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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第二次醉酒后

*叽视角一发完

很想他听到，又怕他跑走。于是他只好帮他将耳朵捂上，期待时间能帮他说给他听。

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蓝忘机亥时上榻，合了眼，心却仍悬在空中，悬到三更半夜，他终于忍不住翕开一条眼缝。

他睡姿向来端正，今夜却好像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让手脚摆在该摆的位置，肌肉都绷着，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想要逃离。

这夜星月都黯淡，但好歹还是有朦胧的光。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克制着把视线移到枕边人的身上。

手腕上的血红的勒痕用过药膏，颜色已经淡了下去，在月光下晕成一色粉红的霞蔚。

好像是察觉到那道太过专注的视线，魏无羡在睡梦中将头转了过去，被子漏开了一个角，月光就掉进去，被锁骨盛住，照得肌肤像剔透的瓷器。

他又看向魏无羡手上的勒痕。

他想，昨天醉了酒之后，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酒精大概真的对他来说有种不可言说的魔力，能把他每个想法都熊熊烧沸，然后支撑着他的身体去做一些清醒的蓝忘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

不可能做，却不是不可能想。每个想法都在他脑海辗转过千遍万遍，经年痴妄压在磐石下太久，揭开以后才能看到底下盘根错节的根叶。

但蓝忘机不敢看。

他只好把那块石头重新压了回去，把自己压回了八风不动的“含光君”的壳子里，然后才能小心翼翼地把不知为何合衣睡在地上的魏无羡抱回榻上，一言不发地上药，面无表情地回应他似嗔似笑的问话。

“自作自受。”

掌心还在烧，他不知道到底是谁自作自受。

所有的记忆都在酒里溶成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但那条皱得不成样子的抹额和小辈躲躲闪闪的眼神无一不在提醒他，魏无羡腕上的伤是怎么得来的。

蓝忘机极轻极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动作他已经做过很多遍，颈部腰部的肌肉都要用力，又必须控制住力道，手肘在什么时候撑住床板，什么时候撤开，不要让木质的床发出声响。惊扰了身边人难得的清梦。

魏无羡勾走了大半的被子，没给他剩太多温度。他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深夜的风总还是够凉，坐久了能让人清醒，让很多记忆重新撞进脑海。

他不是第一次捆过魏无羡的手。

刚出云深的时候魏无羡几乎每天都能想出新的办法逃跑，却总没能得逞。后来他明显感觉到魏无羡逃得不那么上心了，只是换着花样逗他玩玩，他也不戳破，他跑多远，他就把他追回来。

有一次拿牵小苹果的缰绳给他捆了手腕，根本没有多紧，挣扎一下就能开。魏无羡骑在驴背上哀嚎了一路，到客栈似乎是叫累了，沾着枕头翻了几个身就睡了过去。

留蓝忘机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声地站在榻边站了半宿，才终于俯下身，极小心地开始解他手上的绳子。

蓝忘机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颤，像是怕惊醒到了魏无羡，又像是怕绳子一落空，这个人就会消失不见。

前世这个人总是一次又一次闯进他世界里，而这次他们能走到这般田地，却好像是他一个人一意孤行，从大梵山上把人带走，又一路拖下了山捆在身边。他不知道这样叫不叫生拉硬拽，却总是拖着不肯放手，又不肯开口。

魏无羡不看向他，他没法说出口。

他不是没有向魏无羡示过好，可魏无羡好像对他的好意总是有点过于难以置信，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这只是经年压抑到已经发酵的感情飘散出来的一丝香气罢了。剩下的，要是魏无羡觉得太重，那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然后变成更加滴水不漏的，更加默不作声的爱意。

很想他听到，又怕他跑走。于是他只好帮他将耳朵捂上，期待时间能帮他说给他听。

那根绳子解得极艰难，蓝忘机屏着呼吸也没法做到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屈膝半跪在床边，终于把结松动一点的时候，魏无羡的指甲触到了他的手背。

他盯着指甲上浅浅的那个月牙，直到绳子的另一端也滑落在他手里才回神。

如果心结也这么好解就好了。

云散开了一些，月光搽亮了天色，他偏过头去，魏无羡嘴唇张开了一些，呼吸声绵长柔软。这个人睡觉的样子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较之白日乖觉得多。能有这么安稳的一觉都奢侈，这重来的一世也奢侈，奢侈到他都不敢轻易许诺魏无羡什么，他不怕交付的真心再落空一次，但不想魏无羡因为感谢或者报恩的念想栽了跟头。

蓝忘机在心底轻落一声叹，知道自己该歇息了。

天快亮了，再睁眼，又是一个清朗人间。

最重要的头颅还未寻得，离潭州已经不远，他们不日便能和蓝曦臣汇合。

然后呢？解开谜题，找出真凶，沉冤昭雪，除恶扬善。然后呢。

尘埃落定以后，他再用什么理由留住他呢？他不能再用绳子缚住他了。

故事里都想问然后，但他却没由来的想要把时间都停在这一刻。

魏无羡翻了个身，被子重新落在他身上。体温渡过来，蓝忘机闭着眼睛，没有介意他的靠近，只是将被子牵了牵，挡住了两个人之间的那一点空隙。

然后如何，等等再说罢，他是最等得起的人。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样看来上苍已待他不薄，年少除水祟便已同船而立过，此刻月光皎皎，至少他还能毫无防备地躺在他的枕边。

那便再等一等罢。

等天光乍破，等真相大白，等爱恨情仇都落地，化作史书里的寥寥几笔。

等他笑着看我，像他让我看他的时候一样。

然后看他愿不愿意继续留下来，留在我的枕边。

END

*本来想写小种，跟🍑聊天误了时辰，摸了一个很早很早以前就想摸的段子

*十年同船，百年共枕

*是缚心，也是交付真心

* 给 @海鲜面怒镇夷陵老祖 的迟到千年的生贺

* 近现代pa，忘羡，少量追凌or凌追（我不晓得）

* 大面积性转预警⚠️⚠️⚠️注意避雷

* 梗源：《听见她说》系列中的《云重传》

 

 

 

 

  

 

 

 

 

1、

 

 

我父亲家是制瓷的匠人世家，那时候在苏州提起魏家瓷窑，没人不知道。

 

我家的瓷，胎质紧实细腻，釉面如玉，彩绘生动明快，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手艺。

 

到了曾祖父那一代，开始陆续烧制窑变瓷——那种在开窑之后，色彩和形质都发生了特殊变化的瓷器。放进去时是平平无奇的纯色釉，启出来后就会变成通体绚烂瑰丽的彩釉；入窑前瓶身画着工笔细描的花雀，烧成后就会变成泼墨重彩的凤凰。

 

这种工艺鬼斧神工，极难复制，烧一百窑瓷都未必能得一窑，所以珍贵稀有，千金难求。这是因为，窑变的结果会受土质、彩绘、胎釉的厚度以及窑内温度的影响，操控起来玄而又玄。也就是说，瓷师们永远不知道开窑时会看到一堆怎样的器物，只能凭借长久的经验和严谨的手法，尽人事，听天命。

 

不过我曾祖父着实厉害。当年大清朝还在时，皇帝就特别喜欢他烧的变瓷，还专门赐了一块匾额给我家，亲书四个大字“窑变无双”。

 

然而古时候，变幻无端的变瓷常常因为人们的无知，被视为不详妖邪，历经数百年才被人们接纳、欣赏。可即便如此，瓷师们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变瓷的手艺向来传男不传女。

 

——女子属阴，易招妖邪，只有男子的阳气，才镇得住窑变背后的那股“神秘力量”。

 

 

 

而我的父亲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族中。

 

 

 

 

听伺候父亲的嬢嬢说，曾祖父这一辈子家业兴旺，万事遂心，唯独子嗣缘薄。

 

祖父是他唯一的孩子，是家里的单传。天赋异禀，刻苦勤勉，学了一身好本事，却年纪轻轻地病故了。当时祖母正怀着孕，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成了曾祖父唯一的希望。

 

从那之后，曾祖父就每天跪在祠堂祷//告，痴望着那块“窑变无双”的牌匾，祈求列祖列宗庇佑祖母，生个男孩。

 

结果祖母分娩当天，满头大汗的嬢嬢跑到祠堂，对着曾祖父跪拜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说：

 

生勒，生勒个小娘鱼①。

 

曾祖父听罢，面无表情，一眼都没去看刚出生的小孙女，而是把自己锁在祠堂里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打开门，知会家中所有的人：夫人生了个小少爷，取名婴，入族谱，承家业。

 

 

 

 

 

 

于是，我父亲从小被当成男孩养。在曾祖父的控//制下，除了祖母和嬢嬢，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孩。

 

她顶着张俊俏秀气的脸，留短短的头发，穿长衫大褂，跟着城里同龄的小少爷们一起听学，再由曾祖父手把手教授绘画。

 

