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妙《我那没有遗憾的人生》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
*原作背景+40年。第一人称。全文5万字。
我确信自己老了,就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把退休申请报告交与新来的小书记员。他对我恭敬地笑,双手捧着贤者专属的荣誉勋章递给我,说:“卡维大人,恭喜您,可以休息了。”那双绿荷色的眼睛在我眼前晃。我脑中不免浮现出某张生硬的脸。
嘴上说:“按照我这工龄,退休金应该是最高那档吧?”
年轻的男孩忍俊不禁:“那是当然。感谢您这些年为剎诃伐罗学院做出的贡献,卡维大人,我们永远记得您。”
接过勋章的时候,我瞄到他的手。“戒指?”
小书记员脸红,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挡。眼睛羞涩地看向一旁,告诉我他最近同相识多年的爱人订婚,准备年底置办酒席。我向来容易受他人的喜悦感染,禁不住为他高兴,从手提箱取出一份我手绘的须弥常见户型室内设计的图纸,塞到他手中,跟他说有装修疑问随时可以约我咨询,我就住在上城区。
他激动得睫羽直颤,连声道谢。“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大吉祥智慧主在上,妙论派的同学们一定会嫉妒我的。我要把它装裱到婚房的墙上,传给我未来的孩子,”他在欢欣的罅隙里看我,“卡维大人,我迫不及待想把这张图纸分享给我怀孕的爱人。”
那双绿眼睛里流露出炽热的温度与柔和,让我心中一块被我遗忘的空缺孔洞久违地回响起孤寂的风声。可能发觉我在滞愣,男孩忽地一惊,腼腆地抿嘴:“抱歉,我太兴奋了……”
“我确实没成过家,”我调笑道,“可这不代表我不懂你的幸福,坏小子,真叫人羡慕啊。”
怀抱着喜悦与说不上来的复杂心绪关门离开,我一步一顿朝前走,乘坐电梯到一层。去往教令院大门的路上,很多同事和学生出来和我热情道别。“卡维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很美,倒是想不到他会做个孤寡老学究,潜心向学到现在,”有个老同事抚着胡须看我,对他身侧的助教说,“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是啊,”斜阳从熟悉的焕彩琉璃窗中射入,落在我们的侧肩,在墙面撒下版画似的剪影,“我实在是干不动了。每走两步,膝盖骨就咔嚓响。”
帮我拄拐的梅赫拉克做出代表微笑的表情。“它倒是不会老,”我的老同事微微低头,“小梅,你跟着卡维先生这么多年,和优秀学者的距离应该只差一个学籍了吧?”
梅赫拉克不理解他的玩笑,疑惑歪头,导致我差点没站稳。围着我的学生神情突变,争先恐后地伸手扶我,生怕我再像前几年去大赤沙海考察那样摔成左腿骨裂,以致卧床半年,至今还有后遗症。我尴尬地哈哈笑,慢慢走出这个我待了六十余年的地方。沐浴着夕阳时分带着涩味的空气,风从头顶上方的拱门缝隙无声吹拂过去,听院门在我身后合拢的声响,恍若隔世。
远景沉睡着平缓的山峦,烟霭漫布。东部山麓连着山崖,从高往低徐缓地扩展开去,西部的水泽同矮小的疏林一起消逝于水天一线。学院大门的坡路蜿蜒穿过圣树的缺口。我一下一下往前挪,经过一个独栋,我很久没去过的。我在门口停留一阵,想赌世界上是否有巧合。
事实证明愿望总会落空。
“这人又是旅行去了,”我说,“反正那没良心的肯定不知道我今天退休。没所谓,我只是心血来潮想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不在就算了。”
想了想,改口说:“不在家就算了。”随年岁增长,有些不好的话,就不便再挂在嘴边。
屋主艾尔海森是我的前室友,以前是教令院书记官。此人与极富社会责任感的我不同,是坚定的提早退休分子,宁愿放弃再做五年提升退休金比例的机会,也要早早卸任。
我当时在去交报告的路上,见他在职员存包处收拾行李,顺口问他要去哪,才知道那天他退休。他一反平日生硬的态度,语气里多出几分上扬的姿态,说:“你也应该还有两个月就能休息了。”
“我刚签了返聘合同,还得再干五年。”我摇摇头,回答他。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语气又回到常态:“……什么时候的事?”
“‘刚签’,”我嘲笑他,“小老头,你先自个儿玩去。找提纳里陪你也行,我还得继续上班。”
那是我跟艾尔海森最近一次的对话。往后的五年里,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偶尔的纸面交流,和他那天手提公文包、头也不回和我擦肩而过的动作。我记得他因衰老而微微前倾的脖颈,不再如年轻时紧致、只剩依稀肌肉线条的身型。那双曾经能灵活翻动厚重书籍的手,也被皮肤松弛带来的青筋突起毁坏了应有的美感。在我在他身上闻到陌生的味道,后来回家后也在自己的衣服上闻到。那是走到这个年岁自然会有的东西。我不喜欢,但它客观存在,就像艾尔海森和我之间长久的隔阂。即便是友谊也跨不过去的沟壑。
“前任大书记官好像是月初出发的,”酒馆里,前三十人团成员哈坎说,“有够潇洒,艾尔海森先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真叫人羡慕。工资又高,事情又少。什么都有,就差个女人。”
继续笃定地:“他应该有个女人。”
“总不会是男人。”
“确实,”几人嘻嘻哈哈地哂笑,有一个说,“我听北边来的一个游商说,他们那头刚效仿西风的国度,通过了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婚姻法,说是什么捍卫‘爱情自由’。”
“难以想象律法的国度也如此前卫,这或许算是一种politically-correct吧,”开口的人一听语气就知是知论派的学者,“作为具备理性与智慧的须弥人,我等实在无法理解,多巴胺带来的生理快感就那样重要吗?”
另一人道:“说来,以前任大书记官的英明,他怎么会错过和须弥的聪明女孩结成连理的最佳时段?他的智慧不能得到基因链的传承,实在是无比可惜。”
“他国自有国情在,内部事务轮不着我们评判;须弥的女孩们也都很优秀,自己过或者和爱人过都是好结局,倒不必便宜了那家伙,”我忍不住打断这一话题,“你们几个的思想太过落后,应该去伐护末那学院接受社会学改造。”
“卡维先生言重了,我们只是说说闲话,”好在其中一人自己打圆场,“说起来,很久没看过您和艾尔海森先生一起来喝酒了。”
另一个说:“能常常见到您二位一块的日子,得追溯到三四十年前。”
想起来了,我落魄的几年都跟艾尔海森住在一起。那栋房子的产权本来是我们共有,但后来归了他。我倒不在乎。做建筑这行久了,我见过很多家庭因为房屋的归属争得头破血流,四分五裂。艾尔海森能平静收下,不跟我做无谓的纠缠也算是和平的结果。我正常交房租,他也不借此为难我,对此,我在心中一直抱以感激。
我们维持着平淡的友谊,不时出门饮酒作乐。但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无交集,我有我的工作,他要他的私人空间。对于他好心收留我一事,我无以回报,能做的只有尽快攒钱,早日搬出。
在两年后,我终于存够了房产首付的钱,就立刻行动,在离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买了一栋,才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倒不是我死皮赖脸要凑过去,只是考虑到那处的地段好,方便工作。我一度以为艾尔海森会拿我的房屋选址打趣,但他却没这么干。那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内容却是在跟我攀比:“我家离办公室更近。”
我说,早知道天天上班都经过你门口,我就该多等半年,买另一朝向的一栋。
他摇摇头:“按照如今房产的性价比,你哪栋都不配买。”
我当场气得去再接了两单外务,去酒馆找人一块嫌弃这位嘴上不饶人的朋友。
随着肌肉萎缩,吞咽酒液不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度数稍高,胃里便有些液体反流。我忍住把辣味的酒精闷在口腔等待酸水回落,才把酒液吞下。
摩挲酒杯的杯身,在酒精带来的迷幻中全心感受、拥抱。是我手指上的茧变得厚重,才认为是酒杯的材料变了。自然中的物质变换速度远不及人类。我很久没有摸到过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认识到自己不如从前,只需要某天一觉睡醒,我盯着镜子,发现疲惫下垂的泪沟没有像往日那样在好好休整后就能减淡。它黯淡得像我学生时期用水泥做的模型。
一个人生活确实自由,我可以在酒馆喝到天亮,没有人会用让我痛得瞬间清醒的力道猛拍我后背,让我回家。我也不用在被带回去的路上惶然地思考对方说的到底是不是我家。退休的第一夜,我在酒馆吧台,紧抱梅赫拉克,睡足一个通宵。
等我次日腰肌酸痛地起身后,兰巴德往我面前放下一碟鱼肉卷,凑到我耳边说,艾尔海森回来了。
敲门声撕开春夜厚重的潮气。
我拄着单拐出去开门,和站在我家门口的某人对视。
“怎么是你?”我惊讶中带着欣喜,因为我确实没料到他会主动来找我。自打我搬离他家,我们又各有工作,交流的机会便少得可怜,我很多时候都要通过旁人来了解他的近况。与我记忆中又有了出入,他的脸上出现深浅不一的新皱纹,肤色也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白皙中透着血色。
他也老了。我深刻认识到这一事实。
艾尔海森被植物在夜里吐出的闷涩气味覆盖,微垂的眼睑下,视线依旧如鹰隼般直勾勾钳在我眉眼,嘴里很快发出一串喑哑的声音:“舍得离开工作岗位了?”
他知道我从学生时期就想做教令院的讲师。“当然。加上这几年工龄,我的退休工资就和你齐平了,前代理贤者大人,”即便许久未见,很是意外地,我跟他讲话一直不会因时间流逝而出现陌生的感觉,“他们说你去璃月了?”
“还有蒙德。”他说,“赛诺帮我写了信函,我在骑士团图书馆找到不少新出的古代文本,他们那位不老的炼金术士也带我去了龙脊雪山,实地考察。”
“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还爬雪山,”我勉强侧过身,给他让出走路的位置,“进来坐。”
鹅黄色门廊灯下,艾尔海森轻轻从我身前走过,步伐也不快,腿有些抬不高的样子,留下一条狭长的背影。他扫了眼梅赫拉克,问我:“你腿还没好?”
“年纪大了。仅靠保守治疗,恢复慢很正常,”我下意识说,而后感到违和,“等等,我好像没跟你讲过我受伤。”
“贤者受伤这种新闻,几天内就能传遍全须弥。”
“是吗?我以为你终于有了人性,学会关心别人了。”我向来反感他这种把我当成蠢货似的语气,自然就说出口了。
他瞥我一眼,毫不客气在我客厅的单人沙发坐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我给他拿了个空瓷杯,敲在他手侧的台面。他却径自开口。“我很快就走。”他毫不考虑接下来的话是否会令我震惊,径直道,“卡维,我不认为以你的年纪和身体状况,选择独居是安全而合理的。我家有空房间,你稍微带点必需品就跟我过去。”
“啊?”
他抱着双臂:“听得见么?”
“我是老了,又不是聋了,”我说,“只是,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两个近七旬的老汉住一块很浪漫吧?”
他侧头,眼神流动,露出反感的神色:“建议你把丰富的想象力留作他用,前任贤者先生。”
“那你是想干什么?”
“你和我讲话时总不爱动脑,”他说,“与其浪费时间询问我,不如动用你为数不多的精力回忆我刚说完的内容。”
我不满地再次看向他那张脸。方才在门口光线不足,我没太留意更多的细节。但现在我意识到,艾尔海森和我一样,也不再年轻了。他嘴角有剃胡渣留下的细疤,显然是手抖时意外留下的。而这对于常年惯于持剑的他而言并非常态。我找到了能讥讽他的事,却高兴不起来。“行啊,我不近人情几十年的学弟突然想起来要伺候我这个老单身汉了,我可要好好享受。”我咬着后槽牙说,“等着,我去收拾东西。”
我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何缘由。可能有几分是积压的怨气。我半靠房间的木椅,将业果木柜里的衣物取出,叠齐放入外出用的手提箱。艾尔海森在客厅倒我的枣椰奶昔喝,杯具碰撞的响声传到房内。我实在嫌他那副事不关己的习惯,干脆打断他:“你也太自觉了,有空喝饮料不如进来帮我收。”
“我以为,大建筑师有一双巧手,收拾行李这等小事是不必惊动我的。”杯底落在桌面。艾尔海森面带不耐推门进房。我倒没料到他会应允——不过他也从来如此。过去我们住在一起,每次让他收拾房间,他虽然嘴里不会说我爱听的话,但行动倒从来干脆。我将长裤叠起,反手接过他传来的外套。指尖掠过树皮般的皮肤纹理。他很快把手指往衣物后藏了两寸,不再让我触碰到他的指尖。
我怀抱手提箱,看艾尔海森用他那把打磨精细的黄铜钥匙拧开门锁。门口打开一条缝,里面的果木摆件的味道幽幽飘出,随着艾尔海森的左臂伸向我。我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也不解释,从我手里取走了手提箱,半扛在肩头走向客厅。我心头一动,步伐比思绪先一步迈进,跟在他身后走入屋内。
某人丝毫没有过问我要住哪个房间的意思(他家客房不止一个,之前我租住时是自己选的),就直接把我的手提箱撂在我原先住的房门前,不声不响离开。
“你进去放完东西出来搞卫生。”他说。
我耸耸肩,懒得计较他教官似的命令式语气。知道他只是在客观陈述需求是一回事,何况半夜吵架容易影响邻居的休息。
把手提箱留在客厅,我推开木门,回到阔别数十年的房间,却一时不敢往前。屋内的陈设位置正确得令人发指:我选的竹编枕照原样斜放在床笠上,连我刻意留出缝隙的衣柜柜门都维持住半掩的30度角,保持着我从这里离开那天最后的模样。我没摸到桌上有落灰。房内看似不需要大面积打扫。我需要做的只有把带来的衣物鞋袜,惯用的物品整理到它们该在的位置。“你不会这么多年都没动过这里吧?”
艾尔海森在客厅说:“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这是我家,我当然会收拾。”
我心头闪过一个念想,他会不会是旅行到家后听说我退休,就立刻把我房间整理干净,把我留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摆到我习惯的位置就去找我。很快这个幻想就被打断:“别把东西放在路中间。”
放着我贴身衣物的手提箱被他用笤帚随意地推回房门,像驱逐什么虫蚁。这成功刺激到我的神经,我简直是把最让自己开心的事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才不至于跟他计较。
考虑到自己的年纪已不太允许大喜大悲,和这样说话不中听的老单身汉相处,我得随时催眠自己不要和此人置气,免得咬碎牙齿,还得去健康之家花半个月的退休金做树脂牙冠,得不偿失。
始作俑者对我的情绪波动毫无自觉,单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褥,丢包袱似的扔在床榻,又鬼魅般地离开。
由于搬过去的时间是在凌晨,倒是没人看见我重新去了艾尔海森家住。这令我很满意,因为这样不会生出多余的是非。我展开他取来的棉被,收拾好床铺,走到厅堂,见他已经环抱手臂,深陷在沙发内睡得很沉。他呼吸的声音比以前重,像缺少油润的马车轴承和滚轮摩擦,在房间里不关门就能听见。我可能也是累了,居然一时没想起要叫醒他嘲笑,兴许是这几年工作下来逐渐感觉到入睡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见他桌上叠放着几本书,书堆的边上有个驮兽皮制的笔记本。我记得这样款式的本子是他祖母留下的,数量相当多,他一般用来记一些私人的事——是我以前住在这里想偷看的时候,他会拿词典敲我后脑勺的级别。
我简单拢起艾尔海森床上的棉被,让梅赫拉克帮我把它盖到熟睡的艾尔海森身上。他果然不比过去那样精神收放自如,连我给他掖完被角都没醒来。
又洗了个澡,我换上寝衣站在沙发边,就着煤油灯凝视他的睡脸。大脑里回想酒馆里因他而起的讨论。
我确信,即便我几乎未赞同过艾尔海森的大部分言行举止,许多人对他的了解也远不及我。随年岁增长,他扎根于心脏的理智之种只会蓬勃生长,将一切小题大做的错误避免。他不会徘徊于“家”与“家庭”的论辩与情绪感知,即使他清楚自己会因时事变迁而逐渐失去选择的权利。某种角度而言,他算是一本通俗的读物。
厅堂里的寂静正如午夜本身一般深沉,而沉睡的艾尔海森神情如天鹅绒般柔软。浓烈的反差使我按捺不住自己奇异的心情,就像第一个看到万花筒内部的孩子。我并非文学系出身,无法准确描述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所想,但他让我想到冬日里的炉火,我仿佛能听见火苗在柴木上扇动羽翼的噼啪声,直到倦意与奇妙的安逸占据我的大脑。
等到进房间前,我才发觉他没摘隔音耳机睡觉,就撩开被角帮他关机,拔下接线口。指尖擦过他脸颊时,他轻哼一声,鼻尖微微一缩,吸进去什么,似乎在无意识地确认气味来自于谁。我一转身,在茶几上发现一个被我忽略的小物件:盒盖朝上打开,不起眼的木盒,里面放着我以前用的那把系着狮子玩偶的黄铜钥匙。
想来,他方才在这里等我,是想把钥匙交给我再去睡,只是老人的体力实在跟不上。
我胸口暖洋洋的,自觉地捞起那把钥匙,顺带用指关节轻戳一下他的脸颊,拿着取下的耳机去他房间插充电线。
做完如上行为后,我回到房间躺下,用心感受着熟悉柔软度的床垫,闻到数十年前常感受到的清洗剂香味,伸直双腿,沉眠至天明。
即使晚上熬夜,早上还是天蒙蒙亮就醒来,这就是老年人。我打开房门,看见沙发上空无一人,而对面房间的门没关严,漏出缝隙与屋内的灯光。
“艾尔海森,”我喊我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既然起了,要不要去吃点什么?”
按照惯例,我默认他不拒绝就是同意,进房间更换外出的衣物。再推开门时,艾尔海森果然整装坐在沙发上,低头在看一本蒙德文字的书。他日常总不像个知论派的学者,习惯用行动替代语言。见到我,他合上书,站起来,很平常似的朝我伸手。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告诉他梅赫拉克足够让我站稳。他便收回手,环抱在胸前,那双尾部已被眼睑压下的上挑眼露出不耐:“那就先走。站着不动,是想负责锁门?”我白他一眼,故意用拐杖下端把他家地板戳得咚咚响,边戳边走。
他在后面冷冷地:“捅坏就用你养老金付。”
脾气还和年轻时一样臭。我心虚地减小力道,停在路边等他。
我们一前一后走,开门进咖啡馆。店员回头看见我们,惊讶不已,表示看到我们一同出现就像岁月倒流。我爱听这样的话,感觉心里那丛名为青春的森林仍旧苍郁,乐得像从树冠顶端窜过的飞鸟。我一把揽过艾尔海森的肩胛,朝他们大笑:“好,给我们上点好酒。”
店员动作一停,看向艾尔海森。艾尔海森只是皱眉,也不看我:“给我一小杯就可以。”
“艾尔海森,你这是早早在养生了?”我冲他吹了声嘲弄的口哨。
“正视身体的自然变化没什么值得被批判的,”艾尔海森瞥我,“除非有人已为耆老却依旧热衷于自欺欺人。”
我听出来某人又是拐着弯骂我,一时语塞,一走一拐拉开离他两个位置远的高脚椅,坐上去。梅赫拉克自觉跳到我手边的桌板休息。咖啡馆的店员露出几张见惯不怪的笑脸,其中一个走过来把我们之间的两张椅子抽掉,搬去别处,又与我们聊起昨日的教令院趣闻。我边聊边笑,仰头吞下去两杯酒,大脑便开始闷热。咖啡馆内的香气令我陶醉不已,但我几次开口都想不起来要起些什么话题。
“卡维先生,”一个新来的年轻店员把新烤好出炉的枣椰糖饼推到我面前,“您已经盯着咱们墙上的挂钟发呆十分钟了。是咱们店里的钟走不准了吗?”
没等我开口,艾尔海森便道:“这位长者只是还没反应过来从此以后都不必上班了。”
他咖啡馆众人哄堂大笑。我颇感尴尬,忍不住反唇相讥:“我是比不过你这提前退休的懒鬼。明明身强力壮,脑子也还转的动,稍微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做。属实是薅规定的羊毛薅到极致。”
“我少做的时间,你不都帮我补上了么?”他显然是故意激我,嘴角紧绷着没笑,伸手拿走我面前的一块糖饼,“不如你填个表,申请再回去五年,就当是我也延迟退休了。”
眼见我们又要起争执,店员连忙打岔,扭头问我:“卡维先生退休后有什么打算?”
实话实说,他问倒了我。老去固然是不可控的自然现象,但人要如何优雅地老去,发掘自己往后的精神需求,却是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几年前的我正是因为想不到自己离了毕生挚爱的建筑学该如何生存,又看到新来的学生们还俨然嗷嗷待哺的模样,才选择了留在岗位。当一切尘埃落定,我就一时不知何去何从了。
我正发愣,远处一位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妇人起身,笑眯眯地怀抱一叠传单朝我们一摇一摆走来。“两位英俊的先生,”她声音慈祥而婉转动听,带出微微后延的尾调,“如果没什么安排,要不要来奥摩斯港的相亲角看看?”
半白的发梢间,她半掩着嘴笑,脸上绯红:“有很多适龄的老姑娘在等着你们哦。”
两张新世界的画卷在我们眼前缓缓展开,下一秒艾尔海森便出手将他的那张快速卷起并丢弃:“谢谢。但我没有这种需求,以后也不必邀请了。”
妇人的神情转瞬间变得有些尴尬,我又一次被艾尔海森的无情所震慑。“女士,您别在意,他说话总是如此,算是个屡教不改的顽劣分子,”我伸出手,将她落到额前的一绺银发轻轻拨回原位,安慰她,“这样傲慢的家伙不去才是对姑娘们幸福生活的保证,您说是吧?”
妇人又盈盈笑起来,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抚摸我已布满皲裂的手背:“要是我的老伴儿能有卡维先生这样温柔该多好。”
“您谬赞了。”
“这么多年,卡维先生依旧英姿不减,我们有时聊起天来也还是忍不住要说到您,大家伙儿可都一直等着您退休呢,”她说,“所以,您愿意来赏光吗?”
我正思考着,艾尔海森又突然放下瓷杯回头。“不想去就直接说,我知道于你而言拒绝别人的请求是很困难的事,”他对妇人说,“你如果是诚心邀请,就应该把宣传单留下,留别人回去思考,而不是立刻要对方作出答复。”
妇人点点头,将两张传单乐呵呵地塞入我手中。“这位先生说得是。那我先走了,期待你们的参与。”说完,她与我们行礼,又扭着小步离开咖啡馆。我低头去看手上的纸页,上面用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若干事项与时间表,标题则是大号字体的“追寻你后半生的幸福”。
我像读报似的看完上述内容,借此机会找到了提出心中疑问的时机:“艾尔海森。”
“什么?”
“说起相亲,我很好奇,你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家了吗?”我说,“还是说,你是不婚主义者?为什么?”
“你这是想我一次性回答你三个问题么,”他紧锁眉头看店员给我又倒了杯酒,“第一,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施加新信仰的打算;第二,我不是,所以我不必回答你的第三个提问。”
“你怎么可能不是,”我快速扭头去看他,想到个滑稽的可能性,笑出声来,“噢,让我来猜猜,是不是你这嘴上不饶人的家伙在年轻时一见倾心看中了某个人,结果人家自得其乐,根本看不上你这副怪腔怪调的作态。而后你爱而不得,就一直寡到现在?”
敢开这个玩笑,是基于我了解我这位朋友从不会在意他人直截了当的评价,拿他开涮也并不会被他当真的前提。果不其然,艾尔海森将一小包摩拉放在桌面,起身朝咖啡馆门口走去,只落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评价:“有趣的推理。”
我心里一惊:“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他在门口侧头看我,一字一顿:“大错特错。”
众人大笑。我也哈哈一笑,摇摇晃晃跟上去。与旧友久违的共进早餐环节,对话竟还是以我的胜利为终结,这极大地愉悦了我。我得意地笑着和店员击掌,拄着梅赫拉克,怀抱没得到答案的问题和一整天愉快的心情离开。
春夏的几个月就这样过去。
在那日之后,我把相亲活动一事抛诸脑后,全部心血倾注到培养建筑以外的其他兴趣爱好。当然,我也不会刻意避开过去已具备的学识。比如我回自家院落里收拾出了一块空地,又特地去了趟化城郭,找几个巡林官陪同,一起去山里带了几只蕈兽回来养,顺带给它们打了几间小房子。
“这就是你短时间内帮社区的小孩做了若干个狗屋、猫窝、鸡舍的理由?”艾尔海森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尊重但不理解的意味,“就因为他们看中了你家门后养蕈兽的巢。不愧是已退休的前任贤者,闲到做着这等费时费工还讨不到好处的手艺活,还高兴得像捡了天上掉的馅饼。”
“谁能拒绝孩子们亮晶晶的目光呢,噢,是我们前任大书记官艾尔海森先生,”我给地上的黏土添加胶合剂,“喂,把我放门边那只喷壶拿过来。”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打算帮我的模样,只是环着双臂侧靠在门边,说:“我只是过来提醒你注意时间。因为帮你带了须弥蔷薇和香辛果盆栽的提纳里,已经在你家门口徘徊十多分钟了。”
“你怎么不早说!”我急匆匆放下手中的黏土,喊客厅的梅赫拉克,一瘸一拐擦过艾尔海森身前,选择性忽略他那句“别把泥点子甩到客厅地板上”。
提纳里一看到我两手泥泞地过去,高高挑起双眉,快速将尾巴卷到背后。“这几盆东西放你家还是放艾尔海森家?”
我抬手点了点自己后院。提纳里便咳嗽两声,冲那处喊:“赛诺,是放那里。对,按我说的方式摆好。”
行动依旧迅捷的白发中年男性很快从围栏边翻出,朝我走来:“卡维,早。”
“大风纪官今天不用出勤?”
“我昨天刚处理完阿如村那桩走私大案,犯人于昨晚招供。一早又见提纳里进城,就顺路也来看望你,”他说,“几个月过去,我还没空跟你说恭喜退休。”
我对赛诺这等身获神力,不容易步入老年的体魄很是艳羡。但他本人并不如此认为——如今仍活跃于前线的他,在某次酒醉后向我和提纳里表示,不能与挚友同步迎接衰老是他终生的遗憾。祖上有耳廓狐血统的提纳里倒是豁达,对自己最有可能成为我们几人中率先入土的角色表示十分满意,早早与我们商定了待他魂归大地时要在石碑周围种什么植物。当时的艾尔海森听得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一问,理由是提纳里抚养多年的徒弟兼义妹柯莱自会处理她师长的后事。
见我不语,提纳里侧望艾尔海森家的方向,问我:“你又跟他住这么久了?”
“不久,”赛诺倒有闲心调侃友人,“还不到‘九’个月。”
见提纳里滑到嘴边的后话硬生生哽在喉咙口,我不禁手扶梅赫拉克大笑出声。赛诺也绷着嘴憋笑。“艾尔海森还收你房租吗?”
“怎么可能给我免除,”我义愤填膺,“他根本就是按照我养老金开的数字,卑鄙的老东西。年轻时就是吝啬鬼,老了只会变本加厉。”
轮到提纳里对我笑:“挺好。你和他一块住,我们也放心。年纪大了之后,总得有个依靠。毕竟我们不像赛诺这家伙,花甲的年纪却还是壮年的体魄。”
“主要柯莱是好孩子,到独立成家的年纪心里还惦念着你、粘你,”我说,“我就不同。万一哪天在家摔一跤撞到头,人咣一下倒在地上没了,恐怕都得等晨扫的勤卫工闻见臭味才知情。艾尔海森这个独来独往的老光棍更是。我俩无儿无女,别的家人又早都不在了,实在有些危险。”
想想,又补充:“我基本只是在他家过夜,饭点前去买菜做饭吃饭。没事干又懒得跟他呆一块的时候就回家,反正就这几步路。”
“在理,”提纳里说,“你情况还好一点,你为人热情,跟你熟的人多,你消失个半天都能有人问东问西;但艾尔海森那个独来独往的……我不好说。”
我们同时默契地往那间隔着十多米远的房子看了一眼,那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门,半倚在门套上注视我们的方向。“进我家坐吧,”我对身边的两人说完,也冲那人喊,“艾尔海森,你别傻站在那,来我家尝尝我做的树莓蜜酱果茶。”他关上门朝我家走来。
客厅里,三人围坐在桌边,赛诺让艾尔海森帮忙洗牌,自己从兜里掏出一包七面骰子。提纳里走来厨房帮我端水果,等我一去,赛诺便把牌往我面前一推,我们就又开始打七圣召唤。
关于打牌的技术,我们几人算得上不分上下。毋庸置疑,赛诺是我们几个里面技术最好的,胜率最高,胜负欲也最强。此外,胜负欲最弱的是艾尔海森,其次是提纳里——我坦白了,谁不喜欢赢的感觉呢?我们连打三轮,战绩是赛诺两胜,我一胜。我得意地往艾尔海森的胳膊上一拍:“来,记账,半个月酒钱你出。”
“我看来是真老了,”提纳里慢悠悠地喝果茶,“脑袋都转得慢了,血量不够都忘了喂食物牌,手气还差。要是柯莱在,可得让她帮我投些好数字。”
“你的语气根本不像是夸徒弟,像在夸孙女,”我调侃他,“柯莱什么时候结婚生个小朋友,好让你做曾祖父?”
洗牌的赛诺直接呛出嘴里的茶水,噗嗤一声笑了。艾尔海森没发出声音,但看他微动的嘴角也能猜出他在憋笑。大受震撼的提纳里把眼睛闭成倒八字型:“……卡维,你偶尔语出惊人的时候实在也是让人无法招架。”
“说起孩子,”赛诺擦完嘴,开口说,“提纳里,我上次在奥摩斯港外勤时,听说你们化城郭那边有户人家似乎因为孩子闹出些很不愉快的事。”
我们就听提纳里讲起这个故事。说是城外原先有个做生论学派研究的普通学者,以前兼任过学堂的教师,与妻子育有一女。原本幸福的生活却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解散——此人不顾一切爱上他的一位同性学生,婚姻走到尽头。可那学生来自沙漠地区,家中有些古老的信仰,加上他们的关系存在诸多违背伦理的事实,这段感情便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于是,那学生从崖壁上一跃而下,将悲剧推向高潮;那学者则终日沉浸在失去爱人与家庭的惨痛教训里,近日被发现死在山谷中的一处小屋附近,死因是长鬓虎的袭击。
我脑海里很快浮出那个画面:滂沱的雨,无尽的荒原,沉寂之地,变作死黑色的血液;拖拽的痕迹,被压倒的草叶,横陈的被肢解的尸体。
“死者的前妻与孩子当前境况如何?”我一时做不出反应,只在心中郁结,“那学生的家人呢?需要申请生活津贴吗?”
“放心,后续他们的生活问题教令院已经处理好了。那位女士是因论派的学者,经济上还算宽裕,只是那孩子,”话到嘴边,提纳里略一沉吟,“我见过两次。或许是从小缺乏关心,说话总有些带刺。”
我一看赛诺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心里暗暗否定的,而艾尔海森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再打了半局七圣召唤,我心里一直走神,手上出招速度也变慢,结果牌面血量直接被艾尔海森一轮清空。“卡维,”他说,“有些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事情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我没理他,闷头喝了口果茶,靠在沙发上,转过去看提纳里:“那人一开始就是非常规的婚恋取向吧?”
“是,”提纳里这局的手气很好,下一招就将赛诺的最后一张卡牌击溃,“按照常理,他应该早些面对自己的真心,而不是去伤害他人——但换到那个时间点里人们的观念,这也实在是无解的情况。”
赛诺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你在苦恼吗?”
我很诚实地点头,并婉拒了他们后续的关切言论。想起那日在酒馆听到的言论。
在须弥,同性间的婚姻并无明文禁令,但并非主流。这符合群众对智识的推崇。大部分人认为婚姻制度的实质是财产与权力的结合,繁衍后代是结果;至于情感,那是不重要的东西。
我心里那个空洞又浮出来了。我恍惚中看见自己站在洞口前,看见自己坐在山崖前眺望远方被雨雾映掩的卡萨扎莱宫,听见除去死域的巡林官从我两侧走过去时,雨声里皮靴与枯草摩擦的声响。
那位抛妻弃子的学者被野兽啃食死去的时候会是在等待什么?是在等如天启般的曦光落下,抚慰他的内心么?
“卡维,”那慵懒的声音从餐桌那头传来,“听不到吗?叫你吃饭了。”
今夜,提纳里和赛诺并不留在我家吃饭,打了一下午的牌就各回各家。我就跟着艾尔海森回去吃晚饭。我久久注视桌面的饭菜:“艾尔海森。”
他从饭碗上边抬起眼睛看我。
“我突然感觉人生有点短,想起来很多事情还没尝试。”我说。
他又无言地吃下去几块烤肉。“那就做。”
有他这句话,我便心里有了底。由此,我往后两年的退休生活堪称精彩。除了养出一批又一批蕈兽,把它们轮番送回山野,我还托以前的妙论派同学推荐,去做过半年的老人速写模特,后来因为学生反馈说我的面部肌肉太流畅,不好画,我才辞了职;提纳里送来的须弥蔷薇和帕蒂沙兰花都是好养活的品种,我很轻松就让它们开满了自家院落;我还和城中的蔬果商联络,跟他们的商队去沙漠里,将新鲜瓜果卖去各个沙中部落。
艾尔海森在我邀请的情况下会跟我一起出门,我在路上给他比划哪处建筑来自自己学生的手笔。不过他说什么都不乐意跟我去卡萨扎莱宫,理由是看得腻了。每逢这时,我就会啐他一口,并毫不上心地带他去下一个点。
我们还在沙漠里吃烤肉。我烤的禽肉热气腾腾,脆皮紧致爽口,色泽金黄,咬下去滚烫滚烫,肌肉间的汁水和额头上汗水一起滑落。我懒得揩拭——我不认为有人会责备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不注重吃相,所以我当着艾尔海森的面,左右开弓,一只手扯一只腿,一只手抓一块全翅,轮流撕啃。商队里的人轮流夸我,我这位老友也会给我递手帕,或者在我提出要求时面露不耐地帮我擦嘴上的油。
我在人堆里就像回到鱼群,灵魂在热闹纷呈的气氛里快乐追逐,追到星月升天、追到旭日高照,在锣鼓喧天中跳着祭祀幸福的舞蹈。
唯一的一次危机是,我去集市里买水果吃,和赛诺、艾尔海森去的。我在摊位前跟摊主聊得兴起,恰好瞧见身穿长裙的多莉从远处走来,我便一个不慎将墩墩桃的桃核卡进了喉咙。
多莉原本还在跟我笑着打招呼,见状连忙转身,顺着赛诺指的方向去找艾尔海森求救。赛诺给我拍后背,未果,想给我做海姆立克急救,身高又不太够。好在艾尔海森步伐还算矫健,几个箭步过来,双手在背后很有力地抱住我,用拳头冲撞我的上腹部。我立马吐了一地,丢了面子,但万幸保住了小命。
赛诺和多莉帮我清理地面,而艾尔海森抱着我不动,我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我从不知道他胸口那颗心脏也会跳动得如此剧烈,如此慌不择路。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声音有细微的恐惧,不认真捕捉都感受不到的程度:“喂,就这样别死了。”
我后来和酒馆的年轻人聊到这个事,说:“人没到那个年纪,就不知道小事都可能丧命。”
这两年里,我和艾尔海森的相处依旧是那样如饮凉白水,不痛不痒。我乐得多个聆听我说话的对象,他也不在意多了双吃饭的筷子。即便这间房子多年来过的,除了各类目的水电修理工,就只有数十年前那位来自星海的旅行者和我。但到现在,我们依旧会为各种琐碎的小事争执,吵到怒火上头的时候,我就会甩下一句“我今晚回家睡”,然后摔门出去。走到自家门前,觉得刚刚关门有点用力,就又灰头土脸撑着梅赫拉克走回去,拧开门锁,轻轻带上。最硬的语气配最怂的力道。
在我再几乎遗忘那个空洞的时候,一个噩耗撕裂了我趋于稳定的退休时光。
提纳里去世了。
那个没有一丝风的午后,我是被艾尔海森背去健康之家的。起初见到来门口通知的风纪官后,我光着脚就扶着门廊往外跑,连梅赫拉克都忘了拿,也忘了自己几乎不能独立行走,直接腿一软翻滚到斜坡下方的石墩,脚踝剧痛难忍,怎么撑地都站不起来。艾尔海森锁门,追出来找我。我一看到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就忍不住流泪。
某人今日原不打算出门,连泛白的胡渣都没剃干净,但他用力把我从地上拖起来,背到身上,去最后看了一眼我们相识数十年的朋友。
柯莱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耳欲聋。她跪坐在病床边,死死抓住提纳里从白布间垂下的双手,哭得面容扭曲,嘴里大声喊提纳里师父。不再是少女模样的她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凌乱的发丝像失去大树依凭的藤蔓一般在风中摇曳。
前面的人给艾尔海森和我让出位置,艾尔海森刚把我放下,我就连滚带爬扑过去,看着友人那张灰白色的脸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柯莱泪眼朦胧地喊我,我便和她紧紧抱着哭作一团。队伍后面发出重物坠落咚的一声,而后是风纪官手忙脚乱的声音。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赛诺。
艾尔海森是我们当中最安静的。他走过去,手在提纳里的脸上和手上反复摸,最后将白布轻轻盖上。我看到他眼睛很快地红透了,眼底盛着泪水,但一滴都没掉出来,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表示。
据巡林官那边的说法,提纳里是前一夜走的。那天早上有个年轻的巡林官牵着猎犬经过。那猎犬在提纳里家的门口停下,朝里面叫。小巡林官便走进去,便见满头白发的提纳里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动作平静得像只是陷入沉睡。桌上留下几封手写的信笺。一封给柯莱,一封给赛诺,我和艾尔海森也有份。从页数来看,提纳里是最后写到给艾尔海森的那份时开始脱力的。
“亲爱的卡维,”字迹没了平日里的工整,纸上有笔杆没拿稳掉落后留下的墨点,“不要为我的不辞而别难过。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让你参加我的葬礼我很抱歉,但希望你知道,与你的相处使我终生愉快。”
“生命不是永恒的 ,不过,我由衷希望你的后半生能过得更加幸福。”
署名是“你忠诚的朋友提纳里”。
葬礼那天下着雨,浑浊的空气带着秋风的味道。队伍穿过伛偻的行道树,暗绿潜入大气中,折射出晦暗的光斑。提纳里教过的数百号学生,带过的巡林官全来了。风纪官团队也来了大半。蒙德那位叫阿贝多的炼金术士和他的女学生也来了。很多年后,他们都说提纳里的葬礼是排场最大的,场里的花圈是最多的。
阿贝多接管了站在灵柩边久久不愿离去的卡卡塔,带它回了蒙德,据柯莱说那是提纳里先前约定好的。赛诺走在队伍前方,跟在怀抱遗像的柯莱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很惭愧,我几个整宿都睡不着。
走过一条小路,忽然有刺耳的声音从旁的村庄边传来。我看清楚了,是两个个中年男人。一个嘴里咬着草根,朝队伍前头斜斜地瞟,嘴里呸一下,对他旁边穿汗衫的男人说“那棺材里的不是大官吗,抱照片的怎么不是他婆娘”。
“可能婆娘早走喽。”
一人嘻嘻地笑:“或者根本就没婆娘,你看,走前面的都是……”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涌出来,我很确信我一生都没有出现过此时的情绪,愤怒像火焰般以我的血液为燃料迅速点燃我周身。我两个箭步朝那方向冲过去,想抓住那种嚼舌根的混球痛骂,却差点跌倒在地,被后面一个默默流泪的女巡林官扶住。我只能在给提纳里坟边播撒花种的时候边撒边哭,哭得连赛诺都看不下去,伸手拍我后背,我就又抱着他流眼泪。事后一想,心里更是愧疚。
总之,我那晚回去还是睡不着。从房间到客厅来回走,一直流泪,不忍再看桌面的信纸。某人多次被我的脚步声吵醒,走出来看我,眼底也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扶着后腰慢慢落座在我对面,说:“卡维,伤心事既成事实,想再多也不能改变。”
我问他:“提纳里给你写了什么?”
他只是摇头。
我疲惫地揉眼睛,问他:“我能看吗?”我只是想再看点朋友留下的痕迹。
艾尔海森知道我不是偷窥癖。他点点头,但是说:“提纳里让我烧了。”
“那你就烧了?”我苦笑,“他让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了?”
“尊重朋友的意愿更重要,”听上去还有别的理由,但他没说出来,“况且,我确信我记得住。”
“好。如果有一天我比你先走,你也要记得住我的话……不,我不想,”我想说的哽在嘴边,几次试图讲出来,鼻腔都酸得发苦,“艾尔海森,我不想像他那种走法。”
某人给我倒了杯水,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我就描述噩梦里见到的画面:一个人躺在林间的小屋,身体的力量慢慢消失,可能会因呼吸困难而颤抖。冰冷的医疗器械。想叫人,也叫不到。夜里黑漆漆的,只有阴森的灯,灯芯跳啊跳啊,声音轻轻的,像自己的心跳一样。
“我以前一直想要个家。但现在看,连提纳里这样家庭美满的人都是自己走的,”我沙沙地说,“没有爱人,没有孩子,房间里就只有自己在等死。人类来到世界上是那样热闹,家人在笑,医生在笑。但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留下的只有名声, 还会被愚者弄脏,”我悲愤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提纳里是何等智慧的人。”
“我也听到了。”他没否认。
我想了很久,说:“我的想法可能很自私——名声能好一些最好,人类本就该干净地来、干净地走,但最希望走的时候不要一无所有。答应我吧,我太害怕孤独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我,沉重叹气,说:“生死并非人能决定 ,你的愿望太过无理取闹。我当然可以假意答应你,而后呢?”
他的话像一盆凉水浇了我一身。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拄着拐杖冲出家门之后是去的哪片野地,只知道自己一直往前走,经过提纳里的新墓碑还停下来哭了一阵,心里想到他往后就像山野里的花朵一样孤独,又难过起来,漫无目的地走。我走得像无头苍蝇,像是怕某人找到我,又怕某人找不到我,天蒙蒙亮就又回去了。
那段日子我过得都如同行尸走肉,直到大半年过去,我还在昏朦的歧路上走,看到花花草草都能眼含热泪,不时去公墓还能撞见赛诺。除开眼里的疲惫,他的精神反倒比我好些,每次都会送我回家。艾尔海森也都站在自己家门,确认我朝他那里走,才自己先转身进屋。
我足足用去了一年有余,才勉强从提纳里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心中无名的空洞愈发深邃。多少还是需要感谢艾尔海森——我能看出他的情绪也很低落,但他却私下帮我联络了珐露珊,让对方给我找了些编写建筑机关学科普书的私活。而他自己则是从草神纳西妲大人那边接了点文学稿件任务。
顺带一提,珐露珊前辈的心情也不大好,但似乎是她送走的后辈数量已经数不清,所以转变情绪的速度远胜于我。
我一忙起来也确实没太有力气去悲伤,成日在制作模型和编写讲解词之间游走。在某人的默许下,我还将养的蕈兽和花搬到了他家后院。这样我就不必总是拄着拐杖回家处理。
某个雨夜,我在房间里做模型做得忘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惊得差点心脏骤停。我惊恐地走向后院,见瓢泼大雨已经劈入后院的门框。我几乎要当场昏厥,腿一软,摸着沙发扶手半跪了下去。
那是提纳里给我留的最后一批花种了。
我回头想喊房间里的艾尔海森帮忙,却突然瞧见雨中黑色的身影——艾尔海森穿着暗色的斗篷,正抱着一盆须弥蔷薇朝门边走来,雨水成股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滑过他已布满皱纹的脖颈。
艾尔海森淡淡看我一眼,转身走进厨房。我扶着沙发边站起,慢慢跟过去,见我的花果们都整整齐齐排在厨房的地面,瓷砖上湿淋淋一片。呆滞的蕈兽们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水在炉灶间蹦跶,有一只还向艾尔海森滑稽地吐了个泡泡。艾尔海森将斗篷脱下,露出不再宽阔的后背。
他甚至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我凝望着他已变得半白的短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就很想哭,觉得自己真的要振作起来,好好珍惜还在眼前的人。
艾尔海森冻得浑身发抖,虽然我很快帮他烧起壁炉的火,又拿了厚衣服给他换上,但他还是患上了重感冒,低烧了几天才好转。
那天我坐在他床头写文案,突然说:“喂,艾尔海森。我想起两个事。”
“你又有什么异想天开?”他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
“我当年退休的那天你去游山玩水了,那晚赛诺和提纳里又刚好都在外勤,就留我一个人在酒馆,”我说,“后面你回来了,他们两个回来了。结果到提纳里走的时候,你们还是没来得及给我庆祝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这样,等我七十五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都要陪我补过一个退休仪式。”
他蒙在被窝里先低声说了句“幼稚”,后面说“知道了”。
“然后,”我无视他的调侃,对他郑重地说,“从明天开始,我想去一下奥摩斯港的相亲活动。”
听完我后面的话,艾尔海森似乎是一直看着天花板,没有出声,我低头继续写稿,没太留意他别的反应。很久之后,他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我转过去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相亲的地方在奥摩斯港的一个老旧餐馆。没人坐在室内区。因为内里的位置都闷热而潮湿、终年发着霉,我几乎都想要询问店家是否需要改造建议。万幸,我上学时参与改造的货梯还能照常使用,只是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嘶哑又拖沓,时刻提醒着我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
室外的桌椅上坐着二十多位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他们见到我时都面露惊讶,下垂的面部肌肉里挤出灿烂的、如花开似的笑脸。有些在教令院上过学的,还冲我喊前任贤者大人。我便一一和来和我聊天的妇人交换联系方式。她们当中许多是成过婚、也有孩子的,也有将一生献给学术研究,最后错过婚恋年纪的。我完全不介意她们的过往,倒不如说我对需要改嫁的妇女抱有更深切的同情与关怀,可能是她们令我回想起自己曾经孤身一人的母亲。
可每当有人垂着眸子看我,面露羞色地说是否乐意做她后世的伴侣,我又都无法打从心底应承下来,最后内疚地留下一句:“感谢您的欣赏,但时候不早,我得回去做饭。家养的小蕈兽饿了。”
她们靠在门上等我的模样,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某个人。 包括她们低头拿着放大镜看报,安静思考的姿态,总让我看见心里那个挥之不去的人形。
我便觉心头有冰河淌过,想快速逃之夭夭。
星霜荏苒,又是一个新年。
天色缓慢黑下来,罩住我们住的上城区,像戏剧到了下一场似的。
我校对完珐露珊前辈要的稿件,怀抱配图的草稿,在傍晚经过酒馆,提了一箱啤酒回艾尔海森家,庆祝我们两个老东西又平安无事地熬过了一年。那晚雪下得很大,风吹得玻璃砰砰响,窗户外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尔海森喝了小半口酒,问我:“还没找到能收留你的女人吗?”
“也不是没人乐意,”我实话实说,“但很奇怪,我都没有和她们再走后面十几年的想法。”
“可能我这个人真的不需要老伴吧,”又乐呵呵地补充,“说不定我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脆弱,不用人陪也能走到那个阶段。”
他用指尖捏着酒杯摇晃,没说话。我看他花白的眉毛已经软得垂到了眼尾,那双草叶色的眼睛却还是澄澈的,心中不由一动:“艾尔海森,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长得挺漂亮的?”
某人终于抬起视线跟我四目相对。“……我很遗憾你到这个年纪才能发觉身边人的优点。”
“说什么呢,”我笑他,“我年轻时就这么想。只是那时候觉得夸你容易让你尾巴翘上天。”
他放下酒杯,已经有些干瘦的后背朝前微倾,在风声与柴火焚烧的声音里拉近我们的距离。“那么,你想让我做那个人吗?”
“你做我老伴?”我一想那个画面,身体就诡谲地打了个寒颤,“那倒是不必了。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搂在一块睡觉,想一下就怪吓人的。”
艾尔海森点头,似乎是在认同我的话,但也可能有更多我没读懂的情绪。我心里便有些发虚,补了一句:“喂,我不是嫌弃你,我觉得你作为老伴会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是我本人觉得跟男人在一起实在是个崭新的选项,在须弥不多见。你也是,都这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等一下,喂,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某人一边嚼肉一边听我越描越黑,脸上浮出略带戏谑的笑,唇角的胡渣也跟着抖。
“还笑,我忍你很久了,”我说,“你就这么乐意见我相亲失败?”
“多思多虑,情感脆弱,难怪久久找不着归宿。”他用自己的酒杯把我那杯往前推了推,就当是碰杯,“新的一年,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卡维。”
寒潮来的日子就在新年之后。
某晚我起夜,去看了眼蕈兽们有没有保暖措施,忽然听见那边房间里顺着风传来低沉的咳嗽声,像还含着痰。我就一步一拐走过去,敲开门:“你又着凉了?”
