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及影授翻】Molded by greatness 下
作者:Kinzoushima
来源:凹3
及川中心,原作向,he
及川彻从14岁到30岁的故事
真正站在赛场上跟坐在旁边候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当及川做替补时,他是在配合场上已经确定好的节奏。可是当他做首发时,他得自己去确定比赛的节奏。
比赛的节奏开始还比较平缓,现在越来越快。及川沉浸在比赛里,他在第一场进行到一半时抓住了整场的节奏——一种想要让自己出人头地的剧痛,及川要证明自己能成为一个胜者,而不是那个在日本一次又一次失败的人。
起初及川内心的焦虑还像是平静无风的海面,慢慢的,浪花越卷越高,及川开始想突破自己的极限,他意识到自己的理智正在...
作者:Kinzoushima
来源:凹3
及川中心,原作向,he
及川彻从14岁到30岁的故事
真正站在赛场上跟坐在旁边候场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当及川做替补时,他是在配合场上已经确定好的节奏。可是当他做首发时,他得自己去确定比赛的节奏。
比赛的节奏开始还比较平缓,现在越来越快。及川沉浸在比赛里,他在第一场进行到一半时抓住了整场的节奏——一种想要让自己出人头地的剧痛,及川要证明自己能成为一个胜者,而不是那个在日本一次又一次失败的人。
起初及川内心的焦虑还像是平静无风的海面,慢慢的,浪花越卷越高,及川开始想突破自己的极限,他意识到自己的理智正在被海浪侵蚀。浪花一拍一卷,及川仿佛又回到了北川时被换下场的那天,他在高中伤到脚踝的那天——海浪似乎下定决心要冲上岸,不留下一丝痕迹。海啸过后的残骸正在一点点显现。
在及川把球传给另一边的攻手后,他本能地向左看,结果看见岩泉正大声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及川睁大双眼,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正在圣胡安,他不在仙台也不在宫城,而岩泉正处在几千公里外的加利福尼亚。
及川望着左边,他的接应没有回头看,因为及川从来不让他的队友看他。自从他19岁那年登上前往阿根廷的飞机后,他就从日本逃了出来,他要把一切都甩到身后。
我只是想确定你是去追求一些东西,而不是逃避你的问题。
及川看见对面的二传传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球,接着对方攻手也同样打出了一个完美的球。排球像闪电一样朝着及川飞来,然而时间在此刻却像是汤匙上粘稠的糖浆,一滴一滴慢慢落下。当排球即将落到及川够不到的地方时,如岩浆般的恐慌占据着他的胸口。
他只打了半场比赛。你还有时间,岩泉的声音温柔地回响再及川的脑海里。但是焦虑的警报声响起,浪花最终还是冲过了海岸,冲走了一切平静的表象,淹没了岩泉的声音。
及川听见了海浪声,然后他真切感受到了。
这听起来就像是空中沉闷的一声枪响,它与排球砸到地面时的声音是那么相像——或者至少,及川觉得它们两个的声音就应当是一样的。及川眼前的赛场突然模糊起来,他的耳朵里也不只是充满着焦躁的警铃,他的大脑完全要炸了。
及川的舌头和牙后传来一股铁锈味,他脸朝下瘫在场上,然而此时第一场才过了一半。及川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倒了过来,他听见他的教练和队友们正低声咬牙交谈着,他意识到自己与过来鱼跃救球的自由人狠狠撞到了一起,他听见有人在旁边确认那位自由人的状况。
及川闭上眼睛,他看见漫天宇宙的星星闪耀在眼前。及川许了一个愿,这个愿望在他睁开眼后并不会成真——就像他之前许下的其他愿望一样。因为当及川再一次睁开眼后,他眼前只会是一片令人厌恶的废墟。
及川听见他的教练在同他说什么,但是他好像身处在一个阴雨天,整个人被完全沉入海底,能听到的只有一串混乱的白噪音。他隐隐约约看见有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及川好像浮到了海面上。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他的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及川来不及思考,下一秒,海浪又把他拖入了海里,他在咸腥的海水里喘着气,逆着海水拼命向岸边游去,但是他做不到。及川仍然无力地躺在赛场上,他希望这个世界能彻底消失。
当及川被人试着拉起来时,他整个人仍然淹没在海浪中,他听见自己含着海水的嘴发出了微弱的抗议。及川此刻大脑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使是跨越了大陆,失败仍旧是如此残酷。
*
及川额头贴着冰袋,他砰的一声关上公寓的门。托马坐在蒲团上,被及川吓了一跳。但是他马上就把自己的语气放缓,及川心底的烦躁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他不想在失败后再看到别人同情的眼神了。
“别。”及川对托马说道。他的嗓子有点哑,耳朵还在嗡嗡作响。托马眨了眨眼,轻哼两声表示明白。从玄关到卧室的这段路,两人始终保持沉默,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及川关上门,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他倒在床上,闭上眼,希望这个世界能大发善心从他身边彻底消失。
脑震荡。
他第一次作为首发出场。
一场有关所有的大震荡。
一场脑震荡让及川整个人头晕目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还是没办法摆脱失败。或许现在这个呆在阿根廷的人跟那个当时在日本的人一模一样——及川彻是失败活生生的化身,而且还远远不够。
及川在高中受伤的时候就看见了它,排球在赛点落地时及川也看见了它,他的室友告诉他亲了自己是个错误时及川仍然看见了它,还有在他第一次首发以脑震荡结束时,及川依旧看见了它。
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让及川几乎神经衰弱,他从床头摸来手机,打开Line,迷迷糊糊地找到岩泉的联系方式打了过去,铃声响到第五声时电话被接通了。
“岩泉,”及川开口,他没有说小岩,这样岩泉就知道他这次是认真的,“我这次真的不打排球了,不管你说什么…”
“及川前辈?”
及川瞬间瞪大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然而脑后突突的阵痛又让他一阵呻吟躺了回去。除了偶尔看比赛听到,他已经几年没听见这个声音了。影山说话特有的顿挫让及川感到不舒服,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打给了影山。
及川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有影山的号码。
“小飞雄?”及川声音同样带着点困惑。他把自己现在有点喘不上气的声音归咎于脑震荡,他要把这次有关这次通话的方方面面都归咎于脑震荡。不过及川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抱歉,我不是故意打给你的。”
“没有关系。”影山停了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同我聊聊。”及川一下子全身戒备起来,心里抗议着现在的一切对话。
“我们能说什么呢,小飞雄?我们在宫城甚至都算不上朋友。”及川说完,两人陷入一片沉默,时间像是被拉长,及川想要不就这样把电话挂了算了。
“我看了你的比赛。”
及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现在这事完全不可能发生。
“所以呢?”及川语速加快,“你是想告诉我我他妈有多失败吗?你想告诉我你有多厉害吗?”
因为你不用告诉我,我早都知道了。
“不,”影山有点惊讶,及川再次感到不适。影山犹豫了一下,深呼一口气,才说,“我只是觉得你想找个一样也打了很差比赛的人聊聊。”
好吧,及川并不想要这个回答。
“所以呢?”及川又问道。他语气里的攻击性下降了不少。及川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脑震荡。
“我还记得那次比赛后的感受。”影山停了几秒,“国中时没有人接我的球,然后…”影山又顿了一下,他说得很慢,“我猜我只是想确定你现在还好吗。”影山的话就像一把捅到腹部的匕首,又锋利又快又出乎意料。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及川抽了下鼻子,他又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挺好的,因为我也不会同情你。”这不是嘲笑也不是冷冰冰的奚落,这只是影山飞雄陈述事实的方式,不过挺让人恼火的。及川恨恨地磨了磨牙。
“那你现在还在跟我说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关心我?”
如果及川没有对影山的回答做过任何心理预备的话,那接下来影山说的话会让及川整个世界颠倒,他会径直摔下去,而且会摔得很惨。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对手,而且我以后还想跟你再打比赛。”
影山小声说着,声音闷闷的——好像让他对及川做出如此直白的肯定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及川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好像得了口吃,连呼气吸气都不会了。及川从来没有走出过仙台的体育馆,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打了一场比赛——还输了。然而影山,一个即将去奥运会的人,现在称自己为他最好的对手。
这说不通,及川怎么也说不通。因为影山飞雄和及川彻的区别太明显了:
及川彻得跨过半个地球去追寻他的成功。
影山飞雄在日本就收获了他的荣耀。
及川深深知道影山在排球上也付出了与自己同样多的努力,他也明白影山与自己一样热爱着排球。但是及川认为自己体内始终有一部分在遇到12岁的影山那年,就被他身上的天赋蒙蔽了,以至于及川很难再客观看待影山在排球上的努力。他心底一直一种令人厌恶的愤怒,及川不愿意去承认,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合理的。
“所以,你不要放弃,好吗?”影山匆匆说道,把及川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还想跟你再打比赛,而且我还要再打败你。”及川全身上下像是通了电,一下子被点亮,不过这次不再是暴走边缘的怒气,而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小火花。这个小火花曾经出现在日本的一个清晨,及川在晨跑的路上遇到了影山,两人在一片寂静里交换了彼此的诺言。但是还是有一些困惑萦绕在及川的脑海里。
“我觉得他们以后不会再让我上场了。”及川苦笑道,他粗糙的手掌揉着脸。及川怪脑震荡让他说话都变得脆弱起来,这仅仅只是因为脑震荡。
“你在这件事之前都打得挺好的,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还会再有机会。”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堵住了及川的喉咙,还顺带着再一次让及川呼吸困难。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关心我。”
“我已经告诉你了。”影山有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他好像有一些沮丧,因为他又得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你马上要去奥运会了,但是我都没能把北一和青城带到全国,你可以不用骗我了。”及川说着,每说一个字都要被大脑里的剧痛打断一下。两人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但是你有那个实力。”影山终于开口道。他的语气过于温柔,以至于及川觉得自己肺里的氧气都被他偷走了一样,“你自己也知道,对吗?”
及川感到眼角有点淡淡的湿润,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脑震荡而神智不清了,他告诉自己说话时声音变哑了只是因为想睡觉了。
“我要去休息了。”
手机的电流传来了一声轻微的沙沙声,它提醒着及川他现在离日本非常远,而他本人身处阿根廷,生活一塌糊涂。他的脑袋刚被撞出了脑震荡,只是因为他想在第一次首发上证明自己。
“好,”影山说。他声音很轻,及川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正与他的头痛做着对抗。“再见,及川前辈。”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电流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及川彻离日本很远很远。
“飞雄?”及川说,每个字都像是胆汁涌到了他的嗓子里,“谢谢你。”
急促地吸入一口气,电流传来微弱的沙沙声,及川彻在阿根廷的生活一塌糊涂。
“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及川前辈。”
及川想着影山那句“你自己也知道,对吗?”,他懂影山的意思。及川的眼皮打着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回复影山了。
手机响起嘟嘟声,通话结束。你有那个实力。你自己也知道,对吗?
来阿根廷两年的及川彻是谁呢?
他是那通阴差阳错、跨越千里的电话里,说出“飞雄?谢谢你。”时紧张的呼吸;他是脑袋里不停传来的阵痛和贴在额头上的包扎,就像是耻辱的绷带——一个拼命为了实现完美的丑陋的纪念品;他是影山飞雄依然敬仰的前辈,尽管他自己都对那个“及川彻”感到陌生。
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对手,而且我以后还想跟你再打比赛。
及川倒在枕头上,试着不再去想这件事。
*
仅仅几周过后,及川就与日向翔阳一起坐在里约的沙滩上——两人身上全是汗,被太阳晒得通红。跟日向一起打了几天沙排,及川发觉自己身体里的火花又被点燃了。
“嘿,翔阳?”及川听着浪花起伏的哗哗声,日向坐在他身边,轻哼两声,却好似盖过了海浪的声音,“你当时来里约是为了逃避什么事情吗?”
日向转头看向及川,他手肘撑着脑袋,棕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日向眉毛一下簇成一团,他努力思考着这个问题。
“不算吧,”日向终于说道,“我来里约是因为我想在我回去时,能变成更厉害的人。”
海浪一卷一拍,及川想着日向的回答。他想着岩泉在他18岁那年说的话,想着影山在电话里同他说的。夜里的海边,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咸腥的海风吹过,及川终于开始想会不会自己一直以来就把所有事情想错了。
及川一直想把过去的压力甩掉,然而他却没让自己成为当下想成为的那个人。
“影山跟我说你上次比赛结束后他跟你打电话了。”日向慢悠悠地说,“他自己当然不会承认,不过我高中时倒是看到过他好几次在看你做替补上场的比赛。我想,他依然想向你学习。”
及川想起那通六分四十二秒的电话,他想起网对面影山的模样——锐利的蓝眼睛和他精心保养的双手。及川想起几年前他同影山交换的诺言,下一次我一定会赢。及川想起他承诺要打败牛岛、岩泉和影山,现在他打算也许下打败日向的诺言。
及川仰头望着漫天星空,他闭上了眼睛。
及川想或许他也依然想再从影山身上学些什么。
*
日本没有站到里约奥运会的颁奖台上。
及川在新的赛季拿到了首发。
及川
你最后的传球有点低。如果你下次想打败我,那还要更加努力啊,小飞雄!
小飞雄
及川前辈,恭喜你拿到首发,不过来东京前小心别受伤。
*
影山在阿德勒的第一场比赛以首发二传出场。
及川受伤后的第一场比赛,在CA圣胡安依旧作为首发二传出场。
阿德勒赢了,每个人都在讨论这场比赛的二传影山飞雄。
CA圣胡安赢了,这也是及川打过的最好的比赛。
小岩
这场比赛后别再怀疑自己了,垃圾川
及川
不愧是我最忠实的粉丝,小岩!!!<3 我成名后还会努力记住你的!!
及川
跳发的精确度还可以再提高哦,小飞雄
你没从我的比赛里学到吗?
小飞雄
来东京前,前辈的跳飘球还需要再多练一下
*
托马今晚赢了比赛,他来到酒吧,坐到了及川旁边的空位。及川今晚已经喝了三杯了,当托马往自己身边越靠越近,以至于及川能数清楚他脸上有每一粒雀斑时,他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两人都做了首发后,他们打算利用这次加薪的机会,自己单独租房子住。及川和托马把他们这几年的生活放到小小的收纳箱里,开始迈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两年过去,谁都没有谈起在那个该死的黄色蒲团上发生的事。但是在及川闻到托马呼吸里的酒气时,记忆又突然杀了回来。
“新房子怎么样?”托马对着及川的耳朵问道。他的声音很大,只有这样才能盖过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及川喝了一口啤酒,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才对着托马的耳朵说道。
“我客厅里有一个真正的、颜色正常的沙发,没有什么比这再好不过了。”及川打趣道,托马听了,大声笑着。
“这事过不去了,是吧?”
“什么时候你那个蒲团去了它该去的垃圾桶,我就不提了。没想到你竟然还把他带到了新家。”
“你知道上面发生过多少事吗,我才不丢。”及川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着抖,他心脏跳得飞快,好似要从他喉咙里飞出来,他的话也随着一起飞了出来。
“你青春期的接吻也在这发生的?”每一个字都如此苦涩,及川有点后悔自己说了这话。两人都愣住了,时间好似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酒吧里轰鸣的音乐刹那间变成嗡嗡的白噪音,光怪陆离的粉色蓝色的霓虹灯瞬间黯淡下来,在及川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两人身边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托马脸上的笑意褪去,他有点惊讶——眉头皱起,抿紧嘴唇。及川又喝了一口酒,眼神飘向其他地方。这就好像用纱布包扎伤口,结果却愈发没有耐心,在伤口还没愈合前就又把纱布撕开,自虐一般破坏着它,直到再次裂开。
“及川,”托马犹豫了好一阵才开口。及川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逃走,就像是上次对话发生的那样,“你知道我想亲你,对吗?我的意思是,我确实觉得你很吸引我,而且我也很喜欢同你接吻时的感觉。”
“但是你后面把它叫做…”
“但是我后面把它叫做错误,我知道。”托马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只是…”托马揉了揉头发,顿了一下:“只是在事情被我弄得更糟之前,我选择了逃避。我们当时只有19岁,而且还必须住在一起,有时候逃避现实会更有用,你能明白吗?”
及川的思绪一下回到了他在国中奔跑,他在高中时继续向前跑,他跑啊跑,跑上了飞往另一个大陆的飞机。及川学会了一种新的语言,可是他仍然无法改变看待自己的方式。
因为他对于自己,总是感到窒息和难以启齿。记忆里,他总是被排球一次又一次在赛点时落下的声音环绕着;他在黄昏时分的体育馆,落日余晖,他站在夕阳里;还有影山似刀锋般的蓝眼睛,他始终站在影山的视线里。回忆伸出了它的魔爪,深深地嵌入及川的肉里,不管是被阳光亲密接触过的,还是如几年前那样白的地方。它在及川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它站在及川小时候在操场上许下的愿,一直到他在高中体育场上拼命想要实现的梦想。及川认为他或许不能再像在里约时那样只是随便想想,他必须得真正去正视自己的过去。
“不,我不是很明白。”及川说,“需要去逃避…是什么感觉。”
“我不是因为你去逃避这件事,”托马得吼着才能大过酒吧的音乐声,违和感太强了,尤其是两人现在的话题还如此敏感,“我逃避只是因为我自己。”
当你终于听到你一直需要的话时,这种感觉就像是超脱于这个世界。这些话直接嵌入你的血肉里,钻进你的骨头里。你的骨头,这么多年一直被你的固执和你致命的骄傲保护着。最后,这些话语抵达了你心底的最深处,成为你身体里的每根纤维。
你好像站在名为“荣耀”的悬崖的边缘,你终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但是在及川纵身跳下前,他还要去说一些话,以及那句话说出后的回复。
“等等,你要去干嘛?”托马看着及川站了起来,手伸进口袋里。
“我要去打个电话。”
*
及川站在酒吧外盯着Line上影山的号码,他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呼叫键。那次电话后,两人互相发过几次消息,内容基本上都是给对方比赛提一些小建议,但是打电话对及川来说还是太过亲密了一点。当及川终于下定决心按下呼叫键时,他再也藏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和变化的声调。及川好像被人推下了悬崖,摔下去的时候他不知道下面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铃声响到第四下,及川正想着要不挂了顺便屏蔽掉影山的号码时,电话接通了。
只是有时候逃避会更容易。
“喂?”光是影山声音里小小的惊讶就已经让及川开始害怕了。
“小飞雄,我要问你一些事情。”尽管心脏跳得飞快,及川依旧试着让自己听上去十分正常,“不要撒谎,你要是撒谎了我绝对知道的。”影山这个人太诚实了,绝对不会撒谎的,但是他没有必要知道及川会看穿他这件事。
“哦。”影山平淡地说道,“行,什么事?”
“你为什么还这么关心我,还要跟我讲话?”及川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你是想让我不跟你讲话了?”影山的回答太实诚了。及川只停顿了一秒,他继续朝悬崖边走了一步。
“我只是不明白,因为我对你并不算好。我是说,我曾经想打你。”及川有点丧气,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没有关系,我们那个时候才上国中。”影山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想生气。
“是,是的,只是…”所有想说的话似乎都堵在了喉咙里,及川得费十二万分力气才能讲出来,“这件事并不对。”
“但是你现在还想打我吗?”再一次,影山的回答太直白了。
“当然不会。”及川明显地感到了不快。
“那就没事了。”影山把两人之间的那一拳轻轻松松就化解开来,但是这一拳仍然击中了及川的心底。尽管影山才刚刚步入他的二十岁,但现在的影山却听上去要大很多。
“但是这有关系,小飞雄。”及川此刻听上去就像是他每次在许愿一样——无比急切、恳求。虽然及川比影山大两岁,但现在的及川却好像比影山小了好几岁,“我甚至都没有跟你道歉。”
“那我会等你。”影山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真诚,像是一把温柔的刀。
“什么?”及川愣住了,他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我会等你,等到你准备好了,再跟我道歉,及川前辈。”这是及川听到过的最坚定的语气,“你也不必现在就跟我道歉。”
这一次,没有让人烦躁的长久的沉默,没有踌躇不决的吸气,也没有能让人躲在后面的盾牌。
这一次只有那迅速说出的三个字。
“对不起,飞雄。”
仅仅三个字,最普通的三个字,大部分人每天都会说的三个字,经常被人随意说出口的三个字——谁也不会多想。但是当及川说出口的时候,他小心翼翼,他不敢说错任何一个字。
及川和影山相隔千里,两人之间电话的沙沙声似乎不能承受这三个字的重量。他们横跨着太平洋,但是他们好像又一同在东京相聚。这并不是及川和影山创造出来的奇迹,这不过是现在的事实。
及川没有再说一些陈词滥调的废话,他也没有那种肩上一松,头一次能自在呼吸的感觉。街旁昏黄的路灯幽幽地发着光,酒吧里的喧闹声环绕在及川耳边。
不过是三个字,被一个最需要说的人终于说出了口,而那三个字后接的名字,是一位最需要听到这三个字的人,尽管他可能并不会承认。
“没有关系。”
四个最寻常的字。
四个最寻常的字,它们让及川纵身跃下悬崖,他闭上眼,不再想万丈深渊下,究竟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
小飞雄
去电:12分钟
来电:23分钟
去电:36分钟
来电:41分钟
去电:55分钟
来电:1小时19分钟
*
及川在这四年里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他看着岩泉在美国毕业,他在社交软件上看着原来青城的队友们也进入了人生新阶段,他们在群里聊着,每隔几个月他们的生活就会有新的变化。及川在电脑上看着影山和日向在V联盟分别创造出新的胜绩,而他也看着自己终于在阿根廷闯出了一片天地。
及川盯着摆在桌上的入籍文件,他即将就要正式成为阿根廷的公民。及川一直以为这一刻的到来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看来,倒也没那么激动。
似乎在想象里,他应该要彻底忘记怎么说日语,要忘记在宫城的那些岁月,他要把自己过去的失败一扫而空,不过事实是这一切都没发生。
及川入籍阿根廷只不过是生活里发生的一件事而已。
但是这件事的的确确带来了人生的转变。
在26将近27岁时,及川彻入选了阿根廷国家队。
在24岁时,影山飞雄再一次入选日本国家队。
我还想再同你比赛,而且我还想再一次打败你。
*
太平洋分隔千里,电话线悠悠长长,及川彻就这样听着影山飞雄的声音听了五年。
及川记得影山轻轻的笑声,聊到排球时他会一下兴奋起来,及川还记得不管谁输了比赛,两人坐在一起时那熟悉的、柔软的疼痛感。
及川的通话记录可以告诉他这五年来他与影山一起度过了多长时间,但是及川总是不敢去看。因为在他心里,他还是喜欢专注当下,他会刻意去远离那些那些构成自我的复杂问题。
因为及川不想他的人生是由各种失败组成,他只希望是成功和胜利。
及川在奥运村还没见到影山时就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不会跟你换房间的,侑前辈。”及川原来高中时很讨厌影山这种直接说不的语气,但是现在同影山打了五年电话,他已经很熟悉了。
“求你了,飞雄君。”及川听见另一个声音,“真的,我真的想和小臣一个房间。”
“日向和星海前辈在比赛开始前就会把这所有的房间烧了的,所以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及川走进来时,影山正站在宫侑对面,他只能看到影山的侧脸。
影山的侧脸棱角分明。颧骨锐利、鼻梁高挺、下颌清晰。及川记忆里的影山还带点婴儿肥,那些现在都已经不见了。
影山转过身来望着及川,及川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就像是一切小说电影里描述的,这一刻,世界静止了。
“你好,及川前辈。”
及川一直只在电话里听到影山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从胸腔发出来,沉沉的,有点闷。现在影山的声音突然地响在及川耳边,打了及川一个措手不及。
及川在电脑上见过影山的模样,他也跟影山打了很多次电话,听过影山的声音。
两人见面本应当不算是太震惊的一件事,只是见到影山真人时—
当他看到了现在的影山飞雄时—
影山飞雄今年24岁,他正值运动员最好的年纪,肌肉壮硕,双肩宽阔。他身上那种天生的自信,让及川自叹不如。
影山飞雄今年24岁,他仿佛是运动员成功的象征。及川见到他的时候,他瞬间就深深明白了为什么影山说在高中毕业这么多年后,他再也没有碰见过更好的对手了。
哦天,他实在是——
“你变成熟了好多。”
及川怔了一下,他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影山说的不是自己说的。这是作为对手多年来直言不讳的观察,影山的声音把及川中学时久远的记忆勾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嘛,小飞雄。”及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第一次,及川彻和影山飞雄的见面如此可爱。
*
在东京的第二晚,散步便成了日常。
及川同一些阿根廷和日本的队员们坐在餐厅里。
他发现自己坐在影山正对面。
影山正同日向和岩泉说着话,及川听见影山说话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焦虑的变化。
及川对影山这种语气已经非常熟悉了。
“嘿,”他们一吃完饭,及川就喊住影山,“出去走走吧。”
然后,他们就去走走了。
第二天是影山提出来的,他听见及川与阿根廷的王牌聊天时语气变了,尽管就几个字,甚至可以说完全听不出来。
两人走到外面,微风拂过,及川顿时放松不少。
“你之后去意大利打球对吧?”
“对,那边跟日本完全不一样。我都想不明白你当时那么年轻,是怎么做到一个人出国的。”
“你在那呆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我不想学一门新的语言,太难了。”
“好喜欢听你讲你不会的事,小飞雄。”
“你的性格还是这么恶劣。”
“你要真这么想,现在才不会跟我说这些呢。”
第三个晚上,及川从储物柜一拿出手机,就看见影山发来的消息。
小飞雄
晚饭后想走走吗?
这次两人的对话内容逐渐变得亲近起来,他们不再只是作为对手简单聊下排球。
影山聊起他国中时的经历,及川谈起他高中时差点放弃排球。尽管两人的对话很短,大部分内容都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是当这种关系进入到一种微妙的灰色地带时,及川总觉得怪怪的,心里不是很舒服。
因为此时两人的关联不再只是有关排球和好几年前在日本清晨交换的那个沉默的诺言。
及川仿佛在重新认识影山飞雄这个人,哪怕他已经花了十几年去分析研究影山。及川的思绪飞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他重新拼凑着这个人,直到全部拼图拼齐,他终于可以得见完整的影山飞雄。
及川见到了被影山用纱布包住的伤口,他比及川更早学会了不要在伤口没好前就拆开纱布二次受伤。及川看见了影山一路走来也同样非常不容易,其实他早就知道,但是及川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只有这样及川才能把一切归功于影山的天赋,他心里会稍微好受点。
两人手臂碰到时,两人双眼对视时,好像有一串电流滋滋啦啦跑过。
“及川,”第四天晚上在及川和影山分别后,岩泉喊住了及川。今天晚上吃饭,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就一起出去了。及川靠在凳子上,叹了口气。
“怎么了,小岩?”及川假装无事发生,岩泉瞪了他一眼。
“别跟我的运动员谈恋爱,别让他们分心。”
及川下巴一张,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岩泉。
“我跟谁谈恋爱?小飞雄?”
“没错,小飞雄。”岩泉的目光像是X射线,及川向后缩了缩。
“我没谈恋爱,我单身,我们只是互相给对方提点意见。”及川开始给自己套盾。
“哦是的,所以我从来没看见你跟你队友一起散步。”及川继续为自己辩护,岩泉挑挑眉,看着他。
“小岩,我跟你说我没跟任何人谈恋爱,我只是——”
“感到困惑?”
及川眯着眼睛,严肃地看着岩泉。
“我要终止这个话题。”
“因为你知道我说的是对的。”岩泉有点小得意,及川见他这样很想给他来一拳,“像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在面对影山的问题上,显然太蠢了。”
“再说一遍,我要终止这个话题。”及川再次声明,他不给岩泉任何再说话的机会。
岩泉双手举起示意投降,然而他只投降了一秒。
“所以,你们亲了吗?”
及川立马跳了起来,他翻过桌子直接一拳朝岩泉打去。岩泉转身轻松躲开及川的攻击,然而及川才是那个过去二十年来一直在躲来躲去的人。
*
及川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努力让自己的脑袋停止打架。
不要跟我的运动员谈恋爱。
说实话,这是及川听到过的最荒谬的事情。
因为现在在东京奥运会的及川彻是谁呢?
他是那双始终踩在赛场上,始终逃离失败的双脚;他是那份最初带着尖刺的骄傲,现在这份骄傲随着时间流逝变得安静下来,而且也变得更加激励自己;而且他绝对不可能喜欢上——
小飞雄
祝你明天训练顺利
我们晚上再去走走吧
操。
*
谢天谢地,比赛正式开始后及川就没太多精力为影山分心了。及川在训练的最后一天依然一如既往地拼尽全力,他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目标上:
打败所有人。
阿根廷最终与日本在半决赛遇上,及川依然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吃早饭时,影山朝他点了点头;他原来青城的队友们脸上贴着阿根廷的国旗,在群里不停发着“队长,我相信你!”;他看着自己曾经许诺要打败的每一个对手,现在都站在网的对面。
但是正是站在网另一边的影山让这一现实愈发清晰起来。
影山飞雄就像是另一种人生。
及川在他的生命里已经看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影山,青城青绿色的运动服和乌野橙色的队服在回忆里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排球网的对面正是影山飞雄——他没有被南美的阳光炙烤,他身穿日本国家队红色的队服。影山的双眼是如此纯粹的蓝,以至于及川原来穿过的每一件蓝色衣服都像是宇宙里一个个灰色的污点。影山飞雄就像是席卷赛场的烈焰,他吞噬掉了整场比赛,最后单单把及川一个人留在他身边。
及川和影山通往奥运的路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几近自毁,打职业时做了两年候补,中学六年时,排球一次一次又一次在赛点砸在地上。他把自己的人生简单地打包到行李箱里,只身一人飞跃几千公里,来到海的另一端。一个在高中时就被荣誉簇拥,19岁拿到了奥运会首发。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影山飞雄首发的地位,因为影山在及川真正做出那个决定前,他就已经学会了要好好包扎自己的伤口,然后耐心地等它痊愈。他同及川一样,也把自己的人生简单地打包进行李箱里,不过他只用前往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甚至不需要出国。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走向奥运的路,然而现在及川和影山都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他们都是受人瞩目的成功运动员。他们不再是中学时的竞争对手,也不再是支离破碎的痛苦和强颜欢笑的完整,他们也不是什么首发和替补。他们一起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他们一起站在这个空气凝固的赛场上,在哨声响起前,他们的世界按下了暂停键,这里只剩下一句:
殊途同归。
*
阿根廷赢了,他们拿到了最终决赛的门票。
及川站在耀眼的聚光灯下,他站在最广阔的赛场上,他又是谁呢?