小小的身影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厅堂，路过的仆妇们纷纷点头哈腰叫“少爷”，像雨季里此起彼伏的蛙鸣。

 

父亲的净面布鞋踩着蛙鸣声走过，长衫垂垂的下摆被踢得一荡一荡。

 

她对我说，她在整个童年都一直认为，性别是一件很模糊、很轻率的事，是男是女，只需要大家一句话，或者压根不用大家说话，只看你穿怎样的衣服，留多长的头发，就能分辨了。

 

她还对我说，虽然她从不和那些男孩子们一起解手，也不和他们一起光着屁//股凫水，但她的功课常年第一，就连逮野兔、爬大树、拉弹弓，都没一个男孩子比得过她。

 

怎么，能和他们一起解手就了不起吗？

 

她这样说的时候，刚描完一只莲花纹六棱方口洗，笔尖一甩，神气极了。

 

 

 

 

过了十二三岁，男孩子们开始变声，父亲的身//体也逐渐发//育起来。由于来月事会不方便，那之后她就没法再去学堂了，只能在家跟着曾祖父学画坯，再由祖母教她读书。

 

父亲很有天赋，平日片刻都静不下来的性子，一坐到作坊里，拿起瓷坯，手比经年的老//师傅还要稳。她画的花鸟鱼虫，飞龙彩凤，笔触细腻又不失飘逸，连曾祖父都极少能挑出错来。

 

很快，她便不必窝在作坊里画坯，跟着曾祖父到瓷窑烧瓷去了。

 

十五岁那年，原是女孩子及笈的年纪。祖母求了曾祖父，许她给父亲取了表字：无羡。

 

她眼里噙泪，颤巍巍把这两个字交到女儿手里：无论旁人如何说，你自己心里都要记得，你是个女人，即便不得不套着男子的衣袍，你也是个不需要羡慕男人的女人。

 

后来父亲对我说，祖母是她那段懵懂岁月中唯一一处清//醒。她肯乖乖地留在家里，留在曾祖父身边，也是顾念着祖母的缘故。

 

 

 

 

2、

 

 

父亲在瓷窑、作坊、泥巴堆里一直长到了十七岁，曾祖父开始寻思着给她说门亲事。

 

“先成家后立业”，父亲不成婚，就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瓷窑。

 

据父亲说，得知自己必须结婚的时候，是她人生中最晦暗的时光。因为她作为家里的“独苗”，魏氏瓷的“少爷”，自然不能与男子成婚，那样会暴//露她是女人的事实。所以，她必须要娶一位女子进门，做她的妻子。

 

世界在她眼里彻底扭曲。她觉得自己是只挣扎在蚕蛹里未及破茧的蛾，而那个织茧的男人，居然要再将一个不幸的姑娘塞//入这令人窒//息的囚笼。

 

她去和曾祖父对峙，说自己不成亲。曾祖父大怒，罚她跪祠堂，不许她出门，不给她饭吃。祖母拖着病弱的身//子跪下求他，他不理会，只把父亲看//押得更严。仆妇们吓得腿肚子哆嗦，就连嬢嬢想偷偷给她递点吃的进去，都行不通。

 

可父亲就是不服软。她倔强地盯着高悬在堂顶的、黑压压的匾额，眼神好似要把它烧穿个窟窿。

 

直到七天后，曾祖父过寿辰，祖母趁老//爷//子吃了酒犯困的工夫，赶紧找了由头支开守门的家丁，让嬢嬢溜进祠堂给父亲送顿饭吃。

 

嬢嬢说，父亲整个人都干瘦了，盘腿坐在蒲//团上，恨恨地嚼着手里的米糕，像吞吃血肉似的。

 

她对嬢嬢说：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拜托您照顾好我妈，跟她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她声音空荡荡的，震颤了祠堂里一排排的烛火。

 

那之后父亲就跑了，曾祖父满苏州城找她，遍寻无果，气得拐杖都摔断了。

 

父亲像只闯出笼子的鸟，长天大地，畅意自//由。她飞到北边，去了不少地方，见识了许多瓷器作坊，隐姓埋名给人家当学徒，好向一些北瓷师傅求教，研究北瓷的釉质、彩绘与南瓷的区别。几月下来，只觉得收获颇丰，心目焕然。

 

她本想等个两年，等到曾祖父给她娶妻的心思淡一些再回去。

 

结果却在离家的第十个月，等来了祖母病危的消息。

 

心痛欲裂的鸟儿昼夜不歇地飞回了巢，扑跪在祖母的床前，把自己这些时日赚//钱买的绣品和首饰衔到她枕边。

 

祖母见她回来，又哭又笑，想坐起来好好看看她，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强撑了精神对父亲说：要和你成亲的那位姑娘，妈妈见过了。

 

她很好，不是寻常女子。

 

妈妈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和她一起，互相商量、扶持。

 

不仅要应对老//爷//子，更要早日挣出自己的天地，把这一辈子过好。

 

 

 

 

就这样，三日之后，父亲骑着高头大马，脚踏长靴，胸佩红花，用八抬大轿把我母亲娶进了门。

 

 

 

 

3、

 

 

我母亲说，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就知道她是个女孩。

 

不是成亲的时候——远比她们成亲要早。

 

那是七岁的父亲第一天去学堂上课，恰巧，也是十二岁的母亲最后一天女扮男装去学堂上课。

 

父亲年纪小，先生怕她跟不上进度，便让她先听着，过些时日再给她调班。父亲小小一只，坐在桌前只能露//出一个小脑袋，语气却像大人一样，脆生生地说：弗碍个弗碍个②，您讲就好。

 

母亲说，父亲整堂课都一脸索然无味地翻书，直到先生讲到《木兰辞》，她忽然坐直了。大家一起念读的时候，属父亲最字正腔圆，比那些大她几岁的男孩子还要好。

 

她静静望着那张瓷娃娃般明丽的眉眼，还有念书时仿佛要把自己都念进去的傻样，心里便明白了：这孩子和自己一样，都是女扮男装来的。

 

 

 

 

母亲是一户落魄世家的小//姐，家中次女，外祖在朝中做过言官，后被贬到南方，牵连着她家也遭了祸。到了如今这一代，空有书香门第的清高心气，却穷到年节里都吃不起肉。

 

家里本想早点把她嫁出去，好得些闲钱给儿子娶妻用。可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瞧不上母亲的出身；而那些市井百//姓，又大多目不识丁，母亲不愿意嫁。拖来拖去，就拖到了二十多岁，甚至都没有媒婆肯帮她说媒了。

 

然而，和唉声叹气的家人不一样，母亲每天照常读书弹琴，写写画画，很是坦然。

 

直到有一天，魏府的老管家带着聘书，敲开了她家的门。

 

 

 

 

成亲那日，整条街都铺了红妆，亲朋满座，贺声如海。听说魏家少爷给蓝二小//姐下的聘礼丰厚无比，其中最尊贵的，当属他十三岁那年烧出来的一只玫瑰紫釉石榴樽，那也是他亲手烧出的第一只变瓷。

 

母亲一下子成了姑娘们艳羡的对象，似乎全世界都觉得，这是一桩令人欢喜的美事。

 

父亲那日被//迫喝了很多酒，但她却怎么都喝不醉，始终清//醒异常。夜晚，她孤零零地走进洞房，遣散了所有的仆人，在寂静的红帐里挑开母亲的盖头。

 

她望着眼前这位陌生女子美得令人心惊的脸，竟有片刻的恍神。

 

母亲则宛若见到故交，她拿起那块红绸布，罩在父亲头上，又拿过她手里的秤杆，也给她挑了一次盖头。

 

然后对父亲说：我会作为你的妻子活着，也谢谢你，愿意作为我的妻子活着。

 

 

 

 

她的眼睛好清澈啊。

 

父亲回忆洞房花烛时，只有这么一句话。

 

 

 

 

婚礼没过多久，祖母便油尽灯枯。家里按规矩办了丧仪，将祖母和祖父葬在了一起。

 

祖母入土那天，父亲在她坟前孤坐了很久才回家。她跨进祠堂，看到衣裙缟素的母亲，正领着一众仆妇为祖母安灵。

 

父亲默不作声地拉起母亲的手，不顾周围人的询问，一路把她带回卧房。

 

母亲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

 

年轻纤细的姑娘，一袭沉重的男式孝衣披在身上，变成冬天最大最厚的雪，一层一层，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她仿佛一株不甘倒伏的植物，无助地爬出雪地，痛苦地撕扯着母亲胸口的衣服，想要汲取空气一般汲取着她脖颈和耳鬓间的气息。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母亲的锁骨，她把哽咽如孩提的妻子紧紧抱入怀中，无声地亲//吻她，安抚她，为她把身上的冰雪，一层一层地拨//开、暖化。

 

 

 

 

4、

 

 

