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俊八】坏朋友
1.5w+一发完,现背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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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画只羊吧,王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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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的间隙里文俊辉靠坐在占据整面墙的镜子前,仰头用润湿的毛巾罩住脸,光不太透得进来,空气也是。四面环绕的音响还在放属于他们的歌,木质地板和鞋底摩擦的响动混杂着嬉笑交谈声有点朦胧地传进耳里,是伸手能摸得到的现实,又好像模糊得不真实。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有时候吃饭盯着饭碗发呆,想到的不是动筷子,而是安稳放在桌面上的碗底如果推出一半留置在空...
1.5w+一发完,现背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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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请给我画只羊吧,王子说。
01
休息的间隙里文俊辉靠坐在占据整面墙的镜子前,仰头用润湿的毛巾罩住脸,光不太透得进来,空气也是。四面环绕的音响还在放属于他们的歌,木质地板和鞋底摩擦的响动混杂着嬉笑交谈声有点朦胧地传进耳里,是伸手能摸得到的现实,又好像模糊得不真实。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有时候吃饭盯着饭碗发呆,想到的不是动筷子,而是安稳放在桌面上的碗底如果推出一半留置在空气里,食物是不是会栽倒在衣服上,滚烫地留下很大一块绝对洗不干净的污渍;有时候做饭盯着灶台燃起的蓝橙色的火,想的不是还剩几分钟完活,而是如果放任这把火这么烧下去,是不是除了漆黑碳末什么都不会留下。
沾水的毛巾湿沉沉覆盖住口鼻,没有自主意识的棉严丝合缝地贴上皮与骨,大脑开始用昏昏沉沉不运作的方式发出氧气含量告急的警报,文俊辉没有动,只是轻轻屏住呼吸。
憋气的世界最高纪录是24分钟,但是据说普通人憋气超过四分钟可能会憋坏脑子,很久之前有个人盯着手机网页一本正经又带点警告的意思跟他讲,文俊辉,你别试啊。
干嘛,你拿我当傻瓜吗,那时候文俊辉说,到底谁会干这种事啊!
结果他现在真的很想试试。
就当做一个看看憋气多久才会因为窒息死掉的小游戏好了,他跟自己说,想想吧,头一个因为这种无厘头小事失去自主意识的明星,一定会在头条霸榜很久。
他的队友肯定哭得很夸张,哥哥们会醉到脸颊酡红,被几个弟弟架着或者背着跌跌撞撞回家,不得已接受采访的时候会说如果我们再给他更多一点关心就好了,胜宽搞不好会对着他的照片发脾气,然后被灿拉开。
他开始笑起来,唇齿间喘出的气把毛巾顶开一点,呼吸的时候又重新吸回来,缠人的布料裹挟住一些氧气混进肺腑间,文俊辉想徐明浩大概会神情严肃带个好大的墨镜腰背挺直地端坐着,被遮住的不只是大半张脸,重点在肿到不行的眼睛。
就跟你说过不要试,徐明浩绝对会这么讲。
他肯定会为我哭啊,文俊辉确信无疑。
二十岁像是个分水岭,在那之前他们想的只有吃、睡、无休无止的练习,睁开眼是舞台缭乱的彩灯彩带和练习室一成不变的白炽灯交错更替,闭眼是不会出现任何多余画面的深度黑暗,文俊辉连梦都很少做。
但是徐明浩很多梦。可能做梦也是种体质,他那么想,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新鲜的吧?
所以很多个累到不行只能躺或瘫坐着的练习空档里,有个头发软绵绵像瘦弱小羊的人趴靠在他的肩膀上喘气休息,文俊辉就缠着人要他给他讲他的梦。
小羊如果推开他的脸,他就锲而不舍追上去,非要用眼睛把另一个人看到难为情,徐明浩说大家都会做梦啊,干什么非要听我的。
就是要听你的,文俊辉把人挤进光都很昏暗的角落里,头发手臂和呼吸交错缠绕,他心底有时候会出现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不对,但是哪里不对,没人给他理由,也就当做没这回事,咧着嘴唇很恶趣味去贴近了容易不自在的队友,他说反应干嘛这么大,你是不是梦到我了。
那双眼睛忽然就睁得很圆很大,连带着嘴唇都抿得好紧,下颚绷出清晰一条线,文俊辉想完蛋了他要打我了,但是徐明浩没有打他。
受惊的小羊静静看了他一会,那个时候文俊辉不知道那样的眼神里有什么样的心意,但很久以后他再回想起来,有点像戒备心很重的小动物在分析眼前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判断如果去依赖他会不会受伤。
徐明浩没有推开文俊辉走掉,小羊迟疑着重新把脑袋靠回肩膀那块磨合到熟悉的位置,文俊辉偏头垂眼去看,视线范围里是圆润的鼻头和湿红色的唇。
被人靠着的位置好像僵住了,连带着肩膀和身体一起僵住,他的心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不安到狂跳,文俊辉开始想这确实不对。
但靠着他的人伸手轻轻碰他的小指,那根手指就像条件反射一样缠上去,连同手掌一起,朋友牵手的意思是十指紧扣到连空气的位置都不留吗?
他不知道。
徐明浩的声音就在脸边响起来,传进耳道里热且痒,文俊辉听见他说,嗯,我梦到你了。
这不对。
有可能只是梦到他做饭吃饭唱歌跳舞,老话讲日所有思夜有所梦,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对自己那样说,但他没再问徐明浩梦见他什么了。
徐明浩也没有告诉他。
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的,文俊辉自己也并不清楚。
他们不再谈论关于梦的一切,这似乎是某一天眼神交汇又错开后忽然达成的共识,有些事情是别人都不行但是你可以,也有些事情是别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行。
二十岁之后像什么团体效应一样,大家开始会在喝完酒以后用老头叹气的方式感慨发生的事情,过去、未来、分离、死亡,这些不知怎的变成绕不过去的话题。
死亡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有段时间徐明浩总看一些讲大道理小道理的书,有时候看完之后憋着一点眼泪来跟他讲,人从出生那天开始就在迎接死亡,这是事实,但听起来真的很黑暗。
文俊辉对眼泪没有抵抗力,到这种时候了,他就会再一次忽略掉那个说着这不对的声音,放下手机或者手头的任何事情,张开手臂给敏感的弟弟一个很满很用力的抱抱,他说没事,那我的坟头和你的坟头挨着,做鬼也要一起当大明星。
什么啊,后来夫胜宽嘲笑他,“哥你都抓不住重点的吗?”
文俊辉说啊,这不是重点吗?
弟弟就把眼珠子飞快滚上一圈,喝joshua牌手冲咖啡苦到脸都皱缩,龇牙咧嘴弹开一点,“算了。”
“反正明浩哥知道你什么意思,”夫胜宽那么嘟囔着走开,“你俩就好好做一对怪朋友吧。”
怪朋友就怪朋友,我们做一辈子好朋友,文俊辉朝离开的背影喊,胜宽头也不回说他幼稚。
“所以说,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再过五十年,”再后来一起喝酒的时候崔胜澈问,“有没有想过会怎么样?”
相遇是老天给所有人的礼物,而分离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命运,他们尽量不去触碰那个话题,但灌进喉咙流入肠道的酒在那样的夜晚会变成吐真剂,藏得很重的心事也总有满到溢出来的时候。
那么老长一条的,永远闹哄哄永远有人说话的酒桌就那么安静下来,这对他们来说实在反常,权顺荣说啊哥搞什么啊,讲这种话故意让人伤心,好大声吸了两下鼻子然后举起酒杯讲活在当下就好了,净汉去和他碰杯,收回的手转过来碰上文俊辉和徐明浩的,哥哥笑着说,“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嘛。”
过去是我们,现在是我们,再过二十年、五十年,也还是我们。
文俊辉转头去看,徐明浩抱着腿缩在椅子里,全身上下都细细瘦瘦,缩起来的时候比所有人都要小上一号,表情看起来敏感脆弱又可怜。他不习惯那样带上悲剧意味的氛围,好好活着已经很累很辛苦,很多事情实在不必要去过多思考,因为会发生的事一定会发生,不会发生的事就一定不会发生。
人又不是神,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改变什么,还不如顺其自然,文俊辉那么说,好事不必愁,坏事别去愁,为坏事发愁不就意味着要遭两次罪吗?
还没出道的时候他们躲在公司大楼外的花坛角落边啃饭团,徐明浩眉毛都要打结到一起去,“可是我忍不住要想,怎么办?”
文俊辉给他把毛茸茸的帽子扣在头上戴好,隔着绒和布去戳他的脸,用一如既往的心大的口气说,“那我教你一个笨办法。”
“发愁的时候,别去想坏事了,”他讲话忽然磕巴起来,那双眼睛好认真地看着他,文俊辉有那么几秒钟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然后徐明浩从他手里把空的饭团袋子扔进身旁的垃圾桶里,他才慢慢接下去说,“想点高兴的,可以想小猫小狗,想想中午准备吃点什么,这种。”
小猫小狗一样讲话软绵绵的人讲韩语还是很不熟练,明明他们只差了一岁,这在文俊辉老家那里可以算作是同龄人的年纪,但他莫名其妙觉得徐明浩像一只需要被人看守着摇摇晃晃扑棱翅膀学习怎么飞的雏鸟,责任感爆棚的人于是很自觉去担任成鸟的角色,老母鸡一样把所有危险因素驱赶走,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在依赖他,也心甘情愿被他依赖。
十六岁的小孩问,那我去想能让我高兴的人,可以吗?
文俊辉的心很细微地跳了一拍,他把脸缩进蓬蓬的帽子里移开视线,含糊着说,嗯,最好不要。
这样的依赖是越界的。
凡人诸事都讲究个因果,但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究竟是要怪太依赖他的徐明浩,还是要怪放纵甚至促成那样逾矩依赖的文俊辉,谁都说不清。
他告诉自己你不可以再这样了,但是到了下一次,仍然生理性反射一样用不自觉的眼睛去捕捉那个人的位置,然后不动声色地挡在前面,或者守在身后。
就像那天一样,也像从前和之后很多次一样。
文俊辉去牵那双环住膝盖的手,交叠的一瞬间他听见尾戒细微碰撞的声音,短暂顿住两秒以后笑嘻嘻对哥哥弟弟说,“再过二十年我和明浩合伙开连锁中餐馆,肯定火遍首尔大街小巷了,到时候我们想什么时候聚餐都可以啊。”
酒桌上就笑骂开,他呼出一口气想着好险,躲过一劫,但那天晚上徐明浩在他房门口叫住他,走廊上除了他们再没别人,仍然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我们会怎么样?”
文俊辉不知道那句话是在问什么,也不敢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嘴唇张开又合上,最后的话像是挤出来一样,他摸摸脸又摸摸头发,说我们肯定一直在一起啊。
好朋友不就是要一直在一起吗,他那么说着,不太利索地沉闷闷笑两声,徐明浩没再问他别的。
从很久之前他就确定的这件事,到今天却开始担惊受怕,他告诉另一个人不要为不确定的事发愁,现在他自己却开始没日没夜地去思考他们的结局。
盖在脸上阻隔掉氧气来源的毛巾被人一把掀开,连着几小时高强度练习以后大家看起来总有点灰头土脸的意思,夫胜宽在他身边重重坐下,仰头喝水的时候歪着脸用眼睛瞟他,文俊辉不明所以,问他干什么,弟弟鼓着脸颊摇头,过了一会又突然来问,“你知道那个吗?”