他是北一和青城的队长,但是他没能把这两支队伍带到全国大赛;他是在圣胡安的候补选手,那时他还没长大,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队友打了两年比赛;他是CA圣胡安的首发二传,他的打法逐渐展露出一种独特的自信,他不再会被沉重的不安感拖垮;他现在是奥运会参赛选手,他马上要进入夺冠的最终比赛。
比赛结束,及川和影山握手。两人横跨十多年的对峙现在倒崩塌成一地散沙。
“你还是很难对付啊,小飞雄。”及川说,他从来没有在一次比赛结束后如此轻松,“我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以为你会赢。”
“我也这么以为。”及川听出影山话里的苦涩,他高中时就听过。但现在影山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轻快,这是及川成年后才知道的,“恭喜你及川前辈,你走到这一刻真的很不容易。”
18岁时,及川看着沙漏里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27岁时,及川想起来沙漏是可以不停翻转的。
*
在第五次激烈的比赛后,日本队差一点就能站上领奖台。及川在观众席上看着影山低下头,排球砸在地上宛若枪鸣,及川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及川想,如果他十八岁的时候看到这个场景该会有多激动。他一定会把影山僵住的目光和紧绷的下巴牢牢记在脑海里——因为此时的影山看上去更顺眼——他的成功只是靠着及川没有的天赋。他永远无法理解把人逼到绝境的努力,那曾是及川亲身经历过的。
但是及川今年已经27了,在27岁时,他终于认识到了真实的影山。
他付出了与及川同样多的努力,他对排球多年如一日的爱同及川一样。他在国中因为自己的骄傲受过伤,他同及川一样,那时没有好好包扎养伤。他在乌野成长,在职业赛时锤炼,他终于变成了完整的自己——他收获了无数的赞美、荣耀。
那天晚上,及川在奥运村外找到了影山,他抬头望着天。及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两人相继无言,只剩下平缓的呼吸声和时不时碰在一起的肩膀。
及川望着影山,他的仰头,他眼里的不甘,及川太明白了,这就好像在许一个迫切的愿望。
及川也抬起头看向天空,许了个愿,他想赢下最后的比赛拿下金牌。许完愿后及川才想起来,他的许愿从来没有成功过,只是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让他一路走到了奥运。
及川看了一眼影山,又马上把视线挪开。他看着夹杂在霓虹灯里的几点星星,又许了一个更安静的愿望。
*
及川传出一个疯狂的球,他只会在高中因为非常信任岩泉而这么做。这个球传出后,阿根廷战胜了法国。
排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就像是枪鸣声,不过这次,是在对面场地。直到无数双手落在及川身上——揉着他的头发,拍着他的肩膀,抓着他的衣服,把他整个人压着跪倒地上——西班牙语、英语、日语混杂在一起大声喊着、庆祝着,及川才反应过来,他们赢了。
及川跪在地上,他看着观众席上的影山、牛岛和日向,他恍惚间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赢着看向他们,而不是输了。
及川跪在地上,他想或许他没必要去逃避国中和高中时的自己。那个时候可能也没有这么差,而且也正是那时候的他,才有了如今的自己。
及川彻是谁呢?
他是蔚蓝色的北川第一,淡绿色的青叶城西,宝蓝色的CA圣胡安,天蓝色的阿根廷国家队和金色的奥运会。
及川的目光一一走过岩泉、牛岛和日向,他看着他许下的每一个诺言如今都已实现。岩泉喊着“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牛岛朝他点头表示肯定,日向对着他高兴地笑着,最后是影山望不尽的眼底。
无边无际的蓝。
及川望着影山,他这一次在影山眼里终于没有看见那个他无法成为的人。
及川在赛场上望向影山,他在影山眼底的漫天星海里看到的是一个闪闪发着光的人。每一颗璀璨的星星都跟在及川彻的身后,它们好像在漆黑的乌云里藏了太久,一直等着这一刻才露出身影。
及川第一次在影山眼里看到了完完整整的他。
他是那个六年都没有把队伍带到全国的及川彻,他是那个19岁登上前往阿根廷的飞机,只是为了多年后以奥运会金牌得主回国的及川彻。
他失败过,他成功过,他受过伤,有些痊愈了有些还没有。及川想,只有当你对你名字前所有的前缀一视同仁时,真正的荣耀才会降临。
及川望着影山的眼睛,他终于肯定了另一个自己。
及川彻,毫无疑问,属于无尽荣耀。
*
不管是在赛场上,还是在比赛后的新闻发布会,还是站上了领奖台,及川都没完全反应过来他真的拿了奥运会冠军。
直到晚上及川坐在东京的酒吧,他跟他的队友们喝了杯威士忌,岩泉坐在他身边喝着水,及川才慢慢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过了几分钟,影山也来了,他在及川旁坐了下来。
“我以为你会庆祝得更久一点。”影山说,他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及川轻声笑了笑。
“难道我要喝一晚上的酒?”及川反问道。
“不,我以为你会在牛岛前辈面前多炫耀一会。”
“小飞雄,我能说什么呢,我现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岩泉哼了一声,及川立马瞪了回去。其实及川早在今晚前不久就奚落了一番牛岛,只是他不会告诉影山罢了。
“飞雄君。”一个声音从及川后面传来。他转过头,看着宫侑插着口袋,头发向后梳着,脸上带着假笑走过来,“你在这跟我们的对手聊什么呢?”宫侑盯着及川说道,及川握着杯子的力度微微加大,他扯出来一个同样的假笑对着宫侑。
“我只是再次恭喜及川前辈赢下了比赛。”影山一脸真诚地说道。啊,还是及川一如既往无比熟悉的小飞雄。
“好吧。”宫侑拉长语调,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及川,“所以你....花了九年时间去跟宫城之外的人打比赛?
“我高中时绝对不会跟你这样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人比赛。”及川直接反杀回去,他看着宫侑眉毛拧成一团,笑容僵在脸上。
“我还以为你真的变成成熟的大人了。”岩泉插进两人中间,及川伸手示意他别说话。
“这么说吧,我想起来我从来不会浪费时间跟连全国大赛都没进的人说话 。”宫侑说,他眯着眼睛,弯下腰向及川靠近。岩泉哀嚎了一声。
“我也从来不会在连奥运会首发都不是的人身上费太多时间。”及川笑里藏刀,蜜里带毒。
“天呐,高中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放过它吧。”岩泉再一次哀嚎道。宫侑最后瞥了及川一眼,他退了一步,注意力重新放在影山身上。
“好吧,我只是想说拜拜飞雄君。”宫侑说,“我要去找小臣臣和阿兰了,看看我能不能让他们再放松一点。”他对着影山笑笑,又转过身来看着及川,挑衅地笑了笑,他棕色的眼睛让人看不透,“还是很高兴见到你,及川君。”
“我也是,小侑。”及川笑着说道。宫侑转身离开,他手随意地搭在肩上。及川看向影山,刚刚对着宫侑那副紧绷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他真的好烦,你平时都怎么受的了的?”
“因为他也得像你一样在同一个队打二传打一年。”岩泉说,他抿了一口啤酒。及川明白这只是个玩笑,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难受。
随着及川阅历的增长,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是跨不过去的,而愧疚就是其中之一。
愧疚,本应是一种足以淹没人的情感,不可能被装进了一个小盒子,跟着及川越过几千公里的太平洋来到阿根廷。但是很显然,这个愧疚跟及川的小盒子刚刚好——它几乎要从盒缝里跑出来,等待着这么多年过去,及川在东京这家热闹的酒吧打开它、解剖它。
影山突然把他最后一口水喝完,他看着及川,及川明白他眼里的意思,此刻他很想把他这么多年的想法都说出来。
“想出去走走吗,及川前辈?”影山问道,他话还没说完,及川就站了起来,及川默默地在心里骂自己。
“让我粉丝失望是一件非常没礼貌的事。”及川夸张地叹了口气,他甚至都不用回头看岩泉就知道这个人肯定在翻白眼,“祝你做个好梦,小岩,我离开前肯定还会见你的。”及川边说,边靠过去揉岩泉的头,岩泉不爽地哼了两声。
“晚安,及川。”岩泉说,“再次祝贺你今天比赛赢了。”
及川离开酒吧前又朝岩泉挥了挥手,岩泉举起杯子,他看着影山和及川,及川知道岩泉在想什么,他对着岩泉竖了个中指,然后推开了门。
走出酒吧,夏日难耐的酷暑倒也变得舒服起来。东京的夜晚总是吵闹的——高声的大笑,汽车驶过发出的噪音,远处放着快歌的派对,但是现在却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及川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很遗憾你今年又没拿到奖牌。”及川余光看了影山一眼,开口道。影山应了两声,直直地望着前面。昏暗的路灯显得影山更加落寞,及川看着,有点心疼。他想起五年前那场比赛后的电话,又说道:“我知道这种感受。”
“你现在拿了奥运会金牌了。”影山说。及川希望这句话说出来是带着点怨恨的,但事实是并没有,影山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及川想起自己十四岁的时候,他同他的队友们分开后,一个人在路上一边护理着生疼的手,一边走回家。
“努力总有一天会有回报的。”影山看着及川,及川觉得他好像被影山看透了。
“我只是觉得你以前对你自己有点太狠了。”
“我必须得这样,”及川耸耸肩,“要不然我早就不知道在哪放弃了。”影山停下脚步,汽车和远处的喧闹离两人越来越远了——好像有一个泡泡把及川和影山同世界隔绝开来。
“你一定会来到奥运会的。”影山平静地说,“我第一次在国中看到你发球时,我就觉得你太厉害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那么想向你学习。”
及川步子微微一抖,他心一颤。及川可以聊排球,可以聊职业比赛,甚至也可以稍稍聊一下过去。但是现在他同影山的对话进入了一个很微妙的地方。及川想,他是再一次义无反顾跳下悬崖,哪怕这次他依然不知道悬崖下究竟是什么,还是后退一步回到安全区,接着继续想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及川停下思考,他又一次跳下了悬崖。
“你还是觉得我很厉害吗?”
沉思着的吸气,汽车的噪声,远方的喧闹声,还有脚步跺在坚实的赛场上的声音。
“我原来很讨厌我对你的感觉。”影山终于开口了,他还是很平静,但是在光怪陆离的东京的夜晚,此时他的坦诚依然无比沉重,“或者我应当说...我很讨厌自己怎么也想不清楚对你的感觉。”
两人现在好像站在海边,及川等着浪花向自己的方向卷来,他等着滴水不漏的话语把自己带走,但是这一刻并没有到来。及川想,不如现在就静静地听影山讲吧,顺带看着东京霓虹灯下影山的模样。
“你第一次首发比赛后跟我打电话,也是我第一次跟你说完话后,我不讨厌我自己对你的感觉。”及川一瞬间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好像有只蜂鸟在里面叽叽喳喳,“你那个时候听上去就像是一具尸体,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你也可能早上顶着鸡窝头起床,你也可能笑得很难听....“
“小飞雄,”及川打断影山的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不像是他自己的了,他为了让自己站稳,暗暗握紧了拳头,但就像果冻一样无力,“如果你是在跟我坦承你这些年对我的看法,那我只能说这是我听过的最差的一个,我之前已经收到过好几个了。“影山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这么多年及川对他这副表情已经非常熟悉了。
“让我说完,混蛋。”浪花向及川靠近了一点,两人的对话走向逐渐又熟悉起来,“你对我来说总是遥不可及,而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你那么像一个‘人’——就好像是我有一天也能像你一样。”
影山的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到及川身上,击碎他的骨头,因为他太懂影山的意思了。
他坐在旁观席时做梦都要成为首发,他高中时听着排球在赛点落下,他拿了奥运会金牌,但仍旧觉得太不可思议以至于没有去参加庆功宴——沙砾顺着指缝流下,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痛苦地、绝望地看着风把它们都吹走。
及川在比赛时总是觉得影山是如此遥不可及,及川想他从来都不知道排球之外,影山是这样看待他的。
但事实是,及川一直都知道。而且此刻站在东京繁华的夜晚里,他的内心世界无比清晰,今夜好似有一辈子那么长,长到沙子聚在手里都能生根发芽。
“我能跟你说个秘密吗?”及川问,直到影山点头他才继续,及川试着让自己听上去镇定一点,“我没怎么庆祝比赛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我这么做了的话,那我就会失去这一切。我只是习惯了在最重要的时候失败,我感觉它随时都有可能从我身边被夺走。”
“不会的。”影山说,好似在坚定地陈述一个事实。影山犹豫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眉毛皱了皱,才说:“我能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说吧。”及川说。两人之间灰色的世界逐渐开始有了色彩。
“我讨厌输。”影山说,及川哼了一下。
“这不算秘密,小飞雄。”影山横了及川一眼,他不悦地撅了撅嘴,表情才恢复正常。
“我讨厌输。”影山说,“但是如果我必须要输给一个人的话,我很开心那个人是你。”
一瞬间,这个世界不再是一片阴沉沉了。它是蔚蓝色的北川第一,淡绿色的青叶城西,橙色的乌野,宝蓝色的CA圣胡安,白色的阿德勒,天蓝色的阿根廷国家队和红色的日本国家队。两人穿过的每一件队服的颜色倒映在这个世界,如同时光穿梭机一般,他们对彼此这么多年的感情是如此复杂和矛盾,但是此刻,所有的乱麻都解开了。
“操。”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东京的夜骤然被淋湿,影山嘶了一声,“跟我走。”
两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影山抓着及川的胳膊向前跑,及川懵懵地被他拽着。忽然及川大声笑了起来。似乎他和影山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宛若一场灾难,哪怕到了现在,也毫不例外。
及川停下脚步,他站在路中间放声笑着。影山转身疑惑地看着他,结果发现及川笑得更厉害了,雨水噼里啪啦淌进他的嘴里,流进他的喉咙。
“你疯了吗,我们会生病的。”影山说着,但是他也没有任何继续向前走的意思,他依旧牵着及川的胳膊没有放手。
及川看着他,浸了水的日本国家队T恤紧紧贴着影山扎实的肌肉,他黑发上的雨滴落在脸上,无边无际的星河重新回到了影山眼里。及川一路上所有的怀疑、纠结都被大雨冲刷到了地上,此时一切都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只是再也不想逃了。”及川脸上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比他今天早上站在颁奖台上笑得还要好看。
影山愣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及川看着他的肩膀,内心感慨了一下影山真的长大了啊。及川望着影山嘴角慢慢上扬,他所有的理智溃不成军。
可能是因为两人年纪大了酒力不胜从前,他们终于想起来曾经分隔在亚洲和南美洲时,那些犹豫,那些拉扯是多么的浪费时间。他们打了五年的电话,五年后,他们一直渴望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又或者可能只是因为现在的影山飞雄——他今年24岁,比及川高一点点,他身上散发着香草味的沐浴露香,他有着成功的职业比赛成绩,他同Ali Roma签下了价值不菲的合同。
影山靠了过来,及川能听见他在雨中许下的愿望,及川想可能上面这两种原因都有吧。及川从小时候还戴着纸质皇冠,缠着绷带时就开始许愿望,但是他从来没有听到有人像影山这样许愿,他无比坚定地肯定着及川的奥运会金牌,他的许愿后是一片未知的深渊。
如果及川许愿时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愿望总是化为虚无,那影山的声音则是有力的、自信的,像是壁垒支撑在他们身后:
“那么停下来吧。”
雨水落在两人脸上,衣服湿透粘在身上,只是当双唇贴上时会有点不舒服——但是及川依然这么做了。
*
登上回阿根廷的飞机前,及川在机场中央同影山接吻,他捧着影山的脸,温暖的、生着茧的掌心摩挲着。他们都亲得很急,像是渴望了这个吻很久很久——好像奥运会的金牌终于变成了现实,及川终于触碰到了漫天星空,他在这片星空里终于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
“我在考虑离开联盟。”两年后,及川在Zoom里告诉影山。今天星期三,暖黄的阳光像是孕育着新的希望,一切都是那么平常。
及川第一次思考退役是在这个赛季开始,他想或许他可能现在应该换一种方式去爱排球。当你年轻时,有些东西是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就能得到,但是有些东西甚至要超额透支,又或者把自己逼到绝境才能获得。
奥运结束不久,及川第一次有了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他心理上感到疲倦,他生理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开始及川想不明白。
及川的一生都是围绕着排球。他最好的友谊是因为排球结识,他的职业理念是排球,他的爱情也是因为排球。及川在东京赢下了金牌,在巴黎他也一样能再次拿下。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及川想的也越来越多,他开始慢慢明白自己对待巴黎和东京的感受为什么不一样,最开始想通时,及川很难受。
但是及川转念一想,这并不代表着他就要放弃他对排球的爱了。他没有必要因为不继续打排球了而伤心。就像他在国中和高中学会的那样,他永远都不会停下追求排球的脚步。
及川会继续爱着排球,只是换了个方式罢了。
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影山说,他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在穿梭于圣胡安和罗马的飞机上,在电话与视频里,在数不清的短信间,他们对彼此越来越了解。
“不,我的意思是我会在这个赛季结束的时候宣布退役。”及川说,这话说出来比他想象中要容易挺多,他看着影山的眉毛向上挑起,他等着影山惊讶地吸气,他看着影山张了张嘴,不过最后也并没有这样。
然而,影山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是会继续留在阿根廷还是会回日本?”
这个问题及川同岩泉,同他的姐姐和家人都详细讨论过,但唯独没有跟影山说过。及川非常清楚他未来会去哪,他也非常清楚他未来要同谁呆在一起。
及川给了影山他的回答,他又一次跳下未知的悬崖。
“我一直在想去一些新地方。”及川顿了一下,牙齿犹豫地咬着下唇,“我可能会去欧洲。”
“意大利吗?”影山问道,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热切地许愿,甚至说是迫切。
及川想象这个场景想了几个月:
每天早上,金色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打在影山身上,他穿着干净的短裤,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木质的砧板摆在大理石案台,及川切着青菜,影山拿屁股顶了他一下,跟及川说煎大蒜的时候小心别把家给烧了。浴室里,两人的牙刷放在同一个杯子。每天晚上刷牙时,及川都会对着影山做鬼脸。镜子上还带着两人刚刚一起洗完澡时的水汽——及川只是想记住影山刷牙时笑着的模样。
及川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这样简单的家庭生活,最后在同一个大陆,他的愿望实现了。
而他会剪短自己的头发,学一门新的语言,还会——
“对啊,”及川轻声笑道,“可能会去意大利吧。”
*
求婚发生在一个星期三。
暖黄色的阳光仿佛在昭示着充满希望的一天,一切都是那么平常。
及川刷牙洗脸后,他来到厨房,就看见有杯咖啡已经在等着自己。影山喝了一口,靠在柜子上。
“Buongiorno(早上好)”影山每天早上都这么说。
“Buenos días.(早上好)”及川每天早上都这么说。
及川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影山又喝了一口咖啡,一切都看上去那么正常。
“我们今天结婚吧。”
及川手一抖,一整盒鸡蛋都掉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好似枪响。
“什么?”及川震惊地话都说不清楚。此刻的影山淡定得完全不像是求婚的样子,蛋黄泼得满地都是,而就在刚刚影山非常直接地说我们结婚吧,他这语气,及川国中时每个星期三早上都能听到。
“我最近想了很多。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回日本请朋友和家人一起办婚礼。还有你要是同意的话,我想把你的名字带在我去巴黎的球衣上。“影山说,鸡蛋还在地上,现在是早上六点,“即使你现在不打比赛了,我还是想在赛场上留下你的名字。”
“我还没死,小飞雄。”及川说,他听上去有点紧张,影山刚刚才向他求婚,“我会到现场看你比赛的。”
影山放下他的杯子,他绕开地上的一片狼藉,抚摸着及川的脸。影山的掌心是那么温暖,他的双眼是如此蓝。
“我想与你结婚,彻。”影山说着,像是说着一件事实,“我今天想与你结婚。”及川靠着影山,他沉浸于影山眼底那无尽的蔚蓝,他让自己坠入海底,直到想起——
“飞雄,鸡蛋还在地上,我没穿裤子,你不能就这样跟我求婚。”影山的手指抚过及川的脸颊,他的眼神实在是过于温柔。
“我想同你结婚,彻。”影山重复着,“我想与你结婚是因为你值得幸福,我们值得幸福。其实我经常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但我会一直默默地坐在你身边,直到我们解决所有问题。我想在排球之外的世界也能帮到你,我想看到你能继续取得新的成就,也希望你失意时身边还有我,我....”
够了,一切都够了。及川挣脱开影山走到卧室,他故意无视影山在身后的抗议。他从垫子里翻出一个天鹅绒的小盒子,这小盒子是他两个月前藏得严严实实的。及川回到厨房,把盒子抛向影山,盒子飞过地上乱七八糟的蛋黄,落在了他手上。
“你好烦。“及川笑着说,他看着影山打开盒子,里面露出金色的细细的表带,“我本来先打算向你求婚的,别在我面前猜我什么时候准备的。“
“那我等会再开始猜。”影山的目光就没从戒指上移开过,他眼里满是震撼。及川从他手里拿过盒子,把戒指戴在他的无名指上,慢慢地、轻轻地吻着他。
“你跟我求婚都没有戒指,小飞雄。”
“你都没有告诉我你是答应还是拒绝。”
“我给了你一枚戒指,这就是答案。”
今天是个星期三,金灿灿的阳光像是吹响了希望的号角,一切都是那么寻常。
*
及川看着影山在巴黎拿下了金牌,他终于看到了影山在东京看到的画面。
及川看着赛场上的影山,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他在影山发球时背部的弧线里看到了自己,他在影山扣球时灵活转动的手腕里看到了自己,他在日本夺金时,影山被队友按在地上露出的笑容里看到了自己。
及川看着影山一路上受过的伤,他等着伤口长好了才继续向前走。在两次奥运会失利后,他仍然选择再次回归继续参战。及川彻和影山飞雄似乎注定是彼此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他们是彼此成功与失败的映射,是跳发和扣球的影子。他看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影山身后,他看着自己陪着影山站上他职业生涯的顶峰。
27岁的及川彻是成功的缩影。
及川看着影山站在颁奖台上,他的笑容比围绕在他面前的闪光灯都要明亮。影山的眼里是宇宙亿万星河,及川的名字被他骄傲地印在身后。及川知道,影山也同样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样的荣耀。
*
及川彻是谁呢?
他是宫城那18年里意气风发的最佳二传手,他是圣胡安那11年里重塑自我的职业选手,他是里约那一个星期里打着沙排的旅客,他是东京那三个星期里终于拿下奥运会金牌的阿根廷首发二传,而他现在是影山飞雄的爱人,直到彼此生命的尽头。
全文完
【岩华千景】双全法(完结)
钟离近日时常会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烟火缭绕的璃月港口摊子前,慢吞吞喝一杯茶,桌上摆着廉价却新鲜的烤吃虎鱼,对面是一个男孩,他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梦的下一个场景是他们站在码头,巨大的船舶停靠在岸边,男孩穿着厚厚的斗篷,他目送男孩上船。
四周雾蒙蒙的,前方也是,然后男孩拎着棕色的木箱子,站在船头向他挥手:“先生,再见喽!”
梦里似乎还有很多事,不过钟离都记不住了,他为自己捏的这副躯壳过于贴合人类,作为神明时他并不会做梦,而成为人类以来,尤其是这些日子,他却时常困于同一个梦境中。醒来以后只是朦朦胧胧中大概回想起男孩的脸,耀眼夺目的橘色头发,眯起来的蔚蓝色眼睛,...
钟离近日时常会做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烟火缭绕的璃月港口摊子前,慢吞吞喝一杯茶,桌上摆着廉价却新鲜的烤吃虎鱼,对面是一个男孩,他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梦的下一个场景是他们站在码头,巨大的船舶停靠在岸边,男孩穿着厚厚的斗篷,他目送男孩上船。
四周雾蒙蒙的,前方也是,然后男孩拎着棕色的木箱子,站在船头向他挥手:“先生,再见喽!”
梦里似乎还有很多事,不过钟离都记不住了,他为自己捏的这副躯壳过于贴合人类,作为神明时他并不会做梦,而成为人类以来,尤其是这些日子,他却时常困于同一个梦境中。醒来以后只是朦朦胧胧中大概回想起男孩的脸,耀眼夺目的橘色头发,眯起来的蔚蓝色眼睛,像狐狸一样狡黠又亲切的笑容。
后来有一天往生堂来了几个戴着面具的异国士兵,自称是来自至冬国的愚人众,说是『公子』有一事相求,想见往生堂的客卿一面。得到钟离的许可后,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人衣着灰色军装,踩着厚重的黑色军靴,在士兵簇拥下踏入大堂。
钟离猛地一愣,看清了梦里那张脸。
《双全法》
tips:
*钟离先生的生贺文,cp是公钟only,全文上下篇共2.4w字,R部分请走wld或论坛
*上一棒@白夜梦poet 老师
下一棒@犽犽呀鴨 老师
【上】
钟离刚认识达达利亚的时候,达达利亚只有十九岁,年轻又傲气,像一匹永远不知道疲惫的狼。当然,达达利亚并没有在钟离面前表现出任何符合狼特征的样子,无论是清晨打包放在往生堂门口,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还是从明星斋提前预定、高价拍下的长毋相忘银带钩——胡堂主第一次见到有除她以外第二个愿意为钟离支付天价摩拉的怪人,惊异之下又感蹊跷,万般叮嘱钟离切莫让这异乡人骗了去。
钟离倒是一一点头应下,年幼的堂主把这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客卿看作是爷爷留给自己的遗产,下意识将钟离归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若有人觊觎她家客卿,那可是大大的不敬。听闻愚人众执行官近日与钟离交往甚密,便留了个心眼,待钟离与达达利亚晚上分别之际,胡堂主悄然从墙头翻下,跟在达达利亚身后,想看看这愚人众肚子里什么坏水。
哪知达达利亚左转进小巷,右拐进大院,兜兜转转,二人绕着绯云坡一片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最后胡堂主累了,气咻咻地坐在一堆木箱子上,心想这怪人怎么还不回居所。
只见达达利亚溜溜达达去阿山婆的小摊上买了个风车,又转身走到她藏匿的地方,笑眯眯地弯下腰,道,我看堂主跟了半天,也怪累的,今日愚人众不开内部会议,可能不会有堂主想知道的情报,不如今晚就这样吧,回去晚了钟离先生可要着急了。
胡桃让达达利亚耍了一通,气得面红耳赤,站起来便要回去,达达利亚拦住她,把手里的风车递过去。
“本来想留堂主吃顿夜宵,可这天色已晚,孤男寡女在一起,传出去对堂主影响不好,只能作罢。不过我对咱们往生堂门口那小白猫甚是喜爱,可它似乎并不亲近我,这风车堂主拿去陪小白猫玩,也当替我向它问个好了。”
谁要你的破玩具。胡堂主愤懑,眼前的青年倒是笑得人畜无害,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若这么僵持下去反倒是胡桃理亏,她一把夺过风车,闷闷不乐地回了往生堂。
钟离似乎早就知道胡桃去做什么了,此刻正坐在大厅里喝茶等她,见胡桃拎着风车回来,便猜到结局如何。他嘴角噙着一丝笑,招呼胡桃过来喝茶。
胡桃单手叉腰站着,恨恨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茶,咕咚咕咚饮下,翘英庄拍卖会三万摩拉一两的嫩芽茶让她生生喝成牛饮,钟离也不责怪她,只是等胡桃自己开口。胡桃喝完了茶,一屁股坐下来,把风车往桌子上一拍:“喏,那至冬人给你的。”
钟离知道胡桃是在闹脾气了,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堂主一片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那愚人众执行官此次来璃月,只是奉至冬女皇之命前来与七星建交,并无恶意。”
胡桃眼珠滴溜溜地转,她仔仔细细观察着钟离的表情,客卿面容平和,似乎没有在欺骗她。
“当真?”
“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女士』比『公子』提前到达璃月半个月,早已将达达利亚此行的目的告知钟离,她带着女皇的口谕,与这位博学的往生堂客卿签订契约,请仙典仪上岩王帝君佯死,从此切断岩神与天理之间的联系,愚人众趁机作乱,推动璃月人仙共治体系的变革,事成之后作为契约天平的一方筹码,钟离将神之心交给女士。
而天平的另一方筹码,则是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在演戏。所以,当达达利亚滔滔不绝地对钟离讲述自己在至冬军营的经历,讲述自己对璃月这个地方有多么喜爱时,钟离喝着茶,不动声色地想,达达利亚如果不是愚人众的话,说不定会成为一名很好的演员——演员,这个职业名词是从枫丹那边传过来的,钟离曾听港口那名枫丹商人说过。
与璃月的云先生不同,云先生唱的是别人的戏,而演员演的是自己的戏——并不是说演员较云先生更胜一筹,只是演员讨好观众的方式与云先生大相径庭,云先生在台上一颦一蹙,举手投足间便让台下的人为之倾倒,一折戏下来,她还是她自己,而演员若想要达到这样的效果,首先要骗过自己。骗过自己,让自己入戏,成为戏中的那个角色,方能骗过观众。每当钟离看到达达利亚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像懵懂的孩童一样同他学习璃月生僻难懂的文字,拙劣地模仿他待人接物的礼仪时,他都这么想,达达利亚的演技,算得上是精湛了。如果不是提前从女士那里知晓了消息,清楚面前年轻人来璃月的真实目的,他恐怕真的会相信这至冬人状似深情的胡言乱语。
深情,每个见过达达利亚的人都会这么说。达达利亚有一双深情的蓝眼睛,它们像波光粼粼的海面,闪着钻石般细碎的光,这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至冬国的军人不应该有这样纯洁的眼睛,至少它们不应该以平静作为底色。钟离见过被邪眼污染的人,他们的眼底无一例外是疯狂且枯涸的,而达达利亚和他们不一样,反倒似乎与邪眼融为了一体,到底邪眼是他的一部分,还是他属于邪眼的一部分,这些钟离都不得而知。
直到达达利亚有一天神神秘秘地凑近钟离的耳朵,说先生,其实我能变成一个很厉害的怪物,我叫它魔王武装。他们在无妄引咎密宫探险中,达达利亚短暂地展示了一下,目睹那股来自深渊的力量的那一刻起,钟离才明白,原来达达利亚就是邪眼本身。
达达利亚并不经常使用魔王武装,那会给他的肉体和精神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那次展示只是出于年轻人孔雀求偶般单纯的炫耀,短暂地给钟离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变回人形,靠在山脚一块大石头下休息。钟离递过去一壶水,达达利亚接过来灌了好几大口,钟离蹲下来,装作不经意问,阁下掌握着这样强大的力量,是想如何使用。
达达利亚捏着水壶苦恼地想了想,说自从他出了深渊以后,迄今为止还没有遇到过值得让他使用魔王武装全力一战的对手。
又顿了顿,“不过——”
他说:“我想用那来自深渊的力量,同武神摩拉克斯打一架。”
钟离哑然失笑,达达利亚不满地撅起了嘴:“先生,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嘛,我可是很强的。”
“好,”钟离听见自己说,“岩王帝君生性仁慈,不会拒绝年轻人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的。”
从秘境回来的那个晚上,他们去璃月港口散步,出海的渔船刚刚靠岸,带回满舱还在网兜中活蹦乱跳的新鲜海鱼,烤鱼摊主和渔小二谈好了价钱,现场将鱼宰杀处理,配上刚摘的彩椒串起来放在火上烤,再撒上盐和胡椒调味,不出一盏茶便热气腾腾出炉。
钟离本对这种烟熏火燎的街头小吃无感,但看到达达利亚兴致勃勃的样子,也不忍心拂了年轻人的意,便陪着他找了处桌子坐下来,不多时便有肩上搭着毛巾的店小二过来为他们点单。
“二十串烤吃虎鱼,两份摩拉肉,”达达利亚把菜单翻来覆去,“外加一份珍珠翡翠白玉汤……你们这里能做腌笃鲜吗?”
