上一个人的嘴往往不是因为对方的话没用,而是你不愿听,甚至害怕它的正确。”维多利亚主教忽然说,“由于现实不那么友好,还总是打破常规,于是人们更愿意选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她向来温和,可雅是头一次听见维多利亚不耐的声音,“诸位,无论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亲自主持手术,所以我很清楚,若非是拿着电动钻孔设备刺向自己的眼睛,很难想象有寻常的事物能造成那样的伤口。”
“除了不寻常的事物。”矢泰特接话。
“而微型黑棺的理论可以自恰。”维多利亚点头。
女人清了清嗓子,“但这就引发了新的问题。第三只四维人,也就是西墙俗称的负伽马,与负阿尔法、负贝塔全然不同。在本部最深处的档案记录中,负贝塔的‘固有记忆’是它以‘梦里’的小女孩身份在G0分区生活,属于外围人民的一员。随着求进主义在本部与分区中蔓延,第二台回声情报被泄露以后,负贝塔才算是真正现身。然而多方证据表明,在第二次圣战中,她依旧仅仅拥有人类小女孩的记忆,并不具备任何外来知识与思想。可以说,她现有的一切认知与观念、都是在第二次圣战以后随时间累积的,最终心智蜕变为青年人、成年人、中年人、甚至老年人,这与人类的学习过程相仿。换句话说,它除了能使用黑棺、并且能记下被修改的历史外,与人类无异。”
“但是负伽马的表现却有所不同。自它于2011年现身以后,它立刻做出了有悖于普通人身份的行为。它拥有‘固有记忆’中所没有的自我意识,根据可雅在其他会议上的汇报,它甚至称自己为新生的婴儿。要知道,这之前没有任何人向它灌输过四维人的概念,它是如何在门诊那些时日中诞生这种想法的?”
矢泰特接着维多利亚的话补充,“根据本部诸多情报判断,在可雅之后,与第三只四维人手下的所有牺牲者头部皆受到严重损毁、几乎无法辨明样貌。若是我们将它对于自身遭遇的好奇、以及时间相关事件对它的吸引力,归功于它身为一名科研人员特有的求知欲望,那么它那毫无来由地自我认知、和对人类大脑的过分关注,就使它彻底有别于疯狗了。我们以往对这种生物的理解,也许并不适用于第三只四维人。”
“所以,您的意思是……”翁和日主教眨了眨眼睛。
“意思是它就算是长着三头六臂的绿皮怪兽,也并非不可能。”可雅冷冷地说。
高主教怒视可雅,“你不要不知好歹,这里本没有你说话的资格!”
会议室的一角传来“噗嗤”一声,声音轻微,但效果堪比寂寥无声中微弱的屁。是那几名抬可雅来会议室的基地新兵,可雅意识到,估计是谁没忍住。这倒是让她没怎么想到,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幽默,而那笑声更是毫无纪律可言,这几位回去可有的受了。只见翁和日主教扭头朝阴影处瞪了一眼,不忘伸手扶了扶帽子。
高主教显然要继续说教,却被维多利亚打断,“我会告知摩利冈,在G4增派观测者。他们没必要与四维人接触,但需要想尽办法接近。”
“正确的判断。”矢泰特道,“结合可雅的报告和干涉者死尸的查证,要么是学会对‘固有记忆’的猜想站不住脚,要么就是在第三只四维人从诞生到与可雅交手之间,有一段观测者未曾观测到的空白期。此事有待查明,要尽快。”
维多利亚主教点头答应。而翁日和主教在一旁不停眨巴着发皱的眼皮,不知道是为了提神还是在做思考,而高主教则始终怒瞪着站在圆桌前的伤者。
可雅有点无奈,刚来禁海没几天,她就得罪了一名高层。不过她身为“女鬼”或“野人”压根没怎么受过欢迎就是了,除非与人交流前便被人在窗上起了幼稚的外号也能算一种另类的亲近。若是没有好感到博取好感尚需行动的空间,那么没有好感到被人敌视就仅有一线之隔,稍有不慎便脚踩雷区。高主教眼神不善,但总比那只四维人不详的老鼠眼睛好多了,可雅这么安慰自己。
“这种事务我本该交代奥威尔总长本人,但所幸在坐的是你们三位,”支部长幽幽地说,“否则他又得跟我抱怨观测者人手是多么短缺了,仿佛那一口井里住得都不是人似的。”
“矢泰特先生,谈到观测者,我刚刚正要提及此事。”维多利亚立刻说。
“负伽马的谜团固然重要,但要安排合适的人手我们就不得不从其他观测任务里调。若是您能立刻向俄远东支部……”
“我知道您一直为奥威尔总长尽心尽力。”矢泰特打断她。
您,不是您们。可雅琢磨着支部长的话。
维多利亚皱眉,“分担总长的事务是我们分内的工作。”
“矢泰特先生,”翁和日主教揉了揉眼皮,似乎是想把眼睛睁大一些,“观测者人数确实需要提高,虽然摩利冈这人喜欢把事往重了说,但毕竟人多力量大嘛,即便是一些政冶犯也好……”
“诸位,会议开始前我们都说了不提此事。”矢泰特摆了摆手,“新兵输出的问题是对策会议的内容,而今年的对策会议上我才刚刚签署向对策局提供两倍于以往的兵力输入法案,支部显然不会再允许我削减人力资源……好了好了,我之后有机会还会同总长商讨的,这场短会与观测者本来也没多大关系。”
“那这场会议是为了……?”翁和日主教露出困惑的神情。
“……为了解决更致命的问题。”矢泰特知道房间里还站着新兵把守,“禁海干部级以下的可以离开了。”
更致命的问题?可雅愣了愣,什么事情会比四维人的出现还要致命?她虽然压根算不上序时者,即便在禁海呆了几天,那也是躺在病床上,但她相信没什么新兵能说出比第三只恶魔还危急的事情。那几名抬着担架的新兵向支部长以及三名主教立正请示,并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会议间。主教们都面面相觑,可雅虽然有一点点好奇,但她也有自知之明,于是转身准备离开。
“可雅,你留下来。”矢泰特看了她一眼。
“她怎么能留下来?”高主教质问。
“她作为隆德士兵,会成为你们禁海的重要战力。将来会是你们其中的一份子,留下来听听也未尝不可。”矢泰特慢悠悠地解释。然而这解释没有丝毫说服力,可雅自己都不信。
翁和主教眼中透过一丝警惕,“长官,我没有冒犯您出身的意思,但是很难想象,禁海会容纳一名隆德家族成员作为干部。观测者是三位一体的重要组成。”
“禁海辖区的历史上不也有过隆德嘛,叫什么来着?他虽然后来离开了禁海,但他当时和艾玛的联手管理可谓相当出色。”矢泰特为可雅多添了一张椅子。“请诸位别误会,我并不是在给自己的同胞走后门。可雅当然是一名新兵,若是她日后表现平平,毫无利用价值,说明她也不过如此,你们大可以把她踢出禁海,或是像现在这样软禁她。”
“我们可没有……软禁她。”翁和日主教揉眼皮揉出了功效,眼睛瞪得更大了。
“矢泰特先生,你可知道禁海所有的通讯基站?”高主教打断了翁和日主教,决定从头说起,“那是观测者与中枢人员的跨时信息管道,也是外界联络禁海的唯一方式。没了那些乌七八黑的铁疙瘩,观测者就丢了其他时间段的情报,也就没了任务方向,序时者就再也玩不转了。但是,这些利用了时间晶体的通讯技术,却不是来源于机械师。”
“而是爱立信。”矢泰特当然知道。
“再说说那些禁海上的科考船,外址连通分区的任何一个入口,都没有大到能撑船。这些船只对应的造船厂安置于分区内部,然而造船厂却不是我们的东西。无论是西墙、是禁海、是两次圣战的重要遗址……清一色的海港码头,都跟大海脱不开关系。我们的确可以利用外址政府内部的干涉者,来调取海上力量,但是仍有至少一半的船只运作,与序时者无关。”
“嘉年华游轮。”矢泰特回答。
“而后那些船只打造的花销呢?还有各大分区的物资供给、干涉者的任务输出等等,我仍旧记得曾经一名在索马里执行任务的干涉者,花了将近二十亿美金从海盗那里换来四名重要人质。序时者有自己能操纵的企业,但要我们在一分钟内调取那样的资金,我们做不到。我们需要大量外址的货币流动,可这些钱,有相当重要的部分是借来的。”
“摩根家族。”矢泰特耸肩。
“所以,你不觉得从某些角度来说,序时者虽然占据着全世界的大部分分区、并掌握着关键的回声,却根本称不上自主独立么?”高主教猛拍桌子,“你不会不知道这些:当年泰坦尼克号上的电报收发服务,来自于马可尼无线电报公司,这家公司与英国航太公司合并后,正是由爱立信收购;泰坦尼克号所属的白星航运,与冠达航运合并后,其背后运营着的正是嘉年华游轮;更不用说泰坦尼克号背后的投资者摩根家族!自始至终,序时者都活在当年第一次圣战的阴影里。若是还让魔鬼家族的人涉入序时者,哪怕就是一个新兵,迟早有一天,序时者得被这些圣战遗留家族蚕食殆尽!”
高主教陈词激昂,似乎忘记了对面的支部长也来自他口中的魔鬼家族。可雅坐在桌边才能感受到高主教拍桌子的力道之大,只见翁和日主教的假发同帽子一并震落了,老头手脚麻利地戴了回去,不满地瞥了一眼高主教。
看上去高主教是个颇有荣誉感的序时者。可雅想了想,蚕食殆尽倒谈不上,这种正常的物资转换和相互依附的关系,寻常人一般都叫做‘交易与合作’。但她理解这个世界上有好些人,会由于自身与他人存在的利益牵涉增多时而感到不安,总觉得自己哪里吃亏了,可雅称之为没有安全感。
“高主教,您在每一年的教会会议上都会发表同样的见解,我想我有理由说自己已经充分理解了您的顾虑”,矢泰特露出了会议的第三次微笑,笑容常驻,“但是呢,本部的诸多成员都认为,圣战遗留家族保留了不少当年圣战掩埋的秘密,这些对于序时者而言是无价之宝。您想必也知道‘利益集团’得名于何,与他们保持的友谊自然基于利益,没有利益便无从谈起,因此他们不值得信赖。但是如果我们不尽可能与这些圣战遗留家族保持友好关系,当他们转而支持求进派,又或者将自己的技术倒卖给米学军的时候……后果您一定无法想象。”
维多利亚点头,“现如今‘回声’已不再是一台,而是三台,曾经的寡头到如今仅存的优势,只有时间轴上的雄厚根基和成熟的体制。然而可怕的是,即便是一个伟大的时代都能被人抹除得一干二净、又可以被掌握了过去的人书写新章,那么一根深厚的基底被连根拔起、再由人另起独灶又有何难度?序时者别无选择,矢泰特先生,您一定是这个意思。”
她看着矢泰特,“但您仍旧在留下可雅的原因上卖了关子。”
支部长点点头,他将手伸进了自己的黑色制服中。可雅注意到矢泰特的制服与别人不太一样,陈旧起皮,而且边角开始掉色,能看到缝缝补补的痕迹。但是她能闻到淡淡的香水味,有香根、海藻、广藿香的气味,还有一些她说不上来的动物性香水原料,可雅鼻子灵,也懂点香水。矢泰特给她的感觉十分矛盾,这老男人很讲究,他的定制皮鞋档次极高,银质拐杖也显得沉重昂贵,可他一身破旧制服委实谈不上复古,更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破烂。
矢泰特从制服中掏出一枚透明的晶体,将它摆在桌中央。高主教反应了过来,他拿出一盒火柴,擦燃了一根,将晶体烧得不见踪影。一个对折多次的纸团落在桌上,矢泰特将它摊开。
一张照片。
照片的折痕是新的,显然没有被打开几次。照片中是破碎的废墟,废墟的不远处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也并不平整,而是坑坑洼洼,空地的尽头能隐约看见坍塌的高楼阴影。维多利亚露出少有的惊容,高主教直勾勾地盯着照片,翁和日主教在找自己的老花镜。
“这是……G1分区?”维多利亚喃喃地问。
“据说G1分区损毁严重。本部最后听见的消息是‘得到了救赎’,此后,分区对外的通讯系统彻底瘫痪,爱立信家族前几天正式宣布了G1的沉默。由于分区入口尽数破坏,其地标对于外址而言失去了掩体。对策局已经下达了戒严令,任何外址的本部成员不得进入G1分区。因为那些对分区虎视眈眈的家族们都在打着鬼主意呢,他们只差一两个带路人,若是有本部成员此时此刻进入G1,由于少了石门遮掩,这无异于引狼入室。利益集团,利益集团,谁知道现在裸露的分区对他们而言是否算一块可口的蛋糕?我们得加以提防那些背后的小动作。”翁和日主教戴上了老花镜,将照片贴到眼前。
老人取走了照片。但是高主教仍旧呆滞地看着原来的位置,而维多利亚早已哑然失色。可雅也沉默不语。
“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翁和日主教眯着眼睛,还在自顾自地说着,“那些幸存者们到现在都没有撤离G1分区。由于没有幸存的本部成员离开,本部也就无法得知内部的情况。虽说有幸存者,但那几名竞选人生死未卜,亚支部竞选怕是黄了,噢,我相信余希肯定活着……她当然活着……考虑对策局的戒严令,我们只能在外址翘首以盼,等待那座废墟里边的本部成员们做人员疏散的安排。现在,G1分区宛如与世隔绝的孤岛。”
“所以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呢?”翁和日主教自然也察觉到了其他人的沉默,“你们的沉默一定是为此疑问,照片来路不明,这究竟……”
老人刹那间打住,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翁和日主教死瞪着照片,打皱的眼皮像窗帘似的、慢慢上卷到极致,他嘴还张着,却不出半点气息。
“看来诸位都已经察觉到了问题所在。”矢泰特环视一圈。
“这个照片的来源……?”高主教的声音大概史上新低。他神情惊恐。
“这个照片传自几天后的西墙,也就是教会。若是具体到个人,这个照片是由G1分区的分区主教临死前拍摄的。从疯狗的黑棺席卷‘禁区’那一刻起,他便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现实。他清楚中央大楼被毁,通讯系统便会瘫痪,于是便急于在分区教堂拍下这张照片,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你说来自西墙?这般重要的事情为何不直接发给本部中枢?”高主教问。
“你还不明白么?”维多利亚的声音里透过凉意,“因为他必须传达给能信任的人,但就此事而言,本部是最不能信赖之人的聚集地。”
“是的。他发给了‘神父’的侍女,教皇的保姆,西墙的老奶妈,呃……娜塔莉·奈特莉的称呼一直多种多样,她在教会的身份比较模糊。即便老娜塔莉以智慧闻名,但依旧花费数天来消化这张骇人的照片,并做了最终决定。”
“她将照片传给了现在的我。”矢泰特轻敲桌子,“世界上尚且只有两人看过这张照片。而现在的我做出了下一个决定,这个决定需要我增加知情人。”
“于是你找上了禁海的三名主教。”维多利亚似乎明白了他的想法。
“两人涨到五人。”翁和日主教慢吞吞地说。
“六人。”可雅小声提醒。
矢泰特将照片叠起来,高主教又点燃一根火柴,他烧向纸团,小纸团不仅没有燃烧,反而重新裹回了显形的晶体中。
“可雅,告诉我你在这个照片里看到了什么。”支部长收起了晶体。
“大量的……晶体。”
可雅组织语言,“大量的晶体埋藏地下。”
“称作晶体矿脉会不会更好一些?我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时间晶体是人为生成的,这句话恐怕在经书里要加一个问号了。”矢泰特面色凝重,“是啊,一座分区在外址中总是能够藏匿形体,连信号、辐射、能量都统统隔绝,而晶体工厂安置地下,制作细节除机械师外无人可知,因此时间晶体这样神秘的物质,假如说它其实是一座分区石墙和地表背后的真容,而外围人民其实生活在一颗巨大的晶体内部——又有谁能够立刻反驳这种猜想呢?”