摇头的人变成他自己,文俊辉说我不知道啊,视线是漫无目的地游离,巡演档期里大家的头发一天就变一个样,发型和颜色胡乱作弄,尹净汉前几天还在说头上整的花样比换的衣服还多,今天这个人是长头发,明天可能就被剃掉一小块鬓角,洗个澡出来头发就像褪一层皮一样。
是这样没错,他想,有个人简直像是要在头上集齐彩虹,红色变成粉色,粉色变成蓝色,蓝色又变成蓝紫色,现在这个发色要怎么形容?光线底下黑色里透出点不同寻常又界限模糊的彩,到底算水浅葱青还是暗沉沉的蓝,很让人混淆。
好像也变长了很多,原来的长度能遮住脖颈吗?他不自觉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发尾,感叹长得好快。
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另一个人。
“有这种理论来着,”夫胜宽的声音重新占据他的注意力,文俊辉偏过脸,夫胜宽单手撑腿咬着嘴皮,“就是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会不由自主去找到那个人的方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就已经在看他了。”
“哥不知道吗?”夫胜宽撩开一点汗湿的刘海,很圆的眼睛像能看透所有心事。
他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心脏竟然也跟着落下的话音尾字停跳一拍,磕磕巴巴说,哦,不知道呢,还有这种说法吗。
夫胜宽就那么看着他笑,弟弟说你还真的信了啊?我乱讲的。
文俊辉哽住一口气,莫名有种做错事被发现又被轻轻放过的古怪感觉,他干笑着说喂你这家伙说胡话的本事真的不一般,夫胜宽只是笑嘻嘻伸手把另一瓶没开过封的水推给他。
然后拧开瓶盖做贼心虚一样猛灌水的时候弟弟又轻轻喊他的名字。
但是文俊啊,是轻飘飘的语气。
“明浩在的地方,你好像总是在看他。”
02
塑料瓶里的水从瓶口和嘴唇连接的地方抖出来一小片,他手忙脚乱用湿毛巾擦过去,完全是越帮越忙,忙到最后满手湿凉,文俊辉决定放弃。
他顿了顿才说,是因为明浩的头发太好认了。
“你要是也像明浩一样染那么多颜色,我也会看你的。”文俊辉对夫胜宽说,但那是真心话吗?
问了古怪问题的人安静下来,静静靠在镜子上闭着眼睛休息,夫胜宽只从鼻腔里应出一声,很无所谓答案的样子,好像他问的这些问题只是一时兴起,回答的人是真心或假意都不重要。
问心无愧还是心里有鬼,全都交给别人去煎熬,这个人就是有这么狡猾。
不知道是谁的手机闹铃撕心裂肺叫起来,午夜零点的降临让今天彻底变成昨天,一伙人热热闹闹涌出练习室你一堆我一堆分开打车,叫车叫到一半有人提议要去喝酒,有人大声抗议说这个年纪还不调整作息真的会出事,闹到最后尹净汉拉着嗓子说别吵,想喝酒的人就来喝酒,想睡觉的人就去睡觉,一辆车三个人,别走散了。
他的眼睛下意识在攒动的人头当中搜寻,甚至文俊辉都还没想明白自己是在找谁,又是想要做什么,另一双眼睛就已经隔着很多个人遥遥地朝他看过来。
安分垂在身旁的手指动了动,是想要挥手吗?他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那双眼睛就率先移开了。
但徐明浩不会在这个时间去拼摊喝酒的,他几乎笃定。
文俊辉摇摇手说我要回去睡觉了,然后他听见人群另一边那道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来。
“我和净汉哥一起。”
他愣愣转头去看,发色很难形容的人钻进车子里,灿从车窗里探出脸说那我们就去玩啦,你们好好休息,文俊辉说嗯知道了,他觉得应该再说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车子于是就那么开走。
怎么回事,他没忍住小小追出两步盯着雪地里的车辙印发呆,莫名其妙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在原地稍微愣一会儿神的功夫里队友就已经三三两两走到差不多,夫胜宽叫的车迟迟不来,洪知秀蹲在路灯柱子旁边拨弄看不出形状的草叶,过了一会抬头来看两个弟弟,情感很不外露的美国人好像对雪天没有抵抗力,叹了好大一口气才说,“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话,大家都会选择回到哪一年。”
“我的话,大概想回到很纠结矛盾的那时候,告诉自己不要太担心了。”洪知秀把草叶上的雪抖掉一些,“俊不是总说吗,别去为没办法确定的事情发愁。”
胜宽把脖子缩进毛领里,抖抖索索说如果有的选,他要把出道前那三年的巨额彩票号码记住,然后再回到那时候,是不是大家起码不用为了吃喝生活发愁。
怎么一个愿望既可以这么现实又这么不现实,洪知秀笑过了,又来问他,那俊呢?
文俊辉很少去想那样的问题。
他是确确实实信奉现实主义那一套的人,看到的想过的都是过去现在未来发生过或会发生的事,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苦中作乐也是乐,没有什么可以剥夺人从生活里寻觅幸福的权利,那时候毫无疑问是难过的,但文俊辉不会选择用不幸或悲惨一类的词来形容它。
人生就是这样,每一年、每一个月、每周,甚至是每天,总会分出快乐和不快乐的两组时间,无论回到哪一年,总还会留下遗憾,人是很贪心的,所以哪怕真的能够回到过去,仍然没办法保证万事胜意事事如愿。
“其实现在就很好,”他摇头,“不回去也没关系。”
洪知秀和夫胜宽对视一眼然后笑着起哄,哥哥说哇文俊很酷啊,弟弟说是不是骗人。
“难道一次也都没有后悔过吗?”胜宽很新奇一样凑过来问,“是我做错了,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这样后悔着想要改变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吗?”
扬在脸上的笑微不可查地滞住,也许只有那么几秒,但那么几秒钟就足够他的大脑里回闪过很多很多画面,连带着熟悉的脸孔和声音一起,以无法被磨灭的强硬姿态把他拖回过去的漩涡里。
最开始出现的是青涩到让人晃神的那张脸,有点长的刘海挡掉眉毛和一部分眼睛,很生疏地朝他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徐明浩。
十六七岁时候害怕被抛在后面,所以一次又一次加练到腰板腿脚都发硬发僵的徐明浩,不适应也只会躲在没人的厕所、漆黑的练习室和狭窄单人床的角落里偷偷哭鼻子,文俊辉恶作剧说想退社回家的时候小心翼翼裹着一泡泪来拉他的手,着急到俊辉和哥哥两种称谓中韩文都混着叫,他说不要这样,我们要一起出道。
然后是头发剪短又慢慢留长的适应期,懂的韩文词多了很多,开始习惯哥哥弟弟黏黏糊糊的拥抱和牵手,开始说我在这里也有很多好朋友,看见他仍然像小羊小狗一样微微睁大眼睛跑来安安静静呆在身边,想家的时候会在夜里一声不吭抱着枕头站到床前,有时候浪费半小时等文俊辉醒来发现他,然后压低了声音问,今天可不可以一起睡。
十六岁的徐明浩,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的徐明浩,敏感脆弱又坚强勇敢的徐明浩,从懵懵懂懂趴靠在他肩膀上长大的小羊变成开朗善良热心可以被其他人依赖的合格的大人。
在那之后是二十一岁的徐明浩。
他们开始频繁地回国去参加一些活动,分离的时间远远超过从前,忙到只能在喝水吃饭睡觉的间隙里去给彼此打电话,接通后又只简单讲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不外乎吃了没睡了没遇上什么新奇的人或事,在这种平淡到枯燥的对话里消磨掉很多很多个小时。
这是我的家人,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他开始对别人那样介绍他,交叠在一起的手都腻到发汗,仍然没人想过松开,他们都想要拉住一辈子的吧?
然后某一天他才去想,可是这是对的吗?
这是可以的吗?
他要得起更多的吗?
索要更多的代价他可以承受吗?他愿意让他一起承受吗?
我应该更早一点想到的,他对自己说,那个声音第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就应该要知道了。
这是不对的。
文俊辉放开了那只手。
他向后退开些,他没办法推开他,所以只好让自己离开,最先离开的是手,接着是错开一点角度的下巴,最后是眼睛。
他很久没见过那样的表情出现在徐明浩的脸上,是文俊辉告诉他不要总是伤心,可是让他伤心的人也是他,文俊辉的手是空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不带眷恋地被春末夏初的空气撤走,他下意识去收拢手心,什么都没留下。
那双眼睛,前一分钟兜住的是藏不下的越界的心意和隐约的笑,柔软的发和浅红的唇掀起一片湿热,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它们的触感,没有尽头的热竟然也冷下来,没人问他为什么,文俊辉学着用点到为止的方式去碰那片薄到近乎锋利的肩,明浩,他那么叫他的名字,我们不可以。
没人问他为什么。
这应该是件好事,他不必多费口舌和心思去解释去说明,好像一切都在正轨上稳步推进,如果牺牲掉一点出格暧昧是必要的交易筹码,文俊辉没理由不去那样做。
这是贪心的代价,你早该知道的,可是你放任他问你要更多的越界的东西,又放任自己把那些东西交给他,他是贪心的,你也是,他对自己说,但你不可以再那样做,也不可以再让他那样做。
他们重新回到尴尬磨合期,文俊辉知道那个人心里憋着气,他只是不希望那样的暧昧继续下去,被松开手的人却连朋友都不愿意再做,不够圆滑体面地只一味拒绝,言语交流被拒绝,肢体接触被拒绝,眼神交汇也是,他在那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样的特权,可是被收回以后才发现好像更加让人不甘心。
我不是贪心的人,文俊辉不是贪心的人,他想,我们还有好多年要在一起,总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被放下,到那时候大大方方握手言和,就做普通队友也很好。
会吗?
他渐渐不确定了。
那场单方面的冷战什么时候变成了彼此的较量,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用眼角余光捕捉那个人的全部动向,文俊辉也说不出,日子那么往后一天天拉长,他以为他忍得下去,可是心口成倍剧增的焦躁告诉他这不对。
我要输了,他没头没尾地对哥哥那么说,洪知秀总是微微眯着一双笑眼,“输了也没什么不好。”
是的,我本来也不在意输或赢,他想,可是这不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如果真的输了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他有点怕。
但我们不该是这样,文俊辉几乎像仰躺在超市货架间打滚央求玩具的小孩一样,语气固执而蛮横地说,我们不可以是普通队友。
为什么,那个人最后才问,那有什么不好?
哪里都不好,他说,因为我们要做朋友。
一句迟来的为什么竟然也会让人觉得心口绞痛吗?