“可能是,”艾尔海森在黑暗一片里回答,“拿个手炉给我。”
我就去客厅,往那铜制的暖手炉里夹炭片,用带纹路的布包好,拿进去房间,就着柔白色的月光坐在他床边,掀开被褥的一角,朝他怀里塞。我摸到他的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布满皱纹,冰冰凉凉,好像没什么血气。“真荒唐,”我发觉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心里难过,怕他看出来,又开他玩笑,“你以前壮得像头牛,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在睡眼惺忪中回握我的手,指尖穿过我的指缝,松弛的皮肤在我带厚茧的掌心摩擦,像是在确认我存在。我听不清他在被窝里说什么,弯下腰去听,才听出来他困得迷糊也在怼我“你才像头牛”“牛比你聪明”。
我忍不住骂出声来,但还是拄着拐杖去给他煮药汤。等待药汤滚沸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重要的决定。
一周后。
“你想做腿脚手术?”酒馆店长兰巴德的眼睛瞪得像鱼。酒保们也纷纷摇头,表示不认可我的计划。
我正义严辞地辩驳:“你们这些年轻人会反对我,是因为你们对靠自己走路这件事没有兴趣。你们可能暂时无法理解,但我们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是生活的斗士,是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我就是要抗争这种依靠外力才能走下去的结局。”
说这话的时候我满腹激情,就像当初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把卡萨扎莱宫造出来一样。优秀的建筑师就是要懂“无中生有”。
年轻人们都住口了,较我年长的兰巴德倒是没被说服:“手术有风险这句是老话了。你有没有想过,卡维,你一旦躺到那个床上,可能就永远下不来地了。你当年六十出头的时候为了能继续教学生,都选择保守治疗,现在人近七十反倒冲动起来。艾尔海森,你不阻止一下你这位异想天开的老同学吗?”
某人没开口,我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说了:“他说他支持我。”
“怎么可能,”兰巴德看艾尔海森,“你答应他了?”
“他自己都考虑好了,只是给我下通牒,不存在我答应或不答应的选项,”艾尔海森优雅地将一块鱼肉慢慢送到嘴边,在兰巴德的目光中,击碎对方的希望,“何况,就算我反对,他也会去做的。”
“很好,够了解我。”我十分满意,给他倒了半杯香料茶。
兰巴德不解:“可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早想好了理由:“是这样。我在某人家里看了不少他出游那几年写的游记,觉着挺有意思,和我年轻时那种为游学外出而准备的路线全然不同。”
这就是我的两个决定。一个是手术,一个是旅行。我过去一直为职业梦想而活,从未怀抱纯粹的欣赏之情去游山玩水。在离世之前,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旅人走遍提瓦特大陆。
“我想去走你走过的路,”我跟艾尔海森前一夜是这样说的,“也想带你看我走过的路。”
同样,健康之家的医生们一开始也对我的想法呈否认态度。出乎我所料,一言不发的艾尔海森在我舌战群儒未果时站了出来,力排众议支持我。我后来笑他:“你是多想跟我一块去玩啊。”
他用那种略带鄙夷的神情看我,手里拿着手术知情同意书。
“签啊,”我理直气壮,“你看我也没用,我没别的‘家属’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家属那栏爽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勾选知情。“小心点,别死在里面。”
“放心,”我躺在狭小的手术床上,推开他另一只握住我的手,被医生推进病房前还冲他比划,“作为回报,以后你的我来签哈。”
“你那张嘴巴到老都还学不会控制,”他的声音好像在发抖,但还是随着手术室门关闭而消失,“知道了。”
手术是全麻。我倔强地觉得自己全程醒着,只过去了不久的时间。被推出来的时候,等医生把我面罩一摘,我就说“我一直醒着”,把满手血污的他们都逗笑了。过后,我看到天色已从我来时的午后变成了凌晨,见到艾尔海森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都熬成了红色。
“你差点大出血两次,”他狠狠瞪我,“你还好意思说你醒着,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尴尬地哄他:“咳,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
等三天观察期结束,我就被送回了家——准确来说是艾尔海森家。他让人在门口停下,把我抬进客厅内。来帮忙的赛诺第一次进来了客厅。趁艾尔海森进房间收拾,他坐我隔壁对我笑:“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坐这几张沙发的机会,提纳里都没来过。”
“想来可以提前打声招呼,”艾尔海森从房间里走出,“你们又没说过想来。”
赛诺笑笑,没有吭声,只是去集市买了点食材回来,放下就走了。说是去化城郭的老树屋看看柯莱。
手术完至少半年不能动弹。我躺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把指挥官的乐趣,指挥的还是艾尔海森这样伶俐的部下。让他给我拿水果吃,他会洗好切好,泡在盐水里插着竹签送过来;让他给我拿书,他会连带着书签和我惯用的划线笔一块塞我手里,顺带给我拿靠枕和架在腿上的小桌板。
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身上黏糊糊的,就说,送我去浴室,给我拿个桶,我给自己擦擦身子。艾尔海森就去取了梅赫拉克,看着我把它变成拐杖形,扶着我,我们两个一起颤巍巍走进去。他把我抱到浴池的边缘,转身出去取了几条浴巾,往桶里放温水。站到我跟前,让我把衣服脱完。我就脱下上衣扔给他。做完手术之后几天我都没穿长裤,从医院光到家里。艾尔海森把我衣服抱去丢进脏衣篓,搬来一张矮凳坐我面前,一手抱起我那条完好的腿,用沾湿热水的毛巾给我擦拭皮肤。
实话说,我心里是非常不好意思的。主要在于给对方添了巨大麻烦的愧疚。我脸上烧得像烙铁,赧然得不敢看他,通过讲话掩饰情绪起伏:“喂,艾尔海森,开个条件吧,我该怎么感谢你?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
他似乎一直紧盯着我的身体,根本没有避嫌的意思。“你要继续跟我算这种账?”
“哪有无条件接受别人好意的,”我说,“你想想,我还得再让你这样照顾至少半年呢。我年纪比你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报答你。”
某人没立刻回我,像是在思考。他挥手示意我转个身,然后帮我搓后背。在蒸气缭绕里,他那双发皱的手落在我多年未让他人触及的皮肤上,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象到他的表情——忽略那人其他的五官不看,只要他不开口,那双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深情款款的。他对待我的力度很合适,仿佛是在抚摸一座珍贵的雕塑,而动作在大脑里模拟过无数次。
下一秒,他说:“我想好了。”
“说。”
“很简单,”艾尔海森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在酒桌上谈生意,“我做的是类似护理的工作。你应该按照须弥的老人护工的平均价位给我发工资。考虑到我已是退休的年纪,又跟你相识一场,还非专业出身,价钱可以给你打个八折。就每个月跟你的房租一起交给我吧。”
他很爽快地在我背上写下一串摩拉的数字。
“你……”这笔飞来的开销直接把我堵得连呛都不想呛他,“你这年轻人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我退休金几乎都给你做房租和生活费了,”我气得牙痒痒,“坏东西,我哪里来的其他经济来源?你干脆直说让我把自己房子卖掉算了。”
“首先,我早就不在年轻人的行列里;其次,你那点微薄的不动产不至于让我动心思;”艾尔海森慢条斯理道,“再次,我给你开出的价格并不需要你通过卖房来解决问题,希望你活动一下许久没使用过的大脑。”
我转过去指他,指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骂什么合适。直到最后,我猛地想起一个可能性,立即一阵急火攻心,闭上双眼:“你告诉我。我们须弥上城区租房的平均价格是多少。”
某人开口说出一个我预料中的数字。
“你做得好啊,算盘打得响啊,艾尔海森,”我咬牙切齿,“把我的房子租出去,刚好就够付你给我加的这笔钱啊。”
艾尔海森丝毫没有负罪感地跟我对视,并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悠然自得。
“一肚子坏水!”我转过去不再搭理他,一开始的愧疚感已然烟消云散,理直气壮地指挥他帮我擦身洗衣。
次日,我便骂骂咧咧地给学院的老同学写信,让他们以正常偏低的价格把我空置的房子按单间分租给有经济困难的学生。某人全程在旁边翘着腿隔岸观火,还很是主动地询问我是否需要他帮忙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搬来。
对于已付费的服务,我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答应。但他一走出门我就又后悔,怕他搬重物受伤,紧急联络几个熟识的老邻居去帮他。
“我就是太善良才会每次都狠不下心罚你,”我气喘吁吁看着他和我叫的的邻居帮手们走到房门前,“你跟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都没被感化。”
“让一个岩神信徒去蒙德风神像参拜一辈子,他也不会觉得自由比契约更重要。”某人平静地谢绝邻居们把我行李搬进他屋内,独自忙活起来,“你下次找人来我家之前,麻烦先把自己的裤子穿好。”
我猜测他根本只是不想让不熟的人进他家门,就不疾不徐拉过旁边的毛毯,把打着石膏的下肢盖上。
时间如水,不知不觉流逝。
或许是我的愿望打动了命运——事实上我更愿意把功劳归给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我的恢复时间并不像医生预估的那样需要半年以上。仅仅从冬末到夏初,我就可以下地走路。一开始有些使不上力,但在复健锻炼半个月后,我居然能走得比艾尔海森还快些,不再需要他停下来等我。这在过去十年里我都不敢想象。
拆石膏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回家后在地上连蹦几下,被艾尔海森按回沙发上坐下。
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我和艾尔海森收拾行囊,将家中的蕈兽和花草托付给赛诺,就一块出发,按着这几个月里计划好的行程周游列国。
和外界的印象不同,艾尔海森除了擅长整理繁复如山的档案外,本身是个很会写文章的人。 即便我对文学一知半解,也知道他那种精准简练的文字、意境优美的比喻绝非常人能写出的水准。比如此刻,我站在蒙德境内龙脊雪山的对岸,回想起他在游记中的记叙:
“半空白雾皑皑,绕山之河游鱼戏水。以寒天之钉为柄,致密雪层覆盖植被,整座山体宛如一只被巨人弃置的手摇铃。”
我啧啧叹奇:“你不去应聘做旅行社主编,真是业界一大不幸。”
“有魅力的是景物本身,”他说,“听再厉害的吟游诗人传颂也比不过亲眼所见。”
“你就非得要怼我才会说话是吧?”
我们就慢悠悠地并肩走,奔赴下一场盛景。
在西风图书馆中,我寻来一些蒙德建筑学的书籍看,艾尔海森则是坐在我对面看些音韵学理论。我们从清晨看到日上三竿,临近饭点,我就托着下巴,看他手持放大镜,侧头思考的模样。我瞬间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也是在图书馆里,被木质书柜与草叶芬芳环绕的那个午后,我原本只是抱着模型路过,远远瞧见他专注的神情,不知怎地,脚步就迈了出去,像是冥冥中受到蛊惑一般。
我们一见如故,携手并进,虽中途分道扬镳,却又再一齐面对生活的考验了。
璃月港口的小吃摊上,我们在长凳上并排坐,分享买来的烤吃虎鱼和炸萝卜肉丸。美食带来的简单幸福感浸泡着我的内心,就像身处须弥雨季,在禅那园亭台里坐观湖水涨满鱼池,将月莲拥入怀中。吃到半路,我沉迷于环顾四周,观赏璃月建筑,没留意身边有个跑过来的孩子往我身上一撞。我身体一歪,手上的炸肉丸逃出竹签的禁锢,弹着跳着滚进身后港口的滔滔大洋。
我正为到了嘴边的鸭子飞了而失落,艾尔海森就用齿尖撕去鱼鳍的一角,不紧不慢:“希望下一个变成鱼饵的不是你的其他重要物件。”
“万一真有那种情况,我就不能跳下去捞吗?”我白他一眼。
他皱着眉看我,唇角的胡渣抖动:“如果你只是为了反驳我而提出这个荒谬的观点,我可以忽略你话中的反逻辑性。”
我听出来他是担心我,心里高兴,就低头吃鱼,不和他争辩。
有神之眼傍身的我俩,能随便深入一些人迹罕至的山区游玩,撞见小型魔物也并无压力。我们走走停停,用着这个年纪应有的速度,从不赶急赶忙。我负责看地图,艾尔海森负责记录日期。至细雨弥散于河流之时,我们便会找些高地,用元素力支起营地,脱下鞋袜,闻着湿灰的气味,坐在地上观望翠绿的林海。
而到璃月无人的海滩边,我们脱去外衣,只留一条短裤,两个连吃烤肉都要切成拇指大小的老人,踩着水花滑稽地打慢动作式水仗。湛蓝的海水清波粼粼,将我们闲适的心情如花卉般绽放开来。只是打闹了一小阵,我们便双双脱力,坐在水里湿淋淋地感受清凉。
夕阳下,他那消瘦的、逐渐布上象征老去的斑点的身体印在我心头。快乐之余,我确实感觉到,那些永不知疲倦的少年岁月,就像扑到沙上的浪花,就这样消失,再也不复返了。
傍晚,我们去客栈落脚。常规情况下,我们是会要一个套间,某人睡一间、我睡一间。由于恰逢大暑,客房已几近被订满,我们只能住单间。夏蝉彻夜鸣叫,我把窗开到最大,都还是热得直流汗。我便脱了外衣,躺在窗台内侧的床扇风乘凉。
艾尔海森冲洗了身体,裹着浴巾出来,一眼看见我大翘着腿躺在床边摇扇子,忽地目光一闪,警觉地抬头看向窗口。我冲他吹口哨,调笑说:“这么老了还讲究这个?多秀一秀,说不准早就不用被调侃打光棍喽。”
“用这种方式寻找的伴侣岂不肤浅至极?”他语气里很不满,反手将浴巾解下来,甩到我脸上,“我跟你不同。你明明有成家的愿望,却连自己想要什么类型的伴侣都搞不清楚。年轻时装得自由自在,老了相亲相一半没下文,现在又摆出那副寂寞的嘴脸。你建的那些楼,难道不用画工图就能自己从地基里长出来?那真该说一句生命的奇迹。”
“早说你的脾气不好,”我把浴巾抓下来,扔回他手上,脸上还留着他连同洗澡水夹在一齐的味道,“明明是我失败,也不知道你在着急什么。你一个不想成家的人,反过来指导我,合适么?”
“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想成家。” 艾尔海森没好气地坐到我旁边,准备擦干头发。
我一时兴起,拿回浴巾,跟他说:“我给你擦。”
他颇感突然,眨眨那双已经被白雾蒙了大半的眼睛,没有反抗,安静坐在原位。
我意外于他没有出言损我,心里高兴,就更乐得伺候他。手心托着布料,给他从发尾开始吸水。他的发丝已不比过去的弹性十足,发梢变得柔软,发根也有些稀疏,是岁月蹉跎的印记。我翻开他的发缝,小心地擦拭着他的头皮。忽然,我擦到一撮雪白色的发茬,指缝里上还挂着两根,心中不由一动。
“怎么了?”艾尔海森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开口问我。
我伸出手:“你长好多白头发。”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白发,把它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人总是会老的。”
“那是自然,”我笑了笑,“我比你只多不少。”
“况且,老不是问题,关键是老得有滋味。”我继续说,“就像这样,有人陪在身边,哪怕是擦擦头发,也很温暖。”
“你这是做教令院导师上瘾,”他抬手搭在我的手腕,“别说教了。”
“哈哈,也许吧。”我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没情调。”
他拿下浴巾,侧过脸看我,眼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同时语出惊人:“卡维。”
“嗯?”
“我们确实都老了,”他说,“我也知道你一直想成家。”
我没否认他的说法:“所以呢?”
“既然你相亲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他说,“为什么不考虑领养小孩呢?”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说:“领养?”
“你可以领养学龄期的孩子,”他说,“你如今距离七十五岁还有将近三年。即便你八十岁就彻底干不动了,几年也足够盯着一个半大孩子上完义务教育。”
艾尔海森的建议十分合理,我一时竟觉得没什么破绽。思考半晌,心里感觉有些不安,但又有种莫名的期待,就没吭声。
他见我不说话,就当我接受了:“等回须弥,给赛诺写信问问。他应该有经验。”
我们最终只去了三个国家。脚程太慢,等到岸时已经错过枯水期最后出航的客船,赶不上去稻妻。但结果不算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依次穿行枫丹、蒙德、璃月,绕大陆中东南走了个圆圈,还能恰好回到须弥参加这年的花神诞日。回国的路上途径道成林,我们顺道去了提纳里所在的公墓,给他带去几朵在层岩巨渊附近摘的清心。
“我这几年过得很充实,你介绍的风景区我都去了,现在在继续寻找幸福的路上 ,”我摸着那已被他人擦拭干净的墓碑,“一切还算顺利,感谢你的祝福。”
扶着地面站起身,我侧头问艾尔海森:“你有什么想和他说的?”
艾尔海森摇头:“该回家了。”
“无情的家伙,”我又转过去对墓碑小声说,“他老大不小还害羞,把什么话都藏心里。先欠着,等下次我来帮他讲。”
巡林员将我们送回城中心,我们走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回去。往上城区的路蜿蜒上升,伸到圣树中心的青绿里去,越往上层人声越热闹,楼宇幢幢,我的心跟归巢之鸟一般雀跃,一路和每个认出我的老友或后生打起招呼。
意识到自己心态确实有了转变,是我不自觉地走到艾尔海森的家门口。恍然间想起,刚经过自家房产的门前,竟然没想起来要回头看一眼。艾尔海森似乎也发现了,但既不提醒我、也没调侃我,想来也是默认我本来就会跟他回家。
我俩进了家门就开始搞卫生。他以前看书时间太长,腰椎僵硬,但胜在脑子清醒,就负责做些收拾整理的零碎杂活;我体力较他还好些,就是早年熬夜过度,不太想动脑子,就负责大面积的清扫。我拿笤帚转了半日,才扫完两个房间和餐区,见艾尔海森还在沙发上分类擦书皮,就逗他:“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咱家这么大?”
他动作好像是停了几秒。我才发觉自己说错话:“哦,我是说,你家。”
“就算房产证写的是我的名字,”他语气听上去很轻松似的,“以你知名建筑师的专业知识,住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我家的套内面积是多少?”
他真是在和我抠字眼。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提起笤帚去厨房清扫,不想在他半径两米的范围里呼吸同一片空气。走进厨房,我意外瞧见除开地面还未清扫,桌上已被擦拭干净,砂锅里在煮东西。提起锅盖边角,一闻,香气像冬眠苏醒的穿山甲的四肢一般从内部舒展开来。我立刻就知道这是我爱吃的石榴核桃炖禽肉。
在早年我们同居的日子里,我们就差不多轮流做饭——倒不是我不乐意为他承包,实在是我俩口味各有倾向。我常熬夜,消化不好,就偏好些汤汤水水的食物;某人则是连吃饭都想抱本书在旁边看,所以喜欢煎炸、烘烤、干煸类的菜式。我们虽会揶揄对方的口味,但在下厨时还是会互相考虑(排除吵架期间各做各的情况)。直到四年前。某天我做早餐,香料不够去邻居家借,借的过程里被邻居家孩子缠上,一时竟忘记回家关炉火。
冲天的灰烟直入无人之境,不仅在铁锅锅底大炼钢铁,还将整个房子填满,甚至无孔不入,钻进卧室,硬生生把在睡回笼觉的艾尔海森给熏醒。等到我拿着香料拖着步子走回家,就瞧见他靠在门上狠狠瞪我,脸色铁青,衣服上的每道褶皱里都在散出烟味:“我如果没醒,你现在回来刚好能给我收尸。”
我全然知道这是我老了的缘故——我从来没犯过如此弥天大错,差点失手害我最重要的朋友丧命。那天,我立刻给他还上买新锅和厨房清洁费用的摩拉,午饭晚饭都食不下咽。倒是他看不下去我一直愧疚,在两天后就不作声地承包了下厨的任务。我也没胆和他讨价还价,只能心虚地承受他独特风格的关心,专注于买菜、备菜和洗碗。
想起那件事,又看到他做了我爱吃的菜,心情便平复许多。
作为微不足道的报复,晚餐时我当着他的面把长粒香米直接倒进锅里,狼吞虎咽,把汤汁吸出很大的声响,吵到他几次抬头看我,最后留下一句“蕈猪吃饲料都比你优雅”。
距离花神诞日还有两个月。我抽空去做了次全面体检。几天后,艾尔海森在沙发上看我报告单,前后来回翻动。纸页的响声也不小,吵到在客厅插花的我。“怎么,我指标还有啥问题吗?”我说,“医生都说只是些常见的小问题,像你说的,都是‘自然就会有’的东西。”
他语气还是很平淡。“嗯,不用我伺候,挺好的。”
“你就别想着伺候我了。就你这大大小小的毛病,稻妻怕是去不成喽。”
我哼着小曲继续插花。插完后,抱起一整个彩瓷瓶慢慢踱步去客厅边几,放在一幅我早年买的挂画下方。我喊艾尔海森:“喂,等会再看,看我有没有放在正中间。”
艾尔海森顿了两秒才抬头,显然没在听,只又低头下去,手里不知道写什么东西:“摇摇欲坠。”
“我是问花,不是画,”我不满他敷衍的态度,走过去看桌面,“在干什么呢?”
“你不要孩子了?”他瞥我一眼,“你不是说,等你体检完,身体没什么问题就开始申请?”
“要。”我连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立刻就不想花的事情了,跑去房间拿纸笔坐到他隔壁去,跟他讨论该怎么写给赛诺的信。写到最后,干脆让他这思路清晰的人给我代笔。
艾尔海森的行动力是毋庸置疑的。几乎是第二周,我们就收到须弥几处恤孤院送来的信件。和院长们交流之后,我决定先作为普通的爱心人士保持接触,再看孩子们的意愿来决定。
秋日的须弥城郊仍旧那般华美。金黄的落叶里,我们坐在湖畔,看放风的孩子们在羊毛毯似的草地上打滚、嬉戏,笑声化作音符落在水中,荡出阵阵微波。我事前已和孩子们玩得气喘吁吁,累得动弹不能,就侧身去看一直没动的艾尔海森。
某人就这样静坐,观看山野里迸射着活力的画面。他微皱眉头,白色的眉毛压在眉骨,略微掩盖威严的眼眸,那双曾经清亮动人的淡湖绿色的眼睛,早在几年前就被一层可悲的白雾笼罩,失去应有的光泽,浑浊的眼球上泛起细血丝。他下垂的脸颊深深内陷,唇上被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呼吸在抖动。
孩子们在他身前纵情奔跑,其中一个捡了几枚野果,摇摆手臂小跑来,把战利品送给我们。我又在视线的余光里看艾尔海森,他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微笑,嘴角挤出单侧纹路,用满是厚茧的手拂拭那孩子的头顶。
飘摇的秋风里,我突然就觉得他其实也孤独得很。所以,在他问我说有没有合眼缘的孩子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他一开始是点头,但后面可能是觉察到我情绪不对,就也默不作声把这事搁置了。
这一磨,就磨到了这年的花神诞日。
我早起出门去,路过邻居门前,见他们早在房门口摆好各种菜品,从月莲到香辛果应有尽有。在早市买完雅尔达糖果,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将东西放到餐桌上。听见我的动静,艾尔海森打开房门,看我一眼,算是道过早安。
“去看花车巡游不?”我问了一句废话,因为某人显然已经换好外出的服饰。早饭后,我们就推门出去,朝奥摩斯港走,一路听见响彻社区的鼓声和铜制号角的呜叫。我是跟艾尔海森并肩走的,走过街头摊贩,闻见烤肉和咖喱食品的浓郁香气。摊位上有数不尽的手工艺品,比如彩色丝绸和绣花挂布。
我们跟在花之骑士法里斯的花车后面,听达布卡鼓拍击的响声和阿卡贝兹清澈的轮指奏乐。到月上梢头时,灯火辉煌的奥摩斯港被须弥群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手捧糖果、欢呼着迎接盛大的花神诞日。在港口中心停泊的帆船上,一排排通体发亮的烟花燃放开来,要将黑夜都点亮。从遥远的角落里逐渐传来了肆意的欢呼声和嘈杂的交谈声,人们跳着舞、手舞足蹈地欢呼。
我和艾尔海森站在人群边上,肩膀靠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肩上的神之眼隐隐闪烁着,脸被五颜六色的焰火反射的光芒映照,双眼半眯着看天空。
某人的声音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耳畔。“我们又一起度过一年了。”
我突然就想起,他出现在我家门口,强硬地要求我和他同住,让我们的生活轨迹再次拥有交点的那晚,他那张灰白色的脸。如果我就这样领养孩子,将他一人留在那房子里,那游弋于巷口的炊烟、灶台上的塔吉锅、深夜里的铜制手炉,便永远要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这种情绪令我震惊而茫然。
“卡维,”艾尔海森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在想领养的事?”
他指的是旁边一群抢糖果的孩子。
我摇头:“是在想你。”
某人面露不解地看我。我也不敢马上回答他,只是盯着眼前的景象出神。人们欢呼的声音如鼓点般热烈,在我心中却像秤砣一样慢慢坠下去……脑子里想的浑然是某人少年时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一直知道有很多人惦记他,尤其青年时代。他才思敏捷,时常针砭时弊,提出颇有见地的观点,是教令院里当之无愧的天才。即便他只是站在图书馆的书架边上翻书,都有路过的同学用眼睛偷瞄他。我忍不住想,假如当初我年轻时没有在艾尔海森家合住,没有被动占据他的一切私人时间,给他留足与人交往的空间,他或许如今就不必和我一块站在这里,而是在家中享受真实的天伦之乐了。
“这样,就当是感谢你过去对我的帮助,艾尔海森,”我说,“我是认真的,比起领养孩子,我想以照顾你为优先。”
过去了很久,我没等到他的回答,再次回头,只见他仿佛是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回答,眼中闪烁着迷茫:“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猜他是听觉退化导致的反应迟钝,“呃……总之,家人不一定得是孩子,对吧?”
我眼看艾尔海森困惑、惊恐中夹带震悚的表情,忍得很难受才没有大笑出来。“行了,和你开玩笑的。一把年纪还这么不经逗。”
他这才松了口气:“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记得讲话要过脑子?”
有个诡异的念头也在我脑海浮现:跟这人一起走下去,就当这辈子已经成过家了吧。
发觉自己对一个人怀抱特殊感情其实不难。我陡然想起青年时和同学合作做课题的日子,许多人在若千年后好不容易突破知识瓶颈时,会顺嘴说一句“也没有那么难”。我过去不理解,直至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感慨是由衷而发。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生活里只剩艾尔海森。现在的他和年轻时的他在我眼前重叠起来,构成我一生的情感波动。
心脏慢慢跳起来,起初是轻轻地叩响胸腔,而后速度渐渐加快、力道愈发放大,从我心底很小一片地方扩散到我的整个躯体,啸聚于我的灵魂,充斥我的大脑。迟到的,为安心而雀跃的狂喜跨过屏障,在参会群众的脸上绽放出来。我像被灌满糖蜜的琉璃樽,摇摇晃晃、天旋地转,甚至急得唇干舌燥,想直接叫他,等他回头,然后就这样在五光十色的烟火里看他的脸。
我过往的旅程就像是一本毛边纸书籍,而艾尔海森无疑是这本书中最独特的一页。
我决定要把这份心情好好整理一番,留待重要的时日再和他剖白。
很快,我选定了日期——次年,我的七十五周岁生日,也是我早计划好的退休纪念日。我暗自做好被艾尔海森调侃的心理准备,决心在那天向他诚挚倾诉我多年和他相处下来的感悟和感激之情。
好消息是,我们的相处与过往几十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倒不是说整体有很大变动,但就像纯净水体中被投入一枚散出烟雾与气泡的干冰,至少我这种比较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感知出来。譬如,我们同样在客厅停留的时间变多了。有时我坐在餐桌边上煮香料茶,他就背对我坐在沙发上。可能在睡觉,也可能在发呆,反正即便什么都不干,也不急着进自己房间。
当然,我们还是免不了会为某些截然不同的观点起争执,甚至吵得脸红脖子粗,胡须一起抖,气喘连连,连饭都不想坐在同一张桌上吃。可相应的,我们冷战时间肉眼可见地缩短。年轻时,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会犟着等对方买酒回家赔礼道歉;现在,基本不到一天,我俩就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梗着脖子坐一张沙发上,你瞪我我瞪你,看谁先忍不住低头。
长达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一周有好几天都在心中暗自完善着计划。我觉得艾尔海森也有一套他自己的想法。有好几次,我俩在酒馆分享闲暇时,一等酒意上涌,艾尔海森就转过来看着我,眼睛里落着认真的星星,“卡维,我有话和你说。”我就猜出来他是要跟我说花神诞日那件事,赶紧委婉地打住:“别提,有什么话留给我来讲。”如此几轮,他在后面几个月也就没再开口。我能在他那张扑克脸上感到些许期待,心里更是欢喜。
考虑到从青年时的同居开始,我总是处在被动位置,包括落难时从酒馆去他家借宿到连续几年的长租,大部分情况都是他提出邀请,我选择接受。
艾尔海森考虑事情的风格很“独”,不像我那样总会在乎他人的情绪,参考的变量很少,因此总比我更快做出判断,从来不需要我去冲锋陷阵。所以我很看重这次表明心意时的主动权——直白点说,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德行。如果我连这次都不主动,可能后半辈子都再没其他机会对他表达真心。
我的生日在漫长的盛夏之初。我早起梳洗打扮,换上最符合我个人喜好的服装,在客厅香炉点上喜欢的熏香,去餐桌给自己动手做生日蛋糕。
我烤了块香草蛋糕胚,搭配葡萄干,拼出须弥传统的“破饼干”蛋糕,外形参照年轻时考察过的赤王陵,削成金字塔形状。倒不是我不想做成别的,只是年纪一大,手远不如年轻时灵活,只能弄个基本的几何体。艾尔海森本来提议说他来做,被我拒绝。一个是他弄的蛋糕造型实在缺乏美感,另一个则是我自己特别想纪念这个日子。除了是退休纪念日之外,也是我和艾尔海森重新同住的十周年纪念日。
我猜他不会理解这种独特的意义, 干脆独揽为自己庆祝的筹备工作。为了能和他有机会谈心,我一个老朋友都没邀请,就打算只跟他一块过。
中午饭是艾尔海森做的,他特地做了两份汤菜给我拌饭吃,搭配家里我们自己弄的发酵酸奶。我心情很好,吃的时候一直盯着他看。他几次抬头见我都在看他,浅浅笑一下,又了无踪迹:“我以前做这菜都不见你这么好胃口。”
“因为以前没觉着你长得这么下饭。”我美滋滋道。
他啼笑皆非,埋头把餐盘里的炸饼吃完。
回房间睡午觉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自己书桌看,在想抽屉里那一束我事前悄悄剪下的帕蒂沙兰,心里重复背诵准备好的台本,不敢休息。
“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我在大脑模拟那个场景,思考自己要把彩条扎到哪个位置,才可以确保在光线合适的画面里,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往后也和我一直走下去吧,艾尔海森。”
大部分事情准备时间越长,就越容易临场紧张。我看着指针到了下午三点,还是睡意很浅,就开门出去。门往右边翻开,我一眼瞧见坐沙发上吃枣椰的艾尔海森,吓得身体一震。
某人不紧不慢抿了口藏红花咖啡:“怎么起来得这样早?”
我近几年午休确实贪睡,自然也没理由反驳,只能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还有水果吗?”
“厨房倒是还有赤念果,”他示意我看桌面剩的几颗枣椰,“给你洗两个吃?”
我心思根本不在水果上,只想着赶紧找机会布置客厅,装上我好不容易设计制作好的彩条、黄铜煤油灯,再在餐桌的陶瓶里插上选好的品相完美的花:“怎么还在家,不是说好你买菜吗?”
“我可没有把重要事情留到截止日期当天做完的习惯,”他表情没动,眼神却在实打实地调侃我,“昨天早市就一起存好了。”
“你又没问。”他又顺口预判了我的下一句话。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舌头打结:“你……”
不行,他要是一直待在家,我就没办法为他准备惊喜了。我心急如焚,手指挠门框。艾尔海森神态自若地看我,手上优雅地抓握咖啡杯:“还有什么事?”
“……墩墩桃!”我急中生智,终于寻出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艾尔海森,我突然想吃墩墩桃。你去大巴扎的果摊给我买点回来,成不?”
我滑稽的神情尽数映在他眼中。我都想象到他会怎么拿我蹩脚的表演寻开心了,他却只是垂眼又喝了口咖啡,再将瓷杯和瓷碟放回桌面。
他转过去,按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拿过手边的钥匙包和放零钱的腰带,一步一步地挪出空位。
“想一出是一出。”
一开门,艾尔海森侧身看我一眼,留下一句很生活化的评价,还可能有两分休憩时间被占用的不满。午后暖黄色的阳光撒在他脸上,给他勾了一圈温柔而明亮的轮廓,就像他本人对我的意义。
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道光。
我跟他挥手道别,扭头就跨进房间里,幸福洋溢地、满心期许地拿出我准备好的装饰品们,打扮起我们的家。
没错,这个房子是属于艾尔海森一人的,我自己也不是没有独属自己的房子。但至少对于我而言,任何再美丽的房产也不是“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从青年时至今,我终于不再是繁茂雨林里的孤魂野鬼。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数十年来,我从未对建筑之外的事物产生这样大的期盼之情。我甚至跑回房间拿滴管给帕蒂沙兰的花瓣末梢滴水珠,让它们保持鲜活的模样。
我的未来也要像那盛开的花一样美丽而坚强。
完全准备好后,我瘫在沙发上,欢天喜地地等待家门口传来熟悉的拧动钥匙的声响。秒针的滴答声前所未有地悦耳。
饭点。我心里开始纳闷,隐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心道去大巴扎买东西怎就需要去一整个下午。甚至站起身,到门边等。
直到月光撒在窗边。
我最终没有等到艾尔海森回家。
来报信的是个惊慌失措的教令院学生,等他搀扶我到达城区边缘的斜坡底下时,我看到的就是一场令我惊惧终生的事故:
艾尔海森后脑着地倒在路边的石台阶上,头部下方鲜血如注,泼洒一大片刺眼的红,染到脖子衣领上全是血。而在他手边不远处,滚落一地的,是十余个新鲜饱满的墩墩桃和一个空塑料袋。
我当时就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四肢一软就倒了下去,大脑无法作出任何有效判断,只知道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有好心的路人提前叫了救护车。几个身着白衣的人走下来,迅速检查地上那人的状况,把他抬上救护车。
“家属!”一个医生回头,四处张望。
我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只在听到这句才大叫着从地上挣扎着举手:“我!我!”
“家属上车!”
我哭得走不动路,几乎是被两个护士硬生拖上车。路上,几个急救的医生一直围着担架床忙碌,把我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我急得要扭头去看。一个男医师转过来:“别影响病人抢救。”
一听影响抢救,我就不敢出声,连呼吸都闭着气。各种我认得和不认得的仪器突突地响。还要不断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他们说着“病人无自主呼吸”,“立即启用应急预案”,就毫不吝惜手中的力道。我浑身都在发抖,又闻到空气中弥漫药物、血液与呕吐物的恶臭,满心都是绝望和痛苦。有旁边插不上手的护士过来安慰我,拍我的背,嘴一张一合在说话,但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车很快到健康之家。他们把担架床推下去,一个医生跪在床上做心肺复苏,另外几个也鱼贯而出,跟急诊室里跑出来的同僚汇合,将担架床往通道里推。我一手把要拉我的护士往前推出去,自己跟着跌跌撞撞跑出去,推开堵在大厅里的人,从他们之间一个一个挤过去,朝担架床去的地方跑。
手术室的大门在我眼前十米的距离沉沉关上,我被追来的护士搀扶着,瘫倒在旁边的长椅。门上的红灯亮起,嗡鸣声从门内响到我的胸口,像有人拿刀子在我心上捅。
在家属签名那栏用最快的速度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这世界的其他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只知道紧抱自己颤抖的身躯,在手术室门口绝望地等待。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这样耗着时间苦苦等待。
我知道,每每我多等一秒,艾尔海森都在门那头多受罪一秒。那些平日里看着不起眼的手术器械变得像怪物一样可怖,我控制不住去想象它们一分一分切开艾尔海森身体的样子,心脏也跟着骤缩着疼痛。
我想起自己当初从手术室出来,艾尔海森慌里慌张骂我的时候露出的那个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他坐在手术室外等我的时候,也是怀抱着和我如今同样的心情吗?
我双手捂着脸,缩在长椅的角落,眼泪淌到掌心,在一闪一闪的廊灯下苦等到天明。在我即将因疲劳和饥饿失去意识前,手术室绿灯叮一声亮了。
艾尔海森从铁门里被推出,灰白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枕上,糊在额前。他双眼紧闭,脸上扣着呼吸罩,吸气管顺着鼻腔捅入,身上也插满各种导管和针头,包括裸露在外的腿侧。他的外衣与长裤被剪成了几片,装到袋子里,由后面跟出来的护士递给我。
仅次于那个最糟糕的结果。艾尔海森因严重的颅外伤导致脑干出血,脊椎和盆骨也存在骨折,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医生立刻将他转去危重症病房。我跟着进病房时,恰好内里有离世的老人被推出,盖着白布,就在我面前离开。
艾尔海森被安排在两人间靠窗的病床。医生调了他的个人资料,确认他没有任何家属,只能将我这个唯一赶来的朋友定为紧急联系人。
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听完医生的嘱咐,我即刻拖着疲惫的身躯启程回家,将艾尔海森的血衣丢弃,给他和自己收拾了若干套便于更换的衣物和相关的日用品,又去他房间翻出银行存储卡,在沿路早餐档上买了一份。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艾尔海森的深度昏迷持续了近一个月。在这期间,我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他的护工,每日给他擦拭皮肤,定时倒尿管流出来的液体和清理护垫的排泄物,学着其他病房的护工给他做下肢按摩。赛诺中途来过五六次,严厉要求我回家休息,并帮我替班看护。但即便是躺在床上,我也依然夜不能寐,耳畔里回响的全是仪器数字跳动的声响,休息不足半日,就扶着梅赫拉克回去。
在只能鼻饲进食的状况下,艾尔海森肉眼可见地瘦下去,脸色从过去还算良好的淡色变得彻底晦暗。
我每天就扶着病床的扶手看他,看他好像没怎么呼吸,心里就忍不住害怕,跑去卫生间用温水暖手,再试他的心跳。
大量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担忧转变成对自己的责备,我在医院卫生间角落狠狠咒骂自己,恨自己不能代他躺在病床上受罪。愧疚感如荆棘般缠绕着我的心脏,我每天都在与无尽的窒息感做斗争,看到艾尔海森的脸就难以呼吸,生怕哪一天自己眼睛一睁开,就再也见不到他。
在我情绪濒临崩溃的边缘的某个正午,艾尔海森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我的手心。我茫然地看向他的脸,见有眼球滚动的痕迹,不作多想便冲出病房,跑去前台喊护士。
一群医护人员像白色的鬼魂浩浩荡荡涌进来,又让我去走廊等。
我坐在门外祈祷了整个午后,又回去继续照顾。不知是幸运亦或是不幸,次日早晨,艾尔海森醒了过来。长达一个月的深度昏迷使他的口舌都变得有些歪斜,在我恳求的目光里,他很艰难才能用气声缓缓对我吐出一句模糊的话。
“我没事,”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而后说,“不是你的错。”
他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安慰我。我眼泪立刻就控住不住流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握着他的手,多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也一直看着我,透着混沌的虹膜看。我能看出他很难过,却不知道他难过的原因是什么。
“你会好起来的,”我只能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你的。”
等了很长时间,仿佛时间静止,足够让羽毛沉入深潭。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回答我:“……那就一起面对。”
我那时还太单纯,不知道他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那天的天还没亮全,半冷的月光落在地面,病房阴寒的灯光下,艾尔海森松弛的嘴角抖了抖,像是在笑。他的目光越过他脸上的呼吸管,又无声地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好,我们约好了。”我自顾自地说。
于是,浑身的力量短暂地回来了。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每天都在不断学习相关的手册,更积极地给他做护理,和他讲话,让他能保持清醒。但我确切地体验到了事不在人为的无力感:由于卧床时间过长,且骨折严重不能随意翻身,他身下长了一整排刺眼的褥疮,稍微移动都能听见他鼻腔里发出隐忍的闷响;接踵而至的是口腔感染,粘膜溃疡,他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因此也很少跟我讲话。
他的理解力远不如从前了,连我问他病好后想吃什么,他都需要反应好一段时间,最后说一句“随你”。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疾病的阴影下勉强前行。艾尔海森病得愈发厉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顽强。
他被推去做电磁波检查会疼到发抖和抽搐,被几个医护人员按住才能勉强拍出较为清晰的成像;因肺部感染的加重,大半年里,他有六七次呼吸衰竭被带去抢救,医护多次按断他的肋骨,强迫他喉口插入更宽的呼吸管;鼻饲管在他鼻唇接触处擦出一个血迹斑斑的裂口,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得强忍巨大的心理压力,才敢用医用酒精直接给伤口消毒。但他只是沉默地承受这一切。
从病历单的记录来看,他原本甚至撑不过三个月。但他做到了,即便命运的考验孤独而残忍,他依然顽强地活着。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位英勇的斗士。常有日常诊断完成的医生聚在病房门口,感慨神之眼持有者的强悍生命力。那劫后余生般的语气落在我耳中,我心中的痛苦却难以排解,因为只有我知道他时常会在入夜后无意识地呻吟,甚至整夜无法入睡。我眼看着他的各项数值一日日下降,却无能为力,只能很多次摸着艾尔海森的手,跟他说,想和他回家,想跟他生活再长一点时间。每逢这时,他就会食指轻轻叩我的指节,表示自己活下去的决心。
我们便如此疲惫地走过不堪的一年,各种节日都在病房内为伴,闻着刺鼻的药水味。我再没仔细打点过自己的生活,自己也因疲劳过度进过两次输液室,连生日都是赛诺来找我送礼物,我才想起时光如此匆匆。
赛诺出门后,艾尔海森的眼睛就盯着我,嘴里含含糊糊像要说话。我就趴过去,轻轻贴在他的呼吸罩上听。这个动作我已经做过无数次。我听见他说“没有礼物”。我只能苦笑。“别想礼物了,”摇摇头,想起他年初生日那天还在抢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就说,“你还在就是我最大的礼物。”
他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枯枝般的手臂动了动,像要来拉我。我就和他十指紧扣。
而后是一场冬天。第一片雪落在窗沿,我抓起来,放到他面前:“换季了。”
艾尔海森半眯着眼看我,眼睛里有些湿润的样子。我紧咬着下唇,对他摆笑脸,说“再加把劲”,就被敲门的医生喊出去,说我那张卡的存款已经都用完了。
我收拾行李,把自己银白色的长发挽到脑后,跟艾尔海森说“怪你总收我房租,把我钱都收完了”,就走路回家拿别的银行卡。
须弥治病倒不用花钱,就是在病房养病需要。我很快在艾尔海森房间翻到他自己的卡,刚走的时候瞧见抽屉里面好像还有东西,伸过去一摸,是另一张做了标记的卡。我就都拿出来,连着他的个人医疗证明一起去银行取。
那柜员很快把第一张卡的改密码权限给了我,第二张做了标记的却不让。我一边登入查余额,感慨艾尔海森也是个败家子,存款只约摸是我两倍不到,一边问剩下那张卡为什么不可以开。
柜员很平淡的语气:“艾尔海森先生当初签署的是,里面的钱等他过世后作为遗产留给继承人,非特殊情况不能取出。”
“他哪里来的继承人,”我再看了眼手上这张卡的余额,在心里盘算,确定至少能再用一年多,就没再强求,“至少告诉我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柜员看一眼屏幕,报出一串令我惊讶的数字。
我就拿着两张卡走了。一路上心里琢磨第二张卡那余额,对数字残存的本能在我脑海盘旋,总觉得这笔额度很是熟悉。在我把第一张卡交给医院登记的那一刻,我才想出来,那数字分明恰好是我多年以来上交房租的八成。某人将我房租生吞了去,竟只是每回拿二成的金额作为生活用途。而大头的吃穿用度则全出自他自己的收入。想起他早年爱指责我的“为了做所谓行善开销无度”,我就一路抽噎回到病房,看着昏睡的他偷偷掉眼泪。
多年过去,我只是暂时不想着别人了,他却一直是想着我。
他醒来就又见到我在啜泣,呼吸罩上呼出气息,我趴过去,听到他很小声说“别这么脆弱”。
在他卧病后,我愈发怀念他这种毫不客气的斥责,或许因为这能让我强烈地感受到他还在身边的事实。我破涕为笑:“多说点。以后不跟你斗气了。”
而这个冬天来势汹汹,寒潮压迫,撞得窗框直摇晃,跟匠人给钢铁淬火一样凶狠。这晚,我穿着柯莱送过来的棉外套,把暖好的手炉放到艾尔海森的身边,就给他按摩冰凉僵硬的脚底。
他昨晚又进去抢救了一夜,裸露的手臂上都是淤青和红色的针孔。他直直看着天花板,默默不语。我看见他小腿肚下溃烂的皮肤,胸口的痛感愈发深重,能做到的也仅有给他换上冷敷贴。回到床头,我坐在他旁边吃医院的盒饭。饭菜冷硬干涩,我因此还得过一次急性胃病,去了门诊大半天,回来就见他焦躁地左右扭头,像要挣脱脸上的呼吸罩,看到我才没再移动。
他视线在我身上,一直看到我把饭吃完。
福至心灵,我突然就觉得他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我就凑过去,贴在他身上。
他果然开口了:“……卡维。”
嘶哑的声音,我知道他声带已经在多日抢救时的惨叫中损坏了。“我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话很含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犹豫了一阵,在怕后半句话会刺伤我,“如果我不在了。”
我鼻尖在刹那间酸涩到无法呼吸,扭过头去看窗外,才没让眼泪涌出来。“我会再去稻妻走走,之前没去成,”我无法再继续想象下去,赶紧掐了话头,转过去看他,“之前的日子,都是你在问我有什么遗憾。你自己呢?”