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达达利亚挠了挠头,悄悄看了眼对面正在喝茶的钟离,钟离将年轻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将茶杯放下,为达达利亚倒上一杯热茶:“阁下不必在意我,我来之前已吃过晚饭,反倒是阁下,白天耗费了精力,回来以后又去参加会议,奔波忙碌,还应按时吃饭,保重身体。”
“我在开会的时候偷偷吃了块面包,”达达利亚把菜单合上递还给店小二,嘱咐他烤鱼火候大些,然后转过头手肘撑着桌子,也不嫌桌面油腻腻的脏,“嗐,饥一顿饱一顿我早就习惯了,该不如说是来璃月后我的一日三餐才规律些……之前在至冬出任务时,经常是刚生起火煮饭,侦察兵就来报敌情,没办法,只能立刻动身,回来的时候饭都冷了。”
“久而久之,能否按时吃饭,饭菜的味道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么恶劣的作战环境下,一顿热乎饭甚至不如一瓶火水或者一卷烟草重要。”
年轻人和钟离讲起自己之前的事,语气轻松到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一样。
“还是璃月好呀,气候宜人,温暖湿润,随时都可以吃到美食,在这里住上一阵子,让人都变得懒散了呢。”
“我真是好喜欢璃月这个地方呀。”
骗子。钟离想。他将脸埋进茶盏中,茶水上方浮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你根本不喜欢璃月,你只是来自至冬的军人,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战争机器,一位技艺高超的表演家。他看着达达利亚在他面前演独角戏,莫名心中升腾起一丝悲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困扰他多时的梦。
“阁下,其实在下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呀钟离先生,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尽力给你去办。”
钟离茶杯里的茶水洒出去了一点,他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将手擦干净,然后问:“阁下能对我说一句再见吗?”
“诶?”达达利亚筷头的肉掉在盘子里,他腮帮子鼓鼓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就急急忙忙开口。
“为什么啊钟离先生……您讨厌我,想赶走我吗?”
达达利亚泫然欲泣。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听你这么说。”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钟离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呢。”
达达利亚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海平面升起的花灯照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澄澈透明的上等夜泊石。
“可是无缘无故说再见很不吉利诶,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我还想和先生多多在一起呢!”
他羞赧地挠了挠脸颊,连呆毛都不好意思地翘起了两根,“那这样吧先生——”
“等到分别那天真正到来时,我再说给您听吧!”
达达利亚在璃月港转了半个月,终于感到些乏味了,于是缠着钟离让他陪自己到璃月四处走一走。
“距离请仙典仪还有一段日子呢,”年轻的至冬军官说,“我们就随便走一走,不打架,单纯看看璃月风景嘛。”
客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陪他去璃月各地旅行。出发前和胡堂主报了备,又千叮咛万嘱咐叫达达利亚不要惹是生非,达达利亚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做出什么事,“钟离先生您大可对我放心,我来璃月只是为了见岩神一面,才不会像其他同事那样到处搞破坏呢——毕竟我可是很喜欢璃月的呀。”
他们从璃月港出发,先是沿着天衡山山脚一路向北,穿过归离原,在望舒客栈下榻三日,第四日早早启程,在荻花州与站岗的千岩军寒暄了半日,帮忙除去在那一带作乱的遗迹守卫,又赶在天黑之前穿过石门,到达了轻策庄。
那时正赶上芒种时节,梯田中琉璃百合开得正旺盛,钟离早晨醒来,走出住宿的农舍,就见达达利亚早已坐在不远处小亭子里,用手中的鸡腿逗弄着小狗。
钟离走过去,达达利亚手一松,鸡腿掉了,小狗叼起鸡腿颠颠颠跑开,钟离忍俊不禁,达达利亚却也不恼,回头和钟离打招呼:“先生起来了?”
“嗯。”
一路长途跋涉,饶是钟离,用着这副人类躯壳,也不得不承受旅行的疲倦,所以起来的并不太早,他悄悄瞄了眼太阳的位置,估算了下时间,心中感慨自己竟也懈怠了下来。这边达达利亚已经把好几个饭盒摆上桌子,盒盖掀开,是份热气腾腾的山珍热卤面,另一个盒子里是轻策农家菜,还有几个翡玉什锦袋。
见钟离看着饭盒不语,达达利亚笑笑,说自己趁着钟离没醒,在轻策庄周围转了一圈,借用了农户家的炉灶,在那家姑娘的指导下做了点菜,又从人家那里讨了几个饭盒给钟离装回来了。
“……阁下有心了。”钟离没有抬头,但他能感受到达达利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站起身来借着要去洗漱的名头想要出去缓缓,却被达达利亚拦住了。
“这附近溪水虽好,”他说,“可现在正是花开时节,飞虫杂多,恐污染了水源,先生不介意的话,先用我的元素力凑合一下吧。”
说罢达达利亚腰间的神之眼微微泛光,冰蓝色的水元素以水团的形态在他手间出现。达达利亚这么说,钟离也不好再走,于是只能就着水元素简单地洗了把脸,用茶水漱了漱口。
钟离吃饭的时候,达达利亚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束琉璃百合,用马尾草捆着,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带着露珠,他把那束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钟离不解,看向达达利亚,达达利亚脸有点红,道:“回来的时候我看田里琉璃百合开得正好,问了这边的农户,说可以采摘,我就拿了几朵回来送给先生……先生不喜欢吗?”
“小孩子心性,”钟离评价道,“不过,在下很喜欢。”
达达利亚抿着嘴,羞涩地笑了。
他们吃过了早饭,又南下去往翠玦坡,达达利亚背了绝大多数行李,钟离只揣了一个装摩拉的袋子,手里拿着达达利亚采的那束琉璃百合。他们途径绝云间山顶的留云借风真君洞天时,顺便供奉了摩拉肉和翡翠白玉汤。钟离注意到达达利亚一直在看洞天外牌匾上的符文,以为达达利亚对那个好奇,便向他解释那是百无禁忌箓上所画图案,是岩王帝君与百姓的约定凭证,上面有着驱除妖邪的仙力,持此符箓可求见仙人。
“哦哦……原来是这样,”达达利亚沉思着,“那也就是说,这个符箓所带的力量,可以让没有力量的凡人安全接近仙人……甚至魔神?”
“与普遍理性而言,是这样的。”
达达利亚不说话了,钟离垂下眼睛看着达达利亚,达达利亚安静地看了那个图案一会,突然说:“我之前去岩上茶室的时候,曾见过那里的老板拿出来一张炫耀过。”
“岩上茶室老板的祖上曾在魔神战争中帮助过摩拉克斯,后来摩拉克斯建立璃月,给了他一张百无禁忌箓,一代一代传下来,阁下所见应是那张仙箓。”
“不过阁下去岩上茶室做什么?据我所知,那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茶馆,反倒是同赌场有点关联。”
达达利亚一愣,他没想到钟离会问这个,他这个年纪在至冬已经算成年了,此刻却像被家长询问“放学后没有立刻回家去了哪里”的孩童一样,在钟离面前没有了气势,他支支吾吾说:“就是,没事的时候会去那里玩一玩……以前在军营的时候我们也经常玩这种游戏的。”
“是吗?”钟离平静地看着他,“阁下平日在军营里的娱乐活动都是些什么呢?”
达达利亚额头渗出一滴冷汗,在钟离的目光下颠三倒四地说:“抽烟,喝酒,打打牌,赌注不多,基本都是几百摩拉一次……他们中有些人会飞叶子,那是从地下街传来的东西,不过我从来不碰。”
钟离盯了他一会,伸出手,达达利亚不明所以。
“身上有带烟吗?”
达达利亚摸遍全身的口袋,把装烟草的盒子掏出来交到钟离手上。
钟离指尖泛起金色的光,将烟盒包裹住,片刻间银质烟盒变成了一块岩石,钟离手指再一捻,岩石便化为细小的粉末,消散在风中。
达达利亚:“……”
钟离从怀中摸出两颗话梅糖,塞进达达利亚的口袋:“这糖是我平日买给胡堂主哄她开心的,现在还剩了些,就一起都给你罢。”
“啊?”达达利亚做出一副心痛的样子,拽着钟离袖口,“先生您不能这样,起码给我留一点吧,在璃月想买烟草可不太容易。”
“阁下莫要讨价还价,”钟离看着达达利亚吃瘪,翘起嘴角,仿佛心情很好,转身向山下走去,“快跟上来吧,不然天黑之前可到不了翠玦坡了。”
他们在日落时到达了翠玦坡的一户人家门口,达达利亚上前一步敲门,门开了,一个穿着蓝色马褂的小胖子站在门口:“你们好?”
“我们是须弥教令院的学生,正在璃月西部做地质勘探研究,请问可以借住一晚吗?食宿费您来定。”
小胖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达达利亚和后面的钟离,歪歪脑袋:“妈妈说过来借宿的旅者我们都不收费的,尽管来住就好。”
“令堂古道热肠,在下万分感激,”钟离掏出摩拉袋,就要把一整袋都往小胖子怀里塞,“不过这些摩拉还是请您收下吧,在此借宿多有打扰了。”
小胖子连连后退,嘴里念叨着“不能收这摩拉,不然妈妈会不开心的”,达达利亚进了屋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除了小胖子以外其他人居住的痕迹,他不解地问:“怎么不见你妈妈呢?”
“我妈妈她和一群人下山了,”小胖子说,“她说让我在这里等她回来,我会乖乖听话一直等她的。”
“……”达达利亚沉默了,他不死心地问,“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是千岩军,可厉害了,他说他去打那个飞起来的机器人,让我和妈妈在家等他,前段时间一群和爸爸穿一样衣服的叔叔们来我家,给我送来好多吃的,”小胖子指了指角落的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食物,“他们说爸爸很快就回来了,让我等他回来,如果想他了,就找人玩捉迷藏,玩满九百九十九次,他和妈妈就会回来了。”
“我已经玩了八十一次了,大哥哥你们也来陪小姜玩捉迷藏吧,我不要摩拉,我只想要我爸爸妈妈早点回家。”
他们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山了,远方的飞鸟变换着队形飞往天边。
小姜捂着眼睛站在院子里开始数五十个数,钟离和达达利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院子外跑。
“五,四,三,二,一……时间到了,大哥哥你们藏好了吗,我要开始啦!”
钟离靠在一棵却砂树后,这里地形宽阔,绕着转一圈很容易便能发现钟离,这时不远处传来小姜的呼喊声:“大哥哥,你在哪呀,我看到你了,快出来吧。”
小姜的呼喊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那孩子在这边转了一圈,没发现钟离,不多时便离开了。钟离拍拍身上落的树叶,刚想出来,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还未来得及回头,有人便抱住他往地上一扑,树叶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身。钟离从那人怀中探出头来,是达达利亚。
“先生,你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是想故意让那小孩找到吗?”
达达利亚抬起手为钟离摘下头发上粘的枯叶。
钟离眨了眨眼,达达利亚的发色太亮了,日光下竟有些晃眼。
“那孩子心智未熟,我怕他找不见我们,会到处乱跑,遇到危险。”
达达利亚笑了:“可是若是早早叫他找到的话,他说不定会觉得我们不把他当回事,反倒不痛快呢。”
“那阁下是想……”
“我教先生一个好法子,”达达利亚牵起了钟离的手,“我在老家的时候,和冬妮娅他们玩捉迷藏经常这么干。”
他们半蹲着,接着灌木丛的掩护慢慢移动到了小姜的身后,那边有块一人高的大石头,达达利亚拽着钟离藏在石头后,正好和一旁的古树形成夹角,藏两个成年人绰绰有余。
“这里处在小姜活动范围中,方便我们观察小姜是否进入危险区域,我们只需在这耐心等待,等到时机差不多,假装弄出点动静,让小姜找到我们,这样既保证了他的安全,又能让他玩个尽兴,怎么样?”
钟离叹了口气,他一瞬间甚至搞不懂达达利亚在想什么,岩神并没有草神那般读心的能力,他盯着达达利亚的侧脸看了一会,放弃了,靠在石头上坐下来:“阁下喜欢就好。”
达达利亚也坐下来,和钟离肩并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其实,我方才在找藏身处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山头上的仙灵了。”达达利亚开口说。
“嗯。”
“那应该是他的家人之一吧……我们不用把它送回来吗?”
钟离沉默了一会,说,不用,那位大名鼎鼎的旅行者这会应该已经从蒙德启程来璃月了,他会帮忙将仙灵送回来的。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送仙灵回来呢?”
“因为我们只是这片土地的见证者,而旅行者才是亲历者,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
达达利亚挠挠头:“先生,您说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不过依我看,命运这种事,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好,结局什么的,也是可以改变的吧。”
钟离转过头,他看到了达达利亚瞳孔中的自己。
年轻的至冬人笑眯眯地说:“我不相信什么命运不命运的,我只觉得如果不去尝试的话,事情就不会有任何改变,而如果真的去做了的话,反而可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呢。”
“我曾听过璃月有句老话,人定胜天,我的吞天之鲸,名字就来源于此啦。”
古老的神明听着眼前年轻人狂妄的发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说达达利亚你还是太年轻,但又觉得这个形态的自己似乎并没有多少发言权,所以只是保持沉默。
达达利亚似乎看出了他的纠结,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当然我的那些同事都不这么想,他们经常嘲笑我异想天开,说我是个笨蛋,哥伦比娅还对我说什么星空之下皆是谎言……不过我人就在这里,是不是谎言我还不知道吗,难道我本身的存在也是个谎言吗,这也太好笑了。”
他定定地看着钟离,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连尝试都无法做到的话,那么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但如果真的去做的了话——”
“说不定,神明会为他投下注视的目光呢。”
达达利亚的手按住了钟离的手。
一缕风吹过,一片树叶落下,露水落入井中,晶蝶飞进花丛,钟离听到群山之间磐岩传来亘古不变的叹息声。
他还是吃了自己给他的话梅糖。钟离想。
达达利亚,这也是你表演的一部分吗?
钟离垂下头,将细碎的头发别在耳后,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说,达达利亚,游戏该结束了。
“您说什么?”
达达利亚手抚上钟离的脸,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年长者眼角的绯霞,他对钟离没有推开自己而诧异,随之而来的是疯狂又隐秘的惊喜。
“钟离先生……”
“达达利亚,”钟离抬起头看向达达利亚,平静地说,“我说,游戏结束了,我们出去吧。”
他们回璃月港后不久,来自天外的旅行者便抵达了璃月,那段日子层岩巨渊不断发生矿洞坍塌事故,往生堂的业务随之大量增加,胡堂主非但没有得偿所愿地满意,反而每日满脸忧愁,甚至派了往生堂小妹去层岩巨渊勘察情况,看看是什么个回事,三四天死了十几号人。
钟离作为客卿,也跟着忙碌了起来,除去和达达利亚日常见面外,一时间再没顾得上达达利亚的动向,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达达利亚已经和旅行者搭上了线,并把自己引荐给了那位“蒙德城荣誉骑士”。
“在下只是一介普通人,”三人最终约定在琉璃亭碰面,钟离坐在桌子的一头,面前的金发旅行者面带警惕看着他,他也不在意,持起茶盏轻轻吹着茶,“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让你见到摩拉克斯,况且岩神已死,你如果想要得知一些事情的话,不妨去问问璃月七星。”
达达利亚倒是很自豪地和旅行者夸钟离:“钟离先生博学多识,精通花卉鸟虫、珠玉瓷器一切事物,政治与七国方面的话题也颇有了解,而且是『道上的人』,与我们愚人众有长久的合作关系,你有什么疑惑可以问他,他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面前的旅行者一脸不信,钟离喝了口茶:“阁下……过奖了,我并没有阁下说的那么通古晓今,只是记性比较好罢了。”
他将茶杯放下,试图避开手边至冬人灼热的目光,但是没能成功,这顿饭局三个人都心怀鬼胎,饭后钟离提出操办送仙典仪的事项,并邀请旅行者一同参与,说不定能打听到关于摩拉克斯生前的事。他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听到达达利亚轻笑了一声,他转过头去,看到达达利亚若无其事地在喝一杯酒,仿佛刚才那声轻笑是他的错觉一样。
走吧,旅行者。他说。
他们准备往店外走,旅行者和派蒙先行一步,已经出了店门,钟离走得比他们慢,落在后面,达达利亚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
“先生,这璃月港快要不太平了。”达达利亚的声音很低很轻。
钟离回过头,“阁下何出此言?”
达达利亚低着头:“没什么,只是有这种预感罢了……”
他们沉默着,房间内空气很安静,屋外传来店员小妹传菜的吆喝声,隔壁包间还有小孩子一字一顿念书的声音,“曾虑多情……入山………不负如来……负卿。”
钟离轻轻将达达利亚拽住他衣服的手拿下去:“我知道了。”
“今晚如果先生不忙的话,还可以和先生见面吗?”
“……可以,如果阁下希望的话。”
达达利亚垂着头坐在那里,钟离转身向屋外走去,没有回头。
旅行者忙了一整天,终于将香膏夜泊石等物品准备齐全,只等第二天钟离主持送仙典仪,达达利亚下午去北国银行取钱,路过绯云坡与吃虎岩路口的时候,看见旅行者和白色精灵站在石头铺前发呆。
“呦,伙伴,”达达利亚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怎么站在这里呀。”
旅行者回过头,看到了这位目前为止态度算得上友好的至冬执行官:“白天我们和钟离先生选购夜泊石的时候,他曾说过这边的夜泊石品相不错,他帮了我们大忙,我和派蒙想挑块好的夜泊石送给他。”
“这样啊……不过你们带够摩拉了吗?”
“公子说话真伤人心!”
达达利亚笑了起来,觉得这金发异乡人怪有趣的:“这样吧,你们请我吃顿饭,我替你们把夜泊石的钱付了,就当我也为这份礼物出了份心思吧。”
旅行者听罢拿出摩拉袋子开始数余额,“还去琉璃亭吗……我可付不起那里的菜钱!”
“不去那里,”达达利亚眨眨眼,“你们请我在港口吃一次烤吃虎鱼就好。”
傍晚钟离如约来到绯云坡的那棵古树下,达达利亚早已等候多时,两人沿着石砖路向玉京台缓缓前行。
“明天我可以去看先生主持送仙典仪吗?”
“阁下又不是璃月人,岩神并非阁下的信仰,去看典仪做什么?”
达达利亚贼兮兮地笑:“我想去看钟离先生。”
钟离皱皱眉头:“胡闹。”
“真的。”达达利亚四处环顾,见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大胆地往钟离那里靠了靠,手臂挨着手臂,钟离脚步顿了顿,没有躲开。
“我想了解钟离先生的各个方面,和我在一起时候的,买到心仪的古玩时候的,吃到喜欢的食物时候的……我都想要看到。”
他这话说的未免太露骨,饶是被胡堂主称不解风情的钟离也听出了其中的狎昵意味。
钟离眨了眨眼,话语说出口却觉生涩:“达达利亚,等你再过段时间就不会这么想了。”
“?”
“我是说,你此番前来是作为至冬执行官与璃月七星建交,若是被牵绊住了情感,对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达达利亚停住了脚步,他们正站在明星斋侧门处,头顶便是万文集舍,一个冰蓝头发的小道士和深蓝色头发的小少爷趴在书塾栏杆上,小少爷手里拿着卷书正念着:“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您不喜欢我吗?”达达利亚轻声问。
钟离愣了一下,说:“不。”
他凝视着达达利亚,他发现自己也搞不懂达达利亚此刻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在演戏了,他只是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不,不是喜欢与否的问题。”
他想,神明可以有心,但岩石应当是没有心的。
风中传来小少爷念书的声音,“……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呀,重云,你怎么睡着了?”
达达利亚问:“那您喜欢我吗?”
钟离沉默了。
“达达利亚,你应该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可我现在就在做我该做的事。”
“这是你想做的事,不是你该做的事……”钟离从未觉得一句话会如此难以说出口,作为凡人他未免过于患得患失了,“你应当完成你作为愚人众的任务,而不是……把感情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可钟离先生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钟离摇摇头,“达达利亚,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先生,您说这话我听不懂。”
达达利亚回望着钟离,他又长又密的睫毛翕动着,在黯淡的蓝色瞳仁上洒下阴影,那双多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钟离——钟离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人看向你的时候,你大概会觉得全世界都在爱你。
“钟离,”达达利亚的声音很轻很轻,“也许你觉得我很年轻,不懂事,很狂妄,但我并不是没有思想,相反,正因为我有思想,所以才会对你说出这种话。”
“对于璃月来说,我可能确实是个不稳定的存在,但对你,我是真心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我留在璃月的时间不多了,你不必为此感到困扰。”
他们面对面在街上站了很久,久到明星斋打烊,书斋关门,卖杂货的小贩推着车收摊,街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回家了,那对念书的年轻人不知何时也已经走了,整条街道变得空旷起来,只有如水的月色和花灯发出惨红的光笼罩着他们。
“我不是为了执行任务才喜欢你的,也并不是因为你是往生堂的客卿,能为愚人众提供不尽的情报才崇拜你的。”
“就算我们在别的地方遇到,须弥,蒙德,枫丹,稻妻,纳塔……甚至至冬,又或者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农民、渔民……只要是你,我都会喜欢上。”
钟离深深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不然为什么那么坚强又骄傲的达达利亚眼睛里会闪烁着泪光呢?
“达达利亚,你还很年轻,”他斟酌了一下语句,缓缓说,“你会为你的决定而后悔。”
“……可以给我一个我会后悔的理由吗?”
“抱歉,我无法告诉你……至少不是现在。”
空气突然寂静了,就像是戏曲彩排前漫长的等待,让空气有了质的变化,流动着,凝固着,直到达达利亚出声打破这一沉默。
“真令人难过啊先生,”他说,“……不过没关系。”
说完他凑过去试图吻钟离的额头。
钟离缓慢地抬起手,覆上达达利亚的眼睛,那双困扰了他许久的蓝色眼睛终于看不见了,他感受到浓密的睫毛轻轻骚动着,他的手心湿润,内心和这片空旷的街道一样迷茫,连他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达达利亚,达达利亚,达达利亚。
他想,达达利亚,你终归还是要离开这里的。
他说,达达利亚,你别哭了。
钟离突然想起在离开翠玦坡以后,回到璃月港之前,他曾经和达达利亚一起游历过层岩巨渊。那时候达达利亚刚和钟离分享过同一颗话梅糖的滋味,且双人旅行中身边没有其他的人可以作为挡箭牌缓解气氛,两个人之间难免有些尴尬,于是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直到他们行至巨渊之口外圈处,被一群盗宝团拦住了去路,才开始重新有了交流。达达利亚被钟离一路上管着,好久没活动筋骨,这来之不易的战斗让他浑身都燥热起来,挽弓搭箭将贼人一一钉在岩壁上,战至酣畅时冷不丁有人从他身后偷袭,一旁的钟离食指微动,泛着金光的岩脊拔地而起,将偷袭者撞入半空中,与此同时达达利亚周身展开了一道玉璋护盾,岩元素与四周的岩石共鸣,在空气中发出微微的震动声。
而达达利亚则在觉察出有人偷袭的那一刻,迅速召唤出水元素,将冬极白星包裹起来,那把银白色的弓在手中挽了个花,顷刻间化为两把利刃,飞向偷袭者,一左一右戳穿人的袖口,将那人死死挂在岩石上。
清理完盗宝团后,二人开始收拾掉了满地的行李,达达利亚将背包重新背起来,说:“先生,走吧。”
钟离不回答他,自顾自寻找着什么。
达达利亚奇怪,走过去问钟离在找什么。
钟离不说话,依旧到处转圈,翻翻晕倒后被达达利亚叠成一摞的盗宝团身下,又看看打斗中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底下,最终他在一堆倒塌的木头架子下面发现了什么,将那东西拽出来——
是那束已经干枯了的琉璃百合。
达达利亚哑然失笑。他问钟离,先生在这里找了半天,就是为了找这束花啊。
钟离将绑花的马尾解开,仔仔细细把花重新系好,放进达达利亚的背包里,语气很平静,“阁下送的每一件物品,在下都有认真保存……这束琉璃百合也不例外,回到璃月港后,我会将此花插入花瓶中,阁下可以随时来观赏。”
达达利亚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捂住眼睛:“先生您真是……”
钟离不解地看向他。
“没事先生,我们走吧。”
他们没走两步,巨渊之口就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钟离低头看向这片古老的封印,两千五百年前的魔神战争,这里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生命,他每靠近一步,都能听到从巨渊深处传来的哀嚎与叹息,当年浮舍夜叉便是为了封印魔物而自愿葬身于此。
钟离沉默地站在深渊边上,璃月,他想,我的璃月,与神同行的时代还是结束了,送仙典仪以后,『人治』终将登上历史的舞台,这是摩拉克斯能为璃月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低垂着头站在那里,达达利亚走过来手摸上钟离的头,钟离抬起头,达达利亚从他头发上摘下了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开口说,钟离先生,你看那里。
钟离顺着达达利亚的目光向头顶上方看去,漫山的银杏叶开得轰轰烈烈,金黄的,火红的,像黄金屋里堆砌的摩拉,在日光照射下令人目眩神迷,山风在狭窄的石缝间穿过,拂动树叶哗哗作响,仿佛低吟着古老的歌。钟离低着头,看到了深渊,而达达利亚却抬起头,看到了那一片燃烧着的树海,灼烧得人眼睛发痛——
灼烧我。照耀我。亲近我。远离我。崇敬我。遗忘我。
忘记我,达达利亚。他想。不要远离我,不要亲近我,不要照耀我,不要遗忘我,不要恨我。
可是达达利亚此刻就站在他面前落泪,像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他的肩膀抽动着,钟离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想看到他的表情,他举着手捂住达达利亚的眼睛,就像这样能够自欺欺人地将自己的情绪也隐藏起来,可无非是掩耳盗铃罢了。够了,他想,这场游戏该结束了。
然而当他隔着手,嘴唇重新贴上达达利亚被眼泪浸得湿漉漉的嘴巴时,他的脑海里还是情不自禁地、突兀地冒出那片银杏树海,金灿灿红艳艳的,虚无的幻境伴随着达达利亚模糊的脸,在他的世界里燃成一团噼啪作响的火,将他的灵魂与肉体灼烧殆尽。
【下】
钟离再次见到达达利亚已是三日后,达达利亚终究是启动了备用方案,召唤出魔神奥赛尔,并与旅行者于黄金屋进行了一战。达达利亚曾说过他想把魔王武装留给与摩拉克斯的战斗中,可他食言了,面对来自天外的强大异乡人,为了肩负着的女皇的使命,他还是选择了这种几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却最终也没能在旅行者剑下讨到分毫好处,他战败了。
彼时的达达利亚被扣上了刺杀帝君、释放魔神的罪名,早已成为璃月人人喊打的恐怖分子,不得已只能终日呆在白驹逆旅中养伤,直到女士叫他去北国银行,他才趁着夜色偷偷摸过去,离开房间时,他从枕头下摸出个小盒子,小心翼翼放进衣兜里。
北国银行大厅中,被卷入这场风波的几人均到齐了,钟离在旅行者震惊的目光中,手心浮现出岩神之心,将其交与女士,“「契约」已成,如你所求,赐汝应许之物。”
女士接过那枚神之心,看也不看便收进虚空行囊中,“合作愉快,摩拉克斯。”
达达利亚一愣,随即什么都明白了,他干巴巴地开口:“你居然说这是执行官之间的合作?所谓「合作」,至少应该信息互通……”
钟离没有说话,女士淡漠地瞟了达达利亚一眼,嫣然一笑:“别计较这些了,「公子」……”
她略带探究的眼神在钟离和达达利亚之间流转,钟离扭过头不去看她,女士见钟离不搭理自己,也不生气,先同僚一步完成任务带给她的满足感远超过被昔日古神漠视的羞恼,她将话头对准了达达利亚:“你最后无视了交易与算计,单纯地大闹了一场,不也挺开心的吗?”
“『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你经常说的话,很符合你的风格。”
“虽然我很好奇你与摩拉克斯……不,往生堂的客卿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时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过于紧迫了,我要先行一步回至冬,想必你也不愿和我同乘一条船吧……就趁此机会在璃月休息几天吧。”
说罢,她踩着细高的鞋跟悠然向银行大门走去,走到门口不忘回头,语气揶揄:“不过,别忘了你来璃月的目的,达达利亚,你是至冬女皇麾下愚人众的执行官,时刻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旅行者和女士都离开了北国银行,叶卡捷琳娜看到气氛不对,也早早遣散了银行所有人员,整个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剩钟离和达达利亚二人。
“你不走吗,摩拉克斯。”达达利亚站在那里,与钟离隔了一米远,他的表情很平静,钟离看不出他的情绪。
“我……”他张了张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同达达利亚进行平等对话的合适身份了。
“你走吧。”钟离看到达达利亚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是要从兜里拿出什么东西,是要拿武器同自己打一架吗,还是要将那副盘龙雕凤筷掏出来扔到自己的脸上?