文俊辉去拉住那双手,小指根部的银圈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因为我们要做最好的朋友。
他的眼前慢慢浮起酸涩的水雾,徐明浩什么都没说,那样的心慌和不安让他变得语无伦次,时隔很久他才重新喊他的名字,明浩。
我们不要再这样了,是他先放开了那只手,他以为他没那么贪心,但文俊辉重新把那只手握得好紧,哀求一样小声问,好不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个子已经蹿到很高的人蜷缩起来仍然是熟悉的瘦小的样子,沉默很久以后徐明浩说,好。
“俊哪,许个生日愿望吧。”
哥哥弟弟挤作一团来给他带上生日帽子,很明亮的白炽灯熄灭后只有昏暗的烛火倒映出没那么清晰的脸孔,他的眼睛捕捉到另一双,心跳声大过生日快乐歌,文俊辉很少做梦,但他莫名开始害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以后仍然被剥夺关心的权利,于是连眼睛都不再敢闭上,扬起的很大的笑脸让人吃力到连耳根牙槽都泛酸,闹哄哄一片的祝福声里他对着那双眼睛说祝我们友谊长存。
会后悔吗?
文俊辉不想撒谎,可是他们已经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他不敢再要更多了。
“嗯,”夫胜宽来碰他的胳膊,洪知秀在等那个答案,文俊辉只是笑一笑,“没有后悔的事。”
人生是没有返程票的单向列车。
03
月前买来的小青蛙钥匙扣静悄悄躺进行李箱不见光的夹层里,他想给的人不肯收下,文俊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随身带着满世界跑,又为什么不肯大大方方拿出来自己用。
他们的关系好像变得很奇怪。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宣判刑期,徐明浩是不是准备长长久久地把他关进普通同事的牢笼里,他那样想着,第二天再碰上面,文俊辉定在原地思考要不要打招呼,还是说装作没看见彼此才符合预期,他迟疑了很久,然后徐明浩走过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手掌轻轻搭在他肩上碰了碰,很短,可能只有两三秒,文俊辉的身体好像僵住了,手掌的主人经过了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声音留下来一些,“记得吃早饭。”
好像前一天他没有拒绝他的钥匙扣,没有拒绝和他一起睡,也没有跟他说过别再那样对我。
事情正常到古怪的地步,他仍然站在他转头就看得到的地方,要互动的场合就大大方方牵手拥抱,遇上了会说累吗、我这里有膏药要不要换、晚上早点休息,有时候还会接上他不合时宜的玩笑,正常友好到谁都没有发现不久前的那场对话。
谁都没有发现不对劲,采访的时候权顺荣仍然半开玩笑性质地说嫉妒明浩和俊关系好,有那么一次他没过脑子一样很冲动地说其实我俩都是假装的好,他故意那么说,眼睛不带眨地去看另一个人,徐明浩坐在他手旁没怎么动,头发发色又换新的人只看他一眼,然后扭回头捂住心口作出心碎的样子,很配合他做戏,说没想到被玩弄感情了。
文俊辉从那一秒开始后悔,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样说到底是想得到什么样的回应,带着讨好的意思把手挤进那个人手掌间,很用些力道去扣紧手指,他握得很急,没人推开他,也没人用手指来收拢回应交缠。
采访结束后他去走廊里透气,回去的路上遇见徐明浩,仍然是正常到古怪的交流,“累吗”“还好”“再过一会车就来了”“嗯”,然后擦肩而过。
他的心不受控制揪紧,转过头看见的是背影,和前五年、前年、去年,甚至是前一天都没任何区别,他已经看过很多遍那个背影,也很熟悉离开的脚步规律,可是怎么会觉得心慌?
他开口叫住他,那双眼睛转回来看,他仍然感到心慌和不安,文俊辉把这些归因于那个不合时宜也并不有趣的玩笑,他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说那种话,他想哪怕他要打他一下,或者骂他一句,都没关系,但是徐明浩什么都没做。
头发已经长长很多的人只是顿住一会,然后朝他牵了牵嘴角,“不要道歉,俊辉。”
“只是玩笑而已。”
他应该觉得安心,躁动反而变本加厉。
和他说话的人走去拐角,连背影都消失不见,文俊辉很少做梦,但大脑在那一瞬间闪回很多很多琐碎不连贯的画面,他抓不住线索,仍然觉得已经梦到过相似的场景。
回程的车上他把脸靠在窗旁,脑子里空白到什么都没想,沿途的车树花鸟和乌沉沉的天飞速闪过,一帧一帧像传说里人死前会见到的走马灯,可是属于他的走马灯不该只有这些。
他仍然死死攥着那根名为好朋友的线,沿着那条线一点一点从现在摸回过去,然后在某个节点上平滑的线变成尖锐伤人的双刃刀,轻易就割出满手满心的血。
没有实感的伤口也让他揪紧衣物脱力一样呼吸,身旁是靠作一团睡着的洪知秀和夫胜宽,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他两眼,安静把抽纸盒子递过来,他才发现滴在手背上的两滴水液。
更久之前没有被抓着不放的那句迟到的为什么,月前没能送出去的钥匙扣,采访时没有被放在心上的那句不适宜的玩笑、消失不见的背影,属于今天的人群里率先移开的眼睛,以及离开的没有他的车,文俊辉在这时候才弄明白心慌和不安的源头。
那个背影,听进耳里不同寻常的脚步规律,没由来的冲动和玩笑,他的身体比大脑更早一步反应过来了。
徐明浩是为他在扮演一个合格的好朋友的角色,他的手背湿了好大一块,连带着手心都触碰到水意,他尽量睁大眼睛抬起头去看窗外的天。
我好像要失去他了,从前重复着告诉他这不对的那个声音时隔很久出现,它说,他要从我的生活里走掉了。
攥在手里熄掉的手机黑屏照出一点模糊的人脸,他看见一张好变扭的笑脸,文俊辉对自己说,喂,嘴巴咧得太开了。
眼睛里也不应该掉出来那些又苦又涩的东西啊,你怎么回事。
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个声音说,我没拉住他的手。
所以如果他要走,我只能看着他走掉。
就是这样,答案好简单。
进房间前胜宽叫住他,文俊辉顿住脚步回过身,弟弟晃了晃衣兜里掏出的那只蓝色绒布包裹住的小盒子,“你有准备礼物吗?”
徐明浩的生日礼物,大大小小的各种类型的礼物,他买了好多样,文俊辉原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膨胀的购物欲,买的时候只是想大概那个人会喜欢,买来以后兴奋劲慢慢消失才想起来,没有收下钥匙扣的人还会愿意收下其他的礼物吗?
他变得很多心,没拆封的礼物堆在墙角桌边,回去以后拿起来默默盯上很久,又忍不住要想这会不会太超过了,或者送这样的东西是不是有越线的嫌疑。
其实都只是很普通的、属于好朋友范畴内的礼物而已。
他咬着指甲犹豫很久,某天晚上叫住路过洗漱的洪知秀,挨个给哥哥看过以后拧着眉头很凝重地问,这些东西合适吗?如果合适的话,哪一样最好最特别?
俊尼,哥哥沉沉叹出一口气,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的无奈眼神来看他,礼物只是礼物。
不管是昂贵还是廉价,不管是贴身还是外用,礼物都只是礼物而已,是你买下来送出去的心意才让它们变成所谓合适或特别的礼物,所以有没有越线,是不是合适,你应该要问你自己,到底希不希望它特殊?
俊呐,哥哥说,这些事情你也都清楚的吧。
嗯,其实他都清楚,但没人说过清楚和糊涂这两种品质不能同时被一个人拥有,也许他愿意做一个弄不明白答案的纠结又矛盾的傻瓜。
文俊辉没能选出一个最特别的、符合他最好朋友身份的礼物。
他怔楞了一会,盯着弟弟手里那只小盒子慢慢摇头,他说没有,还没。
夫胜宽反而诧异地凑过脸来端详他,嘟囔着说怎么回事,明明那么亲的两个人,然后又吵吵嚷嚷来拉他的手臂,问那休息天要不要去逛街,正好你给买上,文俊辉说好。
但对于买礼物这件事,他仍然没任何把握。
文俊辉很难得失眠了。
凌晨三点刚过的时候门外走廊响起些不太明显的动静,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着,仍然起身下床走去门口,伸出的手停握在把手上,迟疑很久也没转动扭开,微微别过一点脸,视线停留的地方是蹲坐在书架最上层的那只扬着一成不变笑脸的猫咪玩偶。
很久之前徐明浩买来的。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卸下力,连抬起手臂弯曲手指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很难做到,四肢像懒散的客人松松垮垮套在躯干上,并不乐意超时工作,唯一清明的只有眼睛。
文俊辉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想他也许是要开门出去,可是不知道该和门外的人说些什么,也许应该要回到床上在难得的休息日里好好补觉,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失眠是这样难捱,最后只隔着一小段距离去看那只玩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徐明浩和他讲的灵异志怪故事,说如果一样东西和它的主人呆的时间久了,主人变样,东西也会跟着变样,很没道理又没有根据的事情被一脸认真的人神神叨叨讲出来,竟然也变得勉强能信。
猫咪玩偶仍然是笑着,嘴角的弧度和成千上万只同一流水线下诞生的兄弟姐妹们没任何区别,那么木木呆呆一动不动的绒布大脸看进他眼底,莫名其妙让人觉得是虚伪和麻木。
文俊辉没由来地感到吃力,慢慢吞吞挪着步子坐回床边,走廊里的响动消失了,房间重新陷入黑寂中,睁开眼和闭着眼看见的没有任何区别,他开始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指尖陷进手掌里传来的痛感都像假的,他对自己说睡吧,睡一觉都会好的,同样的话他对另一个人说过很多次,那时候他不知道睡不着是这样的折磨人,也不知道失眠的夜里时间流逝是那样的慢,文俊辉忍不住去想,那么徐明浩睡不着会怎么办。
他会来找我,我会去找他,随便一个人问要一起睡吗,然后我们就一起睡,文俊辉为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可是下一个问题很快就出现,放大到无法忽视的问号在一片黑幕的脑里盘旋,徐明浩真的有睡着吗?
和我在一起的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后来有睡着吗?
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他们再也不会像那样问彼此要不要一起睡,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已经逃避过去的事情不需要再反复思考更优解,文俊辉都知道,可是大脑和意识早就不受躯体的支配,随心所欲发散思维,到最后他又回到那个晚上。
是同样漆黑的房间、同样让人心慌的静,他像那时候一样趴俯在床沿去看另一个人的脸、听另一个人很浅的呼吸,床头莹莹亮着一点微弱黄光的电子时钟显示凌晨四点,离他正式迈入二十二岁只剩二十个小时,他的手指悄悄侵入了另一个人的指间,他们好久没再拉手,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触碰都让他心悸,他不该那样做的。
但他确实那样做了。睡眠浅的人很轻易就被吵醒,徐明浩睁开眼睛,文俊辉看见一点衬进那双眼底的光,但他突然开始想,他知道是我吗?他知道是我在牵他的手吗?