他又想了很久,在认真思考要回答我什么内容。最后他闷闷地开口,吐出一句话。
我毫不犹豫起身,走去救护站。
“他这辈子没求过我别的事情,”我把完整的过程转述完,拉着旁侧的扶手,对面前的医生鞠躬,“我知道他身体情况可能不适合出门,但是……他有好久没有看过提瓦特的星空了。”
医生长叹,将我扶起来,走进门内和同事商议,又带着人去病房。我再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艾尔海森身上的管子都被暂时拔除,只有呼吸管接到便携氧气瓶上。医生对我说,大雪天容易风寒,早去早回。我对他们千恩万谢一阵,走过去揽艾尔海森的身体,将他从床上捞起来。我抱着他,给他套里衣,又把自己最厚的外套换给他,单膝跪下去给他穿棉袜,套靴子。他浑身都没有多余的气力,只能任由我摆弄,但我看到他眼里的笑意。
我好久没见艾尔海森这样高兴过。
那晚,我们迎着风雪出去。我背着他,他抱着我的脖颈,脸埋在我的肩窝,呼吸管从我身前绕过,连在梅赫拉克拿的氧气瓶上。我们走走停停,他几次示意我放他下来走,我就拒绝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轻,轻得让我感觉根本不像在背着一个人,有的只是沉重的悲怆。我直接背着他去了城外的公墓,沿着斑驳的石路与两旁杂乱的枯草,我们坐在了一座墓碑前。艾尔海森的肩上落着月光,银色的星辰在我们头顶闪烁。他挪过去,静静注视着上头的墓志铭。
我看着他瘦弱的肩上,变长的白丝垂落,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眸落寞而踟躇,抱着双臂的指尖绷紧、颤抖,只是看着那个方向。“足够了,”杳杳风声里,他微笑着,眼底却是红的,语气从未如此眷恋而温柔,“这样就足够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动摇,在他背后抱紧了他。我知道他是想念祖母,想念家人,但奈何世事无常。我们就这样在冬日的夜里静静待着。“走吧。”我扶住他的上身,想背他回医院,“我们明天来看。”
他很缓慢地摇头,气若游丝:“我还想再去一次……”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处高崖。夜风将我们的衣摆与长发吹起,我们依偎在对方的肩膀,坐在瀑布上。艾尔海森朝远方的那处建筑看去,眼里很快浮上一片水雾。
卡萨扎莱宫。
那不是我一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却是最重要的作品,是我建筑师梦想起航的锚点,也是我与艾尔海森初次重逢的契机。我依旧记得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自己也是坐在这样一处高地,看着被死域毁损的地基与宫殿,沉默、冥想,等待将倾的大雨。
飘落的雨丝在我和艾尔海森身上落着,我知道他不舍得走,就用神之眼的力量给他圈了一片位置,能勉强挡去一些水珠。“怎么突然想来这里?”我拉着他的手,手心那头传来的力量渐渐清晰,一颤一动,在我的心头划过。在我的注视中,他垂下头去,沉沉呼了口气,白雾打在氧气罩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深陷的眼窝,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在向我诉说着一切。我忽然就又想到那片废弃的楼宇,想到从指缝流出去的沙粒。
艾尔海森微微转过头看我,徐徐开口:“它很美……但我并不想让你认为,你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可以帮你一次,”他转回去,注视着那座雨中的华美宫殿,“但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
释然的语气。“‘愿我的孩子艾尔海森过上平静的生活’,”他枕在自己并拢的双膝上,像在对彼岸的家人汇报,“我做到了,甚至还有陪着走到现在的……朋友。”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他闭上眼睛,说,“卡维,我的人生很圆满,没有什么遗憾。”
他最后那句话一出,我的灵魂便如从神殿坠落,堕入荒芜。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奋战是徒劳的,他的生命已如这雪夜中的残烛那般岌岌可危。我想起他那句带着犹豫的“一起面对”,意识到是自己期盼他活下去的愿望成为了他的牢笼。
我泪潸潸不住地流,但赶在他出言安慰我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累了,对吧?”我看他,“和我说实话。艾尔海森,我没有那么脆弱,不要再把自己的痛苦建立在哄我这种蠢事上面。”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接触。我看着他的眼神从疲惫到讶然,而后是山体崩塌似的疲惫、恐惧与悲伤从识海中滚落,重砸在地。他回握住我的手,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每一次抢救都是又一场折磨,”他垂着双目,“学长,对不起。”
我两眼热得疼痛,声音也变得哽咽:“别这么叫我。”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依靠着神明的照拂获得了支撑至今的力量,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我亲眼看着他的肋骨在抢救时被一根一根按断,连痛苦的呼救都发不出来;透明的管道刺破肌肤,将他像死物一样钉在病床上。我给他擦拭身体的时候,他会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身上四处溃烂的皮肤,久久不语。
过去的我不明白,艾尔海森作为教令院公认的“天才”,他的理想为何仅仅是过上平凡的生活。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干成大事再隐退山林。可我后来明白了。在我还有家人能依靠时,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能平凡地活着就已是难以企及的梦。
他从不声张自己的苦痛,是因为能倾听他苦痛的人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上了。
在很年轻的时候,我问过艾尔海森一次,为什么从不叫我学长。那时的他双目炯炯,眼中闪着明亮而锐利的光,反问我“你是如此在意辈分尊卑的人吗”。
我们相识已有数十载,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他显然已经油尽灯枯,而我也不想再看到他受苦了。
“听着,艾尔海森。你今天这么叫我,那就给予我与这个称呼同等级别的信任,”我的胸口涌上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力量,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把一切交给我,我来背负你的生死。”
从这日过后,我们再不去管顾头顶那柄终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闷头走进看不见的倒计时。我们回到健康之家,熬过跨年,熬过寒冬,每天都在祈祷那个日子来得再晚一些。在他的要求下,医生给他拔了鼻饲管。我恪守他朋友的身份,给他做流食,往来于家与病房。他从不挑剔食物的卖相,总是含着含着就吞服完毕。他看起来甚至还精神了些许,能在赛诺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作出回答了。
但仪器的数字还是一天天在下降,艾尔海森昏迷的时间也一日比一日长。和他相反,我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就睁着眼睛无望地看他,想再看久一点。
在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也就是春日转暖的天日,那个午后。
仪器叫魂似地发出警报,刺眼的红点映入我的眼底,我没去管屏幕上的线形图,翻开被褥一看,身体下侧的肌肤已经泛紫。医生像往常那样快步跑来我面前:“家属,是否还要再抢救?”
他们都习惯直呼家属。我定在原处沉默片刻,觉得是时候了,就跪到他身边去,拉住他的手。
这是我和他预先做好的约定:不论前提如何,放弃下一次的抢救。
“艾尔海森,”我的本能在抗拒我说出这句话,但我还是开口,声音颤抖得几乎要消失,“还撑得住吗?”
“撑不住的话,我们就回家。”
他几乎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只在听到“回家”的时候拼尽全力点了一下头。我就回过头去,压抑着胸口迸裂而出的疲惫与悲凉,对医生说:“有救护车吗?我们出院。”
我就带着艾尔海森回到他阔别一年半的住宅。救护车一路呜叫,救护人员把我们送到房内才离开。走之前,我刷卡付了用车和临时氧气瓶的费用,就开门走进艾尔海森的房间,拉开他的工作椅,坐在他床边。做好上述一切后,我俯下身握他的手。“我给你拔呼吸管,”我的声音抖得厉害,一句话一次说不清楚,只得又重复一遍,“我没这么做过,可能会有点痛。”
艾尔海森半睁着眼睛,“嗯”一声,很安静地看我,眼里是鼓励。
他现在只有我了。我就鼓足勇气,咬紧牙关,一只手牵着他,另一只手摘下他的氧气罩,俯身跪上去,一寸一寸地抽出沾满血丝与黏液的呼吸管。艾尔海森长长呼出一口气,嘴里很含糊地做口型。我看得出他说的是“谢谢”。
“要听你一声谢谢真是好难,”我强忍眼中的湿意,同他打趣,“怎么样,艾尔海森,回到家的感觉如何?”
他很不明显地笑了,干裂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其实你这房子没什么好的,”我说,“设计很平庸,就是上城区的常规居民房,胜在格局方正。而你的室内装修又十分缺乏艺术美感……要不是我这些年来认认真真布置……”
“……嗯,”艾尔海森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以后也是你说了算。”
他好像又暌违地活过来了。晦暗的眼底闪烁着感慨的光,用平静的语气开始设想更多以后的事,语速渐渐快起来。他说,以后这栋房子和里头的书都归我,我可以随便看,柜子里的他都没锁;他的衣服我也能随便处置,捐献或者烧掉都随我喜欢。
总结就是,他早已写好遗嘱,他的一切,包括那张取不出钱的银行卡——包括他没说的,他这个人,以后都是我的。
可是我们没有以后了。
按照他的要求,我给他翻出在教令院的时候,我们课题组的合影。当时我站在正中间,把他拖到我隔壁拍照,那会儿我们还不曾针锋相对,只有打从心底地尊重彼此。他指着他的脸说,等他走了,就把这张照片的他裁下来做遗照。我问他为什么,他看着我说“我以为你会很怀念这段时光”。
他说对了,但也没完全对。他知道我很理想主义,总喜欢一些纯白无瑕的事物,但能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东西,不论是伤口还是别的,我也同样珍惜。更何况,那是他留下的。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的前半生。
忘却时间的流逝,握住他的手,我就一直坐在他身边陪他,和他说话,好像这只是普通的一天,和我们过去十二年里的大部分午后没有什么不同。直至昏惨惨的阳光逐渐让月光取缔,我开了屋内的几盏床头灯,就这样和艾尔海森一直说话。我不再想和他探讨任何问题的答案,只是数着我们的过去,拾着那些生命长河里碎落的星光。我们的一生平凡而简单,所谓的才华和神明注视,也仅仅让我们在获得平淡生活的难度略微降低。我跟他都不会去想自己这一生有什么意义。因为漫漫人海中,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为寻找生命意义去奔忙。庸俗的从来不是世俗本身,是生于世俗却否认世俗的人。这是我和他都认同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适时放弃,坦然接受渺小人类终将迎来的命运。
就在星月升空的某一时刻,艾尔海森忽然加速了呼吸的频率,伸手圈住我的手腕,像是挣扎,在大口吸入空气的间隙里,发出结节似的喉声,跟我说:“还有两件事。”
“我书房地面箱子里的记事本,”他竭力呼吸着,布满淡斑的脸上憋得发紫,“把皮面的都烧掉,然后、然后……”
“别急,”我反复揉搓他愈发冰冷的手背,“我都会记住的,你慢慢想。”
他宽慰地点头,看着头顶,半晌,竟带着绝望地:“我忘记了,但这件事很重要。”
“没关系。你以前不是说过,‘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我握紧了他,“没有什么东西现在比你更重要,艾尔海森,我会处理好一切,就坐在这里,陪着你……走到最后。”
他怔然看向我,口型动了动,好像嘴里还有话要说,但喉咙发不出声音。我读不出他的情感,就也只是和他对视,看着他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夜里的时钟指针走着,和他的呼吸一样微弱,他手上的力道也在消失,回握我的力量愈发减小。“卡维,我……”
他挣扎着要开口,却还是没能把话说完整。“你太累了,”我只能伸出手,为他慢慢合上眼睑,对他轻声说,“谢谢你,为了陪我撑了这么久。你该休息了。”
灯影憧憧,艾尔海森闭上双眼,空气中只剩他微弱的呼吸,他枕边那枚神之眼的光芒也在消逝。我为他盖好被褥,摆好手脚的位置,让他躺得舒服一些。
“艾尔海森,你以前帮过我。我也陪你最后这十二年,照顾你这么长时间,就算是报答你了。”
“别忘了我,”我把脸凑到他耳边,“我警告你,别一下去就忘了我。我们下辈子也要一起。重新做朋友也行,做前后辈也行,继续做没名没分的室友也行。”
“……做家人也行。”
再没有别的声音。他已经走了。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静坐着,没动。在某个点,我恍惚地反应过来,按灭床头灯,脱下鞋袜,蹑手蹑脚爬到床边,把他冰冷僵硬的躯体往床的内侧推进去半掌距离,钻到被褥里,趴在他已经干瘪瘦削的肩头抱他,伸手去摸他凹陷的脸。他瘦得可怜,两颊的肉像被挖了一样,颧骨嶙峋地耸起来。明明我每天都在努力给他做好入口的流食,他却缩得皱巴巴的,像变回了一个孩子。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我已经说了很久,喉咙累得又干又苦,眼前也无法聚焦,连深呼吸都做不到,只知道用额头去埋他的颈窝,双手抱着他,浑浑噩噩地昏睡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和艾尔海森共枕而眠。
一夜过去,我离开房间,用清水洗脸,又给健康之家打去电话。很快有车辆来。车后下来两个人,他们步伐匆匆,怀抱白布,一前一后,去包床上那冰冷多时的身体。我站在房门,看那张凹陷下去的脸被他们用布料盖上。他们让我让出一个位置,我就挪开,看他们前后抬起担架,托到车后,重重落在后厢。力道之粗鲁令我惊心胆颤,哪怕我知道他再也不会疼了。签死亡证明的时候,我五指抖得笔杆都握不稳。我敢肯定我上学后就再没写过那样难看的字。耳边两人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好像说的是卡维先生节哀。我牵起嘴角朝他们笑,说没事,这一天总要来的。
赛诺在得知艾尔海森离世的当日便即刻请了假,来家门口敲门找我。他拍我的后背,是安慰我,也是提醒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打电话向殡仪馆预定告别仪式的日期,付了定金。赛诺帮我拟定一份名单,跟我确认之后,让我留在家里写悼念词,他去帮我联系到场人员。
他走后的几天还是初春,这样一个雨奇晴好的时间,淅淅沥沥的水珠落到窗台,银白一片,屋内因而弥漫一层沉痛的光,我胸口那些代表着生存、呼吸、悲叹和呻吟的情感成为洒落在洞穴中的折射点,刺穿我的胸膛。和连绵的雨丝不同,我的写作断断续续,删了又改,总觉念悼词那固定的三分钟讲不完我们的过往,也怕写得过分嗔痴丢了他的名声。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理性的人,让沉着的精神成为主导我人生的光亮,可我的灵魂总难以舍弃为热忱和感性所吸引的心性。所以我几度被波动的情绪叨扰得无法提笔,去荒野里散心,因为家中无处不是逝者生活过的痕迹。我侧卧在草地上,看灿烂的积云在头顶展开,湛蓝的天空微起雷鸣。雨湿的草叶碧影婆娑,在我眼前扑朔迷离地晃着,又使我痛苦地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
艾尔海森的葬礼来的人不多,远不及提纳里那次壮观,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倒是多莉看在我的份上送了相当数量的花圈,算是撑起了这位前大书记官应有的排场。赛诺找了书记官旧部给我打下手,登记帛金数量。我几宿没怎么合眼,精神是麻木的,只知道双手接摩拉,很多次连道谢都忘记说,心里全是那躺在木棺里的人。我给他选了最昂贵的刺葵木——如果他还在,恐怕会就“人死后是否需要贵价棺材”来跟我争论八百回合。但主持者是我,我就是想给他最好的,因而不可能采纳他这套观点。
后续的事就是纯粹走流程。我读完悼念词,就跟随队伍绕棺材一圈。我最后一次看艾尔海森的脸。入殓师将他的面部恢复得还算红润完整,神态和遗像上那张桀骜的面孔相似了个十成。
我很容易想到一句话: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象征重生。
于是,我久久站在棺材前想他,直到工作人员上来向我鞠躬,让我离场留给下一批预定好的来宾,我才回过神,同意他们把合上的棺材拉走。
赛诺和柯莱帮我去张罗白事宴,我就一个人抱着遗像,跟去火葬区。四周是空旷的回声,呈现一派奇妙的肃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炉火的那头在呼唤。我亲眼看着棺木被滚动的轮轴带入焚化炉中。他走的那天我没有哭,写悼词、念悼词的时候也没有哭,连看到他躺在棺材里都没有哭。但直到赤色火光升起的那一刻,似大梦初醒,我立刻就泪流满面,喊了句“再见”,就蹲在地上发出喑哑的号哭。我哭得耳鸣不止,手握着本该一同投入火炉,却实在难以割舍的,那枚早已熄灭多日的神之眼。在那一刻,我终于刻骨铭心地认识到,我和那个人已经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了。
火葬区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安慰我,问我是死者的谁。我抹开满脸的泪水,心里升起无数个选项,最后还是说“朋友”。
从头到尾,我们只是朋友。还没有来得及再朝前走,我们的关系就永远定格在这个阶段。
下葬日后第三天,我打包好艾尔海森的全部衣物,留下我能穿的,其他都丢进壁炉里烧掉,连带着他说的那十来本驮兽皮制的记事本。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能果断烧掉提纳里给他留的最后的信,因为是他想把秘密带到地下去,我这活着的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左右他的意愿。
我做了他爱吃的烤饼,放在他照片前面,而后坐在位置上,想着他大口吃的样子。他算是很不挑食的人,不论我从外面打包回来什么东西,他都吃得很香。
我没有养成对照片说话的习惯。赛诺那天说,艾尔海森告诉过很多人说我很脆弱。我怕某人回来看见我在自言自语,会坐实了他的指摘。我就很安静地泡茶,又剥水果吃。平时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我身旁看书、写作,或者干脆就靠在沙发上小憩。可能他往后也会继续这么做,只是我看不见。
好多天过去,我都没有梦到某人。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可能因为下面的路太长了,找回家要的时间很久。
没关系,我可以一直等。
我决定卖掉自己青年时期另外购置的住宅,专心守着这套从我名下去而复返的房产,在这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初春的天气每日都很相似,但我心里总想着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那天我没叫他出门,我们两个就简简单单吃顿饭,喝个酒,也许他就不会意外从斜坡上摔下去。而每逢我坐在门槛上,看天空杳霭流玉,他就会走过来教训我,让我别用肉眼直视阳光。
下葬日的半个月后,购置我住宅的买家联系我见面。我不再隐瞒自己的住所,让对方直接来家里面谈。令我讶异的是,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信仰的神明,纳西妲。
叫外表年幼的神明瞧见我桑榆暮影的模样,我一时有些慌乱:“见过草神大人。”
“不必多礼,卡维,”她向我略一颔首,“艾尔海森过去于我有救驾之恩。于情于理,我早应到现场缅怀。”
我就请她入座。纳西妲坐在沙发上,一直在观察屋内的布置。“我希望能按照市价买下你那套住宅,作为了解须弥人民生活的参考样本之一,”她说,“你似乎许久没有清理过这间房子了。”
“……抱歉。”
“请不要说‘抱歉’,”纳西妲温柔地看向我,“你或许应该先从修整自己开始。我知道,他的离开一定给你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痛。但,他的人生已然画下句点,你的路却还很长。作为神明,我理应为子民实现力所能及的愿望。你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愿望。”
我们的神明走过亘古时空里互相角逐的舞台,见过的生死轮回数不胜数,却仍然否定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论,要为我们驱散无益的迷茫。“感谢您的慈悲,草神大人,但愿望应当是人类靠双手去实现的,”我内心感动不已,但还是保持了应有的理智,“如果可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以您的智慧,想来是可以给出答案的。”
“请讲。”
我便抛出埋藏于心底的那个空洞:“我有一个朋友曾在遗言中和我说,‘人生就是在不断相遇与失去之间来回转圜’,可他同时又祝我在余生能获得幸福。您说,人类这样渺小无力,能握在手中的事物总不过须臾就流逝了,自身的生命也不是永恒的。那么,于人类而言,究竟什么是幸福的?什么是永恒的?”
纳西妲沉吟片刻,说:“很有价值的提问与迷思,我会回去慎重思考。”
“我明白了,草神大人。”我对她诚挚地道谢,“然后,关于住宅产权转让一事,我会与相关机构联络,您届时提交申请便好。您这次拔冗前来,可是还有什么要事?”
纳西妲携着慈祥而静谧的面孔,在客厅中转了一圈,停留在地毯前的空地。“那还未清理的残渣中,似乎蕴含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她看向地上的壁炉,“卡维,可以告诉我那些残渣来自何物吗?”
我仔细回忆一番,将衣物与那我从未看过的驮兽皮笔记本之事告诉了她。神明小步走去,用那孩童般稚嫩的双手捧起一抹灰烬,用指尖擦开尘土,找到一隙未焚烧彻底的纸片。“也是很有价值的情感沉淀物,”纳西妲征询我的意见,“请问我能将它们带回净善宫吗?”
“作为谢礼,我会赐你一场梦,”她看出了我多日以来因颠乱作息,精神与肉体早系在悬崖上的事实,也看出我为孤寂和悲叹所困、辗转难眠,只垂眸看着手中的灰烬,“我想,我也许能在它们当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希望你能获得前行的力量。”
是夜。
四周峭壁环绕,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用指缝擒住石间的沙土往上攀,使不上力,又像无头苍蝇在茫茫林海里狼狈地追逐远处的一个人影。我大喊人影的名字,求他回答我,而后在跑过一处山丘时跌倒在地面,浑浊的河流倒映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人影回过头,和我对视。我想起来,我和他相遇的时候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那是我人生里最自信,最闪闪发光的时段。我曾想他做我最锋利的矛,与我刺破世间的万般不平;他却实在是枚无趣的盾,堵死了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但我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拉他的手,走到他站立的位置。
于是我的眼睛成为了他的,我的大脑成为了他的。
他在图书馆坐着翻阅古花神史文献,听见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就抬起头,和年少的我撞上视线。他在心里等着我向他伸手,而后紧紧扣住了我伸过去的手腕。
……
高耸入云天的世界树前,纳西妲将灰烬洒向根系处。飞回她手中的,是数十本早前被卡维投入壁炉焚烧殆尽的笔记本。她端坐在世界之前,将这样珍贵的文本细细查阅:
——致亲爱的祖母:
抱歉,我确信自己成为了赫希菲尔德那般的精神异常者,我选择了一个没有结果的人。
要怎样向您概括这个人呢。用我在书上看过一段话来说吧:
“我谴责那些赞美人类的人,也谴责那些谴责人类的人,我只赞赏那些一边哭泣着一边赶路的人。”
我认为“一见钟情”是生物繁殖本能压制人类理性的产物,仅在文艺作品中为拓展剧情而服务,放到现实中则庸俗不堪。由此,我确信我一开始对他仅有好奇之意,绝无他想。我甚至一度对此人感到反感。因为他不论是言行还是举止都像是要强硬地证明我的生活哲学是错误的。您知道的,我不喜同他人交换自己的观点。不过,有一点我必须承认,他是独特的,和教令院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天壤之别。只是我们有太多的不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互相认可,我们的初次合作也以散伙告终。
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我在酒馆见到了卡维。他自以为能保住自己的体面,被梦想与世间蹉跎的痕迹却从来不是轻易能被掩盖的。
那是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倾诉了很长时间,也喝多了,我就鼓起一生中全部的勇气跟他小声说,我可以给他一个家。但他喝得太醉了,没有听见,只是一直在自言自语,说自己以后想要成家,想要一个爱人,然后是想要一个孩子。他想做一个世间最好的父亲,用尽一切去爱他的孩子,以弥补过去的错误。
“我们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她看看我,我看看她。我们的孩子在餐桌边看着我们笑。”那时,身穿教令院制服、醉醺醺的卡维傻笑着,靠在我肩膀上满脸幸福地幻想未来。而这个未来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等他醒后,我再次确认他的想法,让他以租客的身份借宿我家,而后将他上缴的房租取出少部分作为生活用,大头存入定期。
我可以直接给他一个家,可以比任何人都对他更好。但我唯独不能让他获得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获得那个弥补童年缺憾的机会。
自然,我相信卡维会是一位十足的好父亲,他的孩子也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其中之一。毫无疑问,他会用尽一切努力陪伴在孩子身边,用自己破碎的心去滋养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以前太苦了。我不想让他后半辈子活在无法消解的愧疚中。哪怕我心里清楚,这意味着我会走上无止境的苦旅,我也希望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不能和他成为伴侣,至少也要做那位在他婚礼上给他致辞的友人。这就是我的私心。
我看着他从我家离开,走向光辉灿烂的事业殿堂,成为聚光灯下最耀眼的一分子,又因岁月不饶人而隐退幕后,成为教令院导师,甚至坐上学院的贤者之位。他的所为均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称号。
而与卡维这种意识不到获得总是建立在牺牲基础上的人不同,我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也从未拥有高尚的个人理想,无论何时。所以,我只是默默算好了他离岗的时日,申请提前退休。我自认这是一步完美的棋:倘若他在这些年岁里已与他人喜结良缘,我倒也不会做出如此选择。不过,既然我给足了他离开我视线的时间,他没有把握,便算是他自觉放弃主动权,交回于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的理想主义竟还是丝毫未有退改的痕迹,甚至乐意在没有人身保险的情况下自己选择延长退休,仅仅是为了让手头带的几个学生顺利毕业。
荒谬、可笑。他对待其他人用足了心底的共情力,却从不稀罕在我身上用情。我知道这是自己纵容的结果,许多时候还是难以忍受,只得强忍怒火,告负离开。
只是,在决定成为那个他唯一不需要照顾情绪的对象的那一刻,我心底早已觉悟。因而怒火早早在旅行中消散,惟留无法说出口的思念。而等到我日夜兼程,赶在他退休的次日回到须弥,只在和他重逢的第一面,我就可悲地意识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和杜拉斯那本《情人》写得一致:“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我根本不能不爱你,我爱你将一直爱到死为止。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在大陆游历的日子里,我在蒙德教堂的广场上站立,环视被青蓝花环、音乐和花海环抱的城市。街尾的吟游诗人被淹没在彩旗与人群之中,石板路缝隙间长出生命的痕迹,但我的灵魂留在潮热的雨林里,和我见不得天日的情感终日纠缠,和眼前的狂欢格格不入。在世界里随便找个人爱很容易,但仅有那只聒噪的天堂鸟能令我的大脑陷入高潮。
我半胁迫地让他搬到我家,赌的是过往他对我多余的感激与责任心,还用了不少诸如提升租金和生活费的手段。如此,我们的故事才再度开启新篇章。
提纳里早已看穿了我对卡维的想法。在给我留的绝笔信中,他尽量用简洁的语言写明了我与卡维共同生活后会遇到的困境,并在结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支持你,”笔划变粗,大抵是写信人犹豫了许久,笔尖流出更多的墨点,“但如果卡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我建议你把我这封信先烧掉,未免他看到之后留下心理负担。”
我拿着信纸的一角,放到烛火上方,让其化作永远的秘密。心中不免感慨,连他这个做朋友的都能想到的事,我如何会想不到?
我就在心里盘算,想着如何潜移默化转变我们的关系。筛去一切能利用他心理弱点来攻破的方式,我还是决定用最和缓的一招,从他的愿望着手。
我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父亲。但如果这是成为卡维家人的必备要求,我有信心做得比他更好。我甚至做好计划,在他找到自己想要收养的孩子的那天,就给他一份作为家人证明的惊喜。
一切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他终于开始主动留意我的言行,看我因他相亲失败而窃喜也不会恼火。在数次尝试结束后,自花神诞日他向我剖白伊始,我确信他是喜欢上我了。在我为这个迟到多年的愿望即将成真而窃喜时,我因不可抗力,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成为了他人生中又一场噩梦。
那个午后,卡维用拙劣的演技叫我出门给他买水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乐意跟他玩这种“我看穿了你,也知道你知道我看穿了你”的低级把戏,或许是太期待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等待了数十年的话语。我路上健步如飞,连按照他平日说的那样记得购物砍价都忘了个精光。我在手心里算着时间,思考等回去之后,要在门口站多长时间才足够叫他把家里布置成连我都能想象出来的华丽样式。只是,走到陡坡附近,风中传来卡维的名字。我循声看去,见两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正暗暗瞄着我的行动轨迹,嘴里怀疑的是卡维如今的去向,以及他为什么会多次从我家中走出。
我本该是就此离开,如果话题的主角是我,我甚至连驻足去听的兴趣都没有。但我很难不想起卡维那极其在乎的“名声”。他过去就不愿声张与我同住,何况如今已入迟暮。
于是我转身,走到他们面前,两人一见是我,就如惊弓之鸟一般朝我身侧逃去,其中一人力道奇大,径直将我撞了个趔趄。我便失去了意识。
事实上,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从我和卡维那明显有差异的体检报告就能看出。只是难以料想,倒计时会进入得这样快——亲爱的祖母,我如今仍是孤身一人。用卡维的话来说,干净地来,干净地走。这与我的计划全然不符。我最早时想的是,此生已无机缘成为他的伴侣,但如果能在最后几年里做个伴,取个家人的头衔,也足以慰藉余生。
可世界的恶行较史书的记载只会更加残忍。我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就知道卡维会为此自责终生。而那份“惊喜”也因我的记忆中枢受损,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终究是变成了他心上一道丑陋的伤疤。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睡了很长时间才醒,一醒就听见卡维在我旁边哭。我心里也在滴血,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是因为我努力保护了他这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
我跟很多人都说过卡维很脆弱,目的是让所有可能和他有交集的人都照顾他一下,理解他是个抱着泡沫般美梦前进的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卡维很坚强——谁都能看出来的事实,我也不必挂在嘴上夸耀,以免长了他从不顾惜自己的恶劣气焰。
听到我答应他努力活下去的时候,他高兴得手都在抖。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和永远能找到下一阶段人生追求的他不一样,我早早完成了所有生命中想实现的目标。只是想到他,心里才会升起一种不舍得死去的欲望。
我下定了决心,不能让卡维在往后余生中再次背负家人因他而死的痛苦。所以,我必须做出一生毫无遗憾的样子,仅作为他的一个普通朋友,在圆满中死去。
“所幸,爱而不得是人间寻常之事。”
“能与这等无畏世间丑恶之人相识已是幸事一场。因而,此生无需任何意义”。
“我不妄想来生还能相遇的幻梦,只希望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
纳西妲转过身,手捧的青绿色投影状书页化作齑粉,追随没入深海的洋流去了。
……
我和艾尔海森又走过了一生。
我看到年少时的艾尔海森和“我”在做课题。仅从学术角度来说,课题毫无疑问是成功的。当然,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对同课题组的同学屡次伸出援手时,他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过去认为他全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可等他回去家里,他又细细检查起被我多次提醒又更改过的同学的文本,乘着夜航船在学识的深海里独行。直到其他人全从组里离开,我因他的“不作为”而怒火中烧,他就手握已有成果,同我据理力争,同样怒浪涛天地指责我不应当将余力放在无才者的身上。
曲终散场,我爽快地划去自己的姓名,抽身离去。他握持我留下的一切,在负责修改变更成员的办公室门口长立,直至下一场钟声回响。而我被命运催促着从人生出发,迈向下一个时期,建起我的两幢卡萨扎莱宫,又搬去了他的家中。而数年后,且算是功成名就的我自以为扬眉吐气,拖着行李箱,同他在玄关处告别。
“我要奔向我的新生活了,”我说,“当然,还是要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以后在教令院见到学长我,可还是要记得打招呼。”
彼时的我满心激动,急着思考新家布置的方案,却未注意到,他是听到我说的新住址离他很近,脸上才浮出那带着戏谑的神色。更不知道,在我离开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抱臂而立。不论在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是以这个姿势等我回家。
由于行业差异,我们的工作少有交集,我更不会想到,自己跟同僚勾肩搭背地去饭馆喝酒时,偶然擦肩而过的艾尔海森总会回头看我。我们便如此生分地走过数十年,就像从未结识过一般。我几次逼着“我”去追随,那幻影般的画面却全然无法撼动。
时光流转,再次重逢时,我终于穿破屏障,走过去,在那个他敲开我房门的时刻,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我为自己终究能这样和他毫无芥蒂地靠近而欣喜若狂,说出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想成为你的家人。”见他还似记忆中的那日一般毫无反应,我又说:“艾尔海森,我陪你到最后了,你不会再孤独了。”
他先是很无措地看我,而后反手扣住了我的后背。
“我爱你。”似乎仅仅一次还不够,他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他的神明做祷告,“我爱你,卡维。我一生都爱着你。”
我的眼泪在一刹那间遏制不住地涌出。胸腔里一度冷却的热度又涌入大脑,挟卷着无数流转的时光,被一种异教徒似的狂热与苦痛摇撼。图书角里安静坐着阅读的艾尔海森,和我做课题时看着我写的板书笑的艾尔海森,争吵时看似面不改色实际下颌都在颤抖的艾尔海森,面色淡然地看我走进他家门的艾尔海森,跟我一起布置家居装潢的艾尔海森,无言目送我离开他家的艾尔海森,和我无意中愈行愈远的艾尔海森,再次同住后和雷雨抢夺盆栽的艾尔海森,悉心照顾我的艾尔海森,疲惫苍老的艾尔海森,雨夜里坐在墓前沉思的艾尔海森,陪我一起在高崖处眺望我一生中最重要作品的艾尔海森——那个惊艳我年少,还要我用后半生去思念的男人。
我们之间的过往却那样短,短到一段话就能概括完。
人生贪欢。人生澎湃。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草神大人,”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神明赐予我的梦境,我的泪水大量地涌出,闭上双眼,胸膛抽动,“谢谢您,但他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脑海深处却响起一个女声:“卡维,你所看到的艾尔海森,包括他的所思、所想,都来自世界树的记录。”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睁开双目,看着身前的另一个身影怔愣在原地。
大吉祥智慧主神色悲戚。她周身生出蔓枝,现出原形,向我微微欠身:“他为你写了一部漫长而伟大的童话。”
我在失重感中醒来,陷入混沌的恍惚。须臾,我冲出房门,摇摇晃晃,丧家犬般撞进书房。我翻箱倒柜寻找纸笔,一手开灯,一手摊开稿纸,蘸墨水,写,六神无主地写,想写下梦里的故事,却慌张得写不出一颗形状标致的字,只能任由梦境随着太阳升起而被我遗忘。我的眼泪滴落在纸面,擦过眼眶后还是在流泪,一开始还咬着牙关忍耐,后面干脆哭得一塌糊涂,最后只能趴在桌面上啜泣,哀悼从指缝不断流逝的黄沙。
梦境的结构是混乱无章的,艾尔海森是有跟我这样说过。但我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因为遗忘梦境的内容陷入绝望。我的一生中造出过无数伟大而瑰丽的建筑,却无法为这场梦筑起它应得的记忆宫殿。
又过去了许多日。我站在等身镜前,给镜中面容沧桑的人换上出行的服装,携着小件行李,去完成我们过往的约定。
我抵达奥摩斯港。港口的海水轻轻碰在岸边,月光落在上面,像撒满了盐。我登上去往稻妻的游船,在船头找了个宽阔的位置坐下。等船开的时间里,我拿出放在外套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那是我从艾尔海森的书桌抽屉里翻出来的。我们再重逢的那晚,他就把我的钥匙扔在这个盒子里,放在茶几上。而我只拿走了钥匙,盒子被他收了起来。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这半个拳头大小的木盒——我从来没有仔细地摸过它。就在我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底板边缘时,一条隐秘的缝隙使我颇感困惑。我立刻直起身,借着月光端详内里的乾坤。冥冥中,我有预感,这就是艾尔海森临终前提及的,他遗忘的那件事。
两分钟后,我开启内里的暗格,手一抖,金属撞击木饰的清脆声响传出,两枚素戒从盒中滚落到地面。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一枚弹了几下停在甲板上;另一枚则是从甲板与船舷的边界处滚落,纵身一跃落入海中,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我捡起仅剩的那枚,上头毫无雕饰,看上去就只是个普通的饰品。我起身,举起那素戒对着船上的灯光看去,在戒身内侧看到了一串我一时没辨认出的语言。照了许久我才看出,那上头刻的是艾尔海森的名字。
漫长的沉默后,我意识到一个事实。
人生的末路好似时空,就像黄昏总有来临的时候,夜晚也会随之而来。我听见港口里浩瀚的海洋传来海鸟的叫声,那是在呼唤,就像少女呼唤着情郎,草木的国度呼唤着下一场雨季,无望的爱恋呼唤着奇迹。
“因为曾经相遇,即便失去也是幸福;虽然生命终有休止,但爱是永恒。”
这便是神明给我的答案。
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场梦境里的具体内容,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不再是彻底的悲剧。我获得了新的,足以支撑我独自走向迟暮的东西:
——其名为“希望”。
【知妙】玫瑰国境
•海维不同时代预警。
“中午好,诺琳小姐。”艾尔海森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柜台上:“我来还书。”
“书记官大人一如既往的准时呢。”诺琳微笑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图莱杜拉建筑考》——八月二十七号借出的,对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阳光正好,从宽敞的窗口泼洒进来,空气里飘舞着细小的尘埃。他靠在柜台边,看着管理员一张张翻阅八月二十七日的借出记录,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除了这些,卡维还有什么别的著述吗?”
“嗯……”诺琳思索了一下:“算上这次的,您已经借过六本了,对吗?”
“对。”
“那就没有了。”诺琳说:“卡维先生的著作总共只有六本。”
“未出版的呢...
•海维不同时代预警。
“中午好,诺琳小姐。”艾尔海森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柜台上:“我来还书。”
“书记官大人一如既往的准时呢。”诺琳微笑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图莱杜拉建筑考》——八月二十七号借出的,对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阳光正好,从宽敞的窗口泼洒进来,空气里飘舞着细小的尘埃。他靠在柜台边,看着管理员一张张翻阅八月二十七日的借出记录,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除了这些,卡维还有什么别的著述吗?”
“嗯……”诺琳思索了一下:“算上这次的,您已经借过六本了,对吗?”
“对。”
“那就没有了。”诺琳说:“卡维先生的著作总共只有六本。”
“未出版的呢?”艾尔海森追问。
“……未出版的?”管理员眨了眨眼睛:“如果您是指手稿之类的资料,珍本库或许有。您可以去问问。”
“多谢。”艾尔海森说。
“您客气了。”诺琳微微一笑,“不过说起来,您不是知论派的学者吗?涉猎还真是广泛呢。”
艾尔海森从智慧宫出来,踏上了通往珍本库的林荫道。下课铃已经打过了半个小时,路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正是一天里难得清净的时候。艾尔海森逆着稀疏的人流,慢慢走向珍本库蓝绿的花窗。
管理员小姐夸他涉猎广泛,这句确实是谬赞了。因为他感兴趣的并非建筑,而是作者本人。
半年之前,他对卡维的了解都还可以概括为三个词:百年前的大建筑师,很牛,很穷。如果非要再加一个,好吧,还很美。艾尔海森在建筑学的选修课本里见过他一次,金发的青年面带微笑,昂首挺胸,仿佛伟大的工程如地底的新竹,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破土而出。
女生们的尖叫此起彼伏,艾尔海森却只在页脚瞥了一眼,就心如止水地翻了过去。
卡维不是重点,他的作品才是。彼时还是个新生的艾尔海森想。
…如果卡维还在,他也会这么说的。
在那之后的十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位建筑师。直到十年后,早已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偶然读到了一本行为学著作,作者在剖析牺牲行为的趋近-回避动机时,引用了这位大建筑师乐善好施的种种行迹,并将之打为“不合时宜”的反面典型:“无异于在沙地上修建高塔”,“正是其穷困潦倒的根本原因”。
无可否认。艾尔海森合上了书,却破天荒地没能合上自己的思绪: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居然连自己的温饱都不能保证,简直是个笑话。可他实际上并不想笑。那些愚蠢的善举就像散在沙里的珍珠,一旦注意到了,就无法再度忽视:给渔人免费修船,修完后还把教令院的补贴送给人家——什么样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抱持着这样的心理,他依次借阅了卡维的所有著述。建筑大师的用词简洁而精深,需要非常扎实的力学功底才能通读无阻,他当然不懂,但他看得懂他的语言:卡维的语言就像他设计的宫殿一样精妙绝伦,论述到得意处,用起感叹号也毫不吝啬,让人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得意洋洋的金发青年在你面前指点江山,即便听不懂,也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
“请问,”艾尔海森开门见山:“卡维先生还有手稿留存吗?”
“卡维…先生?”珍本管理员显然很少听见这个名字,迟疑了一下:“建筑师卡维吗?您稍等,我得查查。”
他在最底层的藏书记录里哗啦哗啦地捣腾了半天,期间被灰尘呛得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咕哝着一个数字抬起了头:“有的,在人文社科区B26。请跟我来。”
他领着艾尔海森在林立的钢制书架间穿梭,隐约觉得今天的书记官有点儿奇怪。他之前走路不会这么快的,他总是很稳重,与年龄不相称地稳重,今天的步伐却有些急促,简直像是……年轻的管理员试图按下这个垃圾的类比,可根本按不下去:简直像是赶着会情人似的。
珍本库?会情人?管理员快要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别想了,别想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小伙子,大人物的事情还轮不着你置喙。
他们最终停在了人文区的角落,管理员给他推来一架梯子,指了指最顶层的书架请他自便,随后便离开了。
艾尔海森握住了铁梯冰冷的扶手,抬头向上望去。
书架上收藏的古籍都被细致地做了防腐处理,但从防雨布上积灰的厚度来看,显然处理完后就无人问津了。他一步一步地爬上梯子,就像一步一步走近某个失落的古国。他撩开层层叠叠的防雨布,就像拨开国境线上丛生的野蓟。
他用手指在早已凋敝的废墟中漫步,采到了一束玫瑰。
书架上属于卡维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两本速写和三本手稿。他将它们从书架上抽出来,任由带起的灰尘沾上他黑色的衣服。
卡维的手稿和著书显然是两种风格。比起单纯的建筑设计,这几摞手稿更像是杂糅了日记、账本和灵感簿的某种东西。思维跳脱,逻辑混乱,分区毫无规划,书写极其潦草,夹杂着大量自创的助记符,有时候一连好几页碰不着一个能看懂的单词——这大概也是无人问津的原因之一。
他克制住自己站在原地通读全文的冲动,抱着这些书稿到前台登记。管理员先生懒洋洋地做了记录,甚至忘了提醒他按期归还。
卡维自创的鬼画符或许能难住门外汉,但难不住掌握了二十门语言的高材生。艾尔海森把那些手稿放在床头,当做睡前一小时的读物。
卡维说,做了个形似小马的新玩具,能跑会跳,宝商街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卡维,课本上踌躇满志的美人被孩子们包围着,露齿而笑,璀璨的耳坠在金发下微微摇晃。
卡维说,大巴扎的舞娘送了我一条近乎崭新的红披肩。制式精巧,又不算夸张,平时也可以披在身上。写到这里的卡维略带得意:“她们都说,只有我能配得上它”。于是从那天起,梦里的卡维开始披上了一件缎面的红披风。
卡维说,卡萨扎莱宫建成了,欠下了某人一大——笔摩拉(他罕见地在随笔里用了破折号,让人不能不怀疑这是在模仿“某人”的口吻),得着手还债了。
唉,艾尔卡萨扎莱宫,我亲爱的女儿!为你的父亲祈祷吧!
卡维说,兰巴德酒馆的鱼卷可真好吃,要是有钱,我一顿吃八个。
可惜你没钱,艾尔海森想。你刚刚把最后一枚铜板送给了采药的小姑娘。
卡维说,热烈庆祝!距离还清卡萨扎莱宫还有2000万摩拉!
取个整还庆祝一下,你是璃月人吗?艾尔海森想。你拢共就欠了2005万摩拉。
下一页,卡维在顶格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二零七式梳棉机•改。他接着用了一大面的篇幅修改梳棉机的刺辊和除尘刀,看得出不太顺利,因为他修修改改了很多遍,有的地方纸都被擦破了。
卡维说,谈崩了,叫他们加点成本就像给他们喂屎一样。我还不卖了呢。
他转着笔画了半面毫无意义但非常漂亮的曲线,然后骤然停在了半路,笔锋一立,接着写道:不卖。不卖?其实也可以。如果我把图纸白送出去的话,说不定有人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卡维说,又谈崩了,我都没介绍完。真没人想管棉尘肺的事吗?哈喽?
有人吗?有人吗??拜托来个人管管吧,生论派因论派都行,我一个妙论派的操心这个显得很割裂啊。
卡维说,我的脸好像比我的理念吃香得多。
这一篇的笔迹眉飞色舞,看起来醉得不轻:瓦伦纳葡萄酒。瓦伦纳,瓦伦纳!情人般甜蜜的名字,情人般甜蜜的口感!
这一篇的笔迹有点断续,好像是用很差的灌水笔写的:没地儿住,今天得在外面看星星了。
艾尔海森皱了皱眉头,但作者显然毫不介意,因为他写得相当潇洒,从头到尾没有回头描过一个字,整篇记录都跟切碎的秋葵一样又碎又黏:
去年的这会儿,卡萨扎莱宫刚刚落成。我站在宫殿的露台上,头顶也是这样的星空。我从露台上眺望出去,看见烟林与月色彼此相融,就像一起做了一场梦——林海梦见月光,月光梦见林海,双方的梦境彼此垂落,彼此延伸,融为了一颗乳白的珍珠。
多莉就站在旁边,叽叽咕咕地跟我说话,但我没听。直到她扯出手绢往我脸上一甩,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然后我听到她说:“啧啧啧,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我可不要成为你这样的大人。”
我破涕为笑。
完全的共情是不存在的,所以她不理解我,这很正常。但我偶尔也会想,在这片星空之下的某处,一定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他认可极端的个人主义,否认庞大的社会道德,他是上上发条就能持续运转的机器,是个行走的谜。
我们不可能彼此认同,但我们一定彼此理解,彼此忠诚。
他会是我的林海,而我是他的月光。
所以林海先生/女士,你在哪呢?
我在这里。百年后,艾尔海森轻轻将额头抵上了手稿。
卡维,我在这里。
他断断续续地读了四十多天,读完了卡维在须弥城逗留的两年零三个月。在手稿的最后一页,终于偿清了欠款的卡维写道:明天就五月了,我打算离开须弥城,顺流而下,走到哪是哪。
“乍一看,我好像没有远行的契机,”这句话卡维写得很慢:“但细一想,我也没有驻足的理由。”
艾尔海森垂着睫毛,目光迟迟无法从这句话上移开。站在百年之后回望卡维,他确实离开了,也确实顺流而下了:有人说他在维摩庄停留过一会儿,给那里建了一批牛棚;有人说他在阿如村停留过一会儿,给那里建了一座诊所;有人信誓旦旦,说他赞美过无郁稠林的巨蕈;有人言之凿凿,说他喝遍了喀万驿所有的酒馆——但只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他最后不知所终。
他从文明的中心踏入荒野,好像不知畏惧为何物,好像星空之下都是他的家园。
艾尔海森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却克制不住捧起泛黄的稿纸,用力吻上了最后一行字,虔诚得仿佛在亲吻谁人的嘴唇。他看见瘦削的建筑师孤零零地站在港口,面朝桔红和淡紫色的东方,他向他走过去,跑过去,冲过去,他将卡维紧紧拥入怀里,可后者忽然如流沙般溃散成一群飞鸟,温暖而快活地四散飞远,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抽空,只剩下一根靛青的羽毛。
艾尔海森从梦中惊醒。他歪歪斜斜地倚在床头,枕头倒在一边,卡维的手稿散成一片。他昏昏沉沉的,一张张捡起散乱的稿纸,胸中却忽然涌起一股撕裂般的痛苦,在寂静的夜晚高声尖叫:
你来晚了!
那尖叫来自墙壁,来自地板,来自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每一颗血球——你来晚了!你来晚了!
假如他生在一百年前,他就能在艺术家踏上渡船的前一刻拦下他,告诉他,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如果担心太过冒昧,也可以加上“暂时”。他的艺术家会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但绝不会询问他的姓名,他只会急切地转向他,像浪花冲向高崖: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而他会这样回答:“你显然是个天才,而且疯得厉害。”
卡维嘶的抽了口气,大概还会发出半声咬牙切齿的支吾,但他不会骂出声来。艾尔海森想。他会权衡的,没有哪个流浪汉能拒绝一个免费的住所——
“而你,是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还阴阳怪气的小混蛋!!”
……也是,这才像他。
“但我接受了。”骂完人的卡维心情愉悦,把干瘪的行囊往肩上一甩:“说吧,要我做什么?”
“值日。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艾尔海森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说。
但你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你甚至不用爱我。
他没有急着归还这摞手稿,反正也没人来催。他颠来倒去地翻了它起码五遍,越翻越顺,越翻越熟,从初秋到隆冬,又从隆冬到盛夏。
他在找一个回答。
正如卡维在《须弥建筑通史》中所言:伟大的建筑绝不沉默,它们质问,它们回答。现在,卡维却只抛出了一个问题:“你在哪里?”
他还欠他一个答案:“我在这里。”
这一搜寻毫无提示,但艾尔海森不觉得难捱。阅读卡维的笔记就像一次探险,卡维自己是最大的宝藏。翻阅手稿的过程,也是卡维越来越立体,越来越鲜活的过程,有时看着他愤怒的叙述,艾尔海森都能在心里接上一句“你个蠢蘑菇”!
他花了将近一年,才终于从共计一百四十七个不确定含义的符号或数字中筛选出了一个最可能的选项:一个可疑的八位数,写在某只随手勾勒的亭子下方,像极了一个坐标。
当然了,它未必是个坐标,艾尔海森想着,拇指的指腹一点点抚过了那串数字。它可以是一段随口哼出的小调,可以是和某个小屁孩的接头暗语,甚至可以是卡维喝大之后给自己编造的存款数额——随便什么吧,艺术家的很多做法儿都只能用艺术家这三个字解释。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递交了假条:标点坐落在雨林中央,实在不像是能在一天之内往返的距离。
卡维可能不太靠谱,但这份爱意绝不比他逊色分毫。
他扎紧裤脚在淤泥中跋涉了很久,在坐标以西七百米左右闯进了一棵榕树的领地。
说是领地一点也不过分,因为那棵榕树古老而庞大,粗壮的气枝绵延几里。他在坐标的位置找到了一串勾连的气根,下垂的枝条从六个方向纠缠着,像极了一只凉亭。他走进去,从深厚的腐殖质下挖出了一只酒瓶。
一封情书,艾尔海森想。
瓶子是墨绿色的,透不出里面的任何东西,但他就是知道,一打眼就知道,这东西只有可能是一封情书。
他在亭子虬结的地基上坐下,脱了手套,拿随身的匕首撬开瓶塞,往手心里轻轻一磕,便磕出了一张信纸。被时光压榨过的纸张酥脆无比,展开时需要格外小心:
致林海先生/女士:
丑话说在前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多半合不来。
自信点,一定合不来。艾尔海森想。
能够找到这里,你绝对是个聪明、严谨、而且偏执得一塌糊涂的人。我大概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秒一见钟情,然后从第二秒开始破口大骂。
但你骂不过我。艾尔海森想。
你没在想什么好话,对吧?肯定没有!你就是这种讨厌的家伙,你甚至不肯放过一个可怜的死人!(感叹号戳破了纸张)
离题了,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写这封信的本意是为了吻你一下。
好吧,这倒是不赖。艾尔海森在句末轻轻一吻。
谢谢配合!那么,这封情书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如果赶时间,下面的内容不读也行——虽然目前此地还位处雨林中央,应该不存在什么让人赶时间的要素,但桑田沧海,它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呢。
你的地理知识已经全还给老师了,卡维。艾尔海森想。板块运动的时限以万年为单位计算,如果这里真的被海水淹没,你的信件也早就烂得连渣都不剩了。
……而且我为什么不能把它捞上来再打开。谁会在海底打开一封信?你吗?
请不要责怪我吝惜笔墨——当然我确实吝惜笔墨,我快没钱了——但这并不是这封情书如此简短的原因。
它之所以如此简短,是因为我们来日方长。你有的是机会听我告白,只要我尚未遭人遗忘。
你不可能遭人遗忘的。艾尔海森想。人们可能会轻易忘掉一个建筑师,但绝不会轻易忘掉一个喝醉了之后扯着嗓子跟驮兽合唱的傻子。
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定义来分割我:什么“卡维是个空前绝后的建筑师”,“卡维是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卡维是个酒鬼”,“卡维是个天才”,都对,也都不对。“建筑师”只是我的头脑,“可怜虫”只是我的皮囊,“酒鬼”勉强充作血肉,“天才”凑合能当骨头。但我还有心跳,还有吐息,还有目光,还有言语,我还有一种无法触及但又不可或缺的、将种种“卡维”糅合成“我”的东西——那就是这份爱意!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人啊!你这时才认识了全部的我!不会爱的卡维是不存在的,正如没有光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让那些因论派的家伙分析去吧,你大可昂首挺胸,对他们的评价嗤之以鼻:
你们认识的只是名唤卡维的尸首,而我,能够触碰他的魂灵!
