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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公子

诈个尸
画风变成啥样都无所谓啦

诈个尸
画风变成啥样都无所谓啦

Giselle

[里财] 冷酷的太阳

午夜时分,僻壤间的十津川旅馆骚动了起来。

他本就睡得不太安稳。这段费劲心神的时日,紧皱的眉心就从未松开过。他只是在榻榻米上翻了一个身的工夫,匆匆的脚步声便在廊檐上响起,有什么人提灯跪坐在了门边。

“是谁?”他索性拂去睡意,不友好地问道。

“半夜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旅馆老板娘惶恐的声音响起,她双手伏地,脊背弯曲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扇门上,“有个年轻的姑娘,半夜一进旅店便晕倒了。我听说您是医生,请您来帮忙看看吧,给她开点儿治病的药水,拜托了!”

他仰躺在床铺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翻身起来拉开门。老板娘仰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感激。

“带我去吧。”


他慢慢踱到楼下,就见有个穿淡绿色丝绸和服...

午夜时分,僻壤间的十津川旅馆骚动了起来。

他本就睡得不太安稳。这段费劲心神的时日,紧皱的眉心就从未松开过。他只是在榻榻米上翻了一个身的工夫,匆匆的脚步声便在廊檐上响起,有什么人提灯跪坐在了门边。

“是谁?”他索性拂去睡意,不友好地问道。

“半夜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旅馆老板娘惶恐的声音响起,她双手伏地,脊背弯曲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扇门上,“有个年轻的姑娘,半夜一进旅店便晕倒了。我听说您是医生,请您来帮忙看看吧,给她开点儿治病的药水,拜托了!”

他仰躺在床铺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翻身起来拉开门。老板娘仰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感激。

“带我去吧。”


他慢慢踱到楼下,就见有个穿淡绿色丝绸和服的女孩躺在旅馆一楼的沙发上,手腕无力地垂在一旁。财前大步走去,握起姑娘纤细的手腕正要问诊,可一偏头,喉咙里几句话就卡住了。

“东小姐。”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惊异,但随之,更多的是狼狈。东佐枝子的脸色在旅馆橘黄的灯光下透出一种不太健康的阴沉,她把手腕从财前手中抽回,强撑着自己从沙发上坐起来。

“不,东小姐,您还是躺下吧。”财前将眼神回避开,冷淡道,“东教授一切都好?近日医学院事务过多,疏于问候,希望他能够海涵。”

好像敌人见面一般,佐枝子警惕道:“家父近来都好。财前医生,您怎么会在这儿呢?奈良僻壤,想必没有学术卫星会可开吧。”

“不必关心我,大小姐有哪儿有不舒服?我不能怠慢恩师的女儿。”

“我没事。白天的日头太大,大巴车又半路抛锚了。只是走来太累,不必紧张。”东小姐说着,低头用和服袖子盖住刚刚被财前触摸过的手腕。

“我听里见说过,您肺部还有曾经患肺病残留下的病灶。身体这般虚弱,您不该独自在盛夏时节长途跋涉到这儿来的。”他故意引出了那人的名字,敏锐地观察到佐枝子的睫毛微微颤动。

“您见过里见医生了么?”

“没有。”财前忽然有想要抽烟的冲动。他起身背过去凑到窗前,焦躁地抚摸和服的边角,“老实说,我们俩一整年没见过面了。”

“从那起官司之后?”

“啊。”财前冷笑,“在鹈饲教授终于批了他的辞职书之前,他可谓是在浪速大过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哪!冷暴力地架空他,不让他坐诊,办公室的门缝下三天两头塞着恐吓信,连护士长都可以随意欺辱他这个副教授。被贬去科研经费和器材不足的医院也就罢了,还要在这种三伏天被委派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我可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

“里见医生是有良心的医师,您怎么可以对这样的人说这样无关痛痒的话呢?”佐枝子少见得激动道。她从沙发上强撑着站起身来,看起来只想离开。

他犹想起那个胜利的日子。他从夹道迎接的记者和学生们中信步高傲地走出,闪光灯、祝贺和激动的询问抛头砸来,一直尾随到他上车的人行道边。然后他透过车窗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高个子背着挎包走出法院的身影。财前犹然深刻记得这一幕,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与他作对的失败者,而是那副场景让他至今想来都不由得感到恐怖——那些躁动的人群突然就死寂下来,他们目送着背叛医学同行、反而为患者作证的副教授里见修二,简直就像在注视着一口被缓缓运出的棺材一样。

“是他硬要同我作对。”

“我不认为里见医生出庭的目的是同您作对。”神色尚且苍白的佐枝子虚弱地走上楼梯,弯腰鞠躬道,“在我这儿您嘲讽不了他。晚安,财前教授。” 



 “晚安,黑川!”

皮肤有些晒伤的里见修二把被子撩过脑袋,快活地翻过身背对着他。

一整日山里的行程、包括持续了一整个下午的钓鱼,叫黑川五郎累个够呛,但里见倒还是劲头满满的模样,一问就傻乎乎地答,“是第一次来冈山县玩呀!”于是村子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对他喜欢得不得了,开始推销一大堆去果园里采摘白桃、参观制作全日本高校校服的棉花田等一系列冈山县旅游项目,没一个是黑川喜欢的,尤其是里见还接受了钓鱼的邀约!这人果然热衷于这种耐着性子都不一定获得丰硕成果的活动。

“明天又是什么?反正我不去了,不如去镇子里喝杯酒。我是说这两周的暑假可以玩玩,但你也真是玩过头了吧,全都是老年人才玩的东西!”

“有什么不好?”里见语气颇为感动道,“我会一直记得这个假期的!马上就要开始准备论文了,真的不一定有时间这么畅快地玩啊。”

“以前也没有吧?你们学者家庭真的像苦行僧一样!”

深更半夜,电风扇发出吱呀的运转不畅的声响。黑川被夜晚山中尚未散尽的热气蒸得醒来时,注意到扇门外透出了豆大的灯光。他便爬起来膝行至门口,悄悄从门缝中往外窥去,看见了父亲的遗像旁是母亲的背影,而旁边跪坐着的是高大的里见修二。彼时的里见比现在还要清秀,头发长长了也不打理,颇有点儿摇滚气质。当然了,如果他平日少一些发呆沉思的神情、不一开口都是学术期刊上的论文的话。

母亲从竹框内掏出白桃来,在给里见剥,里见忙不迭地阻止她。

“唉,我想同你说说话罢了!毕竟,你是五郎第一个带回来的朋友嘛。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他父亲是小学教师,对他要求也严格。他小时候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个游戏,不争个第一都要回家哭鼻子。在他父亲去世以后,这种要强就更明显了,或许学校有孩子欺负他吧……总之,五郎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在电话里听到他要带同学回家,我真的很开心!这样一想,能收获志同道合的朋友,让他读医学院也值得啦。怎么样,五郎在学校表现还好吧,没有惹什么大麻烦吧?”

“您放心。黑川成绩非常优秀,我也很佩服他。”

“那就好。里见啊,我有事一定要拜托你……事到如今我不担心五郎被欺负,但是我担心他会……怎样说才好呢,毕竟,他是个想爬得更高的孩子嘛,这样的孩子会很容易试图去走捷径的,可就像山里的捷径一样,总是有很多危险,如果不是熟练的登山手,是走不得那种道的,很可能会摔下来……我作为母亲实在帮不了他什么忙,只能请你务必要看住五郎,必要的时候拉他一把,叫他回来……”

母亲说着给里见伏下了身子。黑川一时间十分懊恼,几乎就要拨开扇门冲出去阻止。把自己拜托给里见,想来实在是有些耻辱,这就在承认他更令人担心一样。

可是当他看见母亲俯下身的脊背时,这种冲动冻结了。她自他幼年起就在不同家庭间奔波赚取副业的薪资,脊背贫瘠且微微弯曲,好像油灯里颤抖的烛火似的脆弱。里见手足无措地去扶她,惊慌之间他的眼神无意暼向了扇门这边,黑川立刻将门合拢,逃跑似的退回到自己的床铺。

他感觉到移门又轻轻拉开,是里见走了进来。他在黑暗中笨拙地摸索了一会儿,躺到了黑川身边铺好的床褥上。他听见他一声叹气,有好长时间,黑川凭着一种本能感受到里见并没有阖上眼睛,他在夜里盯着自己看。黑川相信自己的本能,他总能意识到这个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当他正觉恼怒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被轻轻握住。那人的手十分宽厚、热度总比自己高一点。他没有挣脱。

里见几乎握着他的手睡了一整晚。一直等到天空蒙蒙地透出淡青色,屋外有犁车驶过的声音时,才把他的手悄悄放开。  



第二天清晨,佐枝子在旅馆的小餐厅喝了这一带早餐最常见的茶粥,便轻装简行地上路了。

接下来的山路,无论是任何车辆都是无法开上去的了。自然的天堑、频繁出事故的道路和湍急的河水,反而成了热爱登山者的人们的挑战路线。夏季的太阳早早地就吞灭了夜晚山间的清凉,草木的露水蒸发,人的皮肤却反之沁出汗水。她沉默无语地走着,忽得想念起自己的哥哥。

登山途中死去的哥哥是家中看不见的大象,逼迫她在少女时代迅速地学会察言观色,不挑拨起父母的痛苦。由此她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姑娘,哥哥用死来进行反抗之后,她被天然剥夺了反抗的能力,以此保护母亲脆弱的神经。母亲完全地抗拒在她身上看到半点叛逆的影子,那会让她想起她的长子。

她在半路停下,喝瓶子里装的清水。

“东小姐。”有人呼唤她。

她抬起头来,只见财前五郎正跟在她身后。夏季衬衫让他的身材显得薄薄的。一改医院中高傲自尊的样子,他懒散地两手插兜,脚步轻快,因强烈的阳光而眯起的双眼里带着笑意,好像来乡野游玩的旅人。

“不嫌弃的话,我与您一起同行。”

佐枝子望着他,企图从这种公式化的笑容中看出一些什么。可是却什么都没有。而林间溪水静静流淌着,她不得不收拢思绪。

“我想我们去见里见医生,为的是同一件事。”佐枝子心中怀揣着那即将二审开庭的佐佐木庸平一案,她与关口律师已开始走访劝说其他医大可做鉴定人的教授们出庭作证,“可又不是为了一件事。”

“何必如此警惕呢,您也许忘了我同里见医生是认识了二十四年的同期吧?我也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了。”

财前对她说的话听起来总有些揶揄的语气,处于礼貌和冒犯的界限上。

佐枝子站起身来。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行走于山路上。太阳将一切都照亮了,温度却是那样毫无慈悲。财前上坡时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影子漆黑又明晰。

他抬起眼,打量着佐枝子渗出汗的后颈。

“第一外科的教授,您究竟有什么打算呢?”佐枝子不回头地问道,“如果是为了要挟里见医生不再出庭,您大可派您的心腹来。”

“我?”她几乎都认为,财前的语气里混杂着一种嘲讽了,接下来,他却打定主意似的不再隐瞒,“您知道我们要建立癌症中心的事吧?”

“我听说过一些。”

“那里将会有严谨一流的医疗器械和临床实验室,全日本乃至世界的优秀医院都会与我们搭建合作平台,对于医学科研者来说是最佳的环境。而且我将成为负责人。”

“所以呢?”

“所以我来把里见医生拉回我身边,他不该在这种地方待着。”

烈日曝晒着土路,溪水在边上恹恹地流淌。这里的村民尚且还认为“开点药水”就可以治疗一切,对现代医学科技本着一种迷信的抗拒心理,觉得用癞蛤蟆擦背都比去医院强。财前也是乡下长大的孩子,他认为自己最了解这些人。

佐枝子扭头,继续前行:“里见医生不是你可以收买的人。”

“好吧,随便您怎么认为。大小姐,我其实有事相求。”财前笑道,“我同他见面,必定要吵架,这人就会什么都听不进去。您一会儿能不能帮我劝一劝里见医生呢?这都是为了他好,您应该不会拒绝吧?”

他语气里的揶揄昭然若揭。

“毕竟,想必您是爱慕里见的。”

佐枝子几乎是倒吸一口冷气,转头恼怒地盯着他,本着大小姐的家教只是呵斥了一声:“请不要这样揣度。”

可父亲那位叛逆的学生却变本加厉,他的眼神犀利,一点儿打趣时的善意都没有:“真可惜!但凡里见有一点儿脑子,他应当把握你的。也许,我也该帮你劝劝他吧?”

“财前先生,不要说这种话!”

“何必作出这种不可亵渎的样子?如果不想得到他,您追着他跑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她活到现在遇到的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旅伴。

佐枝子拒绝对方的帮助,独自跨过溪水上的石头。她来到对岸,回头望着财前:“我需要看一看里见医生这样的人是怎样生活的。”

财前审视地望着她。

“即使家父将我保护得很好,又让我读了很多的书,但我可以告诉您,我是个不懂生活的人。从小的迎来送往间,我免不得听见一些让我困扰的东西。而我母亲即将把我送进这样的生活里,接受人工配种似的恋爱,做个理所应当的体面的妻子。难道我为我是个姑娘哭得还不够?父母、社会对我所下的定义以及安排,无异于医学的权力巨塔对里见医生所降下的压力,而我需要目睹他是怎样选择的。我见识像您这样冷酷的人太多了,但只要知道有里见医生这样的人存在,我也绝不向生活和命运妥协。”

“您认为我是冷酷的,这我不想否认。但里见却是温柔的人?”财前笑道,“您还是太年轻了。”  



“真是个温柔的小伙子哪!”坐在澡堂门口吹风的老伯大声嚷嚷着,对还在屋里还钥匙的里见赞不绝口,“脾气好得像头老黄牛,而且我也能看出来,他倔起来的程度也差不多!”

“够了吧,老伯,”黑川抱着装洗漱用具的脸盆站在门口,懒洋洋地泼冷水道,“您女儿都已经结婚了,不要再天天念叨着我同学了。”

老伯背心下裸露出的肚皮都气得鼓了起来:“那个臭丫头,我叫她再等等的,非要忙不迭地结婚!”

旁边在等老伴的阿姨惬意地抽着烟,拨弄着自己刚烫过的头发:“不是吧,老爷子?你指望那个医大学生娶个没有家庭背景的乡下姑娘?伊豆的舞女没看过吗,对这帮天之骄子来说,不可能的啦!”

“呵,您是教师,您最有文学涵养,最会胡说八道。小孩子都被你教坏了!黑川家的小子,你是不是也是她教出来的学生?建议你好好跟你的同期学学,我看你倒是一根逆骨,老实交代,没有跟护士搞不清之类的事吧!”

“谁做那种傻事?我可不想被赶出医大。”

即使他和里见之间的这点破事要是被人撞见,恐怕谁都别想往上爬了。黑川阴沉着脸,在夜幕降临之前抱着脸盆往家走,里见刚刚还了浴池储物柜的钥匙,头发湿漉漉的把衬衫都打湿了,从后方埋头追上来。

“我做什么错事了吗?”里见问。

“我看起来心情不好?”        

“不知道,但你今天好像有一点生气。”

这个时候,一群孩子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他们都穿着有折印的、白日里晒干的儿童浴衣,互相追逐着从他俩身边跑过。

“哦,是里见医生!”其中一个小男孩笑嘻嘻地炫耀道,“就是他,帮我把我右边的胳膊一下子治好了!”

旁边的孩子们大眼瞪小眼,纷纷去摸那个男孩的手臂,发出“真的吗?”“不痛吗?”的惊叹。

“一点都不痛,里见医生就跟我说了几句话,问我学校里的事,我还在跟他说话呢,就只听咔嚓一声,我的胳膊就可以自由活动了,简直是魔术师一样呢。”男孩骄傲地好像完成这一切的是他自己一样。

“下次不要在山路上你追我赶啦,裕太。”里见只是笑着说,“一会儿太阳就落山了,小心点啊!”

孩子们跑远后,他们两人又陷入沉默。

“你觉得我的家乡怎么样?”他冷不防地问,希望身边这块木头了解自己把他带回和气郡伊里中这种小地方是需要多大的信任。

“我很喜欢啊。原来你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

“是吗?但我不喜欢。”他停住步子,“天知道我为了离开这个地方花了多大的力气。夜里看书,眼睛都快毁了。”

“你听了学校里那群人无聊的话?”里见的语气忽而变得严厉,“不要跟着其他人一起唾弃自己的出身,黑川,这会让你忘记自己是谁的。”

“已经开始说教了吗?就这么担心我干坏事,看来我母亲的拜托很有效果。”

里见似乎一下子懂得了黑川沉闷了一天的原因,几步跑上前来堵住他的去路。

“不单单是因为你母亲的原因。就算没有她这样说过,我也会这么做的。”

“爱管闲事,为什么?”

里见惊异地望着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

即使里见的目光从来都是纯澈和温和的,但黑川还是下意识像躲避刺目的烈日一样别过头。他有片刻的恐慌,里见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也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于是他立刻用手臂横在里见的锁骨下面,抵开了他沉重的压下来的身体。

“有没有注意到这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把脸盆塞到里见怀里,自己大摇大摆地开始往前走,“因为有点本事的人都离开了。像我家乡这样的小地方早就被抛弃了。”

“谁都可以抛弃这些地方。可是对于医生来说不可能。”里见捧着所有的东西跟在他身后,“这些人都有来寻求帮助的可能性,只要是人,都会有可能需要被救治的。”

“那我不需要跟他们解释太多。他们只需要信任我,我会让他们重新好好生活。”

“你将会是医生,黑川,不是什么神。”

“是吗?那么里见医生,你决心要在将来躬身行医,一直伏到尘埃和泥土里去?他们会叫你烦扰不堪的。”黑川大笑道,“好吧,我也要看看你可以走得多远,会变成什么模样。但记住,结果说不定是我来帮你,而非你帮我。”




财前与佐枝子并肩站在山头,眺望着十津川在阳光下缓缓流淌。

遥遥远望,沾满淤泥的体检车停在村务所边,可以看见穿白衣的医师们正并排坐诊,每一套桌椅后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皆是由暂且放下农活的村民们组成的。那是为村民们做胃癌早期筛查的体检小队,村民的教育程度大大增加了医生问诊的难度,半天队伍都无法挪动。

“他就在他们中间。”

财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我们走吧。等走到了那里,恐怕太阳都快落山了。”佐枝子拿帕子擦去额头的汗,转身沿着小路下山。

接近傍晚时分,他们终于靠近了。佐枝子体力不支,财前伸出胳膊,让她勉强地能挎着他走路。村民们正三三两两地从农田归家,有的还苦着脸,彼此交谈着。

“医生问了你什么呀?”

“问我有没有咽不下东西,或者不想吃东西的感觉。”

“光是问这些可以看出你有没有得癌吗?真神秘啊。”

村落栅栏里的鸡鸭们在这准备晚饭时间里惊慌地跑来跑去,炊烟升起,米饭沉甸甸的香味飘向了田间的道路上。

体检车的篷子已经收起来了,问诊用的桌子拼成了餐桌,一盏灯搁置其上。一些皮肤黝黑、身穿农活装的村民们跟穿白衣的医生们一起,或坐在桌边,或蹲在除去荒草的草甸子间吃着晚饭,喝着烧酒,畅快地谈笑着。这对到基层来为村民们做胃病检查的医生们来说,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光。

“医生,下次别叫我们喝那碗泥水了,不能换点别的什么吗?我到现在还倒胃口哪。”

“那个是帮助拍片子的,只有喝了那个才能看清呀。”

“还有这种事?这个我们都不懂!不过,您结婚了吗?要是不嫌弃,您见见我的小女儿吧?她很喜欢您这样有学问的人。”

“哪是有学问的人啊。”一旁那个年轻的小医务员脸红道,“不过就是在医学院读了几年,讲师的膝盖都碰不上呢。”

财前心想,这个小医务员有点儿像里见,当然,更多的还是像柳原。

“医生,我不是吹牛,但我认定我身体没问题。以后这种事我就不来了,耽误干活!大家都知道,我是带头唱号子的,谁嗓音能盖过我?没有的,病人能唱得这么好吗?”

“够了,您们别见怪,这家伙大话连篇。别吓着医生们了,喂,不许唱!”

“诶,里见医生,要不你唱首歌吧。大家听好,里见医生唱歌好听的,我之前在值夜班的时候听到过他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哼着什么哪,虽然他以为周围没人!”

那个人窘迫地捧着碗,拿手挡住自己,一边在一片起哄声中笑着:“我哪行,我哪行啊!”

灯光在他脸上跳跃着。财前总算是看见他了。里见的白大褂里头只是随意穿了件短袖,领口都被汗水打湿了,完全不能跟浪速大的讲究相比。他比以往瘦了,但是身处于人群之中,眼睛却比过去更加清亮,看起来那样畅快、自由,坚定不移。

“里见医生在那里!”

“东小姐。”财前忽得唤道。佐枝子被他语气里的异常钉在原地,回头望他。

“抱歉,您一个人过去吧。”他的嗓音何等冷漠,“请不要告诉里见,我来找过他。”

“可是您走了那么远!”佐枝子下意识地堵上前来,她以一种自己都不理解的急切劝道,“我相信里见医生也会想见您的。不,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您不知道,他跟我那样多次地提起过您……”

她打了个寒战,想起里见每一次提起财前的神情。那是只有提起自己人的时候,才会露出的表情。尤其是官司之后,这样的神情几乎是刺眼,因为是那样不合时宜。她简直是不明白——即使已经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

“在官司结束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好谈。东小姐,也许这样会让您生气,但是我还是想给您一些建议。”

“您讲。”

“同我一样,里见也是个冷酷的人。请不要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

“您却要说别人是冷酷的吗?”

“听不听由你,但东教授想必希望您少受一些伤害。”财前微笑地望着她,“里见医生年轻时还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现在已经越走越远了,现在的他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哀求而改变他的信仰,不论放下尊严去恳求他的是他的爱人,还是他的敌人。有的时候,我也会因此怀念曾经的他。东小姐,想在世界中保持自我,必定不是完全温柔的人。”

“您害怕了。”佐枝子盯着他,“为什么?”

“太阳确实值得热爱,但有时候它投射下来的光芒未免让深渊显得太过恐怖了。躲避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必要的吗?”

“您真的要走吗?”

他作出闲散的样子,转身离去。“后会有期,东小姐。”他朝她摆摆手,“别向里见提起我,我会感激您的。”

待他一直走到了通往山头的小道,才遥遥回头望一眼。

东佐枝子纤细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体检车边,那边的人们都站起身来,纷纷向她迎上去。东小姐大概是选择帮助了他,没有说他来过的事,于是也就没有人向他的方向看。他只是想象,就能看见人群中遇见旧人的里见,双眼温和,充满生机。

或许只是对他而言,里见是冷酷的太阳罢了。

财前独自离开。暑热未消的太阳缓缓降落,注视着他的后背。而他黑黢黢的影子被拉得那样得长,孤独可怖,仿若深渊。  


Lesbo

千杯 [完]

算是《》的番外篇,只是西皮的故事,不是西皮爱情故事。

[1/20] 又补了一章。

 


“今晚我不喝。”

工藤新一掏钱夹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他当然听清楚了,明知故问是用来表达诧异。宫野志保清了清喉咙,对吧台后等待看戏的男人说:“冰可乐。”他们是熟客,往日酒保瞧瞧进门的神色,就应该知道上什么酒,从来没见点过饮料的,见宫野志保实在不像开玩笑,便识趣地弯下腰,拎出来一听无糖可乐。

“要减肥吗?”

酒保又推来满杯冰块,宫野志保皱起眉,“多了。”

工藤新一推断道:“有好消息。”

无糖可乐意味着注意形象,进而标志着浪漫关系,好丝滑顺畅的逻辑,...

算是《》的番外篇,只是西皮的故事,不是西皮爱情故事。

[1/20] 又补了一章。

 


“今晚我不喝。”

工藤新一掏钱夹的手在半空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他当然听清楚了,明知故问是用来表达诧异。宫野志保清了清喉咙,对吧台后等待看戏的男人说:“冰可乐。”他们是熟客,往日酒保瞧瞧进门的神色,就应该知道上什么酒,从来没见点过饮料的,见宫野志保实在不像开玩笑,便识趣地弯下腰,拎出来一听无糖可乐。

“要减肥吗?”

酒保又推来满杯冰块,宫野志保皱起眉,“多了。”

工藤新一推断道:“有好消息。”

无糖可乐意味着注意形象,进而标志着浪漫关系,好丝滑顺畅的逻辑,横竖不能只是因为她今晚没有心情。宫野志保撕开吸管的包装,搓成小球。我的确有天大的好消息,她搅得冰块格楞响,在心中暗想,只怕你无福消受,“有吗?”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这芝麻大点儿的默契还在,工藤新一知道自己猜中了,没有再继续追问。今夜另有主题,宫野志保看得出来,见他用力握了握酒杯,手背鼓起青筋,深吸一口气,说:“我那天看到小兰了,”顿了顿,像发现什么奇观似的,难以启齿又倍感滑稽,“她在上烘焙学校。”

“是吗,”幸亏她惯来看起来对八卦兴趣缺缺,省得此刻演出意外之情,“倒也不奇怪,像毛利会做的事。”

工藤新一又笑了,“看,你们都会这么说,”他自然而然地划清了界限,你们和我,也许他依然当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青梅竹马的人,“觉得她最适合做家务,照顾别人。但小兰其实并不喜欢做这些事,她只是恰好擅长,”他低头沉默片刻,再开口就像自言自语,“她本来不是那样的。”

原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宫野志保咬扁吸管,抿掉笑意,免得叫他看出端倪,“事已至此,何必再多想,”她在“覆水难收”和“顺其自然”之间斟酌了片刻,最后说,“她有她的选择,这不是你可以左右的。”未婚人士还能说出怎样的安慰呢,苍白无力,说了像没说才正常。

“没有,只是我最近想了很多,”工藤新一诚实地回答,“我从前做得不够好。”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话:“下一段婚姻会做得更好?”

“喂,”气氛终于活络了几分,工藤新一无可奈何地皱起眉,“婚姻就像考学,考上了就考上,考不上就考不上,考来考去,精神要出大问题。”他举起酒杯,晃了晃冰球,仰头一饮而尽,“我可没那个兴趣复读。”

“你最好是。”诚然,她有她的私心,放下执念的前夫,无异于永久和平条约,免去了可能发生的尴尬战争,宫野志保想,不过他这样功成名就的男人,即便不需要床伴、爱人和知己,也需要保姆、秘书和护士,除了妻子,还有什么角色能身兼数项,宫野志保对人类社会的想象力有限,实在找不出来。

自我检讨结束,问题就跳到她这儿了,工藤新一也学着点了杯可乐,“你最近怎么样?”

“实验不算顺利,总是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她知道他想问什么,故意绕开了,“可能月底要出趟远差,合作方是肿瘤医院,我猜他们有意请我过去,”她别过耳边的头发,瞥了工藤一眼,将话题拽得更远,“学术界跳槽是家常便饭,别那么大惊小怪。”

“我不是说换工作,”工藤新一眨了眨眼,好奇地看着她,“我当初以为你不会留下,后来又以为你不会离开。”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不要再当它们还能影响她的决定。

“生活呢?”

又来。宫野志保推开玻璃杯,“这就是我的生活,”思忖片刻,决定不要把后半句吞回去,“而且有些事,”她微微一顿,任由弦外之音满屋子乱飘,刺耳得人坐立不安,“你不会想知道的。”

工藤新一猛地扭过头来,严肃地盯着她,眉头紧蹙,目光炯炯。刹那间,宫野志保险些以自己叫他看穿了什么,不由地别开了脸,像等待什么似的,差点儿也连眼睛也要闭上了,过了半晌,才听他徐徐开口,“灰原,”他语气郑重,连称谓都改了,“不要回头。”

噢,原来索多玛城外不需要一块叫灰原哀的石头。宫野志保一怔,倏尔松了口气,他猜错了。石头哐当落地,她回过神来,又不免有点儿失落,白白提心吊胆一回,只好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促销地笑了一声,“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江户川。”余光瞥见手机屏幕,快零点了,毛利兰还在等着她回去,宫野志保忍不住得意起来,失败者无知无觉的胜局好比锦衣夜行,痛快没那么多,倒也还是有一点。

“不早了,”她潇洒地拿起外套,挂在臂弯里,“再见。”

坐上计程车,宫野志保翻开手机,开始检索新闻,莫不是又有哪位前成员刑满释放,叫工藤新一以为她跑去再续前缘,又或是不知从哪儿听了风言风语,揣测她掉进了情感官司,总不至于是他自作多情,以为命运共同体会有些新的瓜葛。她险些忘记了,宫野志保噗嗤一笑,如今他们的确是又对齐了生态位,未尝不能再昨日重现一番。不要逃避命运,这回金句是她的了,不要害怕真相,要有直视太阳的决心。

宫野志保从前最看不上这种浮夸的关系角力,她在方方面面都对当人生赢家都没什么兴趣,但爱情的丰足会让人生出莫名其妙的虚荣,可能是毛利兰败坏了她的品行。进公寓大楼前,她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客厅的窗户,橘黄的小格子,像一块边缘起毛的补丁,它实在堵不住什么刺骨寒风,却能让她每晚摩挲着入睡。

推开门,毛利兰蜷在沙发上,正在津津有味地打糖豆游戏,听到宫野志保进来,忙得连眼睛都不抬。

“第几关了?”

“三千……三千七百多,”在一串噼噼啪啪的消除声里,毛利兰如释重负地松开手,冲她灿然一笑,晃了晃手机屏幕,“厉不厉害?”

宫野志保拍了拍巴掌,干巴巴的两声响,像给她喝彩,“强。”刚走上前依着沙发扶手上坐稳,毛利兰的脑袋自然而然歪到她怀里,兴致勃勃地开启了新关卡,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

原本是她自己主动告诉毛利兰的,今晚我要与你的前夫喝酒,末了又说,是工藤找我。话一出口,宫野志保突然有点儿懊恼,她惯来没有向任何人报备行程的习惯,也不当这是情人伴侣之间的必然义务,然而她却莫名先开了口,仿佛向毛利兰陈情,你不乐意,我就不去。毛利兰搓掉手上的面絮,反倒比她更坦然,抬起头说:你们本来就会定期聚嘛,又笑眯眯地说,别喝多哟。占有欲好比半成品料理包,是居家必备,虽然吃多了便觉得无趣,但不妨偶尔来点儿调剂,宫野志保没什么口腹之欲,偶尔尝了一口,被齁得心里发慌。

“不就都那样,”她低头看着毛利兰的手指在方块间轻快地滑动,想了几秒又说,“他好像看出来我在恋爱中。”

毛利兰手指一划,错过了颠倒位置的黄金时间,轻轻哎呀一声,“你跟他说了?”

“如果我告诉他了,”眼看着要输,宫野志保拿过她的手机,边替她继续摆弄战局,边揶揄道,“你还能坐在这儿打游戏?”

工藤新一不可能杀上门来对质,他至今都不晓得自己的住址,毛利兰看着宫野志保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仿佛分不出心来听自己的话,又或许他表面上假装不在意,但如果他果真知道了什么,哪怕只是知道她们做了邻居,恐怕未必坐得住。名侦探的前妻爱上女人,若要传出去,不过是半个版面的八卦奇谭,工藤新一连眼皮也不会抬,真叫他不甘的,是那人是谁不好,偏偏是宫野志保。不论过去或是现在,他们之间始终有莫名的竞赛,静悄悄的,大概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毛利兰转了转眼珠,云淡风轻地说:“他知道了也不会怎样。”

“嗯哼,”宫野志保目不转睛,全神贯注,过了片刻才把手机还回去,“赢了。”想了想又忍不住笑,“他可能是猜错人了,不过呢,”她边复述着毛利兰的话,边拉过一绺头发卷在指尖玩,“管他想什么。”

毛利兰若仰起脸对她微微一笑,“该睡觉了。”

她们头顶是一盏旧壁灯,光都掩在水彩罩子里,照在脸上,只有大块的明暗,看不出皮肤褶皱的细节。宫野志保没见过十八岁的毛利兰是怎样凝望爱人的,但三十一岁的样子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她的目光在明明暗暗里沉浮,像流云里的月亮,温柔地照着海面,宫野志保忍不住想,只要这一眼,就够她笃信这世上再没有谁会更爱自己。

“累出神了?”毛利兰起身,在她眼前摇一摇食指,“在想什么?”

宫野志保说:“不告诉你。”

 

学期结束得很快,三十岁之后,就没什么度日如年可讲,日子像过山车,慢腾腾地爬到顶端,刷地一眨眼就结束了。结课当晚,同学们叫毛利兰去居酒屋,理由是“恢复自由之身的人妻就该痛快享受社会的快活!”她倒无所谓这些夹着荤腥的调侃,干脆地答应了,走到半路,想起该提醒宫野吃晚饭。消息刚出去没几秒,弹窗就噌地跳出来,“怕我饿死就早点回来。”毛利兰吓了一跳,宫野志保冷不丁撒把娇,倒把她闹了个大红脸,还没消化完,消息就撤回了,大概是状态显示未读,毛利兰盯着屏幕,这回宫野志保就只给自己的消息点了个赞。

她瞧着那个黄澄澄的小手发了会儿愣,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居酒屋拉了一排长桌,叮叮当当地摆满了啤酒和烧烤,好热闹的老板娘跟着起了会儿哄,店里顿时变得比车站热闹。毛利兰坐在角落里,旁边坐着大岛和松田,算是在烘焙学校里结交的新朋友,见她慢吞吞地舀着豆腐,非要切半只鱿鱼给她。

“喂,毛利,要不要喝酒?”

其实她酒量不差,毛利兰放下勺子,但多年滴酒不沾,与其说她没有享受佳酿的舌头,倒不如说她对酒没什么好印象。且不说那些亲眼目睹过的酒中投毒,或是那些曾给所有人带来梦魇回忆的酒名,她最厌倦的画面是醉醺醺的父亲,东倒西歪地挂在椅子上,一点儿不觉得狼狈,丢脸都是别人的事。噢,她应该体谅他嗜酒如命的原由,反正她早已习惯收拾成堆的酒罐、满地呕吐物的卫生间和前襟湿透的衬衫,没有怨怼,没有憎恨,只有充满关怀的抱怨,爸爸,你少喝一点嘛,爸爸,不要再喝了——直到她后来能把体检报告扔在毛利小五郎面前,爸爸,你必须立刻戒酒,医生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她的语气强硬,几乎不近人情,然后突然急转直下,你也想想我,我才送走妈妈。

那时候她已对主妇的身份了如指掌,晓得怎么拿捏天下丈夫的普遍心态,不容退让的锋利,要裹在体贴与哀求里,刚柔相济,进退得当,责任不够就绑一层义务,再不够就绑一层默示的要挟,直到慢慢缠到对方动弹不得。看到父亲顺从地接受了治疗,并且主动提出住进疗养院,毛利兰大松一口气之余,心中涌起滑稽,像泉眼似地流。这就是她的长进,这就是她的本领,卧室厨房的谈判不比国会警府的交锋更轻松,她的丈夫在此当中,有时还莽撞得如同高中生,自己却轻而易举地掌握个中要领,兵不血刃便拿下胜局。

毛利兰回过神来,举起手,干脆地说:“喝!”