徐明浩没有动,只是保持着那个蜷缩的睡姿看他,文俊辉不知道在那样的黑能看清多少,他应该离开,起码别再像那时候一样耍赖哀求结束这场没道理的冷战,可是他没走,也没放开那只手,他把那两只交握的手贴去心口,眼泪比吻更快一点融进掌心和指缝,他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对那个人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蜷缩着的人嗓音依旧是记忆里的柔和软,好像他们从来没分开过,却又在下一秒说,你做了对的事情,俊辉,不要说对不起。
可是我没做对任何事,我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错了,凉又涩的液体好急地涌出来,灌进他的眼里嘴里和心里,文俊辉探过身体试图去吻住什么,眼睛也好,眉毛也好。
他想他大概是后悔了,可是谁都没有重来的机会,命运有时候并不公平,但在这些事情上老天很残忍地一视同仁,他推开他一次,所以现在换他被推开一次。
俊辉,他那么喊他的名字,躲开的不仅是眼睛和下巴,连同手也一起,只像报复一样说,但是我们不可以。
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是噩梦啊,文俊辉这时候才后知后觉。
叫醒他的不再会是那只手、那样笑嘻嘻又有点无奈的声音,睁开眼睛不会再是那张脸,闹铃死板又机械地响起,弟弟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地听不清,大概是要他快点出门。
也许是因为睡得不好,头脑昏昏沉沉,连带着逛街都无精打采,看什么总觉得不够好,拿进手里被夫胜宽点评一番还是放回原位,弟弟气到跳脚,压低声音仍然听得出不满,“喂你搞什么啊,这样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再来这里了。”
文俊辉很无辜地去看他,只说这些东西都很好啊,可是没到那种程度。
没到非它不可的程度,没到一看见就知道这是最好朋友送来的程度。
最后还是什么也没买到,准备回去的路上胜宽拉着他去玩偶店,说有个亲近的朋友生小宝宝了,想买来当礼物,弟弟很认真挑挑拣拣,对比大小和布料的样子简直像在做重大决策,文俊辉觉得好笑,不知道粉红猪和粉红兔到底有多大的差别。
他开始在店里闲逛,笑咧开嘴仍然眼角挂泪的绿色小羊很突然闯进视线里,怪模怪样叫人忍不住要发笑,整整齐齐摆满一整条货架,好多滴眼泪和好多张笑脸一模一样的直楞,文俊辉莫名其妙想起来一个人,想到挪不开眼睛,也迈不动步子。
夫胜宽结完账来找他,看看站着不动的哥哥又去看怪脸羊,“喜欢吗?”
嗯,文俊辉说,很喜欢。
“那要买吗?”
不了,他只摇头,不买。
“为什么?”夫胜宽又开始皱脸,“哇我真弄不懂你,不喜欢的不买就算了,喜欢的都不买,快点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欠了好大一笔债?”
被质疑的人沉闷闷只笑,他确实在某个人那里欠了好大一笔债,文俊辉不知道要怎么还上,他想尽力补偿一些,可是债主好像并不在乎了。
说起来,哥你好像原来就有点这样啊,夫胜宽伸手抓来一只绿色小羊塞进他怀里,明明看起来很坦然自在,其实心里七弯八绕也有在想很多吧?有时候喜欢什么也不说,想要也不会伸手,大家就都不知道你在乎。
可是喜欢上什么的时候不都会想要努力得到,然后牢牢攥在手心里吗?夫胜宽说,这不就是人的本性吗?
他伸出去把小羊放回货架的手顿住,过了很久文俊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的。”
难道很爱某个人,很喜欢某样东西,还要装作不在乎一样推开吗?夫胜宽拧着眉毛看他,谁会那样做,俊尼会那样做吗?
真的做得到吗?
他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但他垂下头去看木质货架上那只短手短脚的绿色玩偶,小羊头顶那块柔软布料用极其顺从的姿态悄悄吸进去一点安静又不合时宜的液体,夫胜宽听见文俊辉的声音。
“嗯。”他说。
“可以做到的。”
他对弟弟那么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那么说。
他早就那样做过了。
爱上一个人的那瞬间里,理智和清醒好像全部被抛开,陷进爱里的人只说要跟着心走,可是人不能只活在没有意义和结果的感情里,所以要把爱变成不爱,那样做过以后才明白,其实爱是违心主义。
痛和苦是贪心的代价。很久以前徐明浩念给文俊辉听,书里那样说,你想要和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就是这样的,世界上的每一桩事情。
04
文俊辉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
他重新回到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安静的走廊里,重新在进房间前被叫住。
“我们会怎么样?”徐明浩大概是醉了,他醉的时候都很安静,说话都很小声,但是文俊辉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他问他,他们会怎么样。
“我们会很好。”
“等我老到跳不动舞、唱不动歌、演不动戏、开始要忘记很多事情,到那个时候,我就去找你。”
“我们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以为他能改变什么,但打过无数遍腹稿的挽回到了嘴边又变成那一套陈词滥调,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虚伪。
那个人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像小狗又像小羊,文俊辉想他就是那样莽莽撞撞栽进他心里,但他不能去怪任何人。
“不对。”文俊辉听见他说。
笑着的人笑到眼角都要渗出晶莹细碎的泪,他的声音是因为笑而发着抖吗?
他离他好像更远一点了,不像他记忆里的沉默,却一样让人觉得喉头哽塞,他说,不对,文俊辉。
“你真的知道什么才是好朋友吗?”
“你以为好朋友会像我一样吗?”
“什么样的好朋友会想牵着你的手就不要放开,什么样的好朋友会一遍又一遍梦到你,一遍又一遍想要吻你、抱你,看见你就不想再走,什么样的好朋友会在你睡着以后还不肯挂掉电话。”
好朋友不会因为你去和别人出去吃饭就嫉妒到要流眼泪,好朋友不会因为你和别人多牵两下手就冷着脸闹脾气,连原因都说不出口。
“文俊辉,”他说,“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你是我的好朋友吗?”
他的脸凑得近了,文俊辉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眼泪是以共享空间里的空气、一触即分的颤抖的手指和永远没办法对视超过五秒的眼睛为媒介传播的传染病吗?
他应该要点头,应该要告诉徐明浩他是,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说不出口。
文俊辉想要伸手去擦掉一点那张脸上的眼泪,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近,指尖触碰到的也只有空气,他想让他别再说话了,可是他从来管不到他的心意。
他最后唯一能说的只有一句不要哭,其实他早就看不清他是不是在哭,早就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他身边。
然后生日快乐歌从没有边际的黑暗里涌出来,熟悉的声音吵吵嚷嚷响起来,文俊辉有那么一瞬间以为他是重新回到二十二岁那个晚上,但人群的中心并不是他,陆陆续续有人从他身边穿过,背影模糊不清,说话声也像隔了一层薄膜,好多个词和句飘过去他只抓得住那个名字,然后手心一沉,歪歪扭扭戳着两根25岁生日蜡烛的蛋糕被他捧住,文俊辉低头再抬头,徐明浩就站在他眼前。
穿着蓝色丝绸衬衣的人仍然是那个很难形容的发色,妆没有卸,眼尾还带着一些烟灰色的粉末,耳垂挂着银圈耳饰,转头说话间就微微晃动起来,他的嘴唇是慢慢吞吞动着,文俊辉什么都没听得见,耳里像倒灌进海水那样涌动着水声,外界的声音由模糊慢慢变清晰,面前的人慢慢扬起一个笑,他几乎能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我想回到20岁的时候,”要过生日的主角不再是文俊辉了,他没能抓住的那只手的主人轻轻喊他的名字,“俊辉。”
“20岁的生日愿望,我说我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想不想,这样对你是不是很不公平?”
“我好像一直是个很坏的朋友。”
“他们说二十岁的生日愿望会很灵,所以你才会和我生气,对不对?”
“是我欠你一个愿望,俊辉,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二十五岁可能没那么灵,但你已经许过一次愿了,所以我想这应该也一样有用。”
不要说,别说,文俊辉伸出手去了,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也什么都抓不住,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就像他早就知道的那样,文俊辉回不到过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我后悔了,他从没对谁承认过的,最后还是那样说出口了,但是21岁的徐明浩听不到,25岁的徐明浩还愿意听吗?
“俊辉啊,”那只手仅仅只是抬起来在空气里不带任何力道地朝他晃了晃,那点细微的气流波动就够他头晕目眩,25岁的人用很体面的方式要和他说再见。
“就祝我们,长长久久做好朋友吧。”
不对最后变成对,不可以最后变成可以,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文俊辉实现它们的代价。
窗帘是拉开的,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星星挂着,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一些朦胧不清的光,床头的电子时钟毫无声响运作着,机械又精准地通告时间,是凌晨四时零八分。
真真假假的梦做上好多,他开始分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床沿安安静静坐着个人,模糊的影子投射去白墙也像房间里被困住的灵魂,但文俊辉知道那是谁。
因为他看过好多好多遍,想过好多好多遍,梦过好多好多遍。
睡得不好吗,影子人连说话都轻得像影子,说话时候也并不看他,搭在床边的手掌隐隐约约看出个轮廓,文俊辉想他不该再去拉那只手了,可是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指连同掌骨一起顺延到神经,全部都不由自主替代性抽痛。
他没问他为什么会在他的房间里,这从前对于他们而言不是需要解释的问题,但到了现在,好像必须要给个理由才算做合规,所以没打算问出口的话也该接受答案。
“房间门没关,”他听见那个人说,“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
然后又是那种没有尽头的沉默。
他的心里冒起好大一股火,也许是在气自己,也许是在气别人,也许是从今晚开始烧起来的,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在第一个没被问出口的为什么那一天,也许是更早之前。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叫你的名字,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买钥匙扣,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开那种玩笑,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推开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爱我又不说爱我。
哪怕再牵一下手也好,哪怕我再怕,哪怕我是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再来问问我。
好好休息,可是徐明浩好像只会说,我走了。
是噩梦成真。
床沿凹下去一点的地方重新回弹,文俊辉这次买的床垫应该是真的很不错,徐明浩总嘲笑他被骗,可是明明他自己也有被骗到。
好不公平,想走就能走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小指根部套着的银白素圈在手掌微微动作的间隙里闪出一点光,这也许不对,这也许不可以,他那样对自己说过好多次了,可是放不开的手无论再试多少次,也还是放不开。
我后悔了,我做不到,文俊辉是贪心的人。
那双眼睛转回来,他才像濒死的人重新被灌进氧气,伸出的手时隔很久被握紧一点。
“徐明浩。”
说出口的话近乎呓语,他从没承认过的,但他知道他早就是了。
“我是个坏朋友。”
05
“别走。”
【俊八】无字书
1.5w+一发完,现背ooc
----------------------------------------------------------------------------
00
假如我从没对你说过爱,请在我没有防备时来牵我的手。
01
嘴里长的溃疡重新裂开,痛得很难忍。
罪魁祸首大概是夫胜宽起坏心眼给的那瓣酸极的橘子,抿进嘴里稍用些力,连同包裹着直冲灵魂的酸涩汁液的柔嫩囊壁一同开裂的还有右腮侧没完全粘合上的口腔黏膜,痛感瞬间钻进心头又蔓延至眼底,叫他非自愿地从身体里渗出些泪。
夫胜宽带些惊异的声音传进他耳里:“明浩哥哭了吗?”
后知后觉探出手...