艾尔海森抚过他蜷曲的字迹,一时间有些恍惚——在他人笔下看到自己的口吻,总归不至于让人清醒。他盯着信纸上的字母,余光里却浮现出微卷的金发、白皙的脖颈,卡维扬起下颌,不失骄傲地模仿着他的神情。他会嫌弃卡维的语调太过夸张,而卡维会挖苦他不懂戏剧。
挖苦一个知论派学者不懂戏剧?卡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闭嘴吧艾尔海森,你懂的那是戏剧吗?你懂的那是台词、剧情和演技。戏剧的核心是爱与美,这两个字你连一个笔划都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艾尔海森想。再简单不过了:
美是你,爱也是你。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跪进了柔软的土壤,手中攥着些信纸氧化变黑的残渣,剩下的早已如柳絮般落入泥里。
他望着那封情书的残骸,心中却并未觉出多少惋惜。因为他不会忘的,他注定会在未来无数个不同的日夜想起它、梦到它,或许是一个句子,或许是几个词语,但卡维再也不会离他而去。
爱是一株蔷薇,蔓延的过程才是爱情。至于它最终抵达哪里,不必太过在意。
他抓起一把泥土,缓缓拭去了手中的碎屑,柔润的腐质漆黑如墨,让他想起时间。那横亘在他和卡维之间,无从跨越的一百年,那让他痛苦不堪、辗转反侧的一百年,都被卡维揪起来塞进瓶里,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瓶烈酒曾经灼烧过卡维的喉咙,现在,顺着那个亲吻点燃了他的嘴唇。
艾尔海森朝后靠在树干上,咽下了那簇火苗。它从喉管滑入胸腔,又被心脏泵送至四肢百骸。于是骨骼开始战栗,血液开始沸腾,灵魂中最轻盈的部分芳香四溢,缓缓渗出毛孔。他的大梦一滴一滴地向上升腾,透过细密的枝叶,奔向他永不坠落的月亮。梦,梦。思念,思念,思念,很多思念。倾慕,干净的倾慕。爱欲,难以启齿的爱欲。遗憾,遗憾,遗憾,遗憾。不少遗憾。他的心壁一点点轻了,冷了,心腔里奔涌的东西却愈发炽热。若是将蒸馏塔最顶端的玻璃管熔断,烧制成一颗心,就会得到艾尔海森的心:清凉,剔透,满是滚烫的酒精,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他闭上眼睛,放任火焰席卷识海,吞没了那封简短的情书。枯黄的纸张安静地燃烧着,明隽的字迹亦随之凋零,从开头的横折,到结尾的弯钩,只剩下最后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与他何等肖似的眼睛啊,被卡维随手画在信底。百年前的故人向他发问:年轻的恋人啊,这像不像你?
*灵感来自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后的你》
塞西莉亚盛开在誓言岬
*题目没写错,我流花吐症,私设一抹多
*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全文3w+
【我们被命运抛弃,好过被命运带走。】
01.
最初,是温迪在风神像下捡到了一片塞西莉亚的花瓣。
清晨的广场上空无一人,他转眸张望,看见一截枫红衣袖消失在阶梯的转角。
这种寻常的小事,他本该很快抛之脑后。但当天夜里西风骑士团在天使的馈赠聚餐,邀请他和他的友人一同前往。
友人,指的是吟游诗人在稻妻容彩祭逛了一圈回来之后,身边多出来的那位少年浮浪人。
白发红瞳的少年温和好...
*题目没写错,我流花吐症,私设一抹多
*不是一个愉快的故事,全文3w+
【我们被命运抛弃,好过被命运带走。】
01.
最初,是温迪在风神像下捡到了一片塞西莉亚的花瓣。
清晨的广场上空无一人,他转眸张望,看见一截枫红衣袖消失在阶梯的转角。
这种寻常的小事,他本该很快抛之脑后。但当天夜里西风骑士团在天使的馈赠聚餐,邀请他和他的友人一同前往。
友人,指的是吟游诗人在稻妻容彩祭逛了一圈回来之后,身边多出来的那位少年浮浪人。
白发红瞳的少年温和好说话,虽然和骑士团的人并不熟络,真要交谈起来却也不显得生疏。
入夜时刻,酒馆里沸反盈天。凯亚端着酒杯慢悠悠晃到吧台边,状似无意地同人打听:“我听温迪说万叶你之前都是跟着璃月的南十字船队出海的,怎么这次突然想起到蒙德来了?”
“我来看看蒙德的风花节,”少年弯着眼眸笑着回答:“温迪说风花节是属于自由,风之神与情人的节日,这样的日子,我自然也想见识。”
“唔,”凯亚赞同地点头:“那位诗人说的没错。那么,自由,风之神和情人,你是为了其中的哪一个而来的呢?”
少年顿了顿,这一次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侧过小半张脸来,在酒馆昏黄的灯光下朝凯亚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这位浮浪人生了双极其出色的眉眼,笑起来连凯亚都要愣一下。但骑兵队长很快咳了一声调整过来,还要追问,有人却先在他耳边幽幽问上了:“好看吗?”
凯亚一愣:“啊?”
“万叶好看吗?”
“还挺好……”凯亚回答到一半,意识到不对,一转头,就看见吟游诗人撑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他:“再好看也不能盯着人家看吧,这样很失礼哦。”
凯亚摸摸鼻尖,想说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我也没看多久吧。但转眼吟游诗人已经跑去万叶旁边坐下,少年就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推过去:“刚才迪卢克老爷允许了,我就试着调了调,加入风元素力的苹果酒,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你什么时候连调酒都学会了?”温迪接过来喝了一口:“甜甜的,还有点凉……那种薄荷一样的口感就是加入的风元素力吗?万叶万叶,这个还可以再多调几杯吗?”
少年点点头,想要说好,脸色却忽的苍白下来,随即他霍然起身,低声说了句“稍等”,匆匆往二楼的露台去了。
他从温迪身边走过的时候,吟游诗人嗅到了一股很淡很淡的花香,是独属于塞西莉亚花的香气。
温迪拧了拧眉,神色渐渐冷淡下来,他看了一眼周围还在欢闹的骑士团众人,捧着那杯酒慢慢喝完了,这才将空掉的杯子搁在吧台悄然离开,上了二楼。
推开露台的门,晚风迎面而来,吹起吟游诗人翠色披风的一角。年轻的浮浪人背对着他,一手撑着木栏,一手捂着嘴,微微低头,像是在咳嗽。
温迪眨了眨眼:“万叶?”
少年回过头,有点意外:“酒馆里不好玩吗,怎么上来了?”
“酒喝完了,就来找你。”温迪注意到万叶将手指从嘴边移开时是虚虚拢着的:“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少年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将掌心里的东西搁置在栏杆之上,任由它们被夜风带走:“我来这里透一透气。酒馆里那种热闹的气氛,果然还是不太适合我。”
是吗。温迪站在原地没动,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万叶只好走过去,尽可能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将人带走:“不是说还想再喝几杯吗?走吧,我们回去。”
温迪在被牵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栏杆上的那一捧几乎都被风吹走,了无痕迹,可终究还是剩了一小片,安静地躺在原处。
他微微眯了下眼,借着月色看清楚了。
——那是一片洁白的塞西莉亚花瓣。
02.
翌日。
图书馆的门从外侧被推开时,丽莎正在打哈欠:“借阅图书请自觉登记,禁书区书籍暂不外借……嗯?原来是你啊。”
她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挑了挑眉:“琴和我打过招呼了,是你的话,禁书区也是开放的,不过书籍上的内容一律不得外传。”
哦?温迪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那就谢谢琴团长了。”
穿过幽暗的走廊和一道暗门,他在禁书区的第五排书柜边停下脚步,抽出一本玄色封壳的厚重古籍,以一种超乎寻常人的速度翻阅起来,很快,吟游诗人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上。
——花吐症,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因为单向爱恋而患上的疾病。每当患者拒绝传达自己的爱恋和情感,就会感到喉咙处有撕裂的感觉,从而剧烈咳嗽,吐出大片大片的花瓣或盛开的鲜花。随着病情的拖延,患者的症状也会加剧,当患者吐出的物什从零碎的花瓣变成完整的花朵时,若还无法找到治愈的方法,则会吐花而亡。
——注:目前尚未发现可治疗此病的药物,唯二能使患者痊愈的方法是停止单恋,或者与心上人坦白心情。
图书馆惨白的光线照下来,在书页上铺洒了一层冷色调的光辉,莹莹映在温迪同样冷色调的眼眸里。他反反复复把这段文字看了三遍,合上书时他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的光已经重新漾成一湾澄澈的湖水。
没有惊动丽莎,他踮起脚将书放回书架,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间屋子。
*
旅行者和派蒙刚从西风骑士团代理团长的办公室里离开,就和对面图书馆出来的风神打了个照面,神明注意到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旅行者,派蒙。你们也是回蒙德参加风花节的吗?”
听见温迪一如既往轻快的声音,旅行者不自觉笑了笑,她抬起头想同旧友寒暄几句,却在看清对方的一瞬间骤然收缩瞳孔。
——从白丝包裹住的脚踝到清瘦的腕骨,从纤细笔直的小腿到骨节匀称的手指,神明的身上勾缠着数不清的红色丝线,交错重叠,纷乱有致。以至于他现在看起来,很像璃月皮影戏里的牵线傀儡。
旅行者被这样诡异的一幕震惊得几近失声,可她看了一眼周围来来往往的西风骑士团成员,他们目不斜视地从温迪身边走过,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金发少女迟疑了一下,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和温迪如常交流的派蒙。所以这些红线,是只有她才看得到吗?为什么?因为她是来自这方世界之外的过客?
她斟酌片刻,到底还是下定决心走到神明身边:“温迪。”
神明转眸好奇地看她:“怎么了旅行者?”
“你身上那些红线,”旅行者小声开口,“是怎么回事?”
神明“啊”了一声,就算是遇上这种十足意外的事情,他眼睛里那湾湖泊也只漾开细微的涟漪:“原来旅行者也能看见啊。”
“是,”金发少女望着他,神色凝重:“所以,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当然啦。”温迪点点头,但很快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朝旅行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在这之前,得拜托你帮我个忙,你要装作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他?谁啊?旅行者迷惑了一瞬,下一秒,她听见一道熟悉的清澈嗓音:“温迪,不是约好了今天去猎鹿人餐馆,你怎么……咦?旅行者和派蒙也在。”
万叶?他不是应该在南十字船队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蒙德?旅行者半是恍惚半是震惊地转过头去,看见朝他们走来的少年浮浪人。
她于是明白了风神为什么请求她假装视而不见,随着万叶渐渐走近,她看得越发清晰——
那些缠绕着神明的红线,最终都收拢在浮浪人的指尖。
03.
之后去往猎鹿人餐馆用餐的人数就莫名从二变成了四。
一直到菜肴被端上来,旅行者还有些魂不守舍,她拿着叉子,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神明。
温迪没见丝毫异样,正从万叶的满足沙拉里挑苹果吃,等他把人家盘子里的苹果挑完了,就凑过去和少年咬耳朵:“今天的苹果不够脆呀,还没有你上次做的北地苹果焖肉好吃。”
“其实我觉得还行。”万叶想了想:“但如果你很想吃北地苹果焖肉的话,晚上我就能做一份。”
“咦?可以吗?”温迪眨巴眨巴眼睛:“那我也做一份杂烩菜?”
“……”不太接受得了大杂烩的浮浪人委婉拒绝:“不必了,如果一份北地苹果焖肉不够,我可以再做些别的。”
好哦。这下神明可以理直气壮地什么也不做了,他低下头,开始解决他自己的那份午餐,万叶拿起叉子,将那盘被他挑得七零八落的沙拉端过来。
旅行者看看温迪,又看看万叶,眼神逐渐变得怪异。派蒙比她还要疑惑,抢先一步问了出来:“卖唱的,你什么时候和万叶这么熟了?明明你们容彩祭上才认识不是吗?”
“话不能这么说啊派蒙,”温迪条理清晰地反驳她,“你没听过那句璃月古谚吗,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可不是区区时间就能代表的东西。”
万叶顿了下,抬眼看他:“姻缘?”
温迪点头:“对啊,因缘。”
“……”目睹了他俩错位对话的旅行者头疼地扶了扶额头,她眼见着大家伙的午餐都吃得差不多了,不由又看了一眼温迪,示意他是否应该谈正事了。
不过,少女犹疑地想,万叶并不是好糊弄的人,想要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着实是个难题……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温迪转过头,很想当然地吩咐:“万叶,去摘两个苹果来。”
旅行者:“……”不要把万叶当成派蒙哄啊。
但更让她意外的是白发红瞳的少年竟然真的起身,朝她和派蒙轻轻点头道别之后离开了。
一直到浮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旅行者才收回视线,神情复杂地对着对座的神明瞧了好一会儿。
“怎么啦?看什么呢?”温迪托着下颌坦荡地和她对视。
少女抿抿唇角,答非所问:“万叶应该很喜欢你。”
温迪笑了:“我知道啊。”
“什么啊?”派蒙这时才迷茫地把脸从碗里抬起来:“怎么就万叶喜欢温迪了?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
“没事,”旅行者又给她点了一桌东西:“我和温迪有点事要聊,你吃你的,听着就是了。”
做完这一切,旅行者重新望向温迪,神色变得严肃:“你身上的红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些线最后会收束在万叶手里?”
那个啊,温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旅行者,你听说过咒术吗?”
少女很敏锐:“你身上的这些红线就是咒术吗?和万叶有关吗?”问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艰涩:“是……他干了什么吗?”
“万叶什么也没干哦,”温迪笑着宽慰她,“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我和他都只能算作棋盘上的两颗棋子。。”
没等旅行者追问,他话锋一转:“你现在看到的这种咒术,名为‘命运’。红线系于两人之间,执线者即是支配者,另一方则为承受者。执线者可以支配承受者的命运,或者通俗一点讲,他可以让承受者做任何事情,只要他想。”
旅行者霍然色变:“所以你现在……”
“我现在好好的在你面前,你不要担心呀。”温迪又笑了起来:“万叶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其实我本来不应该看见这些红线的,‘命运’的支配一向是单方面的,等到承受者发现,一切早成定局,所以我理应看不见才对。但是很奇怪,它们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当然,万叶并不知道我能看见。”
即便如此,那个少年也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旅行者咬紧了牙关:“可你既然说这个咒术与万叶无关,那给你下咒的元凶又是谁,我不认为这是可以随随便便施展的东西。”
温迪没有说话,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岛的方向。
少女脸色一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谁知道呢,”温迪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大概是我的一些好奇心碍到她的事了吧,导致她想要提前清理麻烦,只是她不好直接动手,索性从我身边的人入手。”
“但是,”旅行者还是不理解:“她怎么就能肯定万叶会利用这个咒术对你做什么,万叶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旅行者,”温迪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知道这种咒术为什么叫‘命运’吗,不仅仅因为一方能支配另一方的命运,更因为……”
他平静地摊开手,凝视着这些缠绕在他指尖的红线:“万叶能通过这些连接的红线,看见我的命运。”
“你也看出来了,万叶喜欢我……嗯,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炫耀的意思哦。不妨假设一下,当他透过红线看见我的命运,发现它是如此惨烈悲哀,鲜血淋漓……而这时,他手里刚好拥有着操控我的权柄,只需要我付出一点代价,就能帮我避开那些不幸。这点代价可能是少吃几颗苹果,也可能是让神明彻底跌下神座,但无论如何,他都改写了我悲惨的结局,是我的救世主不是吗。”
“你说,这种时候,这尘世间能有几人按捺得住,不以拯救为名,去摆弄对方的命运呢?”
少女被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弄得毛骨悚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神明没有在意,他只是低头拨弄了一下这些红线。
“这是我的过错,”最后他轻声说:“是我不该纵容自己接近万叶。”
04.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起始,往往难以预料。比如阿贝多总是碰上和冰火人搭伙,比如钟离没带摩拉时总有至东小伙路过,再比如容彩祭结束后的第二天,温迪在离岛的码头叫住了万叶。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定要说,可能只是因为那天天气很好,他从甲板上望出去时,白发红瞳的少年恰好踏着一地红叶朝他走来。
于是他鬼使神差把人喊住了,万叶站在港口边仰起头看他,眼神沉静得如同那一刻撩过神明发稍的微风。
“万叶,”他趴在船舷上同浮浪人说话,一双碧色眼眸眨也不眨地把人盯着,“我想去八酝岛的蛇神之首看看,但我不太认识稻妻的路,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少年的眼神轻微地波动了一下,流露出一点讶然:“蛇神之首,你想去那个地方吗?”
嗯嗯。温迪点点头,盯着他又邀请了一次:“要一起吗?”
这个邀约来得莫名其妙,还毫无头绪,怎么看都会被人拒绝。但那个时候万叶只是低下头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好。”
*
从鸣神岛乘船去往八酝岛,拢共需要七天时间。海上的日子总是单调的,风景再美,看多了也难免麻木。第三天夜里温迪坐在船舷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斐林,忽然有方白色印章递到他面前,他转过头,看见万叶站在他身侧,垂着眼安静地看他。
温迪愣了下,有些迟疑地放下琴将印章接过来:“……唔,给我的?”
“嗯。”万叶在他旁边坐下来:“容彩祭上我给行秋他们刻印章的时候,你一直坐在旁边看。我想你大概对这个有点兴趣,左右现在闲着无事,就又刻了一个。”
“不过,”他抿了下唇角,“船上没有什么可以用的材料,所以这个印章……是用萝卜刻的。”
温迪在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这个印章材质的特别之处了,眼下听着,忍不住笑了声,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他的名字旁还雕刻了一小簇轻飘飘的羽毛,约莫是被少年看见了他神之眼上挂着的羽毛饰物。
这还真是……他抬眼去看万叶,碧色的眼眸被皎洁月色照得剔透:“万叶,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有点犯规?”
嗯?少年歪了歪头看他:“什么?”
“没事。”神明将印章小心地收起来,兴致忽然高起来:“你等我一下。”
然后他跑进客舱,又抱着纸笔跑回来,画了个可可爱爱的风元素精灵拿给年轻的浮浪人看:“万叶万叶,我还想要这个!”
少年看了一眼纸上玲珑小巧的风元素精灵,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吟游诗人。温迪双手合十,眼睛睁很大地看他:“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可以。”万叶将纸张叠了几叠收好,“我试一试,刻好了就给你。”
“那就拜托你啦。”温迪单手撑住船板,重新跳上船舷挨着万叶坐下:“说起来,旅行者有和我提过,万叶之前一直跟着璃月的南十字船队出航对吧?刻章的手艺难道就是在海上打发时间的时候练出来的?
万叶点头:“算是吧,但也有别的消遣,比如……”
少年目光落下去,看见温迪画完风精灵还剩下的那张纸,他拿过来,细长的手指娴熟地翻折,几下就叠出了一只乌篷船:“给。”
短短一个晚上,吟游诗人就收到了两份礼物,他将小小的乌篷船捧在手心端详了一会儿,忽然笑了:“除了这种闲暇时候,你在南十字船队有遇到其他别的什么事吗?在你待在南十字船队之前,生活又是怎么样的呢?”
他转过头,目光清冽明亮得惊人:“什么都行,可以讲给我听吗?”
月光照在甲板上,长夜静谧极了。万叶看着他,有点意外:“您……”
他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改口:“可以,但那都是些细碎繁琐的经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哦,”温迪说,“我只是想了解更多关于你的事情。”
神明生命漫长,因此对他们而言,往往一眼就能看透人类的本质。但眼下,抛开灵魂和更加虚无的概念不谈,温迪仅仅想了解枫原万叶这个人,于是那些独属于枫原万叶的故事和经历就变得生动起来,一帧一帧展开在神明眼前。
他们就坐在船舷边一起看了会儿月亮,万叶有一把干净的好嗓音,讲起故事总是很容易被听进去。温迪偶尔插话,追问其中自己感兴趣的地方。直到甲板上起了夜雾,如水一般将他们围拢,吟游诗人不想让披风沾染上潮湿的水雾,先一步跳下船舷和万叶打了个招呼道别。少年点点头,目送着他走了一段距离,又忽然开口把人叫住:“温迪。”
嗯?神明颇为愉快地回头,素月清辉下,白发红瞳的少年朝他轻轻眨了两下眼:“明天见。”
05.
到了第四天,天上开始落雨。
温迪在客舱转了一圈,因着雨水的缘故,甲板上空无一人。他想了想,干脆敲开了万叶的房门,少年放他进来,转头继续坐回桌前。温迪瞧了一会儿,发现他在雕刻昨晚画纸上的那只风精灵。
吟游诗人索性在他对面坐下来,托着腮看他一刀一划,不一会儿那只风精灵就在他手里徐徐成型,不仅线条流畅,连表情都比寻常雕塑要灵动三分。
“这里,”神明用指尖点了点风精灵的衣角,“在这里写一个‘venti’可以吗?”
少年指间的刀锋一转,落下一串漂亮的花体,收束时顺手勾出一小簇轻盈的羽毛。
哎呀。温迪盯着那行落款,手指无意识攀上腰间神之眼,扯了扯其上的浅色羽毛。这一瞬间,他察觉到一些端倪,一些预兆,譬如神明的灵魂正在被同一个人频繁地触动。可又因为那些触动如同羽毛一样轻飘,让他很难心生警惕,像一只躺在石板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突然被人从毛绒绒的耳朵一路摸到了尾巴尖儿。
栩栩如生的风精灵雕塑被放进了温迪的手心,对座的少年抬起眼睫看他,很自然地询问:“还有什么想要的?”
欸,这可真是个容易把神明惯坏的人类啊。温迪漫不经心地想着,眼睛倒是弯了弯:“暂时没有了,不过以后就说不定了。”
好。万叶点点头,把雕刻用的小刀收起来。透过客舱的窗,能看见依然阴沉的天色,雨点打在船身上,沥沥作响。温迪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目光却一直落在对座的少年身上,万叶察觉到,抬头看他:“怎么了,想好了吗?还要刻什么?”
那也太快了点吧。温迪被逗笑了,他摇摇头,挪过去坐到万叶身边:“你去过蒙德吗?”
“没有,”万叶侧过脸来:“还没有来得及。”
他看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你要给我讲讲蒙德的故事吗?”
温迪歪了歪脑袋:“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嗯,愿意的。”万叶停了一下,又问:“你讲的那些故事里,也会有你自己的故事吗?”
咦?这么直白,简直都要不像万叶了。温迪眨了眨眼,笑了。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神明这样回答。
温迪性子跳脱,尘世间行走时,惯会用话术把人忽悠瘸,但有一句话毋庸置疑,那就是他真的是尘世间最好的吟游诗人,那些从他琴弦下流淌出来的故事,每一个篇章都娓娓动人,牵动心魄。他讲述完风与牧歌的城邦,还突发奇想,又弹奏了一小段须弥的曲调给身侧的少年浮浪人听。
万叶有些惊讶:“你曾经也去过须弥吗?”
“当然,可别小瞧我啊。”温迪把斐林收起来:“很早以前,我就想着要游历整个世界了,不过,现在嘛……”
万叶侧眸,等他下文。
神明抬起头,有些惋惜地笑了笑:“现在不行啦,风里的气息一天比一天动荡不安,眼下时局不稳,我想,我还是暂时待在蒙德比较好。”
就算是自由自在的千风,也有无论如何都想要护佑的东西。万叶认真地听着,最后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只是这个机会是多久,会不会是四季轮换,百年之后,他却没有再问起了。
06.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依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第六天晚上,万叶又被敲开了门。吟游诗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瓶蒲公英酒,身上被细雨浇得湿透,站在万叶房门口,眼睛里亮晶晶的:“你看你看,蒲公英酒。我早说了蒲公英酒比稻妻的清酒要爽口,你一定要尝尝,我分你三分之一……嗯,还是二分之一好了。”
这幅模样,活脱脱一个酒鬼。万叶忍不住笑了下,他一边抓住神明的手腕将人带进来,一边用风元素力将他衣物上的湿意吹散,再找来个干净柔软的毯子把人整个拥住:“你就这样过来,不怕明天着凉吗。”
温迪“欸嘿”了一声,想说神明是不会着凉的,但包裹着他的毯子干燥温暖,在寒冷的夜里舒适得有点过分了,他就拢了拢毯子,仰起脸来盯住万叶:“不用在意我,你快坐过来,我要开始喝了哦?”
万叶在抽屉里翻找出两只枫木质地的酒杯,应了一声:“就来。”
吟游诗人的酒量很好,二分之一瓶蒲公英酒根本不够他喝。万叶不太适应蒙德酒的口感,陪着他喝了两杯,剩下的就全进了神明的肚子。
喝了酒的神明比平时的话还要更多一点,他趴在桌上直勾勾望着万叶,碧色的眼眸里浮光掠影:“你怎么什么都不问,就跟着我走了啊?”
万叶没听明白:“嗯?”
温迪还以为是自己声音不够大,他“哎呀”了一声,朝万叶招了招手:“你过来你过来。”
少年好脾气地站起来,走到他旁边坐下,俯身问他:“怎么了?”
“我说,”神明枕在自己的臂弯里,歪着脑袋看他,“你都不问问我来八酝岛干什么,就跟着我走了,不怕我把你拐走卖了呀?”
万叶低头和他对视:“所以你会吗?”
“嗯——”温迪拖长了调子:“你猜?”
万叶没说话,只是又给他倒了杯蒲公英酒,吟游诗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抱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万叶看得好笑,这幅模样,怎么看都是他把温迪卖了才比较合理。
夜里风大,吹得雨水倾斜,透过半开的舷窗飘进来。万叶起身过去将窗子关上,他的指尖将将离开窗框,就听见背后的神明忽然开口:“有件事我有点好奇,你既然有听风观云的本事,难道没有察觉到这几天的雨来得不太对劲吗?”
房间里的灯烛忽而摇曳,映得墙上暗影浮动。浮浪人顿了一下,没有否认,他回过身,安静地看着还坐在桌前的神明:“所以,这些日子的反常气候,都和您有关吗?巴巴托斯冕下。”
欸,神明眨了眨眼,很是伤心:“喝酒的时候还亲亲密密地叫人家温迪,怎么喝完酒就翻脸不认人改叫巴巴托斯了啊?”
万叶:“……”
枫原家的小少爷难得无语一回,乐得温迪“噗嗤”一下笑了:“好啦不逗你了,以后叫我温迪就好。我们不是朋友吗,叫冕下是不是太见外了。”
好。万叶答应他:“所以温迪,这几天海上下雨,都是因为你要去八酝岛的缘故吗?”
是啊,神明很干脆地承认,捏着酒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他:“万叶,你知道八酝岛上有奥罗巴斯的魔神残骸吗?”
万叶点头:“我知道。”
神明就接着说下去:“世人都说,是巴尔泽布杀死了它。但我有时候在想,奥罗巴斯之所以会被巴尔泽布一刀斩杀,到底是时局促成的下场,还是某种既定的宿命?它真的是死于无想的一刀吗?还是说死亡本来就是为它写好的结局,而死在巴尔泽布手里,只是它抵达结局的方式之一。我的意思是,就算不是巴尔泽布,也会是其他别的什么,终归是命运要它死在那个时候。”
他抬起眼眸,透过舷窗久久凝视着那座岛屿的方向,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是透过天幕在看另一种更为高维的意识:“归根结底,我想要知道的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是否都是被谱写好的?神也好,人也好,其轨迹都是被圈定着运行的。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所以,我要来八酝岛看一看。”
“现在你知道我来八酝岛的原因了。”温迪望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轻声问他:“前面的路,就算是我也不一定能护你周全。你还要和我一起走吗,万叶?”
尽管是雨夜,海面之上也依然悬着亘古不变的月亮。皎白的清光从舷窗漏进来,水一般蔓延开来,将浮浪人温柔地笼住,他站在一地明亮的月晕里,低下头认真考虑的样子和那天在离岛码头接受温迪邀约时的神情并无二致。
他又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了。他就抬起眼睫,朝沉在暗影里的神明笑了笑。
“嗯,出发吧。”
*
约莫是那两杯蒲公英酒的缘故,万叶睡得比平日里要沉一点,临近午时才转醒。但他一睁眼,就察觉到了空气里潮湿黏腻的气流,沉闷得极其不同寻常。年轻的浮浪人坐起来望了一眼窗外,天幕沉沉地压下来,云层低得不可思议。他蹙了下眉,目光渐渐凝重起来。
这是暴风雨的前兆。
联想到昨夜温迪和他的那段对话,万叶很快意识到什么,他匆忙起身,简单洗漱后找到这艘船的船长,简练说明了来意和如今的情况。船长并非一意孤行之人,听了他的分析后赶忙收起了船帆,又召集水手关闭所有水密门,再将旅客都遣送回房间,禁止一切舱外活动。万叶从船长室出来,目光掠过从甲板上涌回来的人群,没从里面看见他想找到的那道人影。少年抿直唇角,抬手拦下了路过的一名水手。
“你问吟游诗人?”被拦住的水手皱着眉头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位穿着蒙德装束的异乡人吗?我之前看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往观测台去了……糟糕,刚才疏散旅客的时候,难道漏掉他了?!”
水手脸色大变,扭头就想重新奔回甲板,被万叶及时制止:“现在甲板上太危险了,我在璃月的船队待过,知道怎么应对暴风雨。我去找他,你先回去吧。”
等万叶登上观测台时,狂风已然大作。暴雨将至,云层压得极低,天地之间一片昏黑。神明背对着他,单手撑在观测台上平静地俯瞰,木质的桅杆被吹的吱呀作响,脆弱得不堪一击,可他却站得极稳,任那些狂风再如何暴烈,也都静默地绕过了他的衣角。
神明的五感极其敏锐,他第一时间回过头,在看见背后的少年时很有些惊讶:“万叶?”
“是我。”万叶应了一声,远处的海浪已经卷起令人胆寒的高度,他只瞥了一眼,就朝神明摊开了手:“暴风雨快要来了,观测台上并不安全。”
“……”温迪低下头,对着少年缠着绷带的纤长手指看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将手放进他的掌心:“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万叶?”
无怪乎温迪的迟疑,毕竟,担心风神在风暴中的安危,就像担心雷神会被雷电所伤一样匪夷所思。
浮浪人枫红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垂下眼睫,收拢手指将神明的手攥紧:“嗯。我没看到你,有点不放心。”
他当然知道暴风骤雨伤害不了温迪分毫,可危机面前,总是人类的本能率先作祟。
就像眼狩令时派蒙会下意识挡在旅行者和雷神之间,雪崩时优菈第一时间拉住安柏。
而万叶隔着风雨看见摇摇欲坠的观测台上站立着的神明时,心脏曾经微妙地暂停过半拍。
都不过是,关心则乱。
天幕依然是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中涌动着靛紫色的雷光。温迪被万叶牵住,就很自然地朝他走了两步,怒号的狂风匍匐在他脚底,驯服地为他让出道路,他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能隐约看清轮廓的八酝岛,碧色眼眸里的情绪不甚分明。
“你看,”他轻飘飘地同万叶说话,“这场雷暴,像不像给我的警告?”
“这个世界的维系者,想要阻止我登上八酝岛,那里有她并不想我看见的东西。”
像是应和一般,云层里的闷雷轰隆炸响了一下,示威一般劈向这艘在风浪中摇摆的船只,堪堪擦过神明身畔,狠狠击打在左侧的桅杆上。
温迪倒是没被吓到,他又往万叶那边跳了一步,鼓了鼓脸颊:“哎呀,你看这个维系者,她好凶哦。”
语气与其说是抱怨,更像是在和万叶撒娇,年轻的浮浪人本来凝望雷暴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被这么一闹腾,目光到底平和了几分。他动了动手指,扣着神明的手将它握紧,算是安抚了:“嗯,是有一点。”
雷光在云层里穿梭,蠢蠢欲动地想要再次落下。万叶低声说了句“冒犯”,手腕用力将神明拥进怀里,撑着木栏利落地翻出去,从高耸的观测台一跃而下。风潇雨骤中,他几乎呈直线坠落。倏然失重的体感让温迪下意识圈住了他的颈项,扭头去看在眼底极速放大的甲板。
“踏风。”
电光石火之间,少年细长指骨按上腰间佩剑,三尺青锋锵然出鞘,昏暗天穹间一片雪白剑光乍起,剑气凌厉地撞向坚硬的甲板,瞬间缓冲下坠之势。洁白的风之翼呼啦一下在半空展开,万叶扣着神明的肩骨将他牢牢摁在怀里,抬眼近乎冷淡地同那片翻滚的雷云对峙,雷声气势汹汹地响过几声,终究没有再次劈落,徘徊几息后不甘地散去。
雨滴坠下来连成线,周遭景物渐渐模糊,温迪仰起头,视线从万叶精致的下颌线落到他明晰的喉结上,最后才环紧了他的颈项,脸埋下去,笑了一声。
07.
万叶从前还在稻妻时,偶尔会在八重堂翻阅那些稀奇古怪的轻小说,有些小说里写男女主荡气回肠的情爱故事,总有一方愚钝到迟迟不开窍,吊得读者心急如焚,恨不能穿进书里押着他们互通心意。
那时候的万叶想,喜欢上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难以被察觉的东西吗?
时隔经年,他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对温迪,就是要比对其他人更上心一点。容彩祭上刻印章会留意到对方投过来的目光,在码头被叫住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对方的请求。想和他说话,想和他待在一起,喜欢他剔透的碧色眼眸,喜欢他抱着蒲公英酒站在自己门口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万叶平静地想,可他的爱不抱希望,因此也不必外显为任何一种热烈的形式。
“万叶!万叶万叶!”
雷声起先还炸响在远处,转眼间就逼近了万叶栖身的这方洞穴,再然后洞口的藤蔓一掀,神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闷雷跟在他身后撵,差一点就要劈在他飘扬的衣角。
温迪连眼都没眨一下,两三下蹦过去从背后勾住万叶的脖颈搂紧,探头去看他手里摆弄的东西:“我回来啦。今天吃什么——哇,烤堇瓜,我喜欢烤焦一些的那种,唔,又脆又甜。”
——这是他们抵达八酝岛的第五天,从他们到来开始,这座岛屿的上空就再也没有放晴过,阴雨绵绵密密,永无止境。
白天的时候,温迪会前往奥罗巴斯遗骸的附近。他聚拢蛇神周围盘旋的风元素力,试图解读当年奥罗巴斯被斩杀后飘散在千风中的意志,可时间过去了太久,风元素里镌刻的信息早已残缺不堪,想要逐字逐句拼凑完整并非易事。更何况还有穹顶之上那位世界维系者虎视眈眈,几乎是风神走到哪儿,那片雷暴就追到哪儿。
万叶有时候会陪着温迪,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在八酝岛走走停停,四处游历,或是考虑当天的吃食,临到傍晚再回到休憩的洞穴,铺上些新的稻草,燃起火堆做些简单的料理,一般来说,这些料理烹饪到一半,神明就该回来了。
似乎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只除了——
那天在船上突遇暴风雨,情急之下万叶曾将神明拉进怀里,那个拥抱的时间不算长,他一落在甲板上就松开了手。可就是从那个拥抱开始,两人之间原本还能勉强算作是朋友的距离感迅速崩坏。温迪常常站在奥罗巴斯的骸骨上喊“万叶”,白发红瞳的少年下意识抬头,下一秒就将从天而降的神明抱了个满怀。夜里温度低冷,洞穴之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因而神明往往睡着睡着就睡进了万叶怀里,脸埋在对方颈窝里安然呼吸。
再比如眼下,温迪环着万叶的颈项,脸颊边的小辫子落在少年光洁的颈侧,惹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痒。万叶握着烤堇瓜竹签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嗓音倒还是稳定的:“好,我再多烤一会儿。那边还有几颗苹果,是我今天在绯木村偶然发现的,你……”
他话没说完,温迪已经凑过来飞快地贴了贴他的脸颊,像只被取悦到了的猫:“我们万叶最好啦。”
然后他终于舍得放开人,转头去找堆在角落里的苹果,过了一会儿他叼着苹果坐回万叶旁边,顺手还掰了半边苹果递到浮浪人嘴边。
万叶顿了顿,接过来咬了一口,问他:“今天有进展吗?”
“嗯……有是有,但是不多。”温迪叹气:“想要完整破译奥罗巴斯留在风里的讯息,怎么说也要在这儿耗上一个多月。”
“其实不用着急的,”万叶说,“顺其自然就好,我会等你。”
哦哟。温迪支着下颌歪了歪脑袋看他,目光里透出几分促狭的笑意:“欸?我在万叶这里待遇原来这么高吗?这种待遇是单单只给我的,还是别的人都有?”
年轻的浮浪人垂下眼睫,很平静地回避了神明的调笑,他将烤好的堇瓜放进温迪手里:“好了,你趁热吃。”
然后他起身,去山洞深处铺新的稻草,余光里看见温迪捧着堇瓜吃掉了两个,剩下两个却放在了一边,显然是给他留下的。之后神明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来一枝血斛花放在了堇瓜旁边,小声嘟哝:“岛上只找见了这种花……没办法啦,之后再换别的花送好了。”
拿着干燥稻草的手指在半空停了一下,万叶像是被一簇电流触碰,连指尖都炸开细微的痉挛。
不过还好,他蜷起手指,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总归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会知道那颗温热的心脏曾如此悸动地雀跃过。
神明可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说即使知道了也只会无辜地把他望着。于是那个夜晚,温迪照例滚进了万叶的怀里,攥着人衣襟上那颗雪白的绒球不撒手。而年轻的浮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从急促到平稳,最后湮没在山洞外淅沥的雨声里。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洞口的藤蔓照进来时,万叶先一步睁开了眼。那点刺眼的光刚好落在他眼睛里,他下意识抬起手挡了挡,然而,借着光线,他看见自己的指骨上不知何时系上了一截红绳。
少年倏然睁大了眼,这根红线出现得如此突兀,怎么想怎么诡异,他顺着红线延伸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末端竟然缠在他怀里神明的指节上。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不对劲了。万叶尝试着解开它,无一例外地失败了。他难得沉默,抬着手盯着这根来历不明的红线看了很久,一种不详的气息渐渐漫上来,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他隐隐意识到事情开始走向失控,可因为事出蹊跷,他找不到失控的根源,也就无法遏制事态的蔓延,毕竟那根红线,此刻也只是安分守己地拴在他指尖而已,看起来无辜而无害。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红线如同汲取了充足养分的藤蔓,近乎野蛮地生长。万叶眼睁睁看着那些红线日渐增多,勾连着缠绕在温迪的每一寸关节上,而神明本人对此似乎毫无察觉,依然如常地和他说话闲聊。万叶逐渐意识到,这些红线也许只有他才能看见。
可它们究竟是什么呢?他注视着那些缠绕在神明身上,却又收束在他指尖的红绳出神。他隐约觉得,这些红线的出现和温迪眼下在查证的东西息息相关,它们像是出自某种高维意识的手笔,虽然万叶尚且不知晓她的意图,但那些红线里蕴含着的,对风神的恶意却浓稠得几乎要满溢出来,年轻的浮浪人每每感知,都忍不住极轻地蹙眉。
一定要形容的话,这些束缚着他们的红绳就像是悬在他和温迪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要人性命。
这都是万叶无法预料,也无法阻止的事情,他也只好收拢手指,静静等待宣判的降临。
*
温迪终于将奥罗巴斯遗留的箴言拼凑出来的那一天,整座八酝岛都陷在昏天黑地的瓢泼大雨里。彼时万叶独自行走在蛇骨矿洞的罅隙里找寻晶化骨髓,忽然之间就被呼啸而来的穿堂风缭绕着簇拥,千风盘踞在他身侧,反反复复只传达一个意思:
——巴巴托斯冕下想要见你。
等万叶匆匆赶到蛇神之首,衣襟已经被雨水打湿大半。温迪站在魔神庞大的头骨前面,微微仰起脸望着黢黑天色出神,翠色披风在风中无序地翻飞,衬得他背影越发纤细单薄。
年轻的浮浪人定了定神,喊他的名字:“温迪。”
神明回头,透碧的眼眸弯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朝万叶伸出手。
少年垂眸,握住温迪递过来的那只手,神明就顺着他们牵手的方向走到万叶身旁。
他说:“我破译了奥罗巴斯留下来的那句话。所以现在,我知道了一个秘密。”
然后他倏然凑近了万叶,长长的睫毛眨啊眨的:“我想要将这个秘密与你共享,但是万叶,你想知道吗?”
吟游诗人那张精致得如同瓷器娃娃的脸骤然靠近,万叶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你愿意说的,我都愿意听。”
云层里的雷声轰隆又炸响了一声,闪电狰狞地爬满半个天幕,仿佛是谁最后的通牒。苍穹上森然的电光涌动着,细细描摹神明的侧脸线条,那点靛紫微光倒映在他碧色的眼眸里,若影若现地显出点妖异来。
——“奥罗巴斯说,命运不可忤逆,无法改写。”
也就是那个夜晚,万叶被红绳拉扯着,坠入梦境的漩涡。
08.
万叶睁开眼睛时,明媚的日色正穿过树叶的间隙,投射到他身下这块灰黑色的岩石上。
天高日晶,烟霏云敛,远处是重峦叠嶂,群山连绵。他从被阳光晒暖的石块上坐起来,环视了一圈四周陌生的景致,细长的眉微不可见地拧了拧。
他眼下分明应该在八酝岛,和温迪待在一起。但,这里是哪里?
“初次见面,枫原万叶。”
一道空灵的,不带没有任何情绪的女声突兀响起,声音近在咫尺,仿佛无视距离,直接与他的神识交谈。万叶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搁在一旁的长剑,眉眼敛得沉静:“你是?”
“你可以将我看作世界的维系者,”女声回答他,“你身处的此地,是十年之后的提瓦特大陆。”
嗯?万叶眸光微微动了动,脸上倒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所以我如今的遭遇,是你动的手脚?我猜应该和那些红线脱不开关系吧,你把我送到十年以后,是想让我看见什么呢?”
那道女声依然冷冰冰的:“是我。那些红线来自一种世间罕见的咒术,其名——‘命运’。红线以你指尖为始,末端系于风神之身。风神无法窥见它们,但你却能透过它们,目睹风神的终焉。”
“年轻的人类,”世界维系者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带上了一些意味深长的情绪:“我送你一场机缘,但愿你足够聪慧,得以领悟。”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再没了声息,一时间只余林间树叶摇落的沙沙声响。
下一秒,数不清的记忆纷至杳来,争先恐后地填满他这十年漫长的空白,万叶闭了闭眼,极其庞大的信息量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只能在无数记忆碎片里勉强聚拢最重要的那条时间线。
尽管过去十年,他依然是游历四方的浪人,见过璃月的春庭月午,也途经过须弥的大漠孤烟。
可他一路走走停停,转山转水,也总会忙里偷闲,携一壶好酒去往蒙德的风起地找寻那位行踪飘忽的吟游诗人。
说是行踪飘忽,可他每次前往,没有一次是扑空的。神明总是恰巧坐在茂盛的树冠上拨弄他的竖琴,等一曲演奏完毕,就笑着跳下来,被在树下等候许久的少年稳稳接住。
“这次又是哪里的酒?”温迪的眼睛亮亮晶晶,“我猜猜看,枫丹?还是须弥?”
“是璃月的桂花酒。”万叶在确认他站稳以后就松了手:“前些日子天权星送了一些给大姐头品鉴,她喝不完,转手倒是便宜我了。”
“四舍五入,也算是便宜我了。”神明笑吟吟地接话,轻车熟路地从万叶手里拿过那瓶酒:“我先尝尝……唔,好醇厚的桂花香,还有一点山葡萄的味道。”
“你要是喜欢,下次再给你带。”
“虽然是很喜欢啦……但下次我想要试试须弥的冷浸蛇酒。”
“嗯,那我记下来。”
神明两三下把自己喝得微醺,抱着装桂花酒的罐子开始说起胡话来,一会儿和万叶抱怨自己经常演出的地方被两只猫猫嚣张地占领了,一会儿又乐起来,说他找到了让天使的馈赠卖给他酒的办法,虽然过程繁琐了点,但是没办法嘛,谁能拒绝晨曦酒庄的蒲公英酒呢。
慢慢的等他说累了,他就往左边一栽,心安理得地枕在万叶大腿上打哈欠:“好啦,现在轮到你说了,你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万叶就和他说起层岩巨渊里的盗宝团,须弥丛林里形状奇特的植株,还有渊下宫那些变异的龙蜥。
等他讲到龙蜥掉落的骨片似乎能镌刻出不错的骨雕时,神明已经蜷着身子,脸埋在他小腹里睡熟了,就算是梦里也惦念着蒲公英酒,连嘟囔出来的梦呓都捎带着“晨曦酒庄”这样的字眼。
万叶顺势停下了讲述,他低头凝视温迪的侧脸,目光淡得如同被澄净的流水洗练过。过了许久,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串淡银色手链来,手链上挂着三支以骨片雕琢而成的竖琴,小巧玲珑,在日光下衍射出一种象牙般通透的洁白,被风一吹,就晃荡碰撞着琳琅作响。
他将手链系在神明纤细的手腕上,又对着手链走了会儿神。他和温迪,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讲述的故事是轻剑快马,恣意洒脱,而温迪的字里行间,总是绕不开蒙德日常里的点点滴滴。
年轻的浮浪人当然不认为神明的见识会比他浅薄,温迪留守在蒙德,仅仅因为他热爱这一方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因此,不管神明身处何地,他的归处总是注定的,可万叶不同,他居无定所,漫无目的,他去往每一个地方,也同每一个地方告别。遥远的故乡挽留不住他,那其他地方自然也是不行的。
所以他才不能将对神明的喜欢宣之于口,他不能仗着自己的心意,就去要求温迪的心意。万叶并非迟钝的榆木,这些年温迪待他如何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太了解温迪,不会认为神明对每一个人类都是如此情态。可正因为他了解温迪,他才更知晓,神明喜欢他,同样也喜欢蒙德,如同他喜欢温迪,但也同样喜欢提瓦特大陆的山川湖泊,波澜壮阔。
喜欢是很好的事情,可不该有谁为了谁妥协。旁人大概无法理解,觉得不可理喻,硬要找一个理由,那大概是独属于风元素的浪漫。于是那些未曾启齿的心事就都被万叶收拣起来,在漫长光阴里一言不发地存在着,静默着。
可真要他彻彻底底地放开,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甘心。他并不是贪得无厌之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风神据为己有不是吗?如果还要将风神从他生命里完整地剥离,那对他来说是不是也有些过分残忍呢?偶尔,他也想要让自己过得快乐一点。
枫原家的小少爷到底不能免俗,拥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
枕在他腿上的神明动了动,环着他的腰将脸埋得更深。随着神明动作,脸颊边的小辫子跟着垂落下来,露出耳尖上那枚塞西莉亚花形状的耳钉。那也是万叶送给他的,花瓣以夜泊石融合星银矿石制成,花蕊则取用了风干后的冰雾花。温迪倒是很喜欢这份礼物,只是直到上次万叶离开,他都没能下定打耳洞的决心,这看起来太痛了,就算是神明也得犹豫好久。万叶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他送给温迪,只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奢求其他别的什么,可如今重逢,这枚耳钉却好端端地戴在神明的左耳上,万叶平静地看着,想,虽然不能长长久久,但眼下这样,也算可以了。
记忆断在这里,断在他最后一次见到温迪。
树林间起了风,簌簌吹动,万叶缓缓睁开眼眸,正有一瓣落花坠落在他肩头,再被他轻轻拂去。
按照记忆来看,他如今应是在须弥的某处荒郊野岭之外,万叶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先去往须弥的主城买上一壶冷浸蛇酒,再取道璃月的碧水原,从石门入境蒙德。
然而,他平日里行走在僻静的深山老林里,避世太久,说是与外界隔绝了一切交流也不为过。因此他甫一踏出茂密的雨林,就已经察觉到风声的骤变,从悠然到肃杀,从和煦到惶急,仅仅一息之间,世界仿佛天翻地覆。
万物有灵,却欠一分智慧,即使万叶能听懂自然的絮语,却也无法从中分辨事情的本质。但他穿行在须弥主城里时,人群中那种不安的氛围依然如同附骨之疽般蔓延开来,窃窃的议论声更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听说了吗,神战好像开始了……”
“至冬已经反了,留给剩下六位尘世执政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一次的神战会和上千年前的魔神战争一样波及到人类吗?我才刚刚成年,我还不想死啊!”
