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郊通发达】故人还
私设姬诵是殷郊姬发儿子,姬发双🌟预警
姬诵第一人称视角展开
全体人物稍微参考历史展开
姬钊——姬诵长子
王姒——姬诵王后
“殷郊离开时,”
“只摸了摸我腰间的那块白玉环”
序
系在钊儿颈上的玉环因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夜晚寂寥的南宫里格外清晰,我下意识一惊,手一抖,酒杯中的酒也撒了些许。妻姒儿弯身上前,用素布抹去了滴落在桌面上的酒渍,一边唤钊儿安生坐下,仔细着些颈上的玉环,我摆了摆手,毕竟幼子尚小,饰器磕磕碰碰也并无大碍。
姒儿却招手将钊儿唤至身边,将那玉环从他细嫩的颈上取下,重新递进了我的手中,“先王忌日将近,王上近来想是...
私设姬诵是殷郊姬发儿子,姬发双🌟预警
姬诵第一人称视角展开
全体人物稍微参考历史展开
姬钊——姬诵长子
王姒——姬诵王后
“殷郊离开时,”
“只摸了摸我腰间的那块白玉环”
序
系在钊儿颈上的玉环因碰撞而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夜晚寂寥的南宫里格外清晰,我下意识一惊,手一抖,酒杯中的酒也撒了些许。妻姒儿弯身上前,用素布抹去了滴落在桌面上的酒渍,一边唤钊儿安生坐下,仔细着些颈上的玉环,我摆了摆手,毕竟幼子尚小,饰器磕磕碰碰也并无大碍。
姒儿却招手将钊儿唤至身边,将那玉环从他细嫩的颈上取下,重新递进了我的手中,“先王忌日将近,王上近来想是睹物思人,总是心神不宁。”
我微微一怔,攥着那只玉环 抬眼看向妻,却不知如何应答,只见妻将孩子抱在怀里,一只手揽住钊儿,另一只手则在他身上轻轻地拍着,自眉眼至周身都散发着母亲的温柔气韵。
“兴许是了。”踌躇良久,我垂下眼睑,却无可奈何地轻声笑笑。
毕竟那玉环,是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
01
我是姬诵,周的第二位天子。
我的父亲名曰姬发,乃我大周的开国君主,以武立国伐纣灭商,谥号周武王。
按周礼,我理应称他为“父王”,只是至今我也未能习惯改口,毕竟他离世时我才六岁,六岁之后,“父”便变成了一个极为陌生的概念。我对父亲的印象不多,仅剩的还大都是四叔姬旦和文焕叔伯借监国之余不时同我讲起,断断续续,再加上我那模糊不清的记忆,便凑成了我对父亲的全部印象。
02
父亲是祖父姬昌的次子,八岁便被送去朝歌为质,那时成汤江山气数将尽未尽,一切倒还算得上粉饰太平,帝乙当朝,垂垂老矣,太子启资质平庸却深得帝乙厚爱,次子殷寿为人健猛聪慧,却不得在朝廷施展抱负,只得率军征战四方,拓宽终究不属于自己的国土,如今回想起来,万里江山崩塌的祸根早已埋下,一切也都有迹可循。
那时殷寿麾下有一支纪律严明却组成特殊的军队,名为质子营,乃四大伯侯及大大小小共八百伯侯的质子组成,听文焕叔说,那时我父亲是质子营里极为亮眼的存在,骑射近战样样精通,深得殷寿喜爱。
后来太子启遭狐妖惑心,当朝杀害了帝乙,成汤王室仅存的次子殷寿登临王位,而后四大伯侯造反,东北南三家被杀,局势动荡混乱,天谴将至,父亲趁乱逃出了朝歌城,一路颠沛流离,直至回到西岐后才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我父亲的身体结构天生异于常人,乃阴阳调和共生之体。
战乱和逃难的连夜奔波让尚未出世的我危在旦夕,所有医官都谏言让父亲打掉我,毕竟在他的身体里,阳刚之气占据上风,贸然产子恐有危险,况且一代西岐少主,未来还将成为西岐的伯侯,自朝歌逃难归来竟生下了个孩子,成何体统。
可父亲不肯,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小王子只是一声不吭地喝下了一碗碗医官送来的苦药,在一个个夜晚因腹痛而辗转难眠,想尽办法将我护在他体内最温柔的器官里,跪在姬家宗祠向神明和祖先祈求我能平安降生。
祖父无奈,却同意父亲将我留下,而后便是对外压下“西岐少主怀有身孕”的消息。
事实上,自父亲回到西岐的那一日起,就已开始为伐纣做准备,月份大了后,再宽松的铠甲也被隆起的小腹挤得满满当当。父亲生怕我有半分闪失,之后更是从未骑过快马。
生我时是一个风雪夜,
父亲自小便在质子营长大,从不是受伤便要喊疼之人,可生产那夜痛苦的嚎叫伴着风雪声,在西岐少主的寝殿上空环绕了一整夜。男子产子本就不易,且父亲胎像不稳,加之怀胎期间过度劳累,未满十月便早产,生产更是痛苦万分,祖父姬昌闻之落泪,在有麦无实的麦田里向神明祈祷。
父亲说,我发出第一声啼哭时,窗外的暴风雪已然停了,恰好日出,金色的日光照亮了满地冰雪,一切看上去都生机勃勃。
那时父亲才刚成为天下共主,方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天子的华服尚未来得及褪去,深夜坐在南宫的软榻上,怀里是睡意朦胧的我,见我困盹的模样,他不禁弯眼轻笑,眉眼间温柔至极,屈起手指轻轻地在我鼻尖上点了点,
“睡吧,诵儿,睡吧。”
幼时听四叔讲起,只觉父亲的行为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说的上是自讨苦吃。
可也是后来我才明白,
我是他的爱人留给他最后的念想。
03
先王祭日繁复的礼仪在白日进行完,此刻偌大的姬家宗祠复又变得冷清起来,
烛火飘荡,宏伟的宗祠此刻只有我一人,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驻足,跪坐在了父亲与祖父的排位前,良久,静默无言。
只是片刻间,宗祠内忽而烛光闪烁,一阵奇异的风在厅内被卷起,吹动了我腰间挂着的玉环。风逐渐汇聚成一簇,烛火闪动之间,那簇疾劲的风旋中心,隐隐约约勾勒出了一个人影。
我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可潜藏在骨血里的某种直觉,告诉我眼前的异象并非灾祸与危险,
而这种直觉,在我看清那风旋中心来人的面孔时,变成了事实。
那人身材健美高大,五官轮廓凌厉,一双深邃的黑瞳在夜色里恍若透着光。我的确不曾见过他,但当看到那双与我相似的深邃眉眼,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我腰间那块玉环时,心下便已有了定论。
而后他面色淡然地上前两步,在跪拜的绸垫上跪下身,弯身,却行了臣礼。
今年是父亲过世的第十七年。
“殷郊?”