1.5w+一发完,现背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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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假如我从没对你说过爱,请在我没有防备时来牵我的手。
01
嘴里长的溃疡重新裂开,痛得很难忍。
罪魁祸首大概是夫胜宽起坏心眼给的那瓣酸极的橘子,抿进嘴里稍用些力,连同包裹着直冲灵魂的酸涩汁液的柔嫩囊壁一同开裂的还有右腮侧没完全粘合上的口腔黏膜,痛感瞬间钻进心头又蔓延至眼底,叫他非自愿地从身体里渗出些泪。
夫胜宽带些惊异的声音传进他耳里:“明浩哥哭了吗?”
后知后觉探出手指抚上眼周,大片湿润沁凉让他自己也心头一跳,想要说没事,开口发出成字语音前又是细微的哽咽。
好像毫无由来,眼泪的源头究竟是哪里,徐明浩自己也摸不清头绪。
于是归因于近在眼前的夫胜宽和现在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那瓣橘子,想要像以往一样笑骂两句就算结束,堵在心头的气却始终找不着出口,四处乱撞着沉闷作响。
唇舌间酸涩到发苦的汁液慢慢混进些铁锈味,他没知觉地发了会呆,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起来,最后摇摇头摆摆手当做没事,略过弟弟担忧的眼神往房间里走去。
他大概也能知道夫胜宽在想什么,“这哥到底怎么了”。
但徐明浩说不出是怎么了,甚至自己也觉出奇怪,这实在是太小一件事,一周七天内至少四天会在他们宿舍内上演,加害人和受害者并不固定,全看运气。
口腔溃疡是很疼,但是为了这个流眼泪好像又很没有道理,明明从前已经长过很多次,明明更大更痛的伤都承受过了,怎么偏偏是溃疡、又偏偏是现在。
一个人静静看会书,或者听上两首歌,又或者用新收来的茶桌泡壶茶喝上半小时——总会好的吧?他的烦恼和心事大多靠这些解决,如果还有剩下的,那就只好再去随机抓住一个善解人意的队友聊天。
外头日色正亮,脑子里已经把接下来三五小时的待做事项列好,连带着气劲都鼓足了些,打开房门后走进去,那么两步竟然就让他卸下力,很茫然环顾四周,看什么都觉得是熟悉的陌生。
有点不太妙,他想,他没有应付这种事情的经验,事实上,他连在自己身上这会正在发生什么都说不上来。
那么,还是睡觉好了。
睡觉总是很好的,没力气的时候就睡觉,很饿的时候就睡觉,想哭的时候就睡觉。很久以前他没那么多时间和自由去安安静静在这样一个太阳极好的下午休息,现在他总算有了,真正那样做的次数竟然也少得可怜。
他的床很软,秋冬换季时他习惯早早铺上绒毯,且前不久刚换了足有30厘米厚的床垫——文俊辉网上冲浪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宝贝,很新奇地要他也买一个,于是就那么换了。
屋里熏香厚重的气味弥散开,徐明浩睡眠状况一向不太好,文俊辉对比各类助眠剂效力副作用以后没头没脑给他推荐中式香丸,一双眼睛里写满固执,非说是药三分毒,像极徐明浩远在异国的妈,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
看来是假货,躺在床后很久也没能睡着后他想,不该叫助眠丸,提神醒脑丸反而更符合些。
意识清醒有时也是种负担,就像现在这样,他不知道自己的愁绪从何而来,为什么眼泪是控制不住地一阵隔一阵的悄无声息地冒,像是一场逼真的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只好又重新下床,拉起厚重的窗帘隔绝一切光线,从床头柜最旁侧抽屉里找出个花花绿绿贴着洋文字标的小瓶子,摸上一粒褪黑素混着水胡乱吞进去,文俊辉不喜欢他吃这些,总疑心不安全,所以买来到现在还是很满一罐。
意识慢慢迷糊起来的时候他脑子里忽然没逻辑地想,文俊辉总是被骗,不知道怎么敢叫自己火眼金睛冲浪达人。
02
他做了个十足古怪的梦。
梦里他变成个带高高帽子穿夸张西服的怪人,睁眼是颜色饱和度过高的鲜艳的树木花朵,昆虫鸟兽开口是标准的当下听来于他而言有些陌生而新鲜的普通话,远远见到他就点头问好,然后接上一句,“今天是那个日子吧?”
徐明浩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虚心去问了,呆头呆脑双胞胎胖兄弟对视一眼,举起短肉手臂大叫着跑开,像是见鬼一样,叫他在梦里也吓一跳。
没谁肯回答他,只好漫无目的沿着碎石小径走下去,一路上经过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如果顶着手机大屏一样的头的自由摇晃的草茎能够叫做花的话,他会把那叫做花丛。
文俊辉一定很喜欢。
真怪了,徐明浩想,怎么梦里也会想到文俊辉。
这之后他又遇到干锅牛蛙灌木丛,西瓜汁水塘,最诡谲的一次隔着老远闻见熏天臭气,硬着头皮上前去了,发觉是挂满大碗带汤螺蛳粉的史前巨树。
他便开始疑心这不是他的梦,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徐明浩还是文俊辉,因为这分明是文俊辉快乐林。
然后一只单眼带金丝镜片穿西装打领带的兔子从不知道哪颗树上窜出来,手心里攥着的怀表发出比他说话声音还大的秒针走动的声音,斯斯文文朝他行个脱帽礼,“明浩大人,快来不及了。”
他便也稀里糊涂要摘下帽子跟着敬礼,兔子又说,“大人,你的帽子不可以随便脱下来。”
怪规矩很多。
兔子一把拉住他开始飞速跑起来,快得林间风像是在给他赏呼哧作响的大耳光,眼睛也睁不开的时候他问兔子,“我们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兔子没回他,有可能他的话消散在很猛的风里没叫它听见,然后又过了那么一会,他们停下来,徐明浩睁开眼,兔子说,“我们要来接爱丽丝。”
哦,原来他是疯帽匠,徐明浩想,他不记得爱丽丝是疯帽子接来的,但这毕竟只是一个梦。
于是他安安稳稳跟着兔子在榕树地洞旁蹲下,期间探头向下看去无数次,有那么两次徐明浩试图跳进洞里,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要那么做,不过也没能成功,兔子虽然只是兔子,但有着惊人的力气,它说了些很古怪的话,“大人,我们只能等爱丽丝来。”
“那么,爱丽丝什么时候会来?”他问。
兔子捡起腿上的怀表看了两眼又塞回袖子里,垂着长耳朵摇头。
“不知道啊。”
只好干等。
这地方没有日出日落的昼夜规律,太阳像是画出的虚假,半分不差地遥遥挂在天边,只算鲜艳的装饰品,只偶尔吹来细微的风,拂在脸上也很没有实感。
过了一会他兀自笑开,这到底只是个梦,梦里的风吹来当然没有实感,就像他的等待,好像很漫长,其实也许只有那么几分钟。
“也许爱丽丝今天不会来了。”兔子说,与此同时焦躁地摁动掌心的怀表,滴答作响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达了它的心情。
徐明浩不知道这有什么重要的,仿佛王国里真的住进了红皇后和恶龙一样急着要等少女勇士来拯救子民,明明这是他的梦,他却说不清那样的焦躁是为了什么。
“那就不等了吧?”他说,“起码今天不等了。”
兔子却扭过头忽然用埋怨的眼神看他,过了很一会才继续去盯着没什么动静的树洞。
“你不懂,”它用脚扒拉洞旁的土,“你不懂。”
“爱丽丝已经很久没来了。”
徐明浩就不敢再说要离开,陪着很伤心的兔子在坑旁边蹲了很久很久,天边一成不变的太阳到了某个时间点忽然掉下去,换成了值夜班的星与月。
“走吧,”兔子站起身,白毛在湿凉的夜里没精打采顺在身上,“明天,明天爱丽丝总该来了。”
它说着要走,脚却一步也不肯挪,眼睛仍然很执着地看下去,兔子不动,徐明浩也不敢动。
在那段很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他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那部黑白哑剧,只是主角要换成爱丽丝。爱丽丝是谁,她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不来,这些他一点也不清楚,只能陪着兔子干等。
穿西装的兔子像是才明白过来爱丽丝真的不会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来时的路走去,徐明浩慢慢跟上,它闷闷地说,“是你做得不够好,所以爱丽丝不肯再来。”
凭空飞来的大帽子这样扣在他头上,他想反驳又无从下口,最后跟自己说,只是一个梦而已。
干脆认下,任由兔子怪在他身上,一人一兔垂头丧气往回走。走出去没多远兔子很耳尖地听见后方细碎的动静,猛然扭头望去,然后推着徐明浩要他回去,高兴到连声音都发虚发抖。
它说,“一定是爱丽丝。”
徐明浩重新往树洞那里走,回头时兔子却不跟上了,只说让他去。
树洞下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响,有点像很久之前宿舍里闹老鼠,他忽然想到,那时候文俊辉跳起来到处躲,那么长一个人最后挂在他身后,尹净汉和夫胜宽笑他,文俊辉就很大声反驳说那老鼠真的很大,还要拉着他作证。
很闹很吵。
他的脸上带上些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树洞里的声响更近些,最后徐明浩瞧见一团深色乱撞着向上顶来,他让开两步,被兔子叫做爱丽丝的人就莽撞地摔出来,抬起来是龇牙咧嘴的样子,非常狼狈。
非常文俊辉。
徐明浩的爱丽丝没有蓬蓬裙和金色公主波浪卷发,他等来的人只有单薄的黑色T恤、沾上泥巴的长裤、白色运动鞋和挂在宽宽肩膀上胀鼓鼓的小包。
文爱丽丝睁着大眼睛,黑一块灰一块的脸扬起懵懵的笑看他,“哎,我怎么在这里啊?”
徐明浩也看回去,“对啊,你怎么在这里啊?”
谁也不知道文俊辉为什么会在这里。
爱丽丝伸手去摸后脑勺,又问,“那我们现在要干嘛?”
徐明浩扭头去找兔子,却连个兔子影也看不见了,和爱丽丝大眼瞪大眼很一会,然后爱丽丝说,“你连这也不知道吗?”
徐明浩很心虚,但这是他的梦,总不好叫文俊辉耍上威风教训他来吧?于是一分底气膨胀出八分来用,清清嗓子又拽过爱丽丝的小臂,“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逞强的人逞强着说,“跟我走就行了。”
其实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干嘛,但是也许下一秒他就会醒,反正这只是一个怪诞的梦,做梦的事情需要那么认真干什么呢?