一升的玻璃杯,拿在手里不过是小半袋面粉的重量,毛利兰灌了两口,冰凉的酒液冲掉了油腻,送来淡淡的苦意,醉还醉不倒她,却仿佛把她心里什么东西冲垮了。想过有这么一天吗,其他商店都几乎打烊的时刻,自己坐在乱哄哄的酒桌前,面前是油腻腻的残羹,堆叠的碗碟,大声调笑的男人女人,脑后是从前端庄如壁龛佛像的婚姻,晚年性情忽变的父亲,早已卸掉光环的前夫。毛利兰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胜利,乘着酒气上浮,在脑海里横冲直闯。是我赢了,她在心中喃喃自语,妈妈。

“嘿嘿,毛利!”松田拍拍她的胳膊,凑到她耳边大喊,“毛利,毛利——你电话好像在响噢。”

她回过神来,擦了擦手,从小包里翻出手机,电话刚刚挂掉,号码不认识,未接来电已有好几通,最下面是疗养院的松本医生。她猛地醒过神来,站起身,“抱歉,我出去一下,”她跨过长凳,还没走到店门口,电话就又响了起来,毛利兰匆忙接起,仿佛有所预料,“喂,您好,我是毛利兰。”

对方听到是她,轻轻松了口气,“是您,”松本医生没有和她浪费过多开场白,“令尊今夜突发腹痛,我们刚刚已经送他去米花中心医院了,请赶紧过来。”她耳朵里轰隆一声,顿时尖锐地疼起来,好在镇定尚有,又问道:“好,我要不要再带什么东西来?”

经验她有的是,毛利兰夹着电话折回去,拿走外套和钱包,捂住话筒冲老师做了口型,家里有急事,飞快地鞠躬道过别,转身小跑到路边招手拦车。凌晨时分满身酒气的顾客不少见,司机并没有多打量,倒是听见她说目的地,知趣地从后视镜里别开了视线。

毛利兰挂断和医生的电话,转而又去拨宫野志保的号码,一秒就接起,还没等对面开口,她先抢过话,“我爸爸进医院了。”

宫野志保反应得快,没和她啰嗦,“我要给你送什么东西吗?”

“暂时不用,”重要的证件都是父亲自己保管,毛利兰这才捡回点气息,整个人往靠背里陷,“我就是告诉你,我今晚可能回不去。”

对面顿了片刻,说:“我过来找你。”

“不用,”毛利兰伸头看向窗外,米花医院的红十字在夜幕中亮得刺眼,“我一个人就好,你先睡吧。嗳,你吃了晚饭没有?”

“这时候你倒管我,”宫野志保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知道了。”随后干脆地挂掉了电话。毛利兰用拇指用力地抹了抹手机的边缘,想擦掉上面的汗液,忽然屏幕一闪,宫野又发来消息,简短得只有一个词:现金?

米花中心医院上下早就可以通用信用卡了,毛利兰艰难地勾了勾嘴角,好没意思的常识。她回了不用,又加上好好休息、不用麻烦过来的叮嘱。她不是怕暴露脆弱的面相,叫宫野志保看了去;她是害怕把父亲脆弱的面相暴露给任何人,除了医护和自己。

父亲进过医院不是见不得人的秘闻。从前骇人些,都是枪伤刀伤,外面还要警察守着,后来寻常多了,骨折、结石和肠胃炎。但从前的父亲年富力强,身强体壮,绷带是白色的绶带,枪孔是肉色的勋章,因而不吝于给人展示,甚至应当昭告每位探访者,这是他勇气的证明。后来退到二线,那也是中老人惯出的小问题,并不特别碍事,毛利小五郎似乎习惯当谐星,病房里的众人因他的困窘反而其乐融融,边打趣边为他送上祝福。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毛利兰下了车,和站在大门口等待的松本医生招了招手,躺在病床上的,不是强悍无畏的侦探,也不是意气风发的警员,只是被衰老和疾病拖垮的一具肉身,憔悴疲惫,不堪一击。

是他主动向女儿提起,不要叫别人来探望。我这副样子没什么可看的,那时毛利小五郎刚刚结束颈椎的理疗,不得不以尴尬的姿态卧在床上,叫他们都不要来,谁来我也不见。

父亲好面子,毛利兰知道,但从前无论闹出怎样笨拙的笑话,他依然能亲手捍卫尊严,譬如利索的过肩摔,或偶尔灵光突显的推理,因此容得下三两句无伤大雅的调侃。如今的沉睡小五郎,像塑像朽掉了金漆,露出不堪的内里,终于不愿再被人靠近打量。父亲最后一回见自己之外的人,是前年的圣诞节,她与工藤新一盘算着带父亲去初诣,没想到被果断拒绝。

我不去,他固执地把脸藏在报纸后面,没好气地说,你们去赶紧求签生个孩子吧!

大叔,工藤新一劝人时总会拿掉岳父女婿的标签,好歹出去散散心,呼吸呼吸山上的空气也好啊,这是小兰的心意,别让她的愿望落空——

没等他说完,毛利小五郎猛地甩开报纸,抬头瞪着女婿,你知道就好,以后不要让她费神辛苦。

她就这样被两个人交过来接过去,像婚礼似的,从一个人的臂弯走到另一个人的,毛利兰哭笑不得,回头想来却仿佛谶语,她果真从无尽的重担里彻底解脱了:没过多久,她就坚定了离婚的念头。两厢拉锯时,父亲不愿意见她,等到尘埃落定,她又不愿意去见父亲,万万没想到,父女重逢,竟然是隔着急救室的玻璃。

“情况不是很好。”

松本说得言简意赅。

到底有多不好,毛利兰知道此刻不该多问,转角又匆匆走来一位医生,松本侧过身,让出毛利兰的位置,抬手比了比,这就是家属了。毛利兰看着那双口罩后面的眼睛,为难地扫了眼化验单,心里已经猜到些许。方才豪迈灌进肚中的啤酒忽然开始上下翻腾,她忍不住捂住了嘴,硬是把那口气咽了回去。

“请二位先跟我来。”

跨进房门前,有一刹那像时间停了似的,仿佛专门留给她消化那突如其来的预感,再出来时,一切都会天翻地覆。毛利兰回过神,理了理前襟,同医生简单地寒暄过后,她坐了下来,周身尚未消散的酒气让她羞于直视对面。别紧张,毛利兰在心底小声地给自己打气,眼前又是油腻腻的餐桌,壁龛的佛像,趴在床上不愿露出脸的父亲,最后一次握住她手指的母亲。

“……请家属做好准备。”

毛利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或许应该让宫野志保来的,毛利兰扶住墙壁,冲松本医生摆了摆手,婉拒了他的搀扶。“麻烦您了,”她对那些字眼的理解实在有限,HCC和TAE是什么,不知道,但总有她听得懂的,比如肝脏出血,晚期,以及抱歉。

离席时那杯啤酒好像还剩了一层浅浅的底。

她慢慢挪到长凳前,扶着靠背,慢慢蹲下来,把额头靠在手背上。据说蜷起身子会让人感到安全,因为那是婴儿在腹中的姿势,这个观点被宫野志保斥为缺乏证据的论断,不值一哂,但眼下对她有用。不知道过了多久,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了似的,她听到一声仿佛来自天际的呼唤:

“毛利?”

宫野志保的脸在迷蒙视线过了片刻才变得清晰起来,毛利兰的视线像跛了脚似的,艰难地追逐着眼前人的动向,看着她眉头紧皱,扶着膝盖蹲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毛利兰好不容易把目光拢齐,对准宫野志保的眼睛,轻声问:“志保,什么是HCC?”

 

宫野志保脑袋里的缩略词成百上千,加上关联词,常年酗酒、突发腹痛,检索出HCC的含义只是眨眼的事,然而眼前毛利兰神情茫然,双眼通红,发丝凌乱地黏在颊边额头,她实在没办法撒谎,只好沉默了片刻,假装自己的确认真想过了,含混地说:“记不清了。”说罢,她拉起毛利兰的胳膊,“你先起来,”单凭自己的臂力,拽不动毛利兰分毫,见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宫野志保只得又俯下身,耐心地劝,“那你至少坐下。”

“你不说,”毛利兰慢吞吞地开了口,“就是知道。”被蒙在鼓里便事不关己,是她经年累月的伪装,既然他们都不愿意说,她便渐渐地不再去问,若是谁愿意捡出些零星来敷衍她,那么她也乐得表演一番敷衍回去。

宫野志保自知理亏,只得问:“他还好吗?”

毛利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地贴着墙壁坐下,伸手抱住了膝盖。宫野志保这才发觉她唇色发白,眼下发青,嘴里还泛着若有似无的酸味,低头再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果然有两枚牙印。毛利兰觉察她的目光,倒也没掩饰,“来的时候有些晕车,吐过好些了。”接着又小声地说,“已经给了止血药,接下来要手术,好像是什么英文。”

“TAE?”

这就露馅了,宫野志保咬了咬嘴唇,她其实比毛利兰还心知肚明。

“嗯。”毛利兰的脸颊浅浅地陷下一个小窝,宫野志保生怕她还有心思冒出一句不愧是科学家,连忙掐断了后面的话,“医生还说了什么吗?”打理突发状况不完全是她擅长的事,但硬着头皮当成实验,按部就班,至少不会自乱阵脚,见毛利兰依然应答迟缓,她站起来,果断干脆地说:“我去找个床位给你休息,然后再找医生谈。”

“我不困。”

“不是困不困,”宫野志保语气略略强硬,“你要垮了。”说完,她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劲,竟然把人硬生生扯了起来。毛利兰措不及防,被她带了个趔趄,险些没向前栽倒。

宫野志保连忙托住她的胳膊,勉强将人扶稳,连拉代推送回长椅上坐下。只是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就叫宫野志保的后背冒起薄汗,她喘了口气,“能自己走吗?”

毛利兰发了会儿愣,抬头冲宫野志保笑了笑,大概是方才小小的惊吓让她回了神“没事,我又不是真有什么。”看宫野志保皱起眉,她又止住笑,轻声要求:“那你陪我去病房,好不好?”

出了电梯,还没到走廊尽头,宫野志保就看见了那间护士进进出出的病房,然而毛利兰却站住了,似乎不打算让她继续往前走。

“你今晚要留下来吗?”

毛利兰没有回答。宫野志保正想要怎么跟实验室请假,就听身旁的人说:“这你不要担心,我一个人就应付得来,”她转过头来,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倒不如这样,你先去便利店帮我买些吃的,嗯,还有漱口水。然后你就回家去——”

“你一个人能撑多久?”

“我会抽空休息的。”毛利兰说着紧紧攥了攥她的手,故意用了劲,以表明自己尚有体力,“向你保证。”

与她在此相持也是浪费时间,宫野志保只得妥协。“那我看你先过去。”毛利兰睁大了眼,愣了片刻,又微微一笑道:“怎么像大人看小孩上学。”宫野志保看出了她的固执,却没有违拗她的意愿,毛利兰禁不住有些鼻酸,此时此刻一如无数时刻,她不需要怎样无微不至的呵护,而需要保全尊严的空间,退一步比进一步更能显现出爱与理解,走了两步,她扭过头,看着站在走廊边的人,“谢谢你,志保。”

 

毛利兰执意不肯让自己送到病房门口,自然有她的理由,强人所难有违宫野志保惯来奉行的原则;何况眼下的境况非同小可,正如有些事是她宁愿死也不肯做的,对毛利兰而言,叫人看见父亲衰朽的病容亦然。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宫野志保靠在墙上,无精打采地望向亮着白色背光的电梯按钮,一阵说不出的烦闷卷上来胸口,叫她难以呼吸。自己见过太多人的死亡,也见过太多人的回拒,今夜的波折还没到无从招架的地步,或许是在毛利兰的沉默与坚持里,宫野志保隐约感到了一丝微妙的躲闪。好像是一间透明的屋子,没有门窗,没有顶,也没有墙,只在几米外立了块牌子,专用她才能看懂的语言写着谢绝入内。

公平吗,她其实有大把的往事从来没有与毛利兰分享过,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是Sherry的日子,她是灰原哀的日子,她的姐姐,她那些晦暗幽深的情感漩涡,和那些重塑身份后犹如浪花来去的短暂关系。可倘若毛利兰要追问,她没有什么不能坦白的,假如你想知道我与江户川柯南之间的过往,我可以将全盘托出,宫野志保早就做好了准备,其实你那时候的直觉一点没错,那个躲在房间里的小女孩,最初居心叵测,后来有心于愧,好在报应不爽,她就栽进你的手里。

可是毛利兰不会介意,更不会追问,甚至还会反过来纠正自己,千万别这么说,谁也没有错。大海不会细究每一条河流的源头,毛利兰将她的一切都无声无息地容纳,而她却在充沛的爱意里开始疑神疑鬼:毛利兰不过问,或许是因为不想让自己也过问。

仔细想来,她对毛利兰的了解,全部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点滴,一个寻常的女生,后来是一个寻常的女人,她的亲情、友情和爱情,都能摊开在明媚阳光下叫人看个明白,连最阴暗的角落也没有生出苔藓,叫人失去了窥探的欲望。可恰恰是这看似的一览无余,反倒成了极高明的障眼法,彻底藏起了毛利兰那些不欲人知的点滴。工藤新一是因为没有看穿才被淘汰出局的吗?宫野志保揉了揉眉心,及时打住了胡思乱想,大概是自己也累了,才会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从前她急不可耐地挣开了每一个意图望穿她底细究竟的怀抱,好不容易扎进这片没有束缚的海,怎么又想着游回岸上去,叫人结结实实地网起来。

宫野志保走出大楼,直到再也闻不到那股消毒水的气息,这才深深地呼吸了几回,街对面的小店不知是否还开着,倒不如开车去稍微远些的地方,买些像样的东西回来。她正想着,余光瞥见有人急匆匆地向这边走来,似乎也是从夜班现场奔赴急诊。

还来不及定睛看,对方已经先认出她。

“你怎么来了?”

竟然是工藤新一。

用不着竟然二字,他的出现比自己本来就要比自己合情合理,至少他曾经是毛利兰的丈夫,他们有过“合法关系”,就算夫妻姻缘已成昨日,也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既然没有因仇恨反目,又怎么不能是叫来帮忙的人呢?宫野志保看着他错愕地瞪大了眼睛,倏尔又不可置信地锁紧眉头,仿佛她脸上写着什么暗号似的,迟疑片刻,却放过了千头万绪,只是问:“叔叔情况怎么样?”

“刚用了止血药。”幸亏她没有特别改口,“毛利在里面等着,”见工藤新一放慢了脚步,再不急着往前走,然而他不走,她也要走,宫野志保索性将事实托出,免得再生别的是非,“随后要进行肝动脉手术。”

工藤新一的神色骤然凝重,“这么严重?”

这里不适合长篇大论地结束病情,也不便三言两语地随便打发,宫野志保没说话,沉默片刻又忍不住道:“你要是太紧张,会吓到毛利。”

“我知道。”

宫野志保再没说什么,才走出几步又听背后的人说:“宫野,谢谢你。”

原来他当自己还是他们之外的人,所以有资格代替毛利兰向她道谢,宫野志保脚下一滞,却只慢了半拍。她在风衣兜里摸索着车钥匙,叮叮当当挂了一大把黏土装饰,都是毛利兰平时做的小东西,换成时下流行的恋爱短剧,就该当即全部卸下来,转身砸过去,痛痛快快宣布胜利。可宫野志保没有丁点儿力气去想别的事,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便利店,当班值守的少年正在收银机后面玩手机。

毛利兰爱吃什么,站到货架前,宫野志保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清楚,印象里只有她模模糊糊的抱怨,嘴上挑剔,到头来也都吃下去了,好在眼下的选择有限,也容不得犹豫几多。宫野志保拿了两盒卖相稍好的便当,又挑了几个饭团,在酒架前迟疑了许久,最后拿了苏打水,旅行装的洗漱包卖完了,只有正装可选,商标上的小人咧开嘴,灿烂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忽然心生哀愁,仔细剥开,又拆出些细微的欣慰。

对她这样的人,历遍生死考验没什么了不起,生生死死见得太多,反而麻木了似的,心底没半点波澜,倒是如此琐碎的小事,充满了重重考验。有的是恋爱让她可以举起枪瞄准致命处扣下扳机随后血溅满身,有什么恋爱值得她凌晨三点蹲在便利店的货架前挑选漱口水,这实在没道理可讲。

结完账出来,宫野志保拎着塑料袋走过街,仰头看向面前的楼宇,每个亮着的窗格后都有难言的苦楚。她没想到与毛利兰会在短短数月间就跌入如此现实的境地,她会始终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病床前吗,若无其事地拎来一捧鲜花,或者一篮患者根本无力咀嚼的水果,但这总好过癌症晚期患者去消化一桩有关女儿爱情的奇闻。

夜风掠过发梢,宫野志保忽然想起,从前同毛利小五郎搭伴去跟踪各自的偶像,闹出啼笑皆非的事来。比护隆佑也好,冲野洋子也好,其实只是一颗他们需要才会存在的星星,她要的不过是星辉落入自己眼中的安慰。遥远的慰藉会带来纯粹的喜悦,这与切近的爱截然相反。冲野小姐宣布引退时,毛利兰哭笑不得地告诉她,名侦探抱着电视机哀嚎,可半天都没挤出眼泪来,因为画片中那个人的幸福与自己根本无关。

还没等她走回大厅,宫野志保就看到了毛利兰,她神色倦怠地站在坡道外的台阶上,正对工藤新一说什么,余光瞥见自己,便招了招手。

“多谢了,”毛利兰没有给她开口交代便当和漱口水细节的机会,接过塑料袋,又重新退回去,“其实连我也不能进去,你们也不用留下来陪我耗着,”宫野志保隐约感到那股微妙的烦闷又要破土而出,毛利兰却更加诚恳而用力,甚至向他们鞠了一躬,“拜托。”

 

屏风推开又合拢,光线明了又暗,不知多少来回,毛利兰终于等来父亲睁眼,这是她好不容易向医生求来的机会,不能轻易地浪费。撤掉了那些藤蔓似的管子,毛利小五郎终于以真面目示人,原本就高的颧骨,现在像两座蜡黄的小山,耸在眼睛下,他缓慢地转了转眼珠,从喉咙里含糊地挤出话,“噢,小兰啊。”

病房里除了父女之外没有别人,毛利兰握住他冰凉的手,小声地说:“爸爸。”她拨开鬓角花白的头发,摸了摸他的耳廓,“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快不行了吧?”

“哪有。”

毛利小五郎咳了一声,又钝又粗,字只能从气息里吹出来,“怎——怎么没有?”毛利兰感觉到他努力要反握住自己的手,连忙用双手捧住他的手指,用脸颊靠过去,轻声撒起娇来,“就是没有。”

毛利小五郎似乎想用笑来回应,末了却只喷出一声短促的呼吸,眼下他的力气仅足以完成单独的动作,睁着眼,或是说句话。他尽力抬起手指,似乎要给女儿擦眼泪,结果只是在她腮边僵硬地打转,抹得到处都是。

病房陷入了沉默,毛利兰听着头顶的塑料管发出规律的声响,像静夜的更漏,滴滴答答地走向天明。母亲去世前,她抱定了念头,说了就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什么也不肯多说,母女最终在一句“你这孩子”的娇嗔里完成了告别。如今她不该重蹈覆辙,却发现自己舌头怎么都动弹不得,拭去风干的泪痕,毛利兰深吸一口气,忽然听到毛利小五郎说:

“原谅爸爸。”

她从没有想过父亲会向自己道歉,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一线线地往下砸,怎么也止不住,毛利兰抿了抿嘴,勉强地笑了一笑,“康复出院就原谅。”

毛利小五郎摇了摇头,竭力撑住眼皮,一眨不眨地望向她,拼命把涣散的目光都聚过来,“让我……我再看看你,”他迟迟才扯动嘴角,像是真能彻底端详她的面容似的,停了片刻,气若游丝地说,“真像你妈妈啊。”

时间像倒转了一瞬,又猛地往前追了两秒,叫人措不及防,踉跄数步,宛如小时候她骑在父亲肩头,走在游人熙熙攘攘的山道上,毛利将军的公主来也,闲杂人等避让!她在人群之上咯咯笑着,伸手去够梢头粉红的樱云,没想到父亲踏空了半步,险些将她摔出去,半截身子在半空中晃了来回,结果树枝刮过额头,拉出一道淡淡的白痕,她忍住没叫痛,只是牢牢地抱住了父亲的头。没事吧,小兰?没有哦,爸爸。好耶,公主要继续启程喽——

“小兰。”

房间里依然弥漫着冷冽的药水味,像一只手,从她的鼻腔钻进脑内,撕开了落满尘埃的封条,拽出来一连串的幻灯片。头顶明晃晃的无影灯,蓝色的绿色的墙裙,光滑以至刺眼的大理石坡道,白布下起伏的轮廓,没完没了需要她逐个签字的确认书,毛利兰、工藤兰,又是毛利兰,小小的矮矮的陶瓷罐子,往生咒,跪在蒲团上发紧发酸的双膝,说到她双颊麻木的道谢与感激,循环往复里,悲痛掏尽了她的躯壳,空荡荡的,因而生出前所未用的平静与孤独。毛利兰抬起头,看着护士与医生逐渐围拢,将她架在一堵小小的墙内,四壁都是死亡的冗长回声。

连串繁忙的脚步声里,不知道是谁先对她说了句“请您节哀”,她直起腰,不料脚下一绊,咚地跪下去,有人急着往外走,有人忙着往里挤,世界挤得要爆炸。她咬牙爬起来,拖着步子走到门口,抬头望去,走廊上早已站满了闻讯赶来的人,被三两位护工合力伸长了手臂挡着。

毛利兰顾不得膝盖痛,加快脚步走过去,先向护工们赔罪,理了理鬓边的头发,又冲着前来探视的人群鞠了一躬,说:“家父已经走了,麻烦各位前来探望,辛苦。”说着又后退半步,礼貌地挡开了上前搀扶的手臂,她倦怠地笑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像腰里装了个弹簧,“请先回去吧。”

忘记把上述的话重复讲了多少遍,又加了几百遍请不用担心,走廊上终于又只剩下往来的护士和她自己,以及依然站在走廊角落里的宫野志保。毛利兰看着她慢慢走过来,似乎犹豫着开口,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把头埋在宫野志保的颈窝里,抓住她的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宫野志保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但他们的死亡都离她极其遥远,她没有见过他们的死相,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尸体,无所谓葬礼,也无所谓悼唁,只有像新闻似的消息,缩在巴掌大的电子短讯和一指宽的档案栏里。痛苦浓缩起来,总有仇恨的苦涩,悲与愤都有清晰的指向,谁毒害了她的父母,谁间接导致了姐姐的身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因而能够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这些人该死,而那些人不值得原谅。

然而,在这里没有谁是该死的,也没有谁不能被原谅,宫野志保只能张开双臂,将毛利兰抱在怀中。

越过她的头顶,宫野志保看见尽头的电梯徐徐打开,又缓缓合上。事出突然,她还来不及排演该以何种姿态出现在毛利小五郎面前,就要被迫招架其他探访者好奇的打量,比如清晨时分匆匆赶来的博士,见到自己与工藤新一分立在大门两侧,吃了一惊,眼神却不止疑惑。他们各怀心事地寒暄着,说话间又见赤井秀一从后面绕过来,大概先去了停车,等不及便径直走了楼梯,又被医护请了出来。他的视线掠过博士头顶的毛线帽,两边各瞧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礼貌地发问,毛利先生情况如何?这回留给工藤新一交代。好在随后一口气来了三五警视厅旧识,场面才不置于尴尬得无处落脚。

毛利老弟到底什么情况?目暮警官摇着电动轮椅,灵活地划了个半圈,理所应当地冲着工藤新一发问,然而名侦探却把目光匀到了她身上,宫野志保清了清喉咙,不是太好,她决定替毛利兰先挡一挡,医生说暂时不宜探望。

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被噩耗吸引走了,但时不时总有一两道视线在她颈后停留片刻,没办法,她的确是张彷佛相识又完全陌生的脸。有位圆墩墩的警部,礼貌地上前问她是谁,声音不大,也够工藤新一侧过脸用余光来瞥,宫野志保盯住他的目光不放,他便扭过头,继续与其他人低声交谈。我从前与毛利侦探有些案件往来。委托人吗?不全是。话说得滴水不漏,足以敷衍陌生人,但远不能令工藤新一满意。

或许他心中早有定论,只是证据不够,还有狡辩的余地。但宫野志保没有心情再剖析他的动向,她满心只想着数步之外的毛利兰。生老病死,这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她理应寸步不离地守在毛利兰身边,然而里里外外却仿佛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里面是只有父亲与女儿的天地,外面有众人皆知的角色自愿担起义务,而她勉强算是半个相熟的人,可以来,不来也没人会责怪。

名分是旧时代的糟粕,宫野志保本来无所谓,更不会在意,就算她不怕向任何人承认自己所做的任何事,这也不是她展现勇气的场合。她我行我素惯了,才更知道无惧非议,其实是容易做到的事。灰原哀是宫野志保,但宫野志保并不只是灰原哀,因此没必要再对着镜子自我发问,但她依然没有逃出身份的桎梏,她倒是清楚自己是谁了,那她又是毛利兰的什么人呢?

其他人都陆续离开了,走廊里重新变得安静,毛利兰扑在自己怀里痛哭,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她们似的。然而,只要旁边再突然多出随便什么人来,就又要开始避重就轻,没人问就不要说。想到这里,宫野志保没来由地感到烦闷,禁不住叹了口气,毛利兰听见了,立刻抬起头来,飞快地抹了抹两颊。

“谢谢,”她说,“幸亏还有你。”

“不用,我也没做什么。”

的确都是些举手之劳,贵在当中的默契,但宫野志保不知道,毛利兰只当她还在客气,“没有,你为我做了很多。”她低下头,拽了拽衬衫的衣角,“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你知道,宫野志保在心里说,没有我,你也会抽空下楼去便利店买饭团垫饱肚子,在洗手间简单洗漱后整夜守在手术室外,敷衍掉闻讯赶来探望的人,请他们不要涌进病房里像看热闹似的看传奇侦探咽气。但毛利兰小心翼翼地划出了一块空地,让她能够站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不过分显眼,又不至于让她彻底失去存在感。

她像被毛利兰指引着走,都不肯低头自己看路,到头来自认心甘情愿,简直要无怨无悔了。宫野志保暗想,这也太荒唐了,简直像被洗了脑。

“你还好吗?”这当然不是恰当的问候,可“节哀”想必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宫野志保想了想又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翻来覆去不就是那些事。”毛利兰的语气里竟然有几分不耐烦,倒让宫野志保意外,“我都还记得,”她闭上眼,苦笑了一下,这是最后一丝笑的力气,她随后都面无表情,“不如先回去,我好累。”

上了车,毛利兰脑袋一歪,瞬间就睡着了,等到开回公寓也不见醒。宫野志保不忍心叫她,耐心地在车里坐了许久,直到毛利兰自己猛地睁开眼,满目迷蒙,“我睡了有多久?”

“没有,”宫野志保松开安全带,“我们刚刚到。”

 

回到家,毛利兰先洗了澡,换了衣服,宫野志保给她煮了碗速食乌冬,堆了冒尖的牛肉卷和豆腐,她还嫌不够,又煎了两个蛋,从冰箱里翻出大半盒三文鱼,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扔下筷子,裹着浴袍的肚皮也鼓了起来,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早些时候胃里饿得生疼,到现在还觉得空空荡荡。

能吃能睡,就是尚有精神的迹象,宫野志保松了口气,就没拦着她狼吞虎咽。

“不要硬撑,”她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看着毛利兰靠着椅子已经昏昏欲睡,“困了就去睡觉。”

“哪里的话,”毛利兰用双手的虎口撑起脑袋,“葬礼结束前不要想好好睡觉。”过了片刻又自言自语道,“其实现在全都归我做主了,倒是比那时候轻松些。”她瞧了宫野志保一眼,轻轻地说,“譬如灵堂怎么布置,买什么样的花,选哪张照片当遗照,当时和爸爸争论了好久。”

宫野志保沉默不言,耐心地等着毛利兰思忖片刻又说:“那时候他气急了,说轮到他时就一把火烧掉,把骨灰撒进东京湾。”她顿了顿,从鼻子里吹了口气,“就是故意叫我当不孝女,道理说不过我就乱讲。”像是怕宫野志保误会什么似的,毛利兰又连忙说,“没办法,妈妈去世得太突然,其实他们还没到要考虑后事的年纪。”

她十六岁就认真地想过死,宫野志保听着毛利兰辩白似的话语,心中想,那时还不懂考虑后事,等到吞药自尽时,情势危急,只想着一了百了,直到亲眼目睹成员死亡,又挨了几枪,才知道左右不过是抛尸又放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意,还不如那些小报上的这组那组吓人,会把叛徒搅碎了拌进饲料。眼下换了别人,大概会坐下来用相似体验冲淡当事者的悲伤,可她好像只擅长应对非正常死亡,想来想去也找不出别的话可说,“后面的事,你都想好了吗?”过了会儿,又硬邦邦地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毛利兰愣住了。

其实自己连日式的葬礼都没怎么参加过,所以也只好凭空猜测:“也有我该做的。”她知道毛利兰无言的为难,又坦然道,“你就说,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毛利兰像这才回过神似的,“谁要是来问,就告诉他们好了。”

这实在是有些吓人了,宫野志保微微吃了一惊,她倒是能想象黑压压的人群面面相觑,躲在角落里轻声议论,说些怪不得有那样的丈夫也要铁了心离婚之类的话。幸亏自己按日本社会的价值序列勉强算成功人士,以至于毛利兰可以侥幸得到一些时髦的理由,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啊,“智性恋”,这年头连漂亮都不算数了,只有脑袋才是豁免凭证,最好要有金灿灿的学历为证。倘若自己相貌平平也不太聪明,那么毛利兰就连半辩护的余地也没有了,怎么了,好好的工藤太太不做,怎么跑去当那种人,对方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真是死脑筋。倘若身份再对调,逻辑也是相似的,你这样的大学教授,要什么没有,哪里想不开,要去喜欢离异的主妇。

想想也不奇怪,这年头讲门当户对不够进步,讲势均力敌却人人信服,宫野志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笑,毛利兰奇怪地看着她,却没问什么,又继续道:“我不会叫太多人来守夜,”她转了转眼珠,大概在脑海里过了些名字,念念有词地掐着手指算了算,又说,“至于葬礼,按照妈妈那套来就好,说到底还是人情往来最麻烦,”她捏了捏鼻梁,“从前那些委托人里,有不少来头还蛮大的。”

“答谢的宴席为什么不能去餐厅?”宫野志保忽然想起从前工藤宅那些华而不实的酒会,实在没忍住,“事务所也挤不下那么多人。”

“那怎么行?”

“你就说煤气管道坏掉了,”她偏不信,“这顿饭不吃难道会记着叫你补上?”

毛利兰轻轻皱了皱眉,像哄小朋友说话,好声好气地说:“这不礼貌。”

“我不想你那么累。”话一出口,宫野志保自己也愣了愣,又别开脸,小声说,“都是没必要的麻烦。”

“没必要就不会做了,”毛利兰依然耐心,“麻烦因为逃不掉才麻烦。”她站起来,走到宫野志保身旁,倒掉了早已放凉的咖啡,转身给她接了杯水,“我能应付得来。何况,”她把水杯递到宫野志保唇边,温柔地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要不是自己懂得长记性,就要被这糖衣炮弹打晕了,宫野志保低头就着毛利兰的手抿了两口,寸步不让,“你能把他们拦在病房外,何必继续妥协,”她看着面前的垂下眼,睫毛轻轻颤抖,在杯口映出模糊的倒影,“这是你和他的道别,本来就没有别人的事。”

毛利兰没有立刻回答,放下水杯,转身与她并肩靠在流理台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道理固然是这样的道理,”正当宫野志保以为将她说服的时候,毛利兰忽然开口道,“但并不只是我失去了父亲,也有人失去了朋友,同学和前辈,”她望着眼前的虚空一点,操持母亲葬礼的点滴记忆犹新,她还没有忘却那些代价甚高的经验,爱与恨都难得纯粹,哀悼与喜悦亦然,她早过了追求无瑕的年岁,学会放过无需细究的错漏,每个人都是普普通通,没必要拿着放大镜细细考验,“我哪里不知道许多人其实也疲于应付,但生活就是这样。”

宫野志保扭过头来,仔细望了半晌,“好。”

她握住了毛利兰的手。

 

守夜是体力活,除了唯一的亲属之外,来的都是与毛利小五郎相熟的青壮年,自然也是那些熟面孔,宫野志保瞧了瞧轮守的安排,一眼猜到这是谁的主意。与榎本梓换班出来,宫野志保独自下楼换气,发现树下两星红点闪闪烁烁,定睛一看,居然是工藤新一与他的关西老友,无论是谁抽烟,都叫人意外,好好丈夫与模范父亲在守灵的午夜吞云吐雾,看起来像什么秘密信号。她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一句话,不管什么事,男人们总能迅速站到一条船上。

她本想识趣地背过身,没想到却被服部平次叫住了,“唷,宫野小姐!”

他们不约而同地掐了烟,算是为邀请自己加入对话做了让步,再婉拒显得她没眼力,宫野志保只好走过去,“好久不见了。”她想起毛利兰时常提及的闺中好友,又问道,“和叶小姐怎么样?”

“多谢关心,”服部平次忙不迭从怀里掏出钱夹,展开一张儿女双全的照片,两排白花花牙齿成了夜里最亮的东西,“是不是很可爱?”言下之意这便是太太的至福至乐,宫野志保转了转眼珠,“她真是辛苦了。”

“哪里——”

“照顾两个小孩不简单,”工藤新一不知道怎么忽然替她帮腔,“你成天在外面东奔西跑,哪里知道人家的不容易。”

服部平次倒不觉得兄弟拆台,反而哈哈大笑,“你离婚以后觉悟渐长嘛,”他抬手撞了撞工藤新一的肋下,“所以还有什么心得体会,讲出来让我吸取些教训,免得重蹈覆辙。”

工藤新一耷拉着眼,“你小声点。”

“没想到你也会过来守夜,”服部平次转向她,好奇地说,“还以为你跟大叔不熟呢。”

宫野志保早有应对,泰然自若地回答:“博士身体不便。”这倒是大实话,不过毛利兰本就不会勉强比父亲还年岁还长的老人做这等辛苦差事,此中的逻辑偷梁换柱,好在服部平次并无心打探什么,于是话题又回到了工藤新一的失败婚姻上来,“你们之后还有再谈过吗?”

“我知道你到底要问什么,”工藤新一拨开他搭在肩膀的手,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宫野志保,“答案是不会复婚。”

服部平次仿佛惊讶于他的笃定:“这么肯定?”

工藤新一斜睨着他,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也是结了婚的人。”

服部平次没说话。

不出数月就要擢升本部长的关西之星前途无限,婚姻美满,屡屡登上杂志内页,成功的事业与甜美的姻缘是如何练就的,简直是青年奋斗的典范,小报更是拿刚刚爆出离婚的关东名侦探明里暗里地对比,所谓西升东落。可见高中生的比拼总是纯粹,到了成年就要拖家带口的都押上。眼下要赢一点口舌之快的虚荣,服部平次不会输。宫野志保讶异他竟然会如此坦然地收了阵,且并非因为单纯懒得与好友计较,或是彼此要留几分薄面。坦诚于中年人是分外罕见的美德,尤其是在本不必承认的时刻,宫野志保打量着服部平次淡定自若的面容,心里倒有点儿佩服他竟然肯从容认下工藤新一的言外之意。

“多谢二位提点,”宫野志保说,“我这下更坚定心意了。”

工藤新一皱了皱眉,“你不会结婚吗?”