“是我。”
我抬起头,毫不畏惧地凝视着那双饱含帝王之态的深邃眼眸,面部线条凌厉,眉眼轮廓深邃,与父亲描述中的长相一模一样,
那时父亲抿着唇,眉眼间尽是温柔,眼底的哀伤纵使极力掩藏也依旧如浓墨般厚重。
他说,“诵儿,他不是成汤的罪人,他是成汤王室的牺牲品,是你的父亲。”
“太岁神有所不知,”
“我降生于父亲逃离朝歌的那一年年终。”
殷郊几乎是瞬间怔愣在原地,几个呼吸间,那双素日沉稳低沉,如鹰隼般的眸子便已被眼泪浸湿,在闪动的烛光间,生平第一次透出了些如死灰般的绝望,他不可思议地望向父亲的牌位,虽已成神,却无法挪动半分,因而卸力至此。
姬发逃离朝歌的那一年年终……
质子营军规严明,殷寿最厌恶的便是军士流连女色,因而质子营方圆百里营帐,从不见半分女色。且姬发的身体异于常人,有两幅阴阳器官,殷郊是知晓的,
他不仅知晓,还曾在帐外暴风雪凛冽的夜里,在格外暖和的质子营帐里,将姬发压在榻上不知疲惫地索取。
“你,你是,姬发怀胎十月……”
“是。”
他不作声了,转而抬头看向我,细细地打量着我的眉眼与身量,半晌,猛然露出一个惨凄的笑容,那笑声仿佛是从他胸腔里最阴沉晦暗之处涌出,带着低沉与喑哑的绝望,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却脱了力,看不出半分神明在上的模样。
“父亲。”
我弯下身,跪在地上,轻声喊他,喑哑的声音让自己都难以听出我所说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很确定,他一定听清了,
因为殷郊在哭,太岁神在哭。
宗祠祭台之外的天空霎时间被阴云遮盖了皎洁的月光,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这不是坏事,今年大旱已有三月,庄稼都极可能歉收,一场甘霖,足以解百姓农民的燃眉之急,
说到底,竟还是父王保佑了他们。
良久,殷郊才直起身,用目光细细地临摹着我的眉眼,勾勒着我的面部轮廓,又是许久,而后他惨淡一笑,
“我先前一直以为,你更像你父亲,你的下巴,额角,和鼻梁,都随姬发多些。”
“第一次看见你,我险些以为自己看见了二十多年前初入质子营的姬发,那时候他才八岁,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刚到朝歌不知礼数,站在人群中却不行礼,直视着殷寿的眼睛,大声说要做个像他那样的英雄。”
他的目光,轻轻地落在我身上,烛火摇曳里,那双眼睛像是在凝视,又像是在回忆。
“是吗,”我微微一笑,“自我有记忆起,父王便喜欢轻轻地抚着我的眉心,说我眉眼生得最像你。”
父亲那时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抚着我尚且稚嫩的眉眼,同坐在身侧的文焕叔伯说,我的眉眼像极了刚入质子营时遇到的殷郊,年纪虽小却眉眼轮廓深邃,那时他已是天下共主,而他的王后、姜子牙之女姜邑娘娘就坐在他们身旁,微笑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抚平了我微微皱起的眉心。
“可您而今却又说我自幼便像我父王。”
前朝殷商军队曾有传言,质子营中有二子,一子是为成汤大将军之子殷郊,一子是为西伯侯之次子姬发,二人配合默契,在疆场上大杀四方,从无败绩。
如今,互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寻找与对方的相似之处,倒也算得上是他们最后的默契。
04
父王自朝歌逃回西岐后,面对故乡的各色饭食均难以下咽,稍有异味还极易呕吐,因而意外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祖父姬昌守在床帐外,声泪俱下地问他孩子究竟从何而来。那时殷郊已然身首异处,死状惨烈,父王还未开口,眼中已然浸满了两窝泪,他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祖父,看着,看着,眼泪便滴了下来。
他轻轻地抚上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忽而跌跌撞撞地扑下床,跪在祖父面前,涕泗横流,无论祖父如何扶他也不肯起身,
良久,他哑声说,
“这个孩子,是殷商遗孤,”
“是殷郊的遗腹子。”
商朝太子殷郊谋反篡位被纣王斩首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五湖四海。祖父闻言,腿软跌坐在了地上,震惊之余,亦是为儿子和尚未出生的孙儿感到无助与悲凉。
父亲仍只是跪在地上,一遍遍用额头用力地叩着地,求祖父将我留下。祖父急忙将手垫在了我爹的额头与地面指尖,冰凉的液体自父亲的眼眸而下,滴滴答答落在祖父的手上,灼得他手心刺痛。
“留下吧,留下吧。”
生产那夜,父亲几乎在床上耗去了半条命,当听到婴儿啼哭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瞬间卸了力,在产床上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男子产子,本就是逆天地阴阳而行之事,对元气和五脏的损伤无可比拟,因而这一昏,他睡了将有半月之久,
他醒来时,祖父正抱着熟睡中的我坐在床边,见他醒来,将被绸锦毯包裹的我小心翼翼地放进他怀中。婴儿小而稚嫩的身体被裹在上好的布绸中,像是抱着一团柔软的豆腐,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也已变得圆润白皙,额上还有一个被蚊子叮咬而起的红肿。五官小小的,钝钝的,却已能看出眉眼和鼻梁间那不同于姬家人世代温钝五官的立体感——那是殷商血脉传承的体现。
父亲凝视了我许久,轻轻地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的脸颊和鼻尖,我的右手却不知何时已然挣脱了锦被的束缚,在熟睡之际无意识地探出,出于本能地抓住了父亲的指尖,嘴巴也开始微微张开,像是在吸吮什么——孩子饿了。
未等有生养的侍女提醒,父亲已经无师自通地解开了身前的衣带,待祖父先一步离开寝殿后,掀开了胸前的薄衣衫,而后将我的小脑袋送至胸前。
对于任何母亲来说,第一次哺乳都是个痛苦的过程,前所未有的奇怪姿态,外压内涨的涨痛感,还有无知稚子的用力挤压。诸如此类,也是待到妻姒儿生下钊儿后我才有所知晓,那时姒儿侧倚在床上,泪水流了满面,怀抱钊儿吃奶的双臂却在颤抖。
可对于父亲,这种幸福的痛苦也只持续了一月有余。一月后,西岐的军队便整装待发,由我刚生产完刚足两月的父亲挂帅,向朝歌城进发,而我则同祖父一起留在了西岐。
武王伐纣,并非容易之事,且闻太师已携魔家四将班师回朝,一时间西岐子弟伤亡惨重。幸而南楚东鲁北地少主都已席承伯侯之位,杀父之仇,亡民之痛,种种仇恨叠加,尽足以起灭商之心,于是纷纷起兵,加入到父亲的伐纣大军中,尊父亲为主帅。
年少时,殷寿为主帅,父亲为兵,日夜期盼成为他那般的英雄,而今父亲为主帅,刀锋却已指向了殷寿所在的朝歌城。
父亲离不开前线的烽火,我也近不得血腥的硝烟,这一伐,便是四月有余。
再见面,便已是在西岐大军东移的大本营,短短四月,我已能抱着大伯留下的的篪稳坐在软榻上,父亲却已然瘦削得有些骇人,两颊微微有些凹陷,眼窝加深,整个人也沧桑稳重了许多。半岁的孩子已长了短短的牙尖,足以咬破父亲的胸乳,因此父亲身上的伤便又多了几处。
姒儿生产之后,直至钊儿满月才可下床走动,我至今无法想象,生产过后不过两月,父亲是如何提刀上马,驰骋疆场。
所以父亲的早逝,早早便有迹可循。
自军队离朝,第一次与父亲见面,我已长出幼牙,第二次见面,便已是蹒跚学步。
父亲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殷郊,
他以为爱人的生命早已永远地停留在那日阴云蔽日的朝歌。
可他清楚地看见了,看见商军方阵最前方,殷郊披着兽皮大氅,带着商军将领的头盔,骑在他先前的那匹高头大马上,目光冰冷,眼神狠戾,周身的杀气比在质子营时更甚。
伐纣良久,父亲第一次连剑也拿不稳。
他不顾副将反对策马上前,站在两军阵前,大声呼喊着殷郊的名字,质问他是不是忘了昏君妖狐如何祸国,是否还记得断头台上的字字啼血,声声质问掷地有声,最后却连尾音都带上了泪意。
殷郊则站在商军阵前,面色冰冷凉薄,锋利的眉弓皱起,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话,握着鞭子的手微微一抬,千百支利箭便以穿云之速向父亲射来,那副神情,与当年兵临冀州城下的帝辛如出一辙,绝情而冷漠。
父亲连忙挥剑格挡,只左臂中了一箭,胯下的黑马却被当场射死——上一次父亲左臂受伤,还是他自己拿着鬼侯剑所划,为的是掩护殷郊潜入大司命府邸避险。
也许是当真寒了心,仗打到第四日,战况胶着之际,父王挽弓将箭指向了殷郊,他骑射一向出众,却在箭离弦的一刻软了心,手微微一抖,箭自殷郊左脸划过,刺瞎了他的左眼。
殷郊捂着流血的左眼,自乱兵中看向父亲,却意外对上了父亲那双鹿眼,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无比复杂,有怨恨,有绝望,有愤怒,却又能让人平白探出几分不明不白的怀恋,
对视的一刻,一滴泪自父亲的左眼而下,沿着脸颊滑落。
此役大获全胜,父亲却立即大病一场,在营帐中一连躺了八天。
前两日里,他整日躺在帐内,神形枯槁,几乎没说过半句话,却只是将走路都还不稳的我紧紧地抱在怀里。直至杨戬、哪吒携子牙丞相匆匆赶来,父亲才微微恢复了精神,只是无论同武将议军事,还是同文相谈民生,他都自始至终将我抱在怀里,走到哪也不肯松手,直至左臂的伤口被一次次撕裂,血液一次次浸透包扎的布料。
帐外是将士们庆贺首战告捷的庆功宴,
帐内却是夜色掩盖之下的痛苦喘息。
和杨戬公叔一同到来的,还有那关于数月前战争传闻的确切信息。
数月前,父亲和雪龙驹被商军和魔家四将围困,奋力破阵之时,战场上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青面红发三头六臂,以一己之力打废了魔家四将,为父亲从商军的战阵生生撕开一条生路的怪物——那就是殷郊的法相。
只不过那时殷郊的敌人是殷商的军队,打残的手下败将是闻仲麾下的魔家四将,
如今受申公豹蛊惑,他回到了殷商军队的阵前,向昔日的爱人放出箭雨,直取性命。
哪吒的声音紧随其后,“只不过,殷郊如今瞎了一只眼,是左眼还是右眼,我也记不清了……”
“左眼。”
沉寂良久的父亲忽而出声,
“那支箭是我射的。”
哪吒的声音如同被人硬生生掐断,嘴巴张着愣在原地,姜子牙和杨戬也是怔愣,不知如何应答。
父亲轻轻地抚摸着行军地图上西岐的土地,
“我是西岐少主。”
“是武王。”
“是军队的主帅。”
说罢,父亲便起身回了帐内,怀里还抱着因入夜而熟睡的我。
05
“再之后便是,红沙阵了。”我放下茶杯,殷郊手中的茶杯却应声而碎。
说来这个场面多少有点奇怪,天上殷太岁和人间周小王面对面坐在一起喝茶,茶盏里泡的还是武王珍藏的西岐茶尖,
此刻如果再添上一句“他俩是亲生父子”,诡异感恐怕更甚。
但此刻,我们都没什么功夫去想这个。
“红沙阵的事情,父亲应该也都知道,”
“神明碰了红沙都要伤的不轻,”
“父王却肉身进红沙,献祭天地,”
“丢了命,才破了红沙阵。”
算来殷郊也是自此时彻底断了他与人间的来往。
红沙阵破,殷郊本在战场胡作非为,忽而只觉心痛如绞,痛得显出法相,被燃灯道人设阵卡在两山接合之处,受武吉师伯的锄犁而死。那柄锄犁,还是父王农忙时下地惯用的那一把,后来不知为何到了武吉师伯手里,终究还是沾了殷郊的血。
而后子牙借封神榜重塑父王肉身,
自此,姬发为人皇,殷郊入神榜。
“父王常年奔赴战场,子牙丞相心疼我年幼无亲人在旁,便指了自己的女儿姜邑来照顾我。”
“之后父王登基,自知无以为报,便许给了她王后之位,可保一世富贵,事实上,姜邑娘娘不喜奢华也不爱父王,反倒更像我的姑母,自父亲过世后,也是她将我养大。”
“这就是你以为的一家三口。”
我抿完杯中最后一口已凉尽的茶,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说无怨气,那是假的。
命数也好,亦或是殷郊的自作自受也罢,
自逃回西岐,父亲终究只活了七年,终究在我六岁时便撒手人寰,医官说他过度操劳,积郁成疾,加上生产后不出两月便不要命一般地开赴战场,早亡是必然。
失去兄长,失去父亲,再是失去同袍的兄弟与西岐的子民,姬发登基后,夜夜噩梦缠身,梦里是血光与成堆的尸首折磨着他的身体,四弟姬旦别无他法,只得日日为兄长解梦。
父亲亡故时,已经意识不清,成日抱着年仅六岁的我,泪眼婆娑的一遍遍喊着殷郊的名字,也是长大后我才从文焕伯叔口中得知,六七岁,七八岁时的我,与他们刚入质子营时见到的殷郊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直至父亲过世当日,他难得意识清醒,倚在床榻之上,照惯将我搂进怀里,我躺在他的腿上,他带着厚茧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诵儿,今日用过膳了吗?”