徐明浩带着他的爱丽丝沿着兔子领他来的路往回走,经过水杉林时一只挂在树上睁眼打盹的猫头鹰倒栽葱一样直挺挺掉下来,被很好心又反应迅速的文俊辉伸手接住,猫头鹰一句谢谢只说得出口一半,澄黄的大眼里瞳孔急速收缩着扑扇翅膀飞走,遥遥听见它飘在空气里的尾音,“爱丽丝来了!”林中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翅膀扑闪的飞鸟的声响。
好大的阵仗,看来这里真的是文俊辉的地盘。
现在他大概知道到底一路上为什么会经过那样的灌木丛、那样的水塘,以及那样的树了。
徐明浩没有饿,他以为梦里大约不会有那样的基础生理需求,但文俊辉总是不一样的,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落魄的爱丽丝坐在地上熟练从背包里掏出筷子和碗盆,就像回家一样自然,徐明浩不需要对他说饿了没渴了没吃了没别客气要不再来点,文俊辉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哪怕在他的梦里也是。
文俊辉要他也坐下,穿了夸张西服的梦的主人张嘴是要拒绝,但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就绕上那么两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最后在有着很大眼睛和很深眼皮褶皱的爱丽丝身前盘腿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碗碟勺筷。
这就算是一起吃饭了。
他们总是一起吃饭,他见过好多遍吃东西的文俊辉的样子,脸颊鼓鼓嘴唇通红,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新奇的,但是徐明浩又必须要承认在梦里看人吃饭是头一回发生的新鲜事。
忙着吃饭的爱丽丝吐出来一根细细小小的骨头,空隙里问他,“我们第一次吃牛蛙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很久之前,在一个既不是徐明浩的城市,也不是文俊辉的城市里。
很久之前他俩都还在国内各自跑行程的时候,文俊辉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二十好几的人把脸莽莽撞撞怼到摄像头前面占满整个视频通话界面,严肃认真皱着眉头说话的样子像徐明浩老姨家里对着电话手表和朋友装老成唠嗑的小侄女。
“你想去哪里?”他问他,文俊辉刷手机界面刷了很久,最后说,“想去看烟花。”
徐明浩本来想说城市禁燃烟花爆竹,让他上小卖部买两根仙女棒过过瘾得了,但是他抬起眼去看隔着小小一方手机屏幕和很多很多公里的文俊辉的脸,那双眼睛在凌晨昏黄的床头灯下面都好亮,说要看烟花的人心里有烟花,眼里也有。
徐明浩鬼迷心窍一样叫他的名字,“文俊辉。”
被他喊了名字的人乖乖看他,他想其实他不需要去看烟花,因为文俊辉已经给他看过了。
“那就去吧。”他说,“我们俩。”
说要看烟花的人却顿住,无意识一样去用手揉脸颊肉,最后趴在床上仰着脸问他,“真的去吗?”
文俊辉好怪吧?他说了要去看烟花,却又要质疑得到的肯定回答,他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去,却又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像被洪水猛兽追杀一样在徐明浩张嘴前就挂断电话,视频黑掉前一秒听筒里传出他的声音,着急又大声,很文俊辉。
“徐明浩你不可以反悔。”
文俊辉好怪,对吧?
可是为了这样奇怪的文俊辉那样奇怪的想法就愿意一起去做奇怪事情的徐明浩,好像比文俊辉还要怪一点。
徐明浩从那天晚上起被一种细微且绵长的躁动困住,他说不清那躁动来源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来将它根除,像活在自己编织而成的茧中被层层包裹住挣脱不开的无助的蚕虫,每天睡前他想也许明天会好些了,也该好些了吧,但他早晨睁开眼,那样的躁动依然存在,且一天比一天更强烈。
日子仍然要过,工作仍然要做,并且似乎永远没有做完的那一天,他们说好要去看烟花,但是什么时候看,去哪里看,这些一点都没有商量,到后来徐明浩想大概文俊辉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这个烟花约定大概会像从前无数个没有被他和文俊辉兑现的约定一样,最终的归宿是被抛到记忆照不到光的角落里遗忘。
没什么可稀奇的。
跑行程的休息时间里他在手机里刷到文俊辉的记者采访,头发打理得很好,咧着小爱心一样的猫咪嘴唇笑嘻嘻,胡乱开些没营养的玩笑,眼睛大概上了一点淡妆,打光灯在后面照一照就足够漂亮。
他把手机丢开,在很珍贵很稀少的时间里阖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陷入睡眠,但是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睡不着。
那双眼睛一遍又一遍出现在他黑漆漆的大脑空间区域里,今天的文俊辉和那天的文俊辉有什么分别吗?
徐明浩为这无意义的古怪的问题想了很久,最后自顾自张嘴讲给自己听,“没有烟花了。”
经纪人和助理坐在前排扭过头来问他什么意思,他笑了笑,顿住一会才说,“没什么。”
后来那天他顶着凌晨三四点不太纯粹的黑蓝夜色回到酒店房间里,他已经很习惯自己一个人工作、吃饭、睡觉,也已经很知道这是每一个人的生活常态,谁都不能幸免,所以如果房间是黑的空的,那么就让它黑着、空着,如果知道只有自己,那么就不要再期待谁的出现。
困倦到闭着眼睛往床的位置倒下去的时候他没想过也会有个人在等他回来,没有想过那个人会是文俊辉。
被子里挣扎着伸出一双手臂,有着一头蓬松凌乱的发和惺忪睡眼的霸占主人床铺的他的队友困到发懵的声音在寂静惯了的房间里沉闷闷响起,徐明浩确信那个瞬间里碎掉的不止是夜与黑。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无理的客人一头栽倒进柔软的被褥和枕间,偏过小半张脸剩一只眼睛半睁着看他,说话的功夫里缓慢地眨着阖上,唇齿间溢出些呢喃,轻幽细碎到听不清,只留给房间的主人更加烦乱的心绪。
睡不着的时候他趴在他身边侧着脸看人睡觉,想不起来上一次他们共享同一张床、同盖一条被子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他们也有过几个人一个房间的大通铺团体生活,文俊辉比他来得早,很自然地承担起前辈和哥哥的责任,在他适应不良的时候抱上枕头一言不发挤进徐明浩的被子里,长长的头发蹭过脸上有点刺挠,他抽抽鼻子忍住没掉下来的眼泪问文俊辉干什么,平躺着的文俊辉闭着眼睛转过身用手臂圈住瘦弱的弟弟,只说不睡觉会长不高。
文俊辉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睡相不好,热了会蹬开被子,冷了又要挤挤挨挨凑近另一具有温度的躯体,手臂和头发一样缠人。
徐明浩睡得不好,他应该要告诉文俊辉不要再那样做了,但是他没有说,文俊辉不知道他睡不好,仍然会在他悄悄摸摸竭力抑制声响翻身或抽泣的时候抱着枕头钻进那床被子里。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饿狠了躲在厕所里吃拉面的时候夫胜宽蹲进角落里提着筷子头也不抬地问他,这实在是很小的一件事,但是徐明浩想上很久,垂头去吹掉一点滚烫的热气,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他渐渐可以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习惯另一个人的呼吸和体温,假如他把脸挨近了,可以听到从那处胸腔里传来的声声有力的心跳。
他还是睡得不好,但是文俊辉在的时候,好像会让人很安心。
他们不再是穷困潦倒日日夜夜期盼出道期盼能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的十七八岁了,他的房间仍然是开放的,会有个人进来既不要喝茶又很少喝酒,像好奇心很重的大狗四处嗅闻拨弄,扰乱房间固有秩序留下自己的痕迹后大摇大摆离开,但是没有人再钻进那床被子里,他也不会后半夜醒来看见耷拉眼皮昏迷一样睡着的人吓到心脏一颤。
那样的安心和他离得已经很遥远。
“喂,”他伸出手指悄悄去拨弄睡着的人的脸,气声讲出的埋怨是说给自己听,“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是笨蛋吗?”他小声问,睡得很沉的文俊辉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徐明浩想不清他是在问谁。
他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垂下肩与颈,把脸去挨近了那片胸膛,隔着不过分近的距离静静听黑暗里生命的跳动,他听见自己的,也听见文俊辉的。
他以为自己会不习惯,但是没有,那种长久以来折磨着他的躁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不见,而某人头顶碎发蹭过他耳垂的那一瞬间里房间的主人听见他的呓语。
明浩,他喊他的名字,和我一起去吧。
他们最后真的去看了烟花。
他们第一次一起去看焰火,属于他和他的烟花之城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吃牛蛙的地方。
文俊辉对待食物有异常执着的真心,饿到满床打滚也不肯将就,用要把手机刷烂的气势说着一定要带你去吃好吃的,彼时同样饿到发昏的徐明浩没听进去他的话,夸张黄铜锅里加上滤镜腾腾冒烟的干锅美蛙跳进他眼里,分明是在说快点来吃我。
有可能那天肠胃实实在在遭了一番罪,顶着城市里细密雨点钻进出租车又钻进店里,什么样热腾腾的食物都变成老天的赏赐。
他犹豫着不知道从哪里下筷的时候文俊辉的手掠过他眼前,徐明浩的碗里就那么渐渐地堆起小型山丘来,他抬起头去看,文俊辉笑眯眯咧开嘴唇举着筷子说,徐明浩,现在我要把你吃掉了。
很幼稚。
那时的文俊辉和如今的文俊辉没有什么分别吧?他是一如既往的典型的文俊辉作风,过去是,现在是,现实里是,梦里也是。
徐明浩的爱丽丝盘着腿坐在他对面,脸颊鼓鼓嘴唇通红,和从前每一次都没有分别,不仅要在他的眼里、脑里和心里卷出小型月亮风暴,还要霸道地占据他的梦。
而他甚至连一句不都说不出口。
为什么不呢?他把帽子揣进怀里,沉默看着文俊辉的时候问自己,其实不必问,因为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你会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餐后习惯很不好的爱丽丝往草地上躺去,被扯住手臂也像不肯再走路的大型犬一样耍赖,徐明浩不去看那双晶亮水莹的眼,只低声问些没期待得到回答的问题。
懒懒散散的爱丽丝说,“不知道啊。”
下一秒又恢复元气一样站起身拍掉不存在的草屑,“不过到那时候就会知道了吧。”
在他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另一个人牵住手,不知道为什么莽撞向前跑去的文俊辉在呼啸的风里扭头笑着看他,“再不快点就要来不及了。”
徐明浩不知道每一个人都在说的来不及到底是什么,他们到底是在等待什么,但是他不再想要那个答案了。
因为这是一个梦,一个有文俊辉和他的梦,那么这就是一个好梦、美梦。
清醒时候没有理由和立场去紧握的那只手,现在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十指相扣。
灰蓝色的夜渐渐被橘粉色覆盖,高大城堡前破空锐响穿过天际,数不清的银亮光束在同一瞬间窜起又爆裂,各色各形的焰火像铺开画布的油彩,璀璨又艳丽。
“好险,”他的爱丽丝喘着气朝他做鬼脸,“赶上了。”
和那时候一样。
徐明浩便也和那时候一样,祈求时间过得再慢一些,祈求焰火放得再多一些,祈求这个人在他身边留得再久一些。
文俊辉一心一意抬头望天,流光溢彩衬出满目流动的耀眼的星河,他从他眼中看见世界,不知道自己心里装着的是世界还是独独一个人。
很久之前他们还没能出道的时候,某个冬夜徐明浩和夫胜宽一起去公司大楼旁边的便利店买饭团,走回去的路上遇见广场放烟花,弟弟惊叫着把手里的零食交给他,双手合十举到脸前静静闭眼站着好一会,徐明浩问他做什么,夫胜宽就接过他提着的大袋小袋,要他来许愿。
焰火不是流星,对着流星祈祷都不一定能得偿所愿的事情,对焰火祈祷更没可能实现吧?