达达利亚最终还是没有动,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别再来看我的笑话了。”
“阁下,我瞒着你并非本意……”
“不用再说了,”达达利亚打断了他的话,“你是摩拉克斯,是璃月的神,女皇同你做了这个交易,我相信女皇的判断,其余的你什么都不必和我说。”
“毕竟我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所以,别再看着我了。”
钟离看着达达利亚落魄的样子,一瞬间有些恍惚,他又想起自己与达达利亚的初见了。那日达达利亚意气风发地踏入狭小的厅堂,窗外阳光洒在他橘色的头发上,他像烈日下的草木那般茁壮成长,肆意又张扬,就像是钟离希望璃月变革后的那样,带着蓬勃的气息闯入这片沉淀了六千余年的土地。
钟离喜欢这种感觉,然而达达利亚的其他方面,无论是他波澜不惊的眼睛还是他狡黠圆滑的态度,都让钟离时刻告诫自己保持清醒。他们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并且应当只有互相利用的关系,钟离利用达达利亚完成璃月体系的变革和七星权力的易位,达达利亚利用钟离在璃月布下愚人众的各方眼线来攫取神之心,仅此而已。
可是他想他是喜欢达达利亚的,他爱着璃月,所以千百年来守护着这片土地,但他也喜欢达达利亚,摩拉克斯的神格让他拒绝了达达利亚,但作为钟离人性的那部分却让他无法对达达利亚真正狠下心来。
就像此刻他还是做出了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举动,他走上前,抬起手抚上了达达利亚的脸颊。
达达利亚说过人要为自己而活,生命短暂,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可是钟离自降临在提瓦特大陆起,就一直在违背自己的意愿。魔神爱人类吗?他不知道这个答案。人类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魔神生来爱人,可钟离从不觉得自己对人类抱有多深的感情,他只觉得保护人类是自己的义务罢了,就像强者生来便对弱者抱有的同情心。
因为人类这种生物,说来还是太过渺小,渺小到在钟离漫长的生命中,人类短暂的寿命只能算是白驹过隙。钟离记不得自己送走过多少生命中的过客,他也试图过去记住一些人的名字,但最终那些字符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久而久之,钟离也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魔神战争已经结束,故人已逝,新的时代即将来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那么现在的『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我已经不是摩拉克斯了,那我能否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
钟离突然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魔神战争中被几百魔神围剿时没有这么累,亲手将故人埋在归离原时没有这么累,初建璃月镇压奥赛尔时没有这么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时没有这么累——他本以为这是磨损带来的后果,才让他变得如此麻木不堪,然而但当肩头所有的担子都卸下以后,他才感觉疲惫在一瞬间铺天盖地涌过来,将他淹没。
达达利亚,你曾说你想和摩拉克斯打一架。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这是我以摩拉克斯之名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了,我给你这个机会。
他们在天遒谷打了一架,那里人迹罕至,即便是产生大规模的元素力波动也很难伤及人类,所以是处绝佳的战斗位置。
达达利亚站在平原上,钟离屹立于他面前的山头,衣袂猎猎,他闭上眼睛,片刻后那双不怒自威的金眸睁开,天星高速环绕在他身旁,金光将他笼罩其中。
“达达利亚,你刚同旅行者一战,体力消耗巨大,身体尚未恢复好,所以我不会动用神力与你战斗。同样的,你也不准发动魔王武装。”
“哈?您是在看不起我吗?”达达利亚召唤水元素围绕在四周,扯起一个很难看的笑。
“不,”钟离抿了抿嘴,“只是你我若全力以赴,天遒谷顷刻间便会化为尘埃,这只是一场切磋而已,没有必要太过火。”
“……”
达达利亚不说话了,钟离感受到他的气息迥然改变,凛冽的杀意自他身旁升起,转瞬间便又消失不见,钟离意识到达达利亚在刚刚那一刻,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好,都听先生的。”达达利亚把“先生”这两个字读的很重,然后他的身形一顿,水流凝聚起来将他包裹住,再散开时原地早已没了达达利亚的身影。
钟离在感知到水流中没了达达利亚气息的那一刻便猜测到达达利亚的意图,他没有召唤玉璋护盾,只是手持贯虹之槊,沉重的岩枪在他手中像是轻飘飘的芦苇,枪身一横,枪尖一挑,“铮——”,身侧一把凭空出现的水刃被挑飞到半空中,下一秒耳边空气传来撕裂声,达达利亚从他头顶上方的岩石一跃而下,手中另一把水刃直直向着钟离袭来,与此同时,之前那把被挑开的水刃也在半空中扭转了方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配合着另一把水刃,一左一右刺向钟离。
钟离压低身子,腿部蓄力,岩枪直直插入地中,他抬腿踢枪,枪在空中转了三圈,鞋尖勾住枪身,向上一挑,岩枪划破空气,硬生生挡住了飞行的水刃,两把兵器相撞,摩擦出巨大的火花。
在岩枪飞出去的瞬间,钟离扭转身体面向达达利亚,整套动作不超过一秒,他们目光相接,达达利亚被钟离爆发出的巨大核心力量震撼,怔愣过后疯狂的喜悦感冲上心头。他甚至能尝到自己喉咙里溢出的血腥味,这让他更加兴奋,他激动到浑身颤抖,蓝色的眸子紧缩,手中紧握着水刃向钟离脖颈处刺去。可惜慢了一点,钟离扭头躲避,那一刀没刺中钟离,反倒是把钟离束发的绳子划开了,名贵的琥珀发绳掉在地上,下一秒被钟离踩个粉碎。
达达利亚见奇袭不成,随即迅速调整作战计划,伸手抓住钟离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钟离,水刃重新刺下。这么近的距离钟离很难做出大幅度的动作去躲避攻击,这一刀下去钟离不死也难免要受点伤,可达达利亚完全没有心软的迹象,他脸上挂着痴狂的笑,手中的刀直直刺向昔日最强的魔神。钟离叹了口气,他的眼角下方龙鳞若隐若现,眼前的险境已避无可避,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借着达达利亚的力道迅速拉进二人距离,然后张开嘴,硬生生咬住了那柄泛着蓝光的水刃。
“……喂,”达达利亚被钟离这一举动吓坏了,他也随即冷静下来,试图把水刃抽回来,“你不怕把下颌撕裂吗?那可是高速流转的元素力凝结的匕首啊。”
钟离死死咬住水刃,不答话,他的龙鳞和眼下的朱砂发出夺目的光芒,达达利亚内心警铃大作,立刻做出判断,放弃武器极速后撤,试图远离钟离,可已经晚了,钟离抓住达达利亚的胳膊,只一下便将他甩入空中,达达利亚从没被人这么直接扔飞过,当下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腹部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听到自己肋骨断掉的声音,他被钟离一脚踹飞出去,后背狠狠撞上山崖。
“咳咳……咳!”眼前一阵眩晕,达达利亚试图爬起来,但发现自己浑身骨头像散架一样,根本动不了,他垂着头趴在地上,咳出几口血,把身下的草染成红色。
一双熟悉的鞋出现在他面前,钟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漠:“比试结束,是阁下输了。”
达达利亚仰起头,血从他额头流下来,糊住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眯着眼,半睁不睁地看向钟离,嘿嘿一笑,“是啊,先生……我……”
他腰间的邪眼突然亮起,钟离皱起了眉头,召唤出天星,时刻准备向他们所在的地方砸下来,一片黑雾将他们所在的位置包裹起来,再次散尽时达达利亚已变成了那个面目可怖的怪物,不详的深渊气息围绕在他们周围,钟离突然感到莫名的烦躁。
“达达利亚,把那东西收回去。”
那怪物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一样,电光在他周身闪烁,一把由黑雾和紫色电流凝结成的长枪缓缓在他手中出现。
“我说了,达达利亚,给我把那东西收回去。”
怪物发出嘶吼,四周爆发强烈的电光,直直向钟离冲过来,然而它没能有近身钟离的机会,一把巨大的岩枪自天而降,顿时山崩地裂,土石迸溅,那岩枪把它的身体贯穿,将它牢牢钉入地中。
烟尘散去之后,钟离走到岩枪砸出来的深坑中心处,那里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达达利亚已经解除了魔王武装,此刻正像具尸体一样,仰面躺在石头堆中。
钟离蹲下来,看着达达利亚:“达达利亚,你答应过我不会使用魔王武装。”
达达利亚闭上眼不去看钟离,钟离耐心地等了一会,达达利亚把头扭过去,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低的:“我只是不甘心……”
“饮鸩止渴。”钟离评价道。
达达利亚不说话了,他疲惫地躺在那里,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死劫,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不想再分出任何精力来给别的事物。他想,真让人难过,一切都结束了,他再也,再也不要来璃月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嘴唇就被钟离的嘴唇覆住了。
“——!!!”
达达利亚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钟离跪下来,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闭上眼睛吻自己,他甚至还伸了舌头。
“够了!”达达利亚目眦尽裂,所有的委屈与困惑全部涌上心头,他挣扎着起身,一把将钟离推开,钟离被他推得坐在地上,他的龙鳞还没有完全消退,头发披散着,安静地看着他。
如果此刻有一面铜镜,达达利亚一定会看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扭曲,他近乎是半哭半笑地低吼,“摩拉克斯,我受够你的戏耍了,我承认我输了,可以吗?现在,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是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小狗吗?是每日跟在你后面急着帮你付钱的冤大头吗?还是在你眼中唱着蹩脚独角戏的可笑演员?”
“你不是已经卸去岩之神的神职了吗?那么现在学着做一个人类该做的事吧,像人类那样,有一颗心,学会去善待别人,而不是把人当做工具,替你背锅替你卖命,还要对你的吻感激涕零——”
“达达利亚,”钟离突然打断了达达利亚的话,他平静地看向达达利亚,问出了和他那日相同的问题,“你不喜欢我吗?”
一切都乱套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达达利亚将钟离压在身下,钟离安静地躺在地上,达达利亚手颤抖着,一颗一颗解开钟离衣服的扣子。钟离的衣服很繁琐,他解到最后不耐烦了,使劲一扯,扣子噼里啪啦崩开,滚入草丛中。那具神明的身躯终于赤裸地展现在人类面前,达达利亚以为钟离的身体会像自己的一样,布满疤痕,但出乎意料的,那具胴体洁白无瑕,像是最精致的艺术品。
不愧是神明的恢复能力,他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将手抚上钟离的嘴唇,钟离眼睛快速眨了一下,没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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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达利亚的前半部分还留在钟离里面,钟离精疲力尽,达达利亚一松手,他就软软地后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达达利亚凑过去,眨着眼睛,再一次问,你是谁。
钟离已经不想再回答这个问题了,他叹了口气,闭上眼,说,我爱你。
达达利亚半天没有动静,钟离睁开眼想看达达利亚又要发什么疯,然后看到达达利亚腰间的邪眼重新发光,只是他这次没有变成那个怪物,而是只有左眼逐渐显出了无机质的深紫色,像大海上方诡谲的雷雨天气,蓝色的底色染上了不祥的色彩,一行血红的泪自他左眼流下。
他再一次掐上钟离的脖子,流着泪恶狠狠地说:“我真的好想杀了你。”
钟离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达达利亚掐死了,但疲惫和厌倦让他无法对达达利亚的动作做出任何回应,所以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就那么安静地望向他。
“………”
这场无声的对峙最终以达达利亚的落败降下帷幕,橘发男孩先泄了气,他松开了手。失去了桎梏,氧气涌入肺部,钟离猛地咳嗽了起来。达达利亚缓缓垂下头,脑袋埋在钟离的脖颈间,闻着钟离身上特有的霓裳花与茶叶带点苦味的清香,和血液的腥气混在一起,他想,这幻象再久一点就好了。
钟离感到自己的脖颈处一片潮湿。
达达利亚的声音隔着布料闷闷地传出来:“……稍微也让我赢一次啊,先生。”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赢,该说不愧是钟离先生吗,真的好厉害。”
“我被彻底打败了呢。”
钟离记得送仙典仪前那个缱绻又宁静的夜晚,海风夹杂着大海湿咸的气息,无孔不入钻进璃月港,这是沿海港口特有的气候。钟离不喜欢这种味道,这让他总会想起围剿海中触手魔物的日子,然而他又喜欢璃月港,喜欢这里每一个被人间烟火点亮的清晨,喜欢傍晚时分每一丝夕阳西下后残存的余温,他走在世间,隐入人群中,就像他也是普通人类一样。
他看着达达利亚面对他流泪,不知怎的没来由地觉得心痛,他去吻达达利亚,像是要把自己的愧疚一并堵回达达利亚的嘴中,认为话语不说出口,自己就不曾犯下过错。
从层岩巨渊回来后,他们不止一次重复过这种动作,在往生堂楼上的房间里,在新月轩包间的屏风后,在北国银行二楼栏杆处,在白驹逆旅的门口,在钿珠舫花鼓后无人造访的地方,就连彼此都不知道为什么,想要说些话,最后却又无话可说。
吻在一起的嘴唇是颤抖的,眼泪是咸的,爱会让人受伤,可让人受伤的爱是不是真正的爱呢?如果爱是正确的话,为什么会让人觉得痛苦,为什么会和想要最后一次守护璃月的目标冲突?人们总坚信神明是无所不能的,那是因为神没有七情六欲,不会感到悲伤,能够恒久地凝视着过往云烟,永生不灭,永远铭记,永远清醒。而钟离已不再无所不能了,因为他的内心出现了难以填补的罅隙。
恍惚间他又想起那两个小少年念的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这世间,的的确确,是没有双全法的,连神明也做不到。
“恨我吗?”钟离轻声问。
达达利亚头埋在他的肩膀处,无声地流泪。
“……我不知道。”
他们的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xing爱绝对称不上是美好,钟离知道在这场毫无温柔可言的情事中,绝大部分痛都是达达利亚的报复心在作祟,就像达达利亚在打斗中毫不收敛刺向他脖颈的利刃,做ai时突然狠狠掐住他的脖子,都让他深深意识到,这个爱着他的人类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想杀死他。
“我恨摩拉克斯,但我无法恨钟离,”达达利亚抽噎着说,“我没有办法把他们看作是同一个人。”
钟离抱住他,手抚上他的头,手指插入达达利亚的发丝间:“做不到就不要去勉强自己了,别让自己感到痛苦。”
“那钟离先生。”
“嗯?”
“你可以永远不要再爱上别人吗?”
“我无法保证,因为我的记忆会出现磨损。”
“那……至少在你还记得我的时间里,可以不要去爱别人吗?”
“……我尽量。”
“这算是契约吗?”
“如果你想的话。”
“这时候和我签订契约的,是契约之神摩拉克斯,还是凡人钟离?”
“摩拉克斯已经死了,只有钟离还活着。”
达达利亚轻轻笑了,他抬起头来,眯着眼,举起手伸出小拇指:“那先生,我们来拉勾吧。”
他冰冷的小手指勾住钟离的手指,轻轻哼起那首恐怖的至冬童谣。
“雪原冷,冰川寒,撒谎的舌头全冻烂。”
钟离想把手抽回来,达达利亚却紧紧箍住钟离小手指不放手,钟离尝试了两次,没犟过达达利亚,只好叹了口气作罢:“幼稚。”
回应他的是达达利亚的笑声。
达达利亚启程回至冬的那天天气很好,叶卡捷琳娜到往生堂带来达达利亚的口信,说公子在码头等他。达达利亚要走的事情没有提前告知钟离,所以钟离稍有些诧异,而后迅速恢复了冷静,他和胡桃请了半天的假,穿好衣服要出门,临走时想了想,把达达利亚送他的耳坠戴在耳朵上。
到了码头,看到达达利亚穿着斗篷,拎着棕色的木箱子站在那里,巨大的船舶停在岸边,达达利亚和那艘船对比起来小小的,但又很年轻。
钟离走过去,站在达达利亚面前,张了张嘴,又不说话了,达达利亚眯着眼睛盯了一会钟离,像是要把钟离的样子深深镌刻在骨髓深处,然后目光停留在钟离的耳坠上,笑了,说,钟离先生果然天生衣架子,这种宝物才配的上先生的富贵。
钟离说,阁下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达达利亚继续笑,说,我想了几天,想明白了,有些事情先生与我心中知会便可,真的说出口的话,愿望就会失效了。
钟离沉默。
达达利亚不笑了,“我是女皇的利刃”,他说,“也许在一些方面我还很年轻很稚嫩,但我不会允许自己变钝。”
“我依旧爱你,但我要先完成女皇的旨意,因为那是我的责任。”
钟离想,达达利亚应当是这样的,他应该毫无牵挂地自由地活着,没有人可以阻挡他的脚步,就像没有人可以束缚住一只鹰,他生来就是要为理想而放弃一切的。
“钟离先生,其实我的真名叫阿贾克斯。”
“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达达利亚向钟离挥挥手,转身要上船,钟离拽住他的袖子,将一朵当时从层岩巨渊带回来的琉璃百合塞进达达利亚手中。达达利亚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他把琉璃百合插入胸前的口袋,向钟离行了个标准的至冬军礼。
“那么钟离先生,再见啦!”他说。
船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船,达达利亚跟随着人流涌上甲板,伴随着扬帆收锚的号子声,船缓缓启动了,钟离目送着至冬国来的小孩趴在栏杆上向他挥手,船越来越远,驶向远方,最终那朵枯萎的琉璃百合消失在海平线上。
Fin.
【公钟】花贼
花贼
文/癫晃
◎原作向,收录于场贩小料《载酒来时》。
窃春者,花贼玉腰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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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个忙。”达达利亚冷不丁开口。
钟离懒得理他。
没眼色的小家伙,哪有这时候突然开口要谈正事的。钟离长长吐了口气,下身涨得酸麻,原本正是要紧时候顾不上其他,既不答应,也没问要帮什么忙,双膝内折往里夹了一下达达利亚的腰身,无声催促。小孩下巴尖挂着一滴热汗,摇摇欲坠半晌,因为这一夹一晃落了下来,砸碎在钟离腹上。
达达利亚大约也知道这时候还要谈正事只会讨嫌,低低笑了一声就算是道歉,掐着钟离腰身的手又加了些力气—...
花贼
文/癫晃
◎原作向,收录于场贩小料《载酒来时》。
窃春者,花贼玉腰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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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个忙。”达达利亚冷不丁开口。
钟离懒得理他。
没眼色的小家伙,哪有这时候突然开口要谈正事的。钟离长长吐了口气,下身涨得酸麻,原本正是要紧时候顾不上其他,既不答应,也没问要帮什么忙,双膝内折往里夹了一下达达利亚的腰身,无声催促。小孩下巴尖挂着一滴热汗,摇摇欲坠半晌,因为这一夹一晃落了下来,砸碎在钟离腹上。
达达利亚大约也知道这时候还要谈正事只会讨嫌,低低笑了一声就算是道歉,掐着钟离腰身的手又加了些力气——等明天醒来肯定要留印子,钟离眉头皱了一点,还没来得及讲一个字,达达利亚就俯下身,额角抵着他鬓发,轻轻蹭了一下。
他们不接吻,这点亲昵基本等同于撒娇,钟离一般挺惯着他,于是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头往后仰着陷进软枕里,丝发婉转膝上,就是随达达利亚意的意思了。
那句“帮个忙”的要求只是在床事之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嘴,当晚达达利亚没有再提起,钟离又受了累,歇得早,再能说上话就是第二天清早的事。客卿先生一直都比达达利亚起得早,往往执行官睁眼时他就已经坐在桌前描红,昨夜钟离绾发的发绳被达达利亚解下来套上了手腕,现在小小一个镶嵌了块石珀作装饰的发圈搁在床面上,他用食指转着玩,安安静静看钟离描完眼角的红,才又开口:“昨天和先生说的,先生还记得吗?”
“阁下要我一个往生堂的小小客卿帮忙,倒是稀奇事。”
然后没了下文。达达利亚知道他是不想把话说太满,要听听具体是要他帮什么忙,于是停了手下玩发绳的动作,谈起昨天早上玉京台的大事——天权星请仙,岩王帝君请是请来了,可惜不是活的,一条龙从高天云上砸下来,事发突然,这会子千岩军还在璃月港声势浩大地抓刺客。
“确实是有这回事。”钟离搁下描红的朱笔,眼神落在面前镜子上,在镜面内与执行官对视,“有事帮忙,总不是要找我一起在这港口里抓人吧。”
“那是七星要操心的事,我可没有立场也没有那个闲心去帮忙。”说起正事来执行官就不再端着笑模样,“岩王帝君是横扫千军的武神,我并不相信有什么三教九流之辈能如此简单地让摩拉克斯死在请仙典仪上,连我一个外来的至冬人都明白的事,我想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
“说了这么多,阁下依旧没有说明帮忙的内容。”
“别这么不留情嘛先生,我又不会害你。”他眯着眼搬出可爱的表情,试图重新把气氛拉回红宵一夜之后应该有的氛围,“我在昨天的观礼人士之中遇到了一位从蒙德而来的荣誉骑士,因为一些事情……他在遍访七神,在观礼时被误认为刺客,正在寻求一个‘公道’,当然,如果可以,他依然想见见岩神本尊。”
“阁下不像是会无所谋求地主动帮人的类型。”
“这倒是啦。这是我和这位荣誉骑士之间的‘契约’,我请先生出山,自然和先生之间另有一份契约在,先生需要什么,尽管来找我取便是。”
“能不能抓到所谓的刺客,我不关心。往生堂关心的是,既然有请仙典仪,那帝君仙逝,送仙的事就没人管了吗?”
“那先生就是答应帮忙了?”
一阵窸窣响动,达达利亚下了床,身上就只披了一件衬衣,大剌剌走到钟离背后来,单手拢起客卿的头发,打理成一束,将昨夜由执行官亲手解下来的发绳绑回去。达达利亚的手并不守规矩,绑好了发绳,又从钟离的头发转移到下颌,掌心正好兜住他的下巴。
达达利亚维持着这样亲密无间的动作,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钟离身上:“那就由我这个中间人来组织一场饭局吧,按先生口味,还在琉璃亭如何?”
»»»
愚人众不做亏本生意。对于达达利亚来说,钟离是他来到璃月之后遇到的一个幸运的意外。他因为任务外派,离开故乡去到异国,完全不同的风土人情往往伴随着浪漫邂逅,于是为异国人的神秘和风情所倾倒。执行官的住处被安排在白驹逆旅,在璃月港最初的探索地点除了他接手暂管的北国银行就是各处吃饭的地儿。南国的港口温暖潮湿,不被严酷风雪摧折的地方,夜间会亮起万千华灯,把整个璃月港映得发红,落在达达利亚眼里,就好似冬夜里家里壁炉燃起的火,天然让他觉得温暖而昏昏欲睡。
这是他未来要活动很久的地方。达达利亚在新月轩尝过几道招牌,饭后散步的时间都用来熟悉环境,璃月港横空的廊桥连通了二楼的店面,视野极佳,高处能望见北边群山和南边的海平面,因此不乏情人在此处相互依偎亲密言语。
安居平和的环境,拜那位岩王帝君所赐,希望这群被安乐环境养得好似小羊的璃月人在失去了神之后依然能如此生活。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这样想了,旁边穿过夜色传来轻轻一声笑,像是忍俊不禁。达达利亚追着去找声源,望见廊桥扶栏边倚着人,那人手握一卷书,应该是为书中情节而笑,因为感受到达达利亚的视线才抬头。要不怎说灯下看美人,璃港的万家灯火映亮钟离半边脸,一双眼瞳发亮——阿贾克斯头一次知晓原来黄金其实是会流动的,看着钟离痴愣数秒才回神,后知后觉自己失礼了。
漂亮的璃月人并不介意,他坦然和达达利亚对视,只用了一眼,双方便心照不宣,他跟着达达利亚去了执行官在白驹逆旅的暂住处,室内不点灯,照明都靠窗外的星月。一场随心而动的露水情缘,连抚慰的亲吻都吝啬,嘴巴空空不知道做点什么好,眼睛就自由,得以认真观察钟离的表情。两人的衣服在混乱中互相帮着脱去,从门口开始一路丢到床沿,因为缺少光源,也看不太清彼此的神色,就算捕捉到了一点,剩余的大部分也要靠猜测补全。当时的钟离根本不收声,反应随达达利亚而变,反馈给得足,暧昧和分寸又拿捏得当,全程没有亲吻也不沟通,身体却意外合拍,最后春潮带雨来时钟离整个人几乎用力皱缩成一团,但他肢体间填塞着达达利亚,这年轻的北国小子用力撑着他把他碾平打开,看尽了他的失态。
云收雨歇,潮热腥气透过大开的窗往外散。达达利亚点了一支烟赤着上身到床边抽,烟雾吐到窗外。背后安静了一会儿,有窸窣的捡衣服又穿上的声音。一根烟烧到底,璃月人也重新把自己打理得体,离开前留他一句“后会有期”。
这便是二人之间唯一的话了。
钟离的书留在了这里。一本志怪小说,收录了许多瑰丽异想的小故事,文笔诙谐有趣,达达利亚无聊时翻阅,看着看着竟也看完了。后来因情报网需要,他得和往生堂搭上线,在往生堂迎客的房间里见到了看起来还是个小姑娘的堂主和她的客卿。
当晚以归还钟离遗留的书本为由,达达利亚敲开了客卿的房门。
人在世上,七情六欲,五感心窍,总归就为了这么几件事而活。达达利亚就是一只采春蝶,被异国朦胧的无边春色这张大网俘获,温柔乡总归令人贪恋。说好听点他们是情人,说直白点不过只有身体关系,达达利亚不爱从往生堂正门走,总走窗直接到钟离卧房里,好似梁上君子,却是个春贼,为了采花而来。他腻在钟离身上,问先生:那天晚上你说后会有期,是知道我是谁了?
先生就回:阁下名声响,走在外面也能听见人说——璃月港来了个愚人众的执行官,见过了,是个官做得很大的年轻人。
于是达达利亚调笑:先生认得我,我却不认识先生,不公平。
这哪里有什么公平与否,不过是达达利亚在卖乖讨巧试探钟离底线,要从他那里讨来一点好处。钟离性子温吞,八风不动,除了在床榻上之外都少见失态,这样的人有一张达达利亚无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在梦里神游之时都从未见过的神韵非常的脸,钟离吸引走了达达利亚大半的心神,璃月的春天轻而易举地把他泡化了。
达达利亚意识到自己开始融化也是在一个寻常的春早。一开始他不留宿,无论床事结束时是晚上的什么时辰他都会离开,比较特殊的这天晚上,璃月港突然下了雨,达达利亚往身上穿衣时外面的雨声已经连绵成一片,支开窗子往外看,窗边一棵梨树的叶子已经湿透,滚落的雨珠几乎连成了一线。
潮气和被雨水泡过的土腥味从窗缝里流进来。背后钟离单手挑开放下的床幔,露出半张画满倦色的脸:“冷。把窗子合上,受凉了要风寒的。”
“这天气变化真是难以捉摸,我下午来时明明还是个大晴天。”
“这儿是海港城市,雨总是快来快走的。”钟离已经收回了手,床幔又严严实实盖回去,他的声音闷在一层布料后,传过来时已经有点不真切了。“外头雨大,我没有伞给阁下带走,今夜就留下吧。”
达达利亚愣了愣,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声音里裹着欢喜:“好。”
一场合时宜的雨把他留下,当晚拥着先生入睡。他穿了一半的衣服又脱掉,达达利亚坐上床时钟离点着身侧床褥,说:“你睡里侧。”
执行官脸上的疑惑一点不掩盖,钟离已经有倦意了,说话听着越发懒散:“我早上醒得早,方便下床。”
达达利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胸口连着耳朵烧起一溜火,只能庆幸现在房间里昏暗,否则他那样的白皮肤,红了就明显得要命,肯定要被钟离发现。执行官利索地翻过去躺好,身边钟离也躺下来,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就再没了声音,他常用的香膏香味弥散过来,包围了达达利亚的口鼻。
留宿同床睡过一夜完全是和从前不同的感受,好像是越过了一条无形的界线,达达利亚闭着眼睛却清醒得要命,听到身侧钟离的呼吸平缓而规律,掩盖在窗外檐下的滴水声中。他偷摸侧过身往钟离那边贴,贴到呼吸落在先生脖颈处,他的脸碰到了对方的头发,毛茸茸,有点扎。他犹豫一下,大着胆子抱上去。
没被拒绝,钟离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冒进,虽然不知是默许还是他只是睡着了给不出反应。大面积的身体接触提供了眠中的安全感,达达利亚这一觉睡得很沉,大约是觉得这里安心,早晨钟离挪开他的双臂时才费力睁开眼,迟钝得完全不像他。
钟离已经坐起,长发散乱披在背后,达达利亚只就着晨光看到了他的背影。接着钟离侧身,好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急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
温柔乡里英雄冢,达达利亚眼皮一跳,几乎立刻就被他的懈怠吓醒。他在钟离的床榻上失去了战士该有的机警,身边有人移动了他的肢体都没能意识到,有些懊恼地狠捏自己的眉心,转眼看到钟离在床边换掉了寝衣,往身上套出门用的常服。从脱掉那件薄衫的赤裸到日常示人的讲究打扮,统共没用上多久,先生起身去打水洗漱,徒留达达利亚坐在榻上,心脏狂跳。
他完蛋了。这句话,这四个方方正正的璃月字无比清晰地印在他脑子里,他留下过了夜,又眼看着钟离晨起收拾自己,好像这样就已经越过了单纯情人关系的线,居然让他有种成家之后新婚燕尔的荒谬感——直到钟离净了面回去梳妆时他还没能回神,愣愣望着钟离描画眼尾,朱笔一转便是一道漂亮的飞红。
“能让我试试吗?”
“阁下是指?”
“描眉。”他答,“先生平常都是描眉的吧?我也会画,让我试试?”
钟离手下动作并没有停,回他的话语调也是淡淡的:“给他人画眉点红,那都是夫妻之间的事。”后半句吞掉了没有说出来,但不难猜,大约是要说:我们现在可还算不了。
“既然是夫妻之间的事那就做夫妻”,这样的回答,达达利亚差点就说出口,说出来就能彻底越线,但越线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又变得不可知不可控。钟离很好懂,他喜欢收集精巧的东西,达达利亚花了几天就摸清了他的偏好,可在很多时候达达利亚又看不透他的真实想法,太过波澜不惊连涟漪都不起的水,是无法看透水下还有什么东西的。
达达利亚最后没有说什么,只是故作遗憾地叹气:“那好吧,先生不愿意,我总不能硬来。”
最后也只是这样轻飘飘地带过了。
话题止于此,但达达利亚的心思不止于此。他心里不痛快,虽然自己找不到原因,但烦躁难免,看路边一花一木都觉得郁闷。按理来说一切都在按照他想要的方向走,从蒙德来的旅者已经和钟离一起筹备送仙典仪,无论如何他最终都能找到先祖法蜕的藏匿之处,任务完成的前景如此明朗开阔,反倒让达达利亚现在觉得迷茫起来。
一刻钟前,空和钟离从万有铺子处购置了三种霓裳,达达利亚在近处听了一耳朵,大部分时间都是钟离在侃侃而谈,将三种花型仔细介绍了一遍。等他们为了制备香膏走远了,达达利亚一个人到铺子里逛了一圈,开口就问:“掌柜,霓裳里的「金屋藏娇」,是哪一种?”
霓裳花在璃月多用于织就丝绸,不过眼前的品类显然更偏重于观赏。「金屋藏娇」的花瓣层层叠叠生得绵密,将金色的花蕊包死在花瓣以内,是为藏娇。达达利亚托起一朵开得正好的,捏住花枝,另一只手三指戳入花蕊,强行剥开花瓣,暴露出中间金黄细蕊。博来看得大惊失色,想上前阻拦又顾及他位高权重:“公子大人,您这……毁了好好的花型,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抱歉啦。”达达利亚回得没什么真诚感,“这株我买了,掌柜能让人送来吗?”
“自然,自然。”生意人表情变化得极快,达达利亚虽然毁了一朵花苞,却也买走了整株,到了买家手里,这货物怎么处理当然都随他开心,“只是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
达达利亚手套上沾了一层金粉似的花粉,他揉搓两下,花粉沾染的范围更大了:“就送到往生堂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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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回来时天色已晚,送仙典仪的准备工作基本顺利结束,一个多方满意的结果。往生堂已经打烊,但堂里的仪官竟然还没走,就在一楼的大堂坐着,看着有点紧张,竟然就只是坐着,不打瞌睡,也没有在做别的事,望见钟离回来,如释重负:“钟离先生……还好你回来了。”
这话莫名其妙,钟离递出个征询的眼神,仪官便压低声音:“公子先生来了,就在楼上您屋里等着。他非说不用担心,他是来寻先生的,但我还是不放心,就在这里守了一会儿。”
钟离只能替这位不速之客赔个不是:“有劳。”
他上楼进门时,达达利亚正在摆弄长在沉重瓷花盆里被扎出了形的灌木。霓裳花颜色浓烈如晚霞,现在这片晚霞被公子摘去一朵,偏甜的香味充盈了不大的空间。
“先生忙完了?”
“该由往生堂筹办的条目都差不多了。”
他年轻的脸上浮现出轻松笑意:“那太好了。我遇见一株花,觉得漂亮,于是买下来想养在家里,又想起来我不是个会侍弄它的人,于是给先生送过来了——先生不会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吧?”