“至少为这件事,我们不得不问候一下机械师了。”高主教说。
矢泰特点头,“当然。这也是为什么娜塔莉没有将照片给他的原因。可惜,问机械师恐怕问不出答案,这个人精神向来有问题,相当不可靠。”
“说不定就是为了变相保持沉默。”高主教幽幽地猜疑。
“机械师究竟是?”可雅困惑。
“接你来到禁海的那位。”支部长说。
可雅一愣。原来是他!她回忆起了那个曹建华的耐心与和蔼,原来他就是序时者大名鼎鼎的机械师。她欠他一命之恩。“噢,他人很好。”
矢泰特狐疑地瞟了她一眼。维多利亚这时说道,“但是这张照片所暗示的真正问题绝不在于机械师,不是么?不然您不会找上我们。”
“是的,这张照片背后的问题太大,大到我一人无法承担。”
矢泰特轻声说,“倘若一座分区的地下充斥着晶体,分区可是有不少人对石墙和地底好奇,也有不少人加入晶体工厂,即便是一个爱玩泥玩土的孩童,偶尔也会学着刨刨地,要说一座分区内部这上下千百年来的历史中、没有一人发现这其中的端倪,这秘密未免也掩盖的太好了些。”
“有人利用了……利用了……”翁和日主教没说出口。
“回声。”矢泰特知道他要说什么,“如果我认为,当年经书中立下的规矩‘不可破坏庇护所分毫’是为了遮掩晶体的秘密,而所有碰巧知晓秘密的人都被封了口,或是被回声直接阻止了事件发生,你们也许还可以指责我在大作阴谋论、并说我捕风捉影……但是有一个历史事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避而不谈的。”
维多利亚轻声说,“第二次圣战。”
“第二次圣战。”支部长认同,“‘疯狗’的臭名如何远洋,想必比我更熟知经书的各位心知肚明,即便是隆德家族的士兵们都一清二楚。那么,当年它彻底销毁的分区,怎么说也该比G1分区来得更加……千疮百孔,对不对?”
“G0遗址。”翁和日主教恍然大悟。
“参与第二次圣战的幸存本部成员不多,但是绝不少于十位数。”矢泰特严肃地说,“至少我还能活蹦乱跳开口说话,在坐的诸位同样如此。试问……”
他幽幽地说,“你们是否有过……晶体矿脉的记忆?”
会议间陷入死寂。
“没有,绝无可能,否则就是无中生有。”矢泰特笃定,“我所记下的只有化作一片废墟的分区,到处都是血水尸海,晶体碎末随处可见。地表也的确千疮百孔,但是地表下的大量晶体?我毫无印象。包括我的副手列夫在内,所有我所交往的本部成员,都不可能有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
支部长沉默了很久,但是没有人接话,因为显然他还有更重要的结论未下。矢泰特·隆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我曾经……参与过回声的启动仪式,那是家族战争结束后短暂的和平时期。我亲身体会了它的魔力,苍白,可怖,无法言明。流程简单直接,三大会议对干涉者——观测者体系的征用申请通过后,历史修改计划书交给中枢,回声指定操作人便按下对应的按钮,然后,你只需要等着干涉者的好消息就行了。”他语气平淡,就像是在形容如何利用厨具做一道美味佳肴。
“你将等来一个被改变的世界,一个崭新的世界。它看似毫无变化,却又焕然一新,可悲的是,我却无法说出它究竟改变了多少。当时上一任对策局局长按完按钮,他转头问我说,你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吗?我说我不知道,感觉一切照常,太阳依旧每天升起,夜晚总会有星星相伴。结果局长说,你不知道就对啦,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扫了一眼中枢的历史操作祥录,我按下这个按钮以前,你的副手似乎不是现在这个。”
“明明只是一个副手而已,我已经忘记那一刻我的心情是什么了,也许很复杂,又或许很淡然、毫不在乎。对我而言,列夫·阿贝尔的存在合乎情理,一个跟在我身边很多年的优秀人才,他立下的功绩依然历历在目。但是,如果局长所言属实,我原来的那名副手现在在哪里呢?如果没有按下那个按钮,列夫现在又会在哪里?”
“这并非是什么按下按钮、炸弹爆炸那般简单直接,你好歹可以懊恼,可以忏悔。回声的按钮被按下去,这个世界的某些事物便被重置了。现实世界是那么的正确,有它定好的过去,也会有未来,记忆从一开始就被人刻写在脑海深处。那么,被人修改以前的历史还能被称作真相吗?或者说,它还能被人称之为历史吗?虽然我并非第一批目睹回声改造的序时者,但我相信,那时的我与第一批意识到核裂变威力的研究者心情是一样的……当然,不同于他们,我没做什么基础理论的创新,不同于兵器,回声也并没有直接杀人。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物,你看见它的那一刻起,你就会隐约意识到——它会颠覆你。得知历史在悄然改变,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你的大脑里被不断地重制,而你却毫无自觉。不同于按下按钮的前局长,我没有丝毫的快感。”矢泰特顿了顿,“于是从那以后,我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尤其是当事实与我的认知相悖时,我很难再相信自己的记忆。”
“那么,同G1分区一样,G0遗址存在晶体矿脉……这是不存在于我大脑中的画面,但是,它会是一个单纯的想象么?”老男人低沉地问道。
可雅在一旁听得一身冷汗。照着矢泰特这样讲下去,岂不是所有人都被篡改了记忆?若非疯狗袭击了G1分区,制造了记忆与现实的矛盾,否则世人永不会察觉。
翁和日主教不住地摇头,老人脸色如假发一样苍白,“您的假设……您的假设正如同那晶体矿脉一般,太过缥缈,太过惊悚,但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性,都已经不是我们能作评说的了。您得在三大会议上发表,得找对策局局长,得找其他支部长,得找‘神父’,得找……教皇!”
“今年的三大会议刚结束,不可能为了它将这件事搁置一年。对策局局长是长年在‘回声’身边转悠的人物,他不可信;亚支部尚未选出负责人,北大西洋和北欧都未派代表出席亚支部负责人将来的就职演说,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不知道,所以不可信;而教皇为代表的一众西墙核心仍在前往本部的路途中,他们的确是我接下来将要密送情报的对象,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娜塔莉·奈特莉会先将照片给我,而不是先给教皇?”矢泰特问。
维多利亚不情愿地说,“因为您人就在本部,距G0遗址最近。”
矢泰特点头,“正如翁和日主教所言,如若我所畏惧的假设有哪怕一点点可能性,其机密性和危机性都是前所未有的,甚至远高于第三只四维人的现身,因为这代表着我们的大脑在被人悄然拨动却不自知。那如何证明、或证伪这一点点可能性呢?”
他向前坐直身体,一字一顿,“前往G0遗址,一探究竟。”
“千禧年后此地封锁,除守望者外,无人准许进入。”高主教比较固执。
“特殊情况进入则需要在本部的三大会议上提出申请。”翁和日主教也似有不愿。
“提出申请。”矢泰特抓住那一点不放,“然而申请流程极其繁琐,所涉猎的相关人员更是多种多样,等到最后,恐怕分区的艺术家们能拿这件广为流传的佳话编一首歌谣了。如果情况紧急来不及申请,那根据当年战后协议,我应该还有一种选择。”
“在禁海干部会议中,得到多数许可。”维多利亚轻声说。
支部长双手一摊,“这便是这场会议的目的所在。”
矢泰特选择了短暂沉默,似乎打算留时间给主教们思考,会议间里只剩下他拉风箱般的呼吸声。翁和日主教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高主教则盯着桌面沉思,而维多利亚时不时晃过奇怪的眼神,瞟一眼矢泰特和可雅。
“这场会议您没有邀请总指挥。”维多利亚面露狐疑。
支部长耐心解释,“禁海干部会议没有说要全部干部。而且诸位不可能没有发现,我同时没有邀请另一个人,驻禁海对策局军士长,伯恩·康纳利。”
“康纳利军士长的性格众所周知,一腔热血,在刚刚公开了照片以后,想必会投我一票;而奥威尔总长之前面临的弹劾危机,我在对策会议上投了反对票。说得露骨一点,若是总长在场,我大概已经手握两票了。”
“但是在明知道这些优势的情况下,我仍然没有邀请奥威尔总长,是因为若把你们所有人调出来,观测者基地就真得面临人手短缺;而没有知会驻禁海对策局军士长,是我对你们三位最大的尊敬。归根结底,G0遗址的总体事务由教会管辖,当年封锁遗址出力的主要也是西墙,这场会议只坐着你们三位,是源于我对教会报以最崇高的敬意。”
支部长话锋一转,看向可雅,“你因为第三只四维人曾经丢过性命,也同时与第三只四维人交过手,是值得信赖的战士。而我之所以让你旁听这场会议,是希望接下来你能够在禁海留个心眼,提防四维人的入侵。”
“什么?”可雅一愣。
“我们不得不考虑疯狗和第三只四维人在G4分区是否达成了某些……协议,或者默契。”矢泰特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翁日和主教。
翁和日主教谨慎地抬起头,“您也是这样想的?负贝塔与负伽马联手。”
“这个可能性很小,但不是没有。”矢泰特特意认同了这种猜疑。
支部长正色道,“G1分区的灾难、连同这张照片,让我不得不将目光放在禁海。倘若真有人掩盖了晶体矿脉的历史,那么序时者在第二次圣战以后仍旧傻乎乎地将晶体视作人造武器,想必我们在疯狗的眼里早已成了笑话。因为它能记下所有的历史,自然也记得住当年G0遗址中的晶体矿脉。疯狗摧毁了G1分区,自然也能预料到、序时者中一定会有人从地表的裂缝中幡然醒悟。那么,难道你们认为,疯狗真如当年求进主义分子所游街宣传的那般,是令人崇拜的伟大女王么?它仅仅是为了提醒我们——序时者被人修改了记忆,才好心地杀死那么多人、再次毁灭一座分区?”
主教们摇摇头。
“疯狗肯定明白,接下来序时者会有人为了证实晶体矿脉的存在,将目光集中于当年的G0遗址,而这个人多半是本部高位。那它所酝酿的谋略为何?会进攻禁海吗?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的时间紧迫,在面对外敌入侵以前,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内在隐患,灯下黑远比看得见的敌人更为致命。”
翁和日主教慎重地点了点头。老人被矢泰特这么一说,大概是想到了更可怕的情况,比如两只四维人共同来到禁海……
噢,他想让我同时做一名保安,可雅心想。但她这名保安在那只四维人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她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若是四维人来了,她就得冲锋陷阵。她倒是不畏惧死亡,只不过是为了序时者而战。但是这是矢泰特先生的意思,来到禁海又是克洛诺斯·隆德的指示,她只好这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家族给她的任务。
“请各位主教举手表决吧。我想知道我有没有进入G0遗址的可能,如果没有,我得尽可能另做打算。”矢泰特环视三位主教。
翁和日主教哆嗦着举起了手。
高主教没有举手,黑脸阴沉,“很抱歉,矢泰特先生,我认为你还是应该走正规程序办事。何况这场干部会议本就残缺。”
可雅瞄了一眼对面的女人,只见维多利亚最终举手。
“第二位守望者在G0遗址内部常年看守,足不出户。而每个月摩利冈都会收到他的报告。报告是没有异常的。”维多利亚做最后的补充。她虽然这么说,却显然被G1分区暴露的晶体矿脉动摇了对于守望者报告的信任。
“感谢诸位主教参与此次会议,多数票意味着我将即刻进入G0遗址,拜访我们的第二位守望者。不论G0遗址结果如何,希望各位能够铭记在心,这场短会的内容并不是情报,也没有机密分级,因为它甚至不能被中枢记录。短期内,它只是我们在座的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以外的所有人,都不能信任。”矢泰特伸出手,“加莱在上。”
“加莱在上。”三位主教半举手。
“第二名守望者向奥威尔总长的报告中,从未谈及晶体矿脉的存在,我们的疑虑似乎毫无必要,过于异想天开。”矢泰特坐直身体,面色凝重,“但是我仍要亲自前往。即便G0遗址根本没有晶体矿脉的影子,我也要亲眼看着这张照片带来的猜疑不攻自破;但是如果我发现,G0遗址的构造与G1分区如出一辙,就说明自千禧年以后,有人为了让我们忘记晶体成因,忘记分区的秘密,悄然修改了我们所有人的……”他的话里升起一丝寒意。
“……全序时者的记忆。”
《序时者I·循环》第十三幕《观测者》上(1)
可雅·隆德现在因恐惧而紧绷身体,她觉得自己快要尿裤子了。
这是她首次执行家族任务,此次的任务难度之大,据说即便她的爷爷坐镇北大西洋,也依旧将手中的家业交给父亲打理,而他将同观测者全程跟踪任务进度。
因为这次的行动与求进派有直接关系,人员甚至要视情况,近距离接触那只挑起第二次圣战的四维人。
可雅的任务执行力继承了母亲的禀赋,又有着她爷爷睿智与果决的头脑,在家族里一直备受期待。但尽管如此,在她提出要同姑姑卡尔拉前往亚支部参与行动的时候,还是受到了各方面的阻挠。可惜她性子执拗,想到了什么便会立刻去做,再加上那谋求荣誉以此响应家主期待...