“但是我们遇不到流星,”小土豆一样装在羽绒服里的弟弟用圆眼睛来看他,“只好要烟花来做替代品了。”
“心诚则灵,”夫胜宽蹩脚的普通话歪歪扭扭讲着,“文俊是这样说的。”
徐明浩从前不信那些,他想还不如赶快回去多练一个小时,但是也许是那天首尔真的很冷,也许是烟花真的很亮,有点像冬天里的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他就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
胜宽问他许了什么愿,徐明浩把拎着黑色大塑料袋的手往袖子里缩进去一点,他说我希望谁都不要走,大家一定要一起出道。
这是那时候他最恳切的愿望,也是那个小小的绿色的永远闹腾腾的房间里所有人的愿望,弟弟一点也没有意外地笑着说啊果然大家都一样。
也许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加练结束回到宿舍以后穿着围裙吸鼻子的文俊辉冲过来说我煮了鸡丝粥给你留了底,徐明浩就换上拖鞋跟着裹成毛绒熊一样的人去喝粥。
在那个很冷又很暖的冬夜里他许的愿望是,希望谁都不要走,大家一定要一起出道。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再让文俊辉感冒了。
后来文俊辉真的很少感冒,后来他们真的谁也没再走,其实徐明浩知道这些事和许愿没有太大关系,但是他头一回那样真心地感谢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各路神仙,也开始变成会要别人对着烟花许愿的人。
心诚则灵,徐明浩这样说。
现在他所渴望恳求的事大概是永远也不会实现了,也许对着再多的烟花和流星许再多遍愿望都没用,但是他想骗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在自己的梦里做傻子又有什么关系,于是真心实意闭上眼去许一个愿。
花一样缀在城堡上空的光点一颗一颗慢慢掉落,很完满的圆或心不再成型,最后彻底和透明没有形状的风和空气融为一体。
天渐渐又黑下去了。
文俊辉说,“徐明浩。”
徐明浩偏过脸去看他,抓着高高帽子边缘的手指没意识拢紧些,他那没有蓬蓬裙和金色波浪卷发的大眼睛爱丽丝朝他挥手,“我要走啦。”
你要去哪里,还会再回来吗?他想要问很多事,但是最后只把帽子递给他,“好,走吧。”
很朴素的他的爱丽丝接过他的帽子转身走掉,徐明浩朝那个背影喊,“文俊辉,你要不要去城堡?”
文俊辉没有回头,只把肩膀上没有背着包的那条手臂举起来,在空气里轻轻晃了两下,爱丽丝说,“明浩,我不能去的。”
骗人。
他把什么都给他了,这里有什么地方是他去不了的呢?他不是不能去,只是不肯去,也不肯留下。
消失了很久的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重新出现,用兔子手来拉他的裤腿,“我们也走吧。”
兔子领着他走进只有一张大床的房间里,徐明浩问它,“我什么时候能走?”
戴眼镜的兔子推推眼镜,“睡吧,睡一觉,你很快就能回去了。”
辗转反侧的时候很大的雕花玻璃窗外传来石子敲打的声音,他去开了窗,穿着奇装异服戴着不知名生物皮革帽的二十一二岁时候的他自己站在徐明浩眼前,扒在栏杆上用很青涩的脸和声音问他,“喂,他们说爱丽丝来过了,真的吗?”
是的,他说,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声称自己是巨龙的二十一岁徐明浩又问,“那你的帽子呢?他肯要吗?”
肯要的,他说,爱丽丝把它带走了。
巨龙脸上出现高兴和不安交织的复杂的表情,用手去拨弄镶嵌在栏杆上的糖棍,最后很小声问徐明浩,“他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徐明浩不知道那问题的答案,他也想问文俊辉的,但是他没问,他想也许是因为他知道那问题的答案,所以他才不敢问。
他说,“我不知道。”
巨龙偷偷抬起眼睛看他,“你觉得是因为我吗?”
徐明浩张开嘴,但是又很茫然地合上,他说不出,巨龙也不再为难他,转身的时候说,你们都要走了,我也要走了。
他看着二十一二岁的他自己跳下低矮的窗沿,很快走出一段距离,脚步顿住又转过头问,“他好吗?”
他补充道,“你和他,你们好吗?”
应当是好的吧,十年前他们想要的很多东西现在确确实实被抓在手里,谁都没有走,人是要长大的,但是他们没有走散,也不会走散。
可是他知道他想问的好是什么样的好,也知道他没有底气去欺骗那时的自己,徐明浩对他说,“我们是好朋友。”
十七八岁的文俊辉是,二十一二岁的文俊辉是,二十五六岁的文俊辉也是。
他们没有一天不是。
过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文俊辉望着他的眼睛说祝我们友谊万岁,所以他们要长长久久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巨龙不再回头了,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林道的尽头,爱丽丝不会再回来,徐明浩知道他也不会再回来。
细微的响动传进耳里,睁开眼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他看见轻手轻脚猫着腰往房门口方向离开的人,在意识完全清醒前徐明浩脱口而出的是他的名字。
文俊辉扭过头,脸上带上些尴尬局促的笑,“被我吵醒了吗?”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徐明浩站起身,隔着不算近的一段距离叫他。
“文俊辉,”门外李灿和夫胜宽一路争吵着路过,他的声音很低,但是他知道文俊辉会听到。
“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
03
文俊辉不会知道的。
徐明浩刚淘到室内投影仪的时候文俊辉跑来,很新奇地说想试试。他们凑到一起讨论了很久应该看什么,最后他发现是白忙一场,因为文俊辉在电影进度条一半都还没拉满的时候就已经歪倒进厚厚枕头和被褥堆起的背靠里。
交错的光影拢过他的眉眼和鼻骨,徐明浩很少在看电影的时候分心,但是那天晚上他频频开小差,一会是在担心文俊辉这样睡着会不会腰痛,一会又要担心声音会不会吵到他睡觉,明明他应该要对选了电影又不好好看的人生气的,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想,只给胡乱睡着的人盖好被子。
所以连一半都没能看得完的文俊辉不会知道的,他问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文俊辉真的不知道,穿了很厚毛绒外套的人身上还带些外头的冷意,揣进兜里的手伸出来在右脸颊上轻轻挠两下,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喜欢那样做。
“为什么?”文俊辉问他。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徐明浩说,“爬山高兴吗?”
文俊辉莫名松了一大口气,连带着紧绷的肩背都放松下来,在床尾坐下,“高兴啊。”
他从山路边长着的草和树讲到山顶很蓝的天,夸张地把眼睛睁很大说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气,说到一半又打岔去讲下山时遇到的打扮很潮流的老爷爷,思维是波浪线一样的跳脱。
徐明浩只知道大型犬是要每天带出门散步的,他从前觉得文俊辉像大猫,硬邦邦一大坨随时随地懒洋洋窝成一团,睁眼张嘴睡觉的样子也像他常常半夜发来的发神经猫咪照片,但是现在他开始觉得文俊辉像大狗。
像会在太阳底下追着风和蝴蝶跑的,舌头会在空气里乱飞的,有着很飘逸金黄色漂亮毛发的天真烂漫没有烦恼的大狗。
对什么都很有些兴趣的狗人兴致勃勃讲着,响亮的敲门声也没能打断他,夫胜宽挤进来半颗又橘又黄的头,看见文俊辉在里面就忍不住要搞怪逗他,“喂文俊,你把睡觉的人吵起来听你讲废话是不是?”
大狗皱眉又皱脸,很有些张牙舞爪的气势追出去说要教训这个没大没小的人。
房间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加湿器徐徐喷出白色的水雾,厚重遮光的窗帘不久前被文俊辉拉开,傍晚暖橘色的光线柔和的照进来,照出一弯转瞬即逝的彩虹。
就算伸出手去试图留下一些,也抓不住的。
他坐在床尾的位置发呆,穿了棉织睡衣头发乱糟糟的洪知秀在门口停住,“明浩啊,走吧。”
徐明浩愣愣抬头,哥哥撑着门框笑着说,“俊给买了吃的回来,我们也去吧。”
屋里暖气给得很足,五六个人闹哄哄的挤作一团在餐桌前,光是饮料罐子就摆了好长一排,因为有人要喝咖啡,有人要喝果汁,有人要喝牛奶,也有人要把冰箱里的所有瓶瓶罐罐都掏出来,什么都想来一点。
他的手伸出去够咖啡壶,碰到壶柄又被另一只手拦住,文俊辉还在和坐对面的弟弟拌嘴,这种时候他讲话最快,明明没有在看他,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带停顿,拿走咖啡壶又把自己手旁另一只杯子推给他。
是热茶,可能泡了金银花,也可能是菊花,浅黄绿色的一汪液体聚在杯子里轻轻泛起些不太明显的涟漪。
搞什么啊,犬齿在柔软的口腔内壁轻轻磨上一圈,没有碰到溃疡面竟然也觉得痛。
回房间的时候夫胜宽溜进来,很少主动要求一起看电影的人盘腿陷进铺着绒毯的矮脚沙发里选了片子,片头曲放完后抬起头说想和哥聊天。
大概是因为白天发生的事。
穿白色球鞋的男高中生像其他所有青涩爱情片的主人公一样背着书包骑自行车给喜欢的人买早饭,夏日树荫里斑驳交错的光影像扑闪的蝴蝶轻飘飘落到睫毛鼻梁和唇角,徐明浩莫名其妙想起来文俊辉。
其实没有一点相像。
“俊尼和哥哥真的很亲,”弟弟下巴撑在膝盖上偏脸看他,“下午回来进门第一句话就是问明浩在哪里,说给你买了钥匙扣。”
圆且亮的大眼睛里倒映出的他的脸好像是微微笑开些,可是笑着的人也会心里觉得苦吗?
“你们会冷战吗?”夫胜宽回头去盯着误会解开冷战结束以后拉上手的男女主角,小小惊叹了一声,“文俊也会有不和你说话的时候吗?”
黑色短发的女孩把自己做的刻着名字的串珠手链偷偷塞进男孩包里,徐明浩想,有啊。
有吧,他们冷战的时候,文俊辉和他不说话的时候。
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徐明浩以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但是到今天、到现在,也渐渐地开始忘了。
时间就是这样的东西,再深的感情也会有消失的一天,再意难平的事情最终也会变得可以接受了,这个世界是这样运转的,如果不是的话,怎么样才能骗过自己活下去。
不记得了,徐明浩对弟弟说。
但那是一个谎。
他半夜很忽然地惊醒,房间里除了黑暗没有别的,徐明浩没有再做梦,也可能做了,只是什么也没记住。
加湿器仍然兢兢业业日夜不分地工作,但他很渴,并且似乎从来没那样渴过,仿佛需要水的不是他的喉舌,而是脱离肉体的一些东西。
客厅沙发的角落里闪出一点光,他抓着水杯凑近了去看,裹着厚厚绒被的人窝成很大一团仰脸睡着,身旁的手机还亮着,是在放一些搞笑综艺。
文俊辉才应该去上搞笑综艺,放下杯子静悄悄皱缩进绒被角落里偷看别人睡觉的人想,因为有的人大晚上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喜欢用四仰八叉的睡姿扭曲自己那么大一条的身体,第二天还要跑来说,明浩,我最近大概是被鬼压床了,脖子和肩膀总是很痛。
他看过眼前这个人的睡脸好多次,看到眼睛都觉得厌烦,可是心和脑不满足,所以文俊辉只要安静躺着了,他就像被下了蛊一样牵过去,好像千百遍都嫌少,十年二十年都不够。
很难被吵醒的睡着的人在他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盯着看的时候睁开眼睛,如果文俊辉真的是狗,那么他的尾巴会摇晃起来吗?