“吃过了。”
“嗯,”他微微一笑,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却难掩面色苍白,他用宽厚的大手将我的手裹在掌心,
“让父王再看看你。”
那时我尚且不明白这句话的份量之重,只当是父亲的关怀,于是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将脸朝向他,“父王看。”
姜邑、姜文焕和四叔姬旦在榻下躬身,姜子牙也不远万里从封地齐地赶来,看着我们父子在病榻之上玩闹,却同宫人们一样红了眼睛,
“光阴似箭,诵儿竟已长这么大了,”父王重新将我抱进怀里,轻轻地捏着我的手腕,“近来我总想起你刚出生的那些日子,像一团豆腐,在大人怀里安睡。”
“我已经长大了!”我笑着去搂他的胳膊,而今想起才猛然发觉,他自年少上阵杀敌多年所练就的肌肉,都已在病榻上消磨殆尽。
我也忘记了是登临武王位后的头一年还是第二年,父王一向善骑射,却再没上过马,弯过弓,反倒是在病榻上消磨的日子愈发多了,
周初定天下大局未稳,各地殷商旧臣虎视眈眈,周朝新臣也尚且野心勃勃,父王日夜勤于政务,时常同数心腹商讨国事至深夜,宫人臣子都劝他以身体为重。
只是他并未放松半分,照例在国事政务上疯狂地损耗着自己的命数。
只不过当夜深时,他会放下手中的政务,自议政堂赶至南宫,前来陪伴年幼的儿子。
于是自父亲称武王后,我对他的记忆,便大都是浸染在温钝飘忽的烛光下,我躺在他温暖的怀里,伴随着鼻尖他濯尽血腥与铅华、怀中仅存的那份麦香味,在他的怀里昏昏入睡。
每每将我哄睡下后,他再小心地将我放在榻上,掖好被子,转而赶回议政堂。
自登基后,父王时常遭噩梦缠身,四弟姬旦便时常为其解梦,
父亲抱过我后,将腰间的白玉环摘下塞进我手中,而后便要姜邑带我下去,自己则同四弟姬旦、东伯侯姜文焕议起托孤之事。
那时已是永别,我却不知。
文焕伯叔说,如此多年,再难见姬发露出在质子营那般的笑容,可托孤那日,姬发露出一个微笑,一如七年前在冀州打了胜仗后,他坐在篝火旁,倚在殷郊身上,听同袍讲起家乡的趣事时露出的微笑。
一是稳固大周江山,若有治国理政不妥之处,改革尽管大刀阔斧,不必顾及他的颜面。
二则,照顾好诵儿,
若非江山万分危急,不必安排联姻强加于我,让我安心娶自己所爱之人。
三则,诵儿已满六岁,拜托文焕伯叔,代替他教我剑术,教我骑射。
文焕伯叔抹掉眼泪,挤出一个微笑,“殷商八百质子骑射属你第一,要教自己教去,我没那个能耐,怕教不好他。”
父亲也笑,笑得云淡风轻,
“我也想,”
“可惜没时间了。”
再次踏进南宫,是被姜邑娘娘抱着一路快步跑去南宫,
迈进寝殿,父亲已安详地长眠。
父亲这一生,仅我一个孩子。
我是他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他血脉的继承,是他阴阳同体的身体的见证,是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的终结,
也是那段在质子营里不见天日的爱恋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06
武王遗志,文焕叔伯和四叔公都做到了。为了不使我被迫安上一桩不情愿的婚,文焕伯叔自请娶了殷商旁支遗女,领兵镇守边关,周公率兵平反了蔡公、殷商旧贵的叛乱,而后营建东都洛邑,改革官制,又在三年大旱后,自请焚身以祭天。
总之大周江山被交到我手中时,已是阳蛰启和,海晏河清。
07
初次见面,我这个二十三年来从未谋面、一向以凶恶著称的父亲就在我面前泪流满面,心里多少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怨归怨,其实我也知晓,此事不怪殷郊。
父亲说的没错,殷郊不是罪人,是成汤王室的牺牲品。
自锄犁而亡后,殷郊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被封殷太岁,位列仙班。
只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实在荒诞,
人人皆骂殷郊不忠君,不孝父,只是为父为君做成殷寿那般,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儿子,弑父弑兄,与狐妖为祸天下招致天谴,又要殷郊如何尽忠尽孝于他。
“不仁不义”之名也有偏颇,申公豹的借魂术上身,便是世间第一忠臣也难逃遭其摆布。
只是自此万古,父亲还需顶着如此名声,在昆仑山上永度万年。
而他的爱人姬发,转世入轮回。我不知道为什么父王不肯入列仙班,大抵是与父亲相欠太多,不愿牵连。
终是我入轮回台,君入封神殿,
人神不复见。
08
殷郊离开时,
只摸了摸我腰间的那枚白玉环。
【郊通发达】如若归来
序
女娲留下封神榜,此榜一开,可救众生于水火,入封神榜者,飞升神位,从此免于轮回之苦,永享极乐长生。
然而世人鲜少知道,女娲在造封神榜后,又造一神器,名为轮回晷,自断神识者,可削去神籍,重新堕入轮回。
其实,女娲在造封神榜时,早已看到了一切。
01-神道
今天是我师傅离家的第一百五十年整,晌午的时候,元始天尊派来身下的一个小弟子,特来遣告我一声,说我师傅常年擅离职守,人间祸福已颠倒,若再找不到我师傅,那世间就没有值年太岁这个神位了。
我看着他趾高气昂的样子。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师傅?我师傅他岂是在意这些屁事的神。...