可雅·隆德现在因恐惧而紧绷身体,她觉得自己快要尿裤子了。
这是她首次执行家族任务,此次的任务难度之大,据说即便她的爷爷坐镇北大西洋,也依旧将手中的家业交给父亲打理,而他将同观测者全程跟踪任务进度。
因为这次的行动与求进派有直接关系,人员甚至要视情况,近距离接触那只挑起第二次圣战的四维人。
可雅的任务执行力继承了母亲的禀赋,又有着她爷爷睿智与果决的头脑,在家族里一直备受期待。但尽管如此,在她提出要同姑姑卡尔拉前往亚支部参与行动的时候,还是受到了各方面的阻挠。可惜她性子执拗,想到了什么便会立刻去做,再加上那谋求荣誉以此响应家主期待的心切,似乎谁也阻止不了她这番决定。她仍旧记得几天前父亲那张因为说服不了自己,因焦急不安而显得格外滑稽的红脸,事情最后竟然闹到了爷爷那里去——那位隆德家族的现任家主。先不说她从小到大没见过他老人家几次,谣传他是隆德家族历史上从未笑过的统治者,作风更是铁腕强硬,所以可雅一直打心底害怕她爷爷。然而那一天,他却体现了令可雅拍手称快的家主英明来,默许她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这项高危任务中展露拳脚。
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感觉那几天的家族争执宛如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那个时候的可雅一定无法想象,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她正独自面对求进派的领袖——那只被人们称作“疯狗”的四维人。
海腥味伴随着海风席卷而来,可雅站在笔直的大马路上,在海风的侵袭中好比钉在地面的铆钉。她屏息凝神地注视前方的两个人,她的心率过快,身体在下意识地调整呼吸。
一盏路灯立在不远处的海岸边,幽黄色的光束刚好笼罩她正前方的那两个人。漆黑的海面拥抱了沉默的港区,大马路的尽头能看见城市的灯火。
可雅不敢再靠近了,她的任务是拖住前方的两个人。按原计划,潜伏在蛇口港的观测者显然已经看到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序时者的中枢系统必然已经提前安排了干涉者。只要等到那批干涉者与卡尔拉·隆德手下的家族部队就位,她在深圳这要命的任务就可以结束了。
但之所以称呼其为原计划,就是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可雅在门诊的时候,花了一段时间才认出谁是疯狗。那是一个比可雅还要小上不少的女孩,而且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这样的人竟会是第二次圣战的罪魁祸首。
据可雅所知,第二次圣战以后,或许是因为时机未到,除却一些与序时者的摩擦,求进派的行动本身并不张扬。可雅不清楚序时者内部对于疯狗的看法,但至少隆德家族的不少“谋士”,比如她的舅舅,同时兼北大西洋对策局驻B3区的军士长,沃森·隆德在可雅出发前就发表了格外自信的声明,认为自己对求进派了如指掌:“不过是一群丧失理智的极端分子,没脑子的无政府主义,就算他们抢夺了第二台回声,叫他们理解机械师的伟大杰作、估计比让对策局高层理解幽默为何物还要困难”,说出这句话的舅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算他口中的高层之一。不少人认为求进派鲜少使用回声,竟然只是出于蔑视的缘由,现在看来果然是站不住脚的推测。
疯狗自千禧年横空出世以来,经书的时间轴上就开始不断浮现出它的身影,真要算起来,疯狗早该上了年纪。然而它的年幼样貌,恰恰证明了在这近百年中,求进派对回声的使用数量相当庞大。可雅深知这名四维人的危害性,也明白自己身处险境。
那她为什么还会害怕呢?早在她随此次的行动分队离开北大西洋,可雅就做足了了心理准备,甚至有了直面疯狗的觉悟。那么,再危机的关头,只要一个人洞悉现状,有时刻认命的本领,那么这个人最多就只会为自己的下场而难过与失落,而不是恐惧。
只有那些突发情况与未知因素发生时,才能使人坐立不安。真正令可雅感到绝望的,是莫名其妙出现在梦里身边的那个男人。可雅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他,或者说它,和疯狗一样,能记下被修改的历史。
她离开家以前做过噩梦,梦到自己被疯狗碾成肉馅、家里的叔叔阿姨想为她收尸都做不到,但她却做梦都没有想过、出发前唠叨的父亲没有警示她、小时候爱说故事的嬷嬷没有讲述、序时者那些主教们也没有提起、经书里的神话更没有预言……
这个世界上会出现第三只四维人!
可雅穿着护士的伪装,僵直地站在大马路的一个端口,这里是深圳,蛇口港的岔路口。
现在夜深了,大海与夜空已然漆黑一体,远方的城市斑驳的光亮,让边缘地带起而复落的海浪无处遁形,也将那两个四维人的身体映射成了黑影。那两道黑影宛如地狱爬出来的鬼混,幽幽地望着可雅。她从小就有相当的胆识与气魄,但此时此刻仍觉得自己就像恶鬼面前待切的肥肉。
早在最初,由于求进派在居民区与未知的敌人进行了作战,声势之大,以至于几幢高楼在漫天的火浪烟屑中坍塌,然而他们在争抢什么,敌人是谁,这些都是未知的,而作为求进派的指挥,疯狗却始终没有行动,像是下定了决心要龟缩在蛇口港门诊里。失去了耐心的姑姑卡尔拉当机立断,带领隆德的部队前往侦查城市边缘的居民区,而自视家族精英、今后会在经书中留下一笔的勇敢的圣战士可雅,甘愿留下来,独自一人监视疯狗的一举一动。
随后当可雅以护士的身份,冒险接近疯狗所在的病房时,梦里的年幼样貌,第三只四维人,烧来战火的SPC,以及它们突然而然地离开门诊……等可雅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与卡尔拉带领的家族部队失联,即便是序时者的观测者注意到了门诊的情况,要想等来增援也是为时已晚。
她不可能逃跑。暂且不提她那点可怜幼稚的自尊心,不管是怎样的突发状况,她作为家主的孙女,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此次家族任务的核心疯狗离开门诊,否则这次任务失败有她至少一半的责任。可雅想起了那副不苟言笑的脸来,刚直的络腮胡以及老鹰般锐利的眼睛……常有孩子谣传,说钢铁上镌刻的裂缝都要比家主那张脸上的皱纹柔和,她无法想象老人失望的神情。
可雅看了一眼手里的晶体,晶体的显示器上是倒数的秒表,秒数归零的那一刻,晶体消失了。与此同时,那两只四维人同她一起回到了门诊的大厅,而那只恶魔同疯狗一起再度跑出门诊。
可雅很想就这么反方向离开,或者就这么停下来,但她还是保持距离追了出去。离开门诊的那一刻,海风呼啸吹席,明明这个城市处在夏季,却让可雅感受到了藏在空气中的冰冷。
现在最小的弟弟在做什么呢?可雅心想,大概是吹着芝加哥的晚风,听丽莎修女讲当年第一位使者的往事,又或是在她的怀里安睡。她现在恨不得回到过去,将未来“勇敢的圣战士”亲手扼死在鹅绒床上……那好歹是张温暖的床。
“这可是两只四维人……”可雅匀速追赶它们,不住地喃喃自语。她有限的脑容量已经无法为她精密地分析现状,要知道当年的千年虫事件中,在疯狗手中活下来的战士本就屈指可数,现在两只四维人共同行动,更是令人难以想象。
对于可雅而言,她唯一活下去的可能,就是这两个恶魔现在就打起来。但要是它们的关系是彼此合作,可雅不仅追了上去,还试图用时间循环困住它们,吸引了它们的注意……大概连死神都受不了她奔赴地狱的热情。
它们停下来了,男人回头看了过来,疯狗也看过来了,男人伸出了手臂,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道是在比划距离还是准备攻击,真该死!可雅吓了一跳,这个皮肤苍白的护士猛地站住,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等待大脑发号施令,她做了决定,只要那两个四维人再动一下,她就硬着头皮向它们发难。
可雅是个讲荣誉与尊严的女孩,她认为死在四维人的手下,并不算是一个太坏的结局,至少身为家族的战士死得其所。当然,另一方面是因为,虽然隆德与生俱来的身体能让她跑赢猎豹,但她没有那个自信能逃过四维人海啸般的黑棺。她别无选择。
那是可雅人生中最漫长的十秒钟。她笃定那个男性四维人有攻击她的打算,而疯狗的身体也明显紧绷。可雅不明白两只四维人面对她一个隆德的雏鸟有什么好紧张的,但她猜测会不会疯狗是在提防那个男性四维人,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猜中一回。但是最终,疯狗开口了,男性四维人将手放了下来,两人似乎又开始了交谈。
她无比确信,就在刚刚那四溢的杀机消散了。可雅的脸颊淌过冷汗。
还有五秒钟。可雅瞥了一眼藏在手心里的晶体,下一个循环即将开始。
两名四维人此时此刻也停下了交谈,它们都盯着可雅看,想来是有下一步的打算。可雅很清楚,这些生物绝不会甘愿呆在循环里任人宰割,先不说那个男性四维人,疯狗肯定清楚继续在时间循环里逗留的结果,那就是会等来隆德家族的人马以及训练有素的干涉者。
它们在下一个循环就会动手!可雅调整呼吸,她做好了战斗准备,虽说两只四维人联手,战斗只会在一瞬间结束。
可雅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弟弟妹妹,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走马灯。可雅是家里的长女,妹妹尼尼微比她小三岁,而弟弟小尼亚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至于母亲肚子里的那个男孩儿……据说B1区的主教还未想好起什么名字。父亲尼亚波利作为爷爷的独生子,天性软弱,据说第二次圣战还未爆发,“疯狗”梦里的存在尚还只是猜测的时候,父亲尼亚波利便在同事发地点本部间隔了一整个太平洋的B1分区、当着亚支部上上任负责人余光华的面吓得嚎啕大哭,让整个隆德家族蒙羞,于是他被家族取笑是“胆小的尼亚”。他亲口承认并没有成为下一任家主的打算(即便是有,可雅认为他也从未受任何家族高层的青睐,圣战遗留家族中没有他的朋友,序时者中无论是西墙还是禁海更没有支持他的声音,所以若是不主动退出家族政治,反倒是自取其辱)。而他的父亲、现任家主虽然谢顶,两腮的胡子斑白,但所有人都相信,凭借序时者回声的投影功能,除非家主的真身死在疯狗的手里,否则这个强权的老人只要活着,就绝不会松开手里的权柄。这样一来按时间推演,下一任家主的期待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可雅身上。
但若是可雅死了呢?那重担就得压在妹妹尼尼微的肩上。她想起尼尼微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来,她同父亲一样,喜欢读书,躲在暗处善用脑筋,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统帅家族的潜质。可雅与妹妹相处得并不好,比起尼尼微,她还是更喜欢自己可爱的弟弟。因为尼尼微的懦弱是假的,她不喜欢妹妹那股阴阳怪气的个性。尼尼微打小便善于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然后时常讨得序时者的教会里一些见习修士的欢心,她无需努力,就总能在主教口中赚到比可雅更好的风评。最令可雅恼怒的一次,是尼尼微当着父亲尼亚波利的面摆出一副懦弱害怕的模样,那姿态分明是在嘲讽父亲,结果却令“蠢货”舅舅(可雅在内心里这么叫他)沃森心生怜惜,取消了她一整个礼拜的战术训练。那张无辜的嘴脸,简直堪比此刻站在可雅面前的那只年幼的四维人,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后者若是卸去伪装,“疯狗”之名能让那些序时者闻风丧胆。
那就只能祈祷蹒跚学步的小尼亚不会是个“尼亚二世”了,但等到家族将他纳入考量范围的时候,恐怕得再过十年。
但不知怎的,看着那两只四维人在城市的弧光中化作两道危险的阴影,可雅开始觉得尼尼微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惹人厌烦。她心率加速,手里启动循环用的晶体将再度消失。可雅坚信,等下一个时间循环开启,那两只恶魔就会对她动手。她会怎么死呢?可雅想象不来,但她希望至少得死得英勇些。
她在心里默默数到了一。
视野出现了变化。他们回到了门诊,只见那只男性四维人依旧转身向门诊外逃离,而疯狗则向着可雅的方向冲了过来!
可雅迅速俯身,那一刻她尽全力格挡!身为隆德,据说她的身体天生能像晶体一样抵御黑棺,然而这是可雅第一次参与跨维作战,想抵御四维人那海啸般的黑棺,需要的是老辣的经验与力量,她或许有力量,却没有任何实战经验。那一瞬间她除了梦里小女孩般的身形什么也没看见,她以为是黑棺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没有看清。
可雅抬起头,结果却发现疯狗根本没有驱使那纯黑色的武器,而是光着脚,绕过她跑上了门诊二楼。
它们选择了分头行动。疯狗冲上了一间护士的房间,而男性四维人还是走老路离开门诊……这是为什么?
可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它们选择不战?她参与这次不要命的家族任务,正是因为那愚蠢的自负,但她还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吓跑两只四维人。可那只“疯狗”的神情分明就像是快哭了……
要立刻做出正确的判断,可雅深知这一点。她无法判断这两只四维人之间的关系,但她必须马上决定追击的目标。此时此刻无论是卡尔拉率领的隆德部队还是序时者的干涉者都在路上,而疯狗的样貌虽然年幼,但要认出她根本不难。真正的问题是那个男性四维人!它的身份、行动特征统统不明,它是这次任务的未知因素,最糟糕的是,恐怕目前只有可雅知道它的存在。
第三只恶魔才是真正危险的。
同是四维人,可雅对于“疯狗”更多的是对力量的敬畏,对于那个男性四维人却是无端的胆寒。人们的恐惧多数来源于未知。但是,如果不尽可能得到更多的情报,甚至会引发圣战那种级别的灾难。
可雅没再回头看,她通过门诊的大门追了出去。
序时者知道它的存在吗?各大家族有提防第三只四维人的意识吗?如果2011年可雅没有在G4分区的蛇口港停留,那这只恶魔会不会继续于世间的阴影中潜伏?既然第三只是存在的,那这个世界是否会藏有更多……她不愿再继续深想下去。
不同于之前小心翼翼地紧跟在两只四维人背后的速度,可雅这次全速前进。她微微曲膝,身体的皮肤变得越发苍白,眼珠也越来越漆黑。那个瞬间,可雅能感受到自己的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发生了变化,她甚至能闻到前方那只四维人衣服上的气味,能听见它的心跳,能看见它耳边某一根抖动的发丝。
她宛如炮弹一般向前方奔跑的身影俯冲而去。两名个体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近,令可雅不敢相信的是,那只四维人奔跑的架势普通至极,不少一般的人类跑得都比它快,要不是因为它能记下可雅不曾记住的历史,她甚至以为这根本就是一个身体素质平平的普通人。
只见男性四维人忽然离开了笔直的大马路,远离了海岸边,左拐进了一个岔路口,那里正对着门诊的后方,是野草堆的尽头。
它不跑了,扭头看向可雅。
可雅猛地急停。虽然这只四维人并没有使用黑棺、而是普普通通地奔跑,但可雅不至于蠢到以为自己占了上风。他们之间始终保有一段安全距离,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
她这才仔细看清了这只四维人的容貌。男人没有什么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它长着一张十分普通的亚洲面孔,细小的眼睛,杂乱的头发,黑溜溜的眼珠上下打量着可雅。它没有表情,这令可雅觉得十分诡异,没有表情的人她见过许多,隆德家主便是之一。但唯独这张脸,像是一摊死掉的皮囊做的面具,随便裹在骨头或者肌肉组织上。
那副眼神也令可雅感到不安。它远没有经书中描述的那样:圣战(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后幸存的序时者皆有记载,若是被四维人所凝视,会有一种被凶兽视作猎物的错觉,这样的比拟听上去似乎谁都能轻易理解,但真正到了那样的场合,感受则完全不一样。它们睥睨这个维度的生物,那是真正的、身为猎物而卑微、渺小的感觉,仿佛自己能被随时碾碎。
然而可雅没有那种感觉。她只是觉得被那个男人的眼神猥亵了,那种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迫赤身裸体。像是蜘蛛或者老鼠般,细小溜圆的黑色灯泡转来转去,无声地窥视你,而你却不明白它在想些什么。
“你是谁?”可雅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你在门诊问过这样的问题了。‘我是谁’,这是个好问题,因为它背后还包含了‘我来自哪里’这样的疑问,”这名四维人的声音十分尖细,又软绵绵的,可雅起了些鸡皮疙瘩。“可惜我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没法让一个婴儿拥有健全的自我认知,不是么?即便这个婴儿会说话。”
什么意思?婴儿?它在说自己吗?可雅没办法理解它说的话,她后悔自己以前没有多听听B1分区的主教读经,尤其是序时者的西墙对于四维人的猜想,正因为是仅通过“疯狗”的个例得出的猜想,比如说什么“固有记忆”,参考价值极其低下,颇有些狂妄自大的可雅翘掉了无数节这样的讲道。
“你是序时者吗?”男人突兀地提问。
可雅越发地困惑,她试图理解这个生物提问的思路,或许这背后有什么隐含的深意。
“你不是序时者。”它自问自答,随后它又问,“你和序时者有关系吗?”