文俊辉问他,“又睡不着吗?”
只有徐明浩和文俊辉两个人在的时候,他们很少用韩语交流,在这里能说韩语或要说韩语的地方太多了,保留一点母语权利好像变成他们对彼此应尽的义务。有时候他很感谢这样的特殊,有时候他又希望不要有这样的特殊。
吃饭的时候、出去玩的时候、拍好看照片的时候,他喜欢这样的时候有人和他用从小用到大的语言交流,但在这样的深夜里,在他面对睡着又清醒的文俊辉的深夜里,徐明浩就希望他们可以不要说中文。
但是他不会说,文俊辉也不会读心,只会用那双让他想要伸手去捂住的眼睛看他,用让他感到脆弱难捱的声音问他,“要一起睡吗?”
怎么办,徐明浩问自己,你要怎么办。
你要拿文俊辉怎么办。
人是被允许拥有脆弱的权利的吧?他想要拒绝的,但是最后他们又变成共享一个枕头、同盖一条被子的亲密到有点过头的关系。
现在那双眼睛离他更近了,口鼻间呼出的热气毫无保留蔓延到他那里,偏偏另一个人一点也不在意,手臂垫在脑袋下面用气声跟他说,“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是的,天气很好,所以你要出去爬山,所以你要出门去玩。
所以你要离开我。
这时候他才明白那种躁动、不安与满到溢出来的愁绪是为了什么,是从哪里来。
但他竟然一点也不惊讶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事太常发生,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无计可施。
那不然我能怎么办呢?徐明浩也把手臂垫在脑袋底下,侧着身静静听身前人说话。
难道我要把他栓在我身边,要他再也不去交其他的朋友,要他再也不和别人出去爬山吃饭,要他只许看我、只许听我、只许对我一个人做哭脸笑脸吗?
他做不到,文俊辉也不会为他做这些。
所以他们才要做朋友。
电影放完胜宽没有走,他的弟弟问他,“为什么喜欢?”
喜欢是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的。
假如我说我喜欢你有很大很亮的眼睛,但世界上那么多有着大眼睛的人,我说我喜欢你笑起来好看的样子,但笑起来好看的人实在太多,我说我喜欢你善良又真诚,但那样的品德并不稀有,我说不出为什么喜欢,因为我喜欢你的全部。
组成你的每一部分,你的所有,只要是你,我就喜欢,只要见到你,我就欢喜。
“喜欢就是喜欢,”徐明浩对他说,“跟别的都没关系。”
夫胜宽不再听得懂了,圆圆脸皱起来一点,“那什么是喜欢?”
什么是喜欢,这很难说。如果是十七岁的徐明浩,他会说喜欢是流泪的眼睛和被子下面紧握的手,如果是二十一岁的徐明浩,他会说喜欢是生日蛋糕后躲开的脸和被推开的真心,如果去问十八岁、十九岁、往后更多不一样岁数的徐明浩,他们的答案都不一样吧?
但现在夫胜宽问的是他,二十五岁的徐明浩说,“喜欢应该是一本书。”
喜欢应该是一本没有字的书。
他不说爱,不说喜欢,倘若错的人打开了,看见的是一片空白,以为他的心里便没有住着谁,可是如果文俊辉有心想要看,那书该是炙热地跳动着由他翻看个彻彻底底,一点底线也不愿给自己留。
他的喜欢和爱是由无数张脑海里翻看亲吻过很多很多次的记忆碎片构成的,喝水的文俊辉,吃饭的文俊辉,做鬼脸耍赖的文俊辉,刷牙时候满脸白沫的文俊辉,有时候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的文俊辉,生气了也不说只憋在自己心里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文俊辉,徐明浩的文俊辉。
如果闭上眼睛,不必费任何力气,就能够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会笑会闹的生动的他的他,徐明浩能听见他的咳嗽,他的怪叫,喝水时候还喜欢含糊不清说话的声音。
他早就不必在那本书里过分强调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爱着,因为沿着年岁的时间轴去翻,每一页都是由密密麻麻的同一个人的脸与笑组成的真实的他的心脏,哪怕只字不提爱,仍然句句都是爱。
喜欢是这样的一本无字书,倘若他要,那么心就给他拿去,如果他不要,那么就合上,摊开时候仍好好装作一本空白的常年无人问津的记录本。
“你给他看过吗?”夫胜宽站在门口回头来看他,咬着嘴唇很纠结一样问。
徐明浩没能听清,弟弟于是又问一遍,“你的书,你给他看过了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在那时候他终于想起来他们冷战是怎么开始的,又是怎样结束的,他说,“嗯,看过了。”
早就看过了。然后那本书直到今天,也还是一本不会再被任何人翻开、不会再出现任何字的,真正的无字书。
深夜里交握的手、近到可以数清睫毛根数的不适宜的危险距离、错位的视线,和最终别开的脸与唇,那时候文俊辉说的是什么?
明浩,我们不可以。
他和他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交谈和眼神交汇都被彼此禁止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夜里长个抽筋痛到脸都发白的时候他咬牙坚持着没要他来,弟弟可以随随便便挂在那个人身上撒娇卖乖的时候他竭力忍耐着不去看他,徐明浩想自己应该做得很好,假如时间再久一些,他大概真的可以不再需要文俊辉了吧?
可是过生日前一天他半夜醒来,个子很高的他不会再叫哥哥的人趴俯在床沿,睁着凝集了很多水汽的眼睛看他,那时候文俊辉说的又是什么?
明浩,很快要满二十二岁的人哀求一样对他说,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他没那样爱过一个人,不知道除了把一颗心奉上还能做什么,不知道爱的人流眼泪会像针尖戳刺心脏,文俊辉从来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也不想再让文俊辉哭,所以他说好。
二十二岁的文俊辉带上生日快乐帽子,昏暗烛光下他的眼睛像星星,你说老天多偏心,他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月亮,却还把星星一并交给他。
他的星星、他的月亮,他站在那样的黑暗里却还发着光,但是很残忍地用天真的大眼睛对他说,祝我们友谊长存。
谁会睁着眼睛许愿,谁会睁着眼睛对另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愿望。
只有不属于徐明浩的文俊辉。
和那时没什么分别的,善良到只对他一个人残忍的文俊辉,那双笑盈盈的装着星与月的眼睛望进他眼底,徐明浩听见他说,“我买了一个钥匙扣,你应该会很喜欢,明天拿给你。”
可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你会给我吗?你能给我吗?明天的你和我是从前的你和我,还是今天的你和我?
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时他以为他摸到边了,他以为他找到进去那颗心的秘密通道了,可是心的主人给他吃闭门羹,要他快走,再也别回来。
他们早就不再是那种关系了,那时他想不通又得不到的,如今更没可能得到。
文俊辉是很残忍的只对他一个人坏的恶人,他把他留在那时候,固执地要他站在界限外,却又不许他离开,叫人伸长了手来牵住装作好朋友,可是徐明浩从来没想要做他的好朋友,可是他们一起做过的许多事早就不能用好朋友来概括说明。
他的爱丽丝、他的梦的主角不会再回来,二十一岁时的那条巨龙不会再回来,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停在原地,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要守着城堡等待。
文俊辉不会告诉徐明浩他要走了,可是他梦里的爱丽丝早就告诉过他千百遍,他最终沉闷着开口。
“俊辉,”徐明浩努力朝他的哥哥、他的队友、他的好朋友扬起一个笑,“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现在他的爱人又露出那种被扼住咽喉的脆弱小兽一样的表情,徐明浩知道文俊辉听见了,也一定听得懂。
他很少对文俊辉用上那种耐心到爆炸的好脾气口吻,现在他用那种口吻对他说,“别再这样对我了。”
我不需要你和别人出去游玩的时候记挂着我,不需要你和别人约着出去吃饭的时候还要担心我是不是在意,不需要你在日常生活里做我的身体保镖,不需要你来盯着我吃饭喝水睡觉,如果你根本不像我爱你那样爱我,那么我不想要你的钥匙扣,也不想要你对我说友谊万岁。
我们走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我不想丢掉或毁掉很多东西,也不想要看你痛苦,但是假如这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当初我们没能及时拉回正轨的,现在还不算太晚,你知道我前两天刚读一本书,那里面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我应该有念给你听,看那本书的时候你就躺在我身边,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没有记住,因为我说话你总是不听。我老是因为这个和你生气,我希望你在意我,但是我对你期望的太多了,有时候我觉得对你很抱歉。如果我真的像灿和瀚率那样做一个乖巧的弟弟,你是不是会好过很多?
我会那样做的。
因为假如你的心里有一条翻腾奔涌的河,就不应该松开堤线叫它无节制地释放天性,假如你要放一束很好的飞得很高的风筝,你得要把它的绳紧紧握在手里,假如你希望伤口不再发烂或流脓,那么你得从根源上剖除坏死的肌肉组织。
他的眼睛里是水,但他的心里渐渐烧起一把火,他感到悲哀和痛苦,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要为自己和文俊辉做这些。
他有时候在文俊辉面前感到自己需要承担起一些责任,文俊辉总说,喂,徐明浩,别丧气,你可以依赖我,但是文俊辉从前给他的太多了,伸出的手总觉得不安。
后来他才知道事情是那样,文俊辉给了他好多,所以他不再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更特殊的了,他给文俊辉的好少,以为把心掏出去,或者把爱塞给他就能叫他高兴,可是文俊辉不需要那些。
装载了他全部心意的那本书,假如文俊辉不需要,那么也形同废纸,他拥有的好像没有尽头的流淌的河一样的爱,假如文俊辉不需要,那么他该挖出一个不存在的排水口,叫它们尽管嘶鸣翻腾,最终仍然要消失。
究竟是我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湿漉冰凉的液体落到他和他交叠的手背上,徐明浩分不清,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他有那么一点任性的权利吗?
有啊,该有吧,因为他是不属于徐明浩的文俊辉。
他不想要文俊辉伤心的,但是他确实让他伤心了,他原本不想要再让他的哥哥流眼泪,但是他又让他哭了,这样是不是能够算作扯平了?
他们像回到十六七岁住大通铺的日子,但是现在翻身竭力抑制声响的人变成文俊辉,他过了很久才敢像从前文俊辉对他那样伸出手臂,很轻很轻环住身前人的脖颈,他说,“俊辉,不要哭。”
文俊辉不太连贯的哽咽的声音问他为什么,徐明浩在他身后用他看不见的哭着的笑脸说因为不睡觉会长不高。
因为我们不可以。
但是你知道我爱你,明早起来无论是阴天还是晴天都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假装很久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