父亲奉命成婚后，曾祖父对她的管束也缓和了许多，并且兑现诺言，从家中众多的瓷窑中，挑出几口最好的，全权交给父亲打理。

 

有了自己的瓷窑，父亲的才能很快得到了更好的施展。短短三年时间，便有数十件堪称孤品的瓷器诞生于她的瓷窑，这其中有十三件变瓷，件件精妙绝伦，有市无价。

 

与此同时，家里的状况也好了起来。

 

祖母在世的时候，性//情温顺柔婉，率不动那么多的仆妇，所以下人们始终惟曾祖父之命是从。

 

母亲嫁进来后，虽不爱言语，待人接物却通情达理，既讲规矩，又讲道//义；既能把家里的账算得清楚，又能得别家几位夫人太太的喜欢；还时不时临摹几张曾祖父当年绘的瓷瓶送给他，把老//爷//子高兴得，脾气都好了不少。

 

很快，仆妇们就把她认作新的主心骨，以至于向来最疼父亲的嬢嬢，都不再纵着她来月事的时候吃冰酪了。

 

父亲不乐，摇着她的手满口“阿来赛啊③”地撒娇。嬢嬢还是不让，只说：少奶奶不许。

 

回到屋内，母亲正在窗前弹琴。一身天青色的生丝旗袍，肌容胜雪，玲珑有致。看到父亲进来，她转过头，白玉耳坠在发间微微晃动。

 

父亲垂着手走到床边坐下，大剌剌地叉//开腿。寻思了片刻，问道：

 

蓝湛。你不会是有备而来吧？

 

母亲按住琴弦，不解地看她。

 

她的眼神看的人心虚，父亲这才絮絮叨叨地细数起来：什么嬢嬢不听她的了，这不许那不许，一问竟都是少奶奶不许；什么老管家不听她的了，都不肯帮着她偷偷藏酒了；什么家里的小厮也不听她的了，看到她半夜翻//墙回家都学会告//状了……

 

就连老//爷//子现在也只喜欢你不喜欢我，虽说他之前就不喜欢我吧……不过你净临摹他的瓷瓶，还临的那么像，那么熟练，都没见你临过我的。

 

父亲越说越委屈，最后挤出一句：你把这府里的人摆//布得这么好，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处心积虑来我家当少奶奶的了……

 

母亲愣了一会儿，低下头，不知是不是笑了。

 

她站起来向父亲走去，父亲瞬间并住腿坐好。

 

可母亲并不是冲她去的。她倾身下去，单膝跪在床边，默默地打开床头的红木柜子，从里面搬出好几卷画轴。

 

展开来给父亲一看，竟全都是她年少成名时烧制的那些变瓷，甚至每件瓷品都临摹了好几幅。细枝末节，无一不明。笔触和画风均有变化，画纸微皱泛黄，可见久远。

 

这下轮到父亲不说话了。

 

 

 

 

确是处心积虑。母亲说。

 

斯人如你，若真委身于男子，实在暴殄天物。

 

 

 

 

父亲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日母亲临风窗下的侧影，微动的发//丝落在唇角，隐约勾勒出一个极浅的笑。

 

她说：我总想着，要是能把二姐姐画在瓷器上，该有多美。

 

后来她真的把母亲的样子画在了一对瓷盏上。那对瓷盏在烧制的时候，竟意外地同时发生了窑变——素色的釉变成了大红色，把瓷面上母亲的衣裙渲染得如同一团火焰。绘成窗棂花草的釉料在瓷胎上流转交融，变得如梦似幻，宛若仙境。母亲的发髻和五官也灵动飞扬了许多，一时间倒教人分不出画的是魏少奶奶，还是披了女衣的魏少爷自己。

 

 

 

窑变无双？

 

父亲捧了那对瓷盏，惊喜得眼眶发红。

 

这不就成双成对了吗。

 

 

 

 

5、

 

 

与父亲成婚后的第五个年头，母亲捡到了我。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那是个闷热的夏季，母亲刚去瓷窑那边探过父亲，提着路上给她买的天子笑，竹骨漆绘的折扇在胸口轻轻扇动，无意一瞥，就看到了被丢弃在窄巷子口的我。

 

她说我那时看上去快一岁了，不会言语，头发又稀又黄，小小软//软的身//子，哭起来像只奶猫，都不知道我哪来的力气在暑热中活下来的。

 

父亲回来后，一见到我就喜欢的不行，当晚就去请求曾祖父把我留下。

 

曾祖父自是不肯。他原本打算从同宗的亲戚家抱一个男孩过来，给父亲母亲做儿子，但选了好几年，适龄的孩子天资不足，聪颖的孩子年纪又太大，好容易找到一个中意的，可孩子的母亲说什么都不情愿，甚至以死相逼，亲戚间差点撕//破了脸。

 

结果父亲倒好，在这焦头烂额的关口，私自在外边捡了个小孩回来。而且还是个女孩，既不能继承家业，又不能光耀门楣，实在无用。

 

为了留下我，父亲破天荒地自请去跪祠堂。

 

母亲见状，一声不吭地抱着我陪她一起跪。

 

因为她除了要留下我，还向曾祖父提出要求——将来我就是魏府少爷的女儿，即便抱不来儿子，即便万不得已需要我继承家里的手艺，人前人后，我都永远是个女子。

 

她们并肩跪着，谁都没有说话。空旷的祠堂里回响起我的咿呀声，像陈朽枯木上冒出的嫩芽。

 

跪得久了，瓷窑那边少了父亲，几乎无法运转；家中上下缺了母亲，连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曾祖父气得嘬了三天三夜的烟斗，无可奈何地点了头。

 

 

 

 

为了落实我的身份，母亲不得不假装孕育，在家休养了一年多，我的年龄也被算低了一岁。我原本营养不良的身//体，在外人看来，倒像是被养育的极好的模样。

 

不仅如此，母亲还遭到了四面八方的议论，说她都快三十岁了，好不容易生个孩子，居然是女孩，要想生个儿子出来怕是难了；父亲被族里的叔叔伯伯们撺掇着纳妾，甚至悄悄塞给她好多男人用的秘方，都被她嬉皮笑脸地应付过去了；一些年长的下人们也看我不顺眼，总觉得我这样不知谁下的野种，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怎配做府里的千金小//姐……

 

不多时，和我家门第差不多的人家纷纷登门，要给我和他们的小少爷定娃娃亲。这算盘打得好——若是魏家少奶奶生不出儿子，以后这祖产便都是我的。就算有了儿子，我这个小//姐肯定也不会被亏待，所以做我家的女婿，只赚不赔。曾祖父因为这些事头疼脑热不断，训人的时候都不如原先中气十足了。

 

总之，我刚被抱回去的两年间，家里所有的麻烦几乎都是因为我。一个牙牙学话的婴儿，竟已经成了矛盾的中心。

 

现在想来，那许许多多的麻烦，只是因为我是女孩。我是女孩，就是我的原罪。

 

然而，父亲母亲待我极好，像呵护掌上明珠一般疼爱我。在我年幼未开蒙的岁月里，她们尽力扫除物议，拦下旁人对我的打扰和企图，蛮横地代//表整个世界，接纳了我。

 

 

 

 

曾祖父说，我是女子，不需要入族谱，也不需要有大名，取个小字就足够了。

 

父亲母亲并不执着于这种事，在我两周岁那年，给我取字：思追。

 

据说是追思祖母之意。

 

我生辰那日，父亲新烧的一窑瓷中，诞生了一件极罕见的变瓷。

 

那是一只长径带耳双环瓶，通体苍蓝，胎釉莹厚，质地深沉。乍一看，仿佛凝结了整个南方的雨，看久了，又仿佛装着一个被雾气遮掩的清晨。远瞧只觉得颜色淡得有些发白，近看才能发现细细密密的云纹，微不可查，舒卷自然。

 

此瓶一出，几乎震动了整个南瓷界，父亲在瓷师中的地位，也彻底从传承祖业的青年才俊，转变成了的人人敬服的大家。

 

而父亲只说，她只是想烧一窑瓷，从中挑只好的，做我的生辰礼，能得如此神品纯属意外之喜，可见这是我的存在带来的祥瑞。还说这只瓷是她一早许给女儿的礼物，所以多少钱都不卖。

 

 

 

 

当然，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父亲如数家珍似的讲给我听的。

 

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古室里一排一排的多宝格，每一层都陈列着许多好看的瓷器。晌午的阳光泼洒进来，在数不清的瓷器身上折射//出陆离的光晕。

 

我被母亲抱在怀里，她的怀抱很柔//软，耳鬓间有淡淡的刨花水的香气。父亲依在母亲身边，瘦瘦高高，眉清目朗，眼神亮得好似刚蘸过湖里的水光。

 

我看到她笑着拉过我的小手，放在蓝蓝的瓶底，在上面拓下一枚小小的掌印。

 