可雅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试图做些思考,她想起来这里离海岸边不远,她应该想办法将这只四维人带到海边的大马路,这样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蛇口港的观测者都能目睹一切。
“序时者分明不能记下被修改的历史,但是却能做出非常具有计划性的预判。这应该是受人指挥,但要想细化到每一个个体的具体行为,不可能每个行动的序时者都有专人负责,我想应该是有具体的系统在指挥。”
“而你这个跟他们明显不是一个种类的个体,似乎也是如此。”
这只四维人始终盯着可雅的身体,接下来它像是僵硬的机器,只知道重复这句话:“我觉得应该是大脑。”
可雅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与这个男性四维人的距离开始缩短了。男人开始向前走起来,只见它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移动,生怕可雅会发现似的。
但是她怎么可能看不见,可雅开始向后退。
就在她向后退的那个瞬间,男人的面部忽然扭动了起来。它的鼻子,眼睛还有眉毛像是橡皮泥似的杂糅在了一起,这个怪物的脸像是一滩肉馅,只剩下一张嘴还好端端地留在原处。
“我觉得应该是大脑。”那张嘴巴这么说道。
可雅立刻暴退!她头脑一阵眩晕,几乎毫不犹豫地向后逃离,一秒不到,她已经退到了二十米开外。她有着良好的心理素质,但这第三只四维人已经使整个任务变得过于不详,它的特征太诡异,这使得可雅变得有些胆战心惊。当那张脸像是漩涡似的扭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哪还是人的脸?她拼命翻阅头脑中对于四维人的全部印象,第一只恶魔是这样的吗?“疯狗”有这种特征吗?
就在她思考的当头,男性四维人突然伸出手。可雅的左眼瞬间黑了。
是黑棺!黑棺!她的内心在尖叫,不顾一切地拍打自己的脸。
想想,仔细想想,任务训练的时候卡尔拉是如何教导她的?面对黑棺要保持沉着冷静,虽然黑棺如海啸般巨大,攻势凶猛,但是只要时刻擦着黑棺的切面,就可以保持高速行动。
但是海啸般的黑棺呢?几乎能横扫一个分区的攻势呢?在哪里?
“眼睛!眼睛!”可雅厉声尖叫,她彻底慌了。她知道黑棺在哪里,这只四维人的黑棺刺进了她的左眼!可雅觉得整张脸撕裂般的刺痛,大脑在灼烧。这种疼痛是她所不熟悉的,她不顾一切地用手戳打自己的左眼球,那个瞬间她甚至诞生了想将眼珠挖出来的欲望。
可雅并不明白,这只四维人攻击的是她的痛觉神经,而疼痛到了一定地步,人会变得十分癫狂。在这样的状态下,历史上有无数人类,为了止痛愿意做任何事,甚至是自残。
男性四维人依旧缓步前行,不快不慢地接近可雅。它伸出的手慢慢握紧,忽然狠狠地一拽!
那一瞬间,可雅感觉这个世界一片雪花般的空白。她浑身抽搐地向前倾,脸部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反应了过来,迅速向后撤退。但是已经晚了,她左脸的温度像是骤然上升了一千度,然后便没了知觉。
可雅的左眼球被硬生生扯到了地上。
小时候的她不同于尼尼微,她喜欢问丽莎修女听恐怖的历史故事,比如说泰坦尼克号上的圣战现场,或是“疯狗”如何碾碎人类的身体,每次都让丽莎修女本人浑身战栗,而可雅却有些乐在其中。尼尼微总是说她姐姐不像个女孩,而这个时候可雅就会反驳她说,那你告诉我怎样才算“像个女孩”?然后可雅会拿“疯狗”吓唬尼尼微:人要是挨一下它那凶猛的黑棺,恐怕最后只会剩一个圆滚滚的眼珠子。
结果现在可雅才明白被扯出来的哪里是完好无损的球体,她看见自己的眼珠就像是烂掉的肉块,地上血淋淋的一滩东西,估计还有血管。
“眼睛!我的眼睛!”可雅崩溃地叫喊,她发疯似的触碰自己的左脸,眼孔向下几乎被黑棺撕烂了,大量的鲜血淌过她的面容,浸湿了她的衣襟。因为张口叫喊,她的牙齿变得无比猩红。可雅尝了一口自己的血,感受好比呛了一大口热液,满嘴黏湿温热的铁腥味。
她并没有发现,如果刚刚反应地再慢一点,没有下意识地远离那个男性四维人,它的黑棺会刺得更深,触到大脑,那样扯出来的可就不仅仅是眼球了。
此时此刻,可雅根本没办法逃跑。她只要试图远离,就有细密的黑点洞穿她的小腿。
这个四维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可雅近乎绝望地看着逼近的男人,除了记忆之外,它的特征简直不符合经书上对四维人的任何描述。
只见那个男性四维人接近,脸上的五官时不时地扭在一起。可雅剧烈地喘息,现在她只能睁着右眼,这种奇特的感觉反倒让她恢复了些许理智。她发现这只四维人与经书中对四维人的描述完全是两种风格,无论是第一只恶魔还是“疯狗”,在历史上几乎从未使用过这种小而精密的黑棺,它们的攻击一直是海啸般汹涌的黑墙,暴力但是直率。而可雅眼前逼近的怪物,则完全相反。
而且它的攻击似乎是有目的的。为何是眼睛呢?可雅在内心里发出痛苦的呐喊,她瞎了一只眼睛,剧烈的疼痛使她时刻想把手伸进黑乎乎的眼洞里,将名为“剧痛”的东西给揪出来。
“我觉得应该是大脑。”她忽然想起那张令她不寒而栗的嘴巴。
它可能想要她的大脑!可雅刚反应过来,点状黑棺就直窜她的面门。她猛地护住头部,尖锐的攻击刺进她的皮肤,像是挨了刀子,她痛地叫出声。
此时此刻的可雅早已丧失了以往战时训练的素质,她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挣扎着爬起,苍白的身体使得满身的鲜血红得刺眼。她手脚并用,结果因为无力而翻滚进了野草堆里。
一只手像是等待已久了,一把攥住可雅的手腕。
那一刻可雅感觉天晕地转,深绿色的野草堆与黑暗无边的夜空在相互旋转,时不时能看见一闪而逝的灯光,大概是路灯。那只手大而有力,拖着她以极高的速度逃离。即使可雅并未受伤,她觉得自己也未必能有这样的速度。
忽然间,可雅视野里的野草堆不见了,只剩下漆黑的夜空。她躺在了某个潮湿的平地上,于此同时,她听见泄洪般的水声在自己耳边咆哮。
她意识到自己在海岸边的一处低地,距离海面很近,似乎是在排水口。她左眼的血窟窿火烧一般,她浑身是伤,不想再爬起来了,她不想管任务,也不想知道是谁救了她,只想这样昏沉地睡去。
但是最终,她还是“呼”地坐起来。只见将她从四维人手中救下来的人就在她的身边,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
一个穿着背心的老人。
老头子已经秃顶了,这一点倒是和她爷爷很像,但是却远没有家主的健硕挺拔的身姿。这个老头子是个亚洲人,挺着啤酒肚,身上的味道委实不怎么好闻。
老头也瞪着她,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接下来要问的问题有:我是谁,为什么要救你,我是不是序时者。然后你会激动地告诉我第三只四维人出现了,要我警告你的姑姑卡尔茶卡尔塔或者卡尔拉。然后你会保持沉默,因为瞎了一只眼睛的你非常悲伤。最后你会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可雅立刻反应过来,“你是……”
“我不是干涉者。”老头子打断她,脸上写满了烦躁,“我隶属于序时者,但我跟本部三位一体的职位没有瓜葛。现在希望你能乖乖闭上嘴,将你一肚子问题和屎尿一块憋着,我已经闻够了。听我说完接下来的话。原本你已经死了,那个怪物把你的鼻梁骨捏碎,你的两个眼珠像是糖葫芦似的插在脸骨碎块上。我第一次赶过来的时候你只剩一具无头尸,都说隆德家族是跨维作战的高手,我看只有你的直肠不甘示弱,唯一能认出来的就只有洒了一地的大小便。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你的脑袋被敲成什么样子,我都能慢慢拼捡出你的脸部器官,我甚至在你的排泄物里拎出来一整条你的舌头,但是,我却哪里也找不到你的大脑,连脑浆都没看见……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我改变了历史,终于找准了我唯一能够插手的关头,把你救了下来。”
“是的是的,而且第三只四维人出现了,”他不给可雅说话的机会,“未来四十八个小时之后,这灾难性的事实对于全世界的序时者来说已经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且更要命的是,那天杀的疯狗潜入了五年后亚支部竞选的最后一站,将G1分区毁了个底朝天!就在我准备去北京躲角落里象征性地辱骂一下疯狗的祖宗三代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个嫌我命长的任务,那就是回到过去,从第三只四维人手中救下可雅·隆德,带你离开这个分区这个年代。最后,别像个怨妇似的问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不过是服从命令听指挥。”
可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还处于惊恐之中,两肋不住地颤栗。可雅根本不是怕死,她只是被那只诡异又不详的四维人给吓到了,现在慢慢缓了过来。而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头却让她相当不快,虽然他救了可雅,但是竟然说她大小便失禁了,面对这种恶劣败坏的谎言,可雅很想出言反驳。“我……”
“你闭嘴!”老头子心情恶劣。
“那倒霉玩意儿真是让人紧张透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烂了一地的脑袋,吓得我也想当场尿一壶,让我静静,让我静静……”他来回踱步,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像是被吓破了胆。
接下来,老头做了一件令可雅很诧异的事情。他们躲在海面上的排水口的过道上,可雅坐在一边,而老头跨过河道、在过道的另一边开口讲话。
“那是四维人,那可是四维人,加莱,你得保佑我。”老头对着他面前的空气说起话来,“荷尔拜因的中间名大概是混蛋,就知道催我去北京,但你连混蛋都不如,你自己怎么不过来救这该死的隆德。”
然后他顿了一下,一副在听对面的人说话的架势,然而对面只有空气。
可雅惊骇地看着那个老人。他在对谁说话?只见老人这时候又调了个头,开始对着墙壁开展了新的对话。
“我现在要带着她离开G4,把她扔给维多利亚底海那帮一脸禁欲主义的白痴那里。你总得为我保驾护航,对吧?别喝酒了,这里的苦艾酒成色一般。”老头似乎在赔笑脸,友好地拍了拍墙壁。
可雅今天晚上已经受够了刺激,她碰到了行为异常的四维人,结果现在这个救她出来的老人也谈不上正常。他的精神似乎出现了问题,早在最初就极不稳定,暴躁易怒,现在又分别与空气和墙壁展开了一对一交流。
“我不会单独离开这个分区,隆德的部队还在这里。”可雅警告他。
她没耐心看着老头继续发疯,无论如何,她感激这名序时者,但是卡尔拉率领的家族部队很显然会与那两只四维人周旋,那她就不会跟这个老头单独离开。
老头子静了下来。
他的说话被打断了,于是便不再出声,像是他的对面真的就只是一堵墙。他动了,慢慢的,像是癫痫似的,两只手开始上下摆动,然后越摆越急。他转过身朝可雅走过来,嘴角哆嗦着,哆嗦着,脑袋时不时扭一下。
不同于刚才他还冷静地跨过河道,现在他是直接一脚踩进水里,然后凶狠地迈出来。可雅被踏水声吓得一颤。
老头凶狠地一巴掌扇在可雅的左脸上,然后拿手戳进她黑窟窿似的左眼孔里!可雅大声尖叫,更多的鲜血从左眼洞里涌出来。而老头就这么捅了进去,力道很大,以至于撕裂了她眼角的皮。可雅忍不住哭嚎了几声,她能感觉到自己眼孔下垂吊着的脸皮。但很快便打住了,可雅捂着左眼,无声地跪在老头的面前。
“你大概是不能理解‘闭嘴’的意思。你以为‘闭嘴’不过是我心情不好的语气词,是不是?有些动词时常作为语气助词出现,不代表它就失去了动词的本来价值。”老头子嘴角哆嗦得越来越快,然后脑袋扭一下,嘴角便重新哆嗦起来,“你是说那个长得很火辣的婆娘是你姑姑?我只能说第三只四维人真是没有眼光,她难逃一死。你们隆德家族似乎有特别的情报渠道,几个小时后,你姑姑率领的部队提前包围了米学军和那只恶魔的接触地点,甚至不愿意跟序时者提前打声招呼。结果这一切换来的结局就是彻底沉默。我在救你之前,去过一次三个小时以后的那个接触地点……卡尔拉是吧?我想想,那丰满的屁股倒是令人印象深刻,就是不知道那烂掉的脑仁儿是不是她的。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但是也要看有没有人有那种能力,我目睹了那场战斗,比你刚刚经历得恶心多了,根本没人能从那只四维人手里救下你们这些不要命的妖魔鬼怪。”
“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碰你这个狗娘养的畸形儿,”老头提着可雅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他哆嗦着凑到女孩耳边,一副恶毒的口吻:“我必须带你去香港,没得商量。但愿作为点观测的新鲜血液,你精神的耐受度能稍微久一点。”
可雅突然猛地抬手,一拳挥在老头的胸口!这一记拳头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这个夜晚一定是一个噩梦,疯了,所有东西都疯了。现身的四维人是噬人大脑的凶魔,这个老头也是个另类的疯子。可雅希望那一拳能起点效果,她是头一次对于自己隆德的身体如此没有自信。她捂着左眼,另一只手从地上撑起来,试图顺着排水口冲到大海里。
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脑袋。天旋地转的瞬间,可雅只觉得胸口一闷,这个世界便黑了下去。
老头子喘着粗气,嘴巴不停地哆嗦。他两只手还在癫痫似的抖,双眼睁得宛如灯泡,瞪着瘫倒在地上的女孩。
“我真是见鬼了……”他忽然露出欲哭无泪的神情,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老头的嘴巴不哆嗦了。
可雅还差一点点就爬上了排水口湍急的水道里。她的头发浸入了水流中,腥红的血水混入水道汇入了大海。女孩剩下的躯体卧倒在地,双腿内八字地并在一起。明明是背朝上,可是她的正脸和脊背却成了一面,两道鼻血淌到了唇角。
她的头被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老头扭断了她的脖子。
“我早说过,这破事我做不来,”老头小声嚷嚷着,他对着面前的墙壁,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你知道的,你明明就知道,”他忽然提高音量,看向身旁,对着空气表示抗议。“这么多年,我憎恨隆德就跟憎恨四维人一样,他们都是一路货色!这都反反复几十回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他低头凝视自己颤抖的双手,牙齿吱吱作响。
“天杀的隆德!去你妈的,尽浪费我的时间!”老头忽然嘴角又哆嗦起来,他一脚把尸体的头颅跺进了水里。
“姑姑她……?”可雅沉默了下来。
“我很遗憾,那场战斗没有我能够插手的缝隙,已经没有人能救他们了。你的姑姑,卡尔拉·隆德最后死得相当荣誉,在那只四维人动手的间隙给了它手臂凶猛的一击,但愿这能带给你一些安慰。她的回击令人震撼,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平复自己对她敬畏的心情。”老头子熟练地说出了这一段话,像是在背诵悼词。但是他的神情显得相当感伤。
可雅的心情过于阴郁,姑姑赴死的未来使她有些精神恍惚,与此同时,她也仍旧没能从那只惊悚的四维人手中缓过神来。但是她知道现在不是停留的时候,这个自称曹建华的老人救了她一命,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四维人会不会追杀过来。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按照隆德家族的意思,我需要带你去本部,或者说,禁海。”
可雅伸手捂住自己左眼的血窟窿,她急需包扎,必须要在伤口感染甚至扩散前得到医疗救治。况且那只四维人是冲着她的大脑动用黑棺的,她得确保只有自己的感光器官受到伤害。因此,就近前往序时者的本部也未尝不可,她只是没想到这同样是家族的意思。“据我所知,禁海是序时者本部的要塞。”
“要塞之一。”曹建华补充。
他接话接得有点快,像是早知道可雅会这么说似的。他生怕自己露馅:“禁海是序时者G0遗址最神秘且辽远的边界,以维多利亚港的船坞为地标,也是观测者的大本营。但那破地方怕是连鬼都……我是说,那个地方在第二次圣战疯狗的黑棺中未能幸免,经我们战后精心打磨,也仍然无法遮掩某些破旧之处,但只要你不笃信战后亡魂闹鬼之流,对你而言定是一个优秀的容身之所。”
可雅无力地回以笑容,她委实没能理解这老头多变的语气,以为是序时者特有的幽默。她虚弱地问,“作为这次任务唯一的幸存者,我本该直接回北大西洋,告诉家人我还活着。隆德家族知道我幸存的消息吗?”