“谁知道呢,也许重要的不是我们如何做想,而是我们的神明如何抉择,是向天上的王座臣服,还是说……”
那些嘈杂的人声逐渐隐没下去,万叶的唇线却一抿再抿,眼睛里的温度被凛冽长风一吹,平白地散去了。
来不及再做打听,他捎带着那壶蛇酒匆匆离去,可要想从须弥的主城抵达蒙德的国土,哪怕风餐露宿昼夜不歇地赶路,前后也要耗费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长。
都说迟则生变,可天灾人祸之前,人类还是太脆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一步步失去控制。这场神战空前绝后,旷日持久,其中还夹杂着深渊教团趁乱作祟。万叶一路风行,途中还要顺手救助安顿被战争波及的普通人类,期间风声萧索,却从未带来过哪怕一丝有关温迪的讯息,而能让千风讳莫如深的,除了风神本尊再不做他想。
少年浮浪人本就因连日赶路而变得苍白的脸色越发凉得如一捧细雪,浅白发丝落下来,遮没了他晦涩的眸光。等他到达风与牧歌的城邦时,已是两个月后。
蒙德城似乎并未被神战波及,虽然人心惶惶满城风雨,但至少放眼望去,仍旧是和平年代的模样。
只除了,这满城内外,都少了一位吟游诗人的踪迹。
万叶匆忙确认过这一点后,就要转身离去,他从城门走出几步,被人叫住了:“万叶?”
阿贝多从炼金台后面绕出来,也许是熬夜做了什么实验,整个人显得有些疲倦:“你……是来找温迪的吗?”
万叶点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知道。”阿贝多审视着他,目光里难得揉杂几分复杂难言:“你想去找他?”
万叶又点点头。
“即使他是神明,而你只是人类?”像是为了确认,阿贝多又问了一句。
这算是什么问题?万叶笑起来:“对。解释起来稍微有点复杂,但我没看到他,就有点不放心。”
好吧。阿贝多叹了口气:“温迪现在在龙脊雪山,你如果想要找他,可能需要尽快。”
万叶低声道了句多谢,明明眉眼间还拢着沉郁的倦色,却即刻朝着龙脊雪山的方向离开了。阿贝多目送着他背影消失,在走进城门之前最后一秒回头,看了一眼高远蓝天上冲破气流束缚,振翅欲飞的苍鹰。
其实在赶来蒙德的路上,万叶也听见过关于这场神战的种种讨论,说来说去,其本质都逃不过党同伐异。
但与其他人不同,万叶不需要猜测,就能知晓温迪的抉择,这让人不得不去思考,一个人类如果太了解一个神明,是不是也算一种悲哀。
他们曾经在一个好天气里谈论过这个命题,是温迪起的头,吟游诗人坐在苹果树的枝桠上,上上下下百无聊赖地抛着苹果,最后“咻”地扬手,将苹果砸进了靠着树干翻阅古籍的少年怀里。
这算是一个引起人注意的信号,万叶接住那颗苹果,果然抬起头看过来,温迪就笑着和他说起话来:“如果有一天,这片大陆上所谓的‘自由’被证实出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你说到那时候,人类应不应该举起反旗抵抗呢?”
万叶合上古籍,沉吟了一会儿:“你怎么定义伪命题?”
“这很好理解,”温迪说,“被神明命令的‘自由’既然不能称之为‘自由’,那么被束缚在某种世界规则下的‘自由’,就能被称之为‘自由’了吗?”
“我想是不能的,”万叶回答,“但若是你打破这种规则后,又发现在这层被打破的规则之外,笼罩着更虚无的一层规则,那个时候,你又要怎么办呢?”
“嗯?”温迪歪了歪脑袋:“你是说囚笼之外可能还存在着更大的囚笼吗?所以你认为,不要去抵抗才是明智的选择么?”
“不是这样的,”万叶摇头,音色平平淡淡:“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不自由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所以追逐自由的先驱者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他们付出代价,于是得到自由,十分钟或者一个世纪,然而不管这个‘自由’的期限是多久,人类终归是要回归不自由。但即便如此,短暂挣破桎梏的苍鹰和温顺待在囚笼里的夜莺,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
他说完这段话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温迪都没有再开口。万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抬头问他:“我刚才的话,是哪里冒犯到你了吗?如果……”
“没有哦,”温迪利落地打断他,碧色眼眸弯起来,粲然如同一牙新月:“我刚才只是在想,我果然很喜欢万叶啊。”
少年愣了愣,但很快神明就转移了话题,他单手在枝桠上蜻蜓点水般地撑了一下:“欸嘿,我要跳下来啦万叶——”
——神明的决意从未更改过。两千六百年前他会为了被囿于风墙之内的人们而聚起风刃对准高塔上的暴君,如今当然也会为了困顿在天理之下的蒙德而重回神座。
昔日的神明终于重新戴冠,可那不是为了统御,而是为了成全。
*
龙脊雪山的积雪终年不化,路隐难行,朔风凛冽。
万叶其实很累了,可在见到温迪之前,他不打算停下脚步,他记得神明喜欢热闹,就连两千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也有少年陪同在他身边,如今只身一人对抗天理,应该会觉得寂寞吧。
雪山之颠上,暴烈的千风和漆黑如同锁链一般的物质剧烈地碰撞,战争的余波在整座雪山荡开来,惊得群鸟飞掠,雪狐奔逃。
即使相隔遥远,万叶依然能将半空中的神明看得清晰,洁白的羽翼骤然舒展开来,一袭纯白神装勾勒出他纤细的身影,那双眼眸里莹莹流转冷碧色的光晕,倒映着天空中漆黑交错的锁链。
天理的维系者漠然地俯瞰他,冷漠嗓音里甚至夹杂了一丝嘲弄:“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如此天真,巴巴托斯。两千年前你不愿接受加冕,相信人类会建立无人称王的自由城邦,结果被劳伦斯家族趁虚而入,整个蒙德都差点毁于一旦。如今你又信了冰神所杜撰出来的虚假乌托邦,想要不自量力地以卵击石。”
“错了哦,”温迪笑着反驳,狂风呼啸着将携着杀意袭来的锁链绞得粉碎,可凌驾在元素力之上的规则过于强横,神明掌控千风的指尖已经开始轻微地颤抖,但声音到底还是稳定的,“比起相信,倒不如说我不相信的东西比较多才对。”
天理维系者冷嗤了一声,操纵着锁链狠狠压下:“哦?”
规则的力量如同雷霆万钧,神明顿时咯出一大口血来,血迹顺着他下颌滴落,在纯白神装上洇开一朵花的形状。
可他仿若未觉,只是轻轻眨了眨眼:“比如我不相信梦是假的,不相信死无回应。”
像是应和一般,狂风吹起他雪一样白的衣角,他明明还在咳嗽,这时候却笑起来:“我因为渴求‘自由’而摧毁旧神,为了护佑蒙德而活到如今。这一生很长很好,可如果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被你所蒙蔽的假象,就算我存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也好,神也好,想要糊涂地活着很容易,清醒着死亡却很难。
千风渐次聚拢,哀哀嘶鸣,仿若奏响深邃的挽歌。风暴眼的中心,神明纯白的衣袂翻飞飘扬,宛如振翅蝶翼:“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左右蒙德人的意志,今日与你这一战,仅仅出于我的本心。”
“倘若这片土地注定要因为谋夺‘自由’而再度陷入纷乱战火,合该以我为始。我这双眼来不及看见的,千百年后,自有人替我再看一遍。”
“可倘若它情愿沉睡在被束缚的温床里,那么旧时代的蒙德,便以我为终吧。”
维系者无动于衷地听着,她冷冷睨着风的神明,下了最后的判决:“死不悔改。”
*
是说,世间的常态都是被谱写好的对吗?那么编纂枫原万叶人生的注解是什么呢?
是永远迟来一步,永远失之交臂吗?
雪还在下,看不到尽头,纷纷扬扬在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万叶踩过新雪,仰起脸来,雪下得太大了,映得他眼睛里也是雪白冰凉的一片,他看见那条漆黑的锁链洞穿神明单薄的胸膛,一如当年他闯入天守阁,只听见刀刃碎裂的声响。
雪太大了,铺天盖地,神明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和着漫天大雪轻飘飘地从半空坠落。万叶眼睁睁地看着,很奇怪的,他明明听觉极好,此刻却听不见这世界之上的任何喧嚣,雪落下的声音,风呼啸的声音,神明衣摆飘扬的声音。
万籁俱寂。
世界如同失真的相片,一霎退去所有色彩。他的意识死掉了,可身体的本能还在苟且,他曾无数次将从高处跳落的吟游诗人接个满怀,因此眼下也只轻轻一抬手,就将跌落的神明拥进怀里。他搂着祂跪坐在茫茫雪地里,红色眼瞳里的目光涣散而茫然,仿佛被风一吹,就也要跟着碎裂了。
神明的肌肤可真冷啊,比雪还要更加彻骨。神装本就单薄,此时一大片一大片的肌肤都裸*露在风雪中,万叶低头看着,下意识将人抱得更紧。
他实在很少会有这样主动抱住神明的时候,生怕碰得多了,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念。
温迪蜷在他怀里,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往外咳血,浮浪人洁白的衣襟上瞬间溅开一串残艳的梅花,看得神明下意识抬手,想要将它们抹去。
“万叶,咳咳……”他明明还在咯血,殷红血迹从唇角不住溢出,眼睛却倏然亮起来,他抬起手,给少年浮浪人展示自己断掉的手链:“维系者把你给我的手链打坏了,我有在很小心地保护它,但她实在是太粗鲁了,你看,上面的竖琴,咳咳,只剩两个了……”
万叶牵住他冰凉的手指将它拢进掌心,低声答应他:“没关系,我再雕一个送给你。”
神明剧烈地咳了几声,笑出点气音来:“这样的话,就太好了。”
维系者伫立在高空,冷漠地审视着雪地里相拥的两道身影,神明被洞穿了心脏,再无存活的可能,至于这个和他有牵连的人类,蝼蚁而已,她并无出手的意图。于是她转过身,走进撕裂虚空而构造出的门扉之内,消失不见。
雪一直下,落满了万叶的肩头,也落进他红色眼瞳里,凉得透骨,可他不敢眨眼。这座雪山曾经埋葬了一条龙,如今还要再埋葬一位神明。
温迪还在咳嗽,可气息却无可挽回地衰弱下去,他看向万叶,有点费力地示意他低下头来。
年轻的浮浪人这时候很听他的话,或者说,万叶从来都很听他的话。温迪等他低下头来,就抬手捧住他的脸颊,仰起脸将自己的唇角在他唇角边静静贴了一会儿:“欸嘿,偷袭成功。”
万叶没有说话,他慢慢握紧了温迪的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并不怨恨温迪所做的选择,只是一想到此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所喜欢的那位神明,也再不会有人坐在风起地等待他的到来,他就感到有些寂寞。
细雪簌簌飘下来,落在神明眼角,融化成浅浅一道水痕。温迪亲到了他想要亲到的,透碧的眼眸就慢慢闭起来:“是我不让千风给你送去我的消息,对不起,但我怕我看到你,就不想死了。我没想过你还是会找过来,所以能在这里见到万叶,真是最好的结局了,比我预设里想过的所有结局都要好的那种最好。”
“只是,”他很轻很轻地说:“要是能再吃一颗苹果,就更好了。”
风雪骤然暴烈,神格消逝时所爆发出的力量甚至能摧毁半幅疆土,可这些风雪只叫嚣了一瞬,就被神明凝聚最后的神力,锁在了他掌中的方寸之地。
等到哀鸣的千风散去,漫天的大雪止息,万叶怀里已空无一物。残破的手链从半空掉落,随它曾经的主人一同深埋在六尺之下。
09.
温迪这一觉睡得不太踏实,他想可能是奥罗巴斯留下来的那句话过于佶屈聱牙了,连带着他梦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睡得不安稳,因此一点动静都能让他惊醒。神明睁开眼时,月色如水一般在地面铺了一层霜色,映得山洞内影影绰绰,光影婆娑。
但温迪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一晚的月色如何。他此刻被圈进万叶怀里紧紧抱住,少年扣着他的蝶骨,脸埋在他锁骨窝里,气息凌乱得不成样子。夜里气温极低,少年手心里的温度隔着单薄的衣料被清晰地传递过来,温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指尖似乎在抖。
这是怎么了?神明迟疑了一下,抬手慢慢回抱住他,眉眼间还带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万叶?”
说来有些残酷,但这一瞬间,他们的悲喜并不相通。
良久,万叶很轻地应了一声:“做了个噩梦,弄醒你了?……抱歉。”
很短的一句解释,十几个字,六秒钟。六秒以后,他松开了环抱神明的手。
温迪却没有因此放手,他勾住万叶的颈项,凑过去很仔细地打量他眼睛里的神色:“我猜一猜,这个噩梦,是关于我吗?”
万叶沉默着没有说话,但借着月色,温迪看清他脸色骤然苍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弥漫出无法遮掩的哀伤。
“你不要不开心啊,”神明干脆伸出手捧住了他脸颊,两个人几乎鼻尖相抵,额前垂落的绀碧色发丝和浅白色发丝纠缠在一起,叫人快要分不清彼此来,“不管你梦见了什么,我现在都好好地在你面前。”
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可万叶一直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许久,少年才垂下眼睫:“我知道。我就是……”
北风渐起,吹得洞口的藤蔓摇曳不休。万叶没有把话说完,他抬手,帮温迪拢了拢颊侧的碎发:“没事了,睡吧。”
温迪不知道万叶那句“没事了”究竟掺了几分真心在里头,但这个夜晚,神明的确没能再睡着。
月色如水如帘,照得黑夜也明澈起来,神明躺在干燥柔软的稻草上,将手举起来,认真地瞧着纤长指骨间交错缠绕的红线。
为了阻止他解读奥罗巴斯的意志,世界的维系者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甚至不惜动用‘命运’这种级别的咒术。然而百密一疏,她怎么也想不到,温迪从一开始就能看见这些红线。
这简直就像是命运同他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温迪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指尖,看红线在他手指间缠得越发杂乱无章起来。
他其实并不打算用这个秘密去做些什么,神明来到八酝岛,仅仅只是想要探明这个世界的真相。可维系者不会相信,他既然窥探到了这方隐秘,就要被世界的规则列入肃清的名单。
所以维系者才下了这样一个咒术,想要借万叶之手兵不血刃。温迪虽然知晓有关这个咒术的一切东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维系者既然选中了万叶,那么就总有一天会让万叶知悉他此后的命运。只是温迪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今夜万叶这样难过,可见他最终的结局并不是多么美好。
神明浅浅叹了口气,他转过头去看睡梦里还微微拧着眉的少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说自话:“都是她故意吓唬你的啦,你不要太难过啊,还是要好好睡觉才行。”
“可是,如果破局的唯一解就是扼杀我的意志,到那个时候,你又会怎么选择呢?”
事实证明神明的祝福有时候也不见得有效,此后一连小半个月,万叶都深陷在名为‘命运’的梦魇里,一次次见证风神的终焉,见证神明被贯穿胸膛,消散在天地之间。
像是一场单方面,没有止境的折磨。可越是痛苦越是要往前走,万叶做过很多尝试,他也曾日夜兼程赶回蒙德,正撞上维系者和风神的那一场决战,然后他被神明唤来的风笼温柔地禁锢,在漫天大雪里目睹神明孤零零跌落在地,这一次甚至没有人来接住他。他也曾同西风骑士团阐明现状,可最后神位依然崩毁,蒙德也因此与天理势不两立,陷入以卵击石的纷争。他也不是没想过联络蒙德毗邻的璃月,可来自深渊的怪物无穷无尽地从层岩巨渊里涌出,璃月尚且自顾不暇,难以抽身。
人类这样渺小,这样无能为力。他想要救他,终归是救不了。
万叶再一次孑然一身站在辽阔的雪山之巅时,终于记起来他第一次落入梦境之前,得知的那一个秘密。
——命运不可忤逆,无法改写。
他开始怀疑,到底什么才能被称之为命运?是他明天本来打算往东边赶路,清晨醒来却忽然改掉主意,要从北面出发吗?
应该不是的,他认为命运应该是更凝重,更庄严的某种东西。它更像一个节点,无论其中的过程出现了多么繁琐的差错,但最终的轨迹,都将坚定不移地经过这个节点。
说到底,命运即是某种本质。如同温迪的本质就是深爱蒙德的一切,所以只要蒙德还在那里,他的结局就不会更改。
他想到这里,绕在指尖的红线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色光晕,一道虚无的声音在他意识里响起来,它说:“风神的结局,其实可以被改写,他本来不需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万叶眨了眨眼:“哦?”
那道声音笑起来:“认识一下,我名‘命运’,是寄居在这道咒术里的意识。之前维系者和你介绍过我吧,但她只告诉了你透过红线可以看见风神的命运,却没有告诉过你,这道咒术,其实也能改写风神的命运吧?”
万叶垂眸,神色还是沉静的:“你想怎么改写呢?”
他这样的反应,其实是在那道声音的意料之外的,寻常人如果被命运这样玩弄,此刻乍一听还有转机,都该欣喜若狂,死死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才对。
但那道声音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很简单,红线现在束缚在风神身上,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操控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你喜欢他不是吗?否则为何在梦境里一次次徒劳无功地试图挽救他,但现在你也知道了,只要蒙德还在,他的选择就不会变,他还是会一次次死在维系者的手里。”
“我真替你不值得,你这么拼尽全力的想要救他,他却选择了蒙德,放弃了你。”
“你既然这么喜欢他,真的能做到眼睁睁看他死去吗?可你只是一个人类,如此弱小,根本阻止不了一个神明的决意不是吗。现在不一样了,他只是你掌心里的木偶罢了,你想怎样就能怎样。所以,只需要软禁住他,不让最后那场神战发生,他自然会平安无恙,活得长长久久。而他对你并非无意,你是为了拯救他才出此下策,他知晓了你的苦衷以后,想必也会谅解。”
“如此,神明就能独属于你一个人。他不会失去生命,你也因此得到了你想要的,这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是吗?”
那道声音说话的时候,年轻的浮浪人一直安静地聆听,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扣着腰间剑鞘,等它终于说完了,万叶就歪了歪脑袋,潋滟红眸里浮出极淡的笑意。
他说:“就这?”
从来温和如水的人竟然放了句嘲讽,震惊得那道声音都卡了一卡,随即低沉下去:“你是觉得有哪里不妥?我仅仅只是提出建议,决定权自然在你,你想怎么做,都不会受到阻拦。”
万叶笑了笑:“你现在,是在教唆我违背温迪的意志去操控他吗?”
“不是操控,而是拯救啊。”那道声音沉沉叹息了一声:“罢了,我以为你是喜欢他,如今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决定,你替他选择了死亡,还真是残忍。”
万叶笑着否决:“不,我只是替自己选择了自由。”
那道声音沉寂下去,没有再试图诱哄他,因为痛苦不会消弭,只会随着他目睹温迪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而逐次叠加,这些死亡无时不刻不在阐明他的渺小和无能,也同样讥讽他故作清高,分明眼下有着改写命运的唯一途径,他却丢掉不要了。
罂粟的种子已经埋下,时时刻刻都汲取着他的痛苦当作养料:你看啊万叶,不抱希望的爱就会落得这种下场。你的人生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在不停地失去。你的挚友和爱人都死在你面前,前者你来不及救,后者你不愿意救。
——不该是这样啊,你的爱如此浅薄吗?你合该掌控他,占有他。占有他,拯救他。
漫长的,无法挣脱的噩梦里,万叶始终只是沉默地听着,沉默地攥紧腰间佩剑。
10.
又过了几日,万叶向温迪提起辞行。
近日里八酝岛的天气终于有了好转起来的迹象,此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温迪本来坐在御伽树的枝头眺望金红的落霞,闻言低下头去。
白发红瞳的少年靠在树下,眉眼隐没在一片温暖的夕光里。
温迪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说起来,我们来八酝岛确实好久了,想知道的答案都知道了,我也是时候该启程回蒙德了。”
“但是万叶,”他撑着下颌,目光里蕴着点情理之中的好奇,“你想好你下一程想要去哪里了吗?”
年轻的浮浪人停顿片刻下,没能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神明于是了然,他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从挺拔的树冠上跳下来。
他偏爱视野开阔的高处,从前也从树干上跳下来过无数次,唯独这次万叶接住他的时候脸色苍白,仿佛隔着他看见漫天大雪,濒死蝴蝶,连扣在他腰间的指节都过分用力,泛起青白。
温迪意识到不对,手一抬就捧住了少年的脸颊,可等他认真瞧过去,万叶眼瞳里的情绪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只有眼角洇开一点红晕,目光淡静地同他对视:“突然跳下来,是要对我说什么吗?”
他有意岔开话题,温迪也就不再深究,他笑吟吟地收回手,朝着眼前的少年发出邀请:“现在这个时候,正好是蒙德的风花节。既然你还没想好下一个目的地,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看看?”
他们以前闲聊的时候,万叶曾听温迪说起这个节日,风花节是蒙德的传统节日,也是属于自由和爱情的节日。庆典上,蒙德城的人们会向风神巴巴托斯冕下献上‘风之花’以示崇敬。除此之外,‘风之花’也同样能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献给心爱的人,以表达爱意。
夕阳沉入海平线下,最后一抹余晖也散去了,天际泛起冷清的浅黛色,将岛屿上的树林模糊成一道道深色的影子。万叶陷入沉默,而沉默本身就能代表很多东西,遑论它出现在几乎从来没有对温迪说过‘不’的少年身上。神明的眼睫轻轻扑闪了两下,伸手悄悄拽住万叶的衣袖扯了扯,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放手’的架势。
万叶安静地望着他,神明凑得太近了,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刷到他的睫毛上,透碧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世间一切风与繁星都落在这双眸子里。他这样亲近,毫无防备地靠近,浑然不觉自己的命运已经掌控在其他人手里,生杀予夺,都只在万叶一念之间。
万叶想,他应该拒绝的,应该远离温迪,一辈子山水不相逢才好。梦魇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即使他如今不受蛊惑,谁又能真信了人心如一。更何况还有‘命运’的声音时时刻刻诱哄着他行差踏错——
你一介凡人,三尺微命,这汲汲营营漫长无望的一生,不过是神明眼中的朝生暮死,过眼云烟。人间百年,如他一瞬,所以他怎么会如同你爱他一样去同等地爱你呢?可现在不一样了,你不需要担心他遥不可及,你想的话,你甚至能让他从神坛坠落。如此作罢,你真的甘心吗?
他受蛊惑很容易,代价却要由神明全权承担。凭什么呢?温迪并不亏欠他任何东西。所以就此别过,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他应该拒绝神明的邀请,这是很轻易就能想明白的事情。
可怎么能呢。眼下温迪目光里的期冀如此真切,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度。万叶温和地看了他很久,终是垂下了眼睫。
然后年轻的浮浪人轻声开口,问的却是:“来自稻妻的异乡人,也能向巴巴托斯冕下献上‘风之花’吗?”
这就算是答应了。神明愣了一下,很快弯起眼眸,如同碧色湖泊被风拂动,渐次漾开笑意的波澜:“啊,可以哦。”
“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
11.
“嗯……如你所闻,事情呢大致就是这么个事情。”温迪摊了摊手,问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的旅行者和派蒙:“怎么样,我讲得还挺清楚吧?”
何止是清楚……荧默默端起杯子喝了口苹果汁压压惊,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派蒙则给出了更加精准的形容:“你讲的这个故事,离奇得就像漂浮灵爱上了史莱姆一样!”
旅行者顿时呛了一下:“派蒙,不要在我喝水的时候说这种话!”
但是。旅行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一直让自己纳闷的疑点问出来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命运’这种咒术,如果随随便便就能被维系者用在尘世七执政身上,那七神如今……岂不是都岌岌可危了吗?”
温迪倒是没有生气,甚至还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命运’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对神下的咒术。你看七神里面,不就只有我中招了?”
“对呀,”派蒙挠了挠脑袋,很是不解:“这又是为什么呢?”
神明就瞥了一眼指尖勾缠的红线,笑了。
“你看啊,”他慢条斯理地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就是人类的喜欢,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厢情愿的。”
旅行者霍然抬头,神情里是无法遮掩的错愕与震惊,虽然在温迪讲述的途中,她隐隐已经意识到什么,可听见神明亲口承认,仍旧觉得不可置信。
风的神明喜欢上了一个人类。他动了心,所以被趁虚而入下了咒。
猎鹿人餐馆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旅行者坐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既然你也喜欢万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啊,你说这个啊。温迪又笑了起来:“原因很简单,但说出来你不一定能懂。因为他的爱不抱任何希望,所以我的爱也不抱任何希望。”
确实听不懂,这是什么风系小男孩专用密语吗,旅行者想。而那头派蒙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所以万叶现在对你来说,完全就是一颗行走的定时炸弹嘛!你竟然还这么胆大,冒着这种风险也要把人绑到蒙德来看风花节哦?好吧,我现在算是知道神明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了!你这也太纵容他了!”
“欸?”温迪眨了眨眼:“欸欸欸?”
神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真实的茫然来:“所以,你们是觉得,我让他留在我身边,已经算是足够喜欢他了?”
“难道不是吗?”派蒙不解地反问:“我虽然没有身居高位啦,但也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道理。万叶如今能掌控你的命运,可以说你的生死都寄托在他身上。而且你有说过吧,从第一天起你就能看见这些丝线。身为神明,虽然这么做很无情,但最好的做法果然是抹去万叶的记忆才比较保险吧。可你不仅没有这么做,还一直都待在他身边,难道这都不算是喜欢吗?”
温迪静静地听她说完,眼睛里慢慢沁出一抹笑意。
“派蒙,”他轻轻喊了一声精灵少女的名字,很认真地看着她说,“不能因为我是神祇,就随意看轻我的爱呀。”
嗯?小小的精灵少女慢慢噤了声,但依然困惑地把他望着。
“如果我像爱世人一样去爱万叶,那怎么能叫爱呢?”他看了看天上厚重的云彩,总觉得快要下雨了:“神明就不能偏爱某个人吗?可我喜欢他,我偏偏要爱他。”
一直保持沉默的旅行者这时候小声叹了口气,她一点一点坐直了身型,盯着对坐的神明,认真地询问:“那么,对于万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总是致力于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温迪笑了笑:“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我把万叶留下来,只是想等他的一个答案。”
金发的少女深深凝视他:“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
神明平静地回望:“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
“我接受他所有的爱,不管他是想要毁掉我,成就我,禁锢我还是放开我。”
这就是一个神明毫无保留的全部偏爱了。也许不会有人懂,温迪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懂,他盯着远处那片云,看着它颜色从乳白一点点转变成阴影般的灰。
“那万叶是怎么想的呢?”旅者依旧把他望着,神明想这可真是耍赖啊,这种问题不应该去问枫原万叶吗,问他是要做什么呢?
可他确实是知道的,温迪微微仰起脸来,思索着怎样去描述枫原万叶:“如果说尘世间的爱意能具象成许多种样子,那么其中最常见的不外乎是欲望和占有。”
“……但万叶的喜欢很奇怪,”他顿了一下,“他的爱意好像脱离了一切形态,仅仅只是存在。”
温迪有时候觉得这样很好——玫瑰即玫瑰,花香无意义。他知晓万叶喜欢他就够了,这种喜欢并不需要表达为其他任何形式。可有时候他又觉得不够好,譬如他无数次看见万叶抬起手想要触碰他,可最后却都若无其事地落下去。
天边那朵积雨云吸饱了水汽,棉花糖似的骤然膨胀起来,在末端凝聚出水滴的形状。温迪终于坐不住了:“好啦,今天的闲聊就先到这里吧,我要去风起地找万叶了。旅行者派蒙,我们下次再见啦!”
他说完,想要直接跳到底下的平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改了主意,从背后绕过去,安安分分走了楼梯。
12.
万叶从簇拥在枝头的苹果里挑选了一个形状最好看的。摘下来的一瞬间,他喉咙里再一次出现炙热的烧灼感,惹得他背过身去剧烈地咳起来。纯白色花瓣大片大片地落在如茵草从里,已经逐渐看得出一朵完整的塞西莉亚花的形状。
他从前不知道,‘命运’竟然是如此卑劣的一种东西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温迪长长久久,只是想像记忆里看到的那样,偶尔还能再回来看看他就很好。可‘命运’这样吝啬,连这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也要摧毁得彻底,要用花吐症逼着他将最后那点念想也撇得一干二净。
其实还有别的选择,那是很轻松也很美好的一条道路,只要他愿意勾勾手指,去操纵红线那头的神明。或者自私一些,直接同神明阐明爱意也未尝不可,风神一向偏爱于他,他讲出来,就一定能得到回应。
可如果他愿意将喜欢宣之于口,又哪里会被逼到这步田地呢。
不应该是这样,他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留在温迪身边。他很喜欢温迪,也很喜欢温迪讲述里的那座风与牧歌之城,他来到这座城邦,只是想给风神献上一朵‘风之花’。
灰黑的天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阴沉着酝酿雨意,万叶将苹果放进储物袋,打算再摘几颗就折返回去。但背后似乎有人分花拂柳匆匆跑来,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一柄伞横过来挡在他头顶,“嘀嗒”一声,第一滴雨正好坠落下来。
濛濛细雨将吟游诗人的眉眼晕得不甚清晰,只能听见他过于轻快的音色:“赶上啦!”
万叶愣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伞将两人都罩进去:“怎么还带了伞,这次不踩小水坑了?”
神明被揶揄了也不生气:“我淋雨又不会生病,但你会着凉吧,而且打着伞也能踩小水坑啊。”
他说着,当真踩了一脚旁边浅浅的水凼,积水漫出来,溅在万叶小腿上。
撑着伞的少年转眸看了他一眼,神明眨巴眨巴眼,一点也不心虚地跟人对视。
万叶:“……”算了,他跟神计较什么。
他想了想,将手里的苹果递给温迪:“不是说,想要收获爱情的话,节日期间任何事都要亲力亲为。你让我去摘苹果,可见是不那么需要爱情。”
“哎呀,话怎么能这么说呢?”神明很有一套他自己的逻辑,“我只是叫你去摘苹果,又没说这苹果是给我摘的,是你自愿送给我的,那这和尘世间最好的吟游诗人有什么关系。”
该说不说,竟然逻辑自洽了。万叶被逗笑了:“看起来雨还要下一段时间,要回去吗?”
“既然出来了,就到处再逛逛吧,这里离晨曦酒庄不远,不如去那里看看?”
万叶应了一声。温迪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靠过去牵住了他被绷带缠缚的手指,少年顿了一下,雨水如丝如线,坠落下来仿佛朦胧水帘,隔绝了世间一切,只除了这把伞骨下的三分地依然清晰可见。
年轻的浮浪人垂下眼睫,轻轻回扣住神明纤细的手指。这场雨来得很好,就算他近乎莽撞地握紧了爱人的手,等雨一停,一切就都被冲洗得了无痕迹。
13.
但说到底,蒙德并非万叶旅程的终点,只是他途经的一座城邦,他来到此地,从始至终都只为了在向风神献上一朵‘风之花’之后离去。
可当他问及温迪想要哪一种花时,神明只是歪了歪脑袋:“这是直接问我的意见吗?还真是狡猾啊。但风花节还有这么久,就算是最后一天再向风神献花也不算迟。不如我们做个约定,正巧我最近在写一首新诗,我想到处走一走,去望风角、星落湖、明冠峡还有风龙废墟,你如果陪我一起去,我就在最后一日告诉你我想要的花,如何?”
这算是什么约定呢。万叶抬起眼睫,神明绀碧色的发丝被晚风吹得凌乱,月光从高天之上打下来,在他精致的轮廓上勾勒出淡银色的光晕。
他这样了解温迪,听得懂他字里行间的所有未尽之意,神明在等他的回答,而给予的期限是一整个风花节,如果到最后他的选择依然不曾更改,依然要辞别蒙德踏上旅程,那么不妨到那时候,再为风神献上一朵‘风之花’作为告别。
他爱上的神明这样温柔,值得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来相配,可他手里空无一物,唯一能做到的是竭尽全力也不让祂被‘命运’的洪流裹挟。
千风理应永远自由,永远无拘无束,不该沦为谁掌中玩物,提线木偶。
他想了很久,还是亲自给自己下了放逐的判决,假使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但他凝视着神明的目光依然平静而温和:“好,风花节结束之前,我都会陪着你。”
这样也好,要是再拖下去,他花吐的症状就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
若要说游山玩水,万叶从来都是最好的同伴,但这段旅途的重点也许不在于万叶行走荒郊时的能力如何出众,更多在于他这个人本身。温迪这段时日里玩得挺疯,几乎要把蒙德郊外的一切都颠倒过来再研究一遍,万叶甚至帮他抓了只丘丘人回来,因为神明心血来潮想要在诗歌里加点丘丘语进去。
不管过程如何,总归神明是高兴了。他高兴了,万叶也就不做他想了。临到风花节最后一天傍晚,神明约了浮浪人在天使的馈赠见面。
旅行者和派蒙也在场,金发的少女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隐去了眸子里复杂的情绪。
这一晚酒馆里人声鼎沸,有人举着酒在吧台炫耀自己在风花节用一捧风车菊追到了心爱的女孩,为了爱人,他以后一定会更刻苦地工作。温迪静静地听着,眼睛里也慢慢沁出一星笑意。
这都是很好,很幸福的事情。
万叶抵达酒馆时,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想来应该是换洗过一番才来赴约。温迪将已经点好的苹果酿推过去:“查尔斯还是不把酒卖给我,只好用果汁将就一下了。”
万叶笑了下:“好。”
然后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周围酒桌坐着的客人嘈杂热闹,和他们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后来是温迪先说话,他讲了些有的没的,万叶静静听着,偶尔轻声给出回应。
可闲聊总要有尽头,于是最后他也不说话了。酒馆里的灯光太暗了,这样很好,他们都能好好看看彼此,谁也不被发现。
“万叶,”神明撑着下颌,垂眼看玻璃杯里晃荡的果汁,“你知道我帽沿边的那朵花是什么吗?”
“塞西莉亚。”少年的嗓音寡淡,带着点不寻常的喑哑。
“对啦,”神明笑起来,“我想要一枝塞西莉亚,它生长在蒙德城东侧的誓言岬上,万叶,你能摘一朵送给我吗?”
有一瞬间,少年潋滟的红色眼眸里似乎漫溢出无可言说的悲伤,可定神望去时,他眼睛里并不掺杂任何情绪,他只是坐在那里,坐在嘈杂的人群里,轻声说了个好字。
他好像总是在说‘好’,又或者是除了这一个字,他已经无话可说。
年轻的浮浪人慢慢将那杯苹果酿喝完了,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似乎停了一下,捂住嘴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但很快他就推门走了出去,而酒馆里依然热火朝天,推杯换盏。
旅行者这时候才从那方笼在阴影里的酒桌前站起来,派蒙比她要更快,已经先一步飞到温迪面前,精灵少女微微蹙着眉,因为无法理解,所以目光里甚至浮现了一层怒意:“卖唱的,你为什么要说谎?塞西莉亚明明就长在摘星崖上,如果你不想要万叶送给你的花,你可以直接挑明,为什么要作弄他,让他徒劳地去一趟誓言岬?神明就可以随意作践人类的真心吗?”
这几乎算得上是质问了。温迪捧着他自己的那杯果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呀,为什么呢?”
派蒙的眉皱得更紧,眼瞧着她还要说些什么,旅行者快步走上去急急喊了一声,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神明仰起脸来,昏黄的灯光落进他眼睛里,有点刺痛,但是还能忍。
是啊,他为什么要骗人呢,为什么要说塞西莉亚生长在誓言岬呢。
“因为我不能让他把花送给我啊,”他又笑了起来,眼睛里弥漫着真心实意的柔软情绪,“万叶做出了选择,是他要放弃我,所以神明没有办法回应他的真心了。但是私心里,我还是想看他为我跋山涉水一次。”
所以让神明小小地撒个谎吧,终有一天,万叶会知道摘星崖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塞西莉亚,但现在,只是现在,就让神明心中的塞西莉亚在誓言岬盛开一小会儿。
旅行者沉默地听着,她一向聪颖,想得也比派蒙更多,如果万叶曾经通过那些红线看见过温迪的命运,那他理应知道很多事情,其中当然也包括塞西莉亚开在摘星崖。
可温迪让他去誓言岬的时候,他只说了好。
在旅者漫长的一生中,见证过无数聚散离合,生离死别,唯独这一刻她站在神明身旁,却像是隔着遥远海岸眺望一座孤岛。
有些爱意被命运摧折,谱写不成动人的诗篇,可它存留过的痕迹,依然足以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一朵花的形状。
*
万叶在破晓时分回到蒙德城。
清晨的露水还凝在草叶的末梢,他从山野间走来,衣袂上难免沾染几分湿意。温迪坐在风神像的手心里,低头看着他渐渐走近,手里空无一物。
“看来你没能找到塞西莉亚,”神明笑着说,“真可惜啊,也许是天意愚弄了你也说不定呢。”
万叶抬起眼来看他,眉眼间拢着倦意,目光却很柔和。
“没关系,这也是很好的。”
这也是很好的。如果塞西莉亚真的盛开在誓言岬,而我没有找到它,这也是很好的。我们被命运抛弃,好过被命运带走。
是吗。温迪往风神像的手心里靠了靠,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他依然喜欢坐在视野开阔的高处,任由微风亲吻他的衣角,但他再也不会从天而降,落进浮浪人的怀里了。
他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天边泛起一丝熹微的晨光,就低下头朝万叶弯了弯眼角:“谢谢你陪我过风花节。那么,一路顺风?”
万叶想,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回答“后会有期”,但他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所以他笑了笑,只说:“好。”
神明就坐在原处,静静看着年轻的浮浪人走远,淡金色的晨雾里,少年的背影秀挺笔直,如松如竹,一直到走出神明的视野,他也再没有停下来咳过一声。
Fin.
原句: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北岛
“如果这次我走了真的不能回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这也是很好的。我们被命运带走,好过被命运抛弃。”——路内
无法触及的告别
存个档 我产品彻底似之前的留念
北斗喜欢叫万叶“小子”,而没有比他大上几岁的神里绫人恐怕内心也用着同样的称呼指代他。简单来说,他时常感到自己在很多人眼中还是个小辈。哪怕他帮助了反叛军,又或是挡下了那无人可及的一刀等等,他好像在一些人眼中还是不够成熟。好像时光飞度,他依旧像那个刚刚变卖祖产的少爷,站在枫原家门前踌躇着做最后道别——尽管,尽管他一直明白,离开才是真正的归宿。当得知帮助他逃脱的船夫竟也是受了神里家的意思,他有些哭笑不得,最后也只能默默收下这份好意。看客大概是会失望的,一个落拓武士的故事不应该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更不该有血性和烈酒以外的利益牵扯。这......
存个档 我产品彻底似之前的留念
北斗喜欢叫万叶“小子”,而没有比他大上几岁的神里绫人恐怕内心也用着同样的称呼指代他。简单来说,他时常感到自己在很多人眼中还是个小辈。哪怕他帮助了反叛军,又或是挡下了那无人可及的一刀等等,他好像在一些人眼中还是不够成熟。好像时光飞度,他依旧像那个刚刚变卖祖产的少爷,站在枫原家门前踌躇着做最后道别——尽管,尽管他一直明白,离开才是真正的归宿。当得知帮助他逃脱的船夫竟也是受了神里家的意思,他有些哭笑不得,最后也只能默默收下这份好意。看客大概是会失望的,一个落拓武士的故事不应该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更不该有血性和烈酒以外的利益牵扯。这很容易陷入绫人那种功利的思维模式:命运给你的礼物,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在绫人看来,恐怕不存在什么不能用利益关系解释的东西,或者说他把自己置身于那个操盘手的世界里,把他那些不能用利益解释的存在牢牢地封在了门外。保护——是的,他是一个守护者;北斗也是南十字船队的守护者,他们把万叶看成晚辈,在他那里寄托了一种美好的祝愿。枫原万叶接受这种祝愿,就像接受船夫的帮助一样,默许着暗中的价格,命运的偏差。
流浪者就不是如此,他也把万叶看作小辈。他对他的称呼很多:枫原、枫原万叶、万叶……“你这小鬼!”他有时是会这样突然爆发的,过一会就偃旗息鼓并行在他身侧。万叶想劝他:如果我有哪里让你不满的地方,不如发泄出来吧。最后却又封缄其口,就像流浪者并不继续怪罪于他一样,他们默契地在这里暂停了。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沉默空间,他并非出于自愿这样做,而是由于某种气氛、某种威压——命运的警示。他转头看身旁的流浪者,蓝紫色的眼睛低垂着,却照旧一股抹不平的戾气。是的,他们都在忍受,尽管枫原万叶并不知道对方在忍受什么。流浪者独独在他身边才会表现出一种隐而不发的怨怼:痛苦。“我让你痛苦吗?”不消说,这又是一句未能脱出口的话语。“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靠近我呢?”
将万叶视作晚辈的北斗绫人之流,寄予的是美好的祝愿。但流浪者不是,他已经失去了爱或恨的对象,有的只是激情消耗未尽的余韵。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万叶感受到流浪者在他头顶那一抹赤色视线停留许久。而往后一切目光几乎都在刻意躲避它,就像躲避命数的劫。可他还是不可抗拒地走向他:他们相识、交谈、肢体接触、唇唇相叠。流浪者的吻急切、紊乱,如同沙漠中渴水的旅者。他对万叶的行动总是极为紧迫,而言辞和反应却又陷入到那种命定的沉默中显得笨拙。他躺在万叶怀中,并不像依依软语的情人,倒像疲态尽显的孩童。他们第一次亲吻是万叶主动,狭暗的船舱,没有清风明月,没有秋山红叶,总之,是缺乏一切诗性的。或许是流浪者再一次发起了不知所谓的脾气,万叶在命运的警示中沉默地凑到他身侧,轻轻地擦过一个吻。这一次他终于不想再顺从了,他想自己已经不能再承受这过重的价码了,命运的礼物或负担。不能再沉默,那就吻一吻吧。惊奇地,流浪者却如同崩溃一般蹲下身,他说:“我认命了。”喃喃自语的孩子流着眼泪,好像等待这个吻等待了太久,等待得瑟瑟发抖。
什么样的人才会诅咒一个晚辈又亲密一个晚辈呢?难道要归结于他是没有心的造物,从根本上说他们并不是一个物种么?枫原万叶百思不得其解。流浪者是一个长寿的孩童:赤子,一个璃月词汇。出生的婴儿,怀有着天真情感的人。北斗常说:“万叶,保留好你的赤子之心。”他从善如流地回应,但其实并不理解它真实的内涵。飘摇风雨中,带刀归来赤脚行算作赤子吗?长辈总希望他保持那种平和纯粹的天性,而要他自己评价,他才顿觉自己的一生都在背弃什么。当然,堪堪成年的岁数说一生太可笑:出生就背弃了母亲,长大后背弃家学,再过一些日子,他甚至背弃了他的故国。出于种种原因,他总是置于一个被动状态,在事关人生的决定上,不由自主留给过去一个绝决的背影。他的天性不是背叛,不是逃离,而是转身就这么走了。一场不可挽留的深刻的告别,被友人神之眼灼伤的手掌好像又烫起来,他在这种热度中惊醒。流浪者蜷缩着侧躺在他身边,正是胎儿在子宫里的模样。他最近学着睡觉,下意识的睡姿竟然有几分像人类。枫原万叶静静地看了一会流浪者的睡颜,所有白日的锋芒都敛尽了,再次显现出孩童般天真的姿态来。或者说,万叶支着脑袋想,他浑身上下最显得雕琢的地方不在手脚关节,而是睁开的眼睛呢?
一个试图登神的空心器物,让无数稻妻人无辜受累的元凶,超出了物种,超出了道德,正是枫原万叶对赤子的具象表达,一个蜷缩在情感激流中的婴孩。流浪者眼睫翻动,快要不能维持装睡的体态,等万叶终于重新背过他躺下,他才缓慢睁开眼。依旧是那个狭暗的船舱,雪白的中衣被略略透过的月光染成冷调,少年武士的肩骨即使是躺下也显得清瘦而挺拔。他就这么盯着万叶的背影直到清晨,沉浸在这种错位的对视中,庆幸着听不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庆幸着他没有心。
现在我还是想谈谈关于二者的接吻,对于枫原万叶来说,和流浪者的一切亲密行为都是反抗沉默的潜台词。他们是被命运巨浪拍到滩涂上的游鱼,所以接吻是相濡以沫的呼吸。当然,不是非他不可,继续留在沙滩上等下一波浪潮将他推回水中更符合他的作风。等他意识到这点时,流浪者又在他怀中孩子一般睡着了。主动加深吻的总是流浪者,好像从万叶那里渡来的空气无法维持他的生存,所以要无限制地从他那里攫取比氧更轻飘飘、更一触即随的生命必需品。温热的泪滴落到万叶脸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咬牙切齿地说,万叶睁开眼睛,流浪者垂在他颈侧,忍受着莫大的,他所不能理解的痛苦,好一场冷漠的温存。于是过了许久,他才明白流浪者在回应他未能问出口的疑惑:为什么要靠近我。合在一起,拼凑出一个意有所指的暧昧轮廓——我认命了。他们之间不存在情动的状态,只是默默地遥相呼应。哪怕万叶给他留下一万次无法触碰的背影,都斩不断这种恼人的联系。无从真正遇见,所以无从决绝告别。
万叶从一吻中,瞥见年长者五百年间崩塌的废墟,还有立在废墟中那个孑然一身的赤子,睁开雕饰的眼睛,朝他露出森森冷笑。
【枫散】烛火照夜如你观我
3.3间章的另一种if
原作向叶×幽灵散
warning:第一人称注意/有回忆剧情/错字致歉/枫散外皆为cb向
字数3w+请注意阅读时间
01
我遇到枫原万叶像是一个巧合,又像是命运的必然。
说是巧合,只因那是一场纯粹的邂逅,没有任何可设计之处。说是必然,即一切都顺理成章,微妙得令人惊叹。我还记得那是个氤氲的天气,须弥的雨林总是潮湿的,布耶尔曾说万物包括植物都有其生命与规矩,每一寸生长都与生灵一般择选其愿,因而繁盛,须弥的生灵会选择它们,它们也与之相对地选择了须弥的土壤。
她说这些话时似乎意有所指,至少在那双如草木生灵一般的眼眸看向我时,我...
3.3间章的另一种if
原作向叶×幽灵散
warning:第一人称注意/有回忆剧情/错字致歉/枫散外皆为cb向
字数3w+请注意阅读时间
01
我遇到枫原万叶像是一个巧合,又像是命运的必然。
说是巧合,只因那是一场纯粹的邂逅,没有任何可设计之处。说是必然,即一切都顺理成章,微妙得令人惊叹。我还记得那是个氤氲的天气,须弥的雨林总是潮湿的,布耶尔曾说万物包括植物都有其生命与规矩,每一寸生长都与生灵一般择选其愿,因而繁盛,须弥的生灵会选择它们,它们也与之相对地选择了须弥的土壤。
她说这些话时似乎意有所指,至少在那双如草木生灵一般的眼眸看向我时,我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被窥探。但这些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已无太大意义,只是好似离群的鸟儿也会想起初生的模样,如今的我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我在须弥徘徊了许久,在此停留也是偶然。水天丛林里的巨型机器运转下,小小的湖泊也有潮涨潮落之时,雨天里水珠落在渐起的水面上有某种奇异的节奏。须弥的雨跟稻妻常见的狂风骤雨不太一样,皆是淅淅沥沥与平和的音调,我并不讨厌这种潮湿又自然的氛围。
茂盛的植被不会干扰我的脚步,踏过湖面也仅仅如雨滴落下泛起的涟漪……在这种时候总能体会到天地辽阔,所见之物过于庞大,抬头也只有望不到尽头的高大树木,它们似乎延伸至天际,遮天蔽日。但雨仍会落下,恍然有很轻的雨丝滴落脸庞的错觉。
在如此瑰奇又荒芜的地方会遇到人,是我未曾想到的。
彼时雨将将停,又或许没有停,因为潮湿的丛林里雾气弥散,我看得并不真切。由水天丛林独特的气候与法留纳神机的作用——听闻这个名字还是在净善宫与布耶尔的某次谈话里,丛林中总是会出现巨大的水泡。晶莹剔透的,像是这片大地创造出的须臾泡影,也算一种奇观。
潺潺水声把一切行踪的声音都掩盖住了,所以我并未听闻脚步声,直到我在转身间,眼前的水泡破裂,发出很轻微的声音——几步开外,隐约有人类的身影。
“欸?有人在那边吗?”
我本想着雾气蒸腾之时看到隐约人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那人却径直走了过来。我有些错愕,以至于对方已经站到我身前,我还愣在原地。
怎么可能?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偶遇阁下,看来是一种缘分呢。你……也是一个人吗?”
我强迫自己的思绪回落,面前是一个少年人,却穿着一身稻妻的服饰,故乡的衣服风格我很熟悉,在须弥也很扎眼,但最让我难以移开视线的,还是那张脸。
赤色的眼眸,有如血中残阳一样的枫色,以及那独特的发色……
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先为哪件事而震惊,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闪过诸多,忽然很想笑。
我的表情应该很诡异,所以对面的人有些犹豫地开口:“阁下……?”
“你能看见我?”