序
女娲留下封神榜,此榜一开,可救众生于水火,入封神榜者,飞升神位,从此免于轮回之苦,永享极乐长生。
然而世人鲜少知道,女娲在造封神榜后,又造一神器,名为轮回晷,自断神识者,可削去神籍,重新堕入轮回。
其实,女娲在造封神榜时,早已看到了一切。
01-神道
今天是我师傅离家的第一百五十年整,晌午的时候,元始天尊派来身下的一个小弟子,特来遣告我一声,说我师傅常年擅离职守,人间祸福已颠倒,若再找不到我师傅,那世间就没有值年太岁这个神位了。
我看着他趾高气昂的样子。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师傅?我师傅他岂是在意这些屁事的神。
不过我还是决定下山去找一找我师傅,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使他确实没当过几天我的师傅。
我是在五百年前被我师傅收为弟子的,是我师傅唯一的弟子,其他跟他同一批录取的神,早就桃李满天下了。而我成了太岁一脉的独苗。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师傅时候的样子,当时据说他刚从下届出差回来,身上的神服尚且干净,但头发潦草,脸色青黄,眼窝深陷,褪去这身衣服,像是从泥地里跑出来的野狗。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传闻中的太岁之首,曾经的殷商太子,气宇轩昂,绝美不凡,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样子。
我听隔壁神的小弟子跟我说,我师傅自从封神之后,就没有过收纳弟子拓展门庭的想法,神族聚会他也不常参加,常年一人独来独往,施法布术。
最近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下届,有一次回来后,不知道又受什么刺激,突然提出来要收徒弟。那个小弟子冲我挤眉弄眼,说你师傅这么多年就选中了你,看来你天赋异禀。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倍受鼓舞,但跟了我师傅几年后,一种不祥的想法愈来愈浓,我感觉,他只是想找一个倒霉蛋接他的班,把神界这烂摊子彻底丢出去,自己潇洒快活去。
我师傅平时教我法术就稀松二五眼,他当年见我的第一眼,就说我慧根不深,又细胳膊细腿,拍一下就散了。此时下了山,神力受限,我几乎与凡人无异。
但我还是找到了我师傅,在一个破庙里,大概这就是师徒孽缘。
找到他的时候,他拿着一个酒葫芦,趴在庙里供奉的石像脚底,醉的不省神事。
我抬头,才从斑驳破烂的石面上,隐约看出来这是一座周武王像,桌面上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贡品落了一层灰,只有香炉里插的三只香还算新鲜。
我不知道我师傅这是什么癖好,对着自己的亡国仇人把酒言欢,不知是在忆苦思甜还是在鞭策自己。
我没有一百多年没见该有的思念,只是盯着他苦恼的想着要怎么凭借我这点法力把他弄回去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傻笑着冲我招了招手:“你小子怎么来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师傅这样笑,有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当年尚且年少的商汤太子殷郊。
“天尊让我转告你,你不在位已数年,人间福祸颠倒,遣你速回。”
我师傅没理我这句屁话,他拉着我一屁股坐下,摇摇晃晃的说,为师收你为徒这么些年,也没教过你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原来这事您自己也清楚啊。
“今日为师教你点真本事。”
我立马挺起了身子,摸了摸腰间的法器。他按住我的手,冲我摇摇头,对我说到:“你入太岁一脉,掌管人间福祸,我且问你,何为福祸颠倒?”
“福祸无门,把本该有的祸事转嫁到了无辜者身上,本该享清福的人没有享到。”
我师傅拍了我脑袋一巴掌,“说你傻你还真傻。”
我跳起来就要走,师傅按住我:“傻小子,我问你,一个人尊老携幼,亲仁善邻,某天进山打猎,不慎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中,一命呜呼,这是他本该有的祸吗?”
“一个人出生在富贵人家,自小锦衣玉食,却不学无术,德行欠缺,为官一方,昏庸无道,使盗贼蜂起,祸害一方,这是他本该有的福吗?”
我无言。
我师傅胳膊肘撑着武王石像的脚底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又问我:“何为人道?”
我回答:“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师傅摇摇头,道:“人有善德,尊长忠君,赤诚大义,辫是非善恶,怀天下者,是为人道。”
他又问:“何为法道?”
我回答:“万物皆然,不得不然,然而自然,非有能然。”
师傅又摇头:“为神者,庇佑天下,济福遣祸,避于天灾,为君者,安家治国,经纶济世,避于人祸,是为法道。”
他又问:“何为天道?”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果善恶,自有天谴。”
师傅说完这句话仰头灌了一口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看到他眼角滑下一滴泪。
师傅轻笑一声:“你师傅做人的时候,弑父杀君,背兄弃义,国破家亡。所以受了天谴,成了神。”
我疑惑:“做神仙不好么?”
师傅难的慈祥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傻小子,做神仙有什么好的。终年如一日,无喜无悲地活着,没个尽头,有什么好的。
02-石像
这一日,我们罕见地放下了师徒之间种种恩怨,他给了我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半锭银子,让我去买了些酒菜回来,就当着人家周武王的面,把人家桌子上的贡品全都扫了下去,大鱼大肉的吃了起来。
我问他:“天尊并没有要求值年太岁守年之时必须下届,你为何每个甲子都会下届那么几天,最近几百年,更是年年寻不到?”
我夹了一口菜,补充了一句:“你……你别多想,我只是怕下次天尊再来找我,我寻你不得,回去要受罚。”
“谁敢罚你我找他去!”
我结结实实地翻了个大白眼。
然后我师傅拿着一个鸡腿,啃的不亦乐乎,冲我眨眨眼:“我是去找宝贝了。”
我疑惑:“找什么宝贝?”
“找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宝贝。”
“起死回生?太上老君有仙丹,钟离权君又宝扇,你又要寻何物?”
师傅擦了擦油光满面的手,“傻孩子,那是救人的,我要找的是救神的。”
“救神?哪位?”
我师傅指了指自己:“我。”
我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胡话,干脆岔开了话题,聊了几句二郎神和嫦娥美女的八卦,又聊到他的狗下届,不知道和哪个小母狗勾搭上了,气的二郎神拿着他的戟追他的狗追了两万里地。
但我师傅除了哈哈傻笑就是一脸懵,我知道他太久没回神界,消息八卦已经不灵通了。
我只好又跟他聊了些很久以前的事,无关痛痒的废话。
不知不觉他说起了当年做殷商太子的日子,说他和兄弟还有父王一起南征北讨,说他执剑欲杀妲己除妖,说到他被绑到法场他父王要砍他头,又说到他被哪咤那个老小子救走,救的时候混天绫还不把他的脚给裹住。
“你别看那时候我头都没了,可我在天上飞的时候能实实在在感觉到脚凉飕飕的。”
我放下鸡头,拿起一只鸡爪,啃的面无表情。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他做亡国太子时,那些国殇祸起,悲欢离合的烂事,我不明白,他已经当了千年的神仙了,现在能拿来言说的,却还是封神之前在人间的日子。
我只想安静地啃鸡,但为了稳住我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师徒关系,又为了不佛他的面子,我象征性的问了一句:“那你父王要砍了你的头,你恨他吗?”
“一开始是不恨的,也没什么可恨的,我就想我这条命是他给的,信仰也是他给的,无非也就是还给他。”
我不解:“那为什么后来又恨了?”
师傅拿起酒杯的手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灌了下去。
然后他伸出手指,指向黑暗中的一处。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武王石像在黑夜微弱的烛火映衬下,反而退去了那一丝斑驳,熠熠生辉。
“周武王姬发?他策反你了?”
师傅轻笑一声,似嗔似颠,“他自幼与我一同长大,一起挨打,一起操练,一起南征北讨,我受伤时他为我上药,我上战场时他为我披风执剑,他数次救我于危难,为我不惜冒险劫法场,可后来我又把剑尖指向了他的胸口,他从来不负于我,何来策反一说。”
“那你的恨从何来?”
恨从何来?
我看到我师傅脸上的迷茫,我很惊异,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困惑的表情,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然后他跟疯了一样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石像,开始大笑,笑了一会又有豆大的泪珠噗簌噗簌地往下掉,到最后我实在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想回去后应该去昆仑替他求一味能去癫病的药。
他站在石像面前,抬头看着武王的面庞,自言自语:“姬发……姬发……原来……原来……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
原来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心悦于你了。
我看着他盯着眼前的石像,盯了很久,久到卯日星君已经要开始打鸣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武王庙,我跟了上去,没好气的问他:“看了一夜了,终于不看了?”
我师傅摇摇头,我抬头,借着晨光的熹微,看到他脸色苍白,眼睛却红的几乎妖异:“不看了,已经看了一千年了,也该看够了。
梦做的久了,就不知道该怎么醒了。
03-前尘
殷郊总是会梦到那个场景。
梦里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惊艳绝伦,纵一匹白马驰骋在夕阳下的茫茫麦田中。
最后一丝残阳打在他身上,与一整片暗金的麦田融在一起,金光璀璨,吞天沃日。年轻人回头,被晚风打过的发丝飘散在两颊,声音郎朗:“殷郊,你快一点。”
殷郊看着他,纵身正要夹紧马腹追上,年轻人却突然从马背上跃了起来,身影轻健,朝他扑了过来。殷郊还没来得及抓紧缰绳,就被年轻人扑下了马,抱着在地上滚了几圈。
姬发抱住殷郊滚进了一个背光的小坡,在殷郊还没反应过来时,低头,在他喉结处咬了一口。
殷郊的动作立马顿住了,瞳孔里的黑比即将到来的夜色还要暗,他抓住姬发的手腕,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了身侧,另一只手撕开了他的衣服前襟。
等夜幕彻底拉下来,滚烫的麦浪中也沁入了一股凉风。姬发躺在地上,头枕着胳膊,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殷郊给姬发扣上里衣,又把外袍给他披上,在撤回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姬发腰间肌理明晰的嫩肉在殷郊手背上狠狠地蹭了一下。
殷郊眸子又深了一瞬间,然后撤回了手,故作镇定地说到:“在朝歌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姬发歪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那在朝歌的时候,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殷郊有些别扭,支支吾吾地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正直又有些温柔的人,我受伤的时候只有你耐心帮我上药,我挨父王的打,挨饿的时候,除了母后,也只有你偷偷给我送过吃的,反正……反正,我那时候是实实在在把你当好兄弟的。”
姬发笑了,笑的特别真心实意,整个麦田回荡着他朗朗的笑声。殷郊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没忍住低头在姬发的下巴处狠狠亲了一口。
姬发顺势扣住殷郊的头,把他按在了胸口,“好了,不闹了,不然一会儿回不去了。”
殷郊在他怀里拱了拱,听着姬发胸口的心跳声:“姬发,你是从什么时候心悦于我的?”