“救你于四维人之手,正是你家主的请求。”
“那他为什么要我去禁海呢?”
“因为克罗诺斯·隆德对你的期待。他默许你参与这次行动,想必是终于下了培养接班人的决心,甚至不惜赔上一支家族部队。我很抱歉说得这么冷酷,但是你比我更清楚你爷爷的为人。这次任务以后,你将被托付给我们维多利亚底海的部队,以此磨练你的意志。”
可雅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了。”
老头子长须一口气,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有如释负重的感觉。可雅感激曹建华的救命之恩,除了他说话的语气偶尔像是背书,这个老头的耐心与和蔼,也使得她对序时者抱有好感。
隆德家族不是序时者,但因为与后者交好,一些分区的职位会有隆德家族的成员,更不用说还有那位俄远东支部的负责人。而可雅作为隆德家长的独子、“胆小的尼亚”的长女,还从未真正与序时者共事过。克洛诺斯如野火般强盛的生命力,使得可雅从未幻想过家长一席,但现在既然爷爷对她开始抱有真正的期待,可雅就必须以上位者的觉悟做回应,而深入涉足序时者的事务,总会是一个好的开始。或许,她现在就需要学会臆测家主的想法:将继任人送给序时者培养,多半是想让隆德与序时者自千禧年保持的关系、于下一代更进一步。那她就不得不在序时者本部谋求高位,甚至在强有力的政党中扎根。可雅有一种预感,自己那温室般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
至少她少了一只眼睛。这是开端。
“我将要做什么呢?”猩红划过手背成涓涓细流,女孩捂住的视野将永作黑暗。
“你要成为一名……观测者。”
香港中环,9号码头。
一个俄罗斯青年在码头的尽头徘徊。只见他时不时眺望维多利亚港口,时而低头扫视海面。随后他一脸茫然地四顾,码头外高楼的光雾在夜色中不断膨胀,六十米高的摩天轮在海边幽幽旋转。这名青年的脸上有一块灼伤,即便是夜晚也格外显眼。几名游客在一旁拍照,一个想象力颇丰的游客小声嘀咕,说这种野男孩来这里发呆,要么是本不那么完满的家庭如今又途生变故,要么就是尝到了驾驭不了的毒女人才能带来的甜头,否则也不会三个小时前就看他在这里游荡。这些话不料全给伊万听见了,他尴尬地站在一个圆柱背后,挡住了任何人看他的视线。
矢泰特此时此刻在G0分区开会,那以前他给了伊万一个禁海入口的地址,要伊万在禁海等待他的会议结束。而此时此刻,伊万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来对了地方。
这是伊万第一次到访序时者本部,对于G0分区——这座于第二次圣战中被“疯狗”毁于一旦的遗址,他不甚了解。香港原本也是有一座分区的,但是分区在圣战中损毁以后,本部机关几乎全部迁入外址,而那被载入经书的“战后外迁”背后,几乎充斥着利益集团的影子,比如摩根家族,全球最大的邮轮公司嘉年华邮轮,又或者是坐拥全球最大的通讯供应商的爱立信家族。在那以后,G0分区严重损毁近六成的面积被关停封锁,化作无人问津的G0遗址。剩下可用的四成,其中两成伊万一无所知,也正是矢泰特所在的会议地点;剩余的两成则被称作“禁海”,因为观测者的必要性,序时者协同机械师针对禁海进行打磨改造,作为人造分区,仍然投入使用。
身为俄远东支部新晋的年轻干部,伊万在矢泰特的手下虽然还未呆满三年,却早已熟知这位支部负责人周密的行事作风。伊万出身平凡,不像是他的前辈原副手列夫·阿贝尔是嘉年华的佣兵,更不消说矢泰特的隆德出身。由于伊万并非一开始便在支部级工作,因此无论是民间八卦还是本部级谣传他都略有耳闻。无论是在外围人民还是本部成员中,矢泰特的风评向来两极分化严重,有人说他阅识多广、借此谈笑风生中暗藏杀机,还有的人却说他阴沉寡言里象征着正义。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否决他做事详实周道,即便是知会下属一件简单的小事,他都会保证对方领会所有细节与要领。伊万也深有体会。
但是,此时此刻矢泰特给伊万的禁海入口地标却十分简略。他拿出翠绿质地的皮纸,一看再看:一处码头,一个旋涡。多看一眼也不会让它多长一个提示。
伊万在这里踌躇不前,此地是突出海面的渡轮码头,像是港岸突出的一根手指,而他便站在指尖。隔壁是爱丁堡广场的机械钟楼,人流涌动。而观测者作为序时者最核心、也是最神秘的部队,在这种人流密集区出入禁海绝不可能大张旗鼓。
陆地入口的可能性甚微,那就要看大海。伊万的确发现了与地标相符合的东西:这个码头下方所覆盖的海面,似乎藏着一个隐隐约约的涡口。海风在港口横行,然而这座码头的下方水流却不太遵循海浪波纹的流向。只见一些泡沫的纹样在缓缓地向码头的底部汇聚,随后消失不见。码头的底部似乎生着神秘的吸引力,一个塑料瓶也未随海浪飘远,而是慢慢悠悠地绕了码头半圈,越绕越近,然后悄然钻进了码头底部。
这个码头是港岸生出浮在海面上的,而它恰好遮掩了一处旋涡。伊万想不到别的解释。
但是这要怎么下去呢?当他听说码头与旋涡,再加之“禁海”的名字,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他恐怕要到海里游个泳。但是这海上旋涡暗藏于钢筋石砌的码头底部,这就让伊万十分苦恼。难不成他得往码头底下钻?万一这进入禁海的方式并非正确呢?万一这涡流压根就与禁海无关呢?那么等他困在旋涡中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甚至都爬不出海面,这座压在涡口正上方的码头断绝了他的后路。
但是这样干杵在码头更不是办法。他已经犹豫了快三个小时,而矢泰特同几名主教的会议多半今晚就会结束,而且可能结束得会很快,引用矢泰特的话来说:“那帮禁海的主教是出了名的呆头鹅,我上次来就觉得他们的脑回路堪比芝士般迂腐发臭,少量的臭芝士倒是与干起泡酒相配,但一来我没喝酒,不能陪他们发疯,二来这哪是少量,这简直是让我浸在宛如呕吐物般的烂芝士汤里,我即便烂醉如泥也不愿多待一刻。”
伊万扫了一眼海上的游轮,维多利亚港在夜晚如多彩的贵妇,而无论海陆常有游客载歌载舞。9号码头没有船只接近。他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码头上的人们,游客换了一批,除了一个小女孩到处走动外,他躲在石柱的后面,没人看得见他。
他低头盯着海面,脚下的旋涡时不时在码头边带起微弱的涡流,像是蜘蛛躲在某处只伸出几只细长的腿,但就怕那障碍物背后的蜘蛛危险个头大。而伊万的水性并不好,更何况是个海上旋涡呢?
要是换做以前,他准吓得看都不敢看。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前往支部工作以后,他做事的胆子慢慢也大了,不知是身份带来的自信,又或是曾经的天真悄然化作碎片,一同破碎的还有他那恐惧心,于是本来胆小的心灵切渐渐麻木起来。
“爸爸,我荣升为本部成员了。”那一天他别着晶体,一脸自豪地走进他未曾谋面的父亲远在K1的办公室,但与此同时也足够谨慎,不忘关上房门,“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带着妈妈来这个分区,与你一起生……”
而那名据说以良好荣誉著称的K1分区统治分局局长,除了在其他分区的女人床上,想必是头一次在自己的分区里低吼。“放你妈的屁!”这名荣誉局长如是说道。他脸色苍白,吓得从凳子上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会……加莱有眼,怎么偏偏让你这狗娘养的做了本部成员!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一定是那个女人教你找来的……不对,不对!那个K11的婊子明明连话都不会说,不然我也不……”局长说到这里又羞又恼,也不只是因为罪恶感而羞耻还是单纯觉得自己说得太不堪,“你想我也成为‘罪人’对吧?你一定是这么想的,你的背景被查出来我这一家就全完了!你想为了那个女人向我复仇,没那么容易!要完一起完!”
于是那一天,他带着晶体,制服,以及K1统治分局局长的“渎神指控”威胁离开了K1分区。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为局长天生就是本部成员的女儿带上了门。
伊万最后环视了一圈大海和码头,他纵身翻上了铁围栏。海风呼地铺面而来,他满鼻子腥味。
“妈妈,有人跳下去了!”小女孩抱着娃娃大叫,但是大人笑着拍拍她的头。
伊万猛地从海里探出头来,现在是夏天,但是海水冷得令他心头一颤。海中一片昏暗,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为序时者的弱点,黑暗的东西总能令他心有不安。他探头出来试图吸气,他得备好足够的气再潜入码头底部。
他失败了。那涡流的条纹分明缓慢微弱,但是直到跳入海里,他才发现旋涡的吸力巨大。海流将他推向了码头,伊万一脑袋撞在了码头底部,害他呛了一口水。他下意识低头,结果整个人滑入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中去。伊万觉得自己在黑暗中逆时针打转,时不时有东西撞在他的身上。看来是个大号危险的蜘蛛,伊万无奈地想,他后悔自己没跳得离码头远一点,至少有机会换口气。
水流声嘈杂,他下意识地睁开双眼。伊万原以为映入眼帘的必然是一片漆黑,结果却发现能看见灰蒙蒙的周围。
他试图看明白这个旋涡的成因。他低下头,瞟见的东西令他头皮发麻。
一个纯黑色的洞穴位于二十米不到的海底,而伊万正随着水流旋转着向它靠近!那是什么东西?他有些慌乱,不知道哪里来的光源让海底一片灰暗,但那黑色的圆形他绝对没有看错。即便视野晦涩浑浊,他脚下那纯黑色的海底洞穴也突兀的像是白纸上的墨点。
开始下沉了,见鬼。伊万过于紧张,嘴里吐出不少气泡。只见海底洞穴越来越大,那黑洞足有两米的直径,他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紧闭双眼,此时此刻只能听天由命。
这洞穴是什么?他仅剩的理智在迫使他的大脑思考。他害怕这是个海底火山口,但若真是如此,想必香港政府早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用他来操心;扩张的洋中脊?这维多利亚港哪有那么深邃的海域;那总不至于是热液喷口吧?不,不可能,伊万心想自己的脑子已经坏了,以水为主的硫化物向上喷涌,上百摄氏度的高温能将他瞬间烤熟,那他在此提前喷涌个尿液大概也没什么关系。伊万脑子里那点聊胜于无的地质学知识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都不是使他不断下沉的案例。
为什么会下沉?这海底洞穴像是抽水马桶,不断地吸入海水。要知道海洋里的海底洞穴不少,但是洋壳之下总该见底,再往下走,岩浆喷出海水将不再流入。除非是个无底洞,否则不可能始终存有吸力。伊万无法理解,海底洞穴保持单向引流绝无可能,否则迟早有一天,这海水岂不得被抽光?