要不是他表情着实迷惑,宫野志保会当成嘲讽,她耸了耸肩,“只是别那么冲动。”

“所有人迈入婚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想得特别清楚,”服部平次摆摆手,“结果呢,到头来,要我说,不靠一时冲动,谁能成结婚?”他又咧开嘴笑了,“当然喽,幸不幸福,另当别论。”

 

毛利兰在灵前跪了整夜,不论谁来换班,她都坚持同他们一起。“这我还受得住,”她没有说谎,意志会克服知觉带来的障碍,她不渴不困,不饿不乏,却也没有旺盛的精神,只是近乎麻木的平静,“多谢你们了,”临近天亮时分,她俯下身,双手贴在地板上,“请让我和他独自相处片刻。”

她抬头看向众人,宫野志保站在后面,越过数个高高低低的肩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无言对望片刻,宫野志保转开目光,向其他人道:“不如各位先去楼下休息。”说罢,她转身率先走了出去,直到最后一个人轻轻地合上门,毛利兰如释重负,对着面前的虚空道了声谢。

自从准备通夜开始,她们就没什么机会再单独说话,但无论自己有什么或显或隐的要求,宫野志保都会最先回应。比如她谢绝了去寺庙举办葬礼的提议,坚持在事务所操办,几方意见相持不下之际,宫野志保总会适时地出声。或许因为在旁人眼中,宫野志保依然是可来可不来的半个熟人,占据了绝对中立的位置,因而获得了客观的分量。

及时为自己据理力争,并不是毛利兰最感激她的地方。其实自己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决定,宫野志保未必全都赞同,然而她既没有追问,更没想着说服,而是直接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论对面有没有别人。

爱有时需要不刨根究底的克制,不问各中究竟,全心全意地相信彼此的选择。毛利兰又续上了炉中的香,青烟盘旋,袅袅如轻舞,模糊了像框中的人像,爸爸,你或许能看到了吧,她双手合十,闭上眼,请保佑她,也保佑我们。

母亲的通夜,是她与父亲两个人守的。在母亲病危时,就选好了寺庙,不怎么出名,地处偏僻,香客稀少,坐落在远郊的半山腰上,四面深青的松林蔓一路延到暗紫的山峦中去,像海在黑夜中迭起的波涛。于是,雪白的棺椁就成了小舟,她和父亲坐在船头,将母亲渡向彼岸。

她还记得那时与父亲彻夜长谈,也许是在母亲灵前,他难得坦诚,几度令她垂泪,以为从此与他获得了终极的和解。没想到,后来因为她决意离婚,两个人又故态复萌,时常闹得不欢而散。有回她推着他去花园散步,不知怎么又说起协议的事。毛利小五郎气得要跳起来,不顾近处尚有路人,扯开喉咙大喊:你才不要胡闹!成天让我看在英理的份上,要这样要那样的,那你自己怎么不想想,她愿不愿意看到你年纪轻轻就离婚?

毛利兰被他一通炮轰冲昏了头,也顾不上颜面,猛地松开手,绕到他面前,咬着牙问:你以为我走到今天都是因为谁?父亲冷不丁吃了瘪,心虚地闭上了嘴,过了会儿又稍微缓和了语气,我和英理是有责任,但过日子就像做家务,我们从来没教过你,你不是也做得很好吗——

是吗,毛利兰攥紧拳头,反正都叫人看去了,她也没什么可顾及的,从头到尾只有你觉得好而已,你跟他也没什么两样,根本不知道我的感受。她看着毛利小五郎满脸懊悔,眼神却依然困惑,眼泪再也止不住,走到花坛边的长椅上,低声抽泣片刻,用手背来回抹了半天,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可回过头,他已经自己摇着轮椅走开了。她连忙站起来,追过去,你要干什么?

回去躺着。毛利小五郎始终背着脸,不肯看她,只是说,你也累了,早点回去吧。往前挪了几步,又说,路上小心。

我是一定要离婚的。她咬住舌尖才没把那句话砸向他,妈妈没做成的事,我偏要做到。

因为父亲这通忽然发作,更加坚定了毛利兰的决心,回到家,她从抽屉里翻出了早就打印好的协议书,放到了工藤新一的书桌上。这天她没有熬夜等待晚归的丈夫,而是自己先去了小房间休息。零点前后,毛利兰终于听见楼梯间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这场临时而起的应酬,对方恐怕来路不小,工藤新一大概是拦不住劝酒,喝过了头,步子都抬不起来,拖拖拉拉地走,说话也要拌到舌头,那股含混不清的语调,让毛利兰条件反射般想到了父亲醉酒的样子,白天吵架的阴霾尚未散去,怒火又从肚子里往上反。

兰——兰,你睡了吗,我给你带、带了红丝绒,放在冰箱里了哦。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从枕头下摸出耳塞戴上,噪音顿时变得模糊起来,但依然能听见不甚利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夫妻之间有过约法三章,如果喝醉晚归,工藤新一会自觉去书房过夜。她本来预备着隔几天才叫他发现的,现在倒好了,择日不如撞日。

毛利兰闭上眼,明明海绵吸走那些细微的响动了,她却仿佛听见了壁灯开关的声音,纸页翻动的声音,松开领带的声音,和人跌坐在椅子里推着轮子打转的声音。过了好久没有丈夫的动静,她爬起来,裹紧睡袍,走到了书房门前。

门没关,工藤新一也没垂头丧气地坐着,他双手撑着书桌,协议书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听到她走过来,他平静地扭过头,眼底的醉意全无,轻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毛利兰扶着门框,同样轻声回答:我要离婚。

工藤新一又转过脸,抬手捂住额头,我现在不是很清醒,我们能不能明天再谈?毛利兰没想到自己会说得那么流利,心也跟着怦怦跳,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你先去洗澡,我给你拿解酒药。然后他们又宛如无事发生似的,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又一晚。她好像市民看着罗马焚城,大火烧得铺天盖地,也许自己就要死了,因为逃不掉,反而心出了镇定。

回头想来,若不是与父亲那场突如其来的争执,或许她的婚姻不会那么快结束,但那封协议书不会永远藏在抽屉里,直到她哪天又反了悔,趁着独自在家,要么送进壁炉,要么冲进马桶。是毛利小五郎给了她当场跳下悬崖的决心,却不是鼓舞,而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反作用力。她偏要做给他看,给天上的母亲看,给丈夫看,也给所有人看。其实,角力来去,都没什么意思,她要的只有说服自己。

毛利兰回过神,刚刚点上的香,已经烧了大半,时间走得比她想象得要快。

如果说婚姻教给她的教训,是爱也不能免除人的孤独,那么父亲的死亡则再度向她强调,孤独无可避免,也无可拯救。无论再怎么被爱着,无论心灵再怎么亲密无间,肉身的隔阂却是永恒的,病痛与死亡是独木桥,每个人各走各的,谁都不能分担。有朝一日,她恐怕也要这样安静地躺在里面,接受外面生者或真情或假意的纪念,自己却死僵如枯木,一无所知。

此刻道理再怎么明白,也不会真正驱散内心的恐惧,在那一天到来前,自己所能做的无非是竭力学会练习消化这种恒久的悲哀。毛利兰抬起头,天大概亮了,阳光穿过玻璃上已经掉色的几个大字,从身后照在她身上,带来些许融融的暖意。

毛利兰起身,稍微动了动腿脚,又拆开一盒崭新的香。

我昔所造诸惑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毛利兰默念起和尚的经文,突然感到一丝鲜活的悲伤,不同于失去母亲时纯粹的哀恸,她在父亲的死亡里看见了自己的命运。每个人在无形的齿轮间艰难地走着,咬合之际勉强能牵住手,又不知道会在何处突然松开,她能拥有的不算少,失去的也比想象得多,虽不至于两手空空,能留下的,也唯有掌心里的那一小把。虽说你要我原谅你,毛利兰叹了口气,也请你原谅我,爸爸。鲜花环绕中的相框中,黑白人像没有丝毫反应,依然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彷佛并不在意。

她站起身,天已彻底大亮,从窗户里看过去,陪同守夜的亲友,只有三两个人还站在楼下。宫野志保端着咖啡,站在树下,正好也在抬头向上瞧,发现她的脸浮在玻璃后,眨眨眼,立刻走上楼来。

结束了吗?宫野志保没有问出声,只是做了个口型。

毛利兰点了点头,正想冲她笑笑,没想到宫野志保拿出垫咖啡杯的纸巾,为她轻轻地擦了擦两颊。她都不知道自己哭了,毛利兰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说:“谢谢。”

“要吃东西吗,”宫野志保拿下挂在手腕上的纸兜,递给她,“我给你打包了三明治。”

“好。”

毛利兰坐在沙发上,正在撕包装,看到宫野志保上前,又为父亲上了一回香,然后直起身,双手合十,蓦然许久,才又站起来,回到她身旁坐下。“葬礼人太多,”宫野志保说,“我怕没时间交代。”她看毛利兰咬着面包一角不放,诧异地盯着她,又说,“没什么,别多想,只是想说声谢谢。”

“谢什么?”

“很多,”宫野志保望着遗像,思忖了片刻,诚实地回答,“一时说不清。”

毛利兰咽下嘴里的食物,抿了抿嘴,“你以后再慢慢告诉我。”


守夜结束,接下来便是最麻烦的告别式,饶是毛利兰循着最朴素的流程,也着实叫宫野志保开了眼界,一群人哗哗地来,又哗哗地走,把事务所窄小的楼梯挤得水泄不通。有人真情实感地流着泪,若非名侦探的洞若观火,替家人洗脱冤屈,却不知真正应当感谢的人在身侧,而不是棺材里,也有人明显只是前来走个过场,尽一点所谓的社会义务,差点连名字都喊错;小孩子们只顾着等待点香,着了火的东西都新鲜。满眼看下来,热闹得不像葬礼,倒像是话剧。宫野志保时不时去看毛利兰的反应,却发现她的表情始终如一,沉静从容,犹如走时准确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转,不管旁人是什么表情,她只管自己的节奏,直到最后致辞时,毛利兰的声音里才有些许哽咽。但宫野志保几乎分不清,这是到底情难自已,抑或这也是恰到好处的展现,叫早已同样疲惫麻木的宾客晓得终场来临的信号,提醒他们该努力挤出今日最后的哀思。

待到灵车来接走棺材,毛利兰婉谢了众人的陪同,执意独自前往,话也说得周全:“请准我独自送家父最后一程。”临走前,她交给宫野志保一袋盐,要她在自己归来时撒在身上。

众人随尾气散去,方才还熙熙攘攘的灵堂,顿时寂静得宛如空山。屋中只剩下相熟的旧知,于是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宫野志保脸上,他们可不是能被与前夫有隙这样的借口糊弄的,何况此时亡者尸骨已去,肩头似有似无的重担也被卸掉,可以问些不怕伤颜面的事来。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都借透气休息之故,各自找了角落,或站或立,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宫野志保双手掂了掂小布袋,撒盐是为了祛除死亡的污秽,倒映出生者的恐惧与滑稽。这满屋子的人都见惯了血与死,要用盐搓上几百遍才能换来洁净,只怕皮肉都腌出了咸味。每个人都沾着血出生,也终难逃一死,开始不干净,到头也不干净,污里来,污里去,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不知道在忙什么,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宫野志保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虚无主义者,只是有些禁忌想透彻个中自相矛盾之处,便只剩下滑稽了。

双腿站得有些酸,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楼上,推开了毛利兰曾经的房间。

门没锁着,房间也没有特意收拾,看得出来自从毛利兰出嫁后,三楼又重新打扫、挂牌出租了,房门背后上还有一张没撕掉的火箭海报。宫野志保坐在床板边缘,试图想象毛利兰的青春时代,可总被她如今的面容冲散。没办法,她所爱的人,不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少女,没有含苞待放的青涩与一尘不染的天真,而是历经过种种痛苦锤炼而生出坚韧精神的女人,有自己的领地,不会轻易对任何人敞开,也有自己的秘密,或许永远不会吐露。宫野志保望着那扇落满灰尘的窗户,阳光照进来,雾蒙蒙的一片光,时光倒流,那时倚在桌边眺望夜空的毛利兰,到底在期盼什么,其实她不是一定要问个明白。别人拥有的,她也得不到,可她拥有的,也只会是她的。

门忽然嘎吱一声响了。

“我就知道。”工藤新一轻车熟路,拉开椅子坐下,四顾环视片刻,自顾自地感叹道,“变了好多。”

宫野志保把盐放在膝头,“猜你早晚要来找我。”她不想假惺惺地装作才被他看穿,直截了当地问,“想问什么?”看到工藤新一唇边的笑,她顿了顿,又道,“或者,我该问你?”

“你知道推理最让我着迷之处是什么?”这样的开场白还是叫她忍不住拧起了眉头,原本以为那天夜里的长进是真的,宫野志保本想说我没兴趣知道,但工藤新一却旁若无人地说了下去,“那就是想通最终答案的一刻,之前所有似是而非的细节,都能严丝合缝地串联起来,一个真相能严谨而全面地解释所有,像拼图,一块不多,一块也不少。”

“你把前妻的动向当案子查了。”

“在叔叔出事之前,我们只见过两回面。一次是我在烘焙学校附近办案,第二次是我去学校找她。那时候,我只感到她态度坚决,不同于离婚时,现在回想起来,要着急离开和已有新方向,其实根本不同,”工藤新一倒是没理会她的揶揄,“那天凌晨,我接到松本医生的电话,匆忙赶到医院,在大楼外碰到你,我也只是觉得意外,直到我找到叔叔的病房,”他停了片刻,轻轻喘了口气,“从她回头看过来的表情,我就知道她期待出现的人不是我。”

就算他直觉的雷达失灵,排除法也是侦探推理的基础技巧,找到正确答案,完全没有丁点儿难度,宫野志保心不在焉地说:“哦。”如此散漫似乎有欠尊重,她只好客气地继续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工藤新一疑惑地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想问我什么。”

“除了毛利兰,我不太在意其他人,”有些太绝对了,她又改口道,“其他人的想法。”

“是吗?”工藤新一诚恳地说,“那你比我做得好。”

“我没想跟你比。”宫野志保想,这句话倒是有点夸张,她最初还是想比一比的,可是谁叫她刚才忽然开了窍,烦扰如烟消云散,就连点儿痕迹也不剩,“也没什么好比的。”她辛苦准备好久的金句,结果也没有用上。

实不相瞒,她的确想过与工藤新一分个高下,从前是灌了同样毒药的倒霉蛋,她要比看谁更能自洽地背负着身份谎言活下去,谁更能无所顾忌地以第二张面孔示人,比来比去,她的确比不过。工藤新一没理由割舍旧日的牵连,他不会只甘于永远做江户川柯南,那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他的归属;而她恨不得自己只是灰原哀,让她人生再从七岁从来吧,哪怕忘不掉过去也好,凭空多处十年,她有把握练就自欺欺人的本领,结果因为太过仓皇,反而失了阵脚。按理来说,现该比毛利兰究竟更爱谁,十拿九稳的胜局,可她却醍醐灌顶,顿悟突如其来,赢了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工藤新一迟疑片刻,才开口道:“祝福你们。”

看表情不像违心之语,因为话尾还残存着几缕言不由衷,她听出来了,但宫野志保想起毛利兰叫自己讲礼貌,于是话到嘴边又说:“多谢你。”

“以后还能叫你出来喝一杯吗?”

宫野志保轻轻抚平盐袋的褶皱,你不与我绝交就算胸襟开阔了。工藤新一是否完全放下,与她并无关系,何况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走进婚姻又走出去,多少有点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意思,半路夫妻,又是和平分手,到底无法恩断义绝,她不会强人所难。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当然。”

余下再也没什么可说,宫野志保正要起身离开,听见博士在下面喊她:“志保,该下楼了哦——”

她一边答应,一边撕开盐袋,单手抱在怀里,工藤新一拉开门,让她先走。宫野志保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思忖片刻,又回头道:“你也节哀。”

合上棺木时,除了俯身为父亲佩戴花朵的毛利兰,伤感最多大概要数工藤新一,不谈翁婿的情分,或许更是戚戚之感,看见他人,也仿佛看见自己,再怎么信誓旦旦,愿意为公众的利益而献身,最终却未必坠下瀑布,而要倒在病榻上,衰颓憔悴,挨到咽气,生前死后如何誉满天下,热闹散尽,还是一把骨头,一滩血肉,要赶在彻底腐烂前,送进炉子里化成灰。死亡之谷是无法并行的窄路,人们最多只能送挚爱到入口,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在此之前,要说有什么能由得自己做主,大概便是毛利兰在葬礼开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尽力握住彼此的手。

宫野志保捧着盐袋,快步走下楼梯,阳光照进灰尘飞舞的楼梯道,切出光与暗的分界线,她也好像从世界的一边跨到另一边。毛利兰就站在金黄的光里,黑色和服的衣袖上沾着零星的灰,仰头看见宫野志保,冲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松开绳结,宫野志保抓起一把盐,用力抛向空中,像是最细小的雪粒,掉进毛利兰的额前发间,微微一闪便融化了,她看着毛利兰轻轻地闭上眼,等待着最后几颗粘在眼睫的盐滚落,轻声说:“欢迎回来。”

 

—完—



老实说没料到《屑》竟然有这么多读者,虽说不管怎样的看法,我发出来之前都料到了,但还是没忍住回了几条,也写过一小篇话来解释,想了想觉得不是很妥当,为自己的作品剖白,再怎么克制也有像强辩,仿佛要伸手管读者想什么,太不尊重。我对挨骂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爱吵架,更不爱看别人吵架,所以无论大家如何意见相悖,请不要骂人。

*

决心写这篇文完全是因为巧合,因为前几天卧床养伤无事可做,坐又坐不起来,倒很适合发呆乱想,稍微能起身之后,我就赶在忙起来之前,把它写完了,写得非常快,发得也很匆忙,所以我来来回回地改了又发,非常抱歉之前读者的留言,我没有能及时回复。

至于这篇文的内容,相比于《屑》,更加远离了西皮的感情线。一方面是因为我确实也没什么更多温情脉脉的东西可抒发,另一方面更多是我想写点儿别的。《屑》已经写了太多有关“女性”处境的种种,写得不好,我虽然很不满意,但也无意继续重复这个主题了。

当然,一开始是我有点恶趣味的,新-兰-志的修罗场数不胜数,但新志以“新欢-旧爱”关系相处的应该不多,相信有心的读者会发觉,开头故事的确想往暗潮涌动的方向走,不过写到半路我又觉得有些没意思,因为我觉得这点幽微之事,对三十岁的两人而言,远远不是什么很值得拿出来大写特写的东西。

我想写的还有很多,但因为仓促成篇不允许我塞得更满了。

*

农历新年将至,提前祝各位新春快乐,万事大吉。

Lesbo

屑 [完]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

一、离婚

毛利兰说:“妈妈,我离婚了。”妃英里像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说话,低头继续翻着卷宗,于是她拔高声音,又大声说了一遍:“我离婚了,妈妈。”大律师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双颊敷粉,嘴唇鲜红,马尾辫高高绑起,一如年轻时光彩四射,她嗔怪地说:“你这孩子,我听到了,说两遍做什么?”

这时候,毛利兰就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了。

 

母亲早在七年前去世,有幸目睹了她婚姻状似幸福的开端,又不必去看这寥落黯然的收场。毛利兰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住脸,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梦是可以通灵的,所以母亲此刻或许已经泉下有知。因为离婚,她数不清与父亲起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一时觉得她不懂规矩,一时又觉得她太过冲动鲁莽,一时又叫她立刻回去与前夫再谈谈。

谈什么谈?毛利兰气得双肩发抖,知道父亲潜意识里正把女儿婚姻的失败归咎于自己从前的过失,但同时又拒绝承认。悲剧的伏笔,的确可以从幼年她目睹父母争吵开始:一只茶杯飞过客厅,砸在门上摔得粉碎,她躲在自己的小房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离婚不是悲剧,因而也无所谓悲剧的伏笔,草蛇灰线,只有一根细细的蛛丝,从屋檐上飘下来,在她眼前如同一道光似地荡来荡去,抬起手便拂掉了。

床头的玻璃瓶里插着昨天买回来的鲜花,晚市打折出售,便宜得很,没想到一晚上就养出来了,花朵饱满,枝叶舒展,毛利兰凑上去闻了闻,只有丁点植物的腥气。大概是新培育的品种,花期长,花朵大,少叶,无刺,也没有过分浓烈香味。就像她的婚姻,她掐掉枯萎的叶边,嘲讽地笑了笑,优美端庄,宜室宜家,无可挑剔。

但她现在偏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玫瑰,就是改良过的月季。

她已经替父亲想好了挽回局面的说辞:你怎么长大了反而不懂事?一样都是花,有什么区别?

实在滑稽透顶,父亲跟前夫有多么不对付,明枪暗箭,你争我抢,说话都要不失时机地踩对方的痛处,她一度真心以为父亲扬言要上门修理女婿是真话。结果到头来,男人结了婚就会自动结为同盟,不约而同地维护起共有的秩序,女儿不再是自己的女儿,女儿是人家的妻子。妻子便有了妻子的责任,管她愿不愿意,也必须拥有妻子的品行。毛利兰从世界上消失了,工藤兰也只是证件上的名字,她只剩下一个代号:工藤太太。

毛利兰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胸闷,头也跟着突突地痛,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吐。

 

与前夫摊牌那日,两人对坐桌前,工藤新一虽然情感迟钝,但直觉灵敏,觉察到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徒劳挽留,慷慨地问她要多少赡养费,三千万,五千万,一亿当然是有些夸张了,但他料定她绝不会狮子大开口。毛利兰说:“结婚八年半,我平均每天要做四个小时的家务,周末与节庆的时长还要翻倍,按照东京家政一般薪酬,你算算应该付我多少?”

工藤一愣,仿佛以为她在开玩笑,竟然也煞有介事地算了,将近两千四百多万,他抬起头来看她,笑着说:“这可比我打算给给你的要少多了。”

“但也没少到哪里去,不是吗?”毛利兰低下头,想起自己从前收拾餐桌,要先用厚纸巾抹掉水渍、油污、滴落的酱汁与食物残渣,然后用去污湿巾全部拭一遍,等到水迹将干之时,再拿细软的干抹布擦,直到桌面变得光洁明亮,台面的每一道纹理,她都熟稔于心,像是自己的掌纹。家务从起初的习惯,变成了爱的表达,情感的发泄,最后又回归纯粹的习惯,彻底成了流水线,她日日劳作,再无动于衷。同样的事情还有洗衣做饭、收拾房间、打扫庭除,等等等等,清单一路可以写到月球上——只是当初的毛利兰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原来是可以计价的,且数目不菲。

“我就要这些钱,”毛利兰抬眼,认真地看着前夫,“余下的我都不会再要。”

工藤新一这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认真地跟自己讲钱,顿时沉下脸来。他接受不了这一举措的暗示,仿佛某种侮辱,这样算来算去,好像他们的感情能折价。毛利兰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怒意与痛苦,原本堤坝似的冷静,绷了道口子出来。

难道因为出于爱,就可以一笔勾销吗?她哽咽一声,硬是把泪水憋了回去。

爱就是无怨无悔,不求索取,毛利兰知道有好些人看不起分手之后追钱讨债,仿佛感情完全成了交易,可以补偿,但不要细究;他们的世界是全凭想象划分出来的两极:要爱就不要谈钱,要钱就不要讲爱。你既然付出真心,也要以心求回报,若是回头再要钱,便理亏,便落下风,便动机不纯,便不配言爱。爱要吃苦受累,忍气吞声,一切付出付诸流水,到头来也只能说那都是为了爱,所以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错了,大错特错,她今天就要给所有人上一课:人活在世上,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尊严。

钱使微不足道的事情获得了尊严。

 

二、丑闻

这年头报纸的确没什么可写,连这样的家务事也要上报,上报就上报,因为也不会有多少人还认认真真地看报纸,宫野志保一般拿报纸只为裹易碎的器皿、擦玻璃、吸收潮气、给实验楼的流浪猫撕着玩,她无意间看到皱巴巴的一角闪过熟悉的名字,拿起来展平仔细看,吃了小小的一惊。

她知道模范夫妻没有要孩子,这年头丁克不稀奇;但她不知道原来模范夫妻竟会离婚。

她仔细咀嚼着加粗的婚变二字,半晌回过神来,又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世界越发乏味无趣,唯独烂越发出奇。每天看新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烂,烂的人,烂的事,能说不能说的,统统都烂。婚姻自然也不例外,大家都不爱结婚,不想结婚,初婚年龄一再推后,生育率持续走低,反倒是离婚率节节攀升,这是社会学同事分享给她的一手资料,宫野志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记得人类社会总是看起来要完蛋,但走到街上瞧一瞧,生活仍然在继续。

午餐时间,大家都涌去楼下的咖啡店吃简餐,长桌对面坐了个统计学出身的家伙,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慢吞吞地说: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结婚第一年,每过一次夫妻生活就往瓶子里投一个玻璃球,之后,每过一次就开始往外拿一颗玻璃球,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拿完。说完大家都笑,宫野志保也跟着笑,笑完又觉得兴味索然。

人害怕寂寞,什么都做得出来,得了好处又不想承担责任,就会生出一摊子烂债。

但离婚这种八卦,除非当事人主动找她倾诉,先过去问反而有好事的嫌疑。

没想到博士先跟她通了电话,听起来仿佛模范夫妻当中有谁忽然发了疯。宫野志保想了想,这的确不像是夫妻离婚,倒像是公司散伙,又问道:“那工藤最后答应了吗,赔偿前妻八年半的劳务费?”

博士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多问?我可是长辈。”

宫野志保回到实验室,正好碰见产后复出的研究助理正在冰箱里冻母乳,忽然开口问:“您知道现在东京请家政工要多少钱吗?”对方看着她,很是吃惊,又想起她正过独身生活,便松了口气,回答道:“大概是一千八百到两千元左右,按小时计费,当然也有更贵的。”

宫野志保转了转眼珠,想起博士报出来的数字,第一个念头是,家庭主妇竟然要做那么多的活。

她想起自己从前还是灰原哀的时候,得了重感冒,毛利兰前来照顾她,煮一碗鸡蛋粥,竟然顺便还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锅台擦得干干净净,碗碟归得整整齐齐。她险些以为热爱劳动是毛利兰的天性,世界上竟然还有这种人,以付出心意为乐,好像大海深处的喷泉,胸中有源源不断的爱,因此有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弯着腰,蹲下去,站起来,爬上去,任何角落都不放过。

工藤新一曾经夸耀过妻子的懂事,她自从母亲离家就开始独自承担家务,最初还要站在塑料凳上,才能正好够得上在台面上切菜烧饭的高度。他说,我那时候放学,一边踢球,一边陪她买菜;她总是很受欢迎,摊主经常送她东西,蚬子、鱼肉和打折的肉馅。

宫野志保知道他眼底的柔情不会骗人,清澈的、明媚的。他多么恋爱疼惜自己的青梅竹马, 却也没有一刻想过如何分担她的苦衷。

 

晚上,工藤新一终于给她打来了电话,邀她去喝一杯。

他们从前也经常约着去喝酒,有时还会叫上其他人,一群人喝到半夜,聊工作,聊案子,聊社会新闻,聊到十点半,工藤准时拿出手机打电话,轻声细语地对妻子说,今日有事晚归,请她早点休息。宫野志保看着座位旁边专门打包的蛋糕,明白歉意也是爱意的一部分,工藤挂掉电话,炫耀似地对所有人讲,我要是不说,兰就会一直等着我。

虚荣也是爱意的一部分。

这回相聚,他没有十点半的电话可打,自然也没有拎着蛋糕,风衣搭在手臂上,疲倦地叹了口气,问她今天想喝什么。宫野志保发现他的结婚戒指已经摘了下来,无名指上留下了细细白白的一道痕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猜他应该默认自己已经知情,便语焉不详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她已经搬走,也找好了住处,接下来怎样,她说我没必要知道。”

看起来像是工藤从前追查过一些案子,妻子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讯,惊慌失措的丈夫匆忙赶来请他帮忙,说辞都是相似的:昨天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人都不见了。他们都坚信妻子一定是遭受了不测,或者被什么人骗走,总之绝不会主动离家。

昨天好吗?昨天当然不好,前天也不好,往前数上几年,没有一天是好的。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决定,而是筹谋已久的出逃。宫野志保想了想,说:“她既然有自己的安排,你尊重她的决定就好,不必担心太多。”

工藤新一支起头看她,像看外星人,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

宫野志保没说话,跟在他身后走,鞋跟敲着人行道,越听越像她在心里的发笑。这到底是谁的幻觉,一生都有人照顾,推门便有相迎,上桌便有饭菜,吃完饭连双筷子也不会洗,决定彻夜不归,只要一角芝士蛋糕。

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笑出声了,连忙清了清喉咙。

 

三、问题

“抱歉,请你把刚才的问题再重复一遍。”

宫野志保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只是给他们第二次机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是否恰当。她也好奇排在前面的三位候选者,是否也要同样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宫野小姐,家庭和事业你觉得哪个更重要?她知道第二位前来应征的研究员有两个孩子,照片就贴在他的钱夹里面,圆滚滚的脸庞与眼睛,看起来仍是需要把蔬菜捣成泥配米粉吃的年纪;他会守在蒸锅前见缝插针地看文献吗,然而自己一日三餐可以简约到只用开一个三文鱼罐头,再顺手把速食意面放进微波炉。

桌子对面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她理所应当给出一个努力兼顾的答案,而非反过来叫他们再麻烦开第二次口。

年纪稍大的白发主任笑了笑,宫野志保看着他正捏着自己的简历,清了清喉咙,说:“上面应该写了我未婚。”婚姻的确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事,但宫野志保不想说出来,当着组委会的面申明自己放弃婚姻生活,仿佛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表态:她必须要发誓失去某些东西,才能换取他们的信任。

为什么非得是她出来表态?

“幸福的婚姻和成功的研究一样重要,”主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有意无意地微笑,“你觉得呢,宫野小姐?”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在心里说,我相信我有能力令贵所一跃成为领域前列,你们全都能躺在我的研究成果上睡大觉,而我只需要一间无人打扰的实验室。

也许。宫野志保只是笑了笑,每逢此刻,她反而有点儿怀念起组织,纵然实验失败的下场可能极为惨烈,罩于阴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但至少无人会在她专心观察白鼠时,有意无意地过来问她的个人生活。组织是如同连人性都未能分化出的原始海洋,爱、家庭、世俗生活,都在几亿年之外,所有成员凭借本能挣扎求生,固然冷血且残暴,却也利落且果决。

这般环境塑造了她的信念:为了生存,足够强大,便能模糊自己的面孔、性别与身份。在组织之中,母亲不是女人,姐姐不是女人,贝尔摩德也不是女人;她们是一架庞然大物的轴承、螺丝与发动机,可以被随时拆除、抛弃和替换,失却了人的价值与尊严。

然而她侥幸活着从零件变回了人,却要被世界告知,你首先是一个女人。

接到录用邮件的时候,宫野志保正在厨房做饭,她知道自己有百分之百的入场资格,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继续去削南瓜,刀锋穿过黄澄澄的果肉,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周末工藤新一约她出来喝酒,免不了要讲他离婚的种种,宫野志保皱着眉头听了一小会儿,客观地评价道:“不用灰心,你做得肯定不止及格。”

模范丈夫拥有极为广阔的定义域:按时回家,上缴工资,从不花天酒地,尽量回避应酬,餐后洗碗收拾,周末清扫房间,甚至还会带孩子出去玩,这算是一种模范丈夫。暴怒之际,不会拖着妻子的头发一路拽到阳台,打断三根肋骨之后,还要夺掉手机,连救护车也不准叫,在某些人看来,这也是一种模范丈夫。

工藤轻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随后又有些落寞地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宫野志保并不怀疑他的忏悔发自内心,工藤新一自少年时代便对自己的欺瞒于心有愧,懂得想尽办法来弥补他的过错,偶尔掉落的礼物,突如其来的安慰,以及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抛头露面:他已经做得比一般人要出色得许多。便不难料中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只看他拿出孩童般茫然无措的迷惘口吻,向她真诚地请教:“然而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应当拿出些许同情甚至怜悯,然而克制不住似地,她又弯起了嘴角,轻轻地笑了。

倘若有人晓得自己错了,又完全不晓得自己错在何处,便说明他对自己的错误仍然无知无觉,不过是从他人退避或厌恶的反应中,推测自己可能是坏了事。他或许会改,却也只是遵循建议,暂且缓解表面的矛盾;除非恍然大悟,洗心革面。然而人到中年,早已是本性难移,重头来过,只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谁也没有错,”宫野志保敛起她心底的波澜,极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中肯,“只是婚姻生活并不适合你们。”

这是天大的谎话,怎么可能有人会比他们更不适合婚姻生活?从中学时代起,亲友们就常常揶揄他们是老夫老妻,知根知底,相濡以沫,想象不出第二种结局。宫野志保看着工藤新一眼底浮起嘲讽,便知自己又说了无益的空话,便适时地打断道:“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

工藤放下酒杯,吹了口气,嘟哝着说:“我就知道问你没用。”

结了账出来,宫野志保替工藤新一叫了辆车,看他深一脚浅一脚低钻进车厢,又摇下车窗对她说:“谢了,灰原——”他的确是有些醉了,一时喊错了名字,宫野志保滑稽地看着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能有什么办法?”

宫野志保想,在当初四处求职时,她也曾跟工藤新一抱怨过碰壁的种种。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将来要生几个孩子?那一回,是她喝了过头,把杯子重重地放回吧台,酒保与工藤新一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也许他可能就只是问一问而已。

问一问?宫野志保大笑起来,有人问过你吗,侦探先生——你要几个孩子,会不会影响你办案?

工藤新一本能地捍卫起职业尊严,立马回答道: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宫野志保抬手别过耳边的碎发,看着眼前半醉半醒的工藤新一徐徐升起了车窗,漆黑的玻璃上终于映出了她的脸,毫无遮拦的笑容,伴有清脆响亮的回声,当然不会!

因为这与你无关。

 

四,房间

毛利兰还不到两岁时,母亲就开始锻炼她独自睡觉,起初小床与大床分开,后来搬到了小卧室,有时候她半夜上完厕所,习惯性地去推父母卧房的门,发现怎么也拧不开,于是哭着闹着敲门,结果门缝里只露出母亲略显严厉的脸,小兰,你已经长大了,大孩子要睡自己的房间。

父亲偶尔会责怪母亲不近人情,然而彻夜奔波办案,对于安稳睡眠的需求,暂时压倒了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也跟母亲用起同样的说辞:小兰哪,乖乖去睡自己的床。当然父亲可以浮夸地演戏,卷起衣袖,自己的房间,就是自己的领地,一定要捍卫!

她相信了这一说辞,并从此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天地。屋子再小,她也要独立房间;结婚之后,她坚持要打扫出两间卧室。彼时工藤不解,客房可以等客人来了再收拾,她却摇摇头道,不,那是给我自己留的。

她自小便对这栋洋房了若指掌,如今成了名义上的女主人,但她心底晓得此处并非属于自己,哪怕是这间小卧室,也只能给她暂得喘息的机会。起初,只有在夫妻冷战的时候,她才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情绪平复,再出来议和;后来,她时不时就要来这里单独睡。工藤问,是不是自己熬夜看卷宗吵着她了?不是。是不是我打鼾太响?不是。是不是你最近压力大睡不着?不是。不是。不是。毛利兰叹了口气,抬起头开看着丈夫:没有为什么,我只想一个人呆着,可以吗?

也许工藤新一会把她这样莫名的要求当成婚姻崩裂的前兆。可她只是想暂时一个人,安静地、沉默地、不受打扰地,一个人呆着。

决心结束婚姻的那段日子里,毛利兰时常彻夜坐在房间里,回想着昔时往日的种种,婚礼前她曾暂住在工藤宅,那时她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真正属于这里,然而事到如今,毛利兰却发现偌大的宅院只是暂时的驿站,并非是她自己的世界。

虽然她无法走到最里面去,但却可以选择彻底走出来。

从工藤宅搬出来的时候,毛利兰叫了一辆卡车,搬家公司的员工目瞪口呆,看着她毫不费力地端起沉甸甸的纸箱,还不忘扭过头来催促他们也快一点。“工藤太太,您的力气可真大,”员工忙不迭地跟她身后,殷切地夸赞道,“身材也保持得这么好——”

“我从前蝉联过空手道全国冠军,”毛利兰吹了吹刘海,在恭维的目光里忽然拉下脸来,“还有,请叫我毛利小姐。”

流言会从这短小的对话当中四散开去,但是毛利兰并无所谓,记者只会去堵工藤宅的大门。闪光灯里的对谈是尴尬还是敷衍,再也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毛利兰潇洒地扎起来马尾,跳上卡车,眯起眼睛问:“贵公司应该知道要保护客户隐私吧?”