姬发帮他理了理额前尚有些汗湿的碎发,想不通这人怎么有脸问这种问题,又没忍住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说呢?”
殷郊胡思冥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干脆放弃。
“其实我也不知道。”姬发说到:“当年你贵为太子,我只是个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拿来要挟的质子。”
“虽然你并没有因为身份高高在上,你同我们一起吃苦,上战场你也总是冲在第一个,可我们到底不同。”
“直到有一天……”
“我突然发现我对你存在肖想,不是那种对你的权利和地位的肖想,是对你这个人,你明白吗?”
殷郊眨了眨眼,伸出胳膊抱住了姬发的腰。
“每一夜我都在肖想你,好几次给你上药的时候我都险些控制不住……想扒了你的衣服,想拉着你和我一起共沉沦……”
“后来你死的时候我都快疯了,回到西岐后,我听说你被昆仑的人救走了,我拿着你的鬼侯剑,在昆仑山门外,等了整整三年。”
殷郊抬起头,巴巴地望着他:“你当时劫法场的时候害怕吗?”
“害怕啊……怕你死掉。”
“那现在呢?”
姬发的手从他的额前移到了脖颈处那一圈深深的缝合的伤疤,然后他轻笑了一声:“现在你人都在西岐,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殷郊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抱着姬发睡了过去,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已经结下了一层浓重的露水。
他抬头看姬发,姬发的眼睛望着星空,一动不动。
“看什么呢?”
“看星星。”
殷郊也翻身平躺在了姬发身边:“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殷郊,现在的星空,与我们在朝歌时不同了。”
殷郊看着头顶的星空,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他听到姬发问他:“殷郊,你会恨我吗?”
“不会。”
“那以后呢?”
殷郊起身,凑近姬发,挡住了姬发的视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到:“姬发,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不会恨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这件事迟早有人来做,不是你也会是别人,那还不如是你。”
殷郊躺回地上,头枕着胳膊,翘起了二郎腿:“我呢……就老老实实当个西岐少主的护甲兵,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姬发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他突然翻过身,把头压进了殷郊的肩膀处,狠狠地咬了一口,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咬的殷郊身子颤抖了一瞬,然后姬发顺势扯开了他整理好的衣襟和里衣。
“诶诶诶……晚上露水太重了。”
“那不正好……”姬发拽着殷郊的手,引领他摸向腿股之间:“殷郊……我想看你的法相……”
04-轮回
后来呢?
后来我师傅没有做成姬发的护甲兵,他被人洗去了记忆,做成了十绝阵的阵眼。
当年的封神大战,赤地千里,浮尸遍野,姬发作为为数不多的人族,杀出重围,引血破阵,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看到的会是殷郊。
我那傻师父就跟个被人控制住的傀儡一般,用他的鬼侯剑指向了姬发的胸口。
这些也都是我的在神界,听经历过封神大战的那些神仙们说的,据说姬发当时就硬生生受了这一剑,霎那间血泪披了一身,整个阵卦血红如注,如西落的残阳一般映红了半边天。
听到这里我着实开始有些心疼我师傅了。
我师傅虽然做神仙做粗制滥造,但他做人的时候,着实背负了太多。
一朝信念崩塌,发现他从小敬重敬仰的父王,竟是如此罪恶不堪的一个人,原来他父王所谓的天下黎民,只是自己的权利而已。
杀他兄弟,辱他母后,最后不得不逼得他走上了弑父杀君,大逆不道的道路,生他养他的地方,最后要他亲手终结。
可是后来呢,他又被人利用,背弃了他的兄弟,临阵倒戈了他的敌人。他重新建立的信仰又一次崩塌。他被砍过头,被刺过身,上了无数次的战场,杀了无数个敌人或者朋友。
他一次次的死又一次次的活。
可是到最后,除了一个神位,什么也没留下。
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做神仙的时候,看起来比做人的时候还苦的原因吧。
距离上次我们王庙夜谈又过去了五十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师傅要做的事大概真的快成功了。
前两天神界突然热闹了起来,听闻是北海突发异像,鬼谷卦相异起,据说又一个上古神器现世了。众神都激动异常,纷纷猜测是什么宝贝。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宝贝。
就是我师傅口中能起死回生救神的宝贝。
轮回晷。
据说是女娲娘娘所造掌管人间轮回的圣器。【日晷一天转一圈,日头就东升西落一次,周而复始,轮回不止】。众生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死循环。
我真的有些生气了,眼眶发红,我扔下手里的神务提着剑杀到了北海。这五十年来我的法力依旧没什么长进,但和上次一样,基于师徒孽缘,我还是奇迹般地找到了我那个傻师父。
他躲在北海的一个石礁山洞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鲜血烂泥滚了一身,手里正握着传说中的女娲圣器,轮回晷。
“你真的要自断神识吗?”我听出了我口气里的愤怒和颤抖。
我师傅回头,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傻小子怎么又是你?”
我眼眶通红,走近了他,盯着他手里的轮回晷,圣器发出柔和又神圣的光,把整个山洞都映亮了些。
“女娲圣器轮回晷掌管世间轮回,可世人鲜少知道,若有神能自断神识,便可通过比圣器,重新堕入轮回。”
“代价是永远不得再入神道,成了众生一颗浮萍草芥,永远只能遵循命运的洪流,命好命坏,全都由不得自己。”
我师傅有些诧异:“傻小子,你什么时候偷翻我的秘籍了?”
“值吗?”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角,问他。
“你每甲子都会下届几天,有时长着有时短些,每次回来都憔悴的不成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在找姬发,你在找他的轮回转世,可是你一直没有找到。”
我师傅看向我,后退了一步。
“你一直没找到他,于是你就想,是不是因为你已在神位,天人永隔,所以你找不到他。你就想如果你变成人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
“你搜集了那么多上古秘籍,发了疯似的去找轮回晷,你是想和姬发一样重入轮回,再去找他。”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找不到姬发,是因为姬发已经消失了,就算是轮回转世,那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姬发,真正的姬发就只有一个,没了就是没了。”
“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不认得你,他也不记得你们之间的事,不记得他曾经是姬发。你对他就是一个陌生人,每一世他都有他必须走的命运,或娶妻生子,或身死他乡,这些……都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而你呢?你带着所有的回忆,每世轮回你都要承受他不识你的痛苦。”
“多少修仙者,他们苦苦修炼,最后也勉强不过一个半仙,可是你却要因为这些,放弃成神,值吗?”
我师傅愣了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么些年没怎么管过你,愧为你的师父,可是你却修的很好。”
然后他笑着对我说:“可是傻小子,值不值,得靠自己的心去衡量。”
他拉着我找了个石墩坐下,语气悠长:“姬发……他…被我刺了一剑,又在伐纣多场战争中损耗了太多精力,最后建业,三年时间,每每半夜呕血,强撑着还了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我在他面前死了两次,第一次他寻回了我,第二次,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见到我了。可我还是没忍住,在他将死的那个夜晚,偷偷下届去看了他……”
姬发收起呕血的手帕,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走向眼前凭空立起的鬼侯剑。
他双手颤抖着握住剑柄,却终究用不上多少力气。他喃喃地说到:“若有来世,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可是我没有来世。”
“我如今所求,不过是想让他再见我一面。”
众生有情,才不得脱轮回苦海,若灭我痴我执,则灭六道轮回。前世今生,痴迷痴妄。放不下,才能不放下。
05-三生石
武王伐纣三年就离开了人世,有人说他是因为伐纣战争艰难险阻,身体损耗过度,才会命不久矣,有人说他因为年少在商做质子,又经历父兄离世,终年郁郁寡欢才不久于世,有人说他精于谋略,建周之后,励精图治,呕心沥血,才损耗心神,年纪轻轻就怅然离世。
其实,只有武王近亲才明白,武王之死,不过是因为相思成疾。
是了,若让一个人清醒地知道,他思念到骨子里的人,永生永世不得相见,任谁都会万念俱灰。
我是借哪吒老哥的混天绫把我师父绑回来的,我与他商量这事的时候,这老哥频频摇头,说他曾经绑我我师父两次,第一次把他挂在树上,结果他兄弟为了救他二话不说就把封神榜扔了下去。
第二次绑着他救他出法场,结果因为没裹住他的脚,被他念叨了一千年。
哪吒老哥摇着手往后退,“这次说什么我也不敢绑他了。”
我哄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要这浮屠有何用?”