伊万觉得身体开始自旋了,他认为自己已经位于旋涡的最低端,并且人已进入洞穴。他吐完了肺里所有的气,结果自己还在不断下沉,离头顶的海面越来越远。他心想要是自己就死在这里,也不知道他那个可怜的母亲会不会想念一下他。
不过这海底洞穴的不寻常之处,倒是令伊万感到些许鼓舞,因为既然它脱离常识,那说不定就跟禁海有关系,甚至说明他找对了入口。他只能祈求加莱保佑,没有更多奇怪但合理的海洋洞穴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伊万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下沉了。他仍在随着水流旋转,旋转的幅度开始越来越大。
他试图睁开眼睛,结果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仿佛置身于危机四伏的深海。但他既然感受不到迫人的压强,就说明自己所处的水域其实并不深,甚至很浅。
一快坚硬物突然狠狠地戳到了他的背部,他意识到这一击即将令他痛得开口,就在以为自己要呛下一大口海水的时候,哪里想到这坚硬物力道之大,将他从漩涡中顶了出去,甚至直接顶出了水面。空气迎接了他打开的口腔,果不其然,他所在之处连三四米的深度都没有。他大口呼吸,两只手无力地扑腾,他感到头晕目眩。
一根船桨横在了伊万面前。
“大脑存有晶体备案……中枢没有警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里透过一丝惊诧,“你是个本部成员?”
伊万俯趴在长的出奇的船桨上,从旋涡里出来以后令他感到天晕地转。他心想自己找对了地方,那是正确的入口,但问题是,禁海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出入方式?
“原谅我草率的判断,不用出动干涉者了。”男人沙哑干瘪的声音再度响起。伊万意识到他在与中枢人员通信,“我还以为是一只失足的白鸽,却没想到是一条溺水的鱼,这人不属于外址,是本部成员。这年头竟然还有人愿意走水路过来,真是令人开眼。”
伊万爬上了小船,这是一条十分简易的渡船。他抹了一把脸,去掉了眼里的多余的海水。他回头看了一眼之前深陷的海水,却丝毫找不到旋涡的影子,他早已判断不清连通外址的洞穴在哪个地方了。
只见船头站着一个裹着黑色制服的人,他握着一个狭长的木桨,在海上撑船,就是他将伊万从水里挑起来的。撑船人的穿戴令他反应了半天,伊万来自夏天,香港刚经历了一场台风,而撑船人却像是来自俄远东支部的极北严寒,为了对抗即将而来的暴风雪。
撑船人一身在远东才发配的制服大衣,头上戴着针织帽。伊万也仅仅因为和矢泰特的出差和公务穿过两次,他裹上说不清是什么皮的宽厚大衣,活像一只还未长个儿的棕熊。只有K11区以上的人才会这么穿,伊万心想。
“你怎么穿成这样?”撑船人瞥了一眼伊万那浅薄的衬衫,皱眉。
“外面是夏季。”
“可不是么,”撑船人淡淡地说,他撑起了船桨,“而这里是永远的赎罪周。”
“所以这里是……?”伊万想确认自己来对了地方。
无边无际的黑色大海,渡船左侧的远方天空似乎能看见蒙蒙的雾气。而他之所以能看清这一切,是因为海上每一段距离便有一架通信基站,只见三十米高钢架构成的塔体顶端,旋转的探射灯射出光线,在黑色的海面上画出直径五十米的圆。黑海上刺骨的冷风四处游走。伊万觉得人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心里有数,可嘴上偏要再问一遍。
“这里是禁海。”
撑船人靠着钢架基站的底端行船,伊万留意到钢架上附着着荧光路标。这片大海看上去深不见底,而那些高耸的通讯基站平稳地立于海水中,仿佛钢底在海底生根。
一路上撑船人沉默寡言,而伊万时刻铭记自己是作为俄远东支部的干部到访,应该有一定的礼数,于是他试图打破沉默。他深知这里的一切都处于一个分区里,同外址有着时间差异,而禁海的一切竟然皆是第二次圣战后人造的产物,包括这些来路不明的海水。于是他说禁海简直就是序时者人造分区的奇迹,就连连通外址的旋涡入口,都巧妙地令人称奇,在禁海这种环境下工作令人羡慕,他一直十分向往观测者这一职位。
最后那句是实话。毕竟末世论真假未知,不是么?赶在2037年以前多活几年,伊万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然而,在告知伊万这里是禁海以后,撑船人就再也不说话了。他像是个只遵守行船指令的机器,站在船头任凭伊万搭讪,连头都不回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便开始冻得发抖,这里的冷风宛如刀割一般。没到几分钟,伊万便冻得牙齿打颤,他来自俄远东支部极北一带的K15区,对寒冷格外熟悉,而他现在觉得这个地方比他的家乡还要冷,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浑身透湿的错觉。
伊万看了一眼船头站立着的黑袍大衣,他很想开口问借个衣服穿,这个人造分区冷得简直不正常!他的双腿已经没知觉了,再多待几分钟,他甚至怀疑身体是否会出现冻伤坏死。但是这个撑船的人脸始终僵硬,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看来最先冻上的是你的脸,该死的!伊万心里怒骂了一句。
伊万将湿透的衬衣脱了,在这种情况下,穿湿掉的衣服比赤身裸体还要糟糕,迅速冰冻的衣服会迅速夺走你的体温,后者在身体血液加速循环的情况下还能够撑一会儿。他脱下衣服的时候抬起头,结果愣住了。
他看见了云。夜空中漂浮的云。
这里有云?惊讶无法带走他的寒冷,倒是让他短时间恢复了清醒。真是不可思议,这里竟然会有云。要知道分区里往往只有枯燥乏味的黑色天空,必要的水循环似乎并不能成立,没有云自然就没有多变的天气,外围人民只有成为本部成员、去了外址才有雨雪的概念。
但是禁海是曾经的G0分区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如此,这里却有云的形成。不过想想它特殊到连海水都有,云什么的出现似乎也不奇怪。伊万忽然有些好奇,既然有云,禁海的观测者们在这漫长的职守中,是否会看见雨水?甚至雪花的飘零。
严寒在渐渐啃食他的精神。伊万打着哆嗦,意识已经模模糊糊的了,他唯一保持清醒的手段,便是数他们经过了多少个通信基站。伊万数到后来,发现下一个黑色钢架出现的越来越快。撑船人似乎留意了他的状态。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们经过了十个海上通信基站,伊万渐渐看见了陆地的阴影。
一个正方形的船坞,船坞边上是一条指头形状的码头,像极了他在维多利亚港徘徊的9号码头。狭长的码头上站着一个同样披着制服大衣的男人,头发灰黑,满脸的皱纹。伊万也分不清楚他是哪里人,但看五官大概来自北欧一带。
这个老男人断了右脚,改为木制义肢代替。他的右眼绑了漆黑的眼罩,似乎是瞎了一只眼睛。此人的头上要是再带上一个船长帽,活像从几个世纪以前爬出来的大海盗。
撑船人将船加速行进了船坞,结果还是没躲掉他厌倦的东西。只听见码头上的老男人大吼大叫,“你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天杀的四维人再降临,他可是代表矢泰特·隆德到访的副手!零下十度,你就让他这么裸着过来?”
“我只有一件大衣。”撑船人冷淡又固执地解释,“我也怕冷。”
“冷死你最好!明年俄远东支部要是停止向禁海输入新人,我就剥了你的皮送给疯狗!”老男人气急败坏。
伊万赤裸着上身,沉闷缓慢地爬上码头,一见黑色的大衣瞬间裹住了他。
“很抱歉让你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至少请你先披上大衣,先生。”老男人左手搂着他,“你想必就是矢泰特长官嘱咐我们的到访者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歉意,总之先带你去指挥间取个暖,详细的我们稍后再谈。”
“您是……”伊万对他有印象,只是一时间没有想起他的全名。主要是因为观测者总指挥的绰号令人印象深刻,没想到他连打扮也都这么贴切,以至于伊万愚蠢地脱口而出:“‘海盗’先生?”
海盗大笑起来,“现在俄远东支部都喜欢用外号打招呼么?可惜如今海盗在禁海称霸,也不知那正义的矢泰特长官是否乐意与观测者海盗团为伍?”这个人很爽朗,伊万这么想。
“我是禁海总长,兼观测者部队总指挥,摩利冈·奥威尔。”男人伸手。
“伊万·契科夫。”伊万略去了代表父名的中间名,同总长握了握手。他愣了一会儿,老男人手上的老茧坚硬如磐石。
两人转身挪步前行,伊万呼出一口狭长的白烟。倾斜的海风微弱,但是冷得刺骨。他甚至觉得暴露在外的脸颊快要冻裂了,不得不竖起衣领挡住寒风。他们走在狭长的木制码头,摩利冈的义肢踩在陈旧的木板上,嘎吱作响。他们的身后是无边的黑海,永夜在此包裹万物,远方似乎弥漫着雾气。这里太过静谧,只能听见潮水的低鸣。
前方钢架构造的工厂堆叠着出现,十来间工厂般的小房屋集中在一起,像是密集的机械零件。几架三管通信塔高耸入云,探明灯旋转着射出斑驳的光束,扫亮这片地区的每一处面积。
观测者基地。
几名站岗的观测者裹得十分严实,让伊万不禁想起故乡分区的哨兵。然而这些观测者人手一截宽大的晶体护盾,码头的角落里摆放着足量的晶体武器,还有填入了晶弹的长管枪械。禁海的防卫措施似乎过于敏感,虽然离战时戒备差了一点,但也算是准临战状态了。
“听说G1分区最终得到了救赎。”总长忽然轻声说。
他接着嘀咕,“也不知道指得是什么,情报少的可怜。但是总算有幸存者,加莱保佑,活着就好……”
青年困惑的神情没有躲过摩利冈的观察,总长看了他一眼,“你想必听说了G1分区的灾难。”
“我想序时者没有人会不知道,”伊万点头,“荷尔拜因长官现在为此事去了西墙。当时对策局总部拉响了亚支部全境警报,我和矢泰特先生就在现场。”
“分区从古至今从未被外人发掘。此前,序时者同求进派有过大大小小的摩擦,险如核心党分裂,长如马绍尔战役,但如今G1分区的闪电陷落是古往今来头一遭。”总长轻声说,“千禧年间G0分区化作遗址,也是第二只四维人发了疯,毫无理智可言,竟然拿黑棺封锁了整个外址的香港,试图将G0分区连根拔起!事后若是没有利益集团的加盟,序时者休想在五年内抹除外址对第二次圣战的历史记忆。那疯狂手段,使它得名‘疯狗’。但若非是那样,它也绝对找不到分区所在。”
“然而G1陷落,说明了序时者的庇护所并非能永远匿影藏形。所以也别怪这里的观测者们敏感,一些新兵听说了这场灾难后,睡觉都开始抱着晶体护盾,生怕疯狗突然现身。据说昨天我们的教官巴甫在深夜如厕时放了个响屁,结果全营迅速亮灯,没有一个兵还敢留在床上。唐泽小弟甚至计划了一个与他平日沉闷头脑不符的对屁作战,只有实战令人成长,咱们教官大人排出的氨气比平日训练的指挥来得更加有效。”两个人笑起来。
据说但凡稍微严肃些的人,都不喜欢海盗摩利冈那张哪怕在葬礼上都能讲出笑话的嘴,伊万表面上配合,心里委实笑不起来。因为他深知那些新兵的警惕不无道理,疯狗若是决意发动战争,作为序时者维持历史系统的关键组成,他自己所在的这片禁海绝对是求进派选择袭击的上选。
“带上吧,契科夫先生。”摩利冈从哨兵那里接来两个个防毒面具,他递给伊万一个,自己也套上了一个。
“具海上的科考船传回的预报,今天霾会来。”
“霾?”
“晶霾。”摩利冈淡淡地解释,“时间晶体构成的雾霾。”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因为这里无比接近第二次圣战的战场。千禧年间,我们在曾经的G0分区使用大量的晶体武器与疯狗作战,简直是地狱般的场景。天上下着血水和晶雨,到处都是尸体和断肢,被损毁的晶体武器化作碎片,绝大多数甚至在象征着暴力的黑棺面前化作粉末。战后,这些晶体粉尘成为了我们无法回收的灾难,它们在禁海的水蒸气循环中渐渐结合成了晶体雾霾,全面封锁的G0遗址也罩不住它们,晶霾会随禁海的气候变换,定时席卷这片观测者基地。而我们观测者又不得不利用禁海。早期的序时者并无防备,无数同伴吸入了雾霾,再骁勇的战士也无能为力,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
“人们会怎样?”伊万牙齿仍因为寒冷而打颤。他戴上了防毒面具,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肥硕的黑色野兽。
“会消失。”
总长轻声说,“霾的本质也是时间晶体,大量的霾叫人体吸收,甚至透过血液流遍全身,人体内部的热量为它们提供了内能……当年重创了一支求进派起义军的西泽女士,我至今都记得她身上的衣物忽然遗落在地上,而她本人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当场消失。还有许多这样的例子。”
两个人沉默地走进了观测者基地。准确地说,他们走进了钢架密布的笼罩之下,仿佛走进了机械牢笼。伊万发现天空中管道横行,而且时不时还挂着非感应的纸灯笼,大大小小的纸灯笼在这座基地里提供光源。时不时会有瞭望塔的照明光束横扫而过,拉着两人的影子绕圈。
“离指挥间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是兵营,是留守地面的观测者居住的地方,同时也住着每年加入的新兵。”
“留守地面。”伊万琢磨着这段话。他没有来过禁海,但对于观测者,只要是本部成员都略有耳闻。据说那些安插在每一个时间点的影子、观测者的总数,至少有上千人,但是这个狭小拥挤的基地似乎只能容纳几十人。
“大部分的观测者都在那口‘井’里。”
摩利冈比划了一个圆,“我们叫它‘坟场’。诺,看到我们左手边那个最高的瞭望塔没有?稍后有机会我带你上去,你能看见‘坟场’的全貌,便明白观测者的工作环境了。我也由衷地希望你对观测者的生活感兴趣,若是能让你留下来……”总长打住了,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像你这样的新晋人才正是我们观测者所急需的,但若是留住你,恐怕矢泰特长官就要发疯了,你可是他培养的新人……话说他原来的副手呢?”总长思索着名字。
“列夫先生还在亚支部执行任务。”
“列夫,对,‘千面人’列夫·阿贝尔!”摩利冈想起来了。这个名字似乎能给刚刚沉重的话题带来些许光亮,“他过得还好吗?我真是失礼,竟然没有想着问候他。”
伊万一愣,“您知道他?”