 

 

 

6、

 

 

其实，我从小就能知道父亲是个女人。虽然她留着倔强的短发，虽然我不得不唤她“父亲”。

 

从没有人和我解释这件事，我也没觉得不对，父亲本人似乎也不甚在意。所以我一直觉得，父母只是对双亲的称呼，与男女无关。

 

三岁那年我就拿起画笔了，还不会写字呢，就开始急着要画画了。

 

父亲的画，是被曾祖父带到作坊，和学徒们一起学的。可她教我画画时，却喜欢在母亲的书房里。

 

书房的光线很柔和，墙上挂着错落有致的字画，窗前放了一张古琴和一盆文竹。架子上摆满了书，每一本都鼓//胀着，显然是被翻看过很多遍。

 

父亲说，在母亲的书房里，她才最是心静。

 

我也喜欢母亲的书房，喜欢踩着小木凳站在桌前，喜欢被身后的父亲握着手画画。清苦的墨香在鼻尖萦绕，很久都不会散。有时父亲在瓷窑忙碌，就由母亲来教我。她们的体温包裹//着我，我就感到幸福。

 

母亲的画技也是一绝，但她总说自己的画胜在形，而父亲的画胜在神，她更欣赏父亲的画，所以总拿她的画册和瓷瓶让我临摹。父亲也十分乐得教我，一得空就带我出去，去作坊看白发的老//师傅给瓷器描花，去窑里看她带着大家淘泥摞泥、拉坯捺水。

 

每个月底，家里的学徒们都会上交自己本月最好的作品，供曾祖父点评。虽然他从未要求过我，甚至直接无视了我的存在，但母亲还是会让我每月交一幅画。曾祖父总是面无表情地看过，圈出不好的地方，然后一字评语都不给地把画退给母亲。

 

我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放弃我了，可母亲还是会严厉地要求我修正、练习，每月雷打不动地给曾祖父交画。

 

 

 

 

 

 

从小到大，父亲应该是对我讲话最多的人。

 

她说，瓷器看似是供人赏玩的东西，单薄空脆，却最有韧性风骨。人就像瓷一样，这世上很多人都是青黄不均的瓷器，胎釉劣质，生硬易碎，就连被敲碎的声响都刺耳难听。我们不可以做那样的瓷，也不可以做那样的人。

 

她说，如果瓷生一世，注定无法冲破瓷窑以卵击石，那就要利//用窑火的千锤百炼，让自己变成一只好瓷。所以她烧瓷，如果挑不出满意的，就会把整窑的瓷器都毁掉。

 

她还说，制瓷这种事情，亲塑亲画，亲自烧制、经过漫长的等待、最终出窑，其实和女人孕子是一个道理，个中细节，极需耐心与诚心，说不定做过母亲的女子才更会烧瓷。而那些男人宣扬的“女子属阴镇不住妖邪之气”，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女人掌握这了不起的技艺，变得难以摆//布。

 

父亲很喜欢对我讲道理，讲她用前二十多年的生命积攒出的、看人看物的道理，迫切，且饶有兴致，好像生怕我错过了什么，就会受人蒙骗，就会过不好这一生。

 

她是个急性子，不是躁郁的那种急，而是一股什么都挡不住她的劲头，蕴藏着丰沛的爱与热情。

 

记得有次我跟嬢嬢出门散步，街上的男孩子们趁嬢嬢去买东西的时候，嬉皮笑脸地围过来欺负我，拽我的辫子，扯我的裙子。没想到父亲刚好出现，那些孩子吓得屁滚尿流，大喊着“她爸来啦！她爸来啦！”

 

父亲教训完他们之后，潇洒地牵着我的小手回家。一路上教我打架的窍门，比如扬沙子、崩弹弓、踢裤裆，还说我受了欺负却没有哭鼻子，夸我好样的，给我买来甜酪做奖励。

 

她拉着我，踩着路人的目光走过，和年少时一样，长衫垂垂的下摆被踢得一荡一荡，意气风发。

 

 

 

 

相比之下，母亲则端庄许多，永远安稳沉静，像她的旗袍缎面一样，连褶皱都是优雅的。

 

我最喜欢她给我梳头，喜欢她做的刨花水的香气。发//丝绕着她的手指，绾出丝一样的光。虽说很多时候父亲也喜欢给我扎辫子，可她扎的实在太丑，活似张飞，最后还要母亲给我返工。

 

自从我被人欺负后，母亲就不再让仆人们陪我出去玩，而是亲自带我上//街。

 

如果说跟父亲出门是骄傲且神气的，那跟母亲出门，就是舒适且安心的。尘土在她脚下安安静静，一点都不喧闹。她用微凉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握得很轻，我却觉得可靠极了，

 

我喜欢听她弹琴——这件事还被嬢嬢嘲笑过，说我小小年纪却像老人家一样爱听古琴。

 

可母亲弹琴就是好听。她十指纤纤，落指处却有风雷之音。琴声如流水般飞扬四溅，越入窗口的风，吹动了绿云般的文竹。

 

看到躲在门外听琴的我，她就按住弦，用柔柔的家乡话问我：饭阿吃勒④？

 

我一边说吃过哉吃过哉④，一边跑进屋，钻到她的怀里。

 

 

 

 

我见过母亲陪着父亲绘瓷，父亲专注得很，眼睛端详着瓷瓶，伸手对母亲道：枣红。

 

母亲便把蘸了枣红的笔放在她手中。

 

片刻，父亲又道：金棕。

 

母亲便把蘸了金棕的笔放在她手中。

 

又过片刻，父亲刚伸出手，还未开口，母亲就已经往她手里放了一支笔。

 

她一愣，看到笔尖上蘸好的宝蓝，一下子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母亲又拿出几碟调好的颜料，冲父亲手里的瓷瓶轻一挑眉：之后你会要这些。

 

父亲笑得像朵花，丢下瓷瓶和画笔，不管不顾地扑过去亲她的脸颊。

 

沾满颜料的手摸花了她的藕荷色旗袍，桌上的画笔也滚了一身。

 

 

 

 

我五六岁时，母亲会带我去别家喝//茶。

 

一群闲来无事的太太、夫人，家里都有各自的生意和产业，男人出去忙的时候就喜欢聚在一起打牌聊天。看看谁又打新镯子啦，谁又裁新衣服啦，或者炫耀一下丈夫给自己买的西洋香水，给每个姐妹都喷一点，把整间屋子熏得雾蒙蒙的。

 

母亲不喜欢这种社交，但是总不能一次都不去。每回她去，打牌下棋时都会故意输给那些夫人们。

 

这样一来，夫人们就很喜欢母亲。她不善言语，看上去乖乖顺顺的，那张惊艳的脸都显得没有半点锐气了。夫人们见了她总会像爱护小妹一样待她，还提醒牌桌上打的最好的几位下手轻些，别欺负魏少奶奶。

 

我听着这话，在旁边悠闲地吃着点心水果，悄悄抿嘴笑。

 

——她们是当真没见过母亲把父亲赢得肚兜都不剩的场面啊。

 

我蛮喜欢听她们说话，听她们闲聊、抱怨、嚼舌//头，能慢慢听出那些女人的过去。她们的言语就像画笔，在我脑海中细细勾勒，画出她们还做姑娘、做小//姐的时候，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灵动的模样。

 

偶尔，我还会听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那次，有位太太用绣花团扇遮住嘴问母亲，问她和父亲的那事如何，恩不恩爱。

 

母亲低眉不答。她们便问：是不是不好啊？唉，别在意，魏相公那样的人才，肯定一心都在手艺上，顾不上你呀也是正常。

 

边说还边偷瞄我，怕被我听到似的。

 

我在一旁盯着西洋钟装聋。那些女人看不出，可我能看出，母亲虽然面色如常不讲话，耳//垂却浮上了粉红。

 

 

 

 

只有我知道她俩有多好。

 

每晚我睡觉的时候，总能听到她俩在帐子里窃窃私//语，纱幔晃出涟漪，有时还有窸窸窣窣的笑音。屋里的蜡烛烧尽，棉芯子在蜡油上软趴趴地窝着。她们的声音就一点点渗到我耳朵里，摇篮曲一般，听得人放松且困倦。

 

有一回午睡醒了，我睡眼惺忪地去敲她们的房门。母亲好半天才从屋里出来，衣//衫//不//整鬓发松散。她很少这样不端庄——耳坠子少了一只，腮边垂下来几绺碎发，微微的有些卷。

 

我见状，就问她是不是丢//了一只耳坠，她摸//摸耳//垂，沉默地把另一只也取了下来，理了理头发，抱起我就要往外走。

 

屋里的父亲坐在床//上哈哈大笑，母亲听了，抱着我从快走变成了小跑。

 

 

 

 

7、

 

 

八岁那年，我开始去学堂上学，成了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

 