“对于爱花之人来说,这样万般谈不上是麻烦。只是凭香味……公子不只是带了一种霓裳来的。”
“我就说瞒不过。”达达利亚点了两下桌上一个纹样精细的盒子,咣咣两声闷响,“前些日子参加某个聚会,中间东家给与会人都送了份礼物,全是香膏,我看应该是让人带回去给家里妻女的。我拿到手,不知道给谁,但只看包装与香膏盒子的规格,拿去送礼也合适,这些东西放在我手上没用,不如送给识货的,也好过被我堆仓库。”
花是「金屋藏娇」,香膏用的是「缥缈仙缘」,后者恰好是今天在神像下由摩拉克斯选择的,钟离扫过一眼,不动声色。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份礼物送得很合适。钟离往里间走,顺手脱下外套往衣架上挂:“阁下今晚看着是要留宿了?”
达达利亚眯眼笑:“先生会撵我走吗?不会吧,这么狠心,外头黑得都看不清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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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流程挑不出丝毫错处——动心之后试探着赠礼试探着暗示,以礼物的特殊指代标明执行官已经不再满意于现在的关系,以求可能的往后余生。只是璃月人对于岩王帝君的敬重程度远超达达利亚所料,或许在他抢夺神之心扰乱璃月之后钟离会对他生恨,他本来不该在乎一个异国人的想法,女皇想要摩拉克斯的神之心,所以他来取,一切手段都只为达成最终的目的,但他半途被异乡邂逅网死,不可避免地将钟离本人纳入未来的规划。
可惜一场惊变之后尘埃落定,他采的并非一朵春日霓裳而是整个璃月的春天,身边枕边人就是他要寻的神,他的算计他的莽撞包括他的小心思大约全程都被摩拉克斯尽收眼底,纠结与追求的行径全部沦落为神眼里的玩笑。初次动情就要以惨败收场,达达利亚的初恋一塌糊涂。
他不见钟离三日,离开璃月的船票也延后三次,这三天他没有等到钟离来,才回忆起就算是之前也总是他主动去找钟离的,对方来访的次数寥寥无几。他趴在桌子上看他的船票,起航的时刻是明早卯时。
算了,就算是一地鸡毛,他也得去收场做了断。
当达达利亚真上了门,面对着钟离那张脸又变得无话可说。钟离应门请他进来时的态度与往日分毫不差,先生波澜不起,反而显得他思前想后是在自欺欺人,好像他拼尽全力都没法在一块硬石头上留下点痕迹。
“先生没什么要和我说吗?”
“阁下想听什么呢?”钟离的瞳孔是菱形,好似一颗大亮的星子,在他漫长的年岁里,他也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旁观着别人的喜怒哀乐吗?
以性开始好像也会以性结束,往日里他乐意给钟离更好的体验,现在失去这份心,手底下自然粗暴许多。他反复弄疼钟离,听先生的痛呼,看先生发白的脸色,好像这样才能把神从神座上拉下来,才能让神有一点点属于人的鲜活。年轻小兽的牙未经磨损尚且尖利,咬得钟离身上痕迹斑斑,牙印下沁出发狠的血色。
“钟离,我的生命是线段,再长都有终点,以我的身份,这条线段也许半道就要断掉。”达达利亚低下头,下颌装进钟离肩窝里,“我没有时间陪你消磨时间,充当你漫长见闻里的一小点回忆了。”
“我明天清早就走。我再也不会到璃月来。”他说完这句话便闭上眼,宛若最后放肆一场,疲倦和一点脆弱悉数显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钟离别过脸,在床临近的窗外看到一只蝴蝶振翅,时令不早,春天要过了。
“后会有期。”先生轻轻说。
不会再见了。达达利亚这么想,但最后也没有说。
在数个于钟离之后醒来的早晨之后,达达利亚终于先起了一次。他收拾得很快,又悄无声息地出门,登船时连晨曦都还没露出一丝半缕。
后会有期。好像钟离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四个字,最后一句也是,首尾相连合成一个好笑的环,堪称有始有终。
船起锚时他最后一次回头看一眼璃月的港口,想起昨夜或许是已经摊牌,钟离也不再伪装,他身上因为连绵的刺激不断浮现又消失的鳞片像璃月港的潮,来而复退,仿佛只是达达利亚灯下看人时的幻觉。
恰如春色梦一场。
END
玉腰奴:蝴蝶。
本篇有后续《浮白》,误会总归要解除他们总归要在一起的
【公钟】璃月人,停止你们的996行为
达达利亚轻手轻脚摸进钟离办公室的时候那位钟离先生还在工作。
常年对着电脑让钟离先生有一点近视,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障碍,但工作时还是要戴上眼镜才能更好的集中注意力。
钟离先生是个念旧的人,从前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戴了许多年也不舍得扔,度数不够了就换了镜片继续用那副镜框,镜框旧了就好好保养打磨,总之舍不得换一副新眼镜。
直到他年轻的小男朋友在钟离先生累到闭着眼不想说话只想睡觉的时候笑眯眯地拿起床头柜上金丝眼镜框的眼镜架在钟离先生鼻梁上,小男朋友撒着娇要钟离先生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也不耽搁将钟离先生的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钟离先生,看看我嘛,我不好看吗?”
被提问的钟离先生眼角红得厉害,...
达达利亚轻手轻脚摸进钟离办公室的时候那位钟离先生还在工作。
常年对着电脑让钟离先生有一点近视,虽然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障碍,但工作时还是要戴上眼镜才能更好的集中注意力。
钟离先生是个念旧的人,从前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戴了许多年也不舍得扔,度数不够了就换了镜片继续用那副镜框,镜框旧了就好好保养打磨,总之舍不得换一副新眼镜。
直到他年轻的小男朋友在钟离先生累到闭着眼不想说话只想睡觉的时候笑眯眯地拿起床头柜上金丝眼镜框的眼镜架在钟离先生鼻梁上,小男朋友撒着娇要钟离先生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也不耽搁将钟离先生的腿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钟离先生,看看我嘛,我不好看吗?”
被提问的钟离先生眼角红得厉害,年轻人开了荤就没有硬给塞回不知道肉味儿的门里紧急叫停这一说,戴上眼镜的视野太清晰,尤其是达达利亚充满侵略性的表情,连他喘着气得声音都变得明显了起来。
小男朋友应该……要夸奖,何况他的男朋友的确很好看。
但是钟离先生夸不出口,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让他连开口都难,达达利亚与他的双手都十指相扣按在枕头两侧,年轻人的手指暧昧的磨蹭着老人家的指缝,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侵犯。
钟离先生不说话,于是达达利亚自己凑上去鼻尖抵着鼻尖撬开钟离先生的齿列。
第二天的甘雨小姐发现摩拉克斯先生终于换掉了那副老古董金丝边框眼镜,新的眼镜还没定做好,导致那一天老板工作时都带着无辜又朦胧放空的表情盯着电脑屏幕。
达达利亚是来打包男朋友的。
璃月人的打工魂恐怖到别说自由的蒙德人无法理解,就是号称铁血疯狂的至冬人都要震惊璃月三千七百年,钟离先生作为老板可说是其中巅峰,这一代的七星总算有了记得吃饭的凝光小姐会在饭点让甘雨小姐给所有人定盒饭送到各个办公室,但送饭是一件事,吃饭就是另一回事了。
达达利亚推开门就看到已经冰凉的午饭晚饭都堆在办公桌可怜的角落里,钟离先生为了新项目已经好几天没回家,独守空房的小男朋友只能天天提着夜宵来投喂再偷一个吻。
总算挨到了空偷偷摸摸发来的短信告密项目已经收尾让达达利亚赶紧把老板打包带走。
达达利亚秉持打包精神,静悄悄躲在钟离先生背后等着钟离先生习惯性的做完一些就保存一次后果断出手按掉了电脑的电源,为了新项目熬夜又不好好吃饭的钟离先生已经饿得头晕眼花,被达达利亚一把抱起来只来得及攀住小男朋友的肩膀保持平衡。
“公子先生——”
“钟离先生,你自己说你已经几天没回家了?”
达达利亚决定恶人先告状堵住钟离的嘴,让钟离先生说下去指不定他得被哄的把钟离抱回办公室去。
被物理意义上堵住了嘴的钟离先生无奈地拍拍达达利亚的背表示妥协。
神采飞扬的年轻人抱着钟离先生下楼的时候还顺便给打工人们一起下了班,老板已经被打包带走,同志们辛苦了,下班吧。
璃月人均996。
女士抽着她大价钱搞来的高级薄荷烟对被女皇指派去璃月分行做打工人的公子如是说。
璃月是个奇葩地方,人均996社畜,江湖更是有传言那位老爷子帝君就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了007生活了才逐步放权给七星准备退休。
达达利亚对同事告诉他的所有话都保持基本的怀疑态度,但散兵送他上飞机时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嘴脸让他忍不住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公子,”三十六岁还装嫩以为自己今年十六的老东西散兵试图让自己不要笑得这么明显又忍不住,表情扭曲狰狞得厉害,“希望你被璃月摧残过以后还能活着回来,我会为你祈祷的。”
你妈的,你要能为我祈祷托克就能一夜长成靠谱的大人。
【公钟】一骑当神
给灼老师《水形记忆》的Guest,收录于别刊《山之来处》。
篇幅短,没什么内容,当个乐看就好。就是之前笑她咕咕半年,没想到是一百五十步笑百步……(目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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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晴,带先生去了海屑镇的码头,吹到第一阵海风的时候他钻进了我的领口里……呃,毛茸茸的,明明龙应该是身披鳞片的冷血动物吧,但先生身上很暖和。
就是昨天给他把指甲剪了就好了。报废衣服一件,胸前多出六道伤口……回了家冬妮娅以为我在码头跟鹰搏斗了。你哥是那样的哥吗!跟鹰搏斗还能输吗!还不是有些跟猫那么大的龙,他记忆没恢复,舍得抓我;那我记忆还在呢,我舍得抓他吗!
……昨天捏......
给灼老师《水形记忆》的Guest,收录于别刊《山之来处》。
篇幅短,没什么内容,当个乐看就好。就是之前笑她咕咕半年,没想到是一百五十步笑百步……(目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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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晴,带先生去了海屑镇的码头,吹到第一阵海风的时候他钻进了我的领口里……呃,毛茸茸的,明明龙应该是身披鳞片的冷血动物吧,但先生身上很暖和。
就是昨天给他把指甲剪了就好了。报废衣服一件,胸前多出六道伤口……回了家冬妮娅以为我在码头跟鹰搏斗了。你哥是那样的哥吗!跟鹰搏斗还能输吗!还不是有些跟猫那么大的龙,他记忆没恢复,舍得抓我;那我记忆还在呢,我舍得抓他吗!
……昨天捏他掌心肉球的是谁?反正那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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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今天晚饭能不能添一双筷子?”
达达利亚开门进屋,一开口,家人以为他邀了人来家里做客。母亲还在烧饭,眼看要埋怨他怎么不早说。年轻人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我今天出门遛弯的时候……好吧,我又去了海屑镇的码头,那边偶尔还会有去璃月的航船,天知道我接收原地待命只管吃饷银这个命令之后,待在至冬都快长毛了。”
待到所有人都坐上桌,冬妮娅睁大眼睛看着兄长抱着的东西:“……然后哥哥就捡到了这个?”
“然后我就捡到了这个。”达达利亚哭笑不得,“对,我觉得它是条小龙,托克和安东负责帮我确认了一下图鉴,这条龙99%是璃月龙,不是咱这边的飞龙。咱通融一下。”
于是一家人看着达达利亚用快忘干净的筷子功夫,颤颤巍巍夹小肉丸,给缠到他脖子上的小龙吃。途中夹秃噜了俩,掉桌上一个地上一个,第三个才勉强塞到小龙嘴里。据说达达利亚当时的表情像在喂自家崽,生怕他吃着不高兴不满意了。但龙给面子得很,吞下小肉丸之后在达达利亚的颊侧蹭了老半天,蹭了他一脸油,直把年轻人蹭得耳根子都红了:“等等……先生!”
达达利亚摸了它的脑袋一把,压低声音说:“……我家人都在呢……”
龙见他窘迫,鼻子里呼出一声笑来,放过他的脖子,浑身闪着金光飘走了。
“……”
众人瞠目。达达利亚摇了摇头,又拣了几个小肉丸放进饭盒里。
“还有一件事我刚刚没敢说,”达达利亚站起身来,干笑道,“那东西可能是璃月的岩神摩拉克斯……我猜的。”
达达利亚猜事儿向来不准,曾经他还以为岩神的神之心是无辜的旅行者掏去的,自然是错误的。后来跟空比试的次数多了,老被对方把这件事拿捏在嘴上,不得已塞给他大把愚人众徽章,以求他多在钟离面前美言自己几句,至少不要说坏话。
但这次准头不错,待他吃晚饭回屋,便看到龙团在茶壶里,光在边沿露一脑袋。
“感谢阁下携我归家。”龙的声音响在他耳边,一听就是钟离的腔调,“晚餐很好吃,只是……似乎不是我所熟悉的口味。”
“怎么说呢。”
讲究一点没变。好在达达利亚只是怔了一下,也无可奈何起来:“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是条璃月龙,阴差阳错来到了我们至冬……我恰好看到你,你又恰好缠在了我手上。”
他拾到这条基本是钟离没跑的小龙时,龙在雪里奄奄一息,达达利亚的神之眼在腰间发烫。最终龙睁眼望他,抬爪搭他的指尖;目光安宁,像极了他曾经认识的那个人。
“先生怎么会在这里的?”
听闻“先生”二字,龙的胡须抖了一抖:先生,哦……先生。
“抱歉,让阁下看到我这样难堪的一面。”龙沉吟许久。
“实际上,除了自璃月来以外,就连现在的我……都对我自己一无所知。”
龙失忆了。
达达利亚张了张嘴,伸手摸在小龙角上,被龙抬头瞧一眼,又讪笑着摸自己的发顶了。年轻人只是想试试,并发誓自己绝无恶意。就连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钟离都没让他摸过变出来的角或鳞片,达达利亚光是生出想要探手的心思,都要被岩王爷一双金眼睛紧紧盯着,盯得达达利亚浑身发毛,只得打消念头。
好在现在他们互惠互利。按照禁足令要求,达达利亚还要一周才能离开至冬,只得提供衣食住行。在他的想法里,他们可以再等等,龙可以在他家暂时蜗居;寻找记忆这件事,在话本小说里都要慢慢来,更何况真落到头上了。到时候,他陪龙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万一这是钟离什么重要的神魂呢?遭点事受伤了总是不好的。
然而当晚达达利亚醒来,发现龙在窗边看月亮,待他蹑手蹑脚凑过去,听见茶杯龙轻声叹息。
“谢谢阁下收留我。”他说,“但我果然还是……”
“想去哪里?”
“回去璃月。你说我从璃月来,那我便回璃月去。”
“可你现在在我这里。如果我今晚不醒,”达达利亚靠到窗边,“你是不是已经顺窗子溜走了?”
“……”
龙不说话,只从背后推出一小兜摩拉。
“一饭之恩,至少也是要还的。”
达达利亚面上微笑,心里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钟离啊钟离,你欠我的何止一顿饭!
别说禁足令还有一周了,明天他就携龙去踩点,后天悄悄趁着月色离开家,他忠诚的手下和还没过去调皮捣蛋年纪的弟弟妹妹们会给他放哨,直到他登上离开至冬的船为止。
“先生,你找了个好人家。”达达利亚将小龙举起,“至冬地头上,还没有我达达利亚做不到的事儿——”
达达利亚,年轻有为,帅气多金,又是刚刚掀起战争并终结战争的冰皇手下最强的十一人之一。战后至冬尚且不稳定,女皇给他们先放半月假犒劳,唯一的指示是不要离开至冬。这可苦了达达利亚,天知道执行官们各有目的,唯有他心里还有个惦记的人。天理一役结束之时,他看见钟离站在那里,站在璃月的那一边——
但是他还活着。摩拉克斯没有战死,神色安宁,肩膀松下,面上带些一切终于结束的欣慰和释然。他和达达利亚一样,存活下来,成为新世界的开创人;年轻人则想极了他,本想立刻踏上去璃月的行船,好好再续一番前缘,谁曾想女皇一声令下,该听上司的还是得听。
直到他捡到失忆的龙,或者说,是失忆的钟离更加合适。
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失去记忆,是又为璃月做了什么吗?
想起璃月曾有的炉灶之魔神,后来变成万民堂那个女孩儿的锅巴……达达利亚一阵恶寒从脚冷到头,终于在月光照耀下,背着装龙的小行囊,趁着深夜离开家,像是离家出走的孩子。
“有些冷。”龙从包里爬到他的颈上。
“先忍忍,我的好先生。”达达利亚小声道,“快到码头了,我找艘小船,我们一块去璃月……”
“你想跑哪去啊?”
“……”
达达利亚听见一个欠揍的声音。回头一看,散兵抱着臂看他们,满脸都写着“被我抓到了吧”。
“都是同事,通融一下吧,散兵,”达达利亚把龙掖进领口,“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离家出走几百年……”
“我呸!”雷电国崩勃然大怒,抽出杖子来,“站住!”
散兵带兵在背后追杀,面前又亮起好多灯火,这水路是走不了了。达达利亚头顶茶杯龙趁夜色逃跑,路越跑越黑,好在背后的声音也越跑越小;再跑不出去,年轻有为的达达利亚就要成为悲剧英雄,上至冬的童话书:后来他们披着月光逃走,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传说……
“抱歉,先生……”
达达利亚跑得脸不红气不喘,倒是有点愧疚,夜间风大,龙在他头顶被吹得吸鼻涕。他刚要继续说话,忽闻头上一声轻叹:“俱收并蓄。”年轻人心想,这下完犊子,钟离的护盾那么亮,是人都能看得见;谁料紧接着,达达利亚便听见背后远处的尖叫声:“人怎么突然没了?!”
他在大路旁边站,眼看追兵视若无睹,一溜烟从他身边过。龙慢腾腾又盘到他颈间来,达达利亚鼻尖扫过顺滑绒毛,乖乖闭了嘴听神仙讲座:“夜行模式,许久没用,助阁下一臂之力。阁下既决定帮我,那便没有我不出手相助的道理。”
“我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说。
龙和行者的旅途,一念之间就开始了。
达达利亚被逼无奈选择走陆路去璃月,途经蒙德,要越过雪山。他租一匹马,面具收起,衣服换下,化身带着龙的白马王子;每经过一个村落进行一些补给,路上则杀怪物来获取素材,去镇上跟冒险家协会换东西。在蒙德城里,达达利亚接完委托,清点口袋里的摩拉,他的账户被北国银行暂时冻结,不得不省吃俭用。而龙忽然从他肩头跳下地,吓得凯瑟琳都抽一口凉气:“它是活的!”
“哦,确实,”达达利亚一顿,笑道,“我从璃月那边整来的宠物,可贵重了!”
要用最好的水冲茶喝,最好的麦磨面吃……达达利亚无可奈何,弯腰把它抱起来搁到头顶:“怎么啦,我的小……呃,宠物?”
龙往西方望去,那里有蒙德的教堂,蒙德的信仰。
“有熟悉的气息从那边来,”它喃喃道,“那座建筑物最高处,或许有我的记忆。”
摩拉克斯初生时的记忆是有些模糊的,只大约有个形状,看记忆时像是在看人耍皮影。待小龙从石缝里蹦出来,这时魔神们的样貌才慢慢清晰。那时他还有一身绒毛,身边绕一圈碎掉的石珀,再外圈是里三层外三层聚起来的老魔神:“哎哟!是个男孩儿!”
“他有角啊!那就是……角之魔神?”
“明明是龙吧……龙之魔神不是更好?”
“可是这也太小了,在长成之前就断定这个……像猫一样大的小娃娃真的会长成巨龙,是不是有点太武断了?”
摩拉克斯身边嘁嘁喳喳,魔神们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小龙被吵得受不了,将脑袋埋在碎石珀堆里、一众魔神捂着心口被可爱到的时候,终于有声音说——
“就岩之魔神吧。”
他会长得像石珀一般好看,像星星一般闪耀,像山一般高,像大地一样坚实……或许比在场的每一位魔神都活得更久。
古老的魔神们随口一说,不承想竟成为预言;六千年过去,龙失去全部记忆,找回记忆的过程中最先还是想起了他们。
清晰的面孔在岁月中一个个隐去,熟悉的声音在历史中一道道消弭。回过神来的时候,达达利亚从方才听完的故事里惊醒。他们躺在蒙德大教堂的屋顶看云彩,年轻人转头看,小龙手里捧着他方才从某排座椅下扒拉出来的小光团儿;再一眨眼,光团被他捏成摩拉形状。达达利亚看得啧啧称奇,刚准备夸两句,就看龙一口将摩拉吞进肚子,直看得达达利亚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龙顺着他的胸前爬到颈上,绕了一圈儿。
达达利亚哭笑不得:“钟离先生……在我的常识里,摩拉是不能吃的。”
“只是血肉回归身体罢了,”龙在他颈侧蹭他,“不必这般感叹。”
“……你倒是搞清楚一下这不是人类该做的事啊——啊,虽然先生现在也不是人类了。”
不如说从来都没有是人类过……达达利亚想起曾经钟离人类身的时候做过的事。他处处在试图贴近人类,吃人类最喜欢的饭食,凑人类最喜欢凑的热闹,听人类最喜欢听的戏……是真喜欢,还是看璃月的人民都这么做,而同样选择这样去融入人间呢?或许他也隐约察觉到一些区别,但不可确信而已。
这样想想,曾经陪他一起闲游的达达利亚,倒是对神下凡一事进行了全盘接收,是距离神曾经的愿望最近的人了:其他人尊他敬他,唯有达达利亚居心叵测,大胆靠近,小心攻略,从合作伙伴席迅速荣升为“代表半个愚人众的看法”的家属席的速度,简直好像坐了天星。
老实说,到现在达达利亚也想不通,曾经该发现钟离身份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察觉丝毫端倪——那是个正常人该干的事吗?一次两次没带钱包,那叫粗心大意;十次八次不带,这是常识缺失;次数再多了些,怕是别人该要埋怨:“你根本没把带钱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前的那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冤大头不止一个,只是当年的至冬小伙格外遵循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原则,对寄到北国银行的账单照单全收,这才意外地在两个异国人之间搭建起了信任的桥梁,让达达利亚和钟离火速在街头巷尾贴在一块……直到一切波谲云诡,雾涌风起。
或许,好在达达利亚正巧也不算正常人之一,三年的深渊生活从他身上夺去太多,他和钟离有了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意思。同病相怜者,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朴素的光和热,就小心翼翼地抓在手里,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为了续一点火苗做下很多努力。
多少天过去的今夜,达达利亚的梦里又出现天理代行者的脸,终末降下的时刻他将嘴里一口血咳出来:“干什么不看我?这就当我入土了?”
“……作为战胜方,我可是要许愿的,天理……你给我听好了。”
他笑出声来:“我——”
第二天早上,达达利亚迷糊醒来,四处找不到他的龙了。他发誓他至少六七年没这么慌过——上次还是听说冬妮娅在学校被人追的时候。
达达利亚翻窗下楼,急忙火促去找骑士团帮忙,待他报出名字身份,差点被干事的骑士逮起来。好在打完天理,虽然各国跟愚人众的账不说一笔勾销,但骑士团明事理的几个人也明白,他们勉强算是协助拯救提瓦特的英雄。
琴团长出面调停,苦笑说:“大张旗鼓寻人寻宠物这件事,蒙德人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请‘公子’放心。”
“等等,”达达利亚忽然拦下她,“先不急着广发传单……我能看看角落那位小兄弟在画什么吗?”
“是在叫我吗?”
阿贝多闻声抬头,素描纸上赫然是达达利亚的茶杯龙。年轻人急得要冒汗,差点拍案而起:“你从哪儿看到它的?”
阿贝多回城储备颜料和炼金素材,恰好在蒙德城门口看到顶着龙的可莉跑出门。妹妹跟他打过招呼要去雪山,被当哥哥的嘱咐一句“等下带你过去”——结果不消一转眼,小女孩就跑没影了。
“十分抱歉带走你的宠物,但是可莉没关系的,”阿贝多稍微颔首,“去雪山的入口处有许多冒险家,还有骑士团驻守。他们会被好好保护。”
达达利亚听到这里,讪笑两声:“只要知道去向就好,我是不担心龙啦。以及那不是我的宠物,他只是……”
“那是龙?”阿贝多挑眉打断他,“那确实有些麻烦了。龙在极寒的状况下,是会冬眠的吧?”
幸亏阿贝多在雪山有个营地——达达利亚一边煮嘟嘟莲海鲜羹一边想。
不久之前他们在雪山大声喊话,幸亏没被突如其来的雪崩淹没;但是另一场雪崩近在眼前:龙和小女孩从山顶滑下来,并因为可莉的一跤,最终导致他们滚成一个大雪球,声势浩大地朝着山脚奔去。多亏了阿贝多的岩花拦截和达达利亚的控水能力,这才能把他们完好无损地从雪里解救出来。好在可莉兴奋又激动,龙也只轻轻摇头:达达利亚看见他一双赤金眼合上又睁开,整条龙像是松了口气。
阿贝多带他们来到营地,达达利亚借火做饭,专门把一碗海鲜羹的章鱼替换成鱼肉来喂龙。趁龙在舔爪子,他去给它擦不小心蹭到汤的尾巴,因为太冷不丁而被甩了一下。
“好了好了……”龙在瞪他,达达利亚哭笑不得,“怎么啦,我的小祖宗,你要咬我啊?”
倒也没什么——任性一下的话。因为从未得见过钟离人形时任性的模样,现在看来,更多几分可爱了。
龙不说话。很长时间之后它摇了摇头,这回目光直直盯着阿贝多的方向了——阿贝多坐在洞口,感受到视线时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抱歉,画了一点你们。”
达达利亚也凑过去瞧:笑得很温柔的自己,闭起眼睛的小龙,好看的特制羹汤,山洞外洒进的片缕日光。
“是不是有点艺术化演绎?我刚刚笑得这么过分?”年轻人耳朵一红。
“我自诩写生时比较写实。”
阿贝多翻出一摞塞西莉亚花的速写,还有些外面巍峨的雪山的油画。山顶有什么东西在冒着蓝光。达达利亚伸头出去一看,笑了:“骗人了吧,你看,这团诡异的光就是艺术化表现了……”
“并非如此。”炼金术师低声道,“那里本来有天上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在天理一战之后,掉到山中摔毁了。”
达达利亚听到“天理”一词,当即转头,果不其然,龙还直勾勾盯着外面,他顺着山洞瞅出去,雪山尽在眼底。他一把捞起茶杯龙立即出发,朝雪山最高点爬去,背着阿贝多给的一兜放热瓶,保证龙一直是温暖的。待他们走到山中心,天顶只见飘飘悠悠的云;低头一看,寒天之钉坠落下去,碎了一地。
龙在达达利亚耳畔深呼吸。它慢慢飞出去,停在一小块照着阳光的地方。达达利亚将山顶的雪扫开,龙从那里找出一团记忆,捏成摩拉服下。这次它沉吟的时间很长,长到达达利亚忍不住想上前问一句怎么了。
下一秒,龙伸出前爪捂住脸。待它的掌心离开,达达利亚看到满眼的金色。
龙的手里躺满了摩拉。
“……先生?”
倒也不是第一次了。震天撼地的战争,动荡提瓦特……天理之战已经是第二回。上一次他失去一些最重要的友人,不得不孤身向前走;这一次终于轮到他自己失去过去。慢慢找回记忆的过程,也同时将苦痛和磨损背回行囊。待到从宿命中惊醒,茫然看看身边,好在还有个担忧地注视他的人。年轻人不说话,只解下围巾将它裹起来,顶着风整个抱紧在怀里。
“今晚是走不了了。”
晚上雪山风大雪大,达达利亚往山洞外一看,心中庆幸:再晚半分回来,他们就要被困在雪山里了。这会儿他们在阿贝多的营地借住,借一顶帐篷和被褥;他把小龙裹在被褥中,看龙垂眸,偶尔叹息,嘴边喃喃些古老的名,像是一下子把曾经埋进心底不愿再瞧的都挖出来,血淋淋摆开在面前。
达达利亚与被他知道了身份的钟离交好时,曾与旅行者探讨些许,也曾去听茶馆的传说:那些名从他耳边划过,也并非没留下丝毫印象。即便是最好战的武人,也明白身边的人战死带来的痛苦。点头之交说过话的,曾熟悉的,甚至至亲的……再怎么拒绝,女士的死讯传来时,达达利亚也是骇住了一瞬间的:“……我不相信。”
冰皇也怔住了。许久后她喃喃:“连罗莎琳也……”
大殿里许久没有声音。达达利亚的脑袋好像一瞬间完成自清洁,那些骗他的耍他的过去全都不见了,恶言恶语想不起来了,光记得对方请自己喝过几次下午茶,还带着散兵一块,奶茶入肚的一瞬间,谁看谁好像都顺眼了一点。只是多轻易啊,为了一个共同理想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同事,就像一个过去的冬天那样悄然无声消失了。
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他们,还有那些在天理之战中失去的,流离失所的……太多太多了。以至于达达利亚也失了安慰钟离的权利,只能把小龙抱紧了,鳞片都贴在胸口,连绒毛带鳞一起暖着,像是在为彼此舔舐伤口。
龙在他怀里拱,被窝里冒出一颗脑袋。
“你看起来也有很多感慨。”它说。
“那也确实,我也算是一场大战的亲历者了。能侥幸活下来,侥幸成为胜利者……”说到这里,达达利亚笑笑,“也不能说侥幸,挺必然的。”
“倒是自信。”
“人类总该盲目自信一下。连自己都不信自己了,谁还来信我呢?”
“那遗憾呢?”
“……”
这是个很难在山洞里直接回答的问题:如果此时作答,就像纸上点兵,像不实践就出真知,像放弃雪原,只去追逐温热的一点灯,再不往荆棘前路走了。可当天上鱼肚白泛起,人类抱着幼小的神明,全副武装出去看日升,龙蜷在达达利亚的领子里,被他的围巾包紧了,脑袋却还是执着地探出来。达达利亚想,他现在肯定在发光,因为再次升起的太阳正照在他肩头,照在他的前路上。
“可无论深夜有多迷人,黯然有多浓郁,我们可没有时间为了遗憾而遗憾。”他说。
神畏首畏尾,思前想后,很多东西化作担子背着,但是掉在地上的时候同样会碎成一片一片,四散而开;捡起来的时候,便又难过一回,反反复复,无法甩去,远不及人类洒脱。可究竟是人类洒脱,还是人类弄丢同样的东西,就往往再没有捡起来的机会了,被迫洒脱起来才是真话?抑或人类将取舍作为必修课,早已比神掌握了更能让自己洒脱的传说?