司机和搬家工人笑了,她也跟着笑起来。

 

新租的公寓毗邻大学,在东京市的另一头,离米花町远得不能再远,一时半刻恐怕谁也找不到这里。毛利兰选择这里并非出于逃避,而是因为大学附近较为清净,她实在疲于半夜突然醒来。收拾好房间,她走到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路口走来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他们说笑的声音如同流水在脚下奔涌,哗啦——哗啦——仿佛她心底的浪花,其实日日夜夜都在响,却要等到喧嚣都散尽了才能听见声音。

大学刚毕业,她便接受了工藤新一的求婚,两个月之后就成为了工藤太太。她的青春短促,结尾也干脆,没有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眨眼间就跳进了新天地。有时候,她翻翻报纸上的社会新闻,看到人们为一些年轻靓丽的面孔感叹,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她已经从容熟练地游走在主妇之中,尽管没有显露任何的老态,然而某些可能性已经与她彻底绝缘。

人们都羡慕她的丈夫早早达成了人生的目标:年轻有为,家庭美满,前途光明,美满的和弦,连杂音也没有。那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们如同童话般的婚姻会地久天长,只有一声轻轻的调侃,像是不合时宜的水滴掉在眉心正中:这么早就有什么都有了,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当然不会,彼时的新婚燕尔满怀信心地迎接所有的挑战,丈夫搂紧她的胳膊,得意地回击道,宫野,你只是嫉妒我们而已——她低着头,羞怯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听了这话,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胸膛,轻声嗔怪道:这有什么可比的!说着又抬起头,本想与对面解释什么,却发现怎么讲都显得虚伪,便只得抱歉地笑了一笑。

毛利兰想,这一笑或许才是真正的预兆:有人早就看透她生活的本质,然而她却连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沉默并非是出于礼貌或是体面,而是因为的确无话可说。

 

宫野志保。宫野志保就是灰原哀。毛利兰第一回听工藤新一讲起她的身份与近况,惊讶地抬起头来,真是厉害,现在就是副教授了!他听了就笑,仿佛她白羡慕了什么似的,讲起他们昨夜聚会,宫野志保如何一反常态,向自己抱怨面试遇到的问题,毛利兰看着他解开领带,倒在沙发上,枕着脑袋,悠哉游哉地望着天花板,孩子怎么会影响我办案?什么都影响不了我——除了你。

当时的甜言蜜语如同蜂蜜糖浆,粘稠得令人喉咙发紧,脑袋发晕,毛利兰只觉得双颊滚烫,扭过身去,慌忙梳着长发,局促地转移话题:胡说,还不快睡觉。

丈夫走到身后环住她,贴着她得耳朵说:我们要不要生一个试试看?

婚后第三年,她因吃药而出现了频繁的撤退性出血,先后看过好几位医生,又特别咨询过朋友,并不是什么大事,所有人都说她太过疲惫,压力超出负荷,建议先暂时停药,多加休息,注意饮食。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客气温柔,体贴周到,像是毛巾裹了一团空气。毛利兰心不在焉地谢过医生,起身离开,路过产科儿科的楼道,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细细的哭喊。

毛利兰驻足片刻,忽然一群人推着床风风火火地冲过去,输液袋和管线摇摇晃晃,她连忙躲开,听着轱辘声碾着尖叫远去,从前的羡慕与期待,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但这轮廓却并非慈祥、也非圣洁,而是面目狰狞,令她不寒而栗,掉头奔向楼梯,落荒而逃。回到家中,毛利兰逃似地钻进那间小卧室,密不透风的暖色窗帘挡住夕照,透出热乎乎的橙红光芒,好像一个温暖的子宫,可她罕见地没有感到安全,却异常地窒息。

毛利兰怔怔地坐在地上,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微妙的恐惧:或许,这根本不是她的人生。

 

五、重逢

宫野志保知道搬来了新邻居,下班时过楼梯间,看到了好些个贴满胶带的纸箱。应该上前打个招呼,她稍微停了停脚步,又觉得实在不必着急显出过度的热情好客,便继续往家门口走去。

今天委实算不得愉快,她被迫卷进入一桩不大不小的丑闻。系主任阴沉着脸叫她过去,本以为是组委会不愿意再掏钱支持,没想到是某位博士的论文被指剽窃,闹得沸沸扬扬,同行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热闹,她的导师抱着胳膊,翘腿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好半天才说:“早知道我就不该招她,要是当初干脆些,放弃学位去结婚,我也没这么麻烦。”

宫野志保跟着系主任刚刚进门,乍听到这句话,皱起眉,正要开口,又被系主任拦下。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以为她又对话里的什么问题大做文章。他们因她的上纲上线而嫌弃,又而不得不敛起不自觉的傲慢,生怕她举着什么大旗挥舞过来,将他们一一从实验室里驱逐出境。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宫野志保拉了张椅子坐下,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规定,没有例外。”

“可是——”系主任的迟疑有些微妙,宫野志保听得出弦外之音。

可是她是顶着各方压力招进来的,简而言之,本应该成为楷模,却沦为了笑话。从此人家要说,女人读博士,难逃这副德行,她们要面对的诱惑太多,要照顾的太多,婚姻,生育,名誉,利益,爱情,美貌,因而分心,因而注意力涣散,不宜坐冷板凳,更不宜钻研学术。倘若要出人头地,创一番事业,就像宫野志保这样,清心寡欲,变成机器人,冷硬强悍,不必再被看作女人。宫野志保升为副教授之后,代表研究所参加学术会议,同行学者笑呵呵地打量她:您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女人哪。

他满心以为这种话是真诚的褒奖,意在表明她摒弃了落后,克服了缺陷,简直好似进化出崭新的性别。宫野志保听了,只是耸了耸肩,敷衍地笑一笑。

那位不知有意无意,又状似体贴地问道:您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说:我痛经。

女性科学家当然是女性,自然也要面对女性都可能遭遇的问题,没有例外,譬如激素起伏而出现各种综合症,暴食,腰痛,腹胀,多愁善感,喜怒不定。女性也是人类,是人类就会有人类的通病,软弱,卑劣,自私,虚伪,反复无常,好大喜功,经不起考验,这更是没有例外。

这几十年来,系里因为行贿、剽窃、数据造假之类的学术不端而被开除的人不在少数,当中出现女性学者,难道是什么怪事?宫野志保看着满屋子的人,痛心疾首之余仍不忘指指点点,不免感到滑稽,这就好比一厢情愿地以为所有女人都应该是贞女,如若不然,便必然是荡妇:仿佛她们只有两条路,不是高洁,就必然下贱,没有褒奖,就只剩骂名。忠诚固然是种美德,应当被褒奖,然而有人自甘堕落,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他们好像故意不明白,女人一生都必须谨小慎微而万万不可出错,稍有丁点儿差池,就连人没办法顺顺当当地做下去了,而另一半人口却有资格甘于庸碌而不受苛责,浑浑噩噩,进而以人性如此的借口,获得最终的谅解。

恼火的导师闭口不言,只顾叹气,系主任眯起眼,微微翘起嘴角,仿佛是笑了:“你是说,按照以前的办法处理喽?”

宫野志保挑挑眉,又看向哭哭啼啼的研究生,拧起眉头,说:“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请先出去吧。”

她知道旁观者期待自己做什么,譬如请求他们网开一面,由此落下包庇不端的口实,而自己这般淡漠,虽闯过了陷阱,也必然会招来非议,不近人情、苛刻死板云云。

那又怎么样呢?

无论怎样,总有人爱你,也总有人恨你,这都是无法掌控的事。

 

宫野志保推开门,脱掉大衣,踢掉皮鞋,洗过手,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威士忌,摇了摇,发现见了底,又换了伏特加。

对于酒与酒名,她早已脱敏,想起那些面孔,不再会心有余悸,偶尔无意翻起往事,仿佛都在上辈子了,往昔的创痛在渐渐淡去,眼下日常生活的疲惫盖过了全部。她猛灌一口,盘算着不如回实验室继续处理数据,独自留在公寓里,她只会更加疲倦且烦躁。

正在她犹豫要加班到几点时,忽然有人敲门。

“请问,有人在家吗?我是新搬来的邻居——”

她觉得这声音似乎有点儿耳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勉强打起精神,走过去开门,门板只推到二分之一,热情的访客便迫不及待伸出了脑袋。宫野志保眨了眨眼,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是你?”她下意识准备喊一声工藤太太,没想到对方比她更诧异,笑容停顿,不知所措地刹在嘴角,磕磕巴巴地挤出一句问候:

“呃,你……小哀,哦、哦不是……宫野小姐,你好。”

宫野志保回过神来,低头看着对方捧来的伴手礼,沉默了两秒,主动道:好久不见了,毛利。

毛利兰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用本姓称呼自己,思索片刻,又释然地松开了眉头,毕竟坏消息走得最快,前夫的社交圈大抵都已经知晓他们离婚,便露出了爽朗的笑容:“真巧,没想到是跟你当邻居!”说着就把手里的小饼干递上,语气轻快,“那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还不等宫野志保发出感叹,毛利兰又敛起笑,严肃又恳切:“拜托你,请不要告诉他。”

她的情绪像是电灯开关,咔哒咔哒,切换自如。

宫野志保诧异之余,又忍不住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个多嘴多舌的人吗?可毛利兰如此请求无非是出于本能。她想起了前段日子看过的惊悚电影,当然,毛利兰不会大费周章地伪造现场,假装一起命案,嫁祸前夫,逃之夭夭,顺便卷走大笔财产;但贤妻叛逃婚姻,独立门户,毕竟需要缓冲。这里离米花区很远,离工藤的事务所更远,纵然全东京都在名侦探的眼皮底下如同微缩模型,但藏在角落里,一时半刻也能容身。

于是她点了点头,又举起饼干道了声谢。

寒暄本应到此结束,宫野志保知道自己的身份微妙,按照朋友的阵营划分,她跟毛利兰的前夫是同一伙人,不该再说得更多,可出于礼貌,又不好此刻就把大门关上,便客气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样?”

“我这几天打算找工作,可你也知道,我婚后就一直当主妇,实在不知道能做什么。”

毛利兰的直白坦率倒让宫野志保有些下不来台,她别扭地低下头,心中暗想:难道工藤新一真的给不起钱?可能经济的不景气终于累及私家侦探的金库。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她可能会据实建议对方先去家政公司先碰碰运气,但恐怕不出一周就要上小报头条,工藤家虽不是豪门财阀,但闹到前妻出门当钟点工,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了。

看她低头不语,毛利兰连忙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这些话不该说的。”

其实自己的实验室刚成立不久,人手的确紧缺,可要招的人有许多种,用人的权限也不全在她手上,宫野志保皱了皱眉,但若此刻要细细讲清楚,难免她显得居高临下,便说:“我们研究所倒是有一些空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毛利兰没想到她竟会开口,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真的吗?”

宫野志保耸耸肩,“当然,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毛利兰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惊醒过来,撤了半步:“是不是打扰你了?实在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说着,弯腰颔首,步步后退,转身便要离开。

没想到宫野志保却喊住了她,等一下,随即敞开大门,指了指身后的客厅,说道:“我今晚没什么事,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完全是她平日里对学生的口吻,不客气得有些过头,倒让方才的客气显得刻意多余,但毛利兰惊喜万分地瞪大了眼睛:“真的?”

眨眼间,她又成了小姑娘,恢复了十七岁的热情烂漫,发出了无可回绝的邀约:“宫野小姐,不如来我家坐坐,你应该还没吃晚饭吧?”

这笑容让宫野志保过了许多年才想彻底明白,的确,总有人爱你,这是无法掌控的事。

 

六、生活

母亲是与父亲分居之后才重返职场的。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战无不胜的诉讼女王,誉满天下,却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妻子、称职的母亲——这是毛利兰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抱怨,那时候自己一心偏袒母亲,体谅她的不易,只顾着反驳道:要妈妈兼顾家庭和事业,实在是太过辛苦了,这怎么能两全?爸爸,你连一半都差点做不到。

直到后来,毛利兰才回过神,这并非是妈妈的失职。成为妻子,成为母亲,这不是必然的义务,只是一种选择;而她的妈妈,半路拒绝了这种选择。

也许母亲迟疑过,也许犹豫过,甚至自责过,然而她没有后悔,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登报的讣告上,她仍然是妃英里,律政女王,名誉校友,特别顾问,常驻嘉宾,专栏作者,最末一笔带过,才会叫人知道她还是名侦探毛利小五郎的妻子,而母亲的身份则彻底隐匿。工藤新一说,既然已经是名侦探的妻子,总不好再说是另一个名侦探的岳母。

毛利兰知道他的用意,想让自己从悲伤中短暂地喘口气,抬头莞尔一笑:当然,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又不值得大书特书。

前夫以为她赌气,话里有刺,也只当没听见。

女强人,要么丧偶,要么未婚,要么离异,总之不宜拥有美满家庭;反之,拥有恩爱无比的婚姻,便不必再独当一面。这固有的偏见在新世纪并未全然消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意味,毛利兰时常怀疑,倘若母亲选择在今日出走,未必会成为励志榜样,倒要被斥为离经叛道。

然而她不接受这无端的倒退,毛利兰想,母亲既然能够做到,自己当然也能。

 

随毛利兰走进公寓时,宫野志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迎面而来的朴素吓了一跳,空荡荡的,像一间只用来歇脚的休息室,只有流理台上放着满当当的购物袋,才不至于叫人忘记房间属于谁。

毛利兰请她坐下,“你想喝什么?”又笑吟吟地追问,“你想吃咖喱蛋包饭还是猪排饭?”

宫野志保本想说自己晚上根本不怎么吃饭,又不好抵挡她的热情:“什么都行,不用太麻烦。”

过于随意亲切的氛围,反而令她感到古怪——从前,她去工藤宅登门拜访,彼时作为女主人的毛利兰仿佛某种人工智能,迎送她至会客厅或是书房,再端上红茶与点心,脚步声都听不见,轻轻地进门,再悄悄地出去,不打扰,不过问,又招呼她留下吃晚饭,丰盛得犹如节日的欢宴。宫野志保常疑心她如何凭一人之力变出如此多的菜肴。

你不必对她如此客气,餐桌上的工藤新一倒是从来不见外,你们之前不都是很熟悉了吗?

毛利兰只是低头笑,偶尔张口反驳:那不同。

哪里不同?工藤新一又笑,她现在这副模样是比灰原要吓——

朋友之间的打趣可以无所顾忌,但工藤新一此刻还要扮演人夫,多多少少要有所收敛,宫野志保对他的散漫不以为然,却很是惊讶毛利兰的严肃与谨慎,远超自己的想象。

印象里的女高中生,彼时虽然勾上了贤妻良母的轮廓,灵魂的底子究竟是勇敢活泼的,时常任性,偶尔莽撞,如今却不知是穿过婚纱便要改头换面,还是无名指的戒指成了封印,少女时代就此终结。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女人,难免有些无端端的感叹,不由自主地跟着端正起来,再不去理会工藤的玩笑。如若不是某些意外的偏折,这几乎会是周围所有女人的一生,她母亲的,她姐姐的,甚至是她的。

那时候的宫野志保万万想不到,就在不远的未来,自己会坐在单身公寓的客厅里,等恢复单身的毛利兰递来一罐碳酸饮料。

“很好喝噢,你要不要试试看?”

宫野志保低头看着浮夸的包装,忍不住哧笑一声,“你喜欢喝这些?”

“我一直都喜欢喝这些,不过从前要备赛、要保持身材——”毛利兰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宫野志保猜到她要说什么,便自觉地挪开了目光,“还要备孕,所以几乎没怎么碰。”

“没事,我平时都喝酒,今天正好换换口味,”宫野志保从容地岔开了话题,她知道对面期待着认可,舌尖在汽泡里微微浸了浸,猛地喝下一大口,又随手举起罐子,真诚地说,“不错,挺好喝的。”

毛利兰明白她替自己保留了体面,笑意舒展,这属于女人之间惯有的默契,敏锐地觉察到可能引发不悦的丝丝缕缕,心照不宣地拨开,假装无事地将对话推向转角。宫野志保看着毛利兰,决定直接切入正题,问道:“你想回学校念书吗,重读本科还是念研究生?”谈到相关的问题,她无法克制地变得过分严肃,又追问道,“你想找个不同方向的工作,还是想做学术?”

三十出头再来念研究生,等到博士毕业,几乎已经失去了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的可能,这是象牙塔里默认的残酷。而靠一张文凭重返职场,看似可靠许多,却也无法填补简历上大片的空白。宫野志保正在考虑如何向毛利兰分析种种利弊,没想到对方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些新一都跟我说过了。”

宫野志保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家庭主妇脱离婚姻,若要独立生存,常常举步维艰,体面的工作难以寻觅,而艰辛的工作又难以招架,处处碰壁,还不如回家的好,的确是理由充分的借口。纵然她的立场与工藤新一截然相反,却因着不争的事实而又被迫站到了一边,宫野志保像不小心误吞了棉花,哽得说不出话。

毛利兰仿佛觉察到了她无以言表的尴尬,摇摇头,微笑道:“别多心,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为我着想,不是要故意打击我,”像是怕她误会似地,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也明白。”

“那你为什么——”话一出口,宫野志保便觉得多余,可惜为时已晚,只好任由尾音蔫下去,窘迫地悬在半空。

毛利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自顾自地发了会儿怔,眼神才重新聚起光,“宫野小姐,我无法同你比,”她鼓起勇气看向宫野志保,紧张地绞着手指,“我不是想取得什么成就,只是想……想试试不同的生活。”

宫野志保说不出话。

她从前面试过无数申请者,什么样的学术动机都听到过,毛利兰的理由远远算不得特别,没有雄心壮志,也看不出坚定信念,甚至流于空洞,显得颇为幼稚:不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或许她根本无从想象。一片混沌的空间,未能分化出天与地,只能凭借与鲁莽无异的勇气,咬牙向前冲去,成败与否,全无所谓,她只管从身后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再不要回到旧地。

宫野志保脑海里响起指针摩挲磁带的声动,沙沙作响,那是另一个女人决心用生命代价摆脱桎梏的时刻,她甚至已经料到了粉身碎骨的结局,才会把来龙去脉都提前录下来,作为礼物留给女儿。宫野志保抬起头来,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毛利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帮你,”她放下易拉罐,“如果你愿意。”

 

七,选择

毛利兰大学本科的专业是教育学,因为她喜欢小孩,就像她要跟工藤新一结婚,完全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但要说最适合的,莫过于家政学,因为所有人都夸她是“天生的主妇”,所有跟家务的一切她都擅长,上手也快,如果料理家务像破案一样能成立事务所,她绝对能比工藤新一先垄断市场。但是名侦探的妻子怎么能跑到别人家去擦地板呢?就算只是弯着腰切几片草莓也够丢人了。“全职太太”是丈夫的光环,意味着他的收入优越足以养得活居家贤妻,但优越到这等地步,雇家政来分担打理豪宅的任务却成了耻辱,这实在是奇怪的逻辑——外出做家务挣钱丢人现眼,在家做家务分文不取却光荣得很。

有段时间她频繁地陪同前夫出席警视厅的宴会,笑得肌肉都动不了,坐进车里就拼命地揉脸,不然就要抽筋,从前打比赛都不见得累成这样,工藤新一同样满脸疲惫,却还在意犹未尽地说着什么,大阪府上层人事调动,或许服部不出十年就会成为本部长。噢,好事,她该高兴才是,但毛利兰此刻却想到和叶。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服部和叶选择了剖腹产。麻醉过后剧痛难忍,可丈夫出差,母亲又一时不在身旁,陪护是憨厚老实的乡下女人,只是一味地哄着她叫太太长太太短,和叶实在受不了,只好摸出手机给自己打电话。那时候正是半夜,毛利兰困得睁不开眼,以至于天亮之后再回想,完全不记得和叶都说了什么,可她那一刻不知怎么全都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就开口道:新一,你知道产妇为了避免肠粘连要做哪些事吗?

她当然得不到回答,被骤然打断的工藤新一疑心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眨了眨眼:什么?

毛利兰没再说话,她别过脸,望着车窗映出的脸庞,发起了呆。要尽快下床活动,要按摩腹部,必要时还要吃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却必须要被人架起来,绕着病床慢慢地走,知不知道那有多难熬,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冷汗浸透了衣服,又沁湿了床单,每一秒都像皮肉相互撕咬。真的好痛,小兰,我好痛,痛得要命。

我痛得要命,那和腹部中弹相比呢?她丝毫不怀疑服部纵身从悬崖跃下的决心,一瞬间,她发觉连愤怒也是肤浅的,只有没日没夜的痛苦,像针似的,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来回游走。

离婚的念头第一次涌上心头时,毛利兰坐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墙上的结婚照出神,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丈夫的错,更不是爱的错,这只是生命无可回避的真相,人是孤独的,占据的任何位置、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随时替代,唯有痛苦与孤独只能自己承受。爱是攀爬生命阶梯的扶手,但她已经没力气抓住。

 

和毛利兰做邻居的滋味实在奇怪,因为要保守秘密,宫野志保觉得简直像做贼。那天工藤的父母回国,她被叫去博士家小聚,刚走进客厅就听着工藤新一扶着额头说,前妻不打招呼就搬走,自己知道她不愿意被打扰,却又担心她出事,正在左右为难。满屋子诡异的沉默,直到发现宫野志保出现,其他人才纷纷换上笑脸。这群人当然不晓得,她半个钟头前正在跟毛利兰讨论去路,是上制菓学校,还是出国念书。临走前不知道哪根筋多跳了两下,宫野志保说自己系里有招待访学教授的酒会——这下等于两头说谎,好在没有重叠的交际网,管住嘴,就不大会露馅。

“这种事也没办法,”工藤的母亲大概是演了太多落跑主妇的戏码,倒是看得比谁都开,“那孩子要是铁了心,干什么都没用,跟英理当年一样。”她搅了搅红茶,举起茶匙,指着儿子,眯起眼问,“倒是你,小新,老实交代,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

“妈!”工藤新一烦躁地打断,“已经够麻烦了,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又到了博士打圆场、旁人帮着转移话题的时候了,宫野志保识趣地坐在旁边看戏,过了好半天才听到头顶冷不丁一声感叹:“真奇怪。”

“文明人从来不会过问人家的私事。”宫野志保头也懒得回,从水杯上就能看见身后的影子,赤井秀一站在角落里,酒杯里的冰球摇得硌楞响,仿佛落地钟,自顾自地转着发条,跟她一样作壁上观。

赤井秀一闻言只挑了挑眉,仿佛料到她的不客气,端起酒正要喝,目光忽然在她肩上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这一顿和恰好宫野志保的余光撞了正着,她疑惑地别过头,发现自己的披肩上赫然沾着一根黑色长发。她忍不住一惊,出门前和毛利兰说话靠得有那么近吗?立刻拈下来简直欲盖弥彰,但若是装作没懂他的打量更显得故意,宫野志保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摘掉,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丢进了垃圾桶。

晚餐是再典型不过的美式西餐,蔬菜色拉、芝士火腿拼盘、烤牛肋、柠檬意面,每人还分得一角蛋糕,糖浆流得到处都是,全由工藤太太一手张罗。宫野志保听到这个头衔,心头涌起说不出的幽默:工藤太太现在又只剩一人了。她本来没什么胃口,随便了夹了点儿沙拉,端着蛋糕,又重新回到了角落里。如果是毛利兰来招待,这顿饭她大概会吃到酥皮馅饼、炙烤三文鱼和手握卷,宫野志保叉起苦苣,微微地叹了口气,已经摘掉头衔的那位工藤太太至少知道她不爱吃什么。

“看来你最近很忙,”赤井秀一又坐在她的对面,“实验进展还顺利吗?”

宫野志保不慌不忙地嚼着菜叶,看着他眼底若有似无的微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根头发被他当成了一件暧昧的物证,不小心漏出了蛛丝马迹,被他逮个正着。原来今夜的幽默笑话不止工藤太太,还有无来由的自以为是,她禁不住弯起嘴角,到底还有谁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喜欢长发男人?

她放下叉子,泰然回答:“实验室来了新人,所以要手把手地教。”

赤井秀一拨掉沾满酱汁的柠檬片,仿佛真心和她讨论工作似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又是一年了。”

“是,又是一年了,”宫野志保别过耳边的碎发,“人总要有长进,不能原地踏步,”她转头看着正打算加入对话的工藤与降谷,顺手把纸团扔进了垃圾桶,“你们说是吧?”从前与他们围坐在壁炉前彻夜讨论情报,不眠不休的情形倒还清晰,可宫野志保却不大记得自己当时置身其中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失去了共同话题,再被他们围在当中,她陡然感到些许难以启齿的诡异,说不出的烦躁令她无心应付更多,借口喝水便起身离开了。

然而她与工藤夫妇也没有更多共同话题,多亏博士把她的心不在焉当成了近日实验的焦虑,见她神情倦怠,便主动叫她先回家休息。宫野志保如获大赦,感激地点了点头,连最后的场面话也懒得编,谢过工藤夫妇与博士的款待,转身就朝大门走去。

博士站在玄关盯着她利索地蹬上鞋,“不去说声再见吗?”

宫野志保无辜地挑起眉,“我说过了。”

 

踏进公寓大楼,宫野志保闻到电梯间熟悉的清洗剂味儿,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然而到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掏钥匙,就听见身后有人喊:“等下——!”

居然是端着砂锅的毛利兰。

“我猜你今晚应酬要喝不少酒,恐怕也没怎么吃东西,”毛利兰显然是用从情形来推断她的遭遇,但自己此刻确实腹胃空空,宫野志保诧异地眨了眨眼,看着她殷切地把锅举高了些,“所以给你做了些夜宵。”

两头说谎,就要两头圆谎。

热腾腾的青菜白粥,撒着芝麻和鲣鱼片,窝着两颗圆滚滚的鹌鹑蛋,宫野志保站在中央岛边上,先舀了一小碗,开始和毛利兰聊起天来。“访学者怎么样?”“标准美国人。”工藤夫妇留美二十余年,讲起英文连乡音都不剩了。“晚餐好吃吗?”“都是我不爱吃的。”当然他们也没有义务留意自己的喜好。“人怎么样?”宫野志保顿了一顿,撇撇嘴说,“不怎么样——有些不怎么样,有些倒还好。”毛利兰笑了,“学者居然也是吗?”“大家都是普通人。”宫野志保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她,衷心地赞赏,“粥不错。”

“以前爸爸醉酒我都会煮萝卜蛤蜊味增汤,但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喝成那样。”毛利兰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笑也变得微妙,“之前给你煮的那种鸡蛋粥,晚上喝又太腥了。”

宫野志保一愣,“这都记得住?”

“又不是什么难事,”毛利兰倒像是觉得她的话奇怪,“人吃进去的东西,本来就应该多留心。”

有些事讲了千百遍也没用,有些人却不用说却记得清清楚楚,宫野志保此刻多少理解了工藤的懊恼,撇开情分不讲,毛利兰的确是世间难找的完美伴侣,百分百懂得替对方着想,在谁也想不到的角落里,也会事前贴好了海绵防撞条。

她的温柔像看不见的网。

 

八,学校

毛利兰咬了咬牙,在最后一栏打了勾,点击提交。网页顿时跳转,淡绿色的通知飘窗掉出来,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好半天,伸手遮住了眼。

学费是从自己的账户扣缴的,没有人会知道。前夫赡养费给得痛快,签字当天就划到了她的户头上,毛利兰又分成几笔,转存到不同的账户里。宫野志保曾经打趣,你离开得这么有骨气,没想到收钱也不含糊。她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赔偿金,这是劳务费。是自己的钱,就应该理直气壮地要。

事到如今,离婚算是彻底尘埃落定,毛利兰到现在都没有告诉父亲,毛利小五郎的进度条还停留在女儿正在闹脾气。等他什么时候从疗养院回来,再亲口说也不迟,说不定有好事者已经提前打了小报告,但事到如今也没等来父亲的发作,毛利兰想,要么是他默许了,要么他在酝酿更大的爆发;不过无所谓,最棘手的事已经过去了。

“所以你还是打算去学烘焙?”

“不要讲得像我只是去参加兴趣班。”现在她已经能和宫野志保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了,变化快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我可是去制菓学校正经学习。”

“以后会去法国进修的那种吗?”

“也许,”毛利兰转转眼珠,“那我岂不是还要学法语?”

宫野志保捧着红茶,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文献,“英语应该也够用了吧。How is your English?”

毛利兰冷不丁被她一问,结结巴巴地说:“No...not good.”

宫野志保头也不抬地评价道:“东京口音很足。”

“喂!”毛利兰紧紧地抓着垫子,脸上烧得通红,“不要取笑我。”没说完又捂住脸颊,用手背降温,“说太远了,我要先努力顺利毕业。”

宫野志保挪开电脑,抽出报纸,卷成筒,举到毛利兰面前,有模有样地问:“请问甜点大师毛利兰女士,为什么要选择东京银座作为首店地址?”

“拜托,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啰——”

“难道你没想过毕业之后要做什么吗,”宫野志保敛起神色,“别说走一步看一步,三年快得很,眨眼即逝,你尽早想清楚,也好做准备。”

毛利兰显然没招架住她突然的转变,愣了几秒,末了只是点点头,“我心里明白,多谢。”

听起来倒没什么感激之情,是自己让她下不来台了,宫野志保皱了下眉,方才的口气活像在教学生,哪怕她对毛利兰并没有任何责任。即便是友情提醒,也过分严厉了,何况她们算得上坦诚相待的朋友吗?只是误打误撞站在了同一阵营,或许女性之间本能流露的同情成分更多些。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毛利兰打断了宫野志保的思忖,又露出了惯来体谅而温柔的笑意,别过耳边的头发,反倒过来轻声安慰她,“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的。”

这世间,谁又能做谁的主呢,毛利兰在此中的生活经验,或许远比她丰富得多,宫野志保别过头,匆忙把心思转回屏幕里文献上来,然而数据刚钻进眼底,又从脑后打着滑溜开了。

对话戛然而止,毛利兰也知趣地跳过,起身钻进厨房,卷起袖子张罗晚餐。庆祝新生活的快乐,竟然成了她和宫野志保的秘密。罐头似的婚姻直到尾声,她都没想过这一刻会来得如此顺利,更没想过会与谁分享。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一切都在宿命之中。

“谢谢你,不管你怎么想,这对我意义重大,”开饭前,毛利兰双掌合十,定定地看着宫野志保,认真地说,“请你无论如何收下我的感激。”

 

那天晚上,宫野志保失眠了。

一开始,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觉得不大妥当,转念又一想,她为什么要翻来覆去地自省?宫野志保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愧疚从来有限,挤也挤不出多余的来。眼下与毛利兰的交情,远不足以动用如此额度,但她竟然眼睁睁地准许它发生了,理智像被贿赂的安保,任由窃贼撬走了不合宜的分量。

也许这只是友情的先声,说不定毛利兰要拽着她跳进少女共和国,没有前后座传字条讨论考试与偶像的课间,但照样有抱着枕头耳语世俗琐事的深夜,她们给共同的秘密不是彼此暗恋的对象,而是位置尴尬的前夫。但就连最亲密的女伴也不能事事分享,何况她自己也不愿再提。

工藤新一的婚礼请帖是夹在书里送给她的,宫野志保还记得翻开时的愕然,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好笑,他们的结合天经地义,或早或晚,总有这么一天,因为知道逃不过,所以反倒让其它的可能性都蒙上了幽微的讽刺。真正的结局来了,宫野志保反而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是最要命的,掉在地上摔碎倒是一了百了,再无挂碍。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准备了礼物,像所有理应出席的宾客,从容地举杯祝酒。为什么不?一切都与她彻底无关了。但宫野志保想不到二十一世纪没有童话可看,连标本似的金童玉女也逃不过婚变,但最要命的还远远没来,如果自己和毛利兰再这样交好下去,她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要问,你不介意我和工藤之间的事吗。

当然不是没有体面的回答,譬如“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譬如“前夫的事与我何干”,但这些没办法叫她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可什么回答能叫她悬着的心再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

宫野志保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也没有困意。

好在接下来毛利兰要去上学了,话题终于不必再围着旧事旧人打转,也许劳碌的课程会叫她忍不住换一间出行更便利的公寓。宫野志保叹了口气,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不会主动逃了,却盼着对方先放过,简直是大大的退步。

 

制菓学校毗邻米花町车站,是通勤的必经之路,毛利兰还没下定决心买车,暂时只得在公共交通上提心吊胆。她不怕遇见工藤新一,倒怕那些从前熟悉的人,抓住她问长问短。有什么好问的,日本如今的离婚率还不够看吗,她拎起帆布袋,摇摇头,甩开了脑中尴尬的设想。工藤新一是名侦探,但名侦探的前妻谁也不需要认识。她落落大方地走进教室,站在人堆里,坦然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毛利兰,请多指教。

一拳击碎钢化玻璃板大概是做不到了,但扛二十集磅的面粉还是轻而易举,毛利兰在砂糖与奶油的世界里落地,觉得前所有未的轻松。被师傅数落,被同学挤兑,这些与应付大有来头的高层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旁人不知道她的豁然与宽容来自于别样的历练,只觉得她真是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毛利兰每天最早来,最晚归,忙得脚不沾地,见到宫野志保还有些愧疚,“最近都没空招待你吃饭,”哪里晓得对方也暗暗地大松一口气。

运势如浪头,冲到顶就要跌落。那天毛利兰没来得及准备便当,便和同学去车站附近的拉面店吃午餐,结果走到半路,就看到前面乌泱泱的人群,警灯的光束像个巴掌似地转圈抡着,毛利兰一看就知大事不妙,正想回头走开,就看见有人掀开警戒带钻了出来,围在旁边的看客纷纷让路。

还能有谁呢,世界就是这么小。

工藤新一立刻就发现了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扭头嘱咐了几句,快步追了过来,皱起眉头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毛利兰平视前方,竭力平静地说:“和朋友吃午饭。”

“换个地方吧,”工藤新一倒没再说什么,“这里不安全。”

毛利兰不够了解自己也足够了解前夫,就算没有印着校徽的套头衫,粘在发梢的面粉也足以他猜出自己真实的去向。果不其然,放了学,她磨磨蹭蹭地走出大门,还没等四顾张望,停在马路对面的车就降下了窗,前夫的笑容比在人前时要柔和许多,“能和你聊聊吗?”

正好路边就有间咖啡厅,临近打烊,菜单都撤下来了,宜于一场速战速决的对话。

“所以你这是来上学?”

“制菓。”

“噢,”工藤新一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干巴巴地说,“很适合你。”

毛利兰没接话,他们之间不需要更客套的寒暄了,她盯着咖啡发了会儿愣,然后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新一?”

该说的话,在离婚谈判时已经说尽,如果时至今日工藤新一还没有想通,那也该是他自己给自己时间消化,她再没有任何解释的义务。毛利兰看着他撕开一包砂糖,倒了半包放下,犹豫片刻,又拿起来倒了干净,草草搅了两下,就推到了旁边。

“你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愿意陪你一起等炸弹倒计时是真心的?”