先生教我们练字，我觉得很有//意思。写字和画画差不多，都是用笔留下好看的痕迹。所以我学的很快，丝毫没觉得吃力。

 

两个月后，先生过生辰，我们每个学//生都给先生写了一幅自己最得意的字。然而学堂里绸缎庄家的小少爷偷换了我的百寿字，说那是他自己写的，被先生好一通夸奖。

 

我找他理论，他不仅不认，还讥讽说我不过是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好的字？

 

那日我回到家，父亲到瓷窑去了，只有母亲在房//中。

 

我向她说这件事，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说：我字写的比他好，书背得比他好，我还会打弹弓，还会使鞭//子。我除了是个女孩子，哪里比他差？他怎么能那样说我？

 

母亲给我擦眼泪：你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差吗。

 

我说：我……可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母亲：你也觉得如此吗。

 

我狠狠地抹了把眼泪，看着她，摇了摇头。

 

母亲轻叹一声，抚//摸//我的脸：这便对了。

 

 

 

 

翌日早课，我家的老管家来到学堂找先生，说魏老//爷快要过寿了，听闻先生把孩子们的字教的很好，想让孩子们每人都写一幅百寿字，给老寿星积福。还说要把写得好的都裱起来，所以希望孩子们能现在就写，写完了他好带回去。

 

这是好事，先生也一直有巴结曾祖父的心思，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同学们纷纷开始动笔，我自是写得不在话下，可那个偷字的小少爷却难过了，众目睽睽之中，拿着笔呆愣半晌都写不出，把一张小//脸憋成了猪肝。

 

于是，到了曾祖父寿辰那天，他被他父亲领着来赔礼。

 

曾祖父听他父亲说过原委，思忖片刻，转向那男孩说：小官恁阿⑤，歉意要给对人才好呀。

 

闻言，男孩父亲连连点头，低声呵斥儿子向我道歉。

 

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一个男性的歉意。

 

我又惊又惶地瞄了曾祖父一眼。他向来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替我开口？难道是年纪太大，犯糊涂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看了看端坐在一旁垂眸饮茶的母亲，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

 

 

 

 

那天晚上，回到家的父亲得知了事情始末，并没有急着回房间，而是叫上我，在园子里散步。

 

我对她说，母亲好厉害，我一直觉得母亲温温柔柔，从没想到她竟这样厉害。

 

父亲笑得一脸自豪，目光落在很远很远的夜空。

 

思追啊。

 

她说。

 

你还没被抱回来的时候，有一年，老//爷//子远嫁他乡的妹妹回来探望他。也不知那老阿婆看到了什么，还是听谁说了什么，总之就是，她发现了我是女人。

 

于是，她瞒着老//爷//子找到我，说应当给我配个男人，如果能是同宗同族的当然最好，再不济就找个无亲无故的，给他一笔钱，让我和他生个儿子，这样日子还能好过些。

 

我对她说：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意愿成亲了。怎么？往我床//上送了个女人，还要再塞一个男人过来吗？

 

她不听，继续劝我，说同宗的男人有什么不好？只要是一个姓就可以算本家，古时候还有从宗室子弟里选人给皇帝做储君的呢，既不混淆我家的血脉，也不算亏待了我。

 

父亲讲到这，我攥着她的手微微冒汗。

 

她把我的手重新抓抓紧，继续道：我当时气急了，几乎口不择言，对她说，真是一群离了男人就没法过的人，若不是有你母亲在，我早不留在这鬼地方了。结果这时，你母亲突然推门进来。

 

她推门进来，对那阿婆说，魏婴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妻子。无论是谁以何种方式，都别想碰她的妻子。

 

我想象着母亲说这种狠话的样子，听得呆了。

 

父亲看看我，笑呵呵地说：你母亲厉害吧。她那天裹//着件银白的披肩，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立在那人眼前，像根定海神针似的。

 

她笑着叹了口气：其实你母亲一直很厉害。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喜欢总把道理一句一句讲出来给旁人听。因为她觉得无用。

 

你母亲之前还说，说我这样的人如果委身于男人，简直暴殄天物。

 

那时候我就觉得，她这样的人，才注定不该委身于男人。

 

 

 

 

 

 

 

8、

 

 

时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飞快流逝。自从那次寿辰，曾祖父的身//体就以惊人的速度糟糕了下去。

 

家中气氛沉重，外面也不太平。

 

十一岁那年，北边打起了仗，饥民流窜，死伤了好多人，据说很快就要打到我们这边了。

 

学堂停了课，街上的布店酒楼也不开门了，大家都不敢出去乱走，偶尔上//街买东西也惶惶恐恐的。小镇的宁静安详像一层薄瓷一般，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母亲卖掉了心爱的古琴，收起珠花和玉钗，开始整理自己的书和字画，极少的一部分会被留下来，大多数都拿出去当了。父亲回家越来越晚，家里的瓷窑一口一口地被//关闭。师傅、学徒、长工，呼啦啦走了一大批人，就连用了几十年的管家、嬢嬢，都不得不卷起包袱逃回老家去了。

 

不出三日，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纷纷作鸟兽散，一切就像某种很可怕的事情到来之前，大地发出的震颤。

 

曾祖父病得下不来床，母亲每日侍奉汤药，生生熬出了一对黑眼圈。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夜里只有钻进她和父亲的被窝才能睡着。

 

半梦半醒之间，我总能听到她们躺在我两边面对面交谈，声音很轻很低，丝丝缕缕地融进我的头发，梳通了我紧绷的意识。

 

 

 

 

直到一天夜里，“砰”的一声巨响，把睡梦中的我惊得跳了起来。

 

父亲和母亲也醒了，我看到窗外的火光中全是奔跑的人影，还有此起彼伏的枪响和尖//叫//声。

 

父亲披衣奔向曾祖父的房间，母亲则迅速地给自己和我套好衣物，拿出柜子里早就备好的包裹，抓紧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出卧房。

 

父亲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曾祖父的身影。最终，在藏列历代珍品的古室里发现了他。

 

我和母亲赶到的时候，曾祖父正拄着拐杖，摇摇欲坠地立在一列列多宝格中间。他高大的身形已经枯瘦得像具骷髅，手里拿着一瓶火油，还有一支燃//烧着的烟斗。

 

站在门口的父亲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不停地劝他不要做傻事。

 

曾祖父笑了。

 

我此生唯一一次，看见他笑。

 

他对父亲说，他已经封了几件古室里最要紧的瓷器，提前放进后院的马车了，要父亲务必保存好那些，带上母亲和我，快快逃命去。

 

说罢，他对母亲说，魏府上下大小屋室、库房的钥匙，包括所有瓷窑的令牌，他也已经放在马车里了。将来如果战事平息，魏氏瓷窑能重新启开，还需要母亲来操持家事。

 

最后，他看向我，两只凹陷的眼眶湿//漉//漉的。

 

小娘鱼啊小娘鱼……

 

他咬牙切齿地念叨。

 

那双苍老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我，想要把我看穿。似笑非笑，又悲又恨，还有一种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的寄望，与乞求。

 

外面枪声又起，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父亲大声喊着曾祖父，说要走我们一起走，快来不及了。

 

曾祖父仰天大笑：

 

你们三个女人，还妄想护持老//爷//子我？！要护，也是我这个男人来护你们呀！！！

 

说罢，他像戏文里立刀江畔的霸王一样，把火油和烟斗摔在地上。大火轰然而起，火舌瞬间蔓延开来，直逼我们脚下。父亲母亲不得不抱着我后退，滚滚而来的热气糊住了我的眼。

 

熊熊火海中，我依稀看到曾祖父鬼神似的身影挥舞起手中拐杖，用尽全力砸向那一件件为家族带来荣耀的瓷器。

 

我知道，他宁可毁了那些瓷，也不愿把它们留给贼寇。

 

他砸得酣畅淋漓，砸的大开大阖，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呼呼啦啦的火声混在一起，彻天彻地，悲凉而壮丽。

 

眼见木质的多宝格与房梁摧枯拉朽地倒塌，母亲拉着父亲和我，冲出了陷入火海的楼阁，钻进后院的马车，在一片狼籍的小巷间疾驰而去。

 

 

 

 

那夜，母亲驾车跑了好久好久。父亲的神色有些恍惚，我陪她一起坐在车厢里。

 

她缓了半晌，才愣愣地打开曾祖父事先放进来的盒子，一件一件，都是百里挑一的绝世之作，还有好几只，都是她的作品。

 

直到打开最后一个，里面躺着为我烧的那只云纹苍蓝瓷瓶，旁边放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和玉令。

 

父亲忽然哭了。

 

她哭得无声无息，眼泪啪嗒嗒摔碎在瓷面上，敲出雨一样的声响。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慢慢抱住她，让她靠在我怀里哭，不用再自己绷着身//子，无所倚靠。