不。人类只是还需要继续上路。
将行囊里的过去舍弃,再将新的装入;待到人生终点,抓出来的究竟是一把雨花还是一兜碎屑,便是洒脱一课的毕业典礼了。
人类的特权啊,本就是又短又快地走向终极:一生就这么短,日子就这样过,百年只够人类走一条路走到黑,撞到南墙也没路回头。因此达达利亚在他的过去里捡星螺,捡起一枚就给龙听一次它的声音:这一声哀叫,这一声啼哭;在这之后便只有他含着笑意的“没关系”——他已经长大了,在神还会认为他是人类幼崽的年纪,就已经带着百般武艺从深渊里爬出。
但年幼者没有反抗的权利,人就是会被推着迅速走向成熟,因为再不成熟,就要被抛下,根本没有机会像神明一样将千百年的时光只挥霍给庆云顶的日落日出。达达利亚在体会活着的、美妙的一切,用最年轻的生命将提瓦特的土地都踏遍,他曾一个人杀遍深渊,抵达高山之巅,潜入珊瑚之底;离开后十年的如今他带着龙,扬起披风,从世界每一个不下雪的角落悄然路过。
“你看,先生。我用十个三百六十五天,就灿烂过了你的一千年。”
达达利亚低头,向怀间怔怔望他的小龙笑:“我很厉害吧?”
或许他本就没指望钟离能恢复如初,这场旅行本就是一意孤行;他怕他真的变成了这样,惧他即便写信给那人在璃月的地址也得不到回音——或许达达利亚一辈子都要像养小动物一样养着钟离了:“但我不甘心,你还活着,只是记忆散成好多片了,那我就把它们找回来;我也还活着,还挺年轻,最多就是不能再用魔王武装了——有神之眼难道不够我处理绝大多数的突发状况吗?我可是千锤百炼的武人了。”
年轻人笑笑,说:“在愚人众摸爬滚打这些年,我别的也学会不少,但更多学得一个‘不能放弃继续前行’,深渊把这件事教给我,愚人众把这件事教给我,然后先生,你也把这件事教给我……”
挣扎着遍体鳞伤,目光却永不屈服,往往正是不带任何额外目的、只是向明知不可能之事举起叛旗的那一刻,人类的生命最最闪亮。
从山顶就着晨光往下看的时候,一人一龙双双眯起眼睛。寒天之钉摔下去的地方,阳光一照,竟有另一半记忆存在。龙回头望向达达利亚,得了年轻人一句无奈叹息:唉!谁让我摊上了钟离先生呢!
摩拉入腹,达达利亚谨慎地盯着它:“这次呢?怎么样?”
龙什么都没说,只盯着达达利亚看很久,眉眼弯弯,似是微笑起来了。
“走罢。”他说。
乘风而起,从雪山一口气飞向南方,飞跃蒙德,落到璃月去吧。像归根的叶子,像遍寻爱人的游子,悄无声息,却无法阻止。
“有同他们打过招呼吗?”龙问。
达达利亚收起风之翼:“我留了封信,而且我猜那个会炼金的小子,老早就看出我们去意已决……”
“确实。”
龙爬到达达利亚头顶,替他将眉间结的霜扫去了。他们在归离原点起放热瓶,又生一堆火,看起来生活在另一个季节。好在这里没有璃月人经过,只有遗迹看着他们强忍笑意的模样:休息完就离开吧!
还有要做的,还有想做的……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踏上漫漫长路。
魔神战争结束,璃月人离开归离原,去到当时还只有整片荒凉和盐碱地的璃月港定居。摩拉克斯心有愧疚,他本应将战争阻止于璃月之外,最终却还是害得百姓民不聊生,甚至被迫南下。这一代人类会拥有再也回不去的曾经的屋,连记忆都一并舍弃了,锅碗瓢盆一并丢掉了,牵老抱小便跟着一起来了。
“岩王爷,应该说抱歉的也有我们,”但人们向蹙眉的神明说,“我们在战争中能做到的太少了,不能帮上忙,还会帮倒忙……可是现在我们能做到的多了。”
就算我们没法在一天内让城镇拔地而起,但我们还有我们,还有下一代,还有千万璃月子民会劳作,会努力,会在空无一物上实现神明和人类一起构想的蓝图……一起生活吧!每年来人间一次指点我们,我们则将最美丽的不必操心的港口献给您。
就叫璃月港——我们的国,建在海湾里,给每一个途经者一回停泊。
连曾居住的家园都失去了,可能要辛苦前半生再辛苦后半生,为何还能这样笑对呢?
神困扰千百年的问题,随着时间早已渐渐清晰了。山顶坠落残骸,但废墟下不只有尘埃;弹指一挥间的寿命,却同样拥有宏大且不切实际的理想;脆弱如泥娃娃的身体,却从不怕在水中溶化。正是因为觉得人类可爱有趣,才会对他们投以目光——
用灼眼的光和永远不屈不挠的热吸引他的人,就更是如此了。神愿意花些时间,同他走过轻策庄看看,去奥藏山瞧瞧,最后从庆云顶一跃而下飞向璃月港。恰好在入城之前会有人拦住他,说他是愚人众,不得不被千岩军好好盘问,更何况他还带着龙!
“不是,这可是恩将仇报了,”达达利亚笑道,“我好不容易把你们的国宝给带回来……路上可是经历了千难万险,各位就这个态度的话,我可不把他还给你们哦?”
年轻人叉起腰来,扯起嘴角:“这可是你们往生堂的客卿……”
“钟离先生?!”
千岩军忽然散开了。达达利亚双目一眯,一怔,三眼守仙牌里赫然走出一人——那不正是钟离吗?
他手足无措:“我……那这小龙是……”
龙见他窘迫,鼻子里呼出一声笑来,放过他的脖子,浑身闪着金光飘向钟离肩头。金光一闪,龙融进钟离身体里,面前的人又露出他最熟悉的那种笑容来。
“恭喜你凯旋,公子阁下。”钟离笑笑,“既是为带我这一缕神魂归来,又是为你从天空岛凯旋……”
忘了说达达利亚的显赫功绩:作为唯一一个胆敢抓住天理向她提出要求的人类,摩拉克斯早已听说他的事迹。重伤却还留了口气,好像有什么一直抓着他,不让他过早地死去。虽然他依旧不能免俗地宣告自己想要长生不老,可究其因果,不过是为了在永恒眼里,留下永远鲜活的惊鸿一瞥而已。
“啊,但是,并不是永远地不老不死,我不会为难你到那种地步。”
那年轻人是这样说的——
“岩王帝君哪一天登仙,我就哪一天同他一起走,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你倒是胆大。”
敢于冲破永恒的人,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奇迹了。钟离无奈望一眼身边的人。达达利亚不依不饶随他进城,肚子咕咕,脸也气得鼓鼓:“钟离先生,你这是第几回骗我了?我以为你真的失去记忆……”
“那样我就可以像养小动物一样养着你了。”他小声嘟囔。
“什么?”神装没听清。
“别问了,”年轻人扭过头去,耳根发红,“还是现在好。”
“那便好。”
“但先生你可得活久些,”达达利亚去牵钟离的手,神明的手温凉,他便握得更紧,试图把身上的热度传达给他,“万一你走得比我本身该有的终点还要早,那我可得跟烟绯小姐告你六千岁寿命虚假宣传。”
“你到时还如何告我?”钟离听罢失笑,“你跟天理订立的契约里,你的生机是会和我的一起消失的。”
“我不管,”达达利亚不屈不挠,“大不了变成幽灵也不放过你,让你还我的摩拉,还我的至冬特产和我母亲做的小肉丸……”
可怜的年轻人肚子咕噜一叫,直挺挺倒下去,多亏被钟离扶住,额头才没磕在往生堂的门槛儿上。胡桃刚把门闩放去一边准备营业,被达达利亚这一下吓得不轻:大清早的怎么就有客人上门啦!
“欸?公子?公子?”她嘻嘻笑着在达达利亚眼前挥手,“你活着倒在往生堂门口,我们可不负责给你收尸啊!”
“让他睡一会儿罢,”钟离无可奈何蹲下身,将瞌睡虫和馋虫从嘴角淌出来的年轻人架在肩头,“胡堂主,搭把手,帮忙收拾一下我隔壁那间屋,再差人跑个腿,至少去万民堂打包五人份的饭菜……”
“住宿费账单从我这个月的薪酬里扣便是。”他笑道。
——《一骑当神》
青也论坛使用后的心得体会
首先指个域名:qingye.world或者www.qingye.world
(以上两种都可进入)
欢迎同好来入住,以后青也的姑娘和男孩纸们都可以尽情的在大床狂飙了~(请加大马力的上来~)
论坛我大概刚入八月的时候率先进去做过第一波测试,然后看着第二波、第三波测试结束,期间也参与了建设,中间跟一起合作的姑娘们得到了很多人的反馈,这里就说说大概使用感想吧。
文创区在我看来是最舒服的。手机版做过优化,版面更一目了然,文字加载迅速,回复和点赞都具有顶帖功能。
论坛里适合各种挖坑连载,发散各式脑洞,宜开大长篇,这种机制相比于lof对文手更亲切,想要自己的主题一直在上面居高不下,就要拿出...
首先指个域名:qingye.world或者www.qingye.world
(以上两种都可进入)
欢迎同好来入住,以后青也的姑娘和男孩纸们都可以尽情的在大床狂飙了~(请加大马力的上来~)
论坛我大概刚入八月的时候率先进去做过第一波测试,然后看着第二波、第三波测试结束,期间也参与了建设,中间跟一起合作的姑娘们得到了很多人的反馈,这里就说说大概使用感想吧。
文创区在我看来是最舒服的。手机版做过优化,版面更一目了然,文字加载迅速,回复和点赞都具有顶帖功能。
论坛里适合各种挖坑连载,发散各式脑洞,宜开大长篇,这种机制相比于lof对文手更亲切,想要自己的主题一直在上面居高不下,就要拿出真正的质量和勤奋更新的频率去堆积,能不能被“人工置顶”全看自己的能力,和早期的贴吧非常类似,我觉得是一个能激励人沉淀下心来慢慢创作的地方。
图创区特别设计成了瀑布流的呈现模式,比较吸引眼球吧,相比论坛的发帖模式,这个版面从外面看要更直观一些,缺点是由于是海外服务器,所以国内登入加载图片会比较缓慢,个人建议发图的老师们可以一张图/一个系列/一组条漫开一个主题,图直接放在首层,这样在外面也能很直观的展示出自己的作品,如果有人从外面看到就很喜欢,也会点进来观看大图,因为主题里只有单张图,加载速度也会快很多,不愁自己其他的图由于加载太麻烦而无法被人看见。(别说,现在人普遍都挺浮躁的)
当然,如果本身图片不大,并不影响加载速度的话也可以尝试都放在一个主题内,这个完全看个人喜好~老师们可以自由选择~怎么随心怎么方便怎么来~
视频区里发布自己作品时可以带一个别致的封面,视频展示区和图创区是一样的,呈现瀑布流观看方式,点进去有连接到播放平台,点赞和回复建议都留在播放平台上面,可以的话记得给喜欢的太太们留下三连哦~V V
既然有了论坛,今后在lof如更新时还惨遭pb的话,可以只发部分内容到lof,在内容里标注【全文走青也论坛,搜索(自己的文章名)即可看到全文】,手机版上输入关键字的搜索功能其实很好用~
记得最早时候说到青也要不要建论坛是去年床老师给我提了这么一嘴,初心是想做个停车场,让大家今后有个屯粮的好去处,但始终没有实行,结果没想到今年lof就变的这么糟心,我到现在都没能缓过来,我在这个平台被pb了几十次,现在看到红字提醒心里都有阴影,这种对创作者的思想和欲望的管控让我受不了,导致我现在每次拿起笔的时候,想到的都不是要如何让自己画的青也更香,而是到底要怎么画,才不会被PB呢?
意识到这种想法的时候……那种窝火的感觉无法形容,让我甚至想要摔笔,最受不了自己在思维上畏手畏脚,在二创领域,没有什么能去这样控制别人的思想。
今天论坛开放真的很开心,又得到了正能量,从下周起我会继续开始更图。
谢谢一直在努力的姑娘们,特别是罐罐、悠悠和饺子,为了学习后台操作,代码方面橙子老师也帮了许多忙,为了把论坛美化到适合作为自家小窝的地步,她们都付出了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收集了相当多的意见,和每个加入测试有反馈信息的人进行交流和讨论,这种细节上的查漏补缺,做起来真的非常辛苦。
当然还有加入准入策略讨论组的阿月和橙子老师,还有苏时老师的背景图授权,还有加入测试的每一个姑娘,以及给论坛建设递点子的群内每一个人等等等等……谢谢大家对青也的热爱,感谢一路有你们。
Lumen Naturale(09-10)
/// Written By 颜未臣
/// 太宰治×中原中也
/// 哨兵向导+先婚后爱
/// BGM《I'm Not Afraid》Tommee Profitt / Wondra
❀ 七夕快乐
09.
眼膜上有混乱的光影来回晃荡,他睁开眼,白色的袖影擦过脸颊。医生摘下检测仪,向后一退坐回椅子上,认真看着屏幕上分析读取出的结果。
精神识海被窥探后留有应激性阵痛,世界仿佛翻江倒海一般,视野也模糊不清。食指关节揩过微潮的额发,喉咙干涩,...
/// Written By 颜未臣
/// 太宰治×中原中也
/// 哨兵向导+先婚后爱
/// BGM《I'm Not Afraid》Tommee Profitt / Wondra
❀ 七夕快乐
09.
眼膜上有混乱的光影来回晃荡,他睁开眼,白色的袖影擦过脸颊。医生摘下检测仪,向后一退坐回椅子上,认真看着屏幕上分析读取出的结果。
精神识海被窥探后留有应激性阵痛,世界仿佛翻江倒海一般,视野也模糊不清。食指关节揩过微潮的额发,喉咙干涩,太宰治哑声向护士要了一杯水。
温水入喉后,耳鸣也停止了。
医生神情喜悦:“恭喜您,精神识海的状态比之前稳定了不少。上次给您开的镇痛药还有剩余,看来您的向导费了不少心。”
太宰治含混地应声。
“早就劝过您,高精神力的向导稳定安抚是哨兵最好的良药。哨向关系远远超过当前人类医学的认知。陷入狂化的哨兵一直被认为无可救药,如今也有了精神力足够强大的向导能引领他走出永夜的个例。”医者仁心,他一如往常仍然恳切、不厌其烦地劝导。
哨兵浓黑的眼睛一亮:“那……他们呢。”
医生知他问的是谁,顿了几秒才开口——但无声的这几秒,足以令敏锐的太宰治知晓答案。光芒倏地寂灭,他依然不忍听这重复了无数次的判决。
“不一样啊。一切都是他们渴望的、最美好的世界,是怪物顺应所求为他们编织的美梦,是死而复生的亲人,是回心转意的伴侣,是遗憾、是痛失的所有。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幸福的人。”
走出医院大门时,阳光骤然刺向双目,生理性的泪水漫了上来,太宰治眯起眼。临走前,他又顺路去看望那些幸存的哨兵,仅凭输液和鼻饲喂食吸收营养的身体已经瘦骨嶙峋,干瘪的面颊上颧骨高高鼓起,却依然在梦中面带微笑——这一场长梦将持续至生命的尽头。
而他的代价是失去了他的鲸。
它美丽强大,但有着一双格外温柔的眼睛,张开的下颚露出狭窄而幽深的食道,吞噬了那些向他急速涌来、颜色旖丽的精神力——连同其中摄魂夺魄的梦境。鸟翼状的鳍肢痛苦地摆动,白色的腹向上翻起,一个腾跃后,庞大的身躯也只能狼狈掉进深海里急速卷起的漩涡,悠远长鸣如告别丧钟,在哨兵的精神识海里久久回荡。
没有人能打破它最后筑下的城墙,是保护,也像囚困。
可它本和哨兵就是一体,在这直抵灵魂的痛苦中,无人幸免。
日光越是明媚,他走在其中,便越觉得冷。太宰治握起拳,隐藏颤栗的指尖,眼前只剩茫然的白。
待他归家时,已整理好失态的情绪,模样平静地走进向导焦急的视线里。锈斑豹猫奔向他的样子像枚子弹,几秒间就扒住了他的小腿。
太宰治无奈蹲下将它搂起,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怎么样?医生说了什么?有交代我的话吗?”他急躁地问,甚至没耐心等到回答,就强势地下定决心,“不行,下次你就算拦着我,我也要去。”
“都挺好的。”太宰治淡淡的神色像云又像雾,睫羽在眼尾展开一段阴影,忧郁转瞬即逝。他勾起唇轻轻笑:“别这么担心我呀,中也。”
中原中也看着他漠不关心的敷衍,怒意翻涌,却没舍得骂一句。他只能站在原地,像树一样保持沉默。
晚上芥川龙之介约中原中也吃饭,理由是庆祝开学。
到了席间,中原中也潦草收下那枚看去便知价值不菲的红宝石胸针,随口道了声谢,就开始抱怨哨兵,时不时还要难听地骂上几句。
芥川龙之介被迫听了十来分钟,实在忍不下去,脸色阴沉难看,他打断了义愤填膺的好友:“再讲太宰治,就滚出去。”
中原中也闻言就把酒杯重重地一放,声音低沉下来:“是不是朋友,听两句你会折寿吗?”
芥川龙之介讽刺至极地冷笑:“是你管不好自己的哨兵,关我什么事。再横,东西还我。”
“东西到我手上了,还想要回去?没门。”中原中也眼底涌起黑色的浪,上一秒的怒意尽散,甚至还傲慢至极地露了个笑容,“你寡,是你自己的原因,又关我什么事。”
芥川龙之介不以为然地微抬下颌。
雪貂和锈斑豹猫不约而同出现在餐桌上,凶神恶煞地对视,锋利爪牙尽现,杯盏微晃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
半小时后,慢跑结束走进家门的太宰治便被神色紧张的佣人挡住了光线。
“先生,刚刚白塔的监察处来电,说中也少爷和人打架被拘留了,要您去一趟。“
运动后鬓发微湿,苍白脸颊抹着过重的红,胸腔里的心跳也尚未平复,噗通噗通地在耳际里回荡。流失体力后的肌肉发软、大脑缺氧,哨兵想这也许是他幻听的原因。
太宰治说话时仍保持风度优雅,抬眸的神情依然从容:“抱歉,刚刚没听清,麻烦再说一遍。”连温和的声线也完美无缺。
但在淡去的晚风里,哨兵过于灵敏的听觉捕捉到的是同样的语言、同样的内容。
身体下意识地反应,竟然是一抹扬起的微笑,尽管笑意未至眼底,太宰治将一时间混乱的怒火和忧虑不动声色地藏起,只平静道:“我知道了。”
他进门后,佣人们看着哨兵泰然自若地洗过脸、披了件风衣才又出门。他们也不敢小声议论主人家的事,只面面相觑地相互看了一眼,便散了转头去做自己的事。
大抵都是有些家世背景的少爷们,监察员也不敢怎么苛待两位。哨兵打架闹事常有,向导却是稀客,监察处大多是哨兵,处理这样的事也没什么经验。
监察员也只能按照流程给两人做了询问笔录,除了罚款还要求写悔过书,写完等家人来接就放行。
其实当他们坐在一起写悔过书时就已经和好了。
监察员无语地坐在一边看着两人姿态亲昵地交头接耳,仿佛不久前在餐厅包厢打架、拆了隔断后一路纠缠到大厅,砸坏吊灯和桌椅的人不是他们一般。
芥川龙之介右手无名指和小指有点骨裂,紧急处理后两指被迫并在一起绑上固定物,以致于用笔有些艰难。他连啧两声,烦躁地说:“你写完再替我写。”
“你在梦里呢?”中原中也终于在灯下抬起头,冷冷指着自己被打破的唇角和微微肿起、颜色青紫的颧骨,“我打人都记得不打脸,可真有你的。”
芥川龙之介抿着唇,撇开的目光里有几分心虚,嘴里嘟囔:“也没见你多客气,我肋骨可能也裂了。”
“你说什么?”中原中也一脸不满。
“我说我心痛。”芥川龙之介冷漠道,颤巍着手努力写字。
中原中也切了一声,但唇角却是勾起一抹愉悦笑容,握着笔继续瞎编。
室内除了落笔的沙沙声,格外安静。原本坐着的哨兵监察员不知何时出去了,守在门口抽烟,有极淡的焦烟香若隐若现地顺着门缝溢进来。
中原中也签下落款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起身扯过芥川龙之介面前的纸,接着他歪歪扭扭、不似从前的漂亮笔迹继续往下写。
他边写还要不客气地抱怨:“写个悔过书还这么文绉绉,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大文豪吗?”
芥川龙之介凑近,倚在他肩头看他手下笔走龙蛇,老半天忽然悠悠地说了一句:“……你这个是错别字,改。”
中原中也笔尖一顿,在纸上落下一颗墨点,偏头瞪他:“反正又没人看,你好烦啊!”
芥川龙之介好整以暇地抬了抬下巴,又重复一遍:“改。”
中原中也怒目而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改改改!”
秋风暗生,满室寂静中只有窗棂哗啦作响。有薄雾舔舐透明的玻璃,化成夜露缓慢滴落了下来。一屋灯光被拢在朦胧之间,驱散黑夜寒凉,太宰治就站在窗前,听见了他的向导小声地埋怨、小声地高傲还有小声地笑。
鲜活得就仿佛每一日出现在他面前的样子。
10.
中原中也见到太宰治时,浑身一震,满脸尽是无措心虚,连起身的动作都差点椅子绊倒。他甚至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芥川龙之介,却只见对方弯起唇角露出一个看戏的笑。
真是感天动地的友情呢。
中原中也在心里无声骂他,开口却是关心他有没有人来接。
“有,你快走吧。”芥川龙之介懒洋洋地回答道。
跟在太宰治身后走过的每一步,中原中也都觉得惴惴不安。哨兵问都不问,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倒是令他心里翻江倒海,生怕怒火爆发的时刻自己受不住。
太宰治在监察处的记录单上签字。中原中也在纸上扫了一眼——和当事人关系一栏填写是的配偶,脸颊霎时热了。
监察处的管理员过来卸下他腕间抑制精神力的手环。手环被取走的刹那,他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响,无数情绪和声音再一次涌进他的感官里,仿佛瞬间解开蒙眼的布,刺痛扎得他精神识海一痛,整个人一晃,被身边的哨兵扶住手肘。
“还好吗?”
中原中也摇头:“我没事。”他重新站稳,哨兵掌心里的温热也随之离开了。
入秋的夜有寒凉,烟一般的雾像是水,在风里不断流动。潮气湿重,皮肤冷凉,中原中也踩在太宰治身后的影子里,锈斑豹猫恹恹地挂在他肩头,莫名有了想哭的感觉。
他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小声道歉:“对不起。”
几秒过去,太宰治并没有回应。倒是他身上的薄风衣长长的衣摆被掀动,扬起来露出形状好看的小腿,而中原中也才发现他穿着运动服、脚上也是双跑步用的软底鞋,和这身风衣完全不搭。
他几乎能想象得出对方接到消息时匆忙的模样,以致于与往日的矜贵不同,穿着得如此失礼。中原中也试图张口,但嗓子像是含着滚热的铅块,说不出话来。
又是阵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宛如浪潮涌动,一粒雨滴忽然落在额头,中原中也愣怔——浓云薄雾的夜晚里下起了冰冷的雨。
哨兵也停住脚步,回过身来朝向导伸出手。他的眼睛里有流动的光,也许是雨的缘故,微微抿起的唇忽然松弛下来,弥漫在他身上某种阴郁也像是释然般地散开,周身释放着消气的信号。
中原中也看着他,雨水打湿了微卷的发,流到眼睛里模糊了视野,眨了几下还是觉得痛。猫咪也瑟瑟发抖,湿透的毛发蜷成一缕一缕的,尽管如此却也不敢叫唤一声。
平日里的作威作福仅仅是种伪装。
雨势渐渐转大,撞击路灯的飞蛾依然留恋光芒不肯走,最终也只能溺亡在雨幕中,随同被浸泡的积水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我没有伞,中也。”太宰治的掌心蓄积了一汪雨,又快速地从指间流下,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某种失真的颗粒感,“快点回家吧。”
向导脸上有伤,青青紫紫,嘴角还破了一块,被雨水浇得发白。眼尾有抹不去的红,他看起来难过极了:“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一直都不生气……不管我欺负你,还是违背你的意愿对待你,甚至像这样闯祸了,你还是不生气。”
“你凭什么可以像这样漠不关己?我们的世界本该联结在一起的,但你从来不肯对我坦诚。是,你没有心……既然决定残忍,就不该待人温柔、予取予求。我努力奔向你,跑了那么远,你却只肯站在原地。”
中原中也还是哭了,声音哽咽。冰冷的雨带走温热的泪,也像是要带走他身体里的什么。
太宰治向他走去,低垂着眸眼,微凉的手指轻轻蹭过向导发红的眼尾,有热意在指尖没过。
“你受了很多伤。”
中原中也没有听懂,他抬眸便迎上哨兵温柔的眼睛——他看见烟蓝色的黎明,看见沉默的黑夜,看见涌动不止不休的海面,看见无法领悟的一切。
宇宙正在流动,在他们的眼睛之间。
雨声也像消失了。
他的哨兵在说话。
“你在很小的时候就一无所有。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度过白昼和夜晚,一个人好好地长大。我不想苛责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人。”
中原中也的眼泪不禁流得更凶了。
“你知道的,我也许永远无法治愈——身为哨兵却不能为他的向导建一道墙,阻挡来自这个世界上所有嘈杂的声音和足以伤害你的一切情绪,也遑论结合了。比起得到,我更害怕失望,你对我的失望。”
有途径的车灯匆匆地从他脸上经过,浓黑的眸眼时而有光,时而又暗下去。太宰治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向导急切张开的嘴唇前,他弯起眉眼,目光有些促狭:“我想说的不止这个。如果你下定决心,那么你将永远也不能背弃我、离开我、伤害我,而我将永远是你的爱人、你的亲人,以及绝不会同你打架的友人。”
在哨兵眼里,中原中也那双全世界最好看的杏眸亮得就像太阳下的河流,澄澈得将喜悦和爱意流淌。
然后向导笑了:“你也觉得芥川那混蛋过分是不是。”
太宰治没有直接作答,只是俯身吻过中原中也受伤的唇角,气息浅淡又轻柔地掠过他的面颊,嘴唇在他耳边涌起一小片的热意,声音轻得像是融进了雨里:“……是啊,这里让我咬破还差不多,生气了。”
霎时向导的面皮发紧,酥麻从耳朵蔓延至脖颈,红成一片。
“你……你!”中原中也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句,指责的声音结结巴巴,“你好色!”
太宰治笑得低沉:“回家吧,我的向导。”
夜雨深重,芥川龙之介躺在拘留室里窄小单薄的单人床上昏昏欲睡。一盏昏黄的灯悬在窗外,驱散了铁窗上的黑暗。
似乎有人在走廊里交谈,脚步渐近,浅眠的向导烦躁地睁开眼。
“他主动要求拘留?一个向导?”来人不可置信地同监察员确认。
“是的,他说不想惊动家里人。”
“规定是死的,不懂变通吗?这附近关着多少个哨兵,出事你来承担责任吗!”声音已至门前。
“抱歉长官!我经验确实不够,会吸取教训的。”
很快,门外的密码键盘发出按键声,接着是虹膜数据被核对通过的提示音。
芥川龙之介坐起身,门被打开了。
他沉着一双眼,冷冷地看向出现的陌生哨兵,一身军装、肩上有星,还是个少校。
“向导,你还好吗?我来带你回家。”中岛敦神情关切,完全没有上位者刻意的威严和疏离,眼睛干净得像是一眼能见底。
芥川龙之介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你吵醒我了。”
中岛敦一噎,下意识便道:“对不起。”
“有伞吗?”芥川龙之介忽然勾唇一笑,情绪变化得莫名其妙,“走吧。”他穿好鞋,走了出来,背后的影子拉得极长,形状就像张牙舞爪的魔鬼。
光洁如玉的面容一点点清晰显现,眼底那点厌世至极的光也无所遁形,向导掀动薄唇:“哨兵,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忍不住想把你那对漂亮的眼珠子挖出来。”
中岛敦僵硬地回驳:“……我没有。”
而站在一旁的监察员大气也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块石头一动不动。
—TBC
化用阿多尼斯的《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
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其实差一点点就是小鱼惹呜呜呜,下章见!
芥川和敦的剧情安排只到此为止,但芥川还会是我最优秀的助攻!(芥川:你给我滚,滚滚滚)
tzz渐入佳境惹!!!嘿嘿嘿!!!
无花果
当你有朝一日醒来,发现你多了一个小你十二岁的情人——两面宿傩的容器,你的学生,性别为男。
母胎solo十五年的现役高中生五条悟同学:?
CP:五悠
老梗,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写过了。如果有……那算我来晚了……
五条家大少爷,东京咒术高专准入学生,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六眼,自出生以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咒术界实力的平衡,全身上下只有性格一项缺点的五条悟先生——或者说同学,正百年难得一见地处在自我怀疑当中。
大约一分钟前,他恢复了意识。尚未睁眼,他便察觉到自己的枕边有人。说是枕边其实还不太严谨,毕竟他此时是个把脸埋在对方后颈、手又揽住对方腰肢的活像个大号汤匙的姿势,对方后脑...
当你有朝一日醒来,发现你多了一个小你十二岁的情人——两面宿傩的容器,你的学生,性别为男。
母胎solo十五年的现役高中生五条悟同学:?
CP:五悠
老梗,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写过了。如果有……那算我来晚了……
五条家大少爷,东京咒术高专准入学生,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六眼,自出生以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咒术界实力的平衡,全身上下只有性格一项缺点的五条悟先生——或者说同学,正百年难得一见地处在自我怀疑当中。
大约一分钟前,他恢复了意识。尚未睁眼,他便察觉到自己的枕边有人。说是枕边其实还不太严谨,毕竟他此时是个把脸埋在对方后颈、手又揽住对方腰肢的活像个大号汤匙的姿势,对方后脑勺的头发毛茸茸地扎在他额头,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应当是怀里。很近,对方呼吸绵长均匀,显然仍在梦中。体温偏高,身上的肌肉线条颇为流畅紧实,从体型判断,是个比自己矮的男性。活的。穿着衣服。味道不难闻,嗅起来有点像洗净晒干后棉花蓬蓬软、充满阳光味道的什么玩偶。
……搞什么?是刚刚那个咒灵死前展开的领域?难道是幻术?
五条悟一抬手,扣住了怀中人的咽喉。对方毫无反抗意识,被扼住了要害也并无反应,兀自睡得酣甜,喉结在他掌间偶尔微微一动,像什么暖洋洋软乎乎的小动物,卷着蓬松的落叶正做着冬天里的温暖好梦。
他背对着五条悟睡着,粉色的脑袋乖巧地枕在枕头中央,发丝里露出一点耳垂。睡衣领口略有些宽大,肩廓曲线舒展,裸露出后肩大片皮肤——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吻痕中间,五条悟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他尾颈处有颗小小的红痣。
人类。和诅咒混在了一起。
这也太逗了吧。
容器?
五条悟眯了眯眼睛,凑近了轻轻嗅了一下。只能嗅到洗衣粉清爽的皂香味。柔顺剂的味道是他最近惯用的那一款。诅咒特有的叫人恶心的血腥味倒是一点也闻不出来。压制得这么好吗?