毛利兰一愣。工藤新一难得露出如此委屈的表情,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从前冒雪站在工藤宅前等你到半夜也是真心的。”毛利兰抽走压在碟子下的纸巾,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我不会否认我做过的事,但我也没办法承诺我再也做不到的事。”

承认爱情的消亡就等于向人性的软弱低头,她明白工藤新一不愿轻易服输,然而这是一场没有敌人的战斗,只是自己和自己角力,无论胜利与失败,都不是她想要的。

临走前,毛利兰从保温袋里掏出塑料盒,递给工藤新一。

“这是我今天上课的作业,”她说,“就当是赠别礼,如果你不介意就收下吧。”

今天课程的主题是酥皮与派皮的制作,毛利兰想也没想就做了柠檬派,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从十七岁做到三十一岁,倘若她日后独自开店,大概能当成招牌。在打发蛋白霜的时候,老师每一步都停下来叫学生仔细观察,毛利兰想,原来是这样,她从来不知道正宗的法式柠檬派居然有这么多细节讲究。

因为怎么做工藤新一都会说好吃,她的世界曾被这样裹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终究是昨日的世界了。

 

九,代价

说不出为什么,那场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切才正式地划下了休止符,毛利兰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隔天她便收到十来通电话的轰炸,看来是前夫终于松了口,向追问她下落的亲友坦白了结果。放了学,她耐心地发了文字短讯回复,感谢关照,事已至此,请多见谅,哪怕她心底并不觉得需要别人来原谅什么,落款特别写了毛利兰,连昔日的挚友也不例外。

最叫她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毛利小五郎拿出了世纪初的派头,给她派了封电报,别的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保重身体,注意休息。其实自己倒是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毛利兰盯着那张纸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折起来收好,什么也没有再讲,我没有因为你以为的那些事怪你,但我怪你的大概你一生也不会明白。

学校里的生活倒是完美得超乎想象,公寓的小冰箱很快就堆不下她的作业了,毛利兰只得托着盘子挨个敲邻居的门。

她唯独绕开了宫野志保。

原因无他,自从制菓学校正式开课之后,毛利兰就觉察到了,宫野志保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婉谢了上门吃饭的邀请,也回绝了自己烘烤的点心,语气依然如旧,眼神却总往别出去。毛利兰没忘记最初只是求她不要说出自己的下落,却不想她后来如此慷慨地担下了更多。也许宫野志保是真正的体面人,会在恰当的时刻出手相助,也会在恰当的时刻抽身而退,就像自己在车站帮人家提行李,拿进车厢车就算尽了义务,没必要护送到目的地。

过分的感激与报答只会叫人更加尴尬,毛利兰想,无论如何,不应该再叫宫野志保为难。

她来来回回思忖了好些日子,决定等到学期结束,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宫野志保庄重地表达谢意。念头落定,仿佛给自己找好了借口,毛利兰干脆地暂时撂下了包袱,一时之间,宫野志保便真的蒸发了似的,用不着刻意回避,见也见不到了。

 

“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宫野教授?”

宫野志保从显微镜前移开眼,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小田,“你说什么?”

“组会上都快把研究生吓死了,”小田是她的合作者,最近才从荷兰回国,神经大条,直言不讳,他摊开手,“他们跟我说的,从没见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宫野志保皱起眉,“那是他们最近实验做得太糟糕了。”

小田摇着食指,“不对,”他咧开嘴笑了笑,“据我观察,你可能有心事。”

“也许吧,”宫野志保耸耸肩,又重新回到显微镜前,心不在焉地应付道,“编辑最近又在发神经,什么破理由也敢叫我再改。”

“是吗,可我看你总盯着手机。”

“你的手机不能查邮件吗?”

听她语含愠怒,小田连忙举起双手,“Sorry,抱歉,Het spijt mij——”

故意晾了他片刻,宫野志保才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盯着小田,“以后说话前想清楚就不用道这么多歉了。”

小田连忙脚底抹油溜开了。

但他其实没有猜错,宫野志保捏了捏鼻梁,坐回电脑前,开始重新核对数据。今天上午来实验室之前,宫野志保正打算出门,听见毛利兰在楼道里给邻居们送贝果,芝麻与麦子的香气盈满了走廊,她却神使鬼差地合上了门。这段日子她们没打过照面,没发过消息,因为从前送来的东西都被退回,毛利兰也没再给她递过任何点心。尴尬是她自找的,但宫野志保却莫名烦躁了起来,毛利兰是会过来敲敲门,还是干脆装也不装地绕开?站在自己家的门板后,她却像做贼似地,从猫眼里小心地窥探着外面。

毛利兰走过来了,宫野志保屏住呼吸,看着她在门口停了片刻,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很好,那一瞬间她竟然气得发笑。自己避开毛利兰自有原因,她反过来躲着自己做什么?宫野志保不善自我检讨,也从不认为自己双重标准,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但毛利兰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退缩呢,除非她另有原因。

凭借逻辑的指挥,不难找到较为可信的答案,比如毛利兰也怕尴尬,比如毛利兰也知难而退,或者毛利兰猜中了她的隐忧,不愿意让自己为难。但宫野志保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她们最该尴尬的时刻,毛利兰依然能含笑站在旁边,假装那些她从不知道的事从未发生过。莫非主妇的觉醒也顺带唤醒她扯下宽容和善的面具,开始锱铢必较起人情往来的正负,宫野志保越想越恼火,但她没想到竟然到了叫无关的人也能看出端倪的地步,小田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现在真是半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宫野志保向研究助理交待了余下的事项,借故身体不适离开了实验室。铁打的宫野教授也会病退,传出去难道还能比为一个女人所困更好笑吗?要是随便什么女人也罢了,宫野志保知道自己并非只钟情于异性,这个女人偏偏是毛利兰。

毛利兰,撇去盘根错节的过去不提,她依然算是朋友的前妻。女同性恋净喜欢直女不说,还忍不住招惹离过婚的女人,要是交给三流小报,不知道要编造出怎样的是非。

计程车司机几次问话没有回音,只好从后视镜里小心翼翼地窥伺乘客的表情,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淡淡瞥一眼回去,“抱歉,您刚才问什么?”

“没什么,”司机连忙朝前坐正,“只是担心您是不是晕车了。”

 

毛利兰每天要花一个多钟头通勤,就算她不刻意留到最后,到家时也将近八点,宫野志保算准时间尚早,决定先回去休息片刻,她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知道待会儿见了面要说出什么话。

作为灰原哀所经历的一切,本应该在她再度成为宫野志保之后就消失,她是这么笃信的,也是这么实践的,她销毁了学籍、清空了档案,抹去了所有可能的记录,甚至连帝丹小学的网页都没有放过,除了那些她无法操纵的记忆,“灰原哀”不应该在任何地方继续存在。彼时的相识相交,都乐于配合她的决定,一早就改好了口,只有博士不留神错叫小哀能被偶尔豁免。

这看似像自欺欺人,然而实际效果颇佳,她以宫野志保的身份重新拿到了博士学位,完美接在她成为雪莉的节点之后,那段灰暗的岁月彻底从履历上消失了,她好像真的是一帆风顺的天才少女,冉冉升起的学术之星,同辈嫉妒、后生仰慕,烦恼只限于难缠的编辑、沉闷的学术圈和屡屡碰壁的基金申请。

那么,那泛着咸腥味的海边应该也消失了,无论是向她伸出的手,或是挡在身前的臂,毛利兰救过的小女孩不复存在了,自己早已用解药还掉了救命之恩,把她的青梅竹马完好无损地送回了身边。她甚至慷慨地送上了婚礼的祝福,为何至此还阴魂不散——难道因为他们的婚姻破裂,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吗?

宫野志保对着镜子梳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对,她不欠毛利兰的,她根本用不着这么想。

在她还是灰原哀的时候,与毛利兰的一切借与还,都要经由那个男人来折算,你救了我,我会还给他,他救了我,我就会还给你。但现在不同了,毛利兰是毛利兰,与工藤新一再无关系,她也不再是灰原哀,连江户川柯南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她直接面对她,这就是她自己亲手作下的孽,再怪不到别人的头上。

要怪也只能怪毛利兰。

宫野志保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客厅的门发出砰砰声响,一听就知道来者是谁,宫野志保故意压着步伐的节奏,慢悠悠地走到玄关,开了门。

毛利兰见她头顶还冒着热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是不是打扰了?”

“没有,”好些日子不见面,宫野志保差点儿找不回正常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说请进。

毛利兰脸先红了,“我想请你吃饭。”

“今晚吗?”

“不、不是,”毛利兰连忙摆摆手,“当然今晚也可以,我炖了牛尾。”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宫野志保的目光说,“我想请你吃答谢宴。”字眼正式得她自己都觉得好笑,“抱歉,这段时间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知道就好。”

毛利兰赶紧说:“所以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约个时间吗?”

宫野志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不用,就今晚。”

 

十,真心

毛利兰边在灶台忙活,边不住地念叨,“抱歉,今晚这顿就当我招待你吃个便饭,改日一定要认真地请你吃顿正式的晚餐。”手起刀落,她剁起生菜来咔嚓作响,三下五除二堆进碗中,拌上油醋汁。宫野志保靠在餐桌上想,这才是自己熟悉的毛利兰,见过自己挑过一次食,就记得住她不爱吃什么。

“够正式了,”宫野志保说,“没必要麻烦。”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毛利兰从烤箱里端出砂锅,放在石板上,“你一定得接受我的谢意。”

宫野志保打量着眼前闪烁着油光的沙拉,好半天才转过头,“我帮你并不图什么。”她看着毛利兰不知所措地抓着围裙,叹了口气,“不是因为工藤,也不是因为你救过那时的我,换成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她想了片刻,又补充道,“任何女人,我不大会这么管男人的事。”

毛利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因为我也是女人,”宫野志保盯着她的脸,“我能理解你的处境。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知道那种滋味。”

那种只有女人才切身体会的滋味,被轻视的,被忽略的,被无解的,站在角落里的,拦在大门外的,挡在警戒线外的,关在小房间里的,想要大吼却被迫保持沉默的,应该站出来又犹豫着走开的,不得不接受自以为是的照拂而装作感激的,忍受肉身痛苦的,承担良心拷问的,压抑真实感受的——那些毛利兰在招待晚宴上强颜欢笑、独自在大宅中操持家务、排队在妇科诊室外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刻,也正是她在学术会议配合演出、忍受委员会无理过问、在系里为助理的产假和主任争论不休的时刻,“我是不知道一个主妇究竟要做哪些家务,”宫野志保见毛利兰苦笑了一下,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但大概知道几千个小时是什么工作量。”

毛利兰沉默了,她摘掉隔热手套,拉开椅子坐下,好半天才说:“我并不怨恨什么,也不想责怪谁,”她闭上眼,轻轻地喘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非常、非常疲倦。”

宫野志保迟疑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毛利兰反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急切地说,“你所做的这些,到底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没做什么,”宫野志保被她温热的掌心煨得坐立不安,只能别开脸,“只要你有离婚的勇气,这一切就能做到。”她知道自己不是扯谎说假话,反倒镇定了些,“毛利,你比自己想得要坚强得多,也比很多人都勇敢。”

毛利兰蓦地松开了手,不假思索道:“对我来说,你也比你想得要重要。”

宫野志保错愕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毛利兰喝了口水,抿了抿嘴唇,看得出这些话在她脑海里转了多时,初开口时语速快得有些吓人,“也许你帮我只是因为感同身受,也许你会这么帮每个人,每一个女人,”毛利兰垂下眼,自嘲地挑了挑眉,“我知道自己不会是特别的那个,但是没关系,”她仰起头,含着泪笑了,“但这一切对我意义非凡,不是因为我从婚姻中脱身,也不止是因为我获得了全新的生活,是因为你。”

“毛利兰,”宫野志保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语气严肃得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毛利兰咽了口气,平静地看着她,“知道。”

宫野志保愣了片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不会以为我刚才说那些话,是想辩解什么吧?比如我帮你不是出于私心之类的。”

这回轮到毛利兰茫然地盯着她,“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怪罪你——”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从前救过我,也不是因为我需要你的感激,你即便此后什么都不做也没有关系,我帮你只是为了帮你,”宫野志保略略停顿片刻,“但你也别把我想成什么圣人,因为我不是半点私心也没有。”

看着毛利兰困惑不解的表情,她扭过脸,心虚地说:“但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

骗子,宫野志保在心底说,毛利兰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她站起来,走到沙发前,慢慢坐下,双手垫在腿下,盯着眼前一处虚空,轻声问:“你知不知道我喜欢女人?”

毛利兰原本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忽然听到这话,看起来像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才坐下。女同性恋这个字眼,对与毛利兰说,的确是过分前卫了,宫野志保正想笑,没想到毛利兰居然很认真地接过了话:“是吗,你看起来不像。”

“对,因为我也喜欢过男人。”

毛利兰神色一滞,胡乱转开了目光,尴尬地勾了勾嘴角,竭力挤出个微笑,“这样,”她咬了咬嘴唇,沉默半晌,才又像替谁解围似地说,“我听说性向是流动的,人爱上不同性别的人也在所难免。”

宫野志保笑了,靠着沙发,撑着头,“那你相信吗?”

“当然。”

“那你会喜欢女人吗?”

没想到毛利兰居然还敢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我不知道。”

自从恢复真身之后,宫野志保对情感往来的态度,也跟着恢复了青春时节的散漫,没到来者不拒的随便地步,却也不介意享受暧昧的推拉,调情像粘在杯口的盐粒,给生活来点儿无伤大雅的风味。那种目的过强的相亲大会她没兴趣,也懒得没完没了地刷社交软件,她只在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寻找情投意合的目标。

毛利兰万万不该出现在范围之内,即便是自投罗网,自己也该知趣地收阵。

然而,在宫野志保意识到自己该停下之前,就不知不觉地已经站在界内,跟着毛利兰一起掉进了陷阱。现在是爬上来的最后机会,她看着毛利兰,脑子里嗡嗡作响,嘈杂无序的电音里,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话,“你会喜欢我吗?”

你会喜欢我吗。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做过如此试探,欲念不曾有一刻令她如此神魂颠倒、理智全无,这不对,当然不对,简直称得上不伦,但它就这么气势汹汹地来了,压倒了全部的顾忌。宫野志保回过神来,毛利兰就近在咫尺,呼吸的气流紧挨着,汇成了一小股温热的河,在她们之间安静地涨起水。

又不知道谁的声音响起来了。她说:“我会。”

 

十一,爱

如果有人告诉毛利兰,离婚之后,你身上还有更离经叛道的事要发生,她最多只能幻想自己剪掉头发,跑到寺庙出家。她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离婚已经足够出格,在巴掌大的米花町,大概要被邻人讲到入土。然而跳出从前的天地,她却在城市另一端,和宫野志保开始了同居生活,这简直是当量万倍的爆炸新闻,只好先藏着不说。

“如果你的前夫知道我捡走了他的前妻会怎么想?”

毛利兰专心致志地挤着奶油,想也不想地说:“管他想什么。”

宫野志保把杂志盖在脸上,闷声大笑,过了会儿才坐起来,眯起眼说:“看不出来,毛利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耐心地勾完了边,毛利兰放下裱花袋,这才直起身,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一天迟早要来,我们总不能始终什么都不说。”

宫野志保犹豫片刻,缓缓道:“我之前想过,如果你要问起那些事,我该怎么讲。”

“你想好了可以直接告诉我。”

“还是算了,”宫野志保重新倒回去,望着天花板,“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毛利兰用玻璃皿罩好蛋糕,小心翼翼地送进冰箱,而后回过身,慢悠悠地接过话来,“没关系,我又不在意,”她擦拭着台面上掉落的面粉,碎屑都扫到面板上,打开水龙头冲掉,此时她倒像是年长的人,坦然地宽慰起对方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真不愧是离过婚的人。”

“闭嘴哦。”

对她的口无遮拦的冒犯话,至毛利兰多皱眉一嗔,从来不会真的动怒,反倒叫宫野志保拿不准她是出于包容抑或毫不在意,恋爱的坏处之一就是患得患失,简直像得了精神病,毫无保留地交出自我需要巨大的勇气,然而自己比起毛利兰,只输不赢。

宫野志保看她在自己身旁躺下,在昏黄的天光里,恬然温柔如侧卧的佛像。她伸手摸了摸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忽然轻声说:“别担心。”

你对谁都那么好,谁都想要你的爱。宫野志保把脸埋在毛利兰的小腹上,柔软的肚皮,只有玩命锻炼一段时间才会鼓起硬邦邦的肌肉。

“如果人死了能转世,”她忽然抬起头对毛利兰说,“下辈子我要当你的小孩,你怀我,生我,喂我,”毛利兰被吓了一跳,面无血色地瞪着眼,她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爬上去,搂着她的脖子开始撒娇,“好不好,你来当我妈妈吧?我爱你是无条件的,你爱我也是无条件的。我爱你唷,妈妈——”

毛利兰无可奈何把她的脸拨开,皱了皱眉,“别这样。”她看得出宫野志保笑得有多反常,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过耳后,“用不着成为任何人,我也会无条件爱你的。”

宫野志保笑不出来了。

这就是毛利兰最可怕的地方,她的爱是无底洞,怎么坠都坠不到尽头,掉进去就没有再爬出来的机会。这样无解的爱,对她这样的人,完全是冒犯,它嘲笑意志与理性,像洪水漫过堤坝,什么也挡不住。这不可能是凡人能拥有的爱,这也不是她能承受的爱。爱原本只该是由她采撷的果实,现在报应来了,她眼睁睁地看它变成了生活的全部。

她不会傻到抓着毛利兰发誓,如果违背天打雷劈,如今的建筑物都按了避雷针,雷雨天不乱跑就便可终生无虞。宫野志保抬起头,对上毛利兰低垂的眼,并非所有话语都要此刻言尽,巨大的沉默也能蕴含无尽的情意,爱如同神恩,经由她们的双手降下,万物也一同沐浴。

—完—

 

这篇同人有极其拙劣之处,但是我的故事写完了。

 


石杖彼方

首次开始动森的春日

【twi:‪@mochi0w0omi ‬ 望月和臣】Twitter:https://twitter.com/mochi0w0o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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莴笋圆子咕噜噜

【宫三】悠长假期

*十八岁那年宫城良田与三井寿进行一场两天一夜的冲绳之旅


宫城良田在比赛中肌腱拉伤,比起那些伤筋动骨的损伤并不太重,他今年十九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感受到篮球带来的伤痛,在靠止痛片度过的夜里想起高几届的前辈说即便不走不上专业道路,梦想也会慷慨地给他们留下职业病。

表面上宫城良田对此适应良好,他身体素质了得,紧急处理后的第三天就撑着拐回到学校,观看队友练习,被教授押着送回去,勒令不许下床。

1997年,他正与同校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孩子做舍友,舍友大爱无疆,替足不出户的宫城带回披萨外卖还有几张盗版碟,宫城在粘稠的坏情绪中浸泡得发皱,拿起来一看,正是故国著名爱抖露木村拓哉的帅脸。

一开始......

*十八岁那年宫城良田与三井寿进行一场两天一夜的冲绳之旅



宫城良田在比赛中肌腱拉伤,比起那些伤筋动骨的损伤并不太重,他今年十九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感受到篮球带来的伤痛,在靠止痛片度过的夜里想起高几届的前辈说即便不走不上专业道路,梦想也会慷慨地给他们留下职业病。

表面上宫城良田对此适应良好,他身体素质了得,紧急处理后的第三天就撑着拐回到学校,观看队友练习,被教授押着送回去,勒令不许下床。

1997年,他正与同校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孩子做舍友,舍友大爱无疆,替足不出户的宫城带回披萨外卖还有几张盗版碟,宫城在粘稠的坏情绪中浸泡得发皱,拿起来一看,正是故国著名爱抖露木村拓哉的帅脸。

一开始宫城良田没想播放这张漂洋过海的盗版碟,在他近二十年的人生中,还从未有过观赏爱情电视剧的体验,从前年纪小,倒是为了离经叛道跑录影厅里偷看过一些血浆乱飞的B级片,更多时候,宫城良田总是在看自己收藏的球赛录影,但此刻他并不太想借由那些珍爱的影响面对自己行动不能的事实。

他窝在公寓那张旧沙发里看悠长假期,皮质沙发的海绵已然失去支撑,弹簧硌着屁股,并不太舒服。盗版碟使用粗糙的机翻字幕,意思并不清楚,舍友对亚洲人谈恋爱有一点兴趣,在写作业之余坐在宫城身边,眼下挂着两块青黑听他给自己进行一些同声传译,到最后反而比宫城更上心,不仅声泪俱下地看完最后一集(盗版碟没录完,结尾有近十五分钟雪花),还在DDL面前对标题生出憧憬,不顾自己几天后就要上台讲小组作业,搬着小板凳跟宫城讨论度假,问他有没有哪一次假期,是到如今也觉得很幸福。

宫城思索良久,对他说冲绳。他舍友历史稀烂,对此地名没任何印象,于是宫城又及时补充说就是海边,是我生长的地方。

男孩子略微点头,露出赞同的笑容,不知是想起泳装辣妹,还是在心里觉得他是个恋旧的人。

 

十八岁那年,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接任对象,宫城良田仍做着湘北篮球队的队长,他赴美留学的计划已经初具雏形,寒假像勤勉的高材生一样躲在家里,捧一本语法书苦读,愁得脸都肿了,开始在心中作法思念一些跟朋友们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时光。冥冥中有些心电感应,三井从大学回来,在星期日的下午打电话给他,不是约他打球,而是问他要不要度假。

“修学旅行啊,”三井在电话线那边嘴硬,“随便问一句,你爱去不去。”

一年前三井寿从高中毕业,他特长出众,被招进不错的体育大学,毕业时被朋友们的眼泪浸透制服,怀里塞满告别花束,那之中并没有宫城的——眼泪是,花束也是。他们在篮球部共处一年,宫城到最后也没琢磨出来他和三井究竟是不是朋友。他不太讲究形式上的东西,不过还是在彩子的提议下给三位同天毕业的学长准备了共同的毕业礼物,是很适合毕业生的胸花,戴在赤木胸前显得格外渺小。

樱木花道说像大猩猩看起来不像平常的大猩猩,有点恐怖,他的心友宫城良田深以为然,但当时他正低着头、嘻嘻哈哈忙着将那胸花戴在三井寿的襟上,没能参与这场讨论,因此被打的只有樱木和冷酷附和他的流川枫。

“好啦,”宫城轻飘飘地在三井胸前拍一下,他嬉皮笑脸地,对着站在面前的三个人说,“前辈,毕业快乐。”

在他对面,顶着毛茸茸栗子头的三井脸微微有点红了,他对这样的场景很不适应,伸出手想要碰触那朵花,但还是及时想起宫城正在看他,于是哼了一声,手指欲盖弥彰地在空中拐弯,在领口上生硬地掸了掸。

在学弟们的眼中,宫城与三井是一对支撑着球队的好搭档,球场上宫城为他提供得分的机会,球场下宫城替他拿定决心,管教咋咋呼呼的社员,他们远比“队友”这个词所承载的含义更亲近。但相较而言,朋友则是更为安全而狭窄的关系,你不会对朋友怀有那种玄而又玄的心思。三井对他来说像不准确天气预报所许诺的一场大雨,几千米高空上,那阴云静静悬挂在他的头顶。

 

三井寿没参加修学旅行,他高中荒废了两年,跟同学不太相熟。宫城良田想等到四月的时候,自己忙于赴美事宜,十有八九会和三井一样错过。他站在电话边上,一面跟他说话,眼睛一面飘来飘去,看见白粉墙有一快凹进去的痕迹,露出腻子下灰色的内里。

这处凹痕是搬家来的那天就有:新桌子撞在墙上,留下一点无伤大雅的痕迹。安娜长到国中三年级,开始会在母亲不在的时候给喜欢的男孩子打电话,总是会忍不住将手指抵在墙上磨,使得那印记越来越深。宫城良田做鬼脸笑过她两次,但现在他的手指竟然也陷在那点凹痕中,指腹抵着粗糙的、灰色的水泥。

宫城良田陡然收回手,心里大惊,有魂飞魄散之感。三井寿在那头不满意地叫了他两声,说我也不是专门来问你,不去就算了。宫城能想象出他那副拧巴又强装不在意的样子,赶紧说好。

他们在寒风料峭的一月前往冲绳,那里比神奈川更暖,道路干净,没有落下来就融化的脏兮兮雪花。宫城良田难免觉得这不是个好去处,冲绳应该属于炎热的夏天,在沙滩上捧着刨冰,蒙住眼敲裂一只成熟的西瓜,无尽的白日从海那边沉下去,悬一枚溏心似的夕阳,但临行前他和三井在一起讨论旅行的地点,三井轻而易举地说服他,说时间太少,至少冲绳你很熟,不必做攻略。

三井身上有那种奇异的,能够将人改变的魔力,总显得理直气壮,要宫城下意识点头。几天后他们坐着大巴来到宫城良田的故乡,海风吹过来,两个人都瑟瑟发抖。一月的冲绳是黯淡的灰色,他们找了一家有空房的旅馆住,宫城借了老板的小绵羊,骑车带三井前往海边。他不是第一次载人,但是是第一次主动将乘客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三井对此颇有意见,他自诩核心稳定,只将手往后抓住坐垫,直到宫城威胁他如果摔倒三井不够聪明的脑袋就会变得更傻,三井寿才一边骂他一边将手捏在宫城被风吹起来的外套衣角上。

 

他们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三井脱掉鞋袜,将裤腿挽起来,露出一截线条流利的小腿,他哆哆嗦嗦地踩进冰冷的海水里,高而瘦的身体在风中打颤,战战兢兢,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小羊。宫城对他的热情甚为敬佩,他跟在三井的身后很慢地走,离重重的海浪越来越近,然后停下来,脚踩在他所留下的一串脚印上。

在他的视线中,三井蹲下来,他伸手拾起一只半埋在沙里的海螺,兴致勃勃地将海螺靠近耳朵。宫城觉得可乐,远远的笑起来,问他三井桑不会真的没来过海边吧。三井回过头瞪他一眼,告诉宫城自己做不良的时候常跟着摩托车队半夜兜风,在沙滩上度过整夜时光。

他不应太骄傲,然而还是说出来,像小孩子与朋友攀比,意识到之前就掀翻整只玩具箱,宫城对他不堪回首的中二岁月有点兴趣,歪歪扭扭地眉毛挑一只起来:三井桑觉得怎么样?

三井寿想了一会儿,说:风太大,冷死了。

宫城良田哈哈大笑。他觉得三井有点郁闷的脸非常可爱,但觉得比自己大一岁的同性前辈可爱非常危险,他更早之前预感到这一点,却并没有当一回事。在三井之前,宫城良田也经历过几次心动,他的心是一间不锁门的空房间,欢迎每一个拙劣的小偷,但是谁也无法将任何东西带走。小时候,良田和安娜挤在电视机前看纪录片,干燥的沙漠中,有像动物一样四处迁徙、没有根系的植物,松弛地在狂风卷成一个小小的星球,看着庞大、凶猛,实则空无一物。

重逢三井寿之后宫城偶尔会想起那天下午,没有情感的旁白告诉他,有的植物在严苛的环境下只能靠此生活……在他心里,爱是一团脏兮兮的风滚草,每道缝隙都藏污纳垢。

喂!三井远远地问他,你呢,你应该很经常到海边玩吧?

风很大,宫城站在那里,假装没有听清楚。他什么也没说。许多年前,有只箭从他的心上射过去,风呼呼地穿过那个破裂的伤口,眼泪和海水也灌进去。悲伤将宫城良田蚀成一艘坏掉的船,甚至无法在盐度最高的水域上浮起。

 

当天晚上宫城良田带三井寿吃正宗的冲绳菜,餐馆距离旅店不算远,饭后,两个人步行回去,三井寿落后他一点,等宫城回过头时,才发现他站在刚亮起的路灯下。飞蛾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黑暗中,像有什么窥伺着他们,宫城隐隐感到不安,掌心渗出汗水,但三井对此适应良好,他坦诚,爽利,含一只赠送的棒棒糖,腮帮鼓起,用那种作业给我抄一下的语气,对宫城眨眨眼睛,问他要操吗?宫城良田没反应过来,他在夜色中困惑地眨一眨眼睛,看见三井伸出手,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圆形,然后左手手指从那个圈圈里穿过去。

“就是那个啊,”三井不耐烦地对他说,“你不是想做的吗?”

宫城良田总以为自己喜欢什么,都像喜欢一个崭新的、生存的可能性。在此之前,他没对男人动过心,没有比较的对象,一时也就无法分清。他爱慕彩子的心情纯粹而美丽,是全然的温暖、恬静,属于每一个春心萌动的青春期,哪怕在梦中,也一次不曾冒犯同龄的少女,但对三井则不太一样。要宫城自己说,则更近似于一种难以治愈的痼疾,与他的骨、他的血紧闭的缠绕在一起。

有段时间,他几乎硬着头皮在白天跟这位学长打照面,小心翼翼提防着那些危险的、荒唐的余韵,从梦中流淌到他的现实里来。这一点太过困难,他们在球场上互为应和,彼此关照,一点点动摇都会影响全局。三井对此迟钝,一开始还以为是宫城看他不太顺眼,练习时和宫城呛得更大声,差点将他气死。宫城良田对此别无他法,后来赤木他们退部备考,他坐上这个队长的位置,遂成了真正的鬼上司,把梦里那些做了却不能做的事,全通过一组组的体力训练报应到三井身上。

三井精疲力竭,练习过后像死了一样,瘫坐在更衣室的地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宫城替他拧开运动饮料,三井没力气鸟他,宫城于是就大方体现队长之美,插上吸管,将饮料递到三井嘴边。汗水从三井的额头滴下,他面色泛红,嘴唇发白,此时精神涣散,本能地去追那根摇摇晃晃的吸管。第一次没有衔住,宫城的手微微发抖,无意使得吸管错开他的嘴唇。三井渴得厉害,张开嘴,微微吐出一点舌头,循着吸管转开的方向凑过去,艰难地将它含住,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那神色如同乞乳小羊,跟宫城做过的梦微妙地重叠。

妈的。三井寿喝完水,呆滞的眼光黏在他球裤下鼓起来的地方,不可置信地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他针对自己快要嗝屁但宫城良田还能起立这一点,宫城良田翻他一个白眼,他抱着一堆衣服,撇着八字脚走到没有人的浴室里,三井的笑声在后面追着他,最开始是朋友间打趣的、哑哑的笑,后来又变回空泛而疲倦的喘息。水从头顶上淋下来,宫城良田握住自己。

 

三井毕业前那段日子,宫城与他相处出一点彼此试探的意味,很难说三井究竟有没有发现,到底又对着宫城怎样的心思,宫城良田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随着三井毕业的临近,未来缓慢地降临到他的生活中,许多答案便都不再重要了。三井接到心仪大学的邀请,宫城则开始考虑一年后出国的计划,他们的过去不情不愿地被命运交缠在一起,而未来则呈现出一种彬彬有礼的疏离,好像一眼就能看尽。

宫城不拘泥于这一点,他告诉自己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表面上,宫城良田永远洒脱,如同一位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习惯痛苦,习惯失去,宫城的肉体如此坚强,像能抵御硫酸侵蚀的金属,足以承载这种浓度的悲伤。他将自己的心留在冲绳的海上,那颗器官数年如一日地跳动着,虽生犹死,虽死犹生,以至于宫城以为他不会再痛第二次。

某一次,宫城在回家路上,被樱木还有樱木军团他们拉去打小钢珠,三井背着包从旁边路过,也被一起拽来。起先宫城以为三井不玩是因为在那两年里厌倦了,等三井真玩起来,才发现他打游戏的水准远不如三分,并且很容易生气起来,开始骂自己笨蛋。

三井嘴巴很笨,只在自我攻击上有些经验,宫城笑起来,夸下海口,说三井桑为我打气吧,要是赢钱明天冲刺练习做八组就好了。三井有点心动,但还是看他一眼,凶巴巴地说:谁管你啊,我又无所谓!

他手有点生,百无聊赖地坐在三井边上,扣动扳机,银亮的钢珠猛地射出去出去,如同一颗迟来的子弹。宫城在玻璃的反光上望见三井的脸,那颗子弹从三井的倒影中狼狈地下落,经由不同的阻碍、分隔,被引导向从未想过的方向。宫城恍然想到他和三井的关系,或许正像是这小小匣中的弹子球,只有千百分之一的可能会落进正确的洞口。

宫城良田当然没能赢钱,隔天他们生不如死地在湘北的篮球场上,将冲刺练习做满十组。三井有出气没进气地瘫在地板上看他,宫城伸出手去,想要拽他,被从山王战中有样学样的三井拽了一下,反而跌在他身上。

 

在他比较官能的那些青春期幻想中,三井是相当恒定的主角,他修长而柔韧的肢体带着某种类似雨水的潮气,宫城的鼻子与神经从他们日常的相处中提取那些气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那些晶亮的、柔软的瞬间被装进一个隐秘口袋,在宫城良田的大脑中缓慢发酵,等着他用光自己所有的警惕、手无寸铁之时一股脑倾泻出来。

第一次梦到三井,宫城捂住自己的脸,担心隔天练习无法跟这位前辈对视(事实也正是如此),在他漂浮不定的意识中,宫城朦胧地感觉到这是一种对三井的亵渎,但第十次的时候,宫城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出现在他面前的三井。

妈的,妈的。宫城良田恨恨地想。不在场的家伙意见不算意见!他拽下三井的脖子,随着梦的不同,三井有时是长发,有时是短发,长发的时候,丝丝缕缕的头发像雨水一样轻轻拂在宫城的脸上,世界变得如此狭小,使得他能原谅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梦之所以被称为梦,正是因为与现实不尽相同。在一些精神上OO软了心就很硬的时刻,宫城冷酷的分辨出面前这个人与三井的区别,他为此感到伤心,徒劳的,微不足道的伤心。梦是现实的延伸,人无法想象出不曾经历之事,因而他不知晓在这种时候三井寿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但他毕竟没能预料到自己也被梦所欺骗——比如在三井真正这样问他的时候,宫城没能像青春电影(颜色版)合格的男主角一样勇猛地对三井伸出手,他反而像是被调戏的初中少女一样面红耳赤,如同回到那天空落落的更衣室。宫城跟三井的立场颠倒过来,轮到他目瞪口呆地对三井说出那句你是不是有病。

三井寿在亮晃晃的路灯下看他,对着宫城耸耸肩膀:不操就不操呗。他将手指从那个圈圈里拿出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问他,我们晚上去哪里啊?

 

按照原计划,宫城从旅店老板那里买了焰火,他们到附近的海滩上放。宫城告诉他夏天的时候很多人会租帐篷在沙滩上过夜,他说到一半,抬头往身后望去,漫长的海岸线上一片漆黑,浪声源源不绝被送进宫城的耳朵里。

宗太死去之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成熟、高大,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程度。死将宗太变成一只方方的小盒子,整个冲绳都是宗太的遗物,宫城良田走过的每一条街道,路过的野球场,连绵不绝、长长的海堤,全是一座座小小的墓碑。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失去宗太之后也没有害怕这个地方,油然而生的是另一种决绝的恨意。

离开冲绳之前,宫城良田曾划着无人看管的小船出海。他十二岁,终于追上哥哥的年纪,但身高不及,臂膀细弱,自以为划出很远,回头一看,却仍然望见小小的码头。那是个极好的天气,阳光暴烈,海水清澈,宫城跃进水中时,翻起的一串气泡都似连绵碎金。他水性太好,花了不少精力在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后死死捂住口鼻,不去挣扎,只是往更深、更冷的海水中潜下去。海水如同一个幽深的洞穴,那之中豢养着不可名状的怪物,宫城忍耐着灼烧般的痛苦,摆动双脚,伸出手试图触摸黑暗中怪物的雏形。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宁静、安全……

我已经十二岁了。他想。跟哥哥一样大。

所以,你能不能将宗太还给我?