我的声音在自己听来有些怪异,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过话,那少年却笑了笑,面色柔和:“当然,虽说方才在雾气中有些不真切,没想到真的有人会在雨天中来此。”
他的手中握着绛紫色的花,是须弥蔷薇。我不解怎么会有人在雨天采花,看起来像是一些很无意义的举动,除非这个人真的很无聊。
我把目光移回来:“你不也在此?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的也是,”他的表情有些尴尬,随后轻咳了一声,赤色的眼眸里带着真挚,“既然有缘,不妨同行一段?在下名叫枫原万叶,是来此游历的稻妻人,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自然得就像是他乡遇故知,陌野逢故人。我逐渐分不清愚弄与命运。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荡在风中,和着潮湿的雾气,以及缥缈的回忆。
“我没有名字,叫我流浪者就好。”
02
我答应了枫原万叶与他同行一段。
我们在参天巨木下停留了许久,法留纳神机又一次运转,清澈水雾自天而来,轰鸣的声音和着潮水,想来是十分壮观的景色。我们在枝干处看湖水汇聚流转,之后潮退,云层淡去,隐隐有阳光照在草地上,蒸腾了水气。
等到天色暗下来,枫原万叶提出做一些晚餐,问我有什么口味,我不甚在意:“我不需要吃东西,不用考虑我。”
即使我说的是“不需要”,他也好似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说:“那我便做杂烩吧。”
拾柴火,取清水,把蘑菇焯水下锅,我一直冷眼旁观。枫原万叶很像一些会出现在提瓦特各地的冒险家,随身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一番动作下一口小小的锅就架了起来,把各种颜色的蘑菇放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锅里便散发出了很浅的香味。
他尝了一口汤,碗中散发浓郁的热气:“可惜没有带香料,不然味道应该还会好一点,你要尝一尝吗?”
“我说过我不需要吃饭,况且方才也并没有帮忙,不劳而获还是免了吧。”
“有的时候,不需要也并非不能。”我听到身后传来盛汤的声音,转过身去,枫原万叶正把碗递过来,“我有一位朋友给这道菜取名叫杂菇荟萃,是用须弥的几种特产蘑菇煮成的,虽然食材简单,味道却很鲜美独特。”
“吃一点熟食会暖和很多。”
他的话语很真挚。我看着面前那碗散发着热气的蘑菇浓汤,蘑菇肉炖得软烂,米白色的浓稠汤汁似乎正引诱着。我想起曾经在极寒的北国与混沌不可言的渊底,这样一碗暖和的热汤简直对任何生命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但我不敢去接。
我在害怕什么?易碎的泡影,还是明知不可能却隐隐跃动的那点希冀?有些恍然,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却还有恐惧之事,实在太可笑。
不知停顿了多久,我最终还是伸手去接了那碗汤。
……沉甸甸的,捧在手心里很暖和,甚至还碰到了他的指尖,原来人类的体温与热汤一样。
我在他的目光中尝了一口,蘑菇炖得很透,连一些印象里坚硬的组织都很容易被嚼碎,以及浓郁的汤底,在这寂寥潮湿之地可称得上美味。
“很好喝。”
“太好了,看来我的手艺还不算太差。”枫原万叶看起来松了口气,也捧起自己的碗来又盛了些。落日向西,狎昵的暖色铺落下来,连碗里的蘑菇肉都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跟温度一样暖。我盯着浓稠的汤水不知看了多久,又喝了几口。
水天丛林里有一些荒废的小屋,不知谁人居住过,奇特的造型上堆满了宽大的植物叶片,枫原万叶提出在这里歇脚。我伸手摸上木制的门,满手的冰凉潮湿。不过好在起码可以遮风避雨,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暴雨赶上。
我提出守夜,并在他推三阻四提议轮流的时候拒绝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欠了莫大的人情,我便说:“无需在意,就当报答你的晚饭吧。”
不能全算谎话,毕竟我已经记不得自己上次喝到热汤是什么时候了。
破旧的窗子掩着,光亮不如烛火稀薄,我坐在窗边,用手去碰那明灭的火光,手指从火苗中穿过,一闪一闪。我有些不解,逐渐觉得自己是否也与这一剪烛火是一样的东西。
今天才认识的少年人正躺在一边毫无防备地睡着,我凑过去,趁着烛火看他的脸。
我很确定,毫不怀疑,即使这张脸和记忆中的面容并没有太多的相似处。枫原万叶很年轻,至少要比我记忆中那个人要年少许多,人类如今正是骨骼生长的年纪,面容神色却是同样的柔和。
像,太像了。我喃喃自语,耳边传来轻微的,有规律的声音,忍不住凑过去听。
那是人类的心跳声。
03
我久违地做了梦。
从前我不懂得为何人偶也会做梦,如今在无梦之地须弥,我又一次做了梦。
曾经即使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踏鞴砂的烈火与暴雨也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但在梦里,这里还是最初的模样。
刀匠们在火星四溅的冶炼机器边讨论着如何改良锻造,他们说得热火朝天很是热闹,唯有我自己束手束脚地坐在一边,说不上一句话。
梦里的我也并不知道他们为何能一句话便笑成一片,更不懂他们为何发笑。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好像不论怎样都很奇怪,我只好低头喝桌子上的茶水。
很苦,很苦。梦中也有味觉吗,又或许一切都是记忆的小把戏,在一众欢声笑语中,我的存在感很弱,直到有人用手搭在我的肩头。
“茶水的味道如何?这是长正大人从稻妻城带回来的茶叶,你喜欢吗?”
我对这那张柔和的面容,老老实实回答:“有些苦。”
于是刀匠们又一次笑起来,只不过这次笑的对象从什么别的变成了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手指不自觉地攥着衣料,不知该抬头还是低头。
“你看,就连倾奇者也觉得你那茶苦吧,我们都品不出个什么,就不浪费你那茶叶了。”
“茶本来便是解渴用的,并非有谁不能喝的。”丹羽笑了笑,“每个人的口味不同罢了,下次我再带着别的。”
丹羽带来的茶总是带着无尽的苦味,他好像天生便喜欢这种味道,还能从中品出各种,我就不能。但每当插不上话时,我就埋头喝茶,无事可做,像是逼迫自己去尝出什么。我的目光不自觉看向灼着烈焰的炉火,橘色与火光十分耀眼,会令我想起曾许久停留之处那如火的枫树,它们也如火焰一样连绵耀眼。
“倾奇者。”我抬头,丹羽指了指正烧灼的火炉,橘色的火光给他褐色的头发打上一层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很轻:“要跟我学锻造吗?”人类的掌心很温暖,像日光一样。
……
“……”
醒醒。遥远的声音似在耳边,恍惚能听到有规律的心跳声,砰砰,砰砰,但那又怎么会是我自己的?温热的触感抚上我的胸口,我猛然睁开眼睛,面前是放大的少年人的脸。那是双赤色的眸子,我终于清醒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与枫原万叶挨得极近。
“抱歉,我……”
我条件反射挣来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摸到一手的草席,惊魂未定,对方像是犯了错一样道歉:“只是醒来发现你靠在我身边,而且……”
他欲言又止,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最终只是说:“你没有事就好。”
“以为我没有了呼吸,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这里?”我淡淡开口,“放心,我没有莫名其妙让人背上人命的癖好。”
我听着人类的心跳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即使怎么解释都实在诡异,但自从我昨天遇见枫原万叶后,诡异的事情已经不在少数,我竟有些习惯了。
枫原万叶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没有去思考他所说的那个意思是什么,只是说:“天亮了。”
可以离开了。
我们一路顺着高大的树木走,直到面前出现平坦的树根,蜿蜒可见山路:“从这里就可以离开水天丛林了。”
到了告别的时候,枫原万叶问:“你之后会去哪里?”
“无所谓吧,四处流浪。”我实话实说,“在哪里都一样。”
“那,要不要继续同行一段路?”他提议,“我也没什么目的地,只是跟随船队,船队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游历。多看一看别处未知的风景,也是流浪的一种意义。”
听起来比我更像流浪者,我不解为什么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会发出如此热情的邀请,但看着他的眼睛,我又觉得未尝不可。
毕竟,我只是周而复始地过着每一天,但如今死寂已久的身体里像是有什么破土而出,像是种子在躯壳中发芽,敲出裂痕。种子会长出什么?这双眼睛会看到什么?我竟开始好奇。
于是我对上枫原万叶的眼睛,说:“好。”
04
踏上甲板时天气正好,之前在丛林徘徊了许久,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阳光。我跟着枫原万叶,眯着眼睛看日光,眼前是金色的光圈,耳畔阵阵海鸥的鸣叫。
迎面走来两个搬着木板的船工,声音爽朗:“万叶回来了?晚上就要开船了。”
“险些错过了,还好还好。”枫原万叶点了点头,“对了,给你们介绍我结识的新朋友,他……”
两个船工手里动作不停,笑着说:“万叶小兄弟还是喜欢开些文化人的玩笑,这又是哪门子的作诗灵感?风也是你的朋友对吧。”
枫原万叶的声音顿了一下,他看向我,我毫不心虚地看回去。
一个船工疑惑地嘟囔:“你在看什么?总之一会儿别再跑远了,傍晚船就开了。”
二人走后,枫原万叶抬头,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不解。我咧嘴笑:“怎么,现在才发现不对劲?”
先前两日我们在须弥城转了许久,我故意挑着人多的地方走,任他在背后喊小心撞到人,点菜也从不自己点,甚至从未跟别人讲话——我抱着一种坏心思,很想知道他知晓一切的反应,可没成想这个人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原来他们真的都看不到你。”枫原万叶叹了口气,伸手扶额,“这么想来,怪不得初次见面你会那样说。”
我哼了一声:“然后?终于发现了我的非人身份,你准备怎么做,把我赶下船,还是……”
“你误会了。”
枫原万叶认真地看着我,与那双眸子对视,最后是我先移开目光。
“其实我先前猜到了些,但一直没有确定。如今看来……不过请阁下放心,在稻妻,非人与鬼怪妖类都非不可能之事,我并不会害怕。况且从见面以来,你也没有对在下有过分毫伤害,你没有恶意,我也没有。”
我看着粼粼的海面:“所以你邀请我同行,是为了什么?”
好奇?另有所求?我并不觉得如今的自己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地方。他却摇了摇头:“流浪之人四海为家,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邀请你而已,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随时离开。”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看上去还是有些欲言又止,我大发善心:“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看心情回答。”
枫原万叶说了句失礼,继而开口:“流浪者阁下,你……是幽灵吗?”
别人看不到,却大摇大摆出现在自己面前,好像任谁都会觉得是被幽灵或者邪祟缠身,我笑着说:“不完全是,不过这么想也可以。因为他们不仅看不到我,我也碰不到任何东西。你可以把我看作没有实体,这样方便理解。”
少年的眉头皱起来:“可是我能碰到你。”
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不仅如此,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也能碰到东西了,比如你递给我的那碗汤……至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我又为何发生这些改变,我一概不知。”
这样不能交互的存在,真的能够算得上是存在吗?我自嘲一笑:“换句话说,我也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
盘旋头顶的海鸥发出细长的鸣叫,听来像在嘲弄,但转念一想,此刻并无第二个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我数着海鸥的叫声,忽然听到身侧的人说:“太好了。”
我看过去,那双赤色的眼眸里有的是极尽认真的神色,少年人的面容真诚无比:“我能看到,触碰到阁下,真是太好了。至少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够觉察到你的存在。”
我的存在?无关紧要。我哑然,心里又不禁给这个认识了几天的人贴标签:单纯,好骗,认真。如果我们相遇得更早一些,我面对他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只可惜,这种可能性已经被否决了。
我还未开口,枫原万叶又一拍掌心:“如此说来,阁下与我同行,还是有好处的。”
我眯着眼睛问:“好处?”
“没错。”他点点头,对我伸出手,“请把手给我。”
我不明所以地伸出左手,他随即握住我的指节。温暖的触感,温度似乎一路蔓延到我的掌心。我不明白自己是否也是有温度的,但此刻答案显而易见,面前的人类才更暖和一些。
毕竟人类生来就是这样的温暖。
“你我皆为流浪者,又因机缘巧合相遇,我能触碰到你,也能将这寂寥世间的几分好传递给你。”风吹过,他的衣袖振起,宽袖上的枫叶如在飞舞,“所以,要去看看这个世界吗?”
“像个人类一样。”
05
我不是人类。
人类的孩子是从母亲的身体中诞生的。
我曾经亲眼见过,额头上满是薄汗的,孱弱的妇女怀中抱着小小的,正在哭泣的孩子。我看见他们喜悦地围坐在一起,对着那小家伙说着什么,想要触碰却不敢伸手,最终还是妇女微笑着把被子微微拉开,让大家看那个白皙的孩子——她是那样笑的,疲惫,眼神却移不开,缠绵又幸福。
我手中提着水桶呆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丹羽唤了我一声,才慌忙将水桶搁下。手心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发觉因为提得太久,掌心里出现一道勒痕,十分扎眼。
但是这并没什么,因为丹羽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站得近了些。我看见妇女也抬眼看我,我突然很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某些神色,所以手足无措地想要往别人身后躲。
可是她没有,而是对我微笑,尽管那微笑与看怀中婴儿并不同。
“这是在踏鞴砂诞生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也理应得到所有人的祝福。”丹羽微笑着说,“你也会祝福他的吧?”
我看着那一只手就能抱过来的,有乌黑眼睛的婴儿:“祝福……?”
婴儿口齿不清,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来,大家笑了起来,妇女微微直起身:“这孩子喜欢倾奇者呢。”
她把孩子凑到我的面前,婴儿的手指幅度很轻地抓挠,在脸颊上的触感像是羽毛拂过。他是那么脆弱,像一只小鸟一样,可是那双眼睛盯着我,却好像把我深深地定格。然后他笑了出来,咧着嘴,在诞生于世后第一次学会笑。
是了,原来这就是人类的婴儿。
人类与鸟儿一样,是从幼崽逐步成长起来的,从小小的生命逐渐长高,变成大人。我目睹婴儿从一手能够抱起的长度,到后来已经能趴跪着爬行,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在他们很忙的时候,我还曾经照看过他,丹羽调笑说这孩子将来会喊的第一个名字或许是我。
“不知道他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呢?”
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说道:“我也会长成丹羽一样的大人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男人面色上是一如往日的柔和,手放在我的头顶轻拍两下,我固执地睁大眼睛等他的回复,他说:“会的,倾奇者。”
“你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人类。”
我问他:“这也是祝福吗?就像大家对新生的婴儿那样的……祝福。”
我没有母亲,我的创造者也不会祝福我。
而丹羽道:“这是祝福。”
于是我满心欢喜,又有些羞怯地往外跑:“好,好的……我要去拿东西了。”我在此时相信他,因为丹羽从来没骗过我。刚来踏鞴砂时我什么也不会做,丹羽跟宫崎,以及看起来不苟言笑的长正教我洗衣做饭,包括锻造跟识字。而他们之中,丹羽对我最好,所以我总是相信他。
我想:今天也要听他念新的故事,然后多学一些字吧。
成长,成长,成长。
人类便是这样长大的。
06
枫原万叶是个很好的旅伴。
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几乎从来不会窥探我的过去,我们所谈之事无非是天气,路遇景色之类的,与一个幽灵作伴他却也不会觉得不自在,每日一副闲适自在的样子,真稀奇。
在船队的几日时光稀松平常,唯一一点麻烦便是枫原万叶固执地要带两份碗筷进房间,船队的人最近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大抵是觉得他中了邪。虽然我善意提醒他自己是完全不必要吃东西的,但他还是坚持以“这是一种必要的体验”为借口每次拿来额外的碗筷。
有几个水手背地里偷偷讨论说枫原万叶最近是不是作诗出了瓶颈以至于精神出了问题,被我在甲板上放风时听到了,每次我都忍不住要笑。
比如现在。
枫原万叶坐在对面一脸无奈:“你在笑什么?”
“笑某位稻妻的大诗人,一顿饭要用两幅碗筷,不如你就照这个来写几句诗,嗯?”
“是个好主意。”面对我的调侃,他居然正色了几分,把手中的碗放下,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的眼睛。在我的“鼓励”下沉思了几秒钟,叹了口气:“可惜诗才不佳。”
每当此时我就不得不承认,这段心血来潮的旅途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我虽然也不需要睡觉,但如今在这世间有大把无用的光阴,枫原万叶没醒着的时候,我自然也没什么可以消遣的——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如之前一样,像不可视的存在,也触碰不到任何东西,万般诸事与我无关,这样的日子我已过了许久。还是闭上眼睛的好,说不定还会做美梦。
虽然说出这样的话有点不太像我。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身上的重量,茫然地睁开眼睛,入眼是枫叶的颜色,红,红得像火焰,也像眼前的一剪烛火。
“抱歉,吵醒你了吗?”
枫原万叶手顿了顿——目光所及之处,他正拉着毛毯。为一个“幽灵”披毯子这个行为多少有些令人费解,而且是在我睡着之后。我没说话,他便把手上的动作做完,放下了毯子的一角,让它服服帖帖地盖在我身上。
温暖的羊绒质感,即使是我也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丝温度,我捻着毯子笑:“你是不是时常忘了我的存在非凡人,还是说你其实是喜欢照顾人的类型?”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挠了挠脸颊。烛火稀薄的光下,我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细节:“……因为我醒来看到你蜷缩在角落,在想即使不必要,也还是盖上吧。”
枫原万叶就是这样,即使不必要也总是好好地走流程,不必要吃饭,便把碗筷递到你面前,不必要睡觉,也会对你说晚安。就好像在他的眼中,我与这船队上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区别。
就好像……在他眼中,我也是人类一样。
我看着他,万籁俱寂之时,蜡烛的火苗横在我们二人之间,光影斑驳:“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晚入睡时总是枕着冷风。”
“蛮荒之地的风比这里要冷得多,甚至比至冬国冻川上的风还要刺骨。有一次连帐篷都只剩下寥寥几个,疲惫时也根本无法睡个好觉。所有人都拼命用棉衣裹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能活下来的人难免遗留一些小习惯。”
烛火下,少年安静地听着,只在我停下后道:“那样的生活还真是辛苦。”
“不怎么好的回忆,只是突然想起罢了,这样的事情本该早就忘了。”我枕在手臂上侧身去看墙板,侧耳还能听见阵阵海浪声,“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之前是什么样的吗,在我成为幽灵前。”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枫原万叶坦诚道:“是的,会对这种事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但我并没有逼迫朋友说出秘密的癖好。”
我语气很轻松:“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是你们这样的正面人物……怎么样,失望了吗,说不定正在与你交谈的是一个无恶不作的杀人凶手,死后才会变成不属于世间之物的幽灵呢?”
“杀人者成为怨灵邪祟这种事情并非不可能,也合乎世间法则。可是阁下的身上却没有一点怨气,这是为何?”
我抓住毯子,攥得指节微微作响:“因为……”
一瞬间,净善宫的穹顶,布耶尔碧色的眼睛,踏鞴砂的炉火,还有遥远海面吹来的风齐齐涌入我的脑海,我堪堪吸了一口气,眼前是半掩的窗子,星光不知占几分:“之前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已经实现所有的愿望了。”
“即便我曾十恶不赦,我也已经……很满足了。”
半晌后,我才听到他的回答,那声音很轻,散落在空旷的房间里被烛火吹散:“得偿所愿了却执念,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之后一夜无话,一夜无月。
07
船队到达璃月时是一个傍晚。
彼时我还在思索如果是在遇见枫原万叶前,我是否能从须弥来到璃月——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我否决了,毕竟我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走于世界之外,自然生不起离开须弥的念头。跟在枫原万叶身后从甲板踏上港口时,眼前是一片连天的灯火。
我曾在执行任务时来过璃月,这是个人情味儿十足,也过分看重仪式的国度。如今夜色不如灯火璀璨,甚至连码头四处都挂满了灯,着实铺张,也让人觉得实在温暖。
我看着那灯一时间愣神,身旁人来人往,直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正处在庸碌人流之中,极有可能被碰到。我侧头去看枫原万叶,对方眼神里是恳切:“小心些。”
实在是忘了被注视着还会有这样的麻烦,撞到一个看不见的人估计要成为这夜里的怪谈了。我向来是不会考虑别人的类型,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哼了一声,最终还是跟着他走出了人群。
“原来到了海灯节,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赶上璃月的节日。”枫原万叶笑着说,“俗话说来璃月要看灯,可谓是赶巧。”
越往城内走,人潮便越多,让我想起其他地方的集会,比如至冬的节日。会记得这种事是因为兵士们总是期盼着这短暂的假期,冰天雪地之日却意外地热闹,人们口鼻中呵出的白气在日光下像是玻璃上落下的琉璃。他们也将自己的屋前挂满红色的灯——就像璃月人的这样,不过更简朴。是了,家人们聚在一起牵着手喝热汤与饭菜。当时的我在做什么?貌似在参加执行官的宴会。
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妖怪,自然也不剩什么人情味儿了,连寒暄都是冷冰冰的,之后自然是各做各的。我坐在大厅的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比划,指尖的热度融化了些许雾气,我就这样透过窗子看外边的灯。
连酒杯里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火水除了辣,剩下的便是与这个国家一脉相承的寒。
“在想什么吗?”
枫原万叶的声音适时传来,我从回忆里抬头,发觉他还抓着我的手,但我并没有想挣脱的念头:“想起曾经住过的地方的节日,分明是很平常的事情,人类却总是好像特别容易满足一样,只是这样——便露出那样的笑容?”
他听了我的话后细细思索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团聚吧。”
“哈?”我去看他,“你不会要说即使身在异国,你也觉得这节日温暖吧,枫原万叶?作为一个稻妻人,你还真是不像样啊。”
被我这么说,他还是没有生气,像是天生没脾气一样:“人生路远,何处不是故乡?你等我一下。”
我看着他离开,抱臂站在原地等着,想看这家伙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半晌他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两个莲花形状的东西。
“这是河灯,我想着等下去河边放。”枫原万叶垂着眼,把其中一个递给我。金黄色的莲花雕刻得并不那么精细,一看便是民间手作的玩意儿,不过还算稀奇,我接过来把玩一番,问他:“这东西有什么用?”
“遥寄思念与期盼,或是许下愿望,河灯都能带着这份情感为你实现。”
我冷笑:“如果人的愿望可以这么简单便实现,那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浮沉哀怨,人类真是在做梦的天赋上一如既往。”
我们又逛了许久,海灯节也无外乎其他,大大小小,张灯结彩的摊位,台上的表演咿咿呀呀唱着东国的调子颇有些韵味儿,但看多了人山人海总是会腻,或者说我本就与这样人多又温暖的环境格格不入。
即使在从前……我停下脚步:“枫原万叶。”
对方会意地转身:“怎么了?”
我看见他的白发被灯火染成金色,那双红枫一样的眼睛里是专注与柔和,我哑然失笑:“闲来无聊,不如来一场游戏。”
“游戏?”
“没错,是游戏。”我耐着性子解释,“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就在这璃月港里,你逛完了后可以来找我,前提是你能察觉我的踪迹,时限是——今天晚上。”
他的表情有一丝动容,继而叹了口气:“与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捉迷藏吗?感觉是一定会输呢。”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大冒险家?”
我抱着河灯一溜烟地从他身边划过,没忘了冲他吐舌头。一步两步,我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某时那种注视消失了。
我刚想要着终于甩掉了对方可以去胡作非为一番,还未来得及思考落脚处,手中的河灯突然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样的小玩意儿会碎吗,我连忙蹲下来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我条件反射地起身,目光死死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河灯。红色的灯笼正悬挂在一边的路灯上,火一样的红色洒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暖意。抬眼看去街边仍是一片热闹,此处却显得冷冷清清。
“可笑。”
我说给自己听,说给自己的得意忘形。
08
被枫原万叶找到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月亮高高地挂在黑夜,其下的影子坠入江中,正随着微波浮沉。我盘腿坐在江中摆设的石狮子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月亮。
他出现在身后时我并没有惊讶,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过去,直到对方问:“在看月亮吗?”
我点点头:“在想它什么时候会落下。”
枫原万叶说:“今夜过去,他便会落下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半晌都未再开口,难得的沉默倒是随了我的意,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竟让我觉得我们两个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同类一样的亲近。
等到月亮稍落,他才把一个金色的莲花河灯递给我:“你掉的。”
我接过来放在眼前左右端详了一番,确实是我方才掉的那个,一个花瓣上有小小的缺口,是方才磕碰所致:“你怎么捡到它的?”
枫原万叶道:“顺着你的气息寻找时看到的,好在没有摔坏。”
“那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即使无迹可寻,风也会记得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味道。”他说,“风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抬眼看过去,我们好像不经意间挨得很近,以至于我稍稍抬头便能撞上他的下颌,他也一手抚摸着河灯缺损的那个角落,好像能使它复原一般。我叹息着盯上那双赤色的眼睛:“还以为终于能分道扬镳了呢。”
“其实能够猜到你是想甩掉我,可惜我找人的功夫还不错。”枫原万叶居然笑了笑,一派自然,“再者说,你只是心情不好,旅伴没有因为赌气就抛下另一半的对吧?”
“我什么时候承认你是我的旅伴了?”我凉飕飕地说,但不得不承认有些受用,此时此刻平静下来,我继续把玩手中的河灯:“我只是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那里不适合我。至于为什么不喜欢……”
“有的人生来就是异类,本就不会融入人群的不是吗,更何况现在连身份都没有。”却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忘记了自己分明已经没有了实体。河灯落在地上那一瞬间,如梦初醒地发觉如今的自己是这样的非人之物,没有了这个人的注视,我连如此轻的物件都碰触不到。这样不经意的想法真是致命啊,有如把软肋露在人前,是与这个人同处的时间久了,还是他看我的眼神太过正常,以至于让我燃起了一丝早已放下的念头。
分明放弃了为人的资格的,是我自己才对。
“虽然并不能完全感同身受,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枫原万叶微微一笑,“但我想我们的感受或许是相同的。阔别故乡四处漂泊的这段日子,我又何尝不会觉得想念?即使侥幸左右逢源,说来也多是身外之物。”
“只是,流浪者阁下。”
他忽然口吻十分认真,我转头看他,对方的眼睛里映着溶溶的月色:“在我眼中,与人的结缘像是一种另类的彼岸,所以即使走过许多,距离故乡路遥远,我也依然心有安慰。”
“如果把这段相处看作是一场结缘,你是否会好受一些呢?”
缘?他说这是一场缘,我不禁不合时宜地觉得好笑,便凑近了些,盯着枫原万叶:“你倒是挺会说话的。很早就想问了,你如此执着于我,是有什么原因吗,不然真的只是单纯对我感兴趣?又或许,你会说自己对待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我不信。”
被我这样直白地问,枫原万叶沉默半晌,但我并未让步,他只得叹了口气。
“我很难说,但在下觉得,我们之间另有渊源。”他说,“我是指,阁下认识我,或者说透过我看到了谁,你……莫非认识我的家人吗?”
我如梦初醒,远离了一些:“什么意思。”
“你忘了吗,我们在水天丛林的那天晚上,阁下分明看了我许久。”枫原万叶的目光平静,像是把我引以为傲的伪装看穿,“感受到那样的目光,我很难不觉察。或许是我的样貌让阁下想起了一些往事……所以我并不愿就这样放你离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说,“流浪者阁下,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我想帮你。”
我勉强镇定:“……帮我?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枫原万叶叹了一口气,一手似乎想要来碰我的脸,我眨了眨眼睛,听到他的声音如亘古的苍风:“因为你看上去有心愿未了……不然为何如此落寞。难道阁下,嘴上说着了无执念,其实是难过于自己失去了人类的身躯吗?”
“你仍愿成为人类,对吗?”
09
人偶也会落寞吗?
既然我生来非人,又为何要让我这样的存在拥有人类的情感?异类要如何融入人群,我不知道。就算我与人类一样拥有躯体,有相似的眉眼,同样的身形,连接处那些机械人偶的关节却怎么也遮不住。
不论怎么看都更像是妖怪吧。我不是人,而是个人偶,一个醒来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金羽的人偶。桂木发现落单的我,把我带出借景之馆时,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原来就在避世宅邸之外,便有这样一群人类居住,他们自称来自鸣神岛的刀匠,踏鞴砂是御用的锻造场,他们因而迁来此地锻刀。为首的那个人叫丹羽久秀,男人面容温和,用掌心托起我的手肘,凝视其上明显的关节痕迹,我只是紧紧地攥着手心的金羽,一言不发。
他最终放开了我,反而用手拍了拍我的背脊,很温暖,没有任何强迫的意味。他只言片语便让所有人安静下来,继而对我说:“没关系,从今天起你可以成为我们的同伴。”
人类会与妖怪成为同伴吗?
刀匠们对我很好,就像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人类说话做事总是很温暖,不知不觉中,我会想自己是否也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家人了。可是胸口的空洞感是如此的明显,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不是人类,你只是个拥有相似躯壳的人偶,你没有心脏,你的身体里什么也没有。
我时常会怀疑自己是否是血肉之躯,人偶会流血吗,我的身体是由什么做成的?我只知晓自己的躯体比常人更加坚固,并不会轻易损坏,所以经常会没有概念地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当我第一次从火中掏出烧毁的材料时,刀匠们的眼神变得很恐惧。
替我包扎的是丹羽,彼时我老实地端坐着,正在端详自己的十指。用新学的词来说可谓是血肉模糊,我看见白皙的肌肤被烧伤,暗红色几乎遍布了十根手指,活动起来关节都在作响,血液已经凝固,凝成连片血痂,像皮肤上长着暗色的鳞片,任谁人看了都会觉得恐怖至极。
丹羽把药膏涂抹在我的手上,力度很轻,清凉的膏体让手指更凉了些,甚至有阵阵冰冷的痛感,他问我:“痛吗?”
我答:“还好。”
男人问我:“为什么把手伸进火里?”
我犹豫几番,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因为桂木的材料不小心掉了进去,再不取出来就会被烧毁了,很重要的冶炼材料,不是吗?”
“那你的手呢?”
“我……”我抬起头看他,很认真,“可是我发现,原来自己的血是红色的。”
丹羽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于是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了摇头,用纱布把我的手指仔细地包起来:“你是人类,血是红色的不是很正常吗?”
“丹羽先生,我是人偶才对。”
“只是少了一颗心,就不能是人类了吗?”纱布的触感很神奇,有些粗糙,又有些轻薄,一层一层缠绕着,裹得很严实,“如果有的人因为事故少了一条腿,或者一只手,那他们也不是人类吗?”
好像是有这样的道理,但我想不明白。丹羽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那双眼眸里是有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倾奇者,你要知道,人类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身体,你的双手也是同样宝贵的东西。所以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我们会担心的。”
人类会担心同类,会因为同类的伤痛而落泪。看到我的手时,桂木很难过,他对我道歉,说着要是当时没有在火堆那里就好了,我连忙摇头,不是的,并不是桂木的错。桂木是个憨厚的人,他不像丹羽一样能说出很多道理,最终还是关切地对我说,快些好起来吧。
手指受伤的这些天,刀匠们把我当成易碎品一样,不论做什么都拦着我,就连我平日里给在炉心工作的丹羽送饭的活儿也代劳了。当地的目付御舆长正大人也来看望我,他平日里是一个刚正不阿,话很少的男人,总是显得有些冷漠。
但他来看我,郑重地对我说,让我好好养伤。而我抢救出来的材料,也会被用在新锻造的刀中。让它们因为得来的新生命而焕发生机,这是他的原话。
我时常会想,刀匠们真是温柔的人,即使手中拿着的是铁锤,即使那双手上总是长着老茧,以及斑驳的伤痕,他们会打趣地说,倾奇者的手与我们不同,生来便是要被好好保护的。但那粗糙的手,不论举起的是刀还是铁锤,落下的火星在踏鞴砂的炉火中锻冶出的却也是极其耀眼的灵魂。
被火灼烧而生的东西会有灵魂吗?锻造出的刀也会有生命吗?
那柄刀问世时,长正与刀匠们都很兴奋。桂木抚摸着刀身说真是一把好刀啊,真为长正大人高兴。丹羽跟长正久违地拿出一壶酒来,酒香四溢,甚至盖过了木柴灼烧的味道。
一直以来自持的男子声音里是掩饰不了的笑意:“这柄大家一同锻造出来的好刀,就叫它大踏鞴长正吧。”
那夜我与他们共同起舞,为了庆祝大踏鞴长正的诞生。
刀匠的学徒阿望说我起舞的样子像鸟儿一样轻盈,好像生来便要自由地起舞一般。但实际上我也并不会跳舞,我的一切都是他们教会我的。踏鞴砂的人们从不吝啬对我这个人偶的夸奖,我看见丹羽一边举起酒杯一边对我微笑着,宫崎对我鼓掌,连平日里不常见的技师埃舍尔也参加了宴会。我手中握着大踏鞴长正——手指的伤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肉握着刀柄,仿佛与旧日的材料共鸣,就好像……我们一同获得了新生。
人类与人偶一同起舞,没有人在意有谁是异类。
多年后的我总是想,他们是我漫长生命中第一次遇到的人类,真是一群温柔又闪耀的灵魂。
而这样的人,应该幸福终老才对。
——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幸福终老呢?
10
“够了,不要再说了!”
我忍无可忍地制止,头痛得仿佛要炸裂,为何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甚至连我本人都无法解释,可是看着那双枫色的眼睛,我无药可救地难以自控。
我想直接转身一走了之,可是对方拉住我的手臂,只一用力便把我扯了过去,我摔在他的胸口,蓦地睁大眼睛。枫原万叶在我耳边说:“抱歉,是在下僭越了。”
夜中的冷风簌簌吹到脖颈的皮肤,我听见有力的心跳声,脑海里竟奇异地冷静下来。几秒过后,我咬着牙说:“你最好放开我。”
枫原万叶没有说话,我只觉得他在盯着我看,但我并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半晌后,我的手才被放开。
“很抱歉,我……没有想到你会生气。”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阴晴不定不是很正常吗?……算了。”我莫名觉得有些疲惫,但想来拿这个人撒气并没有什么意义,说到底有隐瞒的人是我才对。我目光转向别处,看到脚边的河灯。
一个多灾多难的小东西,连续被摔了两次居然还没有碎掉,真是顽强。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沉默,枫原万叶轻咳一声,提议道:“不如我们找个地方把河灯放了吧。”
不得不说,在看气氛这一方面,他还是有些天分的。我不自觉地深吸两口气,平稳了心情后把那小东西捡起来:“在这里不行吗?”
“此处是江中,会不会有些过于冷落了。一般来说,在前边的分流那里便很好。”
“就按你说的办吧。”我看了一眼,远处确实有灯火的颜色,但此处过于偏僻,四周都是河水。在无人知晓时我的来去并无阻碍,现在不同了,我总不能就这样游过去。
我瞪了一眼身边的罪魁祸首,枫原万叶无奈地笑了笑,把手伸了过来,十分自然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愿意把手给我吗?”
我无意在这里多费时间,便握住他的手。夜色里,肩甲后的神之眼亮了起来,枫原万叶侧身过来握紧我的指节,一面虚虚扶住我的腰,踏风而起。
能感觉到身体很轻盈,风元素在身侧汇聚,吹拂起额发却不会让人觉得凛冽,反而十分轻柔。置身空中我下意识往他的方向靠近,人类的吐息近在耳畔,抬眼是那轮明月玉盘。
“在空中的感觉如何?”
落地时,枫原万叶问。
风元素还是挺好用的,我笑了笑:“还不错,能看到非凡的景色。”
实际上,在我不被世间法则拘束,游离在外的这段时间,也算是看过不少景色,但不论何时何地的奇异景观都没有今天的月亮要来得震撼,或许是我从未认真地觉得这世上的风景是值得留在记忆中的。
我把手中的河灯放在水上,随着夜风,小小的莲花顺着水缓缓向前,拨开一道浅浅的波纹。之后它亮了起来,不知是否是被周围的灯光映照点亮了。抬眼望去,金色的莲花逐渐汇聚在一起,像一条耀眼的星河绵延到水的尽头,天穹的彼岸。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也许它真的能将愿望传递下去。
——世界啊,如果真的能够听到我的愿望……
你们过得好吗?
“你许了什么愿?”
枫原万叶也起身,我转过身时发觉他不知从何时起眼神便落在我的身上,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避开这个话题问道:“你的家里人还好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我,我又问:“分明想念故乡,又为什么不回去,要在这世上做浮浪人?”
枫原万叶彻底沉默了,看过来的眼神带了些哀伤,半晌才开口:“其实……枫原家已经没有了。自父亲死后,我便遣散了家仆。虽说如今已为枫原家正名,但无奈家丁零落,到此的血脉或许只剩下我……你怎么了?”
我一时好似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的脑中一片空白,错愕不已:“枫原家不是一心传的后人吗,雷电五传作为稻妻御用的锻刀流派,枫原家怎会家破人亡?”
“你也知道雷电五传吗?”枫原万叶有些哑然,还是说了下去,“自从祖辈上某次蓄意报复之后,雷电五传就逐渐没落了,一心传也只剩下枫原家的血脉……你还好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视线里是对方焦急的神色,白发的少年正看着我,那双眼眸里尽是毫不掩饰的担心,我想说我没事,可是周身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样,舌根处一阵酸涩,什么也说不出。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在不断地回响,甚至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压过了枫原万叶询问我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是……改变了历史吗?世界树的信息流中无比寂静,好似繁杂的声音都离我远起,可是血液却在耳中沸腾,在脑海里轰鸣不断,我把手伸向那微弱的光,那是我的许愿,我分明——
我如梦初醒,没有温度的身体又一次感觉到彻骨的寒意,我抓着枫原万叶,与那双眼眸对视,声音都变了音调。
“那他呢,那丹羽他们呢?”
我希望的,拼尽一切想要改变的命运,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们,他们的命运呢?
丹羽他——有好好地活下来吗!
11
我原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
在稻妻的话本里不是有这样的故事吗?人类接纳了妖怪,然后妖怪便与人类一同生活,直至度过长久的光阴,直至送走自己的友人,如此理所应当的平淡,简单的一生。我本以为我也可以,忘却手中的金羽,忘掉梦里尊贵的女人,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人类庸碌地活着。
可是炉心的怪异污秽出现了,踏鞴砂再也没有了安宁的日子。丹羽总是面色凝重,整日待在炉心,分明那里才是最危险的不是吗?人类趋利避害,却也逃不过笼罩在头顶的疑云。
踏鞴砂从某一日起开始下雨,其上的龙卷黑雾有如有形之体。我俯跪在崖边,朝着远处光影明灭的鸣神岛跪拜。灰白的天空开始飘落雨丝,海中黑色的雾气翻卷,像是妖怪把什么卷入口中嚼碎吞咽,海浪呼啸的声音,吱嘎作响的诡异声响,我起身时有什么掉落在身侧,扬起的飞沫溅在脸上。
算一算时间,是去给丹羽送饭的时候了。我没有顾及身侧的东西,而是喃喃着起身,来到炉心时,听到妇女低低的哭泣声。
有人被抬了出来,担架上垂下的手血肉模糊。
找到丹羽时,他正在和长正说话,我站在一边,听到诸如“污秽”、“求援”,“炉心”等词语。长正离开时面色凝重,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抱着食盒走过去放在丹羽身边,问道:“是很严重的事吗?”
丹羽的神色也并不好,却还是强作镇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正在想办法,埃舍尔也……只是我们去往鸣神岛求援的同伴一直没有回来。”
我想起海岸的狂风海啸,飓风下翻滚飘摇的船只,破碎的船杆,被龙卷黑雾吞噬的东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指节攥紧颈上挂着的金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不,倾奇者,你不必……”他艰难地说,目光落在我身上,似乎在金羽上停留片刻,又移开了目光。“你不能因这些事被束缚,这是来之不易的自由……”
我明白他的意思。温和的男人曾经对我说,这枚金饰是将军大人所赐身份之证,但你行走世间时,若非万不得已,切不可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他人。
只是最终却没能如愿,第二天,第三天,越来越多的人不知从何处知道了我与雷电将军的关系,我只是抱着食盒走在路上,抱着孩子的妇女攥住我的手,颤抖着让我去摸孩子的额头。滚烫,烫得要命,她的眼睛里蓄着泪花,用哀求的语气对我说:“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对,可如果是您的话一定可以把这里的事情传达给将军大人吧,只有将军大人可以救我们了……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啊,我见过他,在婴儿出生时,我还抱过他。当时婴儿皮肤滑嫩,乌黑透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还曾对我笑,如今却因为高烧蜷缩成一团,梦中也不得安宁,紧紧地蹙眉——我记得他分明已经到了会走路的年纪,应该活泼好动,跟在妇女身边才对。
天灾,人祸,瘟疫,邪祟。踏鞴砂好像再也回不去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当初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地锻刀,我在一边因为插不上话而不停地品味口中苦涩的茶水,目光却偷偷扫视大家,那样安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我喉咙发紧:“请……请放开我,我还要去送,送东西。”
她没有纠缠我,我连忙加快了脚步。可是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抱着孩子的妇女跌坐在路边,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看着怀里的孩子,目光里是哀伤与慈爱,与看着他出生时如出一辙。我像是被那眼神灼烧了一般,只觉自己变成了某种丑陋的怪物,只得抱着食盒狼狈离去。
[这金饰是将军大人所赐身份之证,定能救众人于水火吧。]
越来越多的人找上我,即使我拼命捂住耳朵,仍能听见暴雨与狂风,人们或哀求或狂热的声音,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望过来,宛如小小的人偶不是他们的家人,而是梦寐以求的救世主。
如果能够拯救我的家人的话……握着金羽的手在不停颤抖,我对丹羽说:“请让我出海吧,我会去鸣神岛,我去……面见雷电将军。”
丹羽一言不发,我固执地抬头:“请让我去。”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丹羽用了很大的力气拥抱我,语气里皆尽是痛苦:“可是一直以来外出求救的人都没有回来。”
我说:“我会活着回来的,你要等我回来。”
我转身要走,害怕再停留片刻便不愿离开,丹羽又叫住我,他说:“倾奇者。”我回头静静地等着他,男人面上褪去了一直以来的忧愁,对我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一如往日:“没什么……万事小心。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读故事吧。”
……
自从苏醒后,我便没有离开过踏鞴砂。
空旷的无形之地、庞大的神樱枝干、紫发的女人,黛色的瞳孔与身后拂照的雷光直至今日又一次入我梦中。被她丢弃的我又有什么脸面再次来到她的面前……但我不得不去。
海上依旧时常雷暴,小船宛如颠簸的一片树叶,海风刮得脸上生疼,但我不能坠落在这里,只能用手紧紧握着船桨。日升月沉,究竟挨过了多少狂风骤雨,过了多久才抵达鸣神岛?踏上那片土地时,眼前是人们或关切或鄙夷的目光。一个自称从遥远踏鞴砂而来,衣着不整的家伙,与一派安宁,笙歌四起的景象格格不入。
“请让我面见雷电将军。”
我这么说着,每遇到一个人都这样说着,他们错愕地为疯癫的我指明同一个方向,天守阁,高耸屹立在稻妻城之巅的宏伟建筑。高大的神像矗立其侧,长发的女人垂眸,目光侧侧,或悲天悯人,或目中无物。奥诘众拦下我,说任何闲人不得扰将军清净,求见需要先上报天领奉行。
可是我哪里有时间,我拼命地哀求,武士却只是冷冰冰地下逐客令,我情急之下只得拿出藏在胸口的金饰——见到这个东西,他们却是不敢拦我了,可我最终还是未能进入天守阁。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紧闭的大门,妄图从那里望见那个女人的身影,没想到时至今日,对于一个没用的丢弃品,她原是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我。
又浮沉了半日,我在影向山的鸣神大社见到了这里的宫司。狐狸巫女看了我的金饰后安慰我:“将军大人绝不会弃你不顾,我亦会尽己所能,即刻派人相救……”
影向山的路十分难走,我从断崖一路攀爬上来,早已无力思考:“即刻是什么时候呢?”
她没有回答我。从人们嘴里我约莫得知,距离我离开踏鞴砂已过去数日,如今那里的炉心怎么样了,丹羽他们又如何了,那个孩子会活下来吗?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一路碰壁,宫司的模糊其词,我只觉一阵绝望。
真的会有援军来吗?我恍惚间看不清巫女的脸,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去。即使什么也没能求到,至少我应该陪在他们身边,哪怕一同被烧灼到连灰烬都不剩。没错,丹羽还在等着我,我承诺会活着回来。虽然我只能向他道歉,因为我没能带援军回来,对不起……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厌恶,失望,亦或是冷漠?是我掐灭了最后的可能性,不论会面对什么都是我应得的。
至少让我亲口说声道歉……
——但当我心灰意冷,颠簸回到踏鞴砂,迎接我的却不是丹羽。
暴雨和狂风依旧,炉心处却是没人再靠近。人们缩在房子里,我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丹羽他们,只遇见了埃舍尔。
他是来自枫丹的机械师,之前一直是丹羽的副手,我抓着他急切地问:“丹羽呢?”
埃舍尔的目光里似乎有某种我读不懂的东西,他虚虚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踏鞴砂炉心失控,如今已经无法接近,其中的邪祟之力侵入人体导致死伤无数。丹羽先生他……作为踏鞴砂最高负责人,自知失职,昨日已携家人畏罪潜逃,什么都没有留下。”
“你说……什么?”我抓着埃舍尔衣服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呆呆地看着他,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印象里那个总是对着炉心灾祸皱眉思索,拍着我的背脊安慰我,让我一路小心,与我承诺归来时会再念故事给我听的丹羽……会逃走吗?
我不相信,对他大喊:“我不信,你在骗我!丹羽他怎么会逃走……他!”
埃舍尔幽幽地看着我:“倾奇者,冷静下来。你不是也没能带援军来吗,先冷静下来吧?如果你不信,可以去他的住处看一看。”
我松开他,疯了一样地往前跑。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房子,可是里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打开衣橱和柜子,衣服少了,食物少了,其他的却还和离开时一样,就好像居住在这里的人凭空消失了。我看到平日里丹羽教我习字的书籍还好好堆放在原处,往事纷至沓来,一时心灰意冷。
踏鞴砂的炉心还未停下,烧红的大炉冒着黑色的雾气,落在眼中如万丈深渊景象。我站在那里许久,直至感到烈火把眼球都灼得生疼,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
丹羽逃走了……那样的人也会逃走吗?会丢下踏鞴砂的刀匠们,丢下长正先生逃走吗?我又想起那个妇女看怀中孩子的眼神,好像理解了几分。丹羽也有家人,想要保护家人的心情,自然会比与一个外来者的约定更为重要吧。
说到底,脆弱的人类会因一场大火,一次高烧就被夺走生命,能够求生时,怎么会如此轻易就选择死在这里?这样的选择……是能够被理解的吧。
“那么炉心……怎么办,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吗?”
我久久地望着炉心的方向喃喃自语,埃舍尔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摇着头说:“不,我已经做出了能吸收炉心污秽的装置,本来应由丹羽先生携带去关闭大炉,只可惜他逃走了。”
我转身问他:“装置?”
他点了点头:“是的,只要带着它进入炉心将污秽吸收,关闭大炉,大家都不会死。”
埃舍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无比平静,像是在看一个死物:“倾奇者,时至今日,只有你可以拯救我们这群可悲的人类了。”
“我知道你不是人,而是人偶。你比我们所有的人的身体都更坚韧,更能做到这件事。……丹羽离开了,你是最好的人选,换句话说,你比丹羽更合适。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装置放进你的身体里,只要你进入炉心,一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只是代价是……”
我轻声接话:“代价是,我会死在那里是吗?”
他摇摇头:“或许会,又或许不会。但从结果来看,这里的人都会获得拯救,逃离的丹羽一家也会被拯救。这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件事了,那么,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这几个字像刀子一样凿进我的身体里,灵魂都好像抽离了,脑海里闪过从第一次醒来到在踏鞴砂生活的种种。或许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我对时间并不敏感,这里的一切塑造了我,塑造了倾奇者,让他从一无所知的人偶变得像人,会洗衣做饭,会露出微笑……高烧的孩子痛苦的样子定格在脑海中,我忽然一派平静。
我不想他们就此死去。
我对埃舍尔说:“让我来吧。”
他站在那里,似乎就是为了等这句话,男人对我露出一个疏离的微笑,在我看来十分滑稽可笑,又如此悲戚。
“我们会感谢你的献身。”
12
装置像一个匣子,比男人的手心要大一点,埃舍尔的工作室里无数器械整齐地摆放,烛火明灭间,他问:“你没有心脏,那便将装置放在你的胸腔里,你觉得如何?”
我仰头看他,只觉自己变成了什么物件:“可以。”
来自枫丹的机械师拆开了我的胸膛,疼痛如影随形,正如我第一次将手伸进火中,如今血顺着胸口滴落在手指上,把皮肤都浸湿,眼前男人的身形出现重影,很浅的昏厥感,我轻声问:“埃舍尔先生,我是人类吗?”