 

可是我的肩膀实在太小了，她的悲伤那么大那么大，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像一整个月亮那样冰凉。

 

思追……

 

她唤我。

 

哎。我的脸贴着她的额角。

 

他到死才肯承认我是女人……

 

她嗓音颤//抖。

 

他居然说我是个女人……我以为他早就忘了我是女人这回事了……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我不知所措地搂着她的脖子，学着母亲哄我睡觉的样子轻拍她的后背。

 

她不停地啜泣着，我的心沉得能拧出//水来。车轮的声音伴着她的啜泣声，空空撞在巷子的石壁上，闷且潮//湿。

 

它们掠过母亲定如松石的背影，消失在厚重的、让人看不清前路的、黑丝绒一般的深夜里。

 

 

 

 

 

 

 

9、

 

 

我们逃了很久。

 

战争并没有像我们料想的那样行进，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刚逃离一个战区，就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另一个战区，有时可以幸//运地在安全区避上几日，过不了多久，就又被炮火追上。

 

我终日待在马车里，被颠簸得晕头转向，只觉得天空大地，都被战火染成了土红色。

 

马车是我们的移动住房，但是由于没有安定的居所，我们带的粮食很快就用完了。

 

沿途的村落遍地焦土，父亲和母亲只能壮着胆子走到一片死寂的民宅里找吃的。她们那两双本该弹琴作画的手，如今也只能从锅里扒出变了味的菜，或者掀开生虫的尸体，挖出压在下面的、已经被染红了的稻米。

 

每次她们总是一个人外出，一个人守着马车和我。每到这种时候我就特别特别不安，生怕她们遭遇散兵或者流弹，神//经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着。

 

如果失去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会悲痛得活不下去的。

 

再后来，那样的吃食也找不到了。为了果腹，我们什么都吃过：干草根，大米糠，蚯蚓蜗牛，蛇虫鼠蚁……偶尔能幸//运地找到一点可以吃的驴皮或者牛皮，父亲母亲全让给我吃了。

 

马车里没有锅，父亲只好从那几件瓷器里挑出一只直口瓷罐，架在树枝生的柴火上，母亲从井里或者河里打来水，泼进去，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食材简单洗洗，再咕嘟嘟地煮熟。

 

看着惨淡的境况，父亲便给我们讲笑话，还说这只瓷罐是她爸爸在世时烧的，如果被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我们用这煮东西，怕是要气得吹胡子。

 

我傻呵呵地笑，忽然发现吃不饱的时候，连笑都是一件累人的事。

 

 

 

 

不得不说母亲的厨艺真的很好，这样的条件都可以做出一顿足以令人下咽的饭食。如果是父亲来做，我怕是早就饿死在半路了。

 

每走到一个地方，我们总想着，状况不能再糟糕了，下一个落脚点一定会比现在好的。

 

可令人绝望的是，我们所过之地无一不刷新着我们能够承受的底线。

 

为了赶路，父亲脱//下了做少爷时的衣服，只穿一身窄衣窄袖、方便行动的布衣。母亲也不再穿蝴蝶盘扣的生丝旗袍，换上了包裹里最便宜随身的棉布褂裙，摘掉了无用的珠花和耳坠，只梳简单不易散的发髻。

 

之前我从未在意过这些衣衫打扮，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沦落成流民模样的她们，看上去比原先光鲜漂亮的样子憔悴太多太多。

 

很快，母亲明月般的脸颊凹陷了下去，父亲的衣袖也愈发空荡，就连那两匹拉车的马都找不到足够的野草吃，瘦得皮//包//骨头。

 

我饿。十一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灾//难般的饥饿。

 

饥饿的感觉像数不清的黑//线，在空虚的胃里疯狂滋长，直到装不下了，便逸散出去，钻满我的身//体，一点点蚕食着我的骨髓、我的心脉。

 

我饿得发昏，经常在马车里晃着晃着就昏睡过去了。

 

颠簸动//荡的梦里，我看到曾祖父珍藏的那些瓷瓶，光鲜亮丽。我怕留下指印，用上好的丝绸垫了，捧在手里。绘在上面的图画全都动了起来，波涛大海，重峦叠翠，全都从瓷瓶上跳了出来，哗啦啦流//到眼前。

 

瓷瓶上流//出来的色彩旋转拼接，我就看到了魏府的宅子。青瓦白墙，圆拱门，卵石路。胖胖的嬢嬢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远处传来曾祖父对学徒们发脾气的声音。老管家挽着父亲的披风，推开雕花木门，容光焕发的父亲也走了出来，胸前揣着怀表，母亲跟在她身后，淡粉色的旗袍上缀着一串珍珠项链，和她鬓发间的珍珠簪子遥相呼应。

 

她们笑着向我招手，我忙不迭跑过去。

 

可我踏上台阶的那一刻，父亲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整个宅子弥漫着黑烟大火，兰花与鸢尾被烧的焦黑，恐怖的红光铺天盖地，还有浓浓的烟雾灰尘，被我一颗一颗吸//入口鼻。

 

“阿有人啊⑥！？”

 

我嘶声大喊。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当我把嗓子喊破的时候，视野就又回到了庄严素雅的古室。我急忙看向手中的瓷瓶，满眼只见庸俗灰绿的素胎，瑰丽的颜色一丝都没有了。它们席卷着我童年记忆中所有美好的事物，终究还是不见了。

 

 

 

 

渐渐的，我开始反复低烧，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父亲焦虑极了，把十根指甲都啃冒血了也想不出办法。现在这处境，战乱当前，别说买药，即便你有金山银山，连一粒米都买不到。就连车里那些上好的瓷器，如今也只是一堆没用的瓦片。

 

我烧得迷糊了，母亲就用毯子裹//住我，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像是要紧紧拉住我的魂魄，不叫我被鬼门关吸了去。

 

清//醒的时候，我开始喃喃地说胡话。一会儿问她，嬢嬢把卤鸭做好了没有，我去帮她端出来；一会儿又说，明日早些叫我起床，先生要讲易安居士的词，不能迟到。

 

父亲愁得不忍心看我，只能每天多熬些热水给我喂下去，才能勉强退烧。母亲则一直抱着我，执拗地不肯放下，我说的每一句呓语，她都会应，在我耳边呢喃：思追再等等，卤鸭就好了；思追回//回头，莫要走远了……

 

多年后，我早已记不清那段苦难的经历，可我却一直记得母亲的声音，亲切，安全，像故乡的热土，不肯停歇地召唤着我。

 

父亲说，她和母亲想过无数种办法：马不能吃，如果没了马，我们三个根本无法逃亡；尸体也不能吃，我现在病弱，吃了腐肉，怕死得更快。后来父亲急了，撸起袖管，要割自己的肉喂给我，被仍保留着清//醒的母亲死命拦了下来。

 

最终，她们决定划开手腕，轮流放血，滴在热水里，给我喝下去。

 

那种感觉，就像哺乳一样。

 

 

 

 

于是，在忽远忽近的血//腥气中，我慢慢恢复了健康。

 

直到某个晴朗的夜晚，我结束了漫长的胡梦颠倒，隐约听到家乡评弹的唱腔：

 

栽梅种竹近深闺，淡淡相交竹与梅；

梅在竹边竹作伴，竹在梅边梅奉陪。

君家好比梅边竹，奴奴宛似竹边梅；

炮竹一声催腊去，忽闻梅报早春回。

…………

 

我逐渐苏醒，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依偎在我身边，用体温暖着我。她们半阖着眼，一人一句，吴侬软语，低柔婉转，好像那个秀丽富庶的江南水乡就在马车外，掀开帘子便能看到。

 

母亲先发现了我，她急急地撑起身//子摸//我的额头，马车的晃动很快惊起了父亲。

 

她们发现我彻底好了，一下子喜极而泣。父亲不管不顾地搂住我，用家乡话笑着骂我，说我吓死她了。母亲则默默擦干脸颊，撩//开车帘，让我透透气。

 

父亲扶着我走下马车，我只觉得脚底轻飘飘的，头脑却很清明，舒服极了。

 

她俩遮起腕上的伤痕，张罗着给我煮了点野菜汤，然后双双托着腮，看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好像在看什么绝世美景。

 

 

 

 

那天吃过东西，我悄悄地对母亲说了一件事。她有些意外，看着我的眼睛确认了一会儿，然后欣慰地说：好。

 

我得了支持，跑到收拾柴火的父亲身边，轻轻地唤她：

 

妈妈。

 

 

 

 

其实从家里逃出来那天，我便在心里打算改口叫她妈妈。

 

如果用家乡话说出来，叫姆妈，淡淡的小鼻音，带点撒娇的味道，很适合用来唤她。

 

她猛地抬头看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神情好像不知道我在叫谁，又好像认不得我是谁。

 