摩利冈对这个问题付之一笑,他回忆往事,“我们只知道从前矢泰特长官背后长了个影子,叫做列夫。矢泰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本部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职位,但是同他交谈过的,都对他的见多识广、幽默风趣感到印象深刻,总之,他极具人格魅力。有些小职工还说,矢泰特长官是害怕自己不善于与人相处,而在外交上时刻带着这名令人着迷的干部,以缓解僵硬的氛围。”海盗忙做补充,“殊不知矢泰特长官也很有趣,只是在列夫的衬托之下有些黯然失色。然而这一点却不用担心,列夫这个人还有一个过人之处,那就是他的幽默风趣总是恰到好处,博得人们短期的芳心,却又不让人记住他,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尤其是在矢泰特长官在场的时候,他能使自己毫无存在感。”
“我……从未留意这些。”青年人有些窘迫。他对自己的前上司所知甚少。
“没留意到就对啦。干涉者的天性使然,总之他是那位矢泰特·隆德的心腹,俄远东支部干涉者中的王牌。契科夫先生,说不定你以后也会成为那样的人物。”
伊万听了自嘲地笑笑,说自己不是干涉者的料,他倒是更适合做一名中枢人员。
看来这名总长对于列夫先生敬佩有加,起初禁海的一切人事都带着许死气沉沉的氛围,唯独总长谈起他列夫先生时,语气中多了不少活力。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观测者基地的尽头。
只见基地再往前,是一望无边大的平地,而平地的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黑坑。因为视角问题,伊万尚且分不清这个坑的形状,但是长度上至少有两三百米。
伊万心说那个巨坑想必就是所谓的“井”了。这口“井”与基地有五十米左右的间隔,随后还隔着一道铁围栏,围栏高达二十来米,不少地方长着绯红的铁锈。铁栏两边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从哪儿连通到哪儿。好奇心驱使青年靠近铁栏,那口漆黑的巨坑着实吸人眼球,他试图透过围栏多看几眼“井”。
“契科夫先生,这边。”摩利冈朝他挥了挥手。他站在基地边缘的一个小巷里,小巷的路似乎通向下方,伊万离开了铁栏。
“你们俄远东支部的成员是否都像你这样不惧严寒?现在并不算最冷的时候,但你可是在海里泡过的,顺便赤膊吹了五六分钟的海风,见鬼,光是想想我都忍不住打颤。”总长搓了搓手,他呵出白雾,“下方是本部轨道列车,列车站的一角就是指挥间,也是我的办公室。”
只见钢架堆叠的工厂最下方拥挤感依然。但是在最深处的地方,竟然有一辆列车停在轨道上。幽幽的纸灯笼点亮四周,几处墙壁上嵌着漆黑的正方体,想必是供应的“圣血”。列车边上也都是电缆与铁架,像是镶在深处的电梯厢。
而在底层角落里,有一间带着玻璃窗、形似站台的房间,屋子装饰私密又复古,吊灯附着金属的锈迹。即便是站在基地上方,伊万也能瞥见窗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想必摩利冈没有打扫的习惯。
“那辆电车通往本部的核心要塞,也是G0分区非遗址的两个部分唯一的连通口。矢泰特长官正在那里和禁海的几名主教开会,有权限去那里的人不多,留守地面的包括那几名主教,大概不超过十个。”
“而我奉命在这里等候矢泰特先生。”伊万静静地那辆电车,“我不得不承认这座观测者基地十分特别,长官。尤其是您的指挥间,令我想起了十九世纪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工业革命式的怀旧艺术。”
“奉承得过头可就显得话里带刺了。”老男人做了个无奈的微笑,“你就直说吧,坐拥四大支部、目前维护世界历史稳定的序时者的关键部队观测者、其总指挥的办公室简直像一间列车站的售票处。”
伊万语塞。那其实是他的真心话,他从小喜欢奇奇怪怪的风格,禁海要塞格外对他的胃口。而且总长之前表露了留下他的念头,即便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玩笑,他总得说些好话来回应这名初次见面的禁海总长对他的赏识,以表示自己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不过我倒是感谢你的欣赏。就是骆先生想必没有理会你。”
“那位给你撑船的先生,”摩利冈见伊万一脸困惑,补充道,“他特别讨厌别人恭维。”
青年有些窘迫,意识到了什么。总长却对他笑笑,“他性子古怪,但我们也不是不能理解。在这里生活的同伴们都不喜欢恭维,因为任谁都知道禁海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连没脑子的巴甫都能分辨你是不是拍他马屁。在这里呆太久的人都听不了好话,角落里看到一条死狗都要猜疑是否咬他……所以可见,禁海不是穷追高位的地方,你不会在此看见多余的虚荣,只有苦心奉献自己的同伴。只有枯槁的现实。”
摩利冈总长心事很重,禁海的事务似乎并不明朗,这一点伊万能看出来。摩利冈为很多事情心存忧虑,以至于说到观测者事务上语调总会变得沉重。这位即将步入老年的总指挥迫切地想要谈些什么,伊万这么认为。矢泰特先生没有到场,于是总长只能换个人嘱咐,大概他尚还未找到开口的时机。
阴冷的海风顺着基地大大小小的巷道吹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匆匆的脚步声,宛若回音。
这些脚步声来自于地下的列车站。几名披着制服大衣的留守成员正扛着担架,从轨道另一侧的入口钻了出来。摩利冈和伊万闻声停在了巷路上,借着纸灯笼的光向下望去。
只见担架上躺着一名伤患,其头部包扎了足量的纱布,以至于盖过了样貌。黑色的大衣盖过他的身形,以至于分辨不出男女。
什么样的工作能造成这种伤害?伊万骇然。对方显然得到了足够的治疗,伤情似乎也已经稳定,但是观测者不是本体不会受到伤害么?他甚至看见伤者整个左眼部位受损,对方伤得很重。
五六名基地成员扛着担架,已经占领了列车站那点狭小的空间。他们似乎在等列车发动,而若是要穿过列车站去指挥间的话,恐怕得站在巷道上等着了。
“看来我们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啦,你是否还忍受得了寒冷?”
“我已经不冷了。”青年挥了挥双臂,他的确很能抗寒,“长官,受伤的人是?”
“噢,那个小丫头,”总长像是谈到了什么麻烦,那张忧虑的脸显得更加得无奈,“她隶属的家族恐怕你比较熟悉,上头安排将她纳入观测者新兵行列。你的直属上司和她有点血缘关系。”
“隆德家族?”
伊万一愣。自从九龙湾之围以后,隆德家族迫使序时者在本部割让了十分之一的分区,由于“回声”的投射范围覆盖整个香港,他们也因此得以共享“回声”的投影功能。这样一来,观测者的职位对隆德家族来说似乎没什么必要,为什么还要派人来禁海?
“而且她还是克洛诺斯·隆德的长孙。第三只四维人仍未定论,但是你作为矢泰特长官的贴身应该达到了这个情报级别,它确确实实现身了,而且可雅差点死在它的手上,最后被我们救下。她从外址来得比你早几个小时,因此禁海里已经呆了好几天了。现在矢泰特长官所在的会议室传来消息,说需要这名独自面对四维人的小英雄出席会议,那几名禁海的主教也在场,你说会是跟什么有关呢?”总长耸耸肩,“估计以后各分区的修女们又有新的小故事可讲,勇敢的圣战士云云。即便她不是序时者。”
她是隆德家主的继承人,伊万心想,只要她别在观测者任务中崩溃的话。伊万在晋升至支部工作之前,做足了自己直属上司的家族背景工作。隆德家族的诞生序时者无人知晓是何年何月,它于1912年进入序时者的视野,顾被同样视作圣战相关势力。但是不同于摩根、爱立信一众,人们无法探明隆德家族渊源自何处,连矢泰特本人也说不清楚(伊万不知道是他不想说还是真不知情)。这个仍遵循嫡子继承的古老家族着实诡异另类,但家族成员既然拥有那种古怪的身体,也许他们的血脉背后有什么秘密也说不定,即便伊万打心底觉得那种制度烂俗又过时。
隆德家族对于伊万而言谈不上陌生,“胆小的尼亚”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他的长女就没多少人见过了。伊万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担架上虚弱的伤患,而摩利冈转身离开了小巷,他似乎很想跳过这个话题。
“别在这杵着挨冻了,短期内我们回不了指挥间取暖,或许得另寻庇护。你现在有什么想去转转的地方么?”
“能否带我去瞭望塔看看呢?长官。”
“看来你不仅嫌弃温暖的火炉,还想跑去接受冷风的洗礼。”摩利冈在防毒面具里“呼哧”了一声,大概是叹气。他看伊万没接话,“见鬼,你是认真的吗?我倒是无所谓。”
两人沿着高大无边的铁围栏步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伊万时不时看向左手边漫无边际的黑“井”,空旷的平地上偶有冷风光顾,无论井内井外都显得格外孤寂。“井”的四周分布着钢架基站,基站的顶端是耀眼的照明灯,在这篇黑暗的禁海里像是坠落的星星。
他们前方是瞭望塔的底端。瞭望塔远高于那些机械通讯基站,似乎有百米之高。塔身灰溜溜的,在钢管密布的基地里倒是别具一格。
摩利冈抬头看了看,“今夜瞭望塔无人值守,本来我们可以做吊车,现在我们只能走上去。很抱歉,没有电梯。观测者们本身并不需要多好的生活条件,再懂得享受生活的贵人,观测久了也会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只要投影功能运转顺利,执行观测任务时不过是一排排躺在灵柩里的死尸。”
总长嘴上抱怨着禁海的落后,可还是掏出了他的晶体胸章。看似普通的胸章里想必记录着总指挥级别的权限,只见晶体忽然消失了,瞭望塔的石门内发出铁锁碰撞般的机械声。
石门洞开,两人走了进去,摩利冈随手握住了再次浮现的胸章。塔内的纸灯笼纷纷亮起,两人走上了旋转向上的狭窄台阶。
“你有副硬朗的好身体。”总长扶着把手。他的义肢在上楼时有些不方便。
“所谓的好身体也不过是体现在冬天比别人少穿点衣服而已。”伊万忽然觉得这会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列夫先生总说我缺乏锻炼。矢泰特先生这次带着我来本部便是为此,要我单独来禁海,正是为了涨涨见识。”他瞟了一眼摩利冈。
“让你来涨涨见识?”摩利冈冷哼一声,“我看矢泰特长官已经受不了我这张喋喋不休的嘴了。估计是他人在本部却不来访问序时者最重要的一支部队,觉得委实说不过去,才把你丢过来打发我们。”
一切只需顺水推舟。伊万接话,“打发?怎么会。我虽是小人物,不好代表支部发言,但是据我所知,矢泰特当局对于观测者的存在向来报以崇高的敬意。”
“契科夫先生,‘崇高的敬意’,同‘热切的关怀’、‘强烈的谴责’一样,是外交辞令里我听过最蹩脚的搪塞,因为它们仅仅表达了态度。而表达态度不过是‘无所作为’更好看的一个版本。”
老家伙没再说下去。而伊万保持沉默,他知道摩利冈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里,自然是要说完它的。
摩利冈的防毒面具长长地“呼哧”了一声。“我们……缺人。”
“俄远东支部每个礼拜都会向禁海输送二十五名新兵。”伊万好心提示,“而他们是‘留守地面’还是‘埋葬坟场’,发配权都在您。”他顺带用上了新学的术语。
“可是你口中的一个礼拜相当于禁海的一年。无论是北欧,俄远东支部,亚支部,北大西洋都是一样的政策,相当于禁海每年总共增加一百名新兵。我承认这不算少,但是点观测失去的更多。”
“从‘前线’到‘边缘’的一百二十五年能转换多少分秒?姑且不提全球一点五亿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中需要监视的相关科研人才,就光是泰坦尼克号从出航到停靠到沉没所涉猎的地理位置,就足够消耗掉一半的观测者,第二次圣战的香港也需要人手,我都不敢想象再来一场圣战,序时者还如何序时?每一年本部召开的三大会议中,对策会议始终都在强调观测者的重要性,可是到头来,北欧向来对轻视观测者职位的人‘给予强烈的谴责’,你的矢泰特长官则对投身观测事业的人才‘报以崇高的敬意’,而北大西洋便是‘热切的关怀’,只有米学军承诺将观测者人数抬上支部议题,结果也不知道是真承诺假承诺,给出的答复永远是‘在支部会议中遭到驳回’。现在看这个贼人的所作所为,多半也真不到哪里去。”
“总长先生,您对我说这番话,我也没办法做这方面的决定啊。”
“但是你可以对能做决定的人传达我说的这番话,不是么?”
摩利冈又“呼哧”了一声,伊万觉得自己甚至能看见老男人隐藏于面罩后的愁容,“千禧年以后,观测者向来人手不足。禁海上的科考船大多是西墙学会的人,为了探寻禁海海水成因以及晶霾的秘密;先遣队归对策局管辖,用以守卫观测者基地。而基地兵营内部、真正留守地面的干部少之又少:教官巴甫脑子笨,除了训练在行,管理不了新兵。骆先生不太服从指挥,多半是当年总长竞选败于我有些耿耿于怀,他宁愿驻守水路也不愿归队,晶霾来了也要恪守其职,所以我也不好说他。雷诺倒是个人才,就是有些沉默寡言。几名主教中,除了维多利亚女士其余的都……”
……都是“呕吐物般的烂芝士汤”。矢泰特的声音在伊万心里响起来。
“……都不太能顾及事务管理,也许他们都在为新兵们解决心理压力而操心。”摩利冈说得很委婉,他毕竟是这里的总指挥。“在打点部队事宜上,只有雷诺和维多利亚在我左右辅佐。当然,点观测职位更缺人手就是了。新兵里我看好唐泽姐弟,那两个孩子心理素质很优秀,他们急于‘埋葬坟场’,留守地面的可能性不大。”
伊万很在意这句话,“不至于就只有几名有用的新兵吧?”