男人微微一笑,手中动作不停,把带血的道具随手放在一边:“当然不是,倾奇者。没有人看过这样的身体结构还会说这是人类的身体——没有心脏便不会有生命,你我都清楚这一点。但如此精妙的,没有源动力却拥有生命的人偶,你的创造者当真是高于神明的存在。”
我麻木地问:“那为什么我的血是红色的?”
他说:“或许那并不是血,谁知道呢?你看,把装置放进去,你还能这样与我说话,活动自如,阁下当然不是人类。”
沉甸甸的。小小的装置却有重量,我跌跌撞撞走向炉心时,又一次回头看去,那里只有埃舍尔一个人,并没有丹羽。这样的旅途,他不会来送我。
为什么丹羽要骗我说我是人类呢?我想不通。
炉心处的温度极高,我一步步走去,身上的水渍瞬间被蒸腾得干干净净。烧灼感,隐隐还有不明的嘶吼之声。黑色的雾气在身边萦绕,我眼睁睁看着它们钻进我的胸口,源源不断的,不容忽视的疼痛仿佛要将这具形骸都撕裂,是那样的疼痛,比我所经历过的一切痛加起来还要更甚。
可是我只能咬着牙,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具躯体和生命,如果你们想要就尽管拿去吧!但至少先让我关闭炉心,那是我为之而来的意义。
正如埃舍尔所说,炉心的铁门敞开着,其中火焰沸腾冲天,越接近炉心,温度就越高。如果是人类的话,怎么可能会在这样高的温度下存活?我忽然有些庆幸,还好来的人是我而不是丹羽,他不可能活下来的。
我去拉铁门,手指皮肤碰到通红的大门,有如放在火中炙烤,倒是和之前的感觉十分相像。只是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铁门拖动分毫,都说十指连心,那这双手的痛感会传递到哪里,空无一物的胸膛吗?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一瞬,等到终于合拢了铁门,把炉心的火掩上时,那双手已经面目全非。血顺着指节流下又被高温蒸干,皮肉四裂深可见骨,我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感觉到的痛感究竟是来自手指还是胸膛。
我是否要感谢这个装置,竟让我一个没有心的人偶体会到何为“心痛”,真是新奇的体验。如今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与这炉火一起,这是最后的馈赠吗?
“这样,他们就能活下来了吧。”很疲惫,我只得靠坐在炉边,四周的温度还是很高,邪祟幻化的黑色雾气正源源不断被装置吸收,我眼睁睁看着它们钻进我的胸膛,化为疼痛纠缠不休。冥冥之中,忽然感觉到胸口的装置似乎有些温暖,就好像它在保护我一样,这让我有些惊讶。
出乎我的意料,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炉火熄灭了,雾气也消散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炉心,抬眼是埃舍尔站在那里,他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恭喜你,我们的英雄。”
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好像下一秒就会栽倒过去,我咳嗽起来,但还是强打精神问:“是我的错觉吗?这个装置……似乎保护了我,里面有什么吗?”
埃舍尔玩味地看着我:“是吗……里边是丹羽临走时留给你的礼物,说是随手从一个随从身上弄来的,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礼物,梦寐以求?我一边咳嗽一边在心口处摸到装置,把它从胸腔里拽出来。小小的匣子上已经只剩下血渍,在方才的高温下变得有些变形开裂。我颤抖地打开它,里边是一颗已然枯萎的心脏。
心脏……
我愣在原地,双手颤抖地几乎拿不住小小的匣子,声音从牙齿中间挤出来:“这是丹羽……留给我的……礼物?”
埃舍尔笑了:“是啊,礼物。”
我想狂笑,却引发了剧烈的咳嗽。杀死他人而得来的心脏本是不祥之物,可是却从炉心里保护了我,更可笑的是,这是丹羽送给我的。
这是背叛。
我被背叛了。
我被丹羽背叛了。
一瞬间我的心里只剩下这份油然而生的恨意,我恨丹羽,同时又开始恨自己——我为什么没有死在炉心呢,我又究竟为什么要活下去,来看到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惺惺作态,”我笑了出来,“真令我恶心。”
我把枯萎的心脏连同装置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埃舍尔没有叫住我,我越走越远,一路上偶然遇到刀匠们,也只是瞥过一眼。我不应再有什么留恋了,道别更是不需要,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谎言,非人之物本就不应相信人类会将其视作同类。
丹羽也曾说我是他的家人,可是到头来呢?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天大地大,人偶却无处可去,但至少离开对所有人都好。妖怪离开了,这里也将恢复太平,故事里不是都这样结尾的吗?
我恨他吗?
我好像恨他,名为丹羽久秀的男人给了一无所有的倾奇者太多,但是又突然将一切收回,甚至把怨恨的心脏馈赠给他。分明许下了承诺,为何又视我为可憎恶之物,顷刻间便背弃与我的约定。
离开了踏鞴砂,人偶不再需要倾奇者这个名字。它承载了太多,人偶美好的回忆也罢,痛苦的终焉也罢,这是个软弱的名字,倾奇者应死在踏鞴砂的炉火中,或者死在丹羽久秀的刀下。
在之后漫无目的游荡中,我捡到一个孤儿,他亦与我约定永远陪伴我。可是鸟儿一般的生命只片刻便没有了呼吸,想来也与那个男人的承诺一般,在这浮沉的世间显得如此的缥缈可笑,我发誓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人偶不需要感情。
他只需要懂得愤怒就够了。
之后因为丑角的招揽,我投身至冬,远赴执行官们的狂宴。愚人众是一个卑劣的归宿,但至少是由利益连接在一起的,简单的利用关系不需要假惺惺与虚假的情谊。既然与这些以面具示人的人同行似乎很有趣,那便成为一丘之貉吧。
从普通的无名小卒,在深渊里与未知的黑暗对峙,不论是丑角的中意,还是第二席的兴趣所致,我都不屑一顾。我的同僚是个疯狂的学者,他对这副身躯感兴趣,所以经过交易,我同意他研究我的身体,从里到外,利益需求总是比别的关系更稳固。
某次我突发奇想,满怀恶意地问出可笑的问题:“博士,你觉得我是人吗?”
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博士],多托雷轻轻一笑,即使隔着鸟嘴面具,我依然觉得他在笑,他说:“当然不是,亲爱的斯卡拉姆齐,你不是人类。”
我回以体贴的,毒蛇般的微笑:“谢谢,你真恶心。”
我获封第六席,连同“散兵”这个名字。回到稻妻后我对雷电五传发起报复——我是如此地恨刀匠吗?我不知道。我杀了很多人,中途会想起那个女人,高高在上的雷电将军,会放任我如此屠杀她的锻刀传人吗?想想就很有趣……我明目张胆地挑衅她,把刀匠的血洒在她守护的土地上,她却龟缩在天守阁一言不发。
可是当计划进行到一半,我把其中一个刀匠打翻在地正欲取他性命时,却看到斗笠下的那张脸。
我永远不会忘记,丹羽的额发上有一束红色的挑染,他曾说那是丹羽家祖传的特征,而如今的刀匠发上,也有一抹鲜红色,我厉声问他与丹羽有何瓜葛,分明……分明来的是枫原家的人才对!
刀匠如实说来,我才知晓原来丹羽一族式微,最终与枫原家联姻,这么说来,这个人应该是丹羽久秀的后人才对。我瞬间有些迷茫了,就这样放了他离开,我说:“快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我瞬间索然无味了,即使同僚们问起,我也只是用从某个疯狂学者那里学来的语气说:“这一切,不过是人性的小小实验。”可是真实的原因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逃走后的丹羽活了下来,我又遇到了他的后人,险些杀了他,真讽刺啊。
我该恨你的不是吗?却又为何对着一张相似的脸便下不去手。
可是在世界树中,那无名的记忆片段却又一次天翻地覆地改变了我的所想。
我看见埃舍尔将刀身刺入丹羽的身体里,血肆意溅落,埃舍尔的话语如同毒蛇一般:“带着憎恨的人更容易被邪祟附身,你尽管愤怒吧,我想看看这样的心脏放到人偶里会带来什么效果。”
丹羽赤色的目光里尽是悲戚,他已经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了,却还是断断续地,吐掉最终的血沫:“要把我的心送给他……就告诉他,长正大人也好,我也…好,都将他视为……我们的一份子。”
[他不必做任何事来证明自己,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利用,唯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如此……]
埃舍尔还是那副表情,居高临下的,从未落地的:“丹羽大人?哎呀,已经咽气了啊,好可惜。”
化名埃舍尔的人露出了真面目,那人我熟悉不已,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博士,那个曾与我密切接触的,自称对我感兴趣的学者。我脑海中一阵轰鸣,想起当初埃舍尔将装置放进我的胸膛,微笑着对我说,看过了这样的身躯,阁下怎么还会认为自己是人类呢?
他叹息,叹息着一无所知的鸟儿被他蒙骗,食下愤怒的禁果——我于他而言是一手操控的羔羊,布局可用但食之无味的棋子……而丹羽就更加简单了,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被轻易玩弄的人类而已啊。
那颗被我毫不怜惜摔在地上的,从炉心中保护我的心脏,原是从丹羽温热的胸膛里剖出来的。
是我恨错了人。
真正的故事结尾是丹羽因我而死,在我离开后,御舆长正也要背负渎职的罪名,是桂木不忍心他复兴家族的心愿破灭,又为长正顶罪。仁厚的桂木被那柄大踏鞴长正斩杀,入体之深几乎将身体切成两半,而长正也为之愧疚,抱憾终生……这才是踏鞴砂事件真正的结局。
他们不曾信仰神明吗?那为何要遭此劫难,普通人的一生分明应该平淡无味,说来无聊,娶妻生子,最终老去才对。可踏鞴砂的人呢,只是因为与我相遇,便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吗?
如果没有我,没有神秘的人偶倾奇者,埃舍尔还会做这些吗,没有人知道答案。可是如今的我得知,愚人众从一开始便盯上了那个什么也不懂的雷神造物。他太简单了,白纸一样可以被肆意涂抹上各种颜色,那么好骗,只用一句话就能让他相信你的人类朋友弃你而去,只因为你是个怪物啊。
一切都太晚了。
但在世界树内,我的脑海里出现了疯狂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性,踏鞴砂的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件只有[散兵]才能做到的事,正如当年只有[倾奇者]才能关闭炉心一样,应该有这样的事情才对。
我用小手段从旅行者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荒诞的,不可置信的结论从对方的表情里显露出来。那一瞬间我甚至紧张地握紧了指节。没错,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历史被改变的事实,那么别人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我自认勇敢,死亡并非是威胁。在炉心时我便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可是我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其中还承了我错恨了几百年的某个人的情意。我也自认懦弱,因为倾奇者的懦弱与无能为力,我的朋友与家人才遭此劫难。
所以我将用这行将化为乌有的身躯去尝试最后一件堪称疯狂的事情。
曾经这双非人的手能尝试关闭烧红的大炉甚至不惜为此烧毁十指,如今这双非人的手也将握住萤火一般微小的可能性,那就是歪曲一切的真相,只是自私地为了实现人偶的愿望——
“我们应当不会再见面了。”我最后对旅行者说,时至最后,这位昔日仇敌也算是帮了我,而我向来恩怨分明。
“我会给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所以,世界树啊,请倾听我的愿望。让这不堪的身躯,如朝露一般无用的人生,融入世界的洪流逆流而上,请让他从未存在,改变这段残破的过往——
再见了世界,不论未来如何,我都将与你告别。
13
有风从何处传来。
我猛地睁开眼睛,手指抓到的却是柔软的布料,耳边听到有规律的,稳定的心跳声。
咚,咚。
“嘶——”我想抬头,却头痛欲裂,还未能动,感觉到有人抚上我的肩膀,“先不要动。”
我花了好几秒钟让眼神聚焦,面前是年轻的少年人面庞。赤色如枫叶一般的眼眸低垂,苍色的头发扎起,额上有一抹鲜红色,是枫原万叶。有了一定的感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正以一个过分亲密的姿势依偎在他的怀里,但对方显然不觉得这样的距离怪异,倒是伸手揽住我的肩头,让我靠在他的胸口。
“你方才情绪太激动,昏了过去。”他看我清醒过来,便解释道,“我感觉到你的状态似乎很混乱,只好先把你带回了船上……你先不要激动,不要想别的,努力平静下来。”
“元素力会让你的身体状态稳定下来,你也不想就此消散的对吧,应该还有想做的事,所以,跟着我深呼吸。”他的声音很低,落在耳边极尽温柔,甚至有些催眠。他说深呼吸,吸气……事实上我没有什么力气,便茫然地听从他的话语,深深地吸气。
虽说我是人偶,当然也并不需要用呼吸来维持身体的运作。但在很久之前为了融入人类,我也曾学过伪装。伪装得像个生灵一样,让胸膛起伏,让空气有规律地进入身体里,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在关节痕迹随时间退化之后,很少有人,甚至愚人众的兵士都没有发现我并非人类。
“没错,就是这样,有没有感觉平静一些了?”
我伏在他的肩头,用力地呼吸了几次,麻木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力气,但这并不能支撑我起身,我问:“我会消散吗?”
枫原万叶摇了摇头:“不会的,我在这里。”
我用力抬头,与那双眼睛对视,似乎注意到我心中所想,他问道:“是不喜欢靠太近吗?抱歉……但是好像距离神之眼越近,对你的身体越有好处,还请忍耐一下吧。”
神之眼?也是,不论在这世间如何走一遭,是何种身份,总是避不开元素力与神力,虽说现在的状态大概没人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有总比没有好。从因情绪的变化引起身体反应来看……我似乎还遵循着某种法则与规律。
人类最讲究距离感,枫原万叶却会因为一个旅伴愿意做这些吗?恍惚间,我问:“不会觉得很重吗?再怎么说,抱着一个同性不会觉得怪异吗?”
少年好似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不,硬要说的话,倒是像羽毛一样轻……别担心这一点。如果真的很在意的话,那就快点恢复如初吧。”
烛火发出噗呲的声响,被风吹过却并没有熄灭,海浪的声音又清晰了起来,好像听觉恢复了几分,用感知的方式能够推断出现在是晚上,我疑惑道:“你不睡觉吗?”
对方眨了眨眼睛:“当然睡。不过方才你没有醒,有些担心得睡不着。”
忽然有些牙疼,我摆摆手让他放开我,枫原万叶却会错了意,反而揽住我的侧腰把我也带到了榻上。被褥还有一丝温度,我们依旧贴得很近,人类的心脏跳动声就在耳边,我情不自禁地追逐着,把头贴在人类的胸口处去听。
“不会停止跳动的。”
他这么说。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能准确地发觉我脑海里偶然闪过的念头,我忍不住要怀疑他是不是能听到我的腹诽——枫原万叶能看见我,能做到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
我对这样的态度天生反骨:“谁让你这么揣测我了?”
枫原万叶好脾气地笑笑,说的话听起来像在哄人:“好,只是实话实说。至少今夜它能为你跳动,不信的话可以请流浪者自己监督,如何?”
谁要监督这种东西啊。我翻了个身,留背影给他,半晌后终于决定开口:“明天醒来后,我想去稻妻。”
枫原万叶没有说话,我继续道:“我想了解一些事情,希望你能帮我——我会给你报酬的,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一定要确认一些事情。”
我分明……应该改变了历史才对,可是今天看来有很多东西都与我所想不同。至少我要知道丹羽他们如今的结局,不然我死不瞑目。
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好。”
指节不由自主地攥住枕巾,我埋在有温度的毯子里,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枫原万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等我们调查清楚,你就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吧。”
“好。”我麻木地开口,“我答应你,会告诉你一切。”
只是那时,我们的关系又会变得完全不同吧。沉默了许久,耳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我猜测他已经睡着,轻轻转过身来端详那张面孔。少年半长的头发披在肩头,睫毛细密,入梦时比平时少了一些沉稳,多了些稚气。他应当刚刚成年,而我在这个年纪时宛如一张白纸。
等你知道了我曾亲手屠杀雷电五传的事实后,会后悔在水天丛林遇见这个幽灵吗?或许当初我本就不应该搭话。但当我游荡在世间,又一次偶遇那鲜艳的红色时,我甚至无法将目光移开。我想问,却又不敢问,便想着跟在这个人身边,看一看丹羽的后人如今过得怎么样,来满足自己那说不出口的后悔和私心。
只是没想到世事无常这个词又一次降临在我身上,是否可将其称之为命运。
我伸手想去触碰面前人的脸庞,又宛如触电一般收回手。你想做什么?我问自己,片刻后我对自己说,不论我想要做什么,这份稀薄的联系都终将消散,又何必让所有人难堪。
你放手吧,非人之物便不要强求不属于自己的未来了。这么说着,我也闭上双眼。
一夜无梦。
14
我们回了稻妻,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雷电五传的事情。
根据目前仅存的天目流的后人天目十五所说,雷电五传的没落与一个赤目家族的后人有关。此人当初也曾在踏鞴砂,因炉心失控与丹羽一同扑入了炉心。没错……即使是在被改动的世界中,丹羽还是死了。
此人的后人从此成了孤儿,家丁零落,一蹶不振,刀匠的儿子心中充满怨恨,将此事归咎于整个稻妻,憎恨雷电将军对父亲的死不闻不问,憎恨一切未能拯救他父亲的人。他很无力,却也只能把落魄之恨传给子孙。
百年后,当代家主对现状极为不满又无力翻身,最终做出了偏激的决定——向雷电五传报复,并破坏稻妻的锻造业根基。他屠杀匠人,一手主导一切,最后被枫原家与神里家家主击杀,枫原家所代表的一心传才未遭到完全灭绝。
我们寻遍了众人,拼凑出踏鞴砂的故事——除了没有无名的倾奇者之外,一切都与原来无甚不同,踏鞴砂邪祟横生,枫丹工匠埃舍尔做出吸收污秽的装置……丹羽并没有活下来,区别或许只在是被谁所杀。
无力的感觉蔓延上来,问清楚后我只觉又一次脱力,枫原万叶眼疾手快来扶我:“冷静……不要激动。”声音落在我耳边,我摇了摇头:“我没事。”
早在那天晚上我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只不过是印证了这个想法而已。
只不过还会有些怅然罢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陪我去踏鞴砂一趟吧。”
……
我很久没回来过了,但印象里踏鞴砂曾有一处坟冢,很多人葬在那里。
循着记忆,那是一处背风的山坡,无名的坟茔与墓碑立在一起,碑石在经年累月的洗礼下斑驳得几乎看不清其上刻了什么,自然也看不出此处葬着的都是何名姓的谁人。成片的墓碑与坟茔连成一片,四周杂草丛生,像是很久都无人拜祭。我把血斛放下,鲜艳的红色在日光下娇艳欲滴,映照在碑石上,好似带来了一丝妖冶的生气。
“丹羽应该葬在这里,只是我找不到哪个是他了,算了。”我眨了眨眼,“丹羽,桂木,以及其他踏鞴砂的刀匠们,我回来了——虽然来得似乎有些太晚了。”
枫原万叶一直跟在我身后,此刻也对着坟茔行了一礼。他行礼真挚,似乎也在哀叹葬在此处的旧人,我喉咙发紧,还是说:“我答应你会告知真相,现在……我会全部说出来,你作为枫原家的后人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在坟前,我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从被雷神创造之始,在踏鞴砂与刀匠,与丹羽的交集,到丹羽为我剖心,倾奇者熄灭炉心之火毅然离去。再后来加入愚人众,散兵报复雷电五传,修改图谱。前往须弥执意成神后陨落,在世界树中选择改变历史。
“之后便是你知道的。”我继续说着,“醒来时我发觉自己没有死,却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布耶尔,也就是小吉祥草王,连她都无法观测到我的存在,也不记得我的事。我便以为自己成功了,历史也应被我改变了。”
“旅行者似乎离开了须弥,我无从考证,便在这世上无所事事地游荡。”我看着枫原万叶,对方眉头紧蹙,似乎正在消化我所说的一切,“在进入世界树时,我许愿……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这个世上,如今所有人都无法看到我,我被删除了存在,何尝不算一种成功?只是世界树并没有带来我想要的结果,挣扎许久用尽最后的力气,到头来还是成了一个笑话。”
“不,这并不可笑。”枫原万叶说,眼神里尽是平静。
我便收起了强撑的笑容,回以同样的凝视:“篡改了图谱,致使枫原家衰落的人是我,令你家破人亡的人……是我。枫原万叶,你应该恨我。”
他很轻地笑了,看不出心中所想:“我应当恨你,你说得对。那么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倾奇者,散兵,斯卡拉姆齐,国崩,流浪者。”我不解他为何如此平静,甚至在这种小事上大做文章,“随便挑一个你喜欢的吧,名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做了便是做了,你是丹羽的后人,理应向我复仇。”
“我应该如何报复你?”
我抬眼看他,用手覆上胸口:“用你手里的刀,刺进我的胸膛。”
他沉默了。少年低下头来,睫羽轻颤,握着刀的手猛然收紧,最终却将它丢在地上,丢在我的面前。我固执地望着他,他发出叹息:“如果再早几年遇到你,我或许会这么做。我前几天刚用尽各种办法保住了你的命,如今你却要我杀你,当真好狠的心。”
“我分明没有心才对,这算对我的褒奖吗?”我没有退缩,只是看着他,如今我什么都没有,空有这不知是否存在的身躯也无意义,“我喜欢公平。你帮过我也救过我,就算不论前尘,这条命也理应是你的。不论你想怎么样,我都悉听尊便。”
一时沉默,日落时分,踏鞴砂的风变得很冷,我许久没有等到回应,疑惑地抬头。枫原万叶依旧皱着眉,在我看过来时终于抬眸,在我视死如归的目光下,他说:“不论我想怎么做……是吗?”
他朝我走来,我堪堪盯住他,想将他的一切收入眼底,他会怎么做,这样想着我居然有些兴奋,但对方却只是停在我面前,然后伸手把我抱进怀里。
我在一瞬间变得僵硬,听到耳边音调很轻的话语,夹着风的气息:“那如果我说我并不会恨你……算不算是对你变相的惩罚。”
我并不会恨你。
这句话真切地捅进了我的胸膛,我很想笑:“你成功了。”
“你也成功了,对我的关切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地在我心头捅刀,”他神色似乎有些气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报复我,你……”
好似没有想好应该如何称呼我,他改口:“不要太过分。”
言尽于此,我又怎会不懂他未说出口的话,叹了口气道:“我于你是罪人,我认罪。枫原万叶,你太善良了。”
“要是你能刺我一刀就好了。”
我捧起他的脸,对上那双枫叶一般颜色的眸子,认真地说。我发誓这是我百年来最真诚的一次,过往的经历改变了我的性格,我已记不得在踏鞴砂的自己是如何说话行事,但是散兵永远是高高在上,哂笑着,挑衅着众人,言语是他的计谋与武器,用以挑起愤怒制造嫌隙。他鲜少这么说话。
枫原万叶也看着我,却摇了摇头:“这是你的罪,但你又为何要背负他人的罪?踏鞴砂一事,你将它全然归咎到自己身上,便是对的吗?”
“你错了,可是错的人不止有你,犯下罪孽的人也不是只有散兵一个人。想要去做但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即使你想承担下一切,命运也不会送下如此馈赠,所以……放过你自己吧。”
我说不出话,半晌才闷闷地道:“但我已经什么也做不到了。”
“不。”少年反驳我,他的眼睛亮亮的,其中如有星火,“还没有结束,至少我们还有机会把你的身体要回来。”
把我的身体要回来……?这种事,还能够实现吗。我一时间有些哑然,可是枫原万叶的样子不像只是随口一说,已离开世界洪流的我哪里还有机会再次回归?分明是渺茫之事,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次,我便再也无法忽视。
苏醒后的我,在毅然赴死后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我,全然以为自己已经实现了所有的愿望,这只是实现愿望的一点小小代价,被剥夺了存在,剥夺了形体,是对罪人的无期放逐,这样的结果是我能够接受的。我在世间飘荡,不需要说话,不需要情绪,像行走的尸体,直到惊奇地发觉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看到我,在他观我时,我好像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了过来。
这个人有着与我故人同样的赤色眼眸,看我的时候却与那人完全不同。因为他看向我,我才像有了生命。
我曾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只因虚假的世间利益交错,没有价值的东西便没有未来,我的每一步都并没有走下去的意义。
可是如今他问,你还想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吗?
死寂的胸膛里像是有什么在鼓动着,我问:“这种事……还有可能吗?”
枫原万叶坚定地点了点头,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感觉到了什么?”
手指在纠缠,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呢?”
“你可曾想过,如果你真的是幽灵一样的存在,那么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看到你,更不可能将你化作实体。”他开口,目光看向我们握在一起的双手,我不自觉摩挲了那只手上的绷带,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但是我却可以,而我们并非毫无关系。”
他想了想,问道:“你相信[因果]吗?”
“我也曾从旅行者那里听说过世界树的事情。它作为提瓦特的底层逻辑,如今看来也并不能改变因果。死去的人不会复活,你所谓的抹除自己的存在,到头来确实成功了,但却出现了奇怪的地方。那便是——你如今的存在。”
我如今的存在?我皱着眉,却也开始思考。
“如果我没有猜错,任何人乃至神明应该都无法通过世界树完全删除自身的存在,不然为何神明不利用世界树呢,分明可以悄无声息做到很多东西的吧。扭转时空,篡改因果,把世界修剪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可是提瓦特依然按照自己的法则行进,所以我认为……你向世界树许愿,强迫它回应了你,它却无法抹除你。存在与不存在,它出现了悖论。”
我蓦然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我现在的状态是因为与我的许愿相悖,世界树无法完全删除我,所以我才会游离于世间,却依旧受提瓦特法则的影响?”
我一时觉得天旋地转,对方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坚定不已。
“我能看见你,便意味着这个死结仍有解开的可能性。”枫原万叶拉起我的手放在颊边,声音很轻却传来无尽力量:“你相信……我们是被因果缠绕在一起的吗?我的祖辈与你曾有渊源,或许我们的相遇,正是命运的安排。”
“我们早就加入彼此的命运了,在提瓦特的星空下,躲是躲不掉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蹭了蹭我的手,目光里满是缱绻,落日映照下,仿若琉璃。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散兵]与[倾奇者]的存在,可是我看见了你,又能触碰到你,这一切在世界树的逻辑中又算什么?它应该不会认可这样的错误,因为只要有我在,你便是存在的,所以……”
我了然,惊讶道:“所以……这是因果编织而成的新的悖论。”
枫原万叶点了点头:“我们去找智慧之神吧,只要有我的注视,我相信她一定能感知到这一切的错误,然后,或许我们就有会办法——”
“从世界树里纠正这一切,将你的身体要回来。”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我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也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这样的未来,在我未能发觉时,我的声音甚至带了些哽咽:“枫原万叶,你也是……我的命运吗?”
他笑了,姣好的脸庞凑过来亲吻我的上唇,轻轻贴上去的感觉像是被蝴蝶的翅膀拂过,气息散落在脸颊边,声音也顺着唇齿交缠在一起。
“是啊,也欢迎你加入我的命运,流浪者。”
15
又一次来到净善宫时,这里还与之前一样。如精灵一般拥有荧绿色眼睛的娇小少女接见了我们,眼眸中尽是复杂。
她仍看不见我,我在她开口前便稍有退缩,但枫原万叶拉住我的手,行了一礼后便将来意和盘托出。
“你是说,我们如今的一切都是被世界树篡改过的,为了实现一个名为散兵的人偶的愿望……”智慧之神布耶尔陷入了沉思,“根据你说的,他险些成为须弥的神明,这与我的记忆有所出入,在我的回忆中,那副机体中并没有人。”
我有些沮丧,但布耶尔又抬起了头,与枫原万叶对视,眼神里更多的是认真:“但你的故事太合理了,每一处都说的通,那这位……被抹除了存在的[散兵],此刻也在这里吗?”
枫原万叶握紧了我的手,与我对视:“是的,他就在这里。”
布耶尔的目光来到我的身上,但眼睛却并未聚焦于我,她思考片刻:“枫原先生,我能感觉到你身边不同寻常的气息流动,你周身的因果纠缠紊乱,我并不认为你在欺骗我。”
“说来我应当与这位不存在的生灵有过相处,如今却全然无法觉察,这是我身为智慧之神,身为[纳西妲]而感到难过的事情。”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伤感,这令我有些怔愣。
战败后我曾与布耶尔交易,但也仅仅是交易。她可称得上是贤明的神,即使对我这样的“战犯”也极尽和善。我也出言讥讽过她不过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出于恶心的正道心而想拉拢我,妄图令我改邪归正。但踏鞴砂一事也确实是她给予了我真相,我欠她一个人情。
“如此说来,倒是令我想起了一件在意的事情,请稍等。”她的手中幻化出光芒,最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方块,好似藤蔓缠绕着星星,“这是我在整理保存所有信息时偶然发现的一份被安置在角落里的记录。”
“这份记录的创造者是我,但却用深梦层层锁住,内容是一个简单的童话,请将手放上来,我想这或许有什么关联,我会试着解开它。”
在布耶尔鼓励的目光下,我跟枫原万叶对视一眼,便伸出了手,荧光攀附上来,我的脑海里仿佛闪过无数的片段,如同与天地度过同等岁月,漫长又瞬息,一张张脸孔闪过,让我无比确信——这分明是我的记忆。
“太好了,很多东西都对的上……我想起来了。”布耶尔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这便是你的同伴被抹去的一生,枫原先生,你们的到来确有意义。”
虽然知道她如今仍然看不到我,但这份收获我依然令我震惊。阅读自己记忆的感觉如同被禁锢在匣子里,如百代过客一般冷眼旁观,死去的情感却死灰复燃,如果不是枫原万叶抓着我的手,我又会沉溺其中。
枫原万叶沉思片刻:“如果这样的记忆进入世界树,应该会被排斥的吧。”
布耶尔点点头:“这份记忆应该是之前的我出于别的原因备份的,或许当初的我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隐隐有过预感。当然你可以认为,这份记忆便是为了你们而留存的。”
“正如因果无法被改变,你们二人的纠缠,以及你们来到此地与我相见,而我手中正好持有这份记忆,都是命运的安排。这是[散兵]被修改之后的命运,我也不能断定是谁改变了谁,但……”
她微微一笑:“我想,这孕育出了一个新的机会。”
娇小的神明递出手中的记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与她对视,那双如精灵一般的眼睛里盛着的是我并不讨厌的关切:“请你们带着这份记忆一同进入世界树,让它直面这一错误,然后——纠正这一切吧。”
枫原万叶将目光转向我,与我十指相扣,不容忽视的力道从手心源源不断传来,我不禁与他对视。少年露出了一如往日的温柔神色,他说:“不要害怕,我会站在你身边。”
我会害怕吗?我反驳道:“你才是,小心跟丢才对。”
但真正到了这么一刻,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紧张。说来可笑,选择去死的时候顾不上其他,如此慷慨地放弃一切,重新拾起来时却需要莫大的勇气迈出第一步……手心里是人类的体温,是我不曾想过会拥有的东西。原来我这样的东西也会希求生命,说着并不想诞生于世,如今却要将这个想法收回。
这也是命运吗?
在被荧光吞没前,我又一次看向我命中的结缘,那双枫叶一般的眼睛也未曾离开我分毫,告诉着我我并非独身。
死并不可惧,生亦不可怕,对人偶而言究竟什么才是价值?
我好像第一次窥见了答案。
16
我又回到了那个午后。
阳光正好,软暖地洒在书页上,我问丹羽故事结尾的那行字是什么。
丹羽用手指着淡黄卷边的书页末尾,顺着墨迹读:
[夜中飞鸟坠于三段。]
他今日读了一个童话给我,生来与同类拥有不同羽翼的小鸟每日对着水面哭泣,它自认自己生来残缺,不像别的鸟儿一样拥有美丽的羽毛。它衔来美丽的花瓣装点自己,或将长长的灰羽连根拔下,血染红了它的羽毛,它便觉得自己与其他鸟儿一样拥有了红色的羽翼,这样便可以回归同伴了吧。
之后呢?年幼的倾奇者发问,丹羽眼神暗了暗,说,故事的结尾,鸟群遇到了一场大火,鸟儿们皆尽展翅出逃,它们才发觉,原来这所谓的异类并非是他们的同族。血红色被水浸湿,颜色褪去后,它拥有灰色的,长长的羽毛,它分明不是小小的麻雀,而是飞鸟,最后的最后,只有飞鸟跃出了火海。
我不解:“那为何它最终还是坠落了呢?”
丹羽摸了摸我的头:“因为它是那样敏感脆弱的生命,如果没有这场大火,它更愿意混迹在麻雀群里。失去了同伴的它,终究不认为自己拥有生命的价值。”
“这是一个悲剧吗?为什么小小的鸟儿要面临这样的灾难……这太残酷了。”
丹羽语气轻柔:“这只是一个故事,或许故事的最后,它迎来了新的生机呢?坠落,也不一定意味着死亡。”
失去了羽翼的小鸟凌空坠落,它要如何活下来?忧心忡忡之时,桂木敲了敲门:“丹羽大人,倾奇者在吗?哎呀,你们都在这里呢。那边需要人手,所以让我来借一下倾奇者可以吗?”
我跳了起来:“我马上就来!”
临出门时,丹羽却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男人表情温和,将手中的书本合上,日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像点燃的烛火。
我问,丹羽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有感而发,倾奇者。你觉得那鸟儿原本可以活下来吗?”
我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丹羽露出了一个微笑,像是对我的反应早有判断,他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量:“你要比故事中的飞鸟飞得更远。”
我也是鸟儿吗?倾奇者并不懂得男人话中的意思,便说:“我可以飞得很远吗?”
记忆中的丹羽久秀眼中是数不尽的温柔:“只要你愿意,便可以自由翱翔在这世间。”
倾奇者从未自比飞鸟,也从未想象过脱离踏鞴砂,离开丹羽的生活。
直至踏鞴砂燃起了一场大火。狂风骤雨也无法浇灭,人们四散而逃,我眼睁睁看着炉心的火焰沸腾燃烧,火舌卷没吞噬一切。回过头来,身边却并没有熟悉的身影。我只是羸弱如孩童的人偶,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夺走人们的生命,然后缠上我的衣料。
如果丹羽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他。他就站在我的身边,温热的掌心搭在我的肩上。他说,逃吧,倾奇者。逃出这片狂风骤雨,逃出这片火海吧。我听了他的话拼命地跑,火舌撩起我的头发,浓烟刺入我的口鼻,即使我本就不用呼吸,也好像会因为这滚滚黑雾窒息。踏鞴砂的火是那样大,我所熟悉的每一寸土地,一切的一切逃不过被燃尽的命运。
我剧烈地咳嗽,回头时又茫然。无尽的烈火被我甩在身后,可是我也被踏鞴砂甩在身后。有谁会来救我吗,有人能听见我的呼救吗——再次失去一切的我即便活了下来,又还还有何可存活的意义,是丹羽要我活着吗?小鸟不懂得如何离开同伴而活,人偶亦没有可追寻的未来……像是折于凌空第三段的飞鸟,它终究没能飞过那片火海。
你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到啊,人偶。
倾奇者没能拯救众人,只是自己活了下来,这样的故事与死在火海中又有什么区别?可是有人从身后拉住他的手,无形的风卷起,一切皆尽淹没在眼睛闭上的瞬间。
神明啊,我是不该存在的吗?从诞生起百年的时光,对人偶来说究竟何为价值的彼岸?被丢弃的道路,被利用的棋子,因愤怒而生的怨怼,义无反顾的错误。可是如今抛开价值,一切万物都失去了意义。
渺小的生命说,一切都本无存在的必要,但如若你未曾诞生,也就未曾经历,那岂不是辜负了正在等待你的人。
——他说,与我的相遇,并非是坏事。
我恍然醒悟,如梦初醒。倾奇者闭上了双眼,坠于踏鞴砂的烈火浓烟,可是没有名字的我却睁开眼睛,对着高天之上的法则说:“只要有一个人还在看着我,那我就应该存在。”
“所以,请将改变宿命的意义赋予我——”
请让我曾经诞生,请让我回到未来。
请结束我的流浪。
00
日光并不刺眼,如夜间的烛火,靠近了便会感到微小的暖意,鼻尖是蔷薇的花香。须弥是拥有无限生命的国度,正如我此刻睁开眼睛,晨露滴落叶梢,旧日消融后是新的一天。
又一次睁开眼睛,面前依旧是熟悉的少年人面庞。
我开口,声音有些哑:“枫原万叶?我们……现在在哪里,世界树吗?”
“忘了吗,我们已经从世界树出来了。”枫原万叶抵住我的额头,额发落在颊边带来很轻的痒意,“虽然我不能证明什么,但是我把你从净善宫带出来时,很多人都看见了。”
我还在思考他所说的“带”是什么意思,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你是说……?”
我急切地起身,看向四周——与往日所见并无不同的草木,山丘,缱绻的风萦绕在周围,我看向自己的双手,似乎想从中寻找我想要的答案。
“我拿回自己的身体了吗?”
“是啊,恭喜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凑过来吻上我的额头,我怔愣片刻后抬头,与那双眼眸对视。
红色的眼眸极为漂亮,就像枫叶曾是他的象征,这双眼睛也是。我看了许久,却看不懂那熟悉的脸庞上的表情,于是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说:“你在流泪。”
我一阵错愕,说怎么可能,我该笑才对,我怎么可能……会哭,直到喉咙里被压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呆滞地抬手去摸,摸到满手的湿润。
是如此的滚烫,以至于像是在被灼烧。
无用的东西回来了,多余的,带着悲戚的,恐惧的,疯狂的,可怜的,全部回到这具本应早已湮灭的身躯里,原来即使是如此,百年后的今日,我还是会流泪。倾奇者是弱者,斯卡拉姆齐是败者,国崩是畏罪者,那流浪者如今又算什么?
我应当是想不通的,直到那只手抚上我的脸。他像极了想要安慰我,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显得那样的无措。
他说,没关系,哭吧。
无边的不明情绪宛如洪流一般涌入这具身躯,像是早已死去的倾奇者在无声控诉,被困于旧日的鸟雀哀鸣,它经历死亡与新生,在这一刻莫大庆幸又难以自抑。
那双手抹掉眼泪,如此珍重地叹惋,像对待新生儿的第一次哭泣一般,温柔得令人心碎。
我看见泪水落在他的掌中,变成了心的形状。
End
再次感谢您的阅读。
也祝贺散生日快乐,于世界中落地,感谢你的存在。
【迢浪逐枫 05:00】
《梦》
——————
(还没搞完果咩那塞!是个小短漫,非常俗套的ooc小甜饼,大概10p左右,先发几张占个坑,之后会二编(滑跪
——————
二编:加了p4-6(抱头跑走)还剩几页下次再
——————
三编:修改了很多所以覆盖了之前的内容。此短漫现在已经变成40p超级无敌加长版了越画越多果咩🥹🕶️总之之后会发完的💦🙏🏻
【迢浪逐枫 05:00】
《梦》
——————
(还没搞完果咩那塞!是个小短漫,非常俗套的ooc小甜饼,大概10p左右,先发几张占个坑,之后会二编(滑跪
——————
二编:加了p4-6(抱头跑走)还剩几页下次再
——————
三编:修改了很多所以覆盖了之前的内容。此短漫现在已经变成40p超级无敌加长版了越画越多果咩🥹🕶️总之之后会发完的💦🙏🏻
【枫散】我想你时桔梗花开
全文1.3w+
Be吃刀预警 慎入
万叶的信上说:
我对你的感情从初见的第一眼开始。
万叶是在那年的初夏转入这个班的,散兵坐在教室最后排,看着瘦瘦高高的男生腼腆却不失大方地做着自我介绍,视线瞥到了他的手上。
这种穿长袖都能流汗的天气,他戴着一副黑色手套。看来他也不是个好命的正常人,散兵嗤笑了声。不正常的人也注定交不到朋友咯。
这只是个猜测,但散兵很期待。
教室里没几个空位置,万叶个头高,被安排到了散兵边上。大概是因为散兵的身高让他对这个座位的安排起了疑虑,万叶问道:“你怎么会坐在最后一排呢?”
“我有心脏病,我是来混日子的。”散兵说,“你要...
全文1.3w+
Be吃刀预警 慎入
万叶的信上说:
我对你的感情从初见的第一眼开始。
万叶是在那年的初夏转入这个班的,散兵坐在教室最后排,看着瘦瘦高高的男生腼腆却不失大方地做着自我介绍,视线瞥到了他的手上。
这种穿长袖都能流汗的天气,他戴着一副黑色手套。看来他也不是个好命的正常人,散兵嗤笑了声。不正常的人也注定交不到朋友咯。
这只是个猜测,但散兵很期待。
教室里没几个空位置,万叶个头高,被安排到了散兵边上。大概是因为散兵的身高让他对这个座位的安排起了疑虑,万叶问道:“你怎么会坐在最后一排呢?”
“我有心脏病,我是来混日子的。”散兵说,“你要是个好学生,那就少搭理我。”其实大可以说很多别的话来搪塞,但他就是想宣扬。
说这话时散兵并没有抬头看万叶,但余光里看见万叶点了点头,他的脖颈上有什么亮了一下。散兵看过去,是一串细细的银项链,反射了太阳光,
男生戴这种,很娘诶。
和散兵的猜测没错,万叶在班里的确交不到朋友。
不会和班上那群傻逼们混在一起,万叶在散兵眼里干净了不少。
和他一样,万叶也不参加任何体育项目,课外活动,很多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就只有他们两个。
风扇呼呼转着,空调呜呜吹着,万叶静静地写作业看书,散兵静静地睡觉,或者戴着耳机打游戏。
实在无聊的时候散兵就制造各种动静吸引万叶的注意,让他来搭话,然后两个人天南海北地唠唠。
万叶并不健谈,但情商高,听散兵说话时总安静地注视着,赤色的眸子像纯净的琥珀,将他盛满。
散兵觉得万叶就是命中注定来做他朋友的。
他不好好念书,也不好好听课,和万叶是互不影响。散兵有时候觉得边上多的明明是块木头,不过是赏心悦目的木头。
他倒不会因为别人用功就收敛自己,上课还是会趁老师转身的瞬间,把口袋里的零食往嘴里丢。
万叶会看他,却从来没有出言提醒过,不说这是不对的,也不问这款零食味道如何。
真是个识趣又无趣的家伙,唯一会做的违纪行为就是听mp3。
“给我也听听。”散兵比他会好奇。
没怎么犹豫,万叶摘下了耳机递过来,他细长的手指被黑色手套紧紧裹着,勒得很好看。像那些专业杀手,杀人于无形那种,或者杀鱼于无形。商场里剁鱼剔骨头的也都戴类似的手套来着。
耳机里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清唱着: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我要去打球了。”散兵把耳机还了回去,仅存的情商告诉他不能直说听不下去。
“你不是有心脏病?”万叶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死不了,我负责碰瓷,看谁敢过我。”散兵拉开椅子就往外走,看着万叶呆愣的表情,他忍不住想笑,也的确笑了出来,“你没被人骗过吗?说什么你都信。”
万叶的表情变了又变,眼神呆呆的,像只考拉。散兵想,像那种小时候吃妈妈粪便的考拉。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翘了一节课在天台打游戏,回去前特地跑到卫生间给额头上拍了把水。
“这不是汗。”万叶看到后说。
“这就是汗,冷汗也是汗。”散兵义正言辞地说。
好歹这是他为了圆谎特地做的事,只给万叶一个人做的事,他觉得自己非常用心,而万叶很不会看人脸色。
“看来和你打球的对手实力很吓人。”万叶想了想说。
嘶,好冷。
“请不要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零下八度的话来,好吗?”散兵搓了搓胳膊。
学校的天台经常会有不良少年躲着抽烟,偶尔也会有些女生上去吃饭。
男生心里也许想着,我就是龙傲天男主角,太帅啦,女生也许会有想着模拟动漫场景的,那些漂亮女主不都爱在天台吃便当?
散兵属于第三种,高等流氓型,他单纯就是想霸占这块宝地给自个儿休息。
上课时间这里倒是没人,课后就不一定。他曾经拿着心脏病的病历走到那群抽烟的家伙面前,深吸一口气然后直挺挺倒下去,把没见过这阵仗的初级混混们吓个够呛。
看到一群人仓皇而逃,他坐起来笑得喘不过气。
后来?后来他们把散兵当神经病,路上见到就要骂上两句。不过散兵无所谓,至少这栋楼的天台他们真不来了。就像狗撒尿标记,散兵的事迹也成了这个天台的一处标记。
他把这里当自己家,总之是很久没来过客人,所以一睁眼看见万叶的脸就在眼前,他也被吓够呛。
“你怎么躺在地上。”吓人的家伙先发话了。
“废话,晒太阳啊。”散兵从脑袋下抽出一本书,把垫书的硬纸板放到屁股底下,坐起身看起来。
其实看不进去,晒久了太阳他眼睛白晃晃的,猛一睁开看什么都有点晕,别说纸上的字,万叶的脸都有好几层叠着,晃来晃去。
“这是什么书?”
什么书?他哪知道,借书的时候看见是本大部头就拿来了。
散兵翻到封面看了眼,“《面纱》,一部国外小说。”他的视线还没恢复,那行作者名对他来说像会飘动的云,但后缀的[英]倒是看清了,于是补充,“英国长篇小说。”
“讲什么的?”万叶好像很好奇。
追问什么呢,平时没见你这么好问?
“你好奇我给你念一段呗。”散兵随手一翻,里面掉出一张书签,看来这张有好词好句好段,“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像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
这是借了本什么玩意。他在心里骂娘,抬眸却看见万叶的表情听得很入神。
“你喜欢这种?”散兵完全无法理解。
“你觉得如何?”万叶反问他。
“很有感触。”散兵认为男人的面子大过天,这个逼他要装,“如果不是我还没谈过恋爱,感触会更深。”
“你看完可以借我看看吗?”万叶说。
“…时间到了,我今天就得去还掉。”救命,散兵根本不知道这本书是不是讲的爱情啊,“你自己没借书卡?”
“还没有,可以借你卡用一下吗?”
“不可以。”散兵拒绝了,“我热爱阅读,我时刻要用。”
后来这张卡还是被万叶借去了,但散兵去查过,借书记录里并没有新增的书,他恍然大悟,万叶这家伙原来也是个装逼犯。
每天放学散兵家里的司机师傅都会来接,应该说是守在校门口,不让散兵跑掉。
这是两年来头一次被散兵找到机会脱逃。
“我要和我同学去书店。”散兵拉住了走在一旁的万叶的书包带子,把人拽一趔趄。
“那我带你们去。”司机师傅说着就去拉车门,被散兵伸腿踩住。
“我难得有了个朋友,能不能别这样。”散兵故作难受的模样说,“我会按时回家的,我什么时候不听话过,为什么连和朋友去个书店你们都不答应呢?”
他委屈的模样不像作假,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如果不是他脚踏着车门,万叶会以为他真是乖宝宝的性格。
看着车尾消失在街道尽头,散兵朝那方向做了个鬼脸,松开万叶的书包就走。俨然是要自己跑别地儿玩去。
“你很喜欢骗人?”万叶跟了上来。
“骗人哪有喜欢不喜欢的,需要骗,就骗咯。”散兵无所谓地摆摆手,也无所谓万叶一直跟着他。毕竟他也确实没想好要跑哪儿去,瞎逛。
“那如果有人骗你呢?”万叶继续问。
“谁敢,让我发现我揍死他!”散兵故作凶狠地亮了亮拳头。
他以为万叶会说他双标,然而没有,万叶只是思考了会儿,点了点头。
这条街上有个花鸟鱼虫市场,进门就是股糅杂了各种味道的植物气息,说不上好闻,散兵还真没来过这种地方。
几个商铺前都摆着满天星,他就这边买一把那边买一把,凑了各种颜色,买了一大捧,塞到万叶手里。说白了他享受的是购买的过程。
“不想拿着可以丢掉。”他自认为自己也非常体贴。
“你喜欢这种花?”万叶只是好好地抱着。
“不喜欢,这么丑。”散兵停在一家卖宠物的店门口,“我喜欢玫瑰,红玫瑰。”他说着回头看了眼万叶,和对方对上视线后眨了一下眼睛。
门口挂着的金属鸟笼里有一只白毛鹦鹉,见人就喊:“欢迎你啦!欢迎你啦!”
“它都欢迎我们了,逛一下。”散兵说着走进店里,啤酒肚的秃头老板挺着个大肚腩在一旁举着搪瓷杯喝茶,喝到茶叶就“呸呸”往地上吐,见人来了既不招呼也不搭理。
这生意爱做不做的态度让散兵很中意,当下决定要消费一波。
可惜店里只有猫狗仓鼠,他哪个都养不了。父母不会同意。
“你要买只小动物吗?体验一下当爹的感觉。”
“不要。”万叶直接就拒绝了。
“那我买我当爹,你帮我养一下。”
“…你一定要买?”万叶皱着眉,居然考虑起来。
他这副样子让散兵突然觉得挺没劲,“不养了。”他说着就往外走。
走出花鸟市场的大棚,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夏季的白天真是长得离谱,已经五点半了太阳还这么大。
散兵的步子迈得很快,有心但并不是一定要甩开万叶,万叶捧着一大束把脑袋都挡得严严实实的花跟在他身后,也把步子迈大,样子有些滑稽。色彩繁复的花串里还有很多是干花,走了一路碎落不少。
“得了吧,别捧着了。”散兵有点看不下去,一把将花束夺了过来往路旁的垃圾桶里丢去,“爱护环境,人人有责。”
“也许我没说错,这是种浪费的行为。”万叶说。
“你好多话,凭什么管我?”这种长辈教训晚辈的话听起来就让散兵反胃。
“去书店吗?”万叶直接忽略掉了他言语中的不悦。
就像蓄力出拳打空,散兵哽了一下,语气很不满,“我像是会去逛书店的人?”