我舔舔嘴唇，小声试探着说：妈妈。我以后叫你//妈妈，好不好？

 

她张了张嘴，这时母亲也走过来，她登时激动地问母亲：二姐姐！你听到思追叫我什么了吗？

 

母亲看着她，面色柔和地点点头。

 

她重新看向我，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数不清的高兴。我看见荒郊的夜空中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就在她笑起来的那一刻。

 

 

 

 

很多年后，妈妈对我说起这件事。

 

她说那个夜晚，自己好像重生了一般。

 

 

 

 

 

 

10、

 

 

病好之后，我们的运气也跟着好了起来。

 

逃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们终于到了相对安全的地界。所过之处虽然没什么人，但也没有贼寇，这便是万幸。

 

妈妈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茅屋，里面竟有一些可用的土豆和萝卜。简单打扫了一番，我们便在那里落了脚。

 

拉车的两匹瘦马也终得好歇，母亲把车里那几件瓷器全都藏好，将马与车都拴在了矮墙旁边。

 

稳定下来的生活简直不要太好。疲于奔命的神//经总算得到了放松，就连睡觉都变得香甜了起来。虽然有时我还是能听到她俩窃窃私//语的声音，但那声音已经变得像从前一样，令人安心。

 

因着我之前烧得厉害，妈妈不知为何开始担心我记忆受损，怕我忘记儿时的事。无论手上正在做什么，她总是突然神神叨叨地来一句：思追你还记得家门前的街叫什么吗？或者，思追你还兰花起笔该怎么画吗？

 

母亲倒是很理解她的样子，也不拦着，由得她烦我。

 

最后我无可奈何了，趁她问我时就说：记得啊，不只记得这个，我还记得你总是带我上//街偷偷买冰酪吃，还叮嘱我不要告诉母……

 

话还没说完，我的嘴就被妈妈捂住了。

 

 

 

 

有时，我夜半醒来，看到妈妈在身旁熟睡，母亲披衣坐在灯下补衣。长发挽到一侧，露//出洁白的脖颈和耳朵，长睫毛鸦羽一样地垂着，手指轻捻，一针一线，细细地缝。

 

我小心地蹭到她身边，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母亲，你还会做这些？

 

母亲也不回头看我，只低声说：一直都会。

 

我：可我怎么从未见你做过？小时候衣裳破了，都是嬢嬢为我缝的。

 

母亲说：很多事可以不做，却不能不会。

 

我恍然大悟：哦——所以除了女红，也包括烹饪对不对！

 

母亲竖//起食指对我嘘了一声，我乖乖闭嘴，听到身后的妈妈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住在那里一个月后，某天下午，我读完了母亲给我的书，打算换一本，起身时发现，凳子上有红红的一滩。

 

妈妈看到之后很欣喜，拉着我说了好多，告诉我这是月事，给我解释月事是怎么回事，还嘱咐我来月事的时候要注意什么。

 

母亲什么都没说，不声不响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叠裁剪好的浅色长方棉布，几片叠在一起，把边角缝起匝紧，再缝到我一条干净的内//裤上面。

 

我对月事并不陌生，也不害怕——毕竟我是跟着两个女人长大的。但当它真正降临的那天，我依然感觉很奇妙。

 

女人这种看起来柔//软娇//弱的生灵，居然可以每个月流那么多天血而不死，还有什么比这更奇妙的吗？那时的我，心底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骄傲。

 

我以为，我是因为正式成为女人中的一员而感到骄傲。长大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只是因为自己能成为和母亲、妈妈一样的人，而感到骄傲。

 

 

 

 

11、

 

 

小茅屋中的平静生活持续了一年，最终还是被打破了。

 

我们在睡梦中惊醒，漆黑的门外传来马的嘶鸣，很快就停了下来，之后，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压低了嗓子的谈话声。

 

长期的逃难练就了我们预判危险的敏锐。母亲迅速穿好了衣服，燃起一根蜡烛，起身查看。

 

我和妈妈紧随其后。那一刻，我心里由衷地害怕——这让我想起在大火中逃离故乡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再也不想有那样的改变了。

 

走到院内，我发现院门大开，门闩被齐齐地切断，阴风吹进空旷的院落，令人汗毛倒竖。

 

马车不见了。母亲关上院门，低声说。

 

我这才意识到马车的消失，心顿时凉了半截。

 

妈妈说：该是被人牵走的。听脚步，大概两三个人。

 

母亲点头，垂眸看着地面上军鞋的鞋印：他们知道屋里有人。

 

妈妈说：那他们是刻意不惊动我们的？如果这样，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来……

 

母亲浅色的眸子在黑夜中映着烛//光，深深地看着妈妈//的脸。

 

我强稳住发//抖的身//体：那我们快跑吧？

 

母亲摇头：一起走目标太大，过于冒险。

 

妈妈好像感觉到母亲要说什么：二姐姐……

 

我先去。母亲打断了她。

 

我先去，探查情况。她眸中烛火摇曳。若我回来，便平安无事；若我未归……

 

她顿了顿，看着妈妈微微摇头的神情，声音忽然柔和下来，把蜡烛放在我手里：若蜡烛燃半，我还未归，你带思追先逃，之后我去寻你们。

 

你休想。妈妈//的下颌颤//抖着。蓝湛你休想。

 

就这么定了。母亲低下头不再理会她，说罢就要出门。

 

蓝湛！妈妈低声呵她。

 

母亲转过身同样低声呵道：若你是我也会如此！

 

妈妈像被哽住一样不再说话。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盯着母亲握紧了拳。

 

然后，她快步走回屋内，出来时拿着家里唯一一柄菜刀，把它塞到母亲手里。

 

我等你回来。

 

她扯了扯嘴角。

 

快去。

 

那语气颤//抖且焦急，好像下一秒就会反悔一般。

 

母亲攥着刀柄，目光在妈妈和我身上流连了一瞬，便转身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中。

 

妈妈……

 

我一手捏着蜡烛，一手去碰她紧//握的拳，结果摸//到了满手鲜血——她握的太紧了，指甲扎入掌心都不自知。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回魂般地喘了口气。好像看不到我似的冲回屋内，疯狂收拾包裹，我看得应接不暇，却依稀看出，她只收敛了一人份的东西。

 

思追，你背好。她把整理妥当的包裹系在我身上对我说。后门有个狗洞你知道吧？对就是杂草丛里那个，你先去那躲着，等下要是有人闯进来，我拖住他们，你直接钻出去溜走，记住，千万别让任何人瞧见你。

 

妈妈……我不争气地哭了。你和我一起走吧。

 

她看了看我的乳白布裙，利落地扯过一条黑色床单裹在我身上，然后挤出一个笑容：傻姑娘，你先走，之后我再追上你不就行了？你这细胳膊细腿，还能跑得过我吗？

 

我哭得上下牙打架。心想，都是骗人。她和母亲，都最会骗人了。

 

妈妈用//力擦干//我的眼泪：小时候被人欺负了都不哭，长大了怎么学会哭了？还哭？再哭更没力气跑了。

 

这样说着，她从床底随便扯出一件瓷瓶，罩上一层布，用砖头闷声砸碎，挑了两块最锋利的瓷片，一片交给我，一片自己拿着。

 

防身用。

 

她笑着说。

 

咱们家的瓷，最好用了。

 

 

 

 

我最终还是听话地躲到了后门的草丛里，心慌慌跳动，看着妈妈执着蜡烛站在院内的背影，不敢挪眼。

 

蜡烛已经烧了一半。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我的左脚彻底麻了，正想挣扎着起身时，不远处炸开几声石破天惊的枪响。

 

那枪响震碎了我心里仅存的侥幸，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大哭出声。

 

我母亲还在外面……她还在外面……

 

可事实没有给我伤心的时间，接近着，一阵沉重无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逼近我们的院落。

 

院中//央的妈妈回身望我，眼睛充红，无声地对我说了什么。

 

应该是让我准备好逃走。

 

她举着蜡烛的样子像极了当日玉石俱焚的曾祖父，我知道我应该听她的话，把后果降到最小，可是我实在做不到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独自逃命。

 

我捏紧了手中的瓷片，看着鲜血在我的手臂上蜿蜒而下，疼痛让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妈妈教过我如何跟人打架，无论如何，我都要拼尽全力保护她，保护我唯一的亲人。

 

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前，妈妈握着瓷片，向后退了一步。

 

房门喑哑地推开一道缝，我强撑起左腿，准备冲上前去。

 

门缝一点点扩大，恍惚中，好像还有马匹喘息的声音……

 

我想我和院内的妈妈都做好了和贼寇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看到来人的那一刻，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断掉了。

 

 

 

是母亲！

 

 

 

母亲素色的裙子上满是鲜血，被染出大片喷//射状的红色，她的菜刀不知去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铁黑色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血色在她的鞋面上绣出艳//丽的花，她领口松垮，像是被蛮力扯过，长发凌//乱披离，好像地狱归来的阎罗，身后牵着只剩一匹马的马车，骨碌碌骨碌碌，走进了院子。