冰冷的海水冲刷着宫城的身体,他转过身,隔着蓝玻璃似的水面看见那轮遥远的太阳。

他毕竟没有死掉。海将宗太带走,却把宫城良田还回来。醒来的时候他蜷缩在熟悉的沙滩上,全身都痛得无法动弹,他的脸紧贴在潮湿绵密的沙滩上,浪花一波一波打上来。

——那时,他还没有遇见三井。

 

三井从口袋掏出新买的打火机,拇指碾在齿轮上,划到第三下才将火燃起。小小的火光映亮他的脸。百米堤岸上只有这一个光源,而后很快又熄灭了。

风太大,宫城朝他走过去,他蹲下身,背对着一半粘稠的黑暗,三井则背对着另一半。他也伸出手去拢着那簇重新亮起来的火苗,跃动的橙色在他们之间闪烁着,宫城的手指碰到三井的手背上,他们齐心协力将火凑近焰火被拉长的引线。三、二、一……三井小声地念着,像约定好一般,倒数结束时他们各自往后跳,明亮的烟火从那个圆锥形的顶端窜出来,如同一颗迟来的彗星,在他们的注视中炸开、燃烧殆尽。

三井捂着耳朵,眼睛又湿又亮。宫城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笑。他又看焰火,又看三井,毫无察觉已踩进了夜半涨潮的海水中,湿透的鞋踩到什么东西,宫城弯腰拾起,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

他迟钝地将海螺贴在耳上,听见那之中呼啸的风声。

这天晚上宫城跟三井睡在同一张床上,宫城一动不动,感觉背都僵了。他订房间的时候想着节约资金,未曾料得三井寿会口出惊人之语。晚上两个人打打闹闹将此事揭过,睡前玩uno还互骂傻逼,没想到甫一关灯,埋伏在黑暗中的那个事实就卷土重来。他心中动摇,又感到难过,想到几个小时前三井放进圈圈里的那只手指,又想到许多次,他们像一把带着金属腥气的弹子球,在生活的方盒子里撞来撞去,逃避着可能要说出口的话,逃避着尘埃落定,噼里啪啦争先恐后,跌进百分之九十九错误的洞口。

背后的三井像是睡着了,宫城良田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正好碰到三井,位置尴尬,心上人非本意地拿膝盖在他胯下摩了一下,仅隔着薄薄的睡衣。大他一岁的人轻轻笑起来,在那些梦里,三井总是害羞、忍耐,流露出献祭台上小羊一样无辜稚弱的神色,使宫城充分意识到自己的亵渎,但此刻三井却主动向他压过来,大腿挤着他硬了很久以至有点疲软的地方,。

“真不操啊?”

他准确无误地想象出三井狡黠的神色,像球场上累得不行,却在对方松懈的时候投进一颗三分球。宫城少有这种体验,更多时候他不是作为三井的对手。他总是在三井这一边。

对手三井在黑暗眨眨眼,拉长音调,慢慢地动,“那我真的睡觉了。”

 

凌晨两点,他们偷偷摸摸穿上衣服,做贼一样经过无人的街道,冲绳的月光冷冷地落在他们身上,海风呼呼的刮过来,宫城背后却渗出汗。他跟三井借着那点光亮往前走,在睡着了的城市里找一间没关的商店买套。他们住宿的位置有点偏僻,靠近宫城家旧址,走出去很远才看见有家亮着灯的店。宫城在因为迫切而有些迟钝的心情中缓慢辨认,意识到那正是小时候,宗太会带他和安娜买零食的老式商店,而今重新装修,灯火通明,如同衔接异世与今生一个小小入口。

三井站在门口等他,宫城走进去,灯光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的女人像是认出他,过去他们不管对兄妹间的哪一个,都能笑眯眯地叫“宫城家的孩子”,而如今宗太的死横在其中,是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即便是旁观者,回忆起这一点便说不出话。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再说话。

漫山遍野都是宗太的遗迹,良田身处其中,并不能幸免,他带着三井走进这里,像是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和他一无所知的爱人拜谒兄长的坟墓。他低下头,声音发涩,接过店主递过来的那两盒安全套,结账的时候女人的眼睛落在他跟不远处三井身上,或许只是认为他们是一对半夜恶作剧的顽童,又或者宫城跟三井能有幸被当做一对卑劣的同性恋者。宫城良田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几乎在心底哀求,认出我吧,就算作为宗太的弟弟被厌恶的眼光看着也好。好像我们之间能存在真正的联系。

这天晚上宫城良田在旅店的床上搞他,三井的头被撞得从床边跌下去,他摇摇欲坠地被干进那张有点陈旧的床里,眼圈发潮,流出许多眼泪,就好像他跟宫城一样伤心。三井在那片遗迹上建立起新的王国,他走过那些宗太走过的地方,像是吻在宫城不曾愈合的伤口上,毫无自觉地给予他第二次疼痛。然后宫城几乎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好起来,但命运让三井治好他,却只是为了要宫城承担另一场心痛。

他那时太年轻,还不知提防命运的预谋。

宫城的手托住他的颈,凑过去与他接吻,在那些不尊重的梦里,宫城不必担心三井昂贵的人造牙,可以凶蛮的、不遗余力的吻他,舌头钻进三井的嘴里,然后是手指,抚摸过他被唾沫打湿的嘴角,软弱的口腔,还有微微颤抖的牙龈,最后换上他自己的东西。宫城以为自己现实中会温柔一点,体贴,细致,凭借那些真真假假的经验,游刃有余地搞他,但做的太过艰涩了,又急。寒冷的夜晚,他们身上都沁出许多热汗,宫城不得不更用力地抓住三井,以免他从自己的手中溜出去。

他一寸一寸地往三井的肚子里顶,是一场漫长的、私欲膨胀的报复。宫城清算三井留在他身上的业绩,手握在他常年裹着护膝的膝盖上,手指嵌进膝弯,用力地分开三井的身体。三井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昏暗的光线里,那张英俊的脸上又浮现出空白又O情的神情,被蒙在一层淋淋的汗水里,宫城避无可避的凑过去吻他。这一次真的很轻柔的,纯情,温驯,好像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是为了交换那颗不加掩饰的心。

 

宫城良田想他早就该这么做的。早一点,再早一点。在三井将手指放进圈圈的时候,在他被爱情的战争掠夺之前。他们谁也不开口,不去谈论悬而未决的明天,因此所拥有的也只剩下和最后的一天一夜。宫城大半的童年是在兄长的关爱下度过,宗太走得太早了,他失去那种设身处地的照拂也太久了。以至于三井突然成长起来,将自己放在年长者的位置上,思考那些宫城还来不及去想的,用成年人的温柔纵容他,会这样让他不适应。

三井还是允许他花掉那个唯一的可能性了。因此宫城所期待过的再也不会降临。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告别,信息过载的大脑感觉到一点迟钝地、没能正确接收的心痛。他的身影倒映在三井融化了似的虹膜里,裹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三井哆嗦着,努力地抬起头来寻找宫城的嘴唇。

不被期待的明天还是准时来到了。

不知是做得太难还是做得太久,他们真的把两盒套全都用掉了。三井的腿一直抖,他的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宫城想笑他两句,但是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倒在三井身上的时候,宫城感觉自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他凑过去,在微弱的晨光里亲三井湿漉漉的眼。他流了许多眼泪,下睫毛很可怜地贴在眼睑那块皮肤上,在宫城的嘴唇见微微地颤动。运动有益健康,运动使得他们可以狼狈地、不遗余力地在一生一次的宾馆房间里做很多爱,宫城良田昏头昏脑地想,如果今天不会到来,我希望我可以死在这里。不是在冰冷的,暗流涌动的海中。就死在三井寿身上。

三井寿确实动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死过一场,但宫城没有放过他,又将他从半空中拽回来。三井艰难地转过头,蹭一蹭宫城的脸颊。他在宫城的脸颊上感觉到新鲜的、温热的泪水,静静地顺着他紧闭着的眼睛流出来,没有任何声音,好像只是蓄满,因此不得不往外溢出一样。

“不是吧,”三井寿小声地说他,“就算我真的很厉害,也不至于爽得流眼泪啊。”他有点心虚起来,觉得事情多少超出自己的控制,没什么力气的手一寸一寸地挪上去,放在宫城轻轻抽搐的肩膀上,手指攀上去,指腹碰到宫城那颗亮晶晶的、坚硬的耳钉,于是慢慢地拨弄它。

“何况美国,也没有那么远吧……”

三井寿适时地闭嘴了,他被宫城良田红红的眼睛瞪着,预感再说下去他会光屁股死掉,然后宫城也会死掉。他们会变成报纸版头上一对寡廉鲜耻的青少年情侣,私奔夜游然后在最快乐的时候毫不体面的殉情。这个未来听起来有点恐怖,而且人很好的宾馆叔叔从此之后可能一间房间都租不掉。三井寿还想继续打篮球,在日本或者是美国。他跟宫城还有许多日子好活,总要试试看的。

于是他一句话没说,很温顺地、一点也不叛逆地凑过去,亲亲男朋友的嘴角。

 

夜里十一点,公寓的门铃被按响,宫城顾及舍友在洗澡,拄着拐啪嗒啪嗒走过去开门。他与堵在走廊里的三井面面相觑,阔别已久的男朋友看起来很生气,在宫城良田开门之前特地双手环胸,凹了个造型。他坐了七个小时的大巴,腰酸背痛,但这并不妨碍三井可以把拳头打在宫城脸上,但此时三井和身残志坚的宫城略一对视,没好意思真跟伤患动手,更遑论此伤患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情形像随时要掐自己一把,以确认不是梦境。

“干嘛啊,”三井小声地骂他,他来美国不过几个月,却已因为不熟悉各个房东的脾气被按头教育了两次,因此态度谨慎,骂人像调情,“你总是在学校又不打电话给我,我心血来潮打去你球队知道你受伤了不行吗?”

宫城良田还看着他,表情有点微妙,介于哭跟笑之间。三井寿警铃大作,开始谴责自己擅自请假、在长途巴士上决心要跟宫城算账行为多少有点没品,他小心翼翼凑过去,绕过那只拐杖,扶着宫城的腰,负担掉他的的一部分重量,说你千万不要哭啊,我不怪你瞒着我还不行吗——三井顿一下,补充道暂时的,等你好了,我one on one打死你。

宫城呵呵笑起来,那声音有点像哭。三井凑近了,听见他轻轻地叫三井桑。他于是更靠近一点,宫城良田抽抽鼻子,对他说,我的脚很痛。

嗯。三井抱住他,让小男朋友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肩膀上。我知道的。

他们在门廊昏暗的灯光下抱了很久,电视上的影片播放已经停止,是一片雪一样寂静的白屏。白人男孩裹着浴巾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正看见他的一米七的舍友小鸟依人靠在一个东方面孔的青年身上。他愣了一下,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里敲了一下:亚洲人谈恋爱。

这样想着,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牙疼

去年五月的宫城家诡秘au

没画的部分:安娜是观众

去年五月的宫城家诡秘au

没画的部分:安娜是观众

神奈川证婚人

《摄影师》

《短暂的一生》

《省略》

《心跳落地》

《重影》


《摄影师》

《短暂的一生》

《省略》

《心跳落地》

《重影》


成蹊

【宫彩】触底

*看完SD大电影激情产物,明明已经嗑了十年竟然第一次动笔

*ooc属于我


/


看不见星星的地方,能看见海。鲸鱼从我头顶飞过,鳐鱼扇动巨大的鳍,肚子上的气孔一张一合,像对手喘息的嘴。

周围死一般沉寂。宗太说,海太安静不是好事,水下或许隐匿着恐怖暗流,仰起头,露出狰狞牙齿,随时准备吞噬过往船只。我下意识摸了摸心脏,它跳得剧烈,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不会再动,所以要燃烧尽最后的能量。这时宗太笑了,他摸摸我的头发,把天然卷揉得更乱。他说:

“良田,别怕,我们已经触底了。”


什么意思?

我睁开眼,鲸鱼消失了,鳐鱼也消失了,宗太的脸更是无影无踪。我想开口,咸涩液体从四面八方朝...

*看完SD大电影激情产物,明明已经嗑了十年竟然第一次动笔

*ooc属于我



/


看不见星星的地方,能看见海。鲸鱼从我头顶飞过,鳐鱼扇动巨大的鳍,肚子上的气孔一张一合,像对手喘息的嘴。

周围死一般沉寂。宗太说,海太安静不是好事,水下或许隐匿着恐怖暗流,仰起头,露出狰狞牙齿,随时准备吞噬过往船只。我下意识摸了摸心脏,它跳得剧烈,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不会再动,所以要燃烧尽最后的能量。这时宗太笑了,他摸摸我的头发,把天然卷揉得更乱。他说:

“良田,别怕,我们已经触底了。”


什么意思?

我睁开眼,鲸鱼消失了,鳐鱼也消失了,宗太的脸更是无影无踪。我想开口,咸涩液体从四面八方朝我奔袭,涌入口鼻,直达心脏,淹没大脑最后的理智。世界噤声了,只剩下胸腔内一拳肌肉的偾张与紧缩,砰砰,砰砰,最后和刻在耳道里的声音重合。

篮球砸在地面,被反弹起来的声音。

海平面就在头顶上方,近在咫尺。红球衣突然褪色,幻化成旧背心,我拼命蹬水,手心向上,指尖仍触不到空气,那种绝望好像…你眼睁睁看着一只善泳的青蛙溺死在密闭的水缸。

一只手伸进了海里,伸到我面前。





/


“良田,良、田。”

是彩子。我回过神,掀开毛巾一角,视野终于开阔,她微微拧起的眉毛先进入视线。

“宫城君,你在听吗?”依旧看不清安西教练反光镜片下的眼睛,但语气已蕴含不容质疑的威严,我赶紧回答。

“是,老大会给我挡拆,突破后可以关注45度角的流川,底角还会有三井埋伏,老大也会跟着下顺,出球线路可选性很大。至于篮板,所有人都会拼抢。如果被包夹…”

“不,”他把手按在我肩头,千斤重,“接下来让安田君上场。”

电子显示屏硕大的42:78,下半场还剩5分23秒。老大在我身边低着头,越过他,只能听到三井粗重的喘气。流川一向安静,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跳出来咋咋唬唬“什么啊,老爹你这就放弃了吗?本天才还没打够呢!”,于是我听到自己喉咙里飞快挤出几个音节,“时间还够,我可以…”

“接下来,”安西教练的眼睛突然清晰,“让安田君上场。”


哨声响了,安田上场前看了我一眼,流露出不知是宽慰还是遗憾的神情。刚才被掀起的毛巾又落下,我的世界再度陷入昏暗,球场刺眼的灯光隔绝在外,与此同时看台上给爱和学院加油打气的呐喊一起被屏蔽,混杂着几不可闻的“可惜啊,湘北上一场明明打得那么好”。

我懊恼的十指插入湿透的卷发。全国制霸的梦想,老大的梦想,湘北的梦想,我的梦想,就这样结束了?


一只手伸到面前,将我的右手翻过来,手心向上。

“不知道做些什么,就看看手掌心。”彩子越过低垂的毛巾边缘,目光直射进我瞳孔,“良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我不知道上次听到这句话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八年前,或十年前。说话的人是宗太还是妈妈,我也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宗太吧,他总是笑眯眯地当老好人,说些自己都无法兑现的狗屁承诺,然后跳进深海当大海龟。

其实我也不在乎,“已经”、“很好”这些字眼明明是安抚失败者的注脚,不然你听到的应该是“太棒了!”“ 最强!”之类的由衷赞美。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从来不是强者,山王的泽北出生起就与篮球密不可分,而我在宗太的影响下直到小学一年级才第一次摸球,光起跑就落后别人几百米,更何况宫城家匮乏的高大基因显然没在我身上发生突变。

我似乎一路都在追赶,以前是追赶宗太,后来是追赶神奈川的第一后卫,现在则面对日本一流的高中生PG。有时候也会想,追赶好累,也许我的篮球梦就是神明的玩笑,他在冲绳的老屋子上方一指,点了宗太的额头,手一抖,不小心撒出几滴甩在我脑门上,竟让一个瘦小的少年当了真。


这种念头通常压在心底,反正即使心脏再怎么砰砰直跳,我脸上永远云淡风轻。所有疲惫压抑在触球的瞬间又会尽数消散,每一颗粗糙的橡胶颗粒都会磨平那些矫情的自我怀疑,所以当我无法疏解内心的挫败感时,就抱起篮球出门,随便找个场。





神奈川比冲绳好的一点是,街头球场更多更新。搬到这里一年多,我已经认准了家附近最清净的一片场子,除了几个没啥基本功只会瞎打的少年占据其中一个半场,另一边就是我的个人舞台。

今天有人捷足先登,不知疲倦地练习跳投,三分线外几乎弹无虚发。我眯起眼睛仔细瞧了瞧,半长中分,国三和高中男生最流行的发型之一,在我眼里却像随风飘摇的海草,又丑又烦。

有一下没一下运着球,准备多走五百米去另一个球场,被人叫住。

“喂。”


我回头,看清那人的长相。

“干吗?”


“好久没来,都不记得我了?”那人笑起来,牙齿闪闪发亮,“还是说你怕单挑?”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路过,朝我们这看了一眼。我胃里有几只青蛙叫嚣着往喉咙口顶,表皮喷涌的热气从鼻腔释放:“来啊,one on one。”

球被抛出去,撞到生锈的铁丝网回滚,最后停在篮架下方。我朝他走去,一年没见,他长高了,我也长高了,但显然他长得更快。

“啧。”齿缝里飘出不屑与不甘。

那人笑得开朗阳光,是多年未在我脸上出现的表情。他把球丢给我,压低重心,已经做好防守姿势:“来吧,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穿国中校服的女生在铁丝网外停了下来。

“吵死了。”皮球在我手里听话极了,落地声敲成战鼓,我看到他嘴角扬起的微笑,带点鼓励,带点期待,还带点试探,未知的怒火随体前变向的第一步向篮下突击。

他没有贴得很近,因此能轻易跟上我的脚步,没有失位。转身护球的瞬间我看到场边女孩放下了手中的制服包,抱着手认真起来,少年的表现欲与胜负欲奇怪升腾,在一通花里胡哨的背后与胯下运球后,我选择再次冲击篮筐——这次是右边,先用向左的假动作迷惑对手…

球被切了。对方有些失望:“你平时打球吗?”

“废话真多。”

“我是说你平时和别人打球吗?”他站直身子,不再防守,我不由得随之停止运球。

“还有你这个耳钉,”对方歪着脑袋,“为什么只戴左耳?”我话还没出口,下一秒球出现在他手上,触地,转身急停,力量从脚底随全身肌肉一路传递到指尖,顷刻后就听到空心入网的声音。

“你该多和别人打球,而不是自己埋头练。”他做了两个胯下,动作有点僵硬,笑,“虽然你擅长的我不擅长,但是,”

他不笑了。

“一个人是打不了篮球的。”





他是谁啊。

他凭什么一副兄长的模样教训人啊。


“要你管!”我重重把球砸在地上,它触碰滚烫的斑驳的地面,高高弹起,朝着太阳的方向,却终究摆脱不了地心引力,又被裂痕绊脚,偏离原定轨道,朝场边飞去。

“危险!”眼看球就要飞过铁丝网,而那女孩一动不动,我和讨厌的国三生异口同声,脚下开始启动。

篮球在最高处碰壁,径直落下来,砸飞了篮架下我的那颗。

我在距离她两米的地方急刹车,听到身后国三生同时长舒一口气。这时我抬头对上女孩的脸,场边的树投射下阴影,模糊了五官,隔着铁丝网却遮掩不住她眼中凌厉的不满。

“打得太烂。”她说完拿起靠在一旁的制服包,转身带来的风把耳边碎发拨开,晃了我的眼。


我错愕地盯着她的背影走远,甚至忘记愤怒。

国三生愣了两秒,大笑出声,被我恶狠狠瞪回去。“其实也没那么差,”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多和大家一起打球吧。”





/


唰。

又是皮球空心入网的声音。我微微抬头,从毛巾下看到安田右手运球过半场,左手伸出一个一。木暮学长已经落位,丝毫没有垃圾时间的怠慢,身后硕大的红色比分由清晰到模糊,只有最上方无法停止跳动的数字在宣判他最后一场高中球赛即将落幕。

我偷偷看了一眼彩子,她的计分表很久没有更新了,铅笔在指间无意识转动,全神贯注盯着球场上的每一个细节。

真奇怪,这场球输得板上钉钉,我居然还有心情回忆过去。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笑容阳光的国三生,更没遇到过那个直率的女孩。“一起打球”却成了咒语,日夜萦绕在耳畔,最后我鼓起勇气跨入了国中篮球部的大门,意外发现了其他乐趣:原来皮球从自己手中以各种奇特角度、从极小的缝隙传给别人再轻松丢进篮筐,比听话地围绕在身边有意思多了。所以一年以后我加入湘北,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篮球部的教室,把报名表拍到桌上。

“宫城良田?”

“怎么?”我的注意力从窗外的鸟落回桌子后面,“写得不够清楚吗?”

帽子下露出一双眼睛。我发誓,在我16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迸发着强大的自信和生命力,不讲道理地将我吞噬。

砰砰,砰砰,比球砸在空球馆地板上的声音还要震耳欲聋。


热度攀升,从脖子开始向上灼烧。我艰难地挤出完整句子:“你,你好,我叫宫城良田。”

漂亮眼睛的主人开口了。

“我知道啊。”她笑,“你不是和我同班吗。”


啊?

我抓抓头发,努力回忆入学半个月以来说过话的所有人,唔,确实没有女生,唔,其他时候要么去球馆练球要么去便利店买饭团,至于上课…我什么时候清醒上过课。

“对不起,”我尴尬笑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女孩替我把班级一栏填好,站起身:“没关系,我叫井上彩子,是篮球部新来的经理,如果你能坚持训练不退部,以后请多指教。”

身后的窗开着,一阵风把聒噪的鸟吹跑,也拂来她卷曲的长发。彩子挑起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似乎是怕我被她略显严肃的小小威胁吓到。

“骗你的,篮球部很需要新人,别被吓跑哦。”

“不会的。”我学她挑眉,也笑,“我绝对不会离开篮球。”




情况没有想象中顺利。烦闷的不是训练重复枯燥更不是精疲力尽,而是似乎除了二年级的赤木学长外没人严肃看待比赛这件事。篮球场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但篮球队不是,从教练,到队长,到三年级学长,等级森严,我这种刚入学的菜鸟没有说话的份。

球队里无人能顺利接住我的传球,或领会我的指挥和跑位,这令人痛苦。队内练习赛更是懒懒散散,除了我不知疲倦的奔袭,以及赤木学长无意义的篮下坚守,球场上没有谁在乎计分板的数字是高是低。

好在球场下还有人在乎。不论是谁,不论表现好坏,只要你努力拼抢、认真对待每一个机会,彩子都会以最热情的态度回应你的汗水。

“好球宫城!”她的声音清脆响亮,结合篮球触地,悦耳动听。

我心底涌起一些暗流。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球馆门前等她。

“宫城,你不回家吗?”彩子锁好门,挎上制服包。

“彩子。”我深吸一口气,站得笔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彩子眼中流露出惊讶,仅仅只过一秒,她便笑着摇头:“不行。”

“为什么?”话未经思考就到嘴边,我生怕她以为我在开玩笑。

“宫城,你根本没有认真。”彩子突然严肃起来,旋即又眯起笑眼,“早点回家吧,明天见。”


我呆站在原地,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说我不是认真的,是以这种形式告白不认真,还是向她告白这件事不认真?

夕阳很美,像极了第一次在社团教室见到她那天,我摸摸耳钉,摇头,插着兜慢慢走出校门。







/


我没有心思再去想那天失败的告白,县预选赛还有两周就要开始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场标准化的正式比赛,尽管只是板凳球员,但我还是紧张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到球馆热身。

推开更衣室的门,赤木学长已经到了。

“你来了,宫城。”他看我一眼,继续弯腰系鞋带。我对这位体格是我一点五倍大的学长充满敬畏,轻声应他:“是。”

随后沉默笼罩在空旷房间里,我剧烈的心跳和他平稳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可我还是装作轻松的样子,下定决心后开口。

“我们,会赢吗?”

赤木学长手上的动作停了,我顺着看过去,是一个完美的结。

他还是面无表情,语气却比平日更加坚定:“这取决于我们想不想赢。”



我从未觉得一场篮球比赛会如此漫长。倒不是因为几乎坐了整场板凳,最后一分钟被换上去摸了摸球,而是你抬头看看计分板,一眼就能望到结局,接下来的每一秒都只是走向失败,甚至放弃挣扎。

我想起密闭水缸里溺死的青蛙。

球队没有等到宣布解散就在更衣室走得七零八落,赤木学长最后站起来,一言不发走了出去。我蹲在地上磨磨蹭蹭收拾那个根本没多少东西要装的包,直到清洁人员敲门:“同学,我们要清理更衣室了。”才匆匆忙忙跑出球馆。

心里堵,不想回家。口袋里东西太多,想掏机车钥匙却扯出几枚100元硬币,挂着小篮球的钥匙扣掉在地上,啪,像现实碎掉的声音。

我捡起来,听到肚子在叫,有趣,明明运动量还比不上平日训练的热身折返跑,竟然饿了。

球馆对面就有便利店,干脆改变计划。挑了几个饭团再拿了瓶牛奶,回过身太阳已跃入地平线,天空被血橙和墨蓝拉扯,几近破裂。

我突然想去海边吹风,拿起食物朝外走。机车旁边站了人,一头长卷发,是彩子。

她拍拍后座:“这里有人吗?”



直到在防潮堤坐下,我的外套下摆依旧滚烫。咸涩海风能很好地掩饰紧张情绪,如果她没有发现我手腕处跳动过于明显的脉博。

“你想要哪个?”我终于想起口袋里可怜的晚饭,把鲑鱼、梅干、肉松、香菇口味在石头上一字排开,等待她的答案。

彩子看着我,噗哧笑了:“你吃吧,刚打完比赛需要补充能量,我不饿。”

我乖乖点头,心想其实根本就没出汗,拆开最不喜欢的香菇口味咬了一口。

“我入部之前就听说了,湘北的篮球实力很差,县预选都是一轮游。”彩子拍拍膝盖,“本来看着赤木学长那么努力变强,还以为今年会有点不同呢。”

“为什么要当篮球部经理?”我脱口而出,食物塞满口腔,吐字含混不清。

“嗯?”她转过头,把长发别到耳后,“因为我国中时期就是篮球部经理,我喜欢篮球。”

彩子的视线延伸至海的尽头,我听见她略带自嘲的笑声:“可是我们国中球队的成绩也很烂,全靠一个很强的学弟撑着。”

“有多强?”她说到他时语调变得自豪,我不喜欢。

彩子歪头想了想:“练习赛一个人爆砍五十几分的水准?”她很快又摆手,“不过没用啦,其他人太弱了,篮球毕竟是五个人的运动嘛。”

“高中又进弱队当经理,不会不甘心吗?”我开始拆梅干味饭团,“场上五个人,除了赤木学长都毫无斗志,就连教练都没指望我们能打赢一场球。”咬一口,果然还是不好吃,“像掉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洞。”

我张开嘴,把剩下的饭团直接吞掉。

噎得赶紧喝了一大口牛奶。


“不会啊。”

“诶?”拆肉松味的动作停滞。

“你不觉得触底才是开始吗?”彩子偏过头。

距离无意间近了十公分,她的发梢都快扫到我肩膀,我只好飞快拆掉外包装,一口咬掉半个饭团,嗯,这个还不错。

“之后就只会向上了吧。”彩子爽朗地笑起来,伸出手指向已经挂上繁星的夜幕,“一直一直向上。”


看得见星星的地方,也能看见海。

我忘记咀嚼,忘记吞咽,更忘记喝一口牛奶助力卡在喉咙口的食物,我只能呆呆望着她,星星落入她的眼睛。

下一秒所有美好气氛毁于喷射两米远的米饭。

彩子大笑着替我拍背,等我灌下半瓶牛奶终于可以说话时,她先开口了。

“我觉得湘北会赢的。”


我该怎样才能留住此刻笼罩在她周身的光?哪怕收集一捧也好。

“湘北多了你,良田。”


便利店老板是不是偷偷把牛奶换成了酒?





/


此刻安田面对爱和的替补阵容伸手大喊“再来一球”的模样让我想起队内练习赛我们对位的情形。他总是被我一步过,或轻而易举被抢断,但从来不会生气,反而在训练结束后缠着我问东问西。

“良田,你是怎么训练第一步的?”安田看上去好奇又崇拜,“我的速度怎么也提不起来。”

“脱掉鞋子去沙滩上跑一百个折返跑。”

“啊?”

“骗你的。”我把湿透的训练背心脱下来丢进包里,“一天五十个就够了。”

安田听完叹了口气:“果然还是我不够努力。”他瘫坐在长椅上,“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虽然站在球场上我就坚信自己是最好的后卫,但别说关东,就是神奈川范围内我都还是无名小卒,这话听起来有点荒谬。

“良田,你没发现你能很轻松地盖掉木暮学长的投篮吗?可你只有168公分。”

“是是,不用再提醒一遍了。”

“我是说你真的很能跳!”安田突然站起来,语速也不再是平时的慢条斯理,“还特别快,阅读比赛的能力也越来越好,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传球角度,为什么我就没有这样的视野…”

“等等等等,你说的是我吗?”我笑起来,套上干净T恤,“听着像某个遥远的王牌控卫。”

“你就是啊!我们湘北的王牌控卫,连彩子同学都这么说。”


接下来他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我什么都没听进去。距离上次表白已经过去大半年,我们几乎朝夕相处,这让我忘记被她拒绝的理由是“没有认真”。

可我确信此刻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升入二年级,我的世界除了篮球,只有她能轻而易举跨进来,用一个笑容、一句“良田打得不错”、有时候甚至是一把纸扇换胸口的一场地动山摇。

我背起球包,合上柜门:“先走了。”

“可是你跟我约好一起去吃拉面...”

安田的声音消失在背后,我迈开步子,朝夕阳飞奔而去,终于在球馆后截到了换回制服的彩子。


“你总是磨蹭到最后。”她看我气喘吁吁撑着膝盖,一点也不惊讶。

“我,”我努力把肺里的空气和紧张一起吐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彩子安静站着,制服包提在身前,并未和往常一样露出“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像早就在等我开口。

我的心脏根本不受控制,快要冲破肋骨和肌肉的禁锢。

“阿彩,我喜欢你。”

“这次很认真。”



原来除了比赛的关键时刻,时间在其他场景下也会凝固。唰唰,唰唰,是树叶之间的摩擦,像空心入网的清脆,又像彩子浓密蜷曲的发尾利落甩过肩膀的明媚。风在耳语,倒数我胸腔内的计时,那是比赛终场哨响起前最后的读秒,此刻的比分是…


未知。


我直直盯着她,手握成拳插在兜里,微微发抖。夕阳早已失去效力,却仍在我脸颊发挥最大功率,大脑里有个声音在喊,“看着她,别退缩!再紧张再害羞也别退缩!”

这使得彩子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被我捕捉。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刹那间吹响杀死比赛的哨声。

夕阳直射在我脸上。

我黯淡无光。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如果上次告白只是头脑发热的冲动,这一次神明作证,我已在心底默默练习了千次万次,只希望她能读懂我的认真。所以这回的“为什么”不是单纯的疑问,也许是我骨子里的倔强又跳出来作祟,求个死得明白。

“现在不合适,良田。”她轻轻说道,与我记忆中那个热情奔放、开朗也温柔的女孩完全无法重合,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井上彩子,只是普通的高二女生,会因为听到不喜欢的男生告白而流露出为难的表情。

有只手揪住了胸口,内脏挤成一团。


我听到自己笑着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啊。”我挑挑眉,朝她眨眼,“明天见。”





/


“爱和学园请求换人。”

对方板凳最末端的一年级都被换上场练兵。不能说他们狂妄,最后30秒加30分的巨大分差,让新生感受一下全国大赛的氛围没有错。我看到木暮学长的刘海全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安田还在孜孜不倦地跑过半场,沉稳指挥最后一个阵地战回合,对手也没有因为垃圾时间而放弃防守,几个一年级都放低重心集中注意力,给予了最大尊重。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在记忆里是模糊的,大家如何沉默地同爱和握手,如何沉默地穿越长走廊回到更衣室,这些我都记不清了。

我唯一刻在心里的,只有队友们的脸。

流川这小子,刘海也遮不住眼中的满满不甘,但我知道他明白这一战无能为力——上场面对山王,无论是精神还是体能,大家都达到了极限。

三井的表情写满遗憾和悔恨,坦白说,这场他还能出战已经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即使他真的每球都打铁,我依然会传球给他。他在想什么?大概是为什么要荒废宝贵的两年训练吧,我无法感同身受,但能理解。

花道…他不在。虽然上一场比完他吵着要继续出战,直到强制送进医院还嚷嚷“至少让我在场边看吧”,最后还是被护士姐姐用粗大针头恐吓到乖乖躺下,嘟囔着“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结果啊”。他不在,这个更衣室立刻从聒噪变为死寂,我比任何时刻都想念他。

好希望有谁能发出点声音,让我真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失败不是第一次降临在湘北头上,但经历了那样惨烈的胜利再走向失败,就像奋力冲出水面大口呼吸三秒,又被狠狠按回水底。


我不敢去看老大。从一年级进入湘北篮球部开始,老大对全国制霸的执念,除了他身边的木暮学长,大概只有我最了解。他总是第一个到球馆,看见我来简短地打招呼:“宫城。”就转身继续练习打板和背身脚步;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球馆,检查每颗球是否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然后快速冲凉,对着磨蹭的我叮嘱“记得关灯”。他学习很好,未来似乎很明朗,不可能轻易放弃求学之路,所以连笨蛋花道都知道,这是老大最后一次全国大赛了。

现在哨声响了,球场的灯关了,他怎么办?


“我想说,”

所有人抬头,一齐看向老大。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眼眶却微微泛红。

“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老大扯了扯嘴角,也许勉强能算个笑容。

旁边的木暮学长同样一脸释然,带着他一贯的亲和微笑。

安西教练在一旁呵呵笑了。

“未来是你们的。”老大语气很平静,“宫城,湘北就交给你了。”


是我们的…等等,交给谁?

我第一时间震惊地扭头看向三井学长,他朝我点点头。

“我和三井、木暮之前聊过这个问题,今年的全国大赛打完以后,球队交给谁最合适。”老大看着我,“宫城,你是一致的人选。”

我突然意识到山王战最后一次合围交流时老大示意我喊口号的含义。


所有人都看着我,就连流川都抬起头,好像在等待我开口。

我胸腔内又开始剧烈震动,像在冲绳的海底,在球馆的夕阳下,在海边的防潮堤上,在刚下过雨布满水坑的林间小道上,在球场的强照明中面对每一个比我高大强壮的对手。

然后我看到了安西教练身后的彩子。

她伸出右手,掌心朝着我。

那一刻,伸进海里的手把我彻底拉出水面,夕阳下的拒绝再没有眼泪,防潮堤描绘了心动轨迹,林间的风抚平水面的褶皱,月色皎洁。

没有对手能震慑到我。站在我面前的,不是藤真、板仓、牧或者深津,只是一个瘦小的少年。他每一根卷曲的头发都写着不屈,天然上挑的眉弓扬得更高,半蹲身子,张开双臂,对我挑衅一笑。

“来啊,正面对抗。”


我也笑了。

我站起来,环视四周,说。

“我们接下来只会向上了,一直一直向上。”






/


回到湘北三天了,老师并不会因为一场轰动高中生篮球界的underdog胜利而对学业网开一面。我一边慢悠悠收拾桌子一边思考今天买什么口味的饭团,心想大赛后社团放假怎么这么久,居然明天才恢复训练。

去车库找机车的时候远远看到了彩子。换做以前,我身后大概会长出尾巴,快乐摇动着朝她跑去,但经历了这么多比赛,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也许几个月前表白的宫城良田确实幼稚可笑,从任何角度看都与成熟理智的她不匹配。

那就先从做一个成熟男人开始吧!我清清嗓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努力镇定走向她。

“阿彩,找我有事?”