他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房间不算太大,装潢基调是温暖的原木风格,说不上窗明几净但也足够干净整洁,飘窗布置着绒毯和小桌,墙上挂着两套尺码不同的东京高专的制服,其中一套有着品味不错的红帽子。晨间熹光坐在那没完没了伴着风飘卷起落的米白色窗纱上荡秋千,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下一线光影,在眼前那颗小痣上明明昧昧地闪烁。
洞察一切的六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一通,怎么看都觉得眼前一切不像是幻境领域,可同样解释不了他为什么会一睁眼就来到这里。总不能是脑袋一歪忽然打起了瞌睡,那这一切作为梦境未免过于真实——细节也过于经得起推敲了。
指尖上颈动脉的起伏乖顺温软,带着一无所知的信赖感,没有杀气和血的臭味,并不像与诅咒一贯为伍的诅咒师或者容器,反而像一只死到临头还在悠哉悠哉啃草的傻得要命的兔子。
五条悟啧了一声,松开手,决定起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也不知道是他动作幅度太大还是怎么着,他才刚动了动肩膀,怀里的家伙就从被卷里发出了模模糊糊的一声:“五条老师?”
他大约是没睡醒,声音有点微微的哑,尾音困倦,仿佛是被挤进窗帘里那一线日光晒得软融的一颗棉花糖什么的。
草。
听起来还是个少年。
那一瞬间,素来被公认为咒术界一等一刚愎自用、任性妄为的五条悟同学良心发现,千载难逢地产生了一瞬间对自己的质疑——
姑且算这是在做梦好了,梦里的我是有多想不开才跑去当老师啊?还和自己的学生上床??这家伙成年没有啊??
好一阵鸡飞狗跳以后,五条悟和粉毛少年一人捧着一杯热牛奶,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五条悟因为心情不爽,坐也坐得极没品相,没骨头似的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两条逆天的腿嚣张跋扈地舒展着,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倒将粉毛少年挤得没处坐。
好在后者脾气不错,很爽快地往旁边挪了挪。他盘腿坐着,占地面积愈发显得小得可怜,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把目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驻在五条悟身上,纯粹的好奇里还隐约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满足。
五条悟生来就对来自他人的目光极其敏锐,辨析目光里的各色情绪更是驾轻就熟,于他而言,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像人体模型,所有情绪所有想法,不分好坏,无谓善恶,全都赤裸裸裹在眼神之中,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如此,他很长时间内——包括现在,都容易感到无趣——毕竟人类的虚伪是出了名的。
好在他迄今为止哪怕曾或多或少因为某些腐朽群体而有过模模糊糊的“干脆把这些人全杀掉算了吧?”的想法,也并未付诸行动。从这一点上看,五条同学的忍耐值似乎姑且还算值得表扬。
很奇怪的是此刻这位看起来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目光尽管绝不能说得上恭谨谦卑,可是并不让他反感。或许是因为那目光之中不带任何恶意,看起来干净剔彻,有些像玻璃做的星星。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城府很深的角色,大约从不会拿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想法裹住自己的真实意图,只会把心里想的东西全一五一十写在脸上,连个标点符号都少不了,满脸都是亮闪闪的惊奇:“原来五条老师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啊!”
是的,五条悟已经弄清楚了。这里并非幻境也不是梦,只是平淡无奇的十五年后罢了。俗称时间旅行。发生原因暂不可考。至于为什么知道是十五年后,单纯是因为看到了手机年历。
想到这五条悟就觉得无聊,怎么那只咒灵原来是什么能打破时间循环的厉害角色吗?真的看不出来啊。这么说来太快解决掉它还真是有点失礼了。
他捧着那杯雪白的牛奶,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目光藏在密密的睫毛后,漫不经心地打量一回粉毛的少年。
是因为知道这个家伙和未来的自己有床上关系,所以本能地高看一眼吗?
后者正心满意足地喝他自己的那杯牛奶,喝得嘴边一圈儿奶沫,活像长了圈故作老成的白胡子。五条悟眼睛一扫就知道他当睡衣穿着的T恤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他刚洗过晨澡,头上顶着毛巾,粉色乱毛湿了水耷拉下来,浑身裹着冒着皂味的蒸汽,像只热乎乎湿漉漉的小狗。他肩颈舒展,笔直清晰的锁骨和脖颈上全都零星布着斑斑驳驳的红痕,那粒小小的红痣倒是被淹没得看不见了。
也并不是。五条悟其实并不在乎未来的自己活成什么鸟样又和什么人混在一处。与其说是在意未来的炮友,不如说是“此刻的他”对这个陌生的少年产生了兴趣。唉?难道这是命运的吸引?这说法听着有点恶心。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点兴致缺缺,便低头喝了一口牛奶。
温度正好,甜得也正好。
啧。
他拿穿着白袜子的脚很不客气地点了一下少年的腰:“喂,你几岁啊。”
“十八岁。”少年放下杯子,自我介绍道:“我叫虎杖悠仁,是老师你未来的学生!”
“诶——”五条悟应了一声。
原来成年了啊,看那张脸真看不出来。是因为眼睛太大所以容易给人幼龄感么?三十岁的我取向还真是恶劣,成功长成看脸的无聊大人了啊?
“那老师是几岁的老师?”
一句话给他说得像绕口令,五条悟搅了搅他的蜂蜜牛奶,拖长了声音说:“区区不才,刚满十五。”
少年的眼睛一下有些发亮,虽然他没把话说出口,但奈何他实在是太好懂了。五条悟没生气,懒洋洋地交叠双腿,活像个不尝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似的道:“对,比你小哦。所以不要叫我老师了,我不是你的老师。鄙人连高专都还没上,此时正在绝赞春假度假中。”
虎杖悠仁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说:“五条君?”
五条悟唔了一声,虎杖悠仁笑了起来:“感觉好新奇啊!——啊,不过五条君才十五岁就已经长那么高了。总感觉很羡慕唉。”
他有点郁闷地比划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长高,我运动量不小啊……”
阳光粒子蹦跳着穿过窗玻璃落在他头发上,少年略微一动,那金线纺过他眼角曲张的妖纹,懒洋洋地被他的睫毛托住了。
少年有一双菱形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捎,不笑的时候看着其实略有些凶悍,配上粉色的头发和眼下的纹路,走在路上估计经常被错认为以打群架和浪费生命为乐趣的不良少年。嗯?为什么知道是错认?那不是很好猜嘛——这家伙一旦笑起来,就活像只好脾气又亲近人的萨摩耶,正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眼睛黑黑亮亮,看起来又乖又傻。
房子并不算太大,从居住痕迹、私物摆设习惯和装潢风格来看,这里应当是未来的五条悟所拥有的某一处私宅或者安全屋。或许只是出完任务以后和情人顺路到这里打上一炮?刚好今天就是新年了。说不定打的还是跨年炮呢,看看被炉桌上还有剥开一半没吃完的年柑。
六眼这一点确实有些烦人,不管本人是否乐意,随意一瞥也有无数信息不自觉地被拆分解析汇入脑海。五条悟收回了打量房子的目光。
虎杖悠仁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正钻在冰箱前伤脑筋:“早饭吃什么呢?昨天晚上没吃完的蛋糕可以吗?”
蛋糕的卖相已经不算很好,不过仍然看得出它原本应当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蛋糕。主色调是很喜庆热闹的红色,被切出一大半的豁口里红丝绒蛋糕体与雪白的奶油霜参差交错,切口歪歪斜斜,有点像一道狭长的伤口。蛋糕表面是已经消失掉一半的祝福语,奶油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本写的是什么了,想来无非是新年快乐一类。一颗车厘子孤零零地躺在奶油堆里,看着有点凄惨。
五条悟对于甜食的容忍度向来高于其他食物,恰好卖相在各项指标中占比最低,因此他并未拒绝,只是嫌弃道:“好丑。”
“哎呀,凑合吧。”
挑剔的舌尖很快尝出了奶油的口味:“奶酪奶油霜?”
“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了,不过还是觉得老师……啊,还有五条君——的舌头好厉害啊。”虎杖悠仁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一块蛋糕,“其实我自己完全吃不出来和普通香缇奶油的区别唉。”
五条悟叼着叉子,“……这个是你自己做的?”
虎杖悠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五条悟舔了一下嘴角的奶油,勉为其难地表示接受了这一份卖相惨烈的蛋糕。
虎杖悠仁笑了:“那还真是委屈你了,不过我还是个新手,体谅一点啦。”
五条悟眨了一下眼睛,诶——不会吧?
难道是专门为了“我”去学的?
可是为什么?
虎杖悠仁大约并不是甜食党,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以后就跑去匆匆忙忙换好了制服——有着红帽子的那一件,弓着腰穿袜子,弯下腰时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六眼感知过于敏锐,五条悟在收回目光之前还是无法避免地注意到了那截腰线上隐约的指痕。
他心里啧了一声,决定专心独享剩下的小半个红丝绒蛋糕,吃完一扭头,看见虎杖悠仁风风火火地在镜子前抹定型:“有约会吗?”
“唉?”虎杖悠仁从镜子后探出个粉色的脑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哦。老师变成十五岁了,昨天说的还作数吗?”
叼着草莓的五条悟愣了一下,心说唉?
他和虎杖悠仁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互相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不会吧?难道要约会的人是“我”?
五条悟开始思索:这么冷的天气,房子里有暖气有零食有可乐还有十五年后的游戏机,他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竟然脑子一抽答应虎杖悠仁出门。
“我就说为什么约会还要穿制服,原来是袚除咒灵啊。”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天台上,并不在意那道经久失修的铁丝网是不是有许多铁锈污渍会弄脏昂贵的衬衣——反正弄脏的也是三十岁的五条悟的,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无所事事地看虎杖悠仁打架。
昨天晚上刚下过雪,今天天气不怎么样,哪怕是白天也阴云密布,水雾散乱,沉沉压在天台楼顶,活像张洗衣机里吃饱了水亟待甩干的灰色灯芯绒窗帘,北风呼啸,阴冷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帐放下以后隔绝了闹市人声,从高处俯瞰,品味恶劣的白骨架子遮天蔽日,彼此穿刺着自茫茫雪地上拔地而起,惨白的脊骨与跖骨仿佛无数破烂的大理石块,窸窸窣窣的咒灵分体仿佛无数蛆虫在尸骨眼眶之中穿梭爬行,愈发显得这间盘卷着残秽的学校鬼气森森,像座远古时代的巨人坟墓。
但五条悟没有兴趣出手,而应对这种只能打开半成品领域的特级咒灵,虎杖悠仁显然也并不需要他的帮忙。他的速度极快,哪怕被密密麻麻的咒灵围攻也足够游刃有余。五条悟靠在铁丝网旁,冷凌凌的目光藏在墨镜后,在少年身上逡巡一回——后者正凌空扭身,张扬的红色帆布鞋轻描淡写在咒灵丑陋的脸上一踹,灰色的咒灵浑身烧起幽蓝色的咒火,往后倒飞出去砸穿了十面承重墙。
五条悟的视线落在他雪地里愈发亮眼的红帽子上,忽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像小红帽暴打大灰狼。
他不禁嘀咕道:“……品味真奇怪。”挑剔地盯了一会,细琢磨一下,又觉得似乎还算酷,至少和虎杖悠仁挺搭的。
小红帽虎杖悠仁砍瓜切菜似的把咒灵袚除完,转身看到五条悟靠在天台俯视他,脸上便打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冲他挥手:“五条君!走吧!”
五条悟一脚踩上铁丝网,轻巧一跃,像只雪豹似的轻盈落地。他们走过斑驳的红色橡胶跑道,沿着教学楼周围厚厚的雪踩出两圈脚印,才总算找到了一幢不起眼的学校神龛。五条悟慢悠悠跟在虎杖悠仁身后,看着那毛茸茸的粉色头顶,突然产生了一点好奇:“喂,你是什么的容器?”
虎杖悠仁正摸索着破除神龛的封印,随口道:“宿傩。”
“两面宿傩?”
“嗯。”
五条悟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语气词,说:“很厉害嘛。”
刚才虎杖悠仁全程都没有让宿傩出来过。他自己的术式都非常成熟,体术更堪称完美,至少达到了五条悟目前仅见的最高水准,身体素质和反射神经都相当优秀,看得出来是身经百战的咒术师。从容器的角度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这么强的话,不太合理啊。
虎杖悠仁并没有意识到能让眼高于顶唯我独尊的五条大少爷开口夸奖一句是多么多么多么难得的殊荣,只是单纯有些不好意思:“和老师还差得远呢。”
五条悟撇了撇嘴:“那当然了。”
虎杖悠仁脾气很好,闻言并不生气,语气也说不上究竟是有点郁闷还是带一点对年下者的纵容:“诶,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赶上老师了呢。”
五条悟毫不留情道:“梦里或许可以。”
虎杖悠仁不明显撅了下嘴,垫脚从结满冰棱的神龛里取东西:“说话很没有风度哦,五条君。”
嘁,难道三十岁的我不这么讲话么?五条悟心想,那还真是长成了无趣的大人。
他垂下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三十年后触感一流的游戏机上,随口道:“还要去哪?”
虎杖悠仁把小盒子拿到手收好,拍拍手:“去学校!”
“哈?”五条悟说完才意识到他指的并非他们正站着的这座学校,“你是说咒术高专?”
东京咒术高专坐落在东京郊外,被淹没在一片莽莽白雪之中。
五条悟满脑子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向来随心所欲,生下来十五年都在人间横着走,凡事只看心情,任性程度用自我中心来形容都算额外抬举了,只有别人顺着他,从没有被别人牵着走的。罢工丢下虎杖悠仁打道回府的心思时隐时现,可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他到最终也没付诸行动,一边疑惑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一边老老实实跟着虎杖悠仁穿过树林爬完了山。
长长山道蜿蜒曲折,覆满静寂白雪,自山顶放眼眺望,满目苍茫无声。喧嚣东京沉睡在除夕夜的大雪之中,阶梯上两行脚印若隐若现,零散错落,像两把沟通红尘的晃悠悠的细索。
学校里当然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大家都放春假了。五条悟边跟着虎杖悠仁在一片沉默的校园里穿梭,边忍不住吐槽:“放假还要出任务,出完任务回学校,你这个人也太无聊了吧?你的同学应该一个都不在才对啊。”
“嗯,伏黑和他姐姐一起,钉崎去找她朋友纱织了。”
谁问你这个啊。五条悟有些无语,看虎杖悠仁的红帽子在前面晃荡,便把冰冰冷的双手抽出口袋,很恶劣地握住了虎杖悠仁藏在红兜帽之中的脖颈:“好暖和。”
后者猝不及防,被冰得“啊”地叫了一声:“五条君!!”
五条悟戴着他看起来像盲人专用实际上价值数十万日円的小黑墨镜(他相当嫌弃三十岁五条悟用的黑色眼罩),对着虎杖悠仁勉强扭头瞪过来的谴责目光,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仿佛事不关己的微笑。手上倒是不为所动,依旧握着虎杖悠仁的脖颈取暖。可见此人才十五岁光景,我行我素、任性妄为就堪称到了极致,确实已经从根子没救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虎杖悠仁依然没有生气。他只是瞪了他几眼控诉了五条悟的幼稚行径,就气呼呼地拖着他这个挂在他脖颈上的大号拖油瓶,两个人一前一后,脚印叠着脚印,继续穿过积满雪的低垂松枝,往学校深处去了。
五条悟捧着他温暖的脖颈,冰冷的双手缩在红兜帽里,渐渐暖和了起来。颈动脉仿佛对潜藏的冰冷危险一无所知,在他掌心之中仍旧信赖又天真地跳跃着象征生命的搏动,甚至不曾加速。血液流经年轻的心脏,压缩、迸发、流淌到全身,在冰天雪地里理所当然地维持着这份恒定的温暖,透过少年小麦色的薄薄皮肤肌理,传递到五条悟的掌纹。
他手掌无可避免地接触到那些斑驳的吻痕,不过虎杖悠仁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大喇喇地敞开着命门——像一只把自己的咽喉无动于衷地裸露在野兽獠牙下的羚羊。
可强者早会在千万个死局中锤炼出对死亡与危险的直觉,而能够轻松袚除特级咒灵的虎杖悠仁显然不是什么弱小的羚羊。
五条悟垂眼看了一眼,在参差的指缝间忽然又捕捉到了他后颈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他双手都占了地方,墨镜沿着挺秀鼻梁微微滑下,懒得去扶,便露出一双雪青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生来洞察世间百态,睫毛冗密修长,是冰冷的霜白色,仿佛是被这皑皑白雪浸染的葳蕤草木,若有所思地垂着,泄一点冻泉般的青蓝眸光。那眼眸之中宿一点零星的雪色,没有情绪也没有波动,注视着手掌中十五年后的陌生情人,像两湖平静无澜的镜子,也像高高在上不沾尘埃的月亮。
五条悟并不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或者不如说,正因为“探知”这件事对拥有六眼的他而言就像抬眼垂眸一样过于轻易,而他拥有的力量又太过强大,因此绝大多数时候他对这平庸的世界都感到无聊。哪怕发生了穿越时间这种事情,他在短暂的诧异过后,更多涌上心头的情绪也是觉得麻烦——十五年后的游戏机确实还不错,但他对三十岁的自己的现状、想法、经历和人际关系都毫无兴趣——准确说来,应当是一种“关我什么事”的情绪。这未来的十五年间,三十岁的五条悟所经历过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人生起落,与现在的他都毫无关联。无论是他的情人还是敌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人。
他对未来并无期待,只是人间已经足够无趣了,虽然他不觉得无聊的咒术界和无聊的世家会随着这十五年有所改变,可若是连唯一无法彻底预测的人生也要被这样一场意外剧透,那这世界就实在过于索然无味了。
但是这一刻,来自虎杖悠仁的这一点纵容,云遮雾绕地跨过十五年的时光,确实打破了十五岁的五条同学百无聊赖的心境,让他有了些许微妙的触动——五条大少爷自我中心到了一定境界,却不是不通世故,他并不知道十五年后的自己成了个什么脾性,但他知道自己的态度怎么也不能算在好的范畴里,他甚至没好好叫过虎杖悠仁的名字——可虎杖悠仁纵容了他的嚣张。
不是因为崇拜六眼,不是为了寻求庇护,也不是出于对力量的畏惧。他很自然、很纯粹地消化了他的傲慢无礼,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一样。
可是为什么?如果十五年后的五条悟已经变得像个“合格”的大人,那他们之间态度和性格上的落差,哪怕不至于让虎杖悠仁手足无措,起码也该有或多或少的不适应才对——他甚至并不认为三十岁的五条悟和现在的他自己是同一个人。
他罕见地产生了一点好奇,然而在他开口之前,虎杖悠仁突然停了下来:“到啦。”
五条悟应声抬头。
茫茫白雪里坐落着赤红色的鸟居,注连绳在屹立的参天古树之间相连,神社屋檐在天上天下一片白茫茫之中平平飞出一线冷落落的瓦黑色,檐角上蹲着一只黑黢黢的乌鸦,把尖尖的鸟喙依偎在自己翅膀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屋殿中光影分割,阴阳交接之处落下一条半新不旧的麻绳,上半条没入檐下阴影,下半条暴露在亮堂堂的雪光之中。
他难得有些茫然,看着虎杖悠仁把五円硬币丢进木格箱子里,回过头来:“身上有钱吗,五条君?”虽然他嘴上这么问,可一手已经拿出硬币来,很熟练地塞进他手里。
五条悟捏着那几枚沾着体温的硬币,看着虎杖悠仁甩动麻绳,在铃声中合十击掌两次,然后闭上眼睛许愿。
今天是新年,到神社参拜也很正常。只是东京各大神社此刻都往往人满为患,也不知道虎杖悠仁是怎么知道在咒术高专后山有这么一座神社的——看手水舍的青苔程度,感觉这神社的使用频率已经低到濒临废弃了。
五条悟不信神,对神明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如果拜神真的有用,想必世界上也不会有诅咒和咒灵的存在了。哪怕真的有神,那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很亲切的会倾听人类愿望的家伙。
但他看着虎杖悠仁的侧脸,陌生的十八岁少年睫毛低垂,鼻梁笔直,眼角的妖纹像紧闭的花萼,耳畔轮廓被冻得微微发红,五条悟眼力太好,甚至在他的耳廓上又找到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五条君。”
五条悟罕见地被吓了一跳,匆忙把视线挪开:“干什么?”
他瞥了一眼,这才发现虎杖悠仁还闭着眼睛。
虎杖悠仁维持着双手合十许愿的姿势,语气里有一点微妙的犹豫:“我其实有一个请求……”
“什么?”
虎杖悠仁沉默了一会,才说:“请你许个愿吧。”
五条悟看了一眼悬在房梁上的麻绳,伸出揣在兜里的手,将那几枚硬币随手丢向了赛钱箱。染着体温的铜钱在钱箱等距的木格子上彼此撞击,一路闪着清脆的响声落进了空荡荡的箱子里。
但他没有许愿。
少顷虎杖悠仁睁眼环顾一圈,在看到倚在不远处的五条同学时露出了笑容,抬脚向他走去:“久等啦,我们走吧。”说着,他摘下自己的左手手套扔了过去。
五条悟很轻松地接住了,低头看看,戴上以后舒展了一下左手五指,撇嘴嫌弃道:“好小。”但颜色品味还不错,五条大少爷勉为其难收下了。
“你知足吧。”虎杖悠仁和他并排走,“五条老师戴都戴不上呢——原来从这么早开始就不爱戴手套了啊,这习惯太糟糕了,麻烦改一下啦。”
五条悟眨了眨眼,把手揣进口袋:“你认识‘我’多久了?”
虎杖悠仁想了一下:“两年多了吧?”
“三年级?”
“对啊。马上要毕业了。”
五条悟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秉性,还是第一次心想:我到底想问什么?
在他这晃神的档口,他听见虎杖悠仁问:
“五条君会介意吗?”
“唔?”
“关于我的事。”虎杖悠仁的红鞋子在白云般蓬松的雪地上踩出几个脚印,那张扬的颜色显得愈发晃眼了,“我是个男的,是你未来的学生,还是诅咒的容器。会很困扰吗?”
向来只有五条悟把别人噎得没话说,他还是头一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道:“我无所谓。”
虎杖悠仁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那就好。”
五条悟低头看看他弯弯的睫毛,“那你呢?”
“嗯?”
“你不会介意吗,明明是和十五年后的我约好了的吧。”五条悟踢了一下脚底的雪堆,靴子碾过松散的雪粒,发出细微的扑簌声。
“没关系啊。”虎杖悠仁想了想,“其实本来觉得,五条君还更好些呢。”
五条悟皱了下眉毛:“为什么?”
按照虎杖悠仁的说法,他应该在五条悟二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他。这么说来,明明他只是个陌生人吧?
“老师就是老师。”他们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和枯枝穿过山道,虎杖悠仁低着头在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不管什么年纪都是一样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五条悟有些不悦。他的情绪向来外露,并不屑于遮掩,此刻觉得虎杖悠仁在敷衍自己,也说不好是不是赌气,索性把疑问咽进肚子,不再多问了。
谁知虎杖悠仁拣出了个什么东西朝他递过来:“垫一下,然后我们去吃东西。”
是一颗糖。
虎杖悠仁右手戴着手套,手指捏着糖的动作略显笨拙。五条悟伸出手,糖顺利落在了戴着毛线手套的掌心,镭射糖纸在雪色之中玲珑地反着绚丽的光,像一颗玻璃做的星星。
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奶味的。
他忽然问:“你许愿了吗?刚刚。”
“当然啊。”虎杖悠仁也剥了一颗糖自己吃,“不过不能告诉五条君。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嘛。”
五条悟别开目光,用舌尖顶着那颗奶糖,含糊地小声“嘁”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我累了,下午不想出门。”
虎杖悠仁没有拒绝他的任性,稍微想了想,说:“好啊,那看电影怎么样?”
他们并没有回家,虎杖悠仁带着五条悟东穿西走,钻进了个地下室。室内有个壁炉,不知先前炭烧过什么品种的香木,烘得空气干净温暖,并没有地下室常有的霉湿气。虎杖悠仁在壁炉前蹲下,重新划着了火柴。
五条悟扫视一圈,虽说是地下室,但沙发、电视、投影仪、壁炉、训练用地五脏俱全,沙发上东倒西歪地睡着几个抱枕,还有一只鼻涕绿色的咒骸。他走过去把咒骸拿起来,嫌弃道:“好……”
丑字没说完,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敬,玩偶形状的咒骸猛地朝他飞起一拳。眼看就要落在五条大少爷那精致得叫少女嫉妒的眼睛轮廓上,一只薄而修长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它的拳头。五条悟把那只海绵拳套捏圆搓扁,借此解压:“真麻烦,我以后得想个法子让无下限术式变成被动技能才行。”
一旁挑拣碟片的虎杖悠仁愣了一下,然后尽量不明显地笑了起来。
五条悟抱着零食歪在沙发上:“这是哪啊?”
“我以前的训练室。”
说是训练室,其实生活气息还挺明显,房间也很干净,看得出有人定时打扫。五条悟的目光在那有剐蹭痕迹的训练木地板上定了一下。
虎杖悠仁抉择不定,挑了几张影碟摆在他面前,“挑一个?”
五条大少爷天生就是拍板做决定的料。向来只有别人迁就他,没有他谦让别人的,因此从不推让。他低头看了眼,先把其中一张推开:“这个我看过了,最近……啊,对你来说是十五年前才刚上过。这个什么类型的?”
“推理,还挺好看的。”
“你看过了?那不要。哪张你没看过?”
虎杖悠仁眼睛一扫,“唔,上次这个看了个开头,就被五条老师带出去看他打架了。”
“《无花果之梦》?名字看起来好无聊。”五条悟边嫌弃边理直气壮地指使虎杖悠仁把那张影碟推进了播放机,“看打架?打架有什么可看的?”
虎杖悠仁把灯关掉,坐到他旁边:“我那个时候很弱嘛,五条老师带我去看看领域是什么东西。”
尚未开发出领域的五条悟微一挑眉,藏在霜色睫毛下的湛蓝眸光朝他瞥了一眼。
他并没有询问任何关于日后的自己术式或者领域一类的问题,而是在电影开幕音乐中拆开了一袋薯条:“你以前是个普通人么?”
“嗯。”虎杖悠仁把那只咒骸抱在怀里,后者大概是很适应他的怀抱,很配合也很熟练地在他稳定输入的咒力下打着瞌睡,“高一才开始接触咒术界。”
那也算天赋异禀了。五条悟心想。吊打一众散发着腐臭味的自视甚高的咒术界老头。
但还是那句话,感觉不太合理啊。
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电影开始了。
五条悟延续他一贯的大少爷坐姿,手长脚长,瘫在沙发上,咔嚓咔嚓吃薯条。虎杖悠仁抱着那只打呼噜的咒骸,盘腿坐着,聚精会神。
诚如他所说,这部电影他只在两年前看到了一个开头。后来他一直想找机会把它补完,不知为什么,每次都会被各种各样的事由打断,后来索性就放下了,以至于两年过去他也没能看完这部电影。
其实这并不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虎杖悠仁并不懂什么分镜或者手法,对剖析导演意图也没有兴趣,从单纯的观影体验上说,它并不优秀。它并非爆米花类型,没有抓眼球的草蛇灰线和高潮迭起,甚至说得上啰嗦拖沓。大概是导演想讲的东西太多,电影时间又太短,许多东西被迫戛然而止,最终呈现结果就是男主人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什么也没说清楚,观众什么也没明白,电影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尾声。
虎杖悠仁注视着黑屏上滚动的字幕,心想这个导演到底想说什么呢?男主角究竟要找什么呢?他最后不告而别,站在海里等待潮水淹没他的时候,回头所露出的那个意外的表情,是看到了什么呢?