“一百个新兵,你一定觉得足以维持观测者系统的运转。”总长没好气,“你之前说,我可以决定新兵的发配,但是你却不知道,我没有权利去逼迫新兵选择观测者类型。至少我没那个权利。可是每一年输入的新兵里,有将近八成是冲着范观测来的,里面甚至有一些老爷职位高的吓人。范观测早就人满为患,现在集中观测也快要满员了,点观测每年加入的却只有寥寥个位数。那该死的‘末世论’送来的尽是些吃软饭的废物!核心党散播恐惧蛊惑人心,黑棺只是表面打击,求进思想才能腐蚀人的意志,以此软化序时者的观测系统,你不得不说疯狗真有一套。先不说它是真是假,这些人一个个如此贪生怕死,观测者的意义对他们而言就是吃喝拉撒多活几年……”
“……我说得太多了。”老男人打住了。两个人沉默地向上爬台阶,每饶塔旋转一周便有一个纸灯笼亮起。
摩利冈无奈地笑笑,“其实也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只是看到禁海如今这般,不免发发牢骚。而且我也不能逼谁送死,不是么?契科夫先生,我一直害怕我是观测者部队从‘前线’以来做得最差的总指挥,而我也深知我害怕的是事实。分区数千年来,我们初代总长约瑟奉机械师之意打造了先进的基地,后有‘点观测之母’伊丽莎白,‘不死的’叶开霖点观测时长上百年,还有‘热潮’中岛安麻衣掀起了观测狂热等等……就连千禧年前的总长,艾玛·摩根和她的副手克利俄思·隆德——两名圣战家族成员,在他们高效治理下,观测者也得以在第二次圣战中发挥巨大的作用。而现在我这个瞎眼的海盗呢,就快把观测者的小火苗掐灭在这片黑冷阴湿的潮水中啦。”
有一瞬间伊万以为总长又叹气了,才发现他在喘息。两人快要走到塔顶了,而老男人此时此刻呼吸有些局促。两人沉默着向上爬,摩利冈的义肢在狭长的旋转长廊发出钟鸣般的回音。伊万走在的右手边,以至于看向瞎了右眼的总长时,漆黑的防毒面罩眼孔里只有漆黑的眼罩,根本看不见摩利冈的神情。
“但是,除了您以外,千禧年以后应该还有幸存的老观测者干部,他们人呢?”伊万转移了话题。
“幸存的干部,是啊,幸存的老干部……”摩利冈轻微喘气,“先生,接下来你可要向矢泰特先生传达我的意见。恐怕,序时者所维护的和平将不复存在了,我有这样的预感。”
伊万愣了愣,不明所以。“不用您说,G1分区的灾难以后,矢泰特先生也抱怨过同样的事情。”
“千疮百孔的战士惨获新的创伤,不代表崭新的阵痛就可以让他忘记自己不止一个伤口。你以为对于序时者而言,G1陷落是唯一的灾难?”总长爬上了最后一层台阶,他喘息着整了整自己的大衣,停在瞭望塔塔顶的门前。摩利冈转身面对伊万,露出的左眼晦暗呆滞,然而声音在防毒面罩里却显得凶狠。
“听着,这件事上报虽然没有多久,本部却迟迟没有反应,对策局的注意力估计都放在了那两只四维人身上,西墙也无人回应,因为包括教皇在内的要人都在前往本部的路途中。但是我等不及了,我必须要通过禁海将这个消息传达出去,传达给支部各大分区。”
摩利冈声音低沉:“第二次圣战幸存下来的干部,包括观测者副总指挥莎郎·摩根,以及原新兵教官鲁道夫·布莱希特两名,同三十名‘前线’观测者人间蒸发!一个月前,他们先后消失在了这片禁海,先遣队至今没有找到他们的下落。本部的中枢系统没有他们大脑的任何出入记录,这三十二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伊万怔住了。他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摩利冈所言着实犹如晴空霹雳。
“会不会是晶霾呢?”伊万刚脱口而出,就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愚蠢。
“他们是在同一时间消失的,而失去了控制的晶体粉尘随机工作,哪有那个让三十二人同时消失的能力?我同莎郎与鲁道夫的关系不错,他们二人是本部高职,三十名前线观测者更是禁海骨干。我已派出三支小队的观测者,协同先遣队与科考船,对这片禁海进行地毯式排查!我希望这是一场悬案,禁海又是最辽远的分区,没有人能够在这里凭空消失。”摩利冈阴沉地一字一顿,“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宁愿希望这是一场悬案,伊万明白总长的意思,但你不希望失踪案同外址的灾难有任何联系。
摩利冈最后长长“呼哧”了一声,摇了摇头,他一把推开瞭望塔顶端的门。两人钻了出去。
那个瞬间,伊万仿佛以为自己陷入了黑棺的包围,冷冻的海腥味扑鼻而来。夜空与大海宛如一对漆黑的双生子,环绕四周,霸占了绝大部分的视野。局促密布的钢管基地在瞭望塔的下方像是堆积在一起的钢铁废品。一架又一架钢架基站耸立于海上,像是庄严的铁侍。每一架基站都顶着旋转的探射灯,均匀分布在黑色的海面上,宛如有序的星辰。
伊万的右手边是禁海,左手边是一堵没有尽头的石墙,石墙高耸如云。伊万在熟悉不过了,那是每一个分区庇护所都有的臂膀。石墙脚下是空广的平地,平地上有一口巨“井”,以及他脚下这片观测者基地。
机械钢管密布的基地中,管道上时不时挂着纸灯笼,到处都是幽幽的光,像是漂浮的萤火。平地边缘则是禁海码头,码头外是漫舞边际的黑色海洋。
码头与石墙之间,那口巨大的黑“井”,本质上是一个直径约两百米的人造圆坑,圆坑成柱体通向地下,伊万站在瞭望塔上,看不出有多深。那里想必就是观测者的工作地点,它有一个不那么吉利的名字:“坟场”。
“那三十名观测者便是消失在坟场里。”总长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巨坑。伊万定神凝视,他发现井壁上,一列又一列有序地排列着洞口。有的洞口里亮着灯,有的则漆黑一片,像是酒店旅社。每一列洞口之间,都有一条狭长的铁梯,似乎是供人一路爬下井底的。也不知道这口井的底部又安放着什么。
“你会看见每一个洞穴里,都安放着棺材一样的东西。那是‘投影仪’,观测者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人要躺进去进行漫长的意识休眠,随后等待回声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别的年代去。观测者们进入投影状态,需要相当长的准备期。但是一旦完成准备期,无论任务时间多长,在他们本体年代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所有的观测者在执行任务结束以后,可以选择停留坟场,或是通过左右两列洞口之间的梯子爬到地面上来。我们刻意不设置吊车的原因在于,这些观测者结束任务以后,他们的身体会因为适应了循环而感到不适,恢复不当容易造成创伤。比如说点观测者两年来生活在重复的五秒钟里,即第五秒的肢体会回到第一秒的状态,那他们的大脑会慢慢地适应这五秒生活,在观测结束、爬出‘棺材’的那一刻,他们的大脑可能还未从那五秒钟走出来,身体会出现些许不协调。而根据研究者的提议,攀岩这种全身协调发力的运动,是目前对这种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经过我们非常精细的设计以后,恢复了些许精神状态的观测者,通过梯子向上攀爬回到地面,可以一定程度地避免观测后遗症。”
“坟场深度与直径一致,洞口由上至下分布,一人一间,底部也摆放着棺材,但那是露天的,很少人会到达底部。范观测在坟场顶部,集中观测的洞口再深一些,最深处则是点观测。这样安排的原因在于,点观测者精神创伤的出现概率要大很多,他们需要更幽深的环境避开噪音,以及全长两百米的高度供其攀岩,才能更好地适应本体所在的世界。至于范观测,有一些甚至是一个月循环一次,根本不需要担心那种问题,所以设置的离地面较近。”
伊万盯着那口井,“而我们之所以叫它坟场……”
“一方面是因为‘投影仪’太像棺材,成百上千个棺材成列摆放,着实像一口巨大的坟场。另一方面……”摩利冈轻声说,“则是观测者的悲哀。除开精神死亡这种点观测才会出现的情况外,大多数观测者是很难死亡的。范观测其实也不是容易的任务,只是被如今这些混吃等死的东西整变了味儿。任何类型的观测者,任务都是冗长又疲乏的,十年二十年绝非少数。等结束漫长的、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以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在禁海的时间才刚刚过去一秒钟。于是从棺材里爬起来,稍作休息,又或者爬到地面上来,与基地的人做短暂的交流,再回到坟场里去,继续自己另外总长十年二十年循环往复的人生,而那所谓的人生可能就只有区区一个小时,对某一个时间段上的历史进行反复监视。”
“‘坟场’之名诞生于两千年前‘热潮’中岛安麻衣的时代。她掀起了全序时者的观测职位狂热,据说,百亿总循环次数仅仅是那只观测者部队中的平均值!但是这背后的副作用,则是无数的观测者精神崩溃,时间循环的无情彻底熄灭了他们对效忠序时者的热情,然而他们无法中途放弃,否则就是逃兵,而逃兵不仅自身难保,家人也得跟着倒霉。在‘热潮’时期,老兵们对这个任务的诅咒,也依旧阻止不了诸多新兵的加入。为了逃避梦魇一般漫无止境的任务,有的人假装自己精神失常,还有的人保持沉默装聋充哑巴,但无论怎样都逃不过中岛政权下的严密审核。久而久之,随着观测者的人数增多,死亡成了部队里唯一的愿景,而‘活下去’便是绝望的代名词。最终,这口井被部队称作‘坟场’,这样一来,任务地点的名字便给了观测者们一点希翼,即便是自欺欺人,对那些又要回归漫长循环的人们而言,却多了一份此次任务能一去不返的期待。”
“后来随着观测者自杀率提高,分区里掀起了一轮扭曲的政变。本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时已经为时已晚,精神崩溃的老兵们观测任务中脱离了监视,在不属于他们的年代里秘密结派,蓄意谋反,并在回归‘坟场’时迅速行动,令中岛安麻衣同三名主教囚禁于点观测平台,使他们的精神永远禁锢在秒数循环里,并将他们的本体残害致死,其余仍在进行观测任务的狂热新兵们也是同样的下场。最终,对策局宣布介入,这场病态的事端才得以平息,‘热潮’从此消退。那一年的三大会议中,教会会议评判是非功过,将中岛安麻衣掀起的观测者狂热定性为一种错误运动,并修改了教会工作的方向,更加关注观测者的心理健康。但没有人否定,在中岛的任期内,序时者对于世界历史的监控确实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密度。后来随着‘热潮’一退,隆德家族便在同序时者的争斗中逐渐主导战端,甚至衍生了那场序时者无可奈何的九龙湾之围,本部靠割让分区才得以换来和平。”
伊万想起了自己在经书上看到的故事,“是不是中枢人员不断尝试修改历史,以此规避隆德家族后来局势占优,结果却发现唯一的方法便是退回‘热潮’、避免中岛安麻衣的死亡?经过激烈地研讨以后,本部还是将割让分区的历史定性为不可修改。”
“是啊。”摩利冈叹了口气,“为了纪念那场运动死去的观测者也好,为了警示后人要保持理智与冷静的头脑执行任务也罢,这口井即便在千禧年又打磨了一遍,也依然叫做‘坟场’。我觉得没什么不妥。”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总长摘了面罩,松了松右眼的眼罩,大概是勒的太紧,随后又将面罩带上。伊万依旧盯着坟场,皱眉思考。
“坟场里存在其他出路吗?”
“绝无可能。”摩利冈淡淡地说,“你想的我们都想过了。随着莎郎和鲁道夫在基地失踪以后,我们搜寻了坟场,不仅没有发现其他通道的存在,还意外地清点出了一共三十名观测者的消失,他们的共性是都负责‘前线’监视。更何况,坟场内部的改造,我和机械师全程在场,不可能有暗道这种东西。”
总长静静地看着远方的迷雾,像是战场上睥睨敌人的将军。“序时者早期打过人人知晓的海上圣战,使者离去以后,有过一段短暂的和平。隆德家族随后崛起,向各大分区伸出魔爪。他们战斗机能诡异不似人类,但总比黑棺要好得多。序时者与隆德家族一度争锋相对,与此同时,圣战遗留势力也在打着难人的主意,一个同盟结合,另一个同盟消逝。点观测者不断暴毙,干涉者的死亡也不再是新闻,战争硝烟的历史因回声而起,又在回声中被人抹除。最终伴随着九龙湾之围平息,序时者向隆德的让步,得以换来长久的利益集团与安宁,那一年我刚出生。然而,和平向来短命。随着第二次圣战打响,序时者同利益集团彻底步入了疯狗的噩梦时代,历史的时间轴上,求进派的身影开始浮现,即便仍有暗流涌动,但人类总算还是团结一致,同求进派之间势均力敌,形成了僵局,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和平。”
“回声改得了历史,改不了人性。我生在乱世,长在治世,战争绝非好事,我深谙这个道理。”摩利冈淡淡地说,“然而现如今,第三台回声被发掘以后,僵局被打破了。米学军叛逃,隆德家族沉默,观测者大量失踪,G1分区的闪电陷落,据说西墙那边也不安宁……这个世界还会在乱下去。你要把我的警告传达给矢泰特长官,告诉他,如今不是纠结于四维人的时候,敌人不会只是它们。序时者需要做足准备,养精蓄锐,做好多方战争的最坏打算。俄远东支部需要向禁海输入更多的新鲜血液。”
“我明白。”青年正色道。
压力这种东西会传染,这一路上伊万似乎渐渐被摩利冈的焦虑所影响。老男人的使命感很重,他说出来的话要么逼人发笑,要么令人忧心忡忡,“或许我的话不一定有用,但我一定会向矢泰特先生转述您的意见。”
“请务必要让他有所了解,观测者人手短缺。”总长不住地叮嘱。
基地传来“噹”,“噹”,“噹”的敲击声,宣告着晶霾的来临。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在黑暗中不断地大喊,“雾来了”,“雾来了”。
两人站在瞭望塔上,站在墙与海之间,朝前方望去。只见远方一大片朦胧的雾气,从黑海的方向席卷至平地。雾霾前进看似缓慢,实则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扑向“坟场”与基地。
总长向后退了一步,“走吧,雾来了。不穿成他们那样,在霾里容易受伤。”摩利冈指了指塔下的铁围栏,只见有十个穿着防护服的基地成员走向坟场,他们每人都背着一袋防毒面具。“总有些蠢蛋在执行观测者任务的时候,忘了带上面罩,要么就是没把棺材门合上,我们得负责他们的安全。晶霾来临之时,我们都要出动一批坟场巡逻队,当然平日里也要,算是例行公事。”
“但是晶霾怎么会使人受伤?只要不吸入体内不就行了吗?”
“不,不,没有那么简单……冒那种风险所付出的代价,你是不会喜欢的。相信我。”总长的左眼始终晦暗,他的语气也是如此。摩利冈没打算解释,直接走回了塔内。
伊万离开瞭望塔顶端以前,最后瞥了一眼背后无边无际的大海,雾气似乎越来越近了,如利刃般的冷风及港的速度似乎更快,他为躲避凛冽的寒风而缩起头来。
“现在的你已经用眼睛看到了,也切身体会了这片禁海的……美好。如你所言,这里棒极了,不是么?”摩利冈讥讽地说道。伊万在他身后匆忙关上瞭望塔顶的门。
“噬人的晶霾,不眠的寒冬,无垠的黑水,与永恒的长夜。”总长转身走下台阶,声音在高塔里回荡,“欢迎来到维多利亚底海,圣战分区的遗孤,观测者的巢穴,你有幸享受本部最昏暗的角落里不死的宁静,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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