彩子朝我挑眉,制服包甩在肩上,恢复大姐头的气势。

“良田。”

“嗯?”其实我有点腿软,快要装不下去了。

“后座有人吗?”



“这里这里,对,前面向右然后一直向前开。”

车子停在球场边,彩子跳下车,无视我发红的耳朵和错愕的神情,大笑着丢掉制服包伸懒腰。

“啊!真的好久好久没来了!”

我跟着她一起走进去,忍不住问:“你来过这里?”

彩子难以置信地回头:“什么话,我还在这里看你打球呢。”


什么时候?

我脑中闪回过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和盛满凌厉的眼睛。

“啊!”我指着她大叫,大脑宕机,一时无法重启。

彩子毫不意外我的迟钝,轻车熟路拉开我的球包:“良田。”

“诶?”我还沉浸在回忆与现实重叠的震惊中,看到她掏出那颗旧篮球。

“和我one on one吧,”她从手腕上叼下发绳,快速绑了马尾,“认真打,别放水。”


这怎么打?男孩和女孩打球本来就很少见,生理构造不同决定了身体接触的尺度令人为难,更何况她还是我喜欢的女孩子…

我下意识摆手:“不行不行…”

“少废话!”她看来是玩真的,抬手就投篮,力道有些小,砸在篮筐外沿,弹了出来。

“呼!看来还是不太行啊。”彩子笑笑,把球丢给我,“到你了。”

球飞来,我下意识接住,低头看表面已经快被磨平的纹路。

“别磨蹭,来,像个男子汉!”彩子竟也半蹲下来做出防守姿势,我这才意识到她放学后换了运动服,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要背着我护球!冲击篮筐!”

宗太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我瞪大双眼。


“我的第一步很快哦。”球在我手里听话跳动,随时准备出发。我压低重心,自信满满,快速从右路突破,一下就超越了认真防守却无法跟上脚步的彩子,唰,皮球空心入网。

回过身,彩子叉着腰,歪头笑得灿烂。夕阳映射着远处的海,波浪拥抱细碎日光,再慷慨投射到她脸上。

我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阿彩,你左耳的耳钉呢?”

她指着我的左耳:“不一直都在吗?”






/


“良田,介绍一下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我就是新队长宫城良田,听到了吗?”








全世界晚安

【灌篮高手/铁三】BLACK(已完结)

    “一,二,三…….”

喉结滚动,一上一下摇晃齿间的卷烟,铁男百无聊赖数着天花板上的污迹。

撂在矮桌上的双脚沾满了灰尘,耷在靠背上的胳膊隆着鸡蛋大小的肌肉硬块,手指骨节粗长,把玩着打火机,脑袋后仰,长发像野马的尾巴扫过沙发背面。阴暗的房间,铁男挂在破沙发上,他是这唯一的装饰品,一张铺展开的兽皮,靠近都能闻见野兽的臭味。

“六,七…… ”

眯起眼睛努力分辨。不良大多吸烟,这里一年四季光线昏暗烟雾不散,不高的天顶早被熏得一片灰色,差异不过是色块的深浅,稍一走神便失了标准。

妈的,这群死小鬼。铁男吐了个烟圈,升腾的烟雾嵌进天顶,成为混...

    “一,二,三…….”

喉结滚动,一上一下摇晃齿间的卷烟,铁男百无聊赖数着天花板上的污迹。

撂在矮桌上的双脚沾满了灰尘,耷在靠背上的胳膊隆着鸡蛋大小的肌肉硬块,手指骨节粗长,把玩着打火机,脑袋后仰,长发像野马的尾巴扫过沙发背面。阴暗的房间,铁男挂在破沙发上,他是这唯一的装饰品,一张铺展开的兽皮,靠近都能闻见野兽的臭味。

“六,七…… ”

眯起眼睛努力分辨。不良大多吸烟,这里一年四季光线昏暗烟雾不散,不高的天顶早被熏得一片灰色,差异不过是色块的深浅,稍一走神便失了标准。

妈的,这群死小鬼。铁男吐了个烟圈,升腾的烟雾嵌进天顶,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支起脑袋,视线刀子一样下坠,划过小屋正中那件与周遭极不相称的舶来品。

他穿着学生制服,扣子规矩的扣到领口,干净的白袜子在满是烟头的地面上挪动,下意识寻找干净的地方。他拘谨地站的笔直,处于戒备状态,眉头坑巴的拧着结,一戳就破的凶狠。作为不良从头到脚勉强及格的只有那头长发,即便如此也过于清洁柔顺。

"像个女人。"

兽皮摊在沙发上,舶来品展示在正中间,混混们把自己揉捻成干瘪的滤嘴,扔的满地都是。

听了这话那小子转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铁男挑眉,不错,还算有点脾气。

大概,两三个月?

铁男深深吸了口气,污浊的空气灌满肺叶,他从劣质香烟散播的颗粒物间捕捉到了果味剃须水的味道。

干干净净,格格不入。嫩的像新摘下未经烘焙的烟叶,农人粗糙的大手都还没揉巴过两下。

“名字。”烟在牙齿间晃荡,烟灰撒在沙发上。

 “三井,三井寿。”

“怎么找到这里的?”

“堀田德男告诉我的。”

“你认识他?”

“他是我小弟。”三井说这话时声音都大了些,有底气的挺了挺胸口。

啊,那个蠢货,你小弟。铁男翻了个白眼。

大概一个月前,德男,那小鬼冒冒失失闯来这里,缠在铁男和龙的脚边绕来绕去就差摇起尾巴。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龙拎着领子扔了出去,他实在是太吵了。

铁男对德男没什么好记忆,连带着也瞧不上眼他这个嫩的没边的老大。铁男打了个哈欠,撂在矮桌上的双脚换了个交叠姿势,木制支架“吱吱嘎嘎”的哀鸣。半空的啤酒罐落到地上,残酒四溅,三井条件反射的皱眉躲开。铁男从鼻子里喷出一个烟圈。哼,干净笔挺的制服裤子。

 “给你个忠告,回去。” 铁男稍微直起身,抖落的烟灰撒在裤腿上。

“不。”三井盯着铁男的眼睛,回答的干脆利落。

嘴硬,被宠坏了的乖娃娃。不到两三个月,这小子最多只会在这呆两个礼拜。

铁男挠挠乱蓬蓬的脑袋从沙发上起身,他勾着背,磨得起毛边的拖鞋踢得啪嗒直响。

“那随便你。”

得到可以停留的许可,三井有些惊讶的回身望着铁男,眼睛里藏不住的兴奋。铁男根本没正眼看他,余光扫过,瞥见三井裤子口袋的边缘露出皮质上好的钱包。

啊,有钱的小鬼。

嘴巴咧开,一口黄色的烟熏牙。

 

健硕魁梧的铁男,下手狠毒的龙,他俩在这一带的混混中算是有点名气。铁男又喜欢半夜独自飙车,是那些只知道蹲在街角抽烟,连柏青哥机器都斗不过的小混混们憧憬的对象。也不知地址是怎么漏出去的,这一带的不良少年们都喜欢往他们这儿跑,来人络绎不绝,梳着飞机头的高中们满脸敬畏,虔诚如同朝圣。

能被这样的人收作小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不良们私下里说。

一群闻到了臭味的狗,赶都赶不走。龙当着他们的面说。

也不知道是在嘲讽他们还是在嘲讽自己。

被叨扰得多了,铁男就干脆清了外间随他们胡闹,留了里间只供休息。勉强还算宽敞的房间,几把椅子,一张上了年头的矮桌,一台老式空调机,一条长沙发,上面满是虫子老鼠咬的洞和香烟的烧痕。算是富裕的陈设。

龙戏称铁男这是在养狗。

“得了,你牵他们出去招摇的时候还不知道谁遛谁呢。”

总之,这是互利行为。铁男找个地方以供安置他们屎都不如的青春,作为交换,可以尽情使唤他们日常跑腿,泰然自若享受上供的烟酒。

“大哥,大哥。”虽然烦,听在耳朵里也是舒心。尽管铁男从不承认自己是他们大哥也从不应声。

哼,这群人的大哥。

没长大的娃娃,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就离家出走。考试不及格,和父母吵架,失恋,老掉牙的故事,一点新意没有,铁男听都懒得听。

然后,再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跑回去。

用龙的话来说,不良少年也有保质期,过了 20岁谁还好意思抽烟鬼混打群架?快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吧。全职流氓的技术要求可是非常高的。

尽管铁男阿龙两个老烟枪都觉得自己抽过的烟比不良吃过的饭还多,但看着越熏越黑的天顶和越烧越破的沙发还是自叹不如。

时代在变化,烟种在进步,不良的破坏力与日俱增,外间脏成人间地狱。

铁男和龙有时候会掏钱请钟点工彻底打扫外间,大概小半年一次的频率,或者龙大发雷霆的时候。

“其实我有洁癖。”龙一本正经的和铁男说。

一口烟熏牙的铁男居然被烟给呛着了。

打扫的阿姨皱着眉头清理地上厚厚的烟灰,铁男抱着手肘倚在门边看。这群小鬼心甘情愿把自己揉成一团废纸。他们吸着烟,烟也吸着他们,脸颊和烟卷一同凹陷。这段互相吸食的时光结晶成一小截沾着烟灰的肮脏滤嘴,打包在垃圾袋里,扔在苍蝇飞舞的街角。而人和烟都燃尽了,熏黑了铁男的天花板。

他们在的时候铁男拿他们买的烟酒打发时间。

他们离开以后铁男数着天花板上的黑印打发时间。

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供铁男打发时间。

也许他们该庆幸自己还有这点意义。

没人会在这里呆太久。

最短的敲个门就跑了,最长的三年多。

呆了三年多的那个后来加入帮派做了小头目,兴冲冲跑回来说要罩着他们报恩。龙抬脚就把他蹬出去,连门都没让进。

“我不认识你,你也不知道这里。”

那小子再没来过,不知是死是活,铁男偶尔会浪费两秒钟想一想。

生活继续,他照常飚他的车,养他的狗,三井不过是一屋狗中的一条。

嫩,干净,是个有钱人,如果一定要找出哪里不同。同样的人见过太多,第一次碰面铁男连三井的脸都没记住,他只关心最后一条,透过三井的皮质钱包他看见了上好的烟草。

 

第二天一早,有人在外面“哐哐哐”的敲门,过于陈旧的门板和着节奏一起晃荡,吵得非比寻常。

门带着怒气打开,铁男顶着一头乱发黑着脸堵在那里,半点没有要放行的意思。穿着学生制服的三井还背着书包,打扮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像是上学走错了地方。

“上午好。”

“你来干嘛?”一个衣着整齐的不良睁着圆眼睛对自己说“上午好”,如果是梦铁男一定会笑醒,但现在他真的被吵醒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

“来晨读吗?”

“现在快十点了。”

“依然是早晨,我在睡觉。”

“那,早上好。”

三井侧着身子强硬的想挤进来,灵活的像只泥鳅。半颗脑袋还泡在梦境里的铁男没力气和精力旺盛的小鬼争,叹了口气,让道放行。

“喂,你,叫三井是吧。”

“怎么?”

“下次再这么早跑来扔的就是你。”

铁男打开常年紧闭的窗户,捡起三井放在椅子上的书包丢了出去,书页散落哗啦啦一阵乱响。三井愣在原地,铁男打了个哈欠决定继续回床上睡觉,他还赤着脚,踏着满地烟灰走出来又走回去。

外间就留了三井一个人。

铁男又睡了很久才爬起来,墙壁比纸薄的小屋里静的出奇。铁男把里间的门开了个缝,他以为三井肯定一个人在外面吞云吐雾,或者干脆滚蛋了,如果是看书学习那也很有意思。窗户开着,书包从外面捡回来挂在椅子上,三井抱着小腿把自己瑟缩成一团废纸。他窝在沙发一角,什么都没做面无表情,下巴搁在膝盖上,就这样一点点陷进沙发里,陷进虫子老鼠咬出的洞,和香烟烫出的烧痕里。

三井瞪着眼睛,几小时前那双眼睛还会说“早上好”,现在就只是两个黑漆漆的洞,虫洞,香烟烫出来的洞,一种长在沙发上一种长在脸上,本质上没有区别。

“哐哐哐。”

又有人在敲门,用力之猛让人担心那扇破门板会不会直接从合页上掉下来。这群小鬼一点不爱惜东西。铁男叹了口气出去开门。

一直发愣的三井也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回神,他还缩在沙发上,冲里间出来的铁男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铁男。”

铁男愣了两秒,难得有人不叫他大哥。

 

外间的人渐渐多起来了,抽烟喝酒打游戏看漫画吹牛皮扯淡聊天,干什么的都有。最开始,三井还只是拘束的窝在角落,在满地垃圾里给自己清一块略显干净的小圈独自呆着。过了几天,他也和别人搭上话,会聊一聊 JUMP上新连载的漫画,听听walkman。但三井不抽烟不喝酒,制服扣子虽不再扣到领口但还是比别人整洁干净。铁男偶尔出门会从一堆黑乎乎的家伙里一眼找到三井。他在这就像块并不贴合的突兀的拼图,尽管他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天,龙回来了。

龙回来的时候总是风尘仆仆大步流星,一秒都不愿在外面呆的样子。他从地上蹲坐着的混混身边跨过去的时候,三井正扯着嗓门和其他人推推搡搡争抢游戏机,龙拧着眉头皱着鼻子,像是闻到了垃圾的臭味。

“铁男!”龙一脸火气踹开门,西装外套上留着油漆印子,身上散发着血腥味烟味腥臊味和其他说不清气味的混合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在屠宰场里蹲了十几天。

“快点把那群小鬼赶出去,外间都快脏成狗窝了!”

这个难闻到极致的家伙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怨外间脏,铁男把玩着新入手的哈雷机车模型,理都没理他。 一个有洁癖的混混,这听上去就像个笑话。

“地上积得烟灰都能写字了!把他们赶走!”

“把他们赶回去,烟酒你买吗?”

 “买就买,和养车比根本不在乎那点钱。”

“差是不差,但留着那群家伙,每次做活你就能少掰断一根手指。”

铁男放下车模转过来,他面无表情点了根烟,朝柜子角落里一堆铁制玩意儿努努嘴。

 “手早就不干净了,谁还在乎这点。”

龙愣了愣,放缓语气。他怏怏朝地上踢了一脚,这才发现里间的门没关严。铁男斜咬着滤嘴侧身向外瞟着,门缝里三井的背影一闪而过。

“谁啊?新来的?”龙也凑过来顺着铁男的视线往外看。

“对,是个有钱宝宝。”

“看来你最近捞了不少好东西啊。”龙仰起头深深吸了一鼻子,不错的烟,够呛。

“算是吧。”

“什么时候来的?”

“快两周了。”

“要赌吗?我还是老样子,三个月。五千日元外加三包七星。”龙脱下外衣外裤,远远扔到房间的角落才在床沿坐下。房间里两张床,乱成一团隐隐泛黄的那张是铁男的,勉强能看出白色被子叠好的那张是龙的。

“你就不会要点好的。”铁男从鼻子里喷了口烟。“嘛,不过他大概明天就走了吧,吓的跑回去。”

“真遗憾,好烟要没了。”龙又吸了吸鼻子。

“接的活,弄干净了吗?”铁男重新拿起车模。

“够我逍遥一阵子了。不清干净我会回来吗?”龙走到墙角用两根手指拎起外套找烟,他皱着鼻子,就像拎着一只死老鼠。

“那你压他明天回去?”没找到烟,龙追问着铁男。

“最多再留一个月。”铁男把玩着车模,头都没抬。

三井并没有如铁男预想的那样离开,一切如旧,还变得越发慷慨。铁男心安理得抽着不花钱的“骆驼”,他隔着烟雾斜着眼打量身边若无其事边的三井,三井还是盯着他的眼睛,直率毫无畏惧的叫他铁男。

聪明的小子。铁男后悔和龙打赌了。

 

一个月的时间,三井从只解开领口一两颗纽扣到再也不把制服老实穿好,从见面会打招呼到说起了脏话,从拘谨约束被混混们排挤到和大家一起扯皮吹牛。

一个月的时间,铁男输给了龙五千日元和三包七星。铁男早就不抽那么没劲的烟了,他想给龙三井买的“骆驼”,贵多了,龙不要。

“要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

一个月的时间,龙廉价外套上的屠宰场味儿已经被洗的一点不剩了。

龙还是抽他的破烂七星,三井还是不抽烟不喝酒,坐下之前会习惯性的拂走椅子上的灰尘。

一个孩子努力想穿件不合身的西装是什么感觉?

三井和铁男说他想做大哥时,铁男就是这种感觉。

 

三井压低了声音对铁男说,他想做大哥,嬉皮笑脸像河豚吹起来的刺。他还特地避开了其他不良,神秘兮兮,跃跃欲试。

铁男眨了眨眯缝的眼睛一句话没说,他伸手摸摸耳朵和上面的三五个耳钉,然后一拳砸扁一罐满装啤酒。缩成小圈的易拉罐在矮桌上冒着泡沫打着转“嗤嗤”唱歌,类似某种装了电池就会动的儿童玩具。铁男直起身甩甩满手酒浆,往牛仔裤上蹭了两下。铁男俯视着三井,用他一贯的那种没睡醒般的语调飘乎乎的说。

“这不适合你。”

“那什么适合?”

“老老实实当个小弟,乖乖给我买烟。”铁男黄不拉机的烟熏牙叼着滤嘴,从左边咬到右边。

“烦!我不乐意。”

河豚瘪下去,三井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话语里带着气愤和不甘。他身体前倾,屁股沾着沙发边缘,一根手指反复戳着那个还在不停运转的儿童玩具。

“嘿嘿。”

没要到糖的孩子。铁男觉得有趣,他躬下身,尚且潮湿满是酒味的大手揉了揉三井的脑袋,干净清爽的发丝在指间滑来滑去,不错的触感。

“拿开!脏死了!”

还在生气的三井挥着胳膊左躲右闪,酒气就算了,铁男的下巴还在他头顶上悬着,挥不去的烟臭味,烟灰雪花一样簌簌掉在三井的头发和睫毛上。

“嫌脏就走啊。”铁男插着裤兜,弓着背摇摇晃晃往里间走,一边打哈欠一边说。“这里也不适合你。”

儿童玩具不再唱歌,背后的小人也不吭声了。浸满怒意的沉默陡然而至,像只匕首刺透屋内的喧嚣和烟雾,冰冷的抵上了铁男的后腰,迫使他回头。

三井保持原先的姿势坐在原处,自下而上死盯着铁男的眼睛,视线冰凉。走投无路,守卫领地的小兽,谁现在要是过去碰他一下,他会跳起来直接卸了你的胳膊。

铁男侧着身弓着腰,斜眼打量了三井一会儿。这威胁对铁男来说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三井的沉默到底是让他就此闭嘴,还是逼他说出来好让自己内心逃避的地方得到确认,无从而知。

稚嫩的小兽。三井用沉默将刀柄递给了铁男。

好奇心?打发时间?怎样都好。闲着无聊的铁男决定顺从三井的自虐心态。他从裤兜里腾出一只手,弯曲的手指戳了戳灰蒙蒙满是污痕的天花板,仍然是懒洋洋无所谓的声音。

“回属于你的地方去。”

他就是要说给三井听。

下一秒,那个还拖拉着汁水的儿童玩具就擦着铁男的耳钉飞过去,“砰”地在墙壁上炸开。铁男听见铝制品擦着墙壁滑下的刺耳声音,背上也有水滴的潮湿感,啤酒罐蹦到他脚边,扁平的一小圈,可怜的冒着泡泡。

仍然是沉默。

三井站在矮桌旁,仍是投掷的姿势。满不在乎甩甩满手酒浆,仔细往自己的制服裤上擦着污迹。周围的不良愣住了,紧接着他们甩了嘴里的烟像狗一样疯狂吠叫。

三井没理他们,拎了包就出去了,经过铁男身边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脸上没有怒火,什么都没有。好像就在刚才他把全部的情绪都塞在儿童玩具里扔出去了,铁男耳边炸响的是一声愤怒的惊雷。

“哐”,合页和门板都在颤动。

铁男眨眨眼,把那只指着天花板的手收回裤兜里,晃晃悠悠走进里间。

面具碎了,他看见了想要的答案。

三井平静的脸上,黑色的洞里,多了两把匕首。

 

太阳落下,升起,然后再次落下。

铁男的住处还是老样子,合则来,不合则去。只要不是上午打扰铁男睡觉,不良们都可以来这里消磨时间。

三井还是会在这里和混混们闲扯鬼混,眉头开始习惯性打着死结,留下两道深深的刻痕。他开始扯着嗓子嘶吼,压迫声带发出长年吸烟者才会有的浑浊声音。三井还是不抽烟不喝酒,尽管他身上已经沾了些烟味酒气。

他开始和别人打架,单薄的身板比铁男想象的更有力量。瘦,手法也生,但那种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还是能吓退不少人。

站起来,趴下,再站起来。

“那小子居然倒在那用沙发的破皮子蹭鼻血。”龙指指外面。“你不去看看?”

铁男倒在自己发黄的床铺上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赢了。”

铁男叼着烟出门,三井从手中的杂志里抬起头,努力睁着青紫肿胀的眼皮看着他,冲他点点头。

不是夸耀,陈述事实的语气,他只是在打招呼,以此代替“铁男”或者“早上好。”

“赢了几次?”

“全部。”三井摇了摇手里沾着鼻血的杂志。

“你赢个屁!无赖!要不是怕出人命我才不会放过你,说来谁会为了本杂志 ……”

铁男掏掏耳朵走了,他赶着去工作,没时间听别人唧唧歪歪。

工作,铁男和龙有很多工作,全是短期工,内容丰富超出想象。

雇佣打手,帮高利贷讨债,修车,赛车,弄点处方药给愿意出高价的人,曲马多或者麻黄素一类,接不到更好的单子时也会去建筑工地。有钱就花,没钱就挣。

龙之前接了不错的一单正到处逍遥,现在就只有铁男一个人,身上沾着血迹机油还有尘土,把药物交给中介,再卖给造私毒的或者瘾君子。

与此同时,三井正逐渐占领那间小屋子,用拳头,鼻血,笑容,和钱。

一把椅子,又一把椅子,一本漫画,一部游戏机,一张矮桌,一包他并不打算抽的烟。

铁男回来的时候,会看见三井嚣张的不知道在那嚷着什么,拳头挥舞动作夸张,黑制服下的白衬衫上什么颜色都有。也有很多时候三井不在。

其他不良说,三井带人跑别的学校闹事去了。

不知不觉三个月期满。三井没走,在外间精神的大呼小叫,龙也没赢,他退还了赢铁男的五千日元。

太阳落下,升起,然后再次落下。

三井独占了那张满是虫洞和烧痕的沙发。

 

铁男和龙站在门廊里,三井挂在破沙发上,混混们把自己揉捻成干瘪的滤嘴,扔的满地都是。

三井没看见铁男和龙,混混们也没看见,屋里吵得过分。窗户大敞,投进来一道圆柱形的光,被照得透明的颗粒物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飘向室外。三井两脚撂在矮桌上,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正舒服的看漫画,一头长发在烂皮子上蹭来蹭去。

许是看的累了,三井放下漫画从沙发上坐起来,左手拿起一罐啤酒右手抄起矮桌上一柄精致的小刀,猛地往罐子侧面刺下去,啤酒从破口冒着泡争先恐后涌出来,涌到三井的手上和制服上。三井举着罐子对着破口“咕嘟咕嘟”喝,一边喝一边斜眼瞄着桌上摊开的漫画,闲着没事的右手握着刀子,转动手腕娴熟的挽着刀花。

“那是老子的刀!”龙在铁男背后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嘟囔。

三井喝了好一会才停下,半空的啤酒罐扔在一边,酒从破口“汩汩”往外冒。双脚撂上矮桌,用袖子擦擦嘴,三井继续看漫画。

铁男大踏步走进客厅,散落满地的混混们纷纷向他打招呼。三井仍旧捧着他的漫画,视线上移,他从书页上方边缘盯着铁男。

三井看着铁男,铁男看着三井。沉默。啤酒罐在矮桌上汩汩冒泡。

靠坐在沙发上的三井忽然抬高右腿,大力踩向桌上半空的罐子。铝制易拉罐迅速扁成一个小圈,残余的酒水从破孔中挤出滋了三井一裤子。

整个过程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这可不是易拉罐凹陷该有的声音。

三井用力过猛以至整张桌子都给他踩塌了,重心倾斜,他差点从沙发上掉下去。零食,罐子,刀子,漫画,撒了一地。

那根断裂的桌子腿畅通无阻的滚动着,最后停在龙的脚边,紧跟着被一脚踹开。龙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他最爱的刀子现在正泡在啤酒沫里。

三井眨巴着大眼睛,赶在铁男和龙开口之前说。

“我赔。”

沉默。不良们连吸烟都不敢发出声音。

铁男拍拍脑袋看着一地狼藉决定先去睡觉。

里间的门合上,铁男带着满身灰土倒在床上闭上眼,外面的争吵让他头疼。

“喂,小子,那是我的刀。”

“我知道。”

“你从哪拿的?”

“里间。”

“我把门锁了。”

“我把锁砸了。”

“….…… ”

“龙。”

适时的抬高音量喊了一声,铁男闭着眼睛都能看见龙高高扬起的拳头。

“干嘛!”龙的声音仍然带着火气。

“给三井配把里间的钥匙,省得他以后砸锁。”

以最简单的方式终止了这场即将爆发的斗殴,困得半死的铁男翻了个身。

后来三井不仅赔了张矮桌,把外间彻底打扫了一遍,还在龙的威胁下买了张新沙发。

干净了不少的房间,新的家具,地上没有烟头,也没有烟头一样的混混,窗户大敞,空气里的颗粒物出逃了绝大部分。全新的地方,如果不是天花板还是一成未变的灰黑色。

龙走来走去满意的打量着这一切,铁男斜倚在沙发上抽烟。

三井蹭过去直接把烟从铁男嘴里抢出来。

“臭死了。”

三井大刺刺的翘着腿直接把烟按灭在沙发上,崭新的皮革上留了一个黑点。

“我以为你自己要抽。”

“我不抽烟,不喜欢。”

铁男又伸手去揉三井的脑袋,三井照样张牙舞爪反抗个不停,铁男没继续惹他,更何况三井头发的手感也不怎么样,一抓一手油。

原先那个拘谨的瑟缩在沙发上的干净小子不见了。

他已经学会了喝酒,制服邋遢好像永远不会穿好,身上带着难闻的味道,眉头上的结再没打开过,漆黑无物的眼睛里放进了匕首。他和混混们勾肩搭背,看上去没什么区别,一群优秀的完美的人渣。

他甚至比其他人都更嚣张。

 

有了里间钥匙以后三井越发变本加厉,他爱上了龙那个堆积各类“工具”的小柜子,他不仅偷了龙的刀子、指虎,还在龙和铁男都不在的时候霸占了龙的床。

“反正你也经常不在,让我睡你那吧。”在不知被龙吼过多少次之后,三井正式提出申请。龙有钱时酷爱逗留于酒吧旅馆之类的地方,穷困潦倒了就窝铁男这,而铁男则把几乎所有钱砸给了机车。

“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那干脆再加张床,让我住这儿吧。”三井在里间踱步,用步伐丈量新的床位。

“你不住这儿,回家去。”

“反正你也不会再有比铁男更邋遢的室友了。”

这话让龙犹豫了一阵,但仍然没有说服他。铁男坐在桌边理都没理他们,拿着块小布仔细擦着他的哈雷机车模型,和自己指甲缝里残存的血迹。

三井还是每天回家,至少对铁男和龙他是这么说的。大多数时候三井都挤在德男那间胶囊大小的出租房里。铁男和龙早就知道,也就只是知道,不管,也不问。

其实三井也大致知道铁男和龙的生活,藏在这间小屋之外的部分。尽管铁男和龙已经尽量不把那些事带回来,也远没有惹眼到会被报复的程度。但里间隔三岔五出现的有屠宰场气味的衣服,铁制器具上新鲜的黑色斑块,收在柜子最里侧的药物包装盒,时间久了,三井多少能猜出个大概。不过他也只是知道,不管,也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龙说过,要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

“他尤其应该尊重我。”看着再度被三井撬开的柜子,龙又补了一句。

三井真的是把这里搅得一团糟,也难怪龙要生气。

三井既享受着能呆在里间的特权感,也喜欢被外面的混混们簇拥着众星捧月。他就像是只准备过冬的仓鼠,一会拿着龙的刀子挽着刀花出去炫耀,一会拎着一打啤酒撞进来抱怨那些小鬼真烦人,里里外外窜来窜去,房门开合的频率堪比百货大厦的自动旋转门。铁男和龙再没有安生日子。

“你为什么要给他钥匙?”

“我也不知道。”这是实话,当时也许只是着急睡个好觉。事实上,铁男已经后悔了。他的仿真机车模型下不知什么时候垫了几本体育杂志,刻着纹路的车轮碾在一个健硕的黑人脸上。 NBA?什么破烂玩意儿。

 “那你快点要回来。”

“你去,我懒。”铁男没动,仍然站在那儿翻着三井的杂志。

“我也懒。”龙把拖鞋一踢直接躺在了床上。

那把钥匙就一直留在三井手上。

 

三井新买的沙发和矮桌很快就又脏又破不成样子,地上也再一次扔满烟头。

你永远不能低估老鼠,虫子,和年轻人的破坏力。

虽然上一个矮桌就是三井自己弄坏的,虽然沙发搬来的第一天三井就亲自拿香烟往上烧,虽然三井自己也肆无忌惮往地上扔垃圾,但沙发矮桌毕竟是他掏的钱,三井早就视其为私有物品。

“能不能爱惜东西!”

三井两只脚还踩在沙发上,对一旁在矮桌上碾烟的混混怒吼的凶神恶煞。

龙对三井也只有这一点满意。

三井霸着那条长沙发,像模像样的制定起规则,俨然是混混们的大哥,后来也真有新来的家伙恭敬的叫他“大哥”。不良们野草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每到节假日和毕业季就会换几张面孔,自始至终对铁男阿龙直呼其名的三井成了老资格,三井本人又嚣张,成天对着新人们吆三喝四耀武扬威。

“不过是一群孩子选出了孩子王,说到底还只是孩子。”

三井还在外面和混混们胡闹,图清静的龙把门关上。龙已经厌倦对三井吼叫,因为毫无收效。  他也不打算直接把三井扔出去,反正他还会再想法子钻进来,执着的惊人。也不能揍他,根本打不服,解气之后只会更让人生气。

一年半,这种吵闹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龙看着室内,桌上有三井的杂志,角落里有三井的脏衬衣,柜子里他的铁器旁有三井的水杯,还有那把刀子,龙最喜欢的那把,在被三井偷了抢了无数次之后被迫送给他。

因为铁男的心血来潮,钥匙第一次给了其他人, 三井侵蚀着这里像是雨季蔓延的霉菌。

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七星,是三井给他的,三井从自己的小弟那要来的。

“喂,要不要再打个赌?”

这也是一次心血来潮。

“赌什么?”铁男微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用鼻子喷着烟,呛人的味道,还是“骆驼”,还是三井买的。

“赌外面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子会不会回去。”龙抽了根烟塞嘴里。“这次你先选。”

铁男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他想说什么却又抱有犹豫,改了答案却依然说不出口。

龙本是随口一问,现在却挠有兴致的看着铁男,看着他像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张开嘴闭上,然后又张张嘴闭上,憋了差不多10秒才轻飘飘地说。

“不赌,我总输。”

这演技简直烂到家了。

“玩不起的家伙。”

龙调侃的“嘿嘿”笑着,浑身衣兜拍了个遍也没找到打火机。

“喂,借个火。”

龙挪到铁男床上,坐在发黄的床单上。铁男转过头看着龙,两人挨的很近,龙侧过脸像是要用鼻尖去磨蹭铁男的胡茬,仍然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雾气里裹挟着粗糙的颗粒物,烟卷前端随着呼吸的节奏明明灭灭。

七星吻上骆驼。

总需要一些乐子打发时间。

绵长的烟吻,用这种扭曲造作的方式点烟的确费时。七星飘着青烟,骆驼已经消了一半了,一截烟灰碎在铁男万年不换的红背心上。龙仍然靠在那勾着铁男的脖子,长长吐了口气。

“你难闻的像下水道里的老鼠。”

他又吸了一口。

“烟都臭了。”

“少罗嗦。”

骆驼带着火星被扔在地上,铁男伸手掐着龙的下巴,含着满口灰白色烟雾对上那张抱怨个不停的嘴。龙享受的闭上眼睛,指间微热,七星在灼烧,鼻腔肺叶里都是尼古丁呛人的臭味。

雾气从嘴角和鼻腔飘出,在两人间徘徊上升。

他们有时会做这种事,也不会更进一步,打发时间,就只是字面意思。

三井在门边看。

铁男也发现三井了,招手让他过来,龙靠在发黄的被子上笑着不说话。

烟雾缭绕。三井走到床边。铁男俯下身,鼻尖擦过三井的长发,擦过三井的肩膀。

并不干净的长发,带着灰土,油脂和啤酒气味,衣服也是脏的。细嫩的下巴上没有青色的胡茬,有一道疤,不知什么时候弄上去的,还有果味剃须水的味道,要凑近了才能闻见。

三井闭着眼睛仰头索吻,一眼可见的紧张,嫩的像国中女生。眉间习惯性的死结还是没打开,下意识的抽动。三井讨厌烟臭,铁男差点忘了。铁男不仅一身烟味还有一口黄色烟熏牙。

三井仍然闭着眼睛仰着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让人看了就会失去兴致。

龙捣乱一样凑过来,他喷了三井一脸烟,淡的要死的七星。

三井拼命咳嗽着,恶狠狠瞪着龙,双手扇子一样挥来挥去,一张脸皱成苦瓜。

铁男直起身哈哈大笑,他一巴掌拍在三井额头上把三井远远的推开。

“小鬼,长了毛再来玩吧。”

龙也笑了,伸手往地上弹掉一截烟灰,然后跳起来把自己收拾干净。

 

三井还是不吸烟。不会也不愿意学。

三井愿意学打架,但是怎么也学不会,生疏的手法自始至终也没熟练起来。

“打人要打鼻梁,打面门,打所有拳击比赛禁止击打的地方,要用你的骨节对准对方的眼珠。”

学打架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自打一场。龙说着就一拳挥上去,击中三井的右侧面颊,有颧骨保护的地方,龙刻意收了力道偏了位置。

三井抡起胳膊给了龙一拳,一个虚张声势的大挥拳碰到龙一侧的脖颈。

“错!重来!”