“能救人一命…”
“……”
我再三跟他保证,“这次你绑他,他不会再跟你抱怨了。”
“我不信。”
“我以我的神格做担保,真的。”
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还能去哪听他的抱怨去?
最终我师父被我从北海绑回来后,很是无奈,他决定跟我好好谈一谈,但我已经不想听他的废话了,我把他按到桌案前,递上了笔墨纸砚。
“我自从入你门下,没学到什么东西,就听了一些假大空的废话,我功力也没什么长进,法力低微,常常受神白眼,这个太岁神弟子做的既窝囊又委屈。”
我猜我师父是想摊摊手,但他被绑着,根本伸不出手,他只好答了一句:“我很抱歉。”
我不想回他这句废话:“既然你要走了,我当你徒弟这么些年,总不能什么都没落下吧?你竟然心已决,那太岁之位便会空虚,作为你的嫡传大弟子,你总得给我留下点什么吧?”
说着我把笔递到他手上,“写一个传位公文,
向神界召告我乃下一个值年太岁,从此你的神权都归了我,我便放你走。”
我师父哈哈笑了起来,一边执笔一边摇了摇头:“到头来才看出来,你小子是比我聪明。”
我背着他偷偷抹了一把泪,收好了他亲自写的传位诏书和他给我的执印。
然后我拉起了我师父,看着他说:“你既然给我这么大一礼,师徒多年,我也当回你一礼。”
我师傅睁大眼睛,嘿嘿一笑:“你藏什么宝贝了?”
我控制住了要翻白眼的冲动:“你做人的时候一定是个傻子,所以做了神也是个傻子。”
“姬发他也是倒霉,找了个傻子做情人。”
“你我都要永世不见了,也不必对你师父如此了吧?”
我二话不说,提着混天绫带着他下了届,他也没问我要去哪,一路嚷嚷着哪吒这破搓澡巾用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见换个色。
直到我把他带到了之前那座武王庙。
他终于闭了嘴。
我把他拉到了庙里,指着石像跟他说:“你遍阅上古秘籍,甲骨上的字都被你磨烂了,也不知道你到底看了些什么……”
“三生石,女娲补天用的最后一块灵石,遗落于北海,你的那些上古秘籍上不只一次提到,若用精血浴石,三年便会命数尽灭,但魂魄可入灵石,千年不损。”
人有魂魄,死后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摘彼岸花,入往生道,再入轮回。
这些都是对世间已经没什么眷恋的。
可有的人,宁愿把自己的魂魄困在一个破庙里上千年上万年,哪怕往后世事难料,万劫不复,也要困守这一方执念。
三生石上绕三圈,归来仍旧是故人。
我想我的傻师傅,在找不到姬发的这一千年里,是怎么望着石像,望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我把我师父推到石像面前:“殷郊,姬发已经在这,等你一千年了。
06-终章
我师傅最终还是走了,他在周武王的三生石像面前,耗尽全部修为,摧动了轮回晷,一瞬间圣光大闪,风云突变。
从此世间的一位神陨落了。
在一切都归于平静时,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周武王姬发,他还是鲜衣怒马的样子,果然惊艳绝伦。
后面发生的事情我没眼看,我转身出了庙堂,拿着混天绫回了天界。
在天界又过起了百年如一日的日子,偶尔值年时,我会下届,试图找找我那傻师父和……姑且叫做师娘吧。
我觉得我是看到过他们,应该过的很好,即使人生只有短短的数十年,接着就入了轮回,一切重来。但就像我师父说过的,值不值得看自己的心。
我坚守他当年的教导,关于人道,法道和天道,我又悟出了不少道理,虽然法术精进不大,但我想,我至少能做个品德高尚的神。
前两天整理了我师父的旧物,把他那一堆已经翻烂了的秘籍们收到了藏书阁里。在把它们都放进去后,我突然想到,我应该为我师父写个传记。
于是我提笔写下了这篇文章,姑且用他来纪念我那宁愿做人不做神的傻师父吧。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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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轮回晷出处:priest《镇魂》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二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三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四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五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六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七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八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九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十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深呼晰】光引
*RPS三禁
*平行世界
*流水账一发完
*补档
*推荐配合食用BGM:乌兰巴托的夜晚
乌兰巴托以东80公里,黄昏降临肯特山脉。公路百里开外有牧民赶起牦牛,再前面一点,是沿坡而建的度假村,一个个蒙古包立在草场上,跟错落的岩石遥相对应。
周深走到度假村门口的时候,白色的蒙古包已经被暮色染得像酥皮包一样,看得他又饿了几分。领路的是一个小姑娘,只会说蒙语,周深那临时抱佛脚学来的蒙语只能让他蹦出几个单词,剩下的全靠嗯嗯啊啊回应,再加上不知所云的手势,竟能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路。
度假村占地面积广,周深穿过大半个草场才进到接待人的礼堂。除了他还有一行人坐满了一边休息区的位置,有...
*RPS三禁
*平行世界
*流水账一发完
*补档
*推荐配合食用BGM:乌兰巴托的夜晚
乌兰巴托以东80公里,黄昏降临肯特山脉。公路百里开外有牧民赶起牦牛,再前面一点,是沿坡而建的度假村,一个个蒙古包立在草场上,跟错落的岩石遥相对应。
周深走到度假村门口的时候,白色的蒙古包已经被暮色染得像酥皮包一样,看得他又饿了几分。领路的是一个小姑娘,只会说蒙语,周深那临时抱佛脚学来的蒙语只能让他蹦出几个单词,剩下的全靠嗯嗯啊啊回应,再加上不知所云的手势,竟能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一路。
度假村占地面积广,周深穿过大半个草场才进到接待人的礼堂。除了他还有一行人坐满了一边休息区的位置,有几个人的低声交谈被小姑娘一嗓子打断,周深缩了缩脖子,脆生的声音在不大的礼堂里跟小炸弹似的炸开,怎样说都太突兀了。
前台的登记员立即呵斥一声,小姑娘转头招呼周深过去。
“一个人?俄罗斯别墅还是酒店?”
周深眨眨眼,有些讶异登记员的汉语,“没有蒙古包吗?”
“没了,最后一间刚被订走,我看你一个人住酒店比较划算,住单间可舒服了。”
周深咬咬唇,“真的没有了吗,你再看看?”
“我是老板我能不知道吗,你要是提早订我就给你留着了。”
“我这不是没想起来这回事吗。”周深叹气。
其实在来之前周深确实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不知怎的抱着反正这是小众的旅游地不会太多人来的念头就没付之行动,哪知道真就给他碰上了满房。
“那行吧……”
“老板退房!”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周深赶忙让出前台位置支起耳朵听退的是不是蒙古包。
“怎么就要退房呢?”
老板问,休息区的一行人都跟在后面七嘴八舌问起来,一边问一边围起前台,那阵势跟要斗殴一样。周深悄悄挪到另一边的休息区坐下,一个北京瘫下去脚底的痛感便爬了上来,紧接着几万步的困意排山倒海扑来,脑子糊得无暇顾及前台的情况。
一半的他是睡着的,不见黑白,不觉冷暖,不知何处;一半的他是清醒的,耳边是数人的交谈,他认得出粗犷的是老板的声音,被砂纸擦过一样的声音属于喊退房的那个人,有一个鼻音很重的人在跟一个闷在塑胶袋里的人聊天,偶尔穿插过一两声烟嗓的应和。再接着,有谁拉响了大提琴,礼堂霎时间就安静了,剩下大提琴独奏。
刚开头其实周深听得不太真切,他离的远,那个低音在各色音调中委实不算明显,要不是其他声音停得像遇到休止符那样利落他还不一定能注意到。而后,像是乐手试音后找到了感觉,琴声越发明显顺畅,到最后周深的胸腔都跟着震动起来,就像是在他面前演奏一样。
“你好。”
周深立马就跟睡死的人被自己一脚蹬到天灵盖一样惊醒。“你好。”他扶了扶眼镜,蒙着雾的眼睛只能看清对面男人有点油的泡面头。
“你也想住蒙古包吗?”
“啊是的。”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住一间。”
“啊什么?”周深更使劲的眨眼,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他悄咪咪掐了自己一把,是疼的,男人还在他面前,“好啊。”
周深后知后觉那行人都是中国人,平均身高比他高一个头,口音忒重,只有叫泡面头为哥的时候是正儿八经的普通话,一行人拥着他像保安护着大明星似的送到了蒙古包里,全然忘了周深和领路的姑娘。
姑娘嘟囔了一句话,周深听懂了,她说他们吵。多有氛围,他说,用手机拍下前行的人。
大抵国人的喜悦劲全靠声量表达,那群人闹哄哄的来闹哄哄的走,离八百米远还能衬托出蒙古包的安静。
姑娘将炉火生起就给他们带上了门,走之前留了句话,周深坐在床上没听清,唯一入耳的是烤全羊。
“作为同乡和临时室友,我们是不是该认识一下?”