“可以吹空调。”
散兵看了眼万叶的脸,很红,尤其是额头,非常红。他寻思也没这么热吧,但还是点了点头,很高傲地同意了,“既然你想去,我陪你一下也无妨。”
万叶带他来了一家文艺的书咖,装修就像与世隔绝的森林。桌椅是大小不一的木桩,从天花板上吊下无数藤蔓,还有吊兰,空气里味道很清新。
招待的服务生小姐姐来了,问他们要点些什么,万叶只说要杯水,和以前一样。
水能有什么苗头?还和以前一样,真的很装逼犯诶。散兵在心里戏弄地想。
“你请我杯咖啡。”散兵说。
“你能喝咖啡吗?”
“这有什么不能,我又不是当水喝。”
万叶点了点头。
饮品到了,散兵看见万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塑料盒子,拿出了几颗药就着水喝下。
“这是什么药?”
“治过敏的。”万叶说,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吃完就继续翻阅一本无聊的旅行日志。
散兵拿起调羹把拉花漂亮的咖啡直接搅开,喝了一口,“好甜。”他皱眉。
方糖就在一旁的小碟子里,他根本没加。
“你不喜欢甜的?”万叶从杂志里抬起头。
“是啊,我喜欢苦味,越苦越好,和药一样最好。”散兵总这么说话,让人摸不透真假,他盯着万叶的书,很是不解地问,“这种地理杂志有什么好看的?”
“是旅行日志。”万叶把封皮抬起给散兵看了眼,“这个世界很漂亮,很多地方都值得去看一看。”
“哦,你喜欢看风景,不喜欢在城市里玩,是吧。”散兵戏谑地说,“和你的性格一样无趣呢。”
万叶不答,只轻声问他:“你呢?”
“我当然想去热闹的地方玩玩,但我又没得去。”散兵一摊手直接靠上了柔软的沙发背。
万叶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猜想里面应该会是有些落寞的神情。
“这周末,我们去游乐场吧。”万叶说。
散兵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你说什么?”
“可以和我一起来书店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不是吗?”万叶知道是自己文静好学生的形象让散兵家的司机师傅安心,在心里道了个歉。
“看来我要和你道个歉。”散兵笑了,“我收回对你无趣的评价。”他说完把只喝了一口的咖啡推到了万叶面前,起身离开了。路过拐角又探身回来,对万叶做了个鬼脸,然后笑嘻嘻地跑掉。
万叶看着这杯带着奶香的拿铁,拿起金色的小调羹静静看着,看着奶棕色的液体像珠串一样滴落,落进溢满香气的湖泊,涟漪就像桌上的年轮。
头顶上空是纵横交错的轨道,人们的惊叫不绝于耳,钢铁列车行至顶点,随着悬崖直冲而下,游客们的呐喊声也达到顶峰。
刺眼的阳光让散兵睁不太开眼睛,但他还是用手放在眉前,努力地瞪眼睛看着,瞳孔中的期待像流光一样闪烁。
“我们说好过山车,大摆锤和海盗船这些是坚决不坐的。”万叶把头上的遮阳帽摘下扣在了散兵脑袋上。
“你害怕了!”散兵接过遮阳帽戴好。
“对。”万叶当即应下。
“行吧。”他撇撇嘴,“我也只是看看,看看过过瘾总可以吧?”
他们两人就站在人潮中,静静地看着云霄飞车又开了两轮。烈日炎炎,像要把人烤化。
这样热的天气,万叶还是戴着那副黑色手套,经过的人都会看上两眼。也只是看看而已。
散兵余光里看见万叶的肌肤又开始泛红,便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阴凉处拉,能感受到对方颤抖了一下,却没做什么反应。
“那鬼屋可以吗?我胆子很大的,不会被这种小儿科吓到,也就没什么危险咯。”散兵说。
“不可以。”万叶拒绝得斩钉截铁,他看着手机上的预约消息,摩天轮还有半小时就轮到他们了。
“这个真的没事。”
“不行。”
“我又不是没玩过!”
“不信。”
“你陪不陪?”
“我一直在陪你,但鬼屋不可以。”
“我自己去。”散兵说着就要走,被万叶拽住了。
“一定要玩?”
“你相信我啊,这个真的没事。”散兵鼓起腮帮子,在万叶的衣角扯着,“大不了你牵着我的手,有人和我一块我就不怕了。”
“…就这一次。”
这是散兵第一次见万叶摘下手套,他的手因常年不见光,白得像全无生机的白色油漆,薄薄的肌肤下是清晰的血管。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指节分明。
他朝散兵伸出了手,握上的感觉像一块温润的冰,光滑又冰凉。
这场鬼屋之行的确没什么记忆深刻的地方,吓不吓人散兵全无印象,只记得万叶的手和他紧紧相握的触感。
刚出鬼屋散兵就没忍住松开了手,因为长时间的紧握,他的手心微微出汗,这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但万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把手套戴了回去。
散兵心里涌起了一丝怪异的情绪,他觉得他舍不得那只手。
他定定地盯着地面发呆,万叶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去摩天轮那边吧,要轮到我们了。”万叶的手按上了他的肩。
在摩天轮项目边上就有一个冰淇淋摊,散兵买了一个茶味的甜筒,问万叶万叶只说不要。
万叶还真是个自律的乖孩子,从来没见他在外边买过饮料零食吃,连雪糕类的东西也从没见他吃过。不会夏天过完了他也不吃一口吧,那多浪费这灼人的阳光。散兵心想。
看着排在前面上摩天轮的都是些小情侣,散兵打趣万叶为什么会想排这个项目。万叶说这个游乐场的摩天轮位置是最好的,在顶点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可惜晚点必须回家,夜景应该会更美。
糟糕的回答,散兵觉得冰淇淋的味道变得一般了,便随手丢进垃圾桶。
“一般不都是面对面坐么?”万叶问执意要坐到身边的散兵。
“我乐意。”
散兵的唇角还残留着冰淇淋的奶渍,万叶拿出一张餐巾纸直接替他擦去了。对上散兵有些凝滞的目光,万叶只是低垂了眼帘。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游乐园,我身体不好,遗传了我的妈妈,三天两头住院,前段时间也是刚刚出院回来。”万叶轻声说,“她十年前就去世了,葬在市郊那座公墓,上个月是她的祭日,我听见深爱她的我父亲在她墓前哭,说这病无药可治,我就主动提出我想回来上学。”
可能是散兵瞳孔颤抖得或许猛了,万叶笑了笑,摘下手套握住了他的手,“别害怕,这个病其实死不了人的,我不会死。”
他的掌心还是一片冰凉,只不过没有那么白了,还有些泛红。
“还记得mp3里那首歌么,我妈妈唱的,她唱歌很好听吧?我有些不太好意思说呢,我很想念她,每时每刻。”万叶拨弄了一下颈部那根细亮的银项链,静静陈述着,“这条项链就是她留给我的,小时候住在医院里,每晚她都会唱这首歌哄我睡觉,我那时病情有些严重,晚上睡不好,但只要听到她的歌声,就不难受了。”
“直到某天晚上我醒来,听见她在卫生间里拿着mp3录歌,边录边哭,哭了就拿毛巾擦脸缓一缓再录。录了一整晚,哭了一整晚,我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从来没觉得心脏如此疼痛过。”
“第二天我本想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但她整张脸都是红斑,非常严重,被拉去急救,过了三天才回病房。”万叶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城市,摩天轮逐渐升高,一切建筑山林都在缩小,都在遥远,“那天晚上她照旧唱歌哄我睡觉,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听见她没忍住的哭声,她说都怪她遗传了我这个病,让我不能喝牛奶。不能喝牛奶长得就不快了,她可能要看不到我长大的样子了。她说她好遗憾,这一切都怪她…我听得好难过,只能咬牙不哭,不然会被发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
小小的双人舱里,万叶安静地说,散兵静静地听。他想问万叶,你和你妈妈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但他没问,因为万叶没说,他也没勇气打断万叶的话。
摩天轮升到最高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接吻吧?散兵想,他看着万叶低垂的眼睫,轻轻抱住了他。
“你妈妈唱的歌,特别好听。”
*
人想活或者想死,需要什么很正式的理由吗?
随随便便一个理由就想死,很随便,随随便便一个理由,说我想活下去,那这个理由就不随便。
怎么会有这种事。
散兵照常和万叶在这家书咖看书,他翻阅着一部鸡汤文,把这个观点抛给万叶。
“什么决定都不是突然萌发的。”万叶看着最新的一期旅行日志,是那不勒斯的街头,有艺人正吹着上低音萨克斯,身后的墙上涂刷着天才球王马拉多纳的肖像。
这期总算不会让散兵觉得这是地理周刊了。毕竟回忆起之前的,诸如普罗旺斯玻利维亚香格里拉塞舌尔群岛等,拍摄的多是自然风光,好看是好看,但散兵不喜欢。
“你有没有想过去死?”散兵问他。
“有过,只是想想而已。”万叶说得很平静,“毕竟还有很多风景没见过,疾病只不过是一个debuff。”
散兵喜欢打游戏,潜移默化了很多理念给万叶,听到他口中冒出“debuff”这个词,散兵很高兴。就像给天台标记一样,他觉得万叶身上也有了自己的印记。
“我也还好,只是烦这个debuff限制我太多自由。”散兵趴倒在桌上,手指在桌面一点一点的,“可能哪天会死吧,也是被这个病杀死的,自杀这种蠢事还是算了。”
万叶看着他,笑了笑,“说不定会发生奇迹。”
“嘁。”散兵白了他一眼,“从未见过奇迹,却对奇迹深信不疑,你还处在看‘我有信念我终将胜利’那些弱智动画的年纪吗?”
散兵撩开自己的刘海,悄咪咪地打量着万叶,清俊的面容,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才十六岁就一副老大人的样子,长大以后一定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家伙。西装革履,斯文败类。
这座城市的夏天很长,秋天很短,好像昨天还穿着短袖吃冰,一眨眼的暴雨就将冷空气填满整座城市的街道,灌进人们的指缝和脖颈。
散兵从小就怕冷,也是很早就把羽绒服翻出来穿上了,看着一旁还只套了件毛衣在里面的万叶感到很羡慕。
“下下周是圣诞节,听说商场那边已经摆上不少装饰,很有节日氛围哦,要不要去逛逛?”散兵趴在位置里百无聊赖地说,却没有得到万叶的回应。
这还是头一回,他抬起头看万叶,却看见他眼中神色翻涌,紧抿嘴唇。
“你怎么了?”散兵伸出食指戳了戳万叶的胳膊。
万叶这才惊醒,将视线转向散兵,眼中的异色已然消散。
“不好意思,刚刚在发呆。”万叶问他,“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散兵歪过脸看他,“头一回看你露出这种表情,想到什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万叶笑了笑。
散兵不信。但万叶不说。
他只能默默惦记着这回事,直到情况真的发生。
一个班里的男生把万叶的mp3还了回来,丢在了课桌上,很不在意地说:“谢了,还你,内存真小,我东西删光了也没下完我的歌。”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碰里面的东西吗?”万叶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愠怒的神色。
“是你自己内存太小啊!”男生被万叶一质问也怒了,冲上来就在万叶肩头推了一把,“想找事?”
“滚你妈的,把你的脏手拿开!”散兵拿起桌上的保温杯就砸了过去,砸在了男生的额角。
他痛呼一声往后仰,被人扶住,摸了把额角,没有流血,但是肯定会淤青肿块。
男生的神色就像发怒的公牛,一旁他的几个兄弟也冲了上来,扯过散兵的衣领就将他拽了出去。
散兵被拉扯得快要摔倒,一拳砸在面前人的面门,拳上一痛,听见骨头的轻响,来自被他打中的人。
鼻腔一瞬间涌出鲜血,那人抬脚将散兵踹翻在地,一群人围了上去,万叶也在第一时间上前却根本拦不住,他只能扑过去紧紧护着散兵,一时间无数拳脚落在了他的背上。
散兵胸口一阵刺痛,好像快要无法呼吸,他的胸口沉闷得像被石块堵住,头止不住地发晕。
他想起身把万叶推开,想去给那些人一人一拳,可他呼吸不过来了,他的胸口好痛,他眼前一片晕眩,他的肢体要消失了。
急促地呼吸着,他只听到耳边模糊地传来万叶焦急恐慌的大吼。
“散兵!散兵!你醒一下!散兵——”
“滴——滴——滴——”
散兵费力地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纯白,慢慢地才出现模糊的色块,逐渐清晰起来。
“滴——滴——滴——”
耳边是熟悉的心电监护仪运作的声响,眼前是医院的天花板,每一口呼吸都是透凉的,他耸了耸鼻子,果然又戴上了呼吸机。
他从小到大的主治医生站在他床边,见他醒了就对着手上的仪器一通操作。
“没死啊。”散兵一张口带着微微沙哑,有点破音,“这次昏迷多久?”
“十来个小时吧,心脏骤停三分钟,算你福大命大。”医生说着替他把夹在拇指上的脉搏血氧仪摘下,“你爸妈赶不回来,但是他们很担心你,快急疯了。”
“哦,我不是没死吗,不用赶回来了。”
“我会去联系他们,你休息。”他说完就走了,病房里重又恢复寂静。
这次大概躲不过了,肯定要被带到国外去了。散兵心想,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突然想到万叶,也不知道这小子被踹了那么多脚有没有事,毕竟看着比自己还弱不禁风。
出院几天后散兵才回学校,前一天还下了场雪子,又将温度降了一大截,不戴手套手指没一会儿就被冻红。
他看见万叶也戴上了围巾和编织帽,还穿着大衣,心里就有点想笑。
散兵出现在后门的时候班里的目光都打了过来,一群人窃窃私语,他听见有人说“原来他真的有心脏病啊…还以为就是家里有钱而已”,“万叶是不是也真的有什么病啊,那几个人还老是弄他们”,“还好散兵没死,xx都退学了”…
“一群傻逼。”散兵也是直接说了出来,声音不大,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见。应该不少。
但他们都转回了头,没再多说什么。
“对不起。”
散兵刚坐回位置里就听见万叶这么一句,更想笑了。
“你道什么歉?”
“因为我…”
“打住。”散兵直接打断了他,“我是因为你妈妈,他居然敢删掉这么好听的歌声,他该死。”顿了顿,散兵放低了声音,轻轻问道:“你妈妈的歌,还能找回来吗?”
万叶摇了摇头。
这是散兵第一次看见万叶流眼泪,眼眶红红的,泪水渐渐溢出来,他赶紧抽了几张纸递过去,万叶接过一张,在眼眶上按压着,吸去那些泪滴。
将纸巾拿开时,万叶的眼角泛红,是不正常的红,还迅速地肿起了小包。
“你…”散兵瞠目结舌,拿着纸巾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你不是问我对什么过敏吗?”万叶看向他,笑容温柔又苦涩,“我对水过敏。”
圣诞节当天,万叶主动约上散兵去街上逛逛。
下了几天的雪,地面上积起厚厚一层,靴子踩在上面吱嘎吱嘎的。街道张灯结彩,几乎每家商铺都挂满了雪人,麋鹿,圣诞树的装饰,节日氛围满满。
散兵和万叶全副武装,穿得严严实实,在街上瞎逛,散兵说伸手,万叶下意识又去摘手套,被散兵抬手弹了个脑瓜崩。
不过他自己也脱下了棉手套,握住了万叶冰冷光滑的手,往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探去。
里面一片暖和,散兵把热源——一个暖宝宝塞到了万叶手里。
“还有谁能蠢过你?”散兵朝他做鬼脸。
万叶感觉手心的温度一路攀上了脸颊。
傍晚的街头,天阴沉沉,风在耳边尖声呼啸,雪越下越大。
“去买把伞。”散兵停在了一家商铺前,“等下雪钻到你脖子里化开了。”
“你去买吧,我在这里等你。”万叶在这家店铺的玻璃橱柜前驻足,散兵看了眼,里面只有些节日装扮物,有些不解。
“我是怕里面太暖和,雾气化水沾到身上。”万叶笑着说。
散兵点了点头,很快地买好一把伞走了出来,看见万叶在橱柜的玻璃上伸手指画着。
他特地等万叶画完退开两步才走上前,撑开伞,万叶就自然而然地接过,将他揽进怀里。
“你刚刚在画什么?”散兵一脸坏笑。
万叶的表情有些窘迫,似乎是没料到会被发现。“没什么,我们走吧。”他扯了扯散兵的衣服,却没有拉动。
散兵直接一步跳下台阶凑到那块玻璃前,哈了口气,氤氲的水雾中出现了半个椭圆的线条,他继续哈气,身后的万叶直接过来从后搂住他的肩,想把他抬走。
“我要看我要看,我心脏病发啦!”他嗷嗷叫,万叶只能叹口气松开了手,往上扯围巾,将发烫的脸颊整个藏住。
那片水雾之中,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爱心图案,里面写着“散兵”。
漫天飞雪的街头,路人们行色匆匆,他俩打着伞漫步,有些格格不入。
“喜欢我啊?”散兵第三次问道,语气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喜欢。”这也是万叶第三次回答。
第一次轻得声若蚊蝇,被散兵一把抓下了他的围巾。
第二次回答得很认真,散兵得意的拉住了他的手。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他答得很自然,声音大得边上路过的人都能听清。
“我也是啦。”散兵和他十指紧握,在干冷的空气里晃着胳膊,两个人的手都冻得通红。
但是冷不会流汗,万叶也不会过敏,他们可以牵很久。
散兵要来了万叶的mp3,他说他认识很厉害的大佬,说不定能修好。
但那位父亲公司的老员工只表示,存储卡里删除的数据是找不回来的。散兵拿着这部小小的mp3坐在床头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办。
手机亮起,是万叶的语音消息。
散兵最讨厌听语音了,一向都是转文字,但万叶的语音他每一条都听。
他一看都是60s的语音就知道,是万叶照例给他讲故事来了。
有一天晚上,万叶和他打电话,聊着聊着声音有些哽咽。散兵赶紧安慰他不要哭,不要流眼泪。
他听见对面传来万叶带着啜泣但乖乖的声音:“没有,我没有哭。”
散兵突然觉得心脏抽疼,不是那种病理上的疼痛,来自更深层面,来自灵魂的疼痛。
“其实我睡眠一直不太好…”万叶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却又强忍着,“每晚我都听我妈妈唱的歌才能睡得着……”
仿佛一个脆弱的孩子,那不是一首歌而已,那是陪伴了万叶整整十年的寄托。可它现在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别难过…我,我给你唱!”散兵情急之下这么说,没想到听见了万叶轻轻的一声“嗯”。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
他用极尽温柔的语调,安慰这个受伤的孩子。在散兵的歌声里,万叶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去,最后变成规律的清浅的呼吸。
那晚,散兵给万叶唱了一夜的《虫儿飞》,后来万叶执意要还他一个礼物。散兵便要求万叶每晚给他讲睡前故事作为报酬。
他看着手里的mp3,好像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无奈之下的办法。
斗胆一试吧。
第二天他把mp3交到万叶手里时脸红红的,还警告他不许现在就听,最好放学回家了再听。
万叶还是偷偷听了。
散兵趴在课桌上一觉睡醒后,看见万叶坐得离他很近,脸贴在手臂上静静地看着散兵,眼眶又是一圈红,还有小点点。
“你怎么又哭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散兵一下子紧张起来,被万叶伸手摸了摸脑袋。
他没戴手套,冰凉的手在散兵柔顺的刘海上轻轻抚着,“没人欺负我,谢谢你。”
他说得很珍重,说完牵过散兵的手,将一个银链子缠在他细瘦的手腕上,一圈,两圈,三圈,扣上。
这条链子好眼熟,散兵抬眸,看见万叶的脖颈上空荡荡的。
“这不是你妈妈留给你的吗?”散兵错愕地伸手去解,被万叶按下。
“你要替我收好它。”万叶说,“我妈妈留给我的两样东西,一样已经永远不会消失了,另一样…”他的手在散兵手腕的肌肤上轻轻摩挲着,“我把它放在和它一样重要的人身上。”
*
父亲和母亲从国外赶回来了,原以为会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但并没有。
母亲哭着上前抱住了散兵,父亲在一旁说:“匹配的心源已经找到了。”
“什么?”散兵有些错愕地抬头,对上的是父亲微红的眼眶。
“和我们去国外吧,阿散,你的病能治好了,只要不久…只要不久就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了。”他说。
看着趴在自己肩头哭泣的母亲,散兵感觉肢体有些僵硬,又是那阵陌生的疼痛,在他的心口刺了一下又一下。
他等待了十多年的奇迹居然真的到来,在他不需要奇迹的时候。
“我…我考虑一下。”散兵感觉手指有些抽筋,麻得颤抖,抬不起来。
“还考虑什么呀阿散,这样的机会!”母亲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容,手抚在散兵的脸颊上摸着,“早点和我们去国外准备不好吗?”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散兵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万叶。当时的万叶正在奋笔疾书,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从作业里抬起脸,看向散兵。
他当时的表情散兵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读懂,就好像要哭出来,又好像特别高兴,又好像很舍不得。
但他最后只是摘下手套握住了散兵的手,“去吧,我会来找你的。”
“真的吗?”散兵有点不敢相信地握紧了万叶的手,他以为会很久很久,甚至再也见不到万叶了。
“当然,你不相信我吗?”万叶朝他笑笑,“等着我就好了。”
“好!”他雀跃地上前拥抱住了万叶,在教室里旁若无人地亲上了万叶的脸颊。
能感受到万叶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做更多的动作,只是紧紧地拥抱住了散兵。
散兵上飞机时万叶也去送了他,在他父母看不到的地方,万叶亲吻了散兵的面颊,唇角,浅尝辄止。
“你一定要来啊!”散兵抱着他不舍得松开。
万叶摸着他的头发揉着,语气有点哽咽,“当然,你等着我就好了,不会太久的。”
“你不许哭。”散兵抬起脸,看着万叶湿润的瞳孔,像一汪湖泊,而他自己的更甚。
万叶抬了抬脸,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再低下头时把眼泪全都藏起来了,“不哭,但难过需要疏解,我在心里流泪就好了。”
他刚说完,散兵的眼泪就一颗一颗流下,划过肌肤,滴落在地。
“我替你哭。”散兵说,他按下万叶没戴手套试图给他擦眼泪的手,却被塞入一个小盒子,是万叶的药盒。
“这个给我做什么?”
“不是药,我换了点别的,你到了那边再打开。”万叶说。
父母那边在催了,散兵只能离开。万叶就这么看着散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热泪从眼眶流下,灼热得像岩浆,烧灼着他的肌肤。
地球上的生命之源——水,对他来说就像毒药。
他不能流泪,不能流汗,不能喝牛奶,不能喝咖啡,不能喝一切饮品,不能被雨雪淋湿,不能喝矿泉水,只能喝蒸馏水,不能游泳,不能泡澡……不能接吻。
他能做的只有随身携带抗过敏的药物和激素,预防休克。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六年。
他回复着散兵微信上的消息,眼泪止不住滚落,模糊了视野,烫伤了肌肤。
一直到散兵给他发“马上起飞了,我先关机会儿,晚点给你拍云朵”,万叶回复“好”。
他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点开头像,将散兵拉入了黑名单。
将微信拉黑,手机号码拉黑,一切加了好友的app通通拉黑。
做完这一切,他好像死去了一回,脑袋全空了。万叶的手无力垂下,靠在一尊雕塑前,久久沉默。
等他回过神来时,天都快要亮了。
“再见。”万叶说,“我是骗子。再见。”
*
再次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已经是七年后。
散兵本不想再回来的,但这里毕竟还有他深爱的人。
一路驱车来到市郊,他很想去看万叶,可站在墓园门口,却又不敢走进去了。
车辆行人来来往往,有人捧着花束,有人提着烛火纸钱,而他两手空空,只带着想念。
原来他至今仍在害怕,害怕石碑上那张烙进心底的照片,好像只要看一眼,就会重新跌进荒凉里。
尽管现在阳光毒辣,刺得散兵眼睛都睁不开来,灼热的温度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模糊的虚影。
他也清楚,他的眼泪更加滚烫。
抚着石碑,也是烫的。
“藏在这么多人里,让我好找。”
爱子枫原万叶,早逝于20xx年二月十六日葵卯年正月廿六。
一旁的墓碑,是万叶的母亲,看着年轻漂亮,温柔的模样和万叶如出一辙。
散兵给阿姨鞠了一躬,走到万叶碑前,从里衣胸口的袋子里取出一封信,缓缓地拆开。
他看着手中微微泛黄的信纸,哪怕被很精心地保存,也有了褶皱伤痕。
看着上面的文字,散兵好像看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少年,坐在桌前边写边哭,眼睛上全是过敏的小红点,伸手去擦,手上便也肿起来。
“喂,万叶,你要求我的我可都做到咯。”散兵说,“不止如此,我还带你去看了好多风景,你想去的每一个地方,我都会带你去看的。我自己本来是不太喜欢旅行的,以及大自然的风光,照片上看看就好了,不是吗?但当我亲自踏入那些风景,心里好震撼,好舒服。这也许都是因为你喜欢,才让我也感受到了。”他将信纸折起,好好地收回了口袋。
“你知道吗,我现在成了游戏设计师,你以前不是夸我打游戏厉害么,现在我自己设计了一款游戏,之前采访问我有没有安置彩蛋,我说有。
笑死了,他们肯定不会知道,我说的彩蛋是指我在游戏里放了好多你的照片。
而且以后我做的每一款游戏,我都会藏进你的照片,你的数据会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
哦还有,你给我的药盒,里面居然是玫瑰的种子。那时候你把我拉黑了,我差点心脏病犯知道吗?差点被你直接杀掉。醒来以后我都不知道该伤心还是生气,只剩心痛了,险些就把这盒种子扔掉。
但没舍得。所以还是去种了,很成功,最后开花了,很好看。想起来你还没送过我玫瑰花,我就裁了几朵扎了一束放在客厅里,但我每天都给它换水,它还是枯萎了,你不如送我假花,还能开得久一些。怎么会有这么抠门的人啊,送玫瑰,还让人自己种的。
还有第二次差点被你弄死,是我刚做完心脏移植手术的第二个月,我拿到了你这封信。真够残忍的,看到信上的内容,我心痛得以为心脏病又复发了。
但你的心确实足够健康,我没事,我一直好好地活到现在了,能跑能跳,还能坐过山车。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在一起那天?因为迟到名字被写到了黑板上,我本来是想去偷偷擦掉的,但看着我的名字和你并排,我就不想擦了。
哎…枫原万叶啊,你明明说过你不会死的。
我呢,想你是想的,不过没到受不了的程度,就还好。”
散兵说着抚上自己的心口,一颗健康的,充满生机的心脏正在里面跳动着,将血液传输向整个躯体。
“我想象过无数个你长大后的模样,你却让它永远停留在了想象。”他说,“没有你这些年,其实还是有点难熬的。”
“不过放心好了,我会活着的,毕竟我要照顾你的心嘛。”
阳光下,散兵的手腕上,那条银手链泛着刺眼的光芒,亮得散兵眯了眯眼。就像第一次见到万叶,这条项链还挂在他的脖颈时,也是这样刺目。
散兵觉得自己并不爱这个世界,但他深爱的人被葬在了这里,骨灰洒在了这片大地上,被风卷进尘埃。
忽地就想起了万叶说过的话,他说这个世界很漂亮,很多美好的地方值得去看一看。
那就当爱屋及乌吧。
“走啦。”散兵朝墓碑上温柔笑着的少年招了招手,转身离开,声音轻轻的,“别太想我,虽然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
桔梗花的花语:永恒的爱,无悔、无望的爱。
大家好,想给枫散的大家看下圣家堂的彩窗。就不打tag了。
这是高迪于上个世界在巴塞罗那的建筑作品,尚未完成之时,老师便死于车祸,目前该教堂还在建设当中。
大家可以看一下,P1圣家堂东西两侧的彩窗,虽沐浴在同一片日光下,但因着自身冷色或暖色的基底不同,而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光晕,映在教堂的穹顶上,像极了绀色与枫色的,仿佛宿命般交相辉映的,我CP两人的眼睛——就像他们在命运中相望。
P2低技术力的拼了一下彩窗和他们二人眼睛的特写。特意选择了这样的姿势,希望没有雷到大家。
P3是岩王帝花老师底特律AU中,关于圣家堂彩窗与枫散两人对照的描述,贴给大家看。
大家好,想给枫散的大家看下圣家堂的彩窗。就不打tag了。
这是高迪于上个世界在巴塞罗那的建筑作品,尚未完成之时,老师便死于车祸,目前该教堂还在建设当中。
大家可以看一下,P1圣家堂东西两侧的彩窗,虽沐浴在同一片日光下,但因着自身冷色或暖色的基底不同,而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光晕,映在教堂的穹顶上,像极了绀色与枫色的,仿佛宿命般交相辉映的,我CP两人的眼睛——就像他们在命运中相望。
P2低技术力的拼了一下彩窗和他们二人眼睛的特写。特意选择了这样的姿势,希望没有雷到大家。
P3是岩王帝花老师底特律AU中,关于圣家堂彩窗与枫散两人对照的描述,贴给大家看。
穿成修复好的魈专武后,被各路男神追着跑
我穿到了和璞鸢身上,而且魈能听见我的心声。
我想回去,又不想魈一个人。
我担心自己会没有从前的器灵好,我担心离去后魈会忘记我。
后来岩王帝君告诉我,我之所以来此,是给魈一个成全。
1.
我是在白术怀里醒过来的。
当时我脑子晕乎乎的,只感觉自己靠着个滚烫滚烫的火炉子。
但没过一会儿,又感觉有凉凉的东西擦在我身上。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审视着头上古朴的天花板,审视着面前精致到不真实的脸,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正躺在白术的怀里。
白术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神情极度温柔,他拿着一块绢布,正仔细地擦拭着我的...
我穿到了和璞鸢身上,而且魈能听见我的心声。
我想回去,又不想魈一个人。
我担心自己会没有从前的器灵好,我担心离去后魈会忘记我。
后来岩王帝君告诉我,我之所以来此,是给魈一个成全。
1.
我是在白术怀里醒过来的。
当时我脑子晕乎乎的,只感觉自己靠着个滚烫滚烫的火炉子。
但没过一会儿,又感觉有凉凉的东西擦在我身上。
等我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审视着头上古朴的天花板,审视着面前精致到不真实的脸,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正躺在白术的怀里。
白术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神情极度温柔,他拿着一块绢布,正仔细地擦拭着我的身体。
面对如此具有冲击力的画面,我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要害羞地捂住脸,也无法动弹。
为什么不能动??
恍惚了很久我才发现,原来因为,我的形态是——和璞鸢。
正当我cpu高速运转,思考着我正在做梦的可能性占比有多大的时候,白术把我从怀里挪开了。
离开了男人温暖的胸膛,我的精神一下变得高度紧张起来。
我努力回想事情的始末,终于想起来一些模糊的片段。
印象里只记得之前狠狠撞到了一个像丘丘人盾牌一样的东西,然后就晕了过去。
“终于修复得像个样子了,可怜的小家伙。”
白术温柔地将我放到床上,后退两步,蹲在床边,摩挲着下巴,摆出一副欣赏的表情。
“老章的手艺越来越精妙了。”
他说话的声音离我好近,甚至有气息吹到我身上,我感觉灵魂都被抽走了一半。
拜托,我是和璞鸢哎,你怎么不把我放到武器架上,你怎么把我放到床上?
床边的男人慢慢靠近我,兴味盎然,眼神里带着浓烈的、毫不掩饰地探究意味,让我一瞬间觉得,他真的看到了我的灵魂。
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
“和璞鸢在你这里?”
听到这清冷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浑身发僵。
魈!是魈啊!
我想,我就算是聋了也能听出他的声音。
我努力地扭动着身体想换个角度看到魈的脸,但这钢铁般坚硬的躯壳硬是没有挪动一丝一毫。
“是七七采药的时候捡到的。”白术隔在我和魈中间,语气有些问责的感觉。
“被发现的时候,它破损得很厉害,孤零零躺在草地上。”
我听见魈无奈叹息的声音,似乎在犹豫怎么开口。
“只是除魔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并无大碍,多谢阁下替我修复好它,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白术侧过身看着我,我于是终于看到了魈的脸。
俊秀清冷,仙人之姿。
似乎压抑着无底忧郁的眼眸此时目光有些凌厉,紧紧锁在白术身上。
只是……似乎有些脸红?
“好,物归原主。”白术小心拿起我,走过去站定在魈面前。“如此非凡的法器,万望阁下,多,多,爱,惜。”
“哼。”
魈闭了闭眼睛,伸手预备接过我,白术却没有放手。
空气中氛围变得微妙起来,被两个男人捏在手里,我紧张得快要裂开了。
“一定要好好爱惜哦。”白术意味深长地再次叮嘱。
魈皱起了眉头,又往回扯了扯我。
“不劳费心,这是自然。”
借着这股回扯的力,白术却忽然靠近魈的耳边,小声道:“抓到你的秘密咯。”
只见魈眼神骤然警惕,眨眼间便瞬闪开,身上杀气蔓延。
白术则悠然站在原地,周身弥漫着白色烟尘,温和笑着对魈挥手。
“晚安。”
魈侧过身轻哼一声,消失在了夜色里。
2. 璃月的山间雾气弥漫,夜色昏暗,唯见一轮明月高悬半空。
魈坐在崖边的一块石头上眺望远方,而我被斜斜插在一边。
他待我远没有白术那么温柔,尽管我浑身坚硬,但依然产生了会痛的错觉。
魈一直沉默着,正当我以为或许仙人的夜晚就是如此孤寂冷清时,他突然开口了。
“你…并非从前的器灵了?”
我几乎觉得是我听错了,毕竟,这里空无一人,寂静得只能听见虫鸣。
难道他在自言自语?
“我并非自言自语,我在和你说话,我能听到你的心声。”
我怔住了,有一种做贼心虚的崩溃,问道:“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到的?”
“……”
我尴尬极了,恨不得立刻戳穿地面钻进去。
因为刚一看到魈的时候,我脑子里充满了花痴和惊呼。那些大概也被他听到了。
“不必挂怀,我不曾介意。”他轻咳一声,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忽然想起他方才问我的问题,连忙问器灵是为何物,试图转移话题。
“你竟不知?”
他惊讶地反问,让我欲哭无泪。
“我怎么会知道…我连我为什么会变成和璞鸢都不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不久前,我与魔物大战,不知被何物刺激,煞气忽而失制。为保我性命,器灵损散,待我醒之时,已经与和璞鸢失去了感应,直到刚刚恢复感应,我才能找到你。”
“但我仔细感知,发觉你并非从前的器灵。我想,他大概已经消弭于世,或许,你是新的器灵。”
“可,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器灵的……呃…设定?”
“提瓦特大陆武器众多,但仅有和璞鸢拥有器灵,旁人自然无从知晓。我被煞气缠身,和璞鸢伴我多年,若非器灵庇佑,或许早成了废铁。”
魈的语气很沉重,我仔细分析着他说的话,感觉像是陪伴他多年的老友,为了保护他而丧了命。
我为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而内疚,为我莫名其妙代替了一个重要的人的位置而不知所措。
我沉浸在这种伤感里,没曾注意到自己通身闪烁了一瞬荧光。
大片不属于我的记忆涌进了我的脑海。
我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
真嗣,人是社会动物,人对社会必须有责任。你今年长高了多少?
五厘米。
光靠呼吸你不能长到五厘米,这五厘米是蔬菜,鱼肉和米饭的恩情,是社会的恩情,你要感恩。你要上进,你要有所成就,你要有崇高的理想,你要成为社会有机体里一枚积极的细胞。首先,你要从端正写作业的态度做起。你为什么要在作文里写得过且过?真嗣,真嗣?你在想什么?
我被她的声音抓回办公室里来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们,桌椅和盆栽。夜色正在充满房间,水流正在涌进封闭的玻璃箱子。这是一个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刻,我时不时会有这种必须开口的使命感,但沉默不会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里充满了临终时刻非说不可的噪声。我必须说点什么,就好像试卷上约定俗成的不...
真嗣,人是社会动物,人对社会必须有责任。你今年长高了多少?
五厘米。
光靠呼吸你不能长到五厘米,这五厘米是蔬菜,鱼肉和米饭的恩情,是社会的恩情,你要感恩。你要上进,你要有所成就,你要有崇高的理想,你要成为社会有机体里一枚积极的细胞。首先,你要从端正写作业的态度做起。你为什么要在作文里写得过且过?真嗣,真嗣?你在想什么?
我被她的声音抓回办公室里来了。办公室里只有我们,桌椅和盆栽。夜色正在充满房间,水流正在涌进封闭的玻璃箱子。这是一个我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刻,我时不时会有这种必须开口的使命感,但沉默不会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里充满了临终时刻非说不可的噪声。我必须说点什么,就好像试卷上约定俗成的不准留白。
我在想,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下雨。
她叹了一口气,直勾勾地望着我,把作文递过来,说你走吧。我听过太多相同的语气,它躲在不同的句子里,但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结束。我害怕它。我在卷子上蒙的答案,从来没正确过,甚至不可原谅,我经常想,会不会我这个人,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呢?
我道过别,掩上门,恍恍惚惚听见她说:冬天下雨有什么用呢。地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冬天真的再也没有下雨。第一年,我顶着低水位的天空,把冬天走完了,云朵浑浊得像一块不清不楚的鱼冻。第二年,天空彻底失去了水分,云都成了干枯破碎的河床。这一年人们不再相信天气预报。它们说会有雨水会有雨水,但这位客人终究没有来。天气预报总把大概率事件说得像一口钉好的棺材。而雨水和大概率分手了,再不肯撞进他的胸膛。喜鹊失足成了乌鸦。冬雨和我一样无用,他听完壁脚,伤心得不敢再来了。
寒假里我只写了一篇周记,日期从放假开始到报到结束。我写,今年冬天没有下雨,不曾有什么事情。去年冬天没有下雨,不曾有什么事情。明年冬天不会下雨,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老师没有找我谈话,也没有给我打等第。秋天的时候他们要收割我,我没往镰刀口上撞我的胸膛。我被落下在冬天的野地里,爱怎么长就怎么长吧。但是我为这自由哭了。
第三年还是没有雨水。但我只蒙对了一半,往空卷子上填答案,我从没彻底对过。第三年没有雨水,但第三年有一只猫。我们是在这个世界巨大而肮脏的腹腔里相遇的。
这只猫是一个都市传说。经常会有这样的事:神在人类的子宫里成形了。他降生于世的那天,人类对着一个婴儿跪下,他们对他说:父亲。传说和这个婴儿共用同一个子宫。
这只猫红眼睛,白色皮毛。只要你满足他的精神生活,给他带本书(不要写真集和教辅书),带一盒录影带(不要粉片儿),带一张唱片儿(贝多芬为佳),他就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给你写好一年份数学作业,让你一整年年段第一,或者提前拿到写真偶像的新书。他住在小卖部前面的下水井里。
我一直以为他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后来有一天,也许是我最聪明的一天,我忽然意识到:谁会舍得让一个传说住在下水道里呢?
我和他说起灵光一闪的那天。他把爪子按在我的手背上说:缘会指引你。
我带着一本海森堡的《物理学和哲学——现代科学中的革命》,去拜访了他。他有一个带玻璃橱窗的书柜,一柜子书,一台老唱片机,一盏矿工头灯和一个老爷沙发。他就着灯光在念霍金的《大设计》,四条腿揣在肚皮下面。书打开在有金鱼插图的一页。他欲盖弥彰解释说:童书的插图真好看。
我把书递过去,他瞄了一眼,就把书拨拉到肚皮下面。
我想让爸爸回来看我。
他心疼地把肚皮让开了,把书一厘一厘推回去。
我家有三角钢琴。有一面墙的书柜,里面的每一本都不比这本坏。我家有很多很多老电影。你可以随便弹随便读随便看,弄坏了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让爸爸看看我……
对不起,我也想帮你。他斟酌着说。我办不到。不是报酬的问题。一旦愿望牵扯到人和人的关系,一切都不纯粹了。我还在观摩,我还在学习……
那你什么时候能学明白呢。
说不好。可能要很久,久到你都老死了。也可能很快,也许明天,明天我就开悟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他。他还在念有金鱼插图的一页,看见我,默不作声地拿尾巴把那页盖住了。我已经说过了,你怎么不明白呢……我打断他说,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地下几乎没有活着的声音,回声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反复滚动,说,你到我家来看电影吧。我没有勇气说第二遍,我太没有用了,比声音的影子都要懦弱。他没有回答。于是回声像一个偏离轨道的卫星,一遍遍播放着这个星球五亿多平方千米上唯一的官方语言,自说自话到尽头,成为漂浮在真空里的金属垃圾。
他终于说话了,他说好啊,要很漂亮很漂亮的电影。
他让卫星流下了哗啦哗啦的电波眼泪。
后来真是个好词儿,一切可能性,好的坏的,百分之百和万分之一,都活在这两个字里边。后来他住到我家的地毯上了。后来我开始弹钢琴了。我学得不多,只学了一点汤普森,就随手撂下了。我是个破口袋,一路走一路稀稀拉拉掉东西,我知道,我听得见那些响声。但我从没回头捡过。捡什么呢,我是一个不完整的口袋,捡回来再丢一次吗?但我开始弹钢琴了。我踉踉跄跄弹玛丽有只小羊羔,他迈着四条短腿在琴键上飞过来飞过去,和弦比我弹得还好。我渐渐也好起来了。像个小婴儿怕疼,不肯站起来走路,有人伸出手说,来吧,我扶着你,你不会摔下来的。我慢慢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路,越走越快,终于跑进了风里。他气喘吁吁地和我说:看!两个人在一起,肯定会好起来的。我居然发自内心地相信了,尽管去年冬天,我还在周记里写: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好事不会来,坏事也不会来。这个冬天会是一个空口袋。
我们后来开始互相交换生平了。我有什么好讲呢,我才活了十四年,十四年里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事情发生。我的意思是,我正在经历的事,全地球几乎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在经历。这可能是一个巨大群体的痛苦,但是没有人愿意说,或者有人愿意严肃地说了,然后大家都笑了,说你们这一代人真会讲笑话。或者大家都生气了,说你们真的是白眼狼的一代,你们明明过的比任何一代人都好。而且,我能代表十四岁青少年讲话吗?所有的十四岁青少年都跟我一样觉得人生得过且过吗,像一门八九十年长的烂课,挂不挂科无所谓,反正迟早毕业。而我自己的事情又是无关紧要的。说出来是种耻辱,就好像一种太轻佻的挟以自重。但我和他说了。我甚至和他讲我爸爸的事。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死了。他养我到六岁(那种养殖业的养法),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他对我只有每个月三千块的义务。我怨恨他,像怨恨大风里逃走的风筝。我梦见过他在大雪里面走。我在后面追。我喊他,我说爸爸爸爸。但是大雪吸进声音呼出光。我们在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因为太安静了,所以连交流的可能都没有。我哭了,我喊爸爸爸爸,我不知道是自己喊哑了还是声音走不出来。在这个地方只有安静才能振聋发聩。他走得真快啊。我才六岁,跟不上。我眼看他就要走到我不能到达的地方去了。我把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尽了,我喊爸——爸——他回头了,看着我。太阳照在我们身上,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暖和。我们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对望,像陌生人一样,爱,恨,还有无数邪魔外道都从我们中间撤走了。我们像两张白纸一样轻,站在太阳的第一束光线里。真暖和啊。我和他一起融化成了雪水。
他把爪子贴在我手掌里,说,我多么想让你的梦变成真的。
我说你呢。
他说我今年二百九十五岁。他看看我,有点生气,批评我: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赶紧说,哇哦!
他说算了算了,你听起来就像情景喜剧那个背景笑声。真的要听吗?很长的!你想想天方夜谭。二百六十四个故事,讲了一千零一个晚上。
讲吧。
我从一颗没有鱼的星球来……旅行了一百多年,按那个星球的时间是一百多年。我知道我最后要到哪儿去,不是地球。是死。他说。我想死。我活着是为了实现别人的愿望,但不能满足自己。我从出生那刻起就是个不自由的人。但请你让我以一个自由者的身份赴死吧。
故事讲完之前,山鲁佐德不会死,他不会走,不会到更大更奇诡的星球去。我在梦里看见有人闯进我家里了。听见有人说,这就是那只猫啊,那只下水道里为人实现愿望的猫。听见有人说,真的有这种事情吗。世界上真的有奇迹吗。他们揪起他的后颈,把他放进笼子里。他们说,不管怎么样,这个城市需要这只猫。我对我自己说醒过来啊醒过来啊。我在雪地里面拼命奔跑。我才六岁,我才六岁,我真的好累啊,但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跑起来了。我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和我的父亲不一样,我和父亲从没开始过,但我和他之间终于有了第一个可能,求求你不要带走他。求求你不要带走这枚宝贵的种子。我想,我已经过了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十四年里我没遇到过什么好事,现在是时候了,总该有好事儿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该有好事儿的。他活了二百九十五年,见过了大半个银河系,不会说错的。前年冬天没有下雨。去年冬天没有下雨。但今年,今年冬天,求求你们留给我一点雨水。我跑到了雪地的尽头,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堵和天一样高的墙壁。我拼命拍打它,我的心脏被拍得轰隆隆作响。这堵墙把我和一个残忍无情的世界隔开了,它保护我不被伤害十四年,保护我远离勇气和爱。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它。他们把他带走了。我跪下来,脸贴在墙壁上哭了,心室里满是濡湿的眼泪。它像被洪水袭击的堤坝,终于轰然一声坍塌。
我终于醒过来了,在一间空房子里。
我走到大街上。两辆轻轨交错开过来。在正截面里,车厢和车厢之间,距离消失了,相遇终于有了可能,也终于成了灾难。我看着他们撞进彼此的身体,迎着冬天灰色的天空,合成一朵上升的蘑菇云。桥梁迎面砸下来,陌生的星星砸在我心脏上。人群忽然向同一个方向聚拢,像被月亮的引力迷惑。我跟在人群里,我要到哪儿去?我要找的人在哪里?我终于看见他了。他在市中心广场的演讲台上。在人群漩涡的眼睛里。他伸出一只爪子,请求一只话筒。他对着话筒咳嗽了一声,咳嗽像明矾落到水里,人声沉降下来了。我隔着攒动的人头望着他。他说话了。
今天,我只能祝福你们。祝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美梦成真。祝你们所有的美梦都成真。祝你们无关爱,恨,人与人之间希望绝望的美梦都成真。
我撕开人群向他走过去。今天没有雨水,只有纸币和黄金从天而降。我走过白骨复生瞎子睁眼,走过永不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我走到笼子前面,隔着缝隙碰碰他雪白的额头。他对我说。我二百九十五岁了,真嗣。二百九十五岁自有二百九十五岁的傲慢。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是你呢……你那么小只,只有十三岁。你没有走出过这个城市,你没有走出过这个仓鼠轮子。你没有到过银河。你心里甚至没有更大更远的东西。怎么会是你呢?我猜想过无数次,我到底会被什么打败,绝症,核爆,飓风……我本以为打败我的会是更大更有力的东西。但我没想过是你。
我终于明白人和人之间是什么一回事儿了。也同时明白我永远不能满足你。抱歉。他舔舔我的手心。
我说不,不,你已经实现我的愿望了。我看着他,看着来得比比别人都早的奇迹。这个冬天里什么都发生了,十四年里缺席的一切几乎忽然到来了。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错误而高兴。这不是一个徒然的冬天。好事和坏事一同发生了。我看着他很久,我说,我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他笑笑说,谢谢你,真嗣君。我看见他的头颅炸开一朵小小的红花。我抱着笼子,在及膝的人间财富上跪下来。瞎子睁眼聋子复聪死人从骨灰盒里走出来。有人忙哭有人忙笑有人忙着活有人忙着死。
我听见天空之上水流跑过河床,迟到的终于还是到了。大洪水的第一滴水珠从天上落下来,滴在我眼睛里。
(半假更?)注意避雷,我想要的一种感觉,是他曾经喜欢的人已死去,从他的后代背影中看到了曾经的挚爱,但在留恋过后放下曾经,和当下走入恋情……这只是一个陷入曾经记忆的小片段,不知道怎么打cp tag所以都加上了,雷到的请尽快划走(˃ ⌑ ˂ഃ )
(半假更?)注意避雷,我想要的一种感觉,是他曾经喜欢的人已死去,从他的后代背影中看到了曾经的挚爱,但在留恋过后放下曾经,和当下走入恋情……这只是一个陷入曾经记忆的小片段,不知道怎么打cp tag所以都加上了,雷到的请尽快划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