龙又给了三井结结实实的一拳,这次是左脸,三井倒在地上。

铁男在旁边看,如果铁男动手三井会直接飞出去,兴许铁男脸上的胡茬都会扎痛三井的指根。

三井被揍的痛的直吼,他从地上大喊着弹起来胡乱挥着拳头,砰,正中龙的胸口。龙应声撞在后面的桌角上,他抬起头,火气上头的三井正抬脚踢向龙的腰侧。

教的东西半点没进到脑子里去。

龙借力将三井往旁边顺势一推,三井又一次摔倒在地,龙抬起脚跺在他的小肚子上。

这样的过程重复一两次后龙就罢工了,不管三井怎么求他都不肯。

“反正你这样修理普通高中生已经足够了。别学了,你没这天分。”

尝试着换一种方式,龙开始教三井在靴筒里藏小刀,在指缝里夹硬币。

不过三井照样一条没记住,龙送他的刀子除了戳易拉罐喝酒以外再没派上任何用处。

三井还是热衷于出去惹事,带着他新收的一干小弟各处耀武扬威,也会去打群架,时赢时输。绝大多数时间铁男和龙懒得管他,三井鼻青脸肿的回来龙还会不厚道的嘲笑他。如果伤的重了,就帮三井再打回去,打完就抱怨。

“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铁男安慰性质的扔给龙一罐冰啤酒,三井在一边仰着头沙着嗓子“嘿嘿”直笑,牙齿撕裂口腔内侧,血沫子和笑声一起溅出来,铁男放了一罐啤酒贴在三井肿的睁不开的右眼上。

都说男人的友谊是通过拳头建立的。

三井有时候会让龙捎他一程送他回德男的地方。

龙有时候会让三井帮忙擦净保养他的“小工具”。

三井不想上课的时候可以去看铁男和龙的车赛,铁男和龙骑摩托,三井老老实实坐电车去,再坐电车回来。

但三井从来不会老实太久。

“铁男,哪天带我飙车吧。”

“行。”铁男答应的干脆。

“不行。”龙拒绝的也很果断。

这两人的脑子一定坏掉了。其实在飙车这件事上,龙一向认为铁男的脑子是坏的。

龙私下里很少飙车,而痴迷机车的铁男的骑法就像是在地狱门口无证酒驾。

“坐他的车并不比嗑药安全多少。”龙一再警告三井,“赛车路段就算了,但他连普通公路上也这么玩,只要地表有一点硬物垃圾,或者哪里的排水井盖凸起,就算什么意外都没有只是轮胎稍微没抓稳地面,你都会没命。”

“这家伙可不会因为后座上多个人就多点顾及。”

三井看向铁男,铁男没否认,照样懒洋洋抽着烟。

三井很聪明,擅长交朋友和笼络小弟。但有时候他的学习能力还不如一只猴子,龙教他的任何事都记不住,打架的技巧,如何下黑手,禁止乱翻龙的柜子和床。

太阳早就落山,窗外一片漆黑,混混们都散了,龙不在,三井又在乱翻他的柜子,铁男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

铁男走到门口,一只手扶着那扇破门板,想到什么一样回头问三井。

“飙车,要去吗?”

“去。”一秒的犹豫都没有,三井扔了手上的玩意儿跳起来就往外冲。

“三井。”

铁男叫住他。铁男还站在原地,这小子已经窜到他前面去了。

“龙警告过你,可能会没命。”

“我知道,走啊。”三井不耐烦的挥挥手,头都没回的往前跑。

铁男在后面锁门,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笑。

车库一直是借的熟悉车行的地方,就在他们住处旁边。

没有任何照明的单间车库里,铁男揭开黑色的车罩。

重机车,红黑色的哈雷。

全部装备只有一副护目镜和一双竞速手套,没有头盔。这些都是铁男的,三井什么也没有。

铁男跨在车上目不斜视望着前方。

三井听见铁男对他说。

“上来,我不提供呕吐袋。”

 

夜晚的沿海公路,有什么东西擦着地表高速飞过,那声音就像成群进攻的疯狂的马蜂。隔得老远皮肤就能感受到它们扇动翅膀时空气的震动。

嗡嗡嗡嗡翁嗡嗡嗡嗡。

马蜂成团一拥而过,眼睛刚意识到“来了”它们就去了下一个地方。无法捕捉具体的形态,留在印象里的就只是一团颜色。

红黑色的马蜂。

转弯时膝盖处的布料快要擦过路面。

直路段的持续抬速有时会让前轮腾空,像马戏团的独轮车做着特技表演。

起伏的路段机车会在空中飞行,心脏带着失重感,以一种极其粗暴狂野的方式打着弯儿落地。

即便有减震器车体还是颠簸个不停,全身骨头震的发麻。

自杀式骑行。他们都没带头盔。

风撕着三井的裤子,撕着他的外套,快把他整个人都从车上揭起来扔出去。为了避风以及不愿承认的恐惧,三井整个人缩在铁男背后,铁男成了一堵时速超过 200km的向前推进的墙。他不想抱住铁男的腰,这很恶心,三井选择拼命扯住铁男的夹克边角,虽然这也很恶心。

排气管在脚后,灼烧着他的裤脚。大海和夜空一个色调。

高速下所有事物都消磨了形体。

路灯在头顶扭曲弯折,树木是一块染了水的颜料,偶有的店铺从地面被连根拔起。他们在模糊了边界的调色盘中疾行。

三井回头看,一阵晕眩。

全部可见的风景光影都被排气管轰成一团渣子。

铁男自从上车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有可能说了,但是三井没听见。

嗡嗡嗡嗡嗡,不知道是机车声还是风声。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从脚底顺着骨头爬上来,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连牙齿打颤都是这个声音。

“铁男!”

三井鼓足力气大吼。话语一出口就被撕碎了,他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慢一点!老子不想死!”

“你这个疯子!神经病!”

嗡嗡嗡嗡嗡,机车仍在持续的抬速,抬速。三井身体里住着一只大马蜂,在血管和脑子里扑扇着翅膀,东突西刺。

 “老子就是要做不良!”

“我要喝酒!我要抽烟!我要做老大!”

“都给我滚!滚!滚!”

没有回应,也没有期待回应,他连自己的声音都无法确认,只能按照记忆中正确的方式发声,他从打颤的牙齿间把那些句子扔出去,撕心裂肺。

 “篮球!去你妈的!”

三井松开铁男的夹克衣角,他从那堵安全的墙体背后走出来,伸直手臂,用手指去够折断扭曲的路灯。

衷心希望风能把手掌撕成碎片。

强风将三井的长发吹向神奈川的上空。

铁男在笑,他一路都在笑。

嗡嗡嗡嗡嗡嗡,马蜂疯狂飞向下一个地方,再下一个地方,只是疾速飞行,没有目的地。

 

红黑色的哈雷机车停下来了,停在海岸边,沙滩上。

三井下车时没有吐没有腿软没有跪在地上,铁男很惊讶。

他们两解开裤子冲着大海小便,铁男借着海面的反光看了三井下面一眼。

“小鬼。”

三井抬脚就踹,铁男躲开了,三井失了平衡,差点尿了自己一手。

“妈的!”

三井的骂声里带着笑。

“成年了买辆车吧。”

铁男没头没尾的说。看得出来,三井今天玩的很开心。

“买?我以为你送我。”

“我送,送你顶安全帽。”

“小气鬼。”

三井跳了几下,系好裤子。

“自己买去。”

铁男也系好裤子,捞了点海水沙子搓搓手,退后几步坐在有路灯光亮,干燥的地方。

铁男拍拍身上的口袋,他没带烟。

海浪“哗哗哗”扑打着沙地,还有小虫子,在斜后方一次次撞着路灯。

三井在不远处摸着那辆红黑色的哈雷。

口袋里没有烟,只有机车钥匙。

这大概又是一个心血来潮。

“喂,要不要先拿我的车玩玩?”

那串从未经过他人之手的机车钥匙落在三井脚边的沙地上。

天上没星星,只有一弯月亮,黑沉沉的。夜空海面和沙滩都是灰黑色,区别只有颜色的深浅,大海比沙滩深一些,夜比大海深一些。

重机车对三井来说还是太大了,三井跨坐在上面煞有介事握着龙头把手,“嗡”地往前冲一截,停下,然后又往前冲一截。断断续续的声音和打嗝一样。

铁男坐在原地随他去玩。沙地,车子根本跑不上高速,人和车都摔不坏。

海浪侵蚀着沙滩,扑上来,退回去,又扑上来。

哗哗哗哗。

铁男站起来,捡了块石子抡圆胳膊用力扔出去,一声闷响,听上去离海面还差一截。

时针越过三点,他打算去自动贩卖机买几罐啤酒。

“离海面远一点,海水会腐蚀轮胎。”

三井没理他,依然专注的握着龙头。

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种断续的打嗝声已经可以逐渐连起来了,海岸边有什么东西往前冲了挺远。

铁男拍拍脑袋去买酒。

他回来的时候,看见三井站在靠近公路的地方,扶着车背对着他望着大海。红黑色摩托壮实宽厚,路灯下有着顺畅曲线的车身闪着金属光泽,力与速的美。相比之下,长发黑制服的三井显得有些单薄。

铁男没叫他。

三井抬腿翻身上车,猛地一拧龙头,机车轰鸣,后轮扬起的沙子“唰唰”打着后方的水泥壁和植物叶子,哈雷从灯光下飞出去,直朝海里冲。

沙与海的交界处,灰与灰的边界线。

“喂!”

铁男扔了啤酒跟在后面追,还是慢了一步,三井听见了也没停下来,那小子在车上哈哈大笑。

猛地按下刹车,车子还是在惯性下往前栽了一截。三井两只脚都湿了,哈雷半个前轮淹在水里。

铁男赶上来扶住车,朝三井肩上给了一拳,他把三井直接从车上揍下来。

“想这么玩就自己买车。”

“啊,什么时候买一辆。”

三井捂着肩膀还在笑,海水“哗哗哗”打上他的裤子。铁男的腿上也湿了。

时针靠近四点,天幕稍微亮了一些。

眯着眼睛,油量表已经飘红了。

三井说,“回去吧。”

 

铁男推着车,三井走了一会就累了。他坐在机车后座上,一前一后晃着脚。

红黑色的马蜂变成红黑色的蜗牛。巨大的独一无二的红黑色蜗牛在公路上缓慢爬行。

车很重,三井也很重,铁男手臂上鼓起了小孩拳头大小的肌肉硬块。铁男一边推车,一边和三井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三井一个人在说。

三井说,哈雷真帅,飙车真过瘾,铁男真神经病。

三井说,他后悔没把刀子带出来,他想坐在疾驰的机车上削树上的叶子。

三井问如果真出事了会怎么样,他们的脑壳会不会砸碎在路面上,就像没抱稳摔下去的西瓜,清脆的“啪叽”一声,然后烂掉。

天上的灰度又浅了一点,月亮模糊了影子。

三井打了个哈欠,还是说个不停。

铁男问三井的牙怎么了。不过有阵子不见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三井说打架的时候不小心丢了,不想补,他讨厌牙医。

三井问今天能不能窝在铁男这补眠。

铁男同意了,龙不在,三井可以睡龙的床。

“哐哐哐”,三井晃着脚踹哈雷的排气管。

铁男让他住手,三井消停了大概五分钟,然后金属的噪音又一次回荡在夜空里,“哐哐哐”。

铁男猛地把机车一歪,想把三井摔下来。

红黑色的蜗牛吱吱嘎嘎爬在公路上。太阳出现在地平线左右的高度,从底下的世界带来光芒。

三井要过铁男的护目镜戴在脸上。他侧过头,黑色的护目镜上印上了两轮太阳。

三井说以后铁男不仅要送他安全帽,还要送护目镜和手套。

铁男没说话,推车太久他已经累了,这小子真烦。

如果现在铁男回过身去,堵住那个罗嗦小鬼的嘴巴,三井大概不会再皱紧眉头。飙车的狂风已经把铁男身上的烟味吹散了不少,他还踩进了海水里,现在他身上应该是海风腥咸的味道。

不过铁男没这么做,他仍然推着那辆重型机车,车轮碾过路面压下一道谁都不会发现的痕。

那就只是个转瞬淹没在脑海里的念头,它消失的那么快,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

三井透过护目镜,看见铁男的长发像野马的尾巴扫过后背。

他们仍然继续聊天。

朝阳把蜗牛红黑色的壳照的发亮。

三井饿了,话题转移到今天的午饭,他说他要吃顿好的。

然后三井条件反射摸了摸嘴里缺失门牙的地方。

铁男让三井自己解决,他新接了个活,得去准备准备。

再想点子给我弄几张处方单。铁男对三井说。

过几天帮我去打群架,要把门牙找回来,扔到屋顶上。三井晃着脚仰着头,望着逐渐变亮的天。

铁男说好。

三井说没问题。

 

接下来的故事似乎没有叙述的必要了。

 

铁男帮三井打了群架,三井没有帮铁男弄来处方单,但铁男还是弄到足够多的药品卖给药贩子。

三井离开了,铁男没有。

铁男开始自己买烟,仍然是“骆驼”,不知不觉已经抽了两年多。毕竟除了三井以外没哪个不良会买那么好的烟。由奢入俭难,习惯是个过程。

铁男站在街边,明火在卷烟前端熄灭。闻着熟悉的呛鼻味道铁男后悔自己不该把那最后一根免费的“骆驼”按在篮球上。

脸上有点痒,这个季节就有蚊子是不是早了点。铁男伸手去挠,挠的指甲缝里全是血。那事过去没几天,铁男脸上还带着暗红色的口子,他也是难得挂彩。

吸气,吐气,卷烟前端明明灭灭。

听故事可不是打发时间的正确方式。

篮球,橙黄色,朝阳,黄色,香烟的滤嘴,三井的过去,铁男的床单。

陈旧,肮脏,俗套,千篇一律的颜色。

火星哑了,飘出最后一缕烟。

铁男把滤嘴扔地上用脚碾了两下,翻身跨上哈雷机车。机车停在街边,盖在黄色的夕照下,后座上没有三井。

日复一日的日落,重复了上万次。

就像一地终归要扫出去的烟头。

就像那些来来去去有着同样老旧故事的老旧的人。

 

红黑色的重机车重又变成红黑色的蜗牛壳,停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

铁男打开门,夕照从门缝漏进来,乱扔一地的黑色制服鞋间有双红白爱世克斯,整整齐齐摆放在阳光里。

昏暗的烟雾缭绕的小屋,铁男站在门廊里,看见了格格不入的舶来品。

他穿着学生制服,扣子规矩的扣到领口,拘谨地站的笔直,身上能闻到果味剃须水的味道。一头利落清爽的干净短发,脸上贴着有白纱布和创可贴,眉间有深深的刻痕。

不良们看着三井,龙坐在沙发上,也看着三井。他们无声的在小屋里划出一条界限,把三井隔在外面。

“铁男。”

这门年代古旧,开关都有吱吱呀呀的声音。三井看见铁男了,侧头打了个招呼,有点急切,有点局促,有点愧疚。

三井尴尬满是纱布的脸很好笑,但铁男没笑出来。

下一秒龙就蹿过来给了三井一拳。右边脸颊,有颧骨保护的地方,刻意偏了位置,十足的力道。

三井后退撞在墙上。脸上的纱布掉了,藏着的伤口裂开出血。龙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三井把嘴巴咬破了,血在嘴唇上闪着光。

“我怕你拦我。”龙脸上也咧着口子,他对铁男说,“我就是要揍他。”

“铁男。”三井想说什么,上衣在墙上蹭脏了,脸上也是脏的。

“拿上你的东西,走。”

仍然是没睡醒一样懒洋洋的声音,铁男从三井身边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烟熏牙把滤嘴从左边咬到右边。

窗户紧闭,光线昏暗,三井走进里间,门合上。

“一,二,三…..”

新沙发上多了不少洞,虫子老鼠不良依然猖獗。天花板还是灰黑色,比以往更黑了,差异不过是色块的深浅。

铁男眯缝着眼仰着头数着上面的污迹,双手搭在沙发后,把玩着一个皮质上好的钱包。钱包是三井的,他仍然习惯性插在裤子口袋里。刚从三井身边经过时铁男顺手摸了过来,里面的内容大概还够买一两个月的烟。

三井在清扫他留下的蔓延了一屋子的霉菌,不像平时,这次没发出多少声音。

三井在这停留了两年多,不长也不短的时间。

终归是没长大的娃娃,生活在幸福和安逸里的清闲学生。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就离家出走。考试不及格,和父母吵架,失恋,社团活动,老掉牙的故事,一点新意没有。

然后再因为一点屁大的小事跑回去。

铁男从见到三井的第一面起就知道他呆不长,两个星期?两个月?两年多其实也没偏离预测很远。

 “六,七……”

烟灰抖落在沙发的烂皮子上。

门开了,铁男抬头。三井抱了一堆东西出来,脏毛巾脏衬衫杂志刷牙杯,还有龙给他的一些小玩意儿,打火机刀子什么的,一堆垃圾。

留着干嘛。铁男翻了个白眼,又把脑袋挂到沙发后面。

“九,十……..”

格格不入的跑来这里,把自己削尖了往里钻,染了一身灰再跑回去,一样的格格不入。

“啪。”

轻轻一声响,里间的钥匙落在矮桌上。

铁男听见龙在他旁边“啧”了一声。

“喂,回学校前,记得洗干净。”

作为善意的提醒,铁男支起脑袋,抬起拿着钱包的右手,指指自己爬满暗红色口子的脸。

三井小心翼翼抱着那堆垃圾,他腾不出手。

三井眼圈红了。

龙一直在旁边冷着脸,一句话都没说。

铁男深深吸了口烟,鼻子向上喷了个烟圈。

“再见。”三井的声音有点发颤。

铁男仰着头,看见烟圈嵌进天顶。

吱吱呀呀。

三井走了。

 

铁男和龙坐在沙发上,不良们把自己揉捻成烟头扔了一地。

室内昏暗,没有风,也没有声音。颗粒物和污浊的空气凝结成胶状物,让人窒息。只有烟在流动上升。

和三井说了句话,铁男忘了自己数到几,头顶黑压压的一片。

地上的烟头开口打破沉默。

“三井这小子平时嚣张,关键时候这么没义气。”

“龙大哥揍他揍得好!”

“这个,三井前辈原来对我们也很好,”

“臭小子你说什么!你也想当叛徒吗?”

说什么的都有,唧唧歪歪,吵得不行。

“喂,你们还有谁要滚的,一起出去。”

铁男不耐烦的挥挥手,一截烟灰碎在他万年不换的红背心上。

一个,两个,三个…..

门板转动吱吱呀呀。

骂的最凶的走了,帮三井说好话的走了,还有谁,没记住,也不重要。当然更多的人选择留下,有的人还在犹豫动摇,有的人一脸鄙夷批判着这次集体背叛。

声音嘈杂,污浊的空气和颗粒物再一次在狭小的室内缓慢流动。

合则来,不合则去。这里一贯如此。

不过人少了,也确实清净了不少。

这下龙该满意了吧。铁男转过头看看旁边那个一直黑着脸不吭声的家伙。

“你看我干嘛?你还想赶我?我可没有家能回。”

“蠢。”

铁男拍拍脑袋,把滤嘴扔地上,重新换了支烟叼嘴里。

不良们走的时候忘了关门,这群小鬼在这向来没有任何生活习惯。

铁男赤着脚,踏着一地烟灰过去关门。门廊上少了不少东倒西歪的鞋子,那双最显眼的爱世克斯也不在。

太阳已经快彻底落山了,地上那摊日光稀薄的像是掺了水的劣质颜料。

铁男握着冰凉的铁制门把,年代已久的合页转动,吱吱呀呀的响。满地烟灰把门缝里漏进的昏黄光线缓慢的,一点点挤掉,不剩丝毫。

咔哒。

就像下水道的井盖,挪开又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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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润发孤儿院

【宫三】勇者救恶龙

summary:很久很久以前,城堡里有一位恶龙公主。


*

宫城良田从沿海的小地方来,靠一身正气和灵活身手在北国王都的勇者榜上混出名堂。

这一天,国王发布榜单招募勇者,任务只有一件:带回失踪的公主。

勇者良田自信满满上前揭榜,被请到宫殿内,国王亲自与他见面。

赤木国王坐着像一座山,站起来像一座塔,良田抬起头看他,气势不虚。

良田一手按住胸口,信誓旦旦,“老大,我一定会将公主带回来的!”

“我敬佩你这份决心,”赤木刚宪一板一眼道,“公主是我最宝贝的妹妹,离家十天不知所踪,很可能被恶龙抓走。杀龙是艰巨的考验,如果完成任务,你想要何种封赏?”

宫城良田感...

summary:很久很久以前,城堡里有一位恶龙公主。

 

 

*

宫城良田从沿海的小地方来,靠一身正气和灵活身手在北国王都的勇者榜上混出名堂。

这一天,国王发布榜单招募勇者,任务只有一件:带回失踪的公主。

勇者良田自信满满上前揭榜,被请到宫殿内,国王亲自与他见面。

赤木国王坐着像一座山,站起来像一座塔,良田抬起头看他,气势不虚。

良田一手按住胸口,信誓旦旦,“老大,我一定会将公主带回来的!”

“我敬佩你这份决心,”赤木刚宪一板一眼道,“公主是我最宝贝的妹妹,离家十天不知所踪,很可能被恶龙抓走。杀龙是艰巨的考验,如果完成任务,你想要何种封赏?”

宫城良田感情经验丰富,曾被拒绝十次;他母单至今,此时心旌荡漾,咧开嘴。

“一般这种都是要把公主嫁给我吧?”

赤木刚宪表情不变,举起砂锅大的拳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老大!”

良田是识时务的勇者,九十度鞠躬道歉,随即话锋一转。

“我当天就能出发,不过,我怎么认出来谁是不是公主?”

“和我是亲兄妹,一眼便知。”

“呃。”

“乌黑的秀发,雪白的皮肤,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美貌胜过任何人,而且温柔善良,心地如百合花。”

“呃呃呃。”

勇者良田犯难,抓了抓花椰菜脑袋:首先,这描述和赤木国王听上去完全不像亲兄妹,其次,这样的公主太多了,一抓一大把。

旁边文官木暮公延上前一步,好脾气补充,“我们的公主当然还是有特殊之处的,”他说,“我们的公主会打篮球。”

“我妹妹当然不一样,”赤木刚宪威严道,“我妹妹球技高超,是好女孩。”

公主居然还会打篮球!——良田勇者再次心旌荡漾起来,才貌双全,真是奇女子……

 

 

 

*

勇者当日出发,翻山越岭,跨河渡桥,一路风尘仆仆,于月夜来到传闻中龙的高塔。

他跳下马,仰起头,冲着亮灯的窗户高喊:

“公主公主,请垂下你的长发,带我上去。”

一个绰约人影来到窗前,没打开窗,只有不耐烦低音:

“是我新买的亚瑟士到了吗?”

没想到公主还是潮人,良田又喊:“不是亚瑟士,我是北国的勇者宫城良田,来救你逃脱龙的魔爪。”

人影半晌没动,片刻后,灯灭了,高塔里传来巨响,像什么东西在拆家。

宫城良田心头一紧:难道恶龙恰好在家?糟糕,一场苦战不可避免。

勇者既然为勇者,不会害怕战斗,他的手按上佩剑剑柄,正欲做出攻击姿势,高塔大门轰然打开,一个人影走出来。

来人是个长发高个子:乌黑的秀发,雪白的皮肤,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美貌胜过任何人……一定就是公主没错了!良田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公主是这么高的男人。

他仰起头,看到高个子男公主斜倚在门框上,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正翻着白眼看他。

勇者放下刀,上前一步,激动,“你一定就是公主吧!”

来人挑起眉毛,不耐烦,“哈?”

良田又观察一番,慎重,“你会打篮球吗?”

公主一巴掌拍碎了门把手。

“别跟我提那种东西!”

良田上下打量他:手上有茧,典型运动员身材。

他又抬起胳膊作投篮状,假动作佯攻,对面人条件反射抬手阻挡,五指微微弯曲,起跳姿势标准优美。

良田放下手,心下了然。

“你一定就是北国的公主了。”他说,“国王让我来带你回去。”

公主愣了一下,也迅速放下手,假装无事发生,语气更加不耐烦。

“国王是谁?”

“我老大赤木刚宪。”

“那家伙居然已经成为王了吗,呵,北国要没落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好叛逆的公主,良田腹诽:难道是和赤木老大在球场有什么过节?

“跟我回去吧,大家都很想你,”他继续劝,“一个国家怎么能没有公主呢?”

“我才不是公主!”黑发男人更暴躁,“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而且,赤木那家伙也只是个中锋而已,传球根本没有默契!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妈的,说到底我早就根本不想打篮球了!”

良田没辙了,抓了抓头发。

“你打什么位置啊?”

“我是三分手。”公主说,下巴抬起来,“神射手,MVP。”

“我是控卫,”勇者说,“pass还蛮擅长的,”

“就你?”公主冷笑,“矮子也能打篮球?不怕被踩死吗。”

宫城良田想挥拳,但忍住了,拳头握在身侧,公主身后又露出另几个脑袋,面色阴沉,一眼望去绝非善类。

“小三,这是谁?”

“是王国的勇者。”

“要打死吗?”

“暂时还不用,”名为小三的公主转过头,颐指气使,居高临下,“不能给我喂饱球就把你打死。”

良田这次真的气笑了。

“你好大的口气,”他上前一步,踮起脚,将公主叼着的烟拿下来,要丢在地上狠狠踩灭——他这才发现不是烟,是巧克力Pocky。

勇者发出爆笑,“——你他妈娘炮吧?”

公主彻底恼羞成怒,将Pocky袋子扔在地上,通通踩碎。

“铁男,德男,给我打!”

 

 

 

*

没想到公主是个男的,更没想到公主离开王都温室之后居然变成道上混的,勇者良田脱下盔甲,穿上球衣,在高塔外苦练运球传球。

三井寿叼着Pocky坐在树荫下看体育杂志,直到篮球滚到他脚下。

小个子勇者汗淋淋地冲他挥手,“喂喂,来一起试试!”

三井寿摇头,吊着脸,“不,你还差的远。”

“不可能,你试一试就不会那么说了!如果觉得不错就该你和我一起回去了。”

“我不会回去的。”

“我觉得我的技术差不多了,我从小就打,”宫城良田走过来,俯下身捡起球,“我哥教我的,他很厉害。”

三井寿故意找茬,“那让你哥来和我打。”

“我哥死了。”宫城良田睁着眼睛,“说这种话有意思吗?”

“……”三井寿沉默片刻,“……对不起。”

良田耸耸肩,竖起一根手指,篮球在他指尖旋转。

“果然是公主脾气。”

三井寿叹了口气,站起身。良田和他面面相觑。

“其实,我不是公主。”他说,“所以不会回去的。”

 

 

 

*

“那你是谁?”

宫城良田愣愣发问,一只手摸着下巴,眉毛拧起来,“应该没错啊……乌黑的秀发,雪白的皮肤,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美貌胜过任何人,而且,会打篮球……”

三井寿撇嘴,给了他一拳,力道不能造成任何伤害。勇者仍旧站在原地,眼睛打量他。

他于是放下手,泄气,坐回树荫下。

“我也曾是勇者,三刀就能杀死一条恶龙,直到我膝盖中了一箭。”

“啊?”

勇者呆住,面前人仍旧叙述着,声音平静而痛苦。

“伤口不断恶化,扩散,结痂掉下去,原有的位置没有长出皮肉,而是鳞片,等我发觉的时候,尾巴和角也已经长出来了。”他这样说着,头上冒出龙的尖角,身后长出龙的尾巴,再抬起头,瞳孔变成窄窄一道,良田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表情愚蠢而无用。

龙继续说:“或许我本来就是龙,所以,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就算回去,也是带着灾难和瘟疫回去,我会拆掉你们的城堡,烧光你们的街道,你熟悉的一切面孔都将在血中嚎哭。”

“真的吗?”勇者问,“我感觉你连我都打不过。”

“住口!”恶龙再次恼羞成怒,霍然起身,拎起良田的领子,“我可以驱使其他恶龙一起毁掉你们,你这家伙,初出茅庐,根本连真正的龙都没见识过吧?”

良田想起圣斗士星矢中的雅典娜:自己不用出手,永远兵不血刃。

但面前人不是雅典娜,雅典娜也不打篮球。

宫城良田又想了想,发问。

“但你想打篮球的吧?”

“不想。”

“想。”

“不想。”

“肯定是想的吧!”勇者气急,后仰脖子,用力撞向龙的脑袋,“给我说实话啊!”

龙发出闷闷痛呼,直挺挺倒地,他眼前发黑,抬手摸了摸额头,是血流下来。

心头燃起的火不知是嫉妒、愤怒还是疼痛,三井寿猛地起身,再次一拳打向面前人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脸,下一秒,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

结局是两败俱伤,宫城良田体力更胜一筹,此时撑着树站起身,勉强俯下身看过来。

“喂,”他的声音变得很哑,“其实,三井,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龙。”

三井寿气喘吁吁,呼吸得很困难,面前人影只有模糊一片,他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巨大的翅翼从天空掠过,如云一般低垂,”良田继续说,“龙是强大而美丽的生物。”

他真的见过龙……小时候的某一天,宫城宗太死在海上之后的某一天。

那时,他每天在沙滩的岩洞里发呆,时而昏睡或大哭,海浪的声音是诅咒的声音,在耳边回环往复。

某一日,他哭到筋疲力尽后睡着,醒来时天黑了,浪潮声沉闷又巨大,像要将一切吞噬。

糟糕!怎么会这么晚,这个时候还不回去,妈妈会担心的吧。

这样想着,良田慌忙起身,沿着海岸线往家的方向跑,黑色的浪和风席卷在耳边,是逆着他的方向。

脚步越来越慢,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或许就这样回不去……也不错。

像他一样。

像哥哥一样。

像宫城宗太一样。

天色更加黑暗,浓郁得仿佛会滴下来,良田抬起头,在那时看到那个影子。

巨大的影子:修长、巨大,飞翔在天空,翅翼划破云层,下一秒,浓云裂散,阳光普照,仿若天国之门洞开,夕阳的光在粼粼海面上,如同碎金。

宫城良田抬起手,搭在眉毛,眯起眼去看:尾巴、角、巨大的翅膀——是龙。

 

 

 

*

“很强大,很美丽,”勇者继续说,“所以,放弃掉这一切,真的不会遗憾吗?”

恶龙心跳漏了一拍,呆滞片刻。

他仍旧摇头,“我不想回去,都是些天天做白日梦的家伙罢了。”

“真的吗?”宫城良田问,“留在过去的梦里的是你吧?”

三井寿咬牙,拳头又要挥过去。

“你这家伙!”

他的拳头被轻易截住;他也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三井寿火气更大,抬起头,看到对面人的眼睛;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

他愣住了;他此时此刻的表情……是那样的吗?

反正都会失败,反正都会后悔,反正运动员都会退役,反正活着就会死,与其那样,不如一开始就放弃来的比较轻松——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但是,如果他真的这样以为,为什么是那种表情?为什么是那么痛苦的表情?

最痛苦的恨是自责,人是自卑又自负的生物,走到绝境时,对自己的怨恨会比任何人事都强烈。

但时间无法逆转,雨水不可能回到天上,浪潮不可能回到岸边,人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所有妄想回到过去的人都会死在路上。

绝望会杀死他,比凌迟更痛苦,像鳞片一片一片长出来时,并非是不痛苦的。

有一会,沉默在空气里凝固,像某种固体。

“回去吧,”宫城良田突然说,又突然笑了一下,“我总要带一个公主回去。”

三井寿扭过头:那感觉不太好,像是被窥探到过去,所有伏笔都被甩出了清晰的脉络,心脏里像被塞了云团一样膨胀、膨胀、不断膨胀。

勇者放下他的手,抽出一件鲜红秋衣。

“穿上这身球衣,成为公主吧,”勇者鼓励道,“我们都会给你传球的。”

下一秒,云团破碎——所有雨都落下来了。

 

 

 

*

恶龙公主和昔日部下作别,来到山口,闭上眼,长出鳞片、角、翅膀,瞳孔变成狭长一道。

为避免舟车劳顿,勇者搭乘恶龙特快飞回王国,他第一次来到云层之上,低头看到翅翼下无限光辉。

但是,龙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是为了方便认路吗,”良田说,“一直往北就对了,直到能看见海的地方。”

龙没说话,喘息越来越重。

“喂,三井前辈,”良田是懂礼貌的勇者,他在得知龙是前代勇者后开始称其为前辈,“听得到我说话吗?”

龙气喘吁吁,“你、好沉,”他费劲道,“我没力气了……好像、飞不动了。”

我只有168厘米啊!良田勇者在心中呐喊,然而只是拍了拍龙的肩膀,“我才一米七,哪里沉了。”

龙据理力争:“肯定因为你的肌肉啊!”

“算了算了,那我们一起走回去吧,顺便还能练练运球。

 

*

勇者良田带回公主,北国之王在宫殿里召见他们。

赤木刚宪脸黑了。

“老大,这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勇者良田娓娓道,“乌黑的秀发,雪白的皮肤,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睛,美貌胜过任何人,还会打篮球,和你要找的公主一模一样。”

赤木刚宪一拳打碎一根柱子。

“不看人品的吗?都说了是温柔善良的!”

“这得看你对温柔善良的定义了,老大,这位公主的心当然也是很好很好的。”

“我要的是我妹妹啊!”

“你现认一个也不是不行。”

“谁要当他妹妹啊,”恶龙开始叫嚣,“我们是一届的啊!少来占便宜了!”

重点错了,吧……良田腹诽,但良田没说,默默按住他的肩膀,以免恶龙在宫殿里喷火。

文官木暮公延认出他来,失声惊呼,“三井,这不是三井吗!”

三井寿抬起头,额发落下,这下殿堂之上此起彼伏发出小声惊呼:

他的确曾是全国有名的勇者,甚至拿过MVP,自负伤之后无人问津,没有人知道的某个夜里,屠龙勇者变成恶龙,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更加没人知道为什么……如今恶龙变成公主。

三井寿恶狠狠地仇视所有人,另一边,宫城良田摊开手。

“老大,我苦练球技,能喂饱他的三分球才肯和我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

真正的公主回来了:赤木晴子去南国看比赛,路上带回来一只猴子,压在山下被公主救出来,缠着公主要学打篮球。

于是,这届兵马成了北国最强悍的一届,:有国王赤木刚宪,勇者,射手,斗士,红毛猴子修成人形,成了篮板王。

兵马南征北战,再一次获得胜利的某一天,三井寿来到海边,坐在沙滩上,久久地默默地听着浪潮的声音。

自己做过的有些事,自己都无法原谅,却被大家轻易原谅了,嫌隙好得比伤口还快,这是他曾经不敢想的。

不自责是不可能的,但是,只有往下走才会有愈合的可能。

曾经的他不是那样的:他曾经假装无所谓,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般;反正都会过去,反正都会被忘记。

……可是,如果真的什么都不在意,那生命还剩下什么?

其实只是害怕失望而已。

当窗外的呼喊响起的那一刻,当他的手被握住的那一刻,当他被切切实实注视的那一刻——在那一刻,迫切的相信的渴望再次降临了。

旁边有人坐下来,他没有回头。

“这次的pass也不错吧。”

“啊,当然还是因为我的三分球技术。”

“真嚣张啊你这家伙。”

“这是和前辈说话的语气吗?”三井寿转过头,“因为我是永不放弃的男人。”

夕阳下,层层叠叠的潮汐奔涌而来,宫城良田的翠色耳钉反射耀眼光辉,几乎令人眼睛发痛。

他冲他咧开嘴。

“我就说我们会很有默契。”

“倒也不赖。”

“对了,你知道吗,”勇者突然说,“其实那次老大说会把公主许配给我。”

三井寿愣了一下,随即霍然起身,拔高音调。

“……哈啊啊?”

宫城良田又低下头。

“是开玩笑的。”

“……”三井寿问,“开玩笑的?”

面前人仍旧低着头,但连脖子都是红的,神射手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提起他的领子。

“别打别打,”勇者怂了,“都说了开玩笑——唔……”

一个吻落下来,海浪里传来簌簌声,良田抬起头,看到面前人身上的鳞片一片一片剥落。

此时夕色落下,初夏的夜空如玻璃一般透澈,仿佛随时会发出崩裂的脆响。

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稳住,再进一球。”

……下一秒,所有星星都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