“认识认识。”周深抬起头,那人也跟他一个姿势面对他,“我叫周深。”
“王晰,姓王的王,缕晰的晰。”那人说,“一个人出来玩?”
“对,比较自在。”周深脱了外套,“那些是你朋友?”
“驴友,第一次见。”
周深哦了一声,“刚刚怎么要退房?”
“他嫌去洗手间麻烦。”
周深表示理解,蒙古包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和床头柜,以及中央的炉子和对门的矮桌凳,再多的也只有柱子上的电灯和脚下的地毯了。
“等下有全羊宴,一起吧。”王晰说。
“你们的团餐吗,这样不太好吧。”
说完,周深的肚子立马叫出声。他捂住脸,没看到王晰笑弯眼睛。
“房餐,就我们俩。”
“住蒙古包还有这服务啊。”
“谁叫我长的帅。”
周深看在全羊宴的份上按着良心接连说了好几个“是”,最后还是没把持住漏出了笑音,轻飘飘的,听得王晰耳朵痒。
“你不跟你驴友一起吃啊?”
“听你的意思是要独吞?”
“怎么就独吞了?”
“让我去和驴友吃,留你一个人在这,不就是独吞。”
“不是!”周深一拍床垫,“我的意思是你不跟你驴友一起吃全羊宴吗。”
“所以是我去吃我驴友的全羊宴然后你独吞蒙古包的全羊宴。”
王晰继续逗他,不图别的,就看小孩急着组织语言却囫囵出像是从泡泡糖里炸出来的语气词,怪可爱的。
“不跟您说了,我要洗澡。”周深扯出背包那袋衣服,“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这里只有烤全羊。”
“一起呗。”
周深猛地转过头望王晰,“啥一起?”
“洗澡啊,我这头发油的哟,跟海带似的。”
“这又不是……”
周深及时收住“搓澡”两个字,自顾哦了一声,没接王晰那句“又不是什么”,只叫他趁早人少赶紧点。但王晰听出了意思,动动喉咙想揶揄问周深想什么呢,却一眼瞥见他有点红的耳尖,咕隆两声说“走吧”,再逗下去人就给跑了。
“这门能关吗?”周深问。
王晰给关了。
“这门能锁吗?”周深又问。
王晰一扭钥匙给锁了。
“这锁结实吗?”周深再问。
王晰扭扭把手,确实结实。周深还要上手,王晰一把掰过他的肩膀揽着人往公共卫浴走去。
洗头跟不洗头确实影响颜值。周深坐在篝火旁,大抵是过于飘逸的头毛给了他面对火光照得通红甚至反光的脸有了一丝放荡不羁的滤镜,连墨西哥还是西班牙的撒盐动作都变得潇洒起来。
驴友们笑,周深也笑,老板看了原版姿势后笑得更大声,抢了王晰的位置有模有样地学着撒盐,将笑声抬高了一个度。
姑娘送完马奶酒蹲到周深旁边问他们在干什么,他心血来潮讲“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末了用回蒙语掰扯大概的意思,七手八脚比划完没管人听没听懂自个倒先笑弯腰,也没留意姑娘走了和齐刷刷看向他的目光。
等他笑够了一抬头就落入了王晰眼里,隔着火光烫得他浑身发热,害他呛了几口酒。
见状,王晰吆喝开吃了,手疾眼快地抢下一大把烤串坐到周深旁边。
“尝尝哥的手艺,正宗东北烧烤。”
“谢谢您咧。”
乌兰巴托的夜晚很凉,周深缩着手吃烤串,有几个人见王晰跟他一块坐着也凑了上来。周深算是自来熟,什么话都能接几句,酒杯一碰就和那几个人聊开了,半路被大碴子味带跑,不死心用家乡话和他们掰头,差点拽不回口音。
老板端上半只烤全羊时王晰用台湾腔加入战场,一群人喝嗨了演起流星花园,演到一半串戏到紫荆之巅,几个人原地起舞唬地老板以为是什么新时代舞蹈,张口就给他们配上一段蒙古音乐。周深为了戏剧完整性捏着嗓子说出明台词:“住手,你们不要再打了!”,后头有人紧跟说“要打去练舞室打”。
鬼使神差地,王晰接了句“我们家杉菜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的人吼吼”,周深刚吸的一口气又笑了出去,一半身子靠着他。王晰侧过头,下巴蹭过周深的发旋,鼻尖被发丝弄得痒痒,他摸摸鼻子,弯腰收走周深手上的签子。
“笑完了哈,笑完来吃肉。”王晰说,用刀切羊肉没切开。
也不知道周深是怎么从这片炸碉堡似的喧闹中听到王晰低到尘埃里的一句“这刀咋没开刃呢”,反应过来立马接话说“不行啊晰哥,你要开刃啊”,用的还是正宗大碴子口音。说完两个人同时一愣,继而同时看着对方笑出声,连身体幅度都一样。
最后老板看不过去亲自给他们切肉,末了教他们唱蒙古歌,唱到最后要碰杯,周深和王晰紧贴着手臂举起杯子,两个人的撞杯在祝酒词中倒不是那么明显了。
半夜时周深醒了,背上闷出一层汗。他套上外套摸黑出到蒙古包外,刚坐在门前台阶上就见一个人影往这边走。
远处灯光不算足,周深硬是从走路姿势中认出这人影是王晰。
“怎么就出来了,给哥守门呢?”
“热,出来透风。”
周深让门给王晰进去,哪知他刚准备坐下王晰就开了灯出来要坐他旁边。
“你不睡啊,不怕秃头。”
王晰薅了一把头发,“我每次去剪头理发师都得给我剃薄。”
“您厉害。”周深抱拳。
王晰笑笑,“怎么就想到要来乌兰巴托玩?”
“因为一首歌。”
“乌兰巴托的夜?”王晰挑眉,哼出歌词。
穿过旷野的风
你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
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
听不到
飘向天边的云
你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
我不回头
乌兰巴托的夜
那么静那么静
连云都不知道
不知道
静显旷远,尤其是草原,歌一起风就送出百里地外,遇上会唱的人就像遇到浪一样一波推一波,让歌声越飘越远,声声不息。但是夜深,王晰的低音让草原寂寥,即使是高潮的呼喊也无人回应。周深听得入神,连呼吸都轻了,怕破坏美感。
嘿 你在
你在这世界
每个角落存在
嘿 你在
你穿过风
穿过云 穿过一切 回来
……
我们的世界改变了什么
我们的世界期待着什么
我们的世界剩下些什么
我们的世界只剩下荒漠
穿过旷野的风
你慢些走
唱歌的人不时掉眼泪
一曲终了,周深海豹式鼓掌逗笑了王晰。
“我也想要你这样的声音。”
“你声音也挺好听的。”
“客气了,现在低音炮才是王道。”
“深深。”
周深要展开话题,王晰直接向他开炮,轰得他脑袋发懵。王晰见他突然停机笑得更欢了,眼睛一眯喉咙一清一口一个“深深”越凑越近,逼得周深捂住耳朵跳下台阶瞪他。
“回来。”王晰抿了抿嘴唇,周深跳下去瞬间他擦到了手背,没有肉感,再用力一点估计就能感觉出筋骨和血管。
“我不。”
“别闹,等下感冒了。”
“明明是你在闹!”
“我闹我闹。”王晰认输,手一伸招了招,将挪步的周深拉了回来,“我刚才唱得好吧?”
“好是好,但不是我听的那首。”
“哦?你听的是哪首?”
“乌兰巴托的夜晚。”周深挤挤眼,“没想到就差了一个字吧。”
“想不到啊。”王晰从善如流。
接着,到周深唱了。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
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
温柔的塔娜话语缠绵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
那木哈那木哈
歌儿轻轻唱风儿轻轻吹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
那木哈那木哈
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歌声从月光中落下,虚无缥缈。一贯豪情的草原羞涩于这般轻吻,云一遮便将这些柔情都纳入怀中,不留痕迹。然而草原过于辽阔留不住歌,唯有目睹尾音消散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王晰会唱这首歌,好几次间隙他都想跟唱,只是他怕一开口就破坏这极致的和谐。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一生最重的思念
草原的子民无忧无虑
大地的儿女把酒当歌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
那木哈那木哈
你远在天边却近在我眼前
乌兰巴托里木得西
那木哈那木哈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最终,王晰还是用低八度跟着唱了,像湖水托住月亮,不扰清影。但是他控制不住眼睛要看周深,看背后灯光给周深镀上一层橙红色轮廓,看周深低头时颈后的痣,看周深唱到动情的眉眼,看周深不自觉挥动的手腕,看周深和他对视之后眼角的笑纹。
月是清冷不可攀,偏偏直落进湖心底。
“我发现晰哥你是用脸唱歌。”
周深笑,五官皱在一起压低声有模有样学王晰最后唱的几句歌词,学完了还问像不像。王晰没脾气,觉得周深挤眉弄眼的还挺可爱,嘴上话一拐说:“差不多该睡了”。
“但是我唱精神了,晰哥你先睡呗。”
“闹呢,再不睡就天亮了。”
“我年轻我还能嗨。”
“你头发没我多。”
周深愣了愣,笑之余想到应该是自己打扰到王晰的睡眠时间人家正委婉提醒自己,“晰哥你就睡呗,我去找老板唠嗑。”
王晰叹了口气,“唠嗑啥哥跟你唠嗑。”
“你不是要睡么?”