他确实不是一个很擅长分析电影深层次意图的观众,只会以直观体验判断好坏,但顺平是。在那段短暂的友谊里,顺平确实带给他太多影响了。
大概是导演水平实在太次,看了这么一场稀里糊涂的电影,明明电影主题是个伤感的哲学故事,可看完连怅然若失的心情都升不起来。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这么浪费时间的作品,五条大少爷竟然全程一声不吭地跟着看完了,完全没有发出任何不满。
要知道此人二十八岁起到三十岁观影素质一直极差,对看过的电影酷爱剧透,对没看过的电影热衷挑刺,从不肯安静下来闭嘴惊艳,电影放多久他就能在旁边喋喋不休多久,堪称电影院终极杀手。看来尽管十五岁是个张狂自负透顶的年纪,可在看电影的时候却能保持基本礼仪,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养成那种坏习惯……
虎杖悠仁顿住。
五条大少爷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一手揽在沙发背,一手百无聊赖地垂下,无处安放的长腿懒洋洋地抻着,薯条袋东倒西歪地坐在他怀里,无辜地张着空空如也的嘴巴。
那只价值不菲的墨镜耷拉在挺秀的鼻梁上,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
本人呼吸匀畅地睡着了。
怪不得没说话。虎杖悠仁哭笑不得。
十五岁的五条悟是个还在蹿个儿的青春期少年,肩膀轮廓初步有了宽阔的线条,腿已经逆天的长,走在街上足够被街拍发掘去做平模。可与三十岁的他相比,少年五官尚且带着稚气,白皙的脸颊有微微的婴儿肥,看着甚至有一点乖巧——还没学会收剑入鞘的白发少年歪头睡着,紧闭的眉眼舒缓了他五官间锋利如刀的凌人盛气,衬衫领口不羁地解开一粒纽扣,脖颈到颈窝迁出笔直的筋络。与他清醒时犹如庞然大山一般的存在感相比,他单纯睡着的时候倒显得眉宇纤细,看起来确实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了。
不过或许是天生如此,哪怕是三十岁的五条悟,面容也依旧有着抹不去的少年感。固然有眼睛太漂亮的缘故,不过或许也因为此人习惯了无敌、习惯了掌控一切,因此无论面临什么都绝对自负,张狂傲慢,那刻入骨髓的自信让岁月在他眼角眉梢无论如何也留不下痕迹,让他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永远意气风发,像个永远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无论是几岁,只要是五条悟本人,那么他的性格侧写一定全是跋扈妄为刚愎自用一类的负面词汇。区别只在于成年的五条悟学会了用一张聊胜于无的糖纸包装自己,把他与生俱来的扎人锋锐裹在轻浮轻佻的甜蜜糖纸里,起码能笑眯眯地和他眼里依旧无聊的众生打招呼了。
十五岁的五条悟暂时还不屑于那张薄的得可怜的糖纸,他大约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眼角写满恣意自负,是完全按着自己心意横行霸道不管外界风雨的大少爷。此刻没有灯,只有电影屏幕上些许虚弱的光亮荧荧在睡着的大少爷脸上扑朔。那双睫毛静静垂着,在眼底卧一扇浅浅的影子,像一帘幽幽遮住月色的迤逦大雪,遮住那双生来就洞察人心的蓝得近乎妖异的眼睛,让那张流丽得不似人间的面容似乎也恬静了起来,漂亮得像个橱窗里昂贵的洋娃娃,也像一颗光芒万丈的睡着的星星。
虎杖悠仁静静看着,像是要通过那张年轻的脸找回他永远错失的十三个年头。他怀里的咒骸打着小小的呼噜,在他平静的咒力输出下依然睡得安稳。屏幕上变换的光影倒装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亮了数秒,又熄灭了。
最后的音乐也偃旗息鼓,电影彻底结束了。地下室陷入了一括半浓半淡的阴影当中,只剩壁炉里静静跳着明明昧昧的火光。
虎杖悠仁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像一只披着夜灯的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路过五条悟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了再见。
离开温暖干燥的地下室,窗外人间已经坠入半个夜色,百态众生行色匆匆。冬天总是天黑得格外早,黄昏的来临无声无息。路灯尚未亮起,城市沉默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暧昧昏暗当中。今天一整天都阴着,夕阳隐在厚厚的云霾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滑进了地平线的喉管。剩天边半朵云翳喝醉了似的,悻悻地沾着几缕淡如酒液的浅金红,没一会,又被呼啸的北风吹散,视野于是更灰暗了下来。
虎杖悠仁抄了条近路,踩着吱吱呀呀的雪东拐西拐,往山上更深处走。他动态视力很好,在昏暗的夜色里也能看清脚下的路。枯枝败叶被雪压得颤颤巍巍,像无数个佝偻着弯腰的耄耋老翁,偶尔叹息着落下几捧树梢头堆满的雪,簌簌洋洋,像一场微型雪崩。
倏然,他眼角那枚沉睡的妖纹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一张嘴在少年的脸颊上龇牙豁开了:“小鬼,你无不无聊。”
那声音慵懒轻蔑,微微拖长了,带着十足恶意。虎杖悠仁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我觉得你比较无聊。”
那张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放肆,一时与周遭旷静形成鲜明对比,像一出荒诞的讽刺喜剧。
虎杖悠仁没什么波澜地随便他发神经,脚下踩着他此起彼伏的笑声,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他脚程很快,说是走路,其实一晃眼就穿过了密密实实的雪林,眼前拨开冗杂的枝叶,便见到一座巍峨古寺,一盏昏黄的灯独独吊在檐角,高高在上地亮着。虎杖悠仁往那点光走了过去。
他走过林立的古树,视野乍然开阔,隐约可见山脚下属于城市浮华的万丈繁星,那斑斓碎光浮在雪与森林之上,像无数遥不可及的梦。这世界像被分成了毫不相关的两份,一份在红尘滚滚中闪着万家烟火,一份藏在深雪老寺里,烧着形影相吊的一盏星星。
宿傩大概是笑累了,冷眼看着他朝那点冷清清的枯灯走过去,忽然又道:“小鬼,你无不无聊。”
虎杖悠仁给予同样的回答:“我觉得你比较无聊。”
他眸光清明,没有波澜,也没有情绪。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朝重重起伏的霓虹光影看上一眼。那颗孤独的灯宿在他平静的琥珀色眸光之中,在狂风之中不摇不晃,固若金汤地亮着。
宿傩说:“牺牲自己,封印恶魔,小鬼,你此刻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可如果真的义无反顾,干嘛要舍近求远?”宿傩声音里带着嘲弄,“直接让三十岁那个杀掉你不就好了?千辛万苦换成十五岁这个,临到头又退缩,选了最次的法子。”
“懦弱又无能,到头来不论是寻找的东西还是要保护的东西都一事无成,只好用这种法子来安慰自己人生还算有意义,强行告诉自己那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正确死亡。”
他的声音冷漠,被风吹散,像一句刻骨的刀意。
“小鬼,本大爷都觉得你可怜啊。”
虎杖悠仁踩着他飘散的尾音踏出最后一步,踏进那古寺的门槛。在那一瞬间,滔天金光从他脚下盘旋升起,生成逆流而上的锋利罡风。条条金纹犹如具有生命力,以虎杖悠仁为中心,飞快朝四面八方扩散爬升,最终形成一个奇诡古老的金色图腾。
寺庙以天井为心,四周庙宇环壁刻满咒术,中央垂直敞开一方无光天幕。这座咒式结界由咒术界上层精挑细选出的资深咒术师们协力完成,在结界激活的一瞬间,上方同步降下了笼罩住这座古寺的帐。
金光罡纹在四壁咒术加持下螺旋而起,咒文字句飞快排列组合,最终形成无数带着尖锐矛锋的锁链。浮在半空之中的锁链彼此交错摩擦,随着铮然数声响动,猛地贯穿了站在正中的虎杖悠仁的四肢和锁骨。血泼在地面,被一瞬间蒸干,加速了金色符文的演化,更多的锁链开始衍生。
无论是一角孤灯还是尘世烟火,都滔滔淹没在起伏跌宕的万丈金芒之中,看不到了。
虎杖悠仁一声不吭地站在结界中央,狂风拂他额发,在鼻梁之间扫动,偶尔露出那双琥珀色的固执眼睛。他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身上豁然被锁链贯穿的数个血洞,也不在意那些飞速衍生的结界锁链。少年孤独地站在耀眼无垠的金色海洋之中,背脊挺拔,肩线笔直,像一颗被光芒簇拥的即将死去的星星。
几个人影从高高的庙宇檐角跳下,来到虎杖悠仁面前,一身黑衣,都是不认识的脸。为首的长相与京都高专校长是同厂设置,鹤发鸡皮,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眉毛胡须几乎一样长。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虎杖悠仁面前,其中一个在虎杖悠仁膝弯轻轻踢了一脚,虎杖悠仁双腿本来就穿上了咒印加持的锁链,还在汩汩地流血,被他踢了一下,便跌跪了下来。
锁链循环围绕,徐徐攀升,带着他双手吊在半空。老者站在他面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另一个咒术师便蹲下身,问道:“东西呢?”
他指的是两面宿傩的最后一根手指。
虎杖悠仁在十六岁时阴差阳错吞下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一根手指,从此与诅咒之王绑定,成为宿傩的容器。受多方势力推动,宿傩的前十五根手指找寻速度快得仿佛按了加速键,可最后的五根手指却简直像是被恶意藏了起来似的,进度异常之慢,足足花了一年有余才找齐整。
最后一根手指是封印得最完好的,因此气息尤为微弱,找得也最久。虎杖悠仁为此差点和他的老师一起把整个日本从北海道到冲绳翻个底朝天。结果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最终发现那根硕果仅存的手指竟然就藏在东京当地某所学校,被压在神龛之中以毒攻毒,借诅咒之王的气息威慑咒灵——巧合中的巧合,和第一根手指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带有咒力的锁链贯穿了虎杖悠仁的咒术回路和四肢锁骨,让他完全处在无法动用术式、甚至无法自由行动的状态。因为疼痛,他视线和听力都有轻微的受损。他顿了一下,低声回答道:“制服口袋。”
那人便开始搜身。
他上下搜了两轮,从虎杖悠仁身上找到了那枚至关重要的封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空空如也。
在场咒术师的表情都微微变了。
更多的锋利锁链在半空中演化生成,彼此撞击,发出刷啦啦的清脆响声,宛如扭曲的金色群蛇,虎视眈眈地对准了中央的虎杖悠仁。为首的老人慢巍巍地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道:“虎杖君,你一直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咒术师,我原以为你会很配合。”
他衰老浑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结界中心的少年身上,后者的血沿着地面金光璀璨的图腾缓缓流到他的脚边。
老人冰冷地说:“告诉我,虎杖君,最后一根手指被你藏在了哪里?”
不在身上?
虎杖悠仁没有心思听他都说了什么,他流的血太多,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也忽明忽暗了起来。他很确定自己拿到了神龛之中的封印盒,这世上估计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宿傩手指的气息了,他同样确定那封印盒并非空的,也把东西切实收好了。是丢了吗?被宿傩偷偷吸收了?还是……
被人拿走了?
在这个模糊的念头闪现的瞬间,他眼前遽然爆发一阵剑刃般的风暴!
咒术师们反应尚算敏捷,猛地疾退一段,勉强在金光之中立稳了。其中一人立马动用咒力,重重锁链牵扯起网状的金光,犹如龇牙咧嘴的蛇群一般,毫不犹豫朝跪在阵眼中的少年袭去:“虎杖悠仁……!”
砰!
那原本朝着虎杖悠仁而去的锁链不知是被什么干扰,骤然彼此相击,地震山摇,卷起千堆雪,在狂风中碎成了层层斑斓光粒。
雪沫子飞溅,带着肃冬寒意扑朔在脸上。虎杖悠仁微微闭了下眼睛,听到身后不远处有道声音说:
“在我这。”
站在不远处的咒术师们脸色全都变了。
原本他们居高临下,藏在眼睑后审视虎杖悠仁的目光虽然古井无波,可埋在最深处的仍然是轻蔑与傲慢。此刻他们的脸隐藏在金光之中,瞪视着虎杖悠仁身后,说不好究竟是愤怒更多些还是刻入骨髓的忌惮更多些。
金光之中锐利无双的层层锁链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停在了半空中。
老人还算镇定,双手扶在拐杖,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悟君?”
“别了别了,被你这样叫我会忍不住吐出来。”那个声音很随便又很不耐烦地说,“你太丑了我认不出你是谁,其他人太弱我懒得理,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虎杖悠仁的锁骨被锁链穿透,让他无法掌握身体的重心,甚至不能自如动作。因此他只能看到对面的咒术师脸上都出现了压抑的怒色,其中一个年轻的咒术师控制不住,斥道:“无礼!”
那道嚣张的年轻声音伴着漫不经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缓缓停在了虎杖悠仁身后,在他头顶盛气凌人地响起来:“总比你弱得不堪一击要好。”
能被咒术界上层挑选来执行虎杖悠仁死刑的无一例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天之骄子,他们不经两所咒术高专培养,基本都由咒术界上层从心腹世家之中精挑细选。因此自有一种不与咒术高专经手培养出来的庸才们相较的自傲,这还是头一回被如此侮辱,尽管口出狂言的是咒术界公认的战力天花板,那年轻的术师仍然怒不可遏:“混蛋你……!”
被老人抬手制止住了。
“五条君。”老人慢慢说,“但宿傩的手指在你那里,是什么意思?”
五条悟随手掏出了一枚与咒术师们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的封印盒,百无聊赖地顶在修长指尖上,玩杂耍似的转了两圈:“字面意思。”
他停住动作,将盒子啪地打开:“你们在找这个吗?”
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缠满绷带的宿傩手指!
咒术师们的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五条君,老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看起来似乎又和往常不大一样。”老人紧紧盯着那枚特级咒物:“你是数百年来唯一的六眼,虽然任性,但上层部一直给了你最大程度的宽容……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一旦重现于世,后果将不堪设想。早在虎杖悠仁吃下第一根宿傩手指的时候,你就以收集齐二十根手指以后亲自执行虎杖悠仁的死刑作为条件与上层谈判,最终上层尊重你的意愿,让步了。”
老人声音苍老,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微微拖长了,像一鼓嗡鸣的生锈老钟。他眯缝的老眼完全睁开,眸光冰冷,像一条年老但仍然剧毒的蛇,一动不动地盯着十五岁的五条悟。
“现在二十根手指已经集齐,你原本答应在新年正月——也就是今天执行虎杖悠仁的死刑,可你不但没有履行承诺,反而还拿走了最后一根宿傩手指,阻挠我们的结界……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虎杖悠仁央求你拖延死刑,你心软了吗?”
“你虽然任性,但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虎杖悠仁虽然是你的学生,表现也始终出色,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压制住取回二十根手指的两面宿傩——涉谷他杀了多少人你已经忘记了么?老朽认为你应当不至于在这种程度的事上肆意妄为吧——五条君?”
五条悟用小拇指掏了一下耳朵,无聊道:“说完了吗?”
“我今天心情还可以,什么宽容让步一类的我就当你放了个屁。你说的那个答应你们找到二十根手指就把这家伙杀掉的蠢货可不是我。别认错人了老东西。还什么我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我还在生长期,生长期你懂吗?还会长高的好不好!”
他啪地把盒子关上。
“不过——你的说法确实让我弄懂了一些事情。”
“这家伙作为容器来说,未免太过出色了。哪怕是我这样十五年前的古董,也知道要让咒术界上层这群腐朽得和棺材板没什么两样的家伙们容忍宿傩容器这么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活到现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毕竟那群老东西的脑褶皱数量还比不上他们的皱纹多。”
“哪怕他天赋再好再优秀,祓除再多咒灵,成长为再出色的咒术师都统统没有意义。在你们眼里,他的本质都只是这个,”他随随便便地用指甲盖弹了一下封印盒盖,薄如刀锋的唇角似笑非笑,“的容器罢了。”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无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五年后,你们都一直是这种只知道嚷嚷大义和安稳的蠢样。但有件事你搞错了。”
他说:“想拖延死刑的人从来不是虎杖悠仁,而是三十岁的五条悟。”
当啷。
吊在虎杖悠仁手腕上的锁链彼此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声。十五岁的五条悟意识到他或许是想抬头看他,但因为穿在身上要害的锁链让他无法动弹。他低头看了一眼,虎杖悠仁跪得狼狈,裸露出脆弱的后颈,那枚小小的红痣在铺天盖地的灿烂金光之中,近乎黯淡无光了。
抬头看了一眼始作俑者们,忽然抬手并拢了双指。
他的动作让对面的咒术师们如临大敌,老人厉声喝道:“五条君!你要干什么!”
下一秒银发少年抬手一划,虎杖悠仁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这些锁链来源于最牢不可破的术式,由咒力凝结而成,说是坚若顽石也不为过。可这下却像在热刀口滚过的牛油,轻而易举地崩成了几道流光。
五条悟这才看了眼对面连防御都摆出来了的咒术师们,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毛:“本来我不感兴趣的。不过你们这样,反而让我有点好奇以后我到底设计了个什么领域了。”
他虽然把虎杖悠仁放了下来,却好像对他完全没有兴趣,连眼角余光也不曾分给他,只是自顾自道:“我一直在想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明明我只是正常地祓除咒灵,正常地回家然后正常地睡觉,结果一睁眼就来到了十五年后。我很肯定我自己什么也没做过——既然不是我的原因,那就只能是十五年后的某个人了。”
“我起先以为是十五年后的五条悟卷进了某个特殊的术式或者领域,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太平和了,没有杀气也没有咒灵,只有一个安详温馨的正月清晨,还有十五年后我的——”
他停顿了一下。
“可如果单纯把这场时空穿越解释成意外,又未免不太合理……因为你。”
虎杖悠仁抬起头看着他。
“你太自然了。”
十五岁的五条悟没有低头与他对视,他单手插兜,面无表情,像一把年轻而锋锐的无鞘的剑,刀刃冰凉,声音也微微的凉。
“面对突然出现的十五年前的我,你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震愕与意外,更多的应该是……”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满足又遗憾地望着他,像是要透过他,长久地凝视某个人。
——原来十五岁的你是这样的啊。
“就好像你早就知道我会出现似的。故意的吗?还是你实在太不会演戏了?”
按五条大少爷的脾气,原本该直接揍一顿问出目的才算惯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转念一想——
如果真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做的,那总该有动机和目的吧?
五条悟并非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因为太强,往往对很多东西都提不起劲。这是他难得好奇心发作的时候,因为太少见,以至于自己都觉得有点新奇。这点犹如碳酸饮料里浮现出的细小气泡一般微妙的探究心支撑着他跟着虎杖悠仁东奔西跑,又是加班除灵又是新年参拜还看了场无聊到让人睡着的电影,对于出生到现在从未迁就过任何人的自我中心的五条少爷来说,这已经是足够载入史册的辉煌记录了。
“我原先还算无法确定是你,直到我看到了那间训练室的地板。”
那间地下室显然昨天才有人来过,壁炉里香木燃烧的炭火芬芳尚未散尽,木地板上的剐蹭痕迹很新鲜,明显昨天才对练过。那些剐蹭痕迹并不算明显,留有咒力的残秽,如果解释成对练时打斗留下的痕迹也说得过去。但那些刮痕的纹路让五条悟觉得有些微妙,尤其是上面的残秽并不明显,甚至微弱到了像是“被什么使用过”的地步。
这世上大约没有六眼分析不出的术式。
他在一瞬间串起了所有的已知信息,拼凑出了大部分的细节——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虎杖悠仁在地下训练室设置了时空转换的术式阵法,触发条件暂且未知,但这个术式显然并不是瞬发型。十五年后的五条悟与虎杖悠仁在训练室手合结束后到了五条悟的安全屋,一起度过除夕。
一起挑选的年柑、余温未散的被炉、写好祝福语的红丝绒蛋糕,他们共享这一切,然后他们做了爱。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五条悟在虎杖悠仁身上几乎是粗暴地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痕迹。
最后他拥抱着怀里的学生,像要把他永远关在臂弯之中,答应了他第二天的约会请求。他触摸着他的心跳,亲吻他颈后的红痣,看着满人间如水如沙的月光漏进窗棂,时间滴答流淌,静静跨过新年。
来到了虎杖悠仁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然后在不知名条件下,虎杖悠仁提前设置好的术式在五条悟身上成功触发,将十五年前后的五条悟互换。
十五岁的五条悟一直不明白虎杖悠仁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他躺在地下室熏暖的沙发上,听到了那句轻轻的道别。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心想。
学得笨拙的红丝绒蛋糕,任由粗暴对待留下的吻痕与指印,不论怎样都仿佛不会生气,敞露在他手中的动脉,他最喜欢的口味的糖。那句“会不会介意”。
好像会发光一样的眼睛。
五条悟拥有六眼,生而知之,他生来就是宠儿,是天下无敌。那或许是唯一一个他不曾接触过的领域,以至于当他忽然之间意识到真相的时候,就像一个生活在沙漠的人第一次见到绿洲,竟然感觉到了一点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爱“我”啊。
“你不想由他来执行你的死刑。”十五岁的五条悟目视前方,语气没有波澜,“所以决定让我来,反正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陌生人,杀你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是这样吗?”
虽然解开了锁链,但或许是失血过多脱了力,虎杖悠仁仍没有站起来。他低着头,像一颗头破血流的沮丧星星。
他低声道:“是。”
就像一个盲人第一次见到花海,像一条鲸鱼第一次触摸海岸线。
五条悟很新奇,又很恍然地心想。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也爱他啊。
虎杖悠仁费尽心思,换来了一无所知又冷漠傲慢的十五年前的五条悟。即使用这种曲折的方法,他也不愿意让十五年后的五条悟执行他的死刑——哪怕他的老师在别人眼里没心没肺、轻佻轻浮,哪怕五条悟从六岁开始祓除咒灵,在背负他人的死亡对他来说明明比眨眼还要轻易。
可他还是不愿意。
“我”是有爱他啊?五条悟心想。
以至于亲手杀掉他,已经成为了一件对“我”过于残忍的事——以至于明明早已经习以为常,可唯独因为是他,所以就此成了痛不欲生。
而虎杖悠仁对此心知肚明。
虎杖悠仁小声说:“对不起,五条君。”
五条悟依旧不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望着那些沉浮如萤火的重重光海,它们辗转起落,璀璨如梦,像一条降落凡间的斑斓银河。
“你不是原本打算让我杀掉你吗,在神社里你原本是打算把那个请求说出口的吧,为什么又变主意了?由这些废物设立在这里的死刑阵法应该是最后的选项才对吧?”
五条悟心想。杀掉你对我来说可没什么负担。
虎杖悠仁说:“因为觉得由无辜的五条君来背负我的死亡太不负责任了,对于五条君来说那明明是原本不需要背负的东西。”
“我不在意那些。”五条悟说,“你对我来说和别人没有分别,如果你请求,我心情好或许也会答应。”
虎杖悠仁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在意。”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嘟囔道:“那老东西还说我任性,我哪有你任性?”
虎杖悠仁反而笑了:“我这么任性还真是对不起。”
五条悟撇嘴:“嘁。”
“我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发动时空术式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啊,那个啊,其实……”
五条悟摆了摆手:“你不用和我说了,我决定自己实验一下。”
他勾住指尖上昂贵的墨镜,忽然说:“喂,虎杖悠仁。”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叫虎杖悠仁的名字。
“嗯?”
“我会找到你的。”
虎杖悠仁微微一愣,然后仰头对他打开了一个毫无阴霾得让人心脏发烫的笑。
“嗯,当然啊。”
五条悟没有再看他,随手把墨镜甩在地面,毫不顾忌地睁开一双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咒术师们让人厌烦的严阵以待的脸上。
老人颤巍巍地道:“五条……”
五条悟不耐烦地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懒得再和你说了,让那家伙回来自己搞定吧。真烦,本人可是绝佳度假中呢。”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还有这个。”他把手里的封印盒颠了一下,道:“嗯,这个就当作伴手礼吧。”
老者:“?!!!”
“最后送你一个忠告——啊,我今天真是尊老爱幼。”十五岁的五条悟眯眼,没什么诚意地假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与十五年后的他自己重合了。
“老了就好好给自己挑副棺材,别整天惦记别人的宝物。”
“否则……”
白发少年并拢素白修长的双指,像是一把傲慢指向高天原的剑。
他心想:
是不是这么弄的来着?
喂,高天原上的老东西们听得见吗,正月还没过完,还有时间吧?
他最后扫了一眼对面的咒术界上层,忽然含笑对准他们就势做了个瞄准的手势。
“小心恶龙偷家哦。”
他察觉到虎杖悠仁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脊背上。
再什么见?
他撇了撇嘴,心想:我才不说再见呢。
听着,神明啊——
我要许愿。
下一秒狂风骤然平地而起,将十五岁的银发少年完全吞入。那风暴咒力澎湃,摧枯拉朽,悍然如刀,将摇摇欲坠的结界和扣在古寺上方的帐统统击碎,甚至逆流而上,像一把刺杀寒冬的尖刀利刃,卷散了凝聚在城市天空的厚重阴云。
咒文锁链哗啦啦狂摇猛曳,一段段碎成流光齑粉,一个年轻的咒术师几乎被压迫得不能呼吸,惊慌失措喊道:“五条悟!你要叛变吗?!”
“哎呀——当然不是。”
一个轻佻的声音在逐渐溃散的风浪之中微微拖长了,回复道: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没考虑到你太弱的关系。”
这声音与刚才的少年有微妙的不同。咒术师们在弥散的烟尘之中,隐约窥见一个高挑如竹的背影。
结界已破,金光熄灭,那盏吊在檐角的孤灯早在狂风中破碎。古寺四面环壁,黑暗中天井漏下一池清辉,影绰绰落地,斜通成一条光的通路,与寺外瓢泼雪色交相拥映。银发青年站在那月色朦胧里,那银辉落在他身上,便一半斜成阴影,一半在他肩上亮成人间。
青年背对着他们,没什么形象地站着,手插在口袋里,宽阔的肩膀垮着。他大抵是在十五岁自己的衣柜里翻了一通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衣服,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勉强找了件大码的国中制服,白衬衫立领外套,露出一截手腕,看起来很是不修边幅,外表年龄骤然锐减,是个相当没有威慑力的不靠谱模样。老者认出他是十五年后的五条悟,忍不住出声道:“悟君,十五岁的你实在太乱来了!”
三十岁的五条悟微微侧首,看起来是个愿闻其详的姿态。
老人怒道:“他与虎杖悠仁串通,带走了最后一根宿傩手指!”
十五岁的五条悟太暴躁任性,懒得解释,许多话语焉不详,距离又远,很多话听不清楚。因此在场的咒术师们云里雾里,全凭自己一厢情愿地理解事态全貌,剑走偏锋地觉得是虎杖悠仁利用了十五岁的五条悟。
五条悟挑了一下眉毛,低头询问虎杖悠仁:“悠仁,是他说的那样吗?”
他的眸光落在头破血流、伤痕累累的学生身上,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周。
虎杖悠仁呃了一声:“从结果来看,好像说成这样也可以……”
老人打断了他:“算了,最后一根手指不要也罢,悟君,虎杖悠仁危险性太大,你还是赶紧——”
五条悟偏过头,修长的食指抵在唇角,轻声道:“嘘。别急着命令我,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
他凉薄的唇角微扬,微笑说:“我反悔了,老头。滚回去告诉上层部,谁也别想碰他一根手指。”
他眼角锋利如刀锋,余光倏然轻描淡写朝他们一偏,湛蓝乍破,像琉璃也像冰晶,剔透诡艳得没多少人气,看起来不像祓除诅咒的咒术师,反而像是浮世绘里弑神的张狂妖刀,不收不敛,带着腾腾杀意,光是出鞘就能以雪泼似的刀光划破人心。
“否则……”
撕破了那张甜蜜糖纸的恶鬼转过身,冰凉月光一半落在他肩上,一半凝成永恒的夜色。
“三十岁的我会有多乱来,我也不知道哦。”五条悟冲他们微笑道:“毕竟我今天心情可糟了。”
“还不起来吗?”五条悟问。
他身后空荡荡,留一地被斑驳脚印踩得错乱的雪色和殿外摇曳树影。
虎杖悠仁坐在地上,像个玩游戏玩输了以后耍赖的小孩子似的冲他伸出双手,喊了一声:“五条老师。”
意思是要老师牵,不牵就起不来。
五条悟挑一下眉毛。
下一秒虎杖悠仁被抱住了。他的老师跪下来,修长的双手穿过他背后,肆无忌惮地把他锁进了怀里,把下巴搁在他肩窝,冰冷的鼻尖蹭着他温热的颈动脉,像只收起獠牙利爪、打着哈欠伸懒腰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拖长了声音喊:“悠仁——”
声音闷着,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撒娇。
虎杖悠仁被他的头发弄得鼻尖有点痒,不过还是有求必应道:“嗯?”
“那家伙把最后一根手指带回了十五年前?”
虎杖悠仁忽然有一点微妙的心虚,嗯了一声:“五条老师,怎么办啊?五条君……”
五条悟重复道:“五条君?”
“啊,为了和老师区分——”
五条悟哼了一声:“有什么好担心的。”
虎杖悠仁问:“十五年前不会多出一根手指么?”
“不会啊。”五条悟说,“我把十五年前的最后一根宿傩手指丢进了时空乱流里。”
他说得满不在乎,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件在常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事。虎杖悠仁惊呆了,他体内的宿傩也惊呆了,从少年的脸颊上钻出来,咆哮:“五条悟你——”
被五条悟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脸上,力道不重,但还是把诅咒之王拍没了声。饶是如此,五条悟还是很不满意地心想:得改天找个法子把这家伙彻底封住才行,真是太不识趣了。
虎杖悠仁被拍了这一下,勉强反应过来:“这……这样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
五条悟似乎是模糊地笑了一声。
“悠仁,你怎么知道两年前你吃掉的第一根手指,其实是第几根?”
这世上没有六眼看不穿的术式。
连十五岁的五条悟都能看穿的时空术式,三十岁的五条悟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虎杖悠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哎?难道老师你十五岁的时候——”
五条悟压了一根食指在他嘴唇上,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轻声道:“嘘。”
虎杖悠仁花了好一会才消化完他的震惊,嘟囔道:“……原来老师早就知道啊。”
“嗯哼。”大概是有点犯困,五条悟打了个哈欠。
虎杖悠仁似乎莫名其妙有些沮丧。
“我还以为我已经能赶上老师了呢……”
搂着他的五条悟低低笑了。
他微微垂头,吻了一下学生的侧脸,温柔地说:“会的。”
他凝视着怀里的少年,忽然道:“悠仁。”
“唔?”
“为什么设了一个那样的条件?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祈祷的。”
“其实我不知道老师许了什么愿……”毕竟这个极度张狂自负的家伙看起来就和这种事不沾边。虎杖悠仁抱着他的脊背,想了一下,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觉得老师很爱我吧。”
五条悟愣了一下。
虎杖悠仁仰着脸,近在咫尺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笃定自己被爱着的少年鼻梁笔直,眼角的妖纹像一对紧闭的纤细花萼,托出一双蜜糖色的眼睛。他的年纪介乎稚嫩与成熟之间,眉宇间隐约刻着成百上千次的生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无数彼岸花绛红的花瓣吻过,却依然亮得澄澈直率,坦然清亮地倒影着他年轻热烈的灵魂,看起来几乎像玻璃做的星星。
五条悟:“明明昨天才和我结结巴巴表的白,悠仁在这方面真是自信哎。”
虎杖悠仁眨了一下眼睛,迟钝地郝然起来,耳畔轮廓和鼻尖也一并红起来,说不好是不是被冻的:“可是——”
年长者双手握住他温暖的脖颈,冰凉的拇指指尖抵在少年脆弱的颈动脉,像雪豹的獠牙。
月亮滚进蓬软的云层,人间已坠入无边的梦。些许银辉松而慢地筛过云翳,如沙如水,簌簌落进寂静的古寺天井,倒装在那双举世无双、洞察世间百态的湛蓝眼睛里,光影纷呈,愈发托得睫毛冗密修长,仿佛是被这皑皑白雪浸染的葳蕤草木。
五条悟的眸光含着笑意,注视那方来自高天原的孑孑光影,心想:听着。神明啊。
他望着虎杖悠仁眨眼,像蝴蝶掀动它轻盈瑰丽的羽翼,眼眸像被玻璃糖纸包裹的糖,也像滚落凡尘染上烟火的月亮。
——我要此刻长久。要他永远在我怀中。
年长者侧过脸,给了自己的学生一个漫长而柔软的吻。
午夜云层伸了个懒腰,将前半夜的亮堂月色彻底锁进怀抱。山巅之下的满堂人间烟火都喝得醉了,在无边梦境之中醺醺然地找着自己的星星。林间枝影婆娑,风如波涛,在一片杳然之中,虎杖悠仁听见他的老师轻声说:“嗯。我爱你。”
他笑着心想,我是有多爱你啊。
二零一八年春末。
今年气温偏高,樱花早早开得荼蘼,换出一片爽脆绿意,百无聊赖地等着夏季的喧嚣蝉鸣。朝气蓬勃穿着制服的少年们熙熙攘攘流出教学楼,四散向各个社团。
一个戴着古怪墨镜的银发青年单手插兜,在林荫道闲庭信步。他头顶高大的樱木花叶相互摩挲,碎光犹如零落星子,偶尔被风吹得摇曳,便簌簌然在他银白的发尖滚落。
“喂,喂,虎杖,你的社团申请还没有填!都说了我们学校是强制社团制啊!回来——”
一个粉发少年从不远处一路跑来,咆哮声远远吊在背后,他回身敏捷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求饶姿势:“今天真的有事——明天,明天就会加进灵异研究社的啦——啊,抱歉、麻烦让一下!”
他匆匆跑过银发青年身边,大步踏过地面纷乱的瑰丽花影,错身一瞬间,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跑得太急促,险些摔倒,好在虎杖悠仁身体素质拔群,凭借出色的反射神经稳住脚步,低头一看。
“唔?这个是什么?”
他弯腰把那个古怪的盒子捡了起来。想起刚刚身后戴着墨镜的人,便回身去找。
“这是你掉的……”
长长的林荫道空荡荡,尚未长大的少年捧着盒子站在其中,零星几颗光影在他肩上参差跳跃。开始带上初夏燥意的风从远方抚来,像一只如约而至的候鸟。像一句带着笑意的轻声低语。
你看。
我找到你了。
END.
愿你永远在我怀中。
后记:
怎么又写了这么多啊,猛女挠头,其实本来只想着1.2w拿去参本的,爆了这么多只好另外想梗了……
我太菜了所以时间悖论一类的bug请忽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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