“人不熬夜枉少年,哥今晚就要年轻一把。”
周深还有顾虑,却见王晰坐地毯上招呼他过去,便随他的意了。
不知道王晰是不是故意的,周深觉得他的声音比之前更低了,讲话又慢,一句话要提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听得清,夜风吹起的清醒没一会就被低音打散。王晰说的那些山那些海在他脑子里升起雾,让他看不清王晰说的那些人和路,徒留他追逐王晰的声音。
到底周深是困了的,约莫在王晰说到黔东南黔西南的时候想打断说要睡,但是王晰说得入神他不好意思打断,强撑眼皮没撑过去脑袋一歪不省人事。
王晰抬着手臂,立刻就知道周深睡着了,想把人弄到床上去但他一动周深也有反应,索性保持姿势等周深睡深一点再动,结果听周深平稳的呼吸声听久了也困得厉害,扯了一个困到没有力气把人弄床上的理由就闭上眼安心睡去。
以至于第二天王晰酸了一天胳膊还被驴友意味深长说要节制。
可拉倒吧。王晰十分崩人设的翻了白眼,给周深沏满茶。这小没良心的醒了撒腿就跑,白给他枕一晚上胳膊了。
“要不要去骑马。”王晰问。
“骑。”周深来了兴致,蒙古马端的厉害,昨天他见店里的伙计口哨一吹缰绳一拉立马就驰骋起来,飒爽的很。
“那走呗,再迟马都被牵走。”
王晰做出决定,驴友都没回过神多了这么一出活动就见他俩擦嘴起身一气呵成。众人目睹王晰说酸的那条胳膊好端端搭在周深肩上,一时间觉得他们面朝太阳的身影过于刺眼纷纷低头继续解决早餐,有一人说我们都没说要骑马吧,其他人十分嫌弃地说你不仅多嘴还多余。
“你不等他们?”周深回头看了看,问。
“不用,他们有别的活动。”王晰说。
马厮离得不远,不大一会就到了,两个人一边挑马一边听蒙古汉子教学。王晰听不太懂那人的英文,转头看向周深。
日光很好,照得周深闪闪发光。他本就喜闹,说话时小动作不断,少年气息足得很,周深抬头时光落在他脸上,眼上眼下和嘴角下的痣像是滴在白纸上的墨水让人移不开眼。
王晰想去帮周深上马就见人腿一蹬就跨了上去,蒙古汉子还给他竖起拇指。王晰以前骑过马便拒绝了另一个蒙古汉子的牵绳,慢悠悠跟在周深后面。两圈之后蒙古汉子撒了手王晰便上前去和周深并排走。
“还行不。”王晰问。
“还好。”周深紧抓缰绳,蒙古马虽然矮但浑身都是劲,他怕手一抖就策马西去。
“腿别紧绷,你紧张它也紧张。”
“你怎么这么熟练。”
“以前骑过,给你露一手。”
王晰一甩缰绳,随即立马奔腾起来,掀起的风让周深身下的马开始躁动,好不容易稳住了就只能看见王晰巴掌大的背影,都没看清他怎么跑出去的,倒是没拉上拉链的外套飘逸得像披风。眼瞅着人往回跑周深扯扯缰绳缓缓向前,原以为王晰会一路跑到他面前谁知中途拉紧缰绳换了步伐,像马术比赛那样优雅走回来。
“厉害啊。”周深竖起大拇指点赞。
“那可不。”
“就是头发让人出戏。”周深调出刚录的视频给王晰看,“早知道先把你头发定型,现在看颠得跟炒菜似的。”
“拍得真好。”王晰无脑吹捧。
周深收回手机,腿一夹颠起马,没一会觉得不过瘾,转头问王晰能不能教他策马。
“我不太会教,以前老手教我的时候我都经常摔,我怕我教会把你摔到躺着回国。”
他们走得近,有时候会挨到腿,两匹马更是互相蹭起脸。两人索性停下来,王晰环视一周看到一个正在教人的蒙古汉子,想了想说:“要不我带你跑一次?”
“行吗你?”
“比你行。”王晰骑马小跑过去将缰绳拉给汉子,踩着没过鞋子的杂草回来,在周深挪位之前翻身上马接过缰绳,将人牢牢圈在怀里,“抓紧。”
“抓哪?”
“绳子。”
周深一抓紧缰绳王晰便一夹马肚,只听一声响鼻蒙古马就撒腿跑起来。周深猝不及防被冲到后仰,脑袋正好撞到王晰的肩膀还是锁骨,有些痛。
“没事吧?”
声音从他上方、从他耳边、从他背脊传来,嗡嗡嗡的,震得他发懵。王晰轻笑,胸膛是震动的,周深一离远又被颠回来,他一时间后悔搞这么一遭,哪能想到马背烫屁股让他跟锅里活虾那样跳,到哪都是热的,往前是王晰的手往左往右是王晰的臂;往后就更热了,王晰的胸膛跟铁板似的一碰就烙人;往上舒口气吧,头顶就是王晰的下巴,人呼出来的气就烧在他的发旋上,除了热还是热。
“再快一点!”周深喊,反正狂风冷不到他,不如全速前进追梦草原。
“得嘞。”
王晰一打响鞭,周深耳边就剩风的呼啸,东倒西歪一会后自觉靠在王晰身上稳妥,扭过头还能看到一骑绝尘后飞扬的沙石,他放声大笑,夹杂的欢呼飘散在空中。
后半程换周深握绳,王晰一开始怕他控不住便一手把绳一手揽他的腰时不时在耳边教人技巧。周深的注意全在迎面的风和疾驰而去的云上,没管腰上收得越来越紧的手,倒是脖子有些痒,一侧头见王晰抵在自己肩上以为他难受急忙拉紧缰绳,跑得正欢的蒙古马被扯得前蹄立起后仰,周深一慌诶诶诶叫起来,亏得王晰能一手抱人一手持绳将马稳住免了一场人仰马翻。
“吓死我了。”周深捂住小心脏。
“哥的一世英名差点毁在你手里。”
“嘿我这脾气,请你下去。”
“我刚刚挽回了你的脸就这么对我?”王晰挑眉。
“谁叫你不出声啊,我以为你晕马。”
“啥玩意儿?”
“我以为你不舒服行了吧。”
“行行行,老人家现在要下马缓缓。”
王晰一跃下马,牵起缰绳往马场走去。
“我现在特想唱一首歌。”周深说。
“什么歌。”
“白龙马蹄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徒弟。”周深张口就唱。
“师傅怎么还不被妖怪就走。”王晰笑。
“你不就是妖怪嘛。”
“好哇等下我就把你吃了。”
“你居然好这口。”周深戏瘾上来双手抱胸一副看流氓的神色。
“小师傅细皮嫩肉,谁都想啃一口。”
周深抖了抖发出一声长音,王晰不用往回看都知道他的耳尖红了。不大一会听见周深唱起另一首歌,唱的是闽南语,来去就那几句词,王晰勉强能听懂,第三遍就能跟着唱,他一唱,周深就拔高声调把曲婉唱成阔达,连带王晰一个低音往高音区反复试探。
日光晒得厉害,到马场时王晰一抬头就见周深脸上亮晶晶的汗,耀眼得他不得不眯起眼想这人怎么到哪都有光,明明小小一只放人堆就难以看见,光偏要落他身上。而这人却不自知,在马背上低头看他,嘴角往上一勾就是一声晰哥,露出一排白晃晃的牙,直教人感叹年少本是一层光。
王晰打了一个响舌,接住了跳下马的周深,冲力使他倒退两步抱着人转了一圈。周深反射性抱住王晰的脖子,这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他撸猫似顺了顺王晰后背示意松手怎料又被抱紧几分,自暴自弃地把下巴抵在王晰肩上,不去听王晰那两声烫耳的轻笑。
“太轻了。”王晰说。
“我这是正常体重。”
周深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就被吹来的风撩起一个喷嚏,下一秒带着热度的衣服就罩了下来打断他吸鼻子的动作,愣愣看着王晰给他拉上拉链。
好半晌,周深才想起要把衣服还给王晰。
“别脱,怕你感冒。”
周深扯扯链头,那丁点寒气早在衣服罩下来的时候散光了,只剩王晰留下的热气烘着他,生生闷出一层薄汗来。但他到底是没脱下,往外走几步敞开衣领透风。
王晰搭在周深肩膀上的手紧了紧,不让刚拢住的光离开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