 

蓝湛？

 

妈妈拿着瓷片的手剧烈颤//抖。

 

母亲抬起头，嘴角红肿，局促地用手背蹭了一把脸上的血，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想咧开嘴冲妈妈笑，却因为脸上的血迹显得更加狼狈。

 

最后，她看着妈妈//的眼睛说：

 

没事了。

 

妈妈哇的一声哭喊出来。

 

我丢掉瓷片，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子里。当时依然是深夜，可看到母亲的脸，我却觉得天都亮了。

 

妈妈扑到母亲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一顺间她好像什么都放弃了，尊严、责任、未来……统统不要了，只要眼前这个人。

 

她伏//在母亲双臂之间，手臂重重抬起，又重重地抓过母亲的肩膀和胸口，嘴里不停地喊着蓝湛、喊着二姐姐，一遍一遍，好像母亲的名字是一种可以镇痛的药物，如果少喊一句，她就会痛死在她怀里。

 

母亲拍哄着她的后背，不停地认错、安抚，看到我，便默默地伸手将我拉了过去。

 

我和她们一起止不住地颤//抖，身//子抖，眼里的泪也抖，整个世界也跟着抖，水光粼粼，怎么也擦不干净。

 

 

 

 

 

 

 

12、

 

 

之后的事情，说起来就简单了。

 

茅屋不再安全，我们便继续逃亡，没过多久就到了一个流民聚//集的安全区。

 

那里有一队军人戍守，其余全都是战士家属或者遗孤，老弱妇孺，惨淡至极。母亲和妈妈决定留下来，在那里建学校，教孩子们读书。

 

我也想跟着一起读，于是妈妈给我取了个大名，叫蓝愿。

 

我改跟母亲的姓吗？我问她。

 

嗯，无所谓啦这个。她兴致勃勃地在纸上写下来给我。叫“魏愿”的话不好听啊，还是蓝愿吧。蓝愿蓝思追，多悦耳。

 

就这样，我拥有了完整的名字。

 

 

 

 

学校很简陋，只有母亲和妈妈两位老//师，有时候还需要我代班教一下美术和音乐。可是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挤坐在屋子里，有男孩，也有女孩，眼睛都黑亮亮的，比我小时候的学堂要好一千倍。

 

一开始的时候人手短缺，我帮着做过不少事：看账、糊墙、挑水、修电灯，甚至给母羊接生……我不再梳做小//姐时的发髻，而是把长发编成两根和小妹妹们一样的麻花辫；我给孩子们用树枝在土墙上画画，日复一日，高高低低的土墙上就布满了我们的画；我还教他们打弹弓，教他们唱评弹，没有乐器，我就用钉子把毛线绷在木板上，还用这法子给母亲做了一张“琴”，她欣喜万分，每日都会拿出来弹。

 

孩子们很喜欢我，我就给他们讲我小时候的事：讲苏州街边卖的小吃，讲端阳节的画舫，讲作坊里的学徒，和戴眼镜的老//师傅们。他们就像一堆小土豆一样蹲在我周围，眼里充满了好奇。

 

我在那里学到的东西，比之前十几年学到的要更多更有用。

 

 

 

 

后来，安全区的人越来越多，也聚//集了不少人才。渐渐的，我们有了大夫，有了木匠，甚至还多了几位男老//师，和妈妈一起带着孩子们踢球、跑步。

 

学校越建越好，不多时，我们便在附近发现了一座刚刚重建起来的的村镇，和镇上的人往来之后，买东西也方便多了。

 

母亲买来舒适的纯色布料，给我们做了成套的校服，也给自己和妈妈裁了两身裙子。她的耳洞由于长久不戴耳坠，都快要长住了，只好拿两截茶叶梗穿进去，和髻上的木簪子一衬，雅致得很。

 

妈妈看到了，也想戴，可她没有耳洞，就缠着母亲给她打一对。母亲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结果那天，妈妈//的房间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叫//声，班里好几个孩子以为贼寇打来了，拎着木棍铁锹赶了过去，却发现妈妈捂着耳//垂，在床//上打滚。

 

一旁的母亲淡定自若，收拾着桌上的冰块和银针。

 

 

 

 

那里的日子，辛苦，重复，却很安然，很有趣。

 

再后来，妈妈//的头发留长了，乌蓬蓬的流淌如云。不过她依然不会梳辫子，还是要靠母亲代劳。

 

我在这里一年年地长大，直到妈妈//的头发从耳根一点点长到了大//腿。

 

她偷偷带着我去镇里买酒，路过一家店，站在门口的剪发师傅说她的头发漂亮，可以卖钱。

 

妈妈一听这个就精神了，直接让师傅给她编成麻花，然后齐耳剪断。我也跟她一起剪了头发，最后用换来的钱买了两吊肉和一坛酒，不仅给安全区的大家改善了伙食，还让母亲没办法责怪我们偷偷出去买酒的事情。

 

虽然比不上天子笑，不过也不赖。妈妈呷着酒说，说罢，笑看母亲往她碗里夹了一颗花生。

 

 

 

 

我十七岁那年，安全区来了一对客人。

 

是一位仪表堂堂的先生，带着他娇//小温婉的妻子。他们夫妇世代经商，积攒了些家财，也认识些门路，正四处搜集遗落的古玩玉器，变卖成钱，支援前线。

 

确认他们所说无误后，母亲和妈妈商议，将手里的几件瓷器全都卖掉，只留我的那一只云纹苍蓝瓷瓶。换来的钱，大半送去给前线，留下一小部分，在这里扩建学校，置办药//品。

 

听着他们在屋外的谈话，我默默翻出那只蓝瓷。

 

那颜色无论何时入眼，都是极干净的。经年不见天光，瓶上的云纹却依然灵动，稍微旋转一下，就能看到我儿时按在瓶底的小巴掌印。

 

我把自己的手叠在那掌印上，已经大了不知多少圈。

 

轻轻//抚//摸冰凉的瓶身，如梦似幻的颜色就如同儿时经历的一切，那一幕幕再也追不回来的画面，似乎都藏在这瓶里，明明空荡荡的，却幽深沉重。

 

然而记忆不似梦境虚无，虽不可追，但仍可思。我想到此处，拿起瓷瓶冲出房门。

 

把这只也算上吧。

 

我把瓷瓶放在那对夫妇手里。

 

东西哪有人重要呢？

 

 

 

 

 

 

13、

 

 

又过了一年多，战事总算平静了下来。告别了安全区的人们，我跟着母亲和妈妈，踏上了回家的路。

 

家乡大变了样，虽算不上荒凉，但远没有从前繁华。

 

魏府的宅子破落了，楹联残败，风光不再，门窗上的漆木雕花全都乌黑褪色。祠堂那块“窑变无双”的牌匾不知是不是被烧成了焦炭，怎么也寻不见了。

 

好在家里那几口瓷窑还安然无恙，我们三个把大院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遍，然后重新开张，烧瓷品，招学徒。

 

刚一开张，妈妈就把当年她用过的那口最好的窑给了我，如此，我也正式成为一名瓷师了。

 

开始的两年比较惨淡，后来随着几样作品的问世，家里逐渐富裕起来。凭借妈妈//的手艺和母亲的能力，魏氏瓷窑很快复苏，往日的辉煌又有了重现的势头。

 

 

 

 

二十岁那年，我烧出了人生中第一件变瓷，一只大红色斗笠碗，红得饱满欲滴，好像盛着一碗滚//烫的火烧云，和妈妈当年与母亲一人一只的那对瓷盏十分神似。

 

我乐呵呵地拿着那碗对她俩说：这只不卖，我要留着，将来娶娘子用。

 

妈妈哈哈大笑，说：好啊，只要是你中意的，无论是小姑娘还是小官人，只管带过来见我便是。

 

母亲容色恬静地帮她把快要滑//下来的发簪扶正，眼里全是她笑起来的模样。

 

 

 

 

我留在家里烧了许多年的瓷，不断地收获新的惊喜。母亲说，我烧出变瓷的频率，竟比当年的妈妈还要高。

 

如果有人问我诀窍，我答不上来。也许我只是喜欢那种创造的感觉——每一个步骤，每一寸拿捏，每一次选择，都至关重要，不可逆转、无从反悔。直到成瓷出窑的那一刻，你才能看到多日呕心沥血所积攒出的东西，到底有多美丽。仿佛//经历了一个人的一辈子，又仿佛在最终实现了涅槃重生。

 

城里的故人散了大半，却也有几家和我们一样回到这里的。比如当年给我道歉的那位小少爷，如今已经娶妻生子，之前的绸缎庄被他改成了成衣店，直接把自家的料子做成衣衫来卖，生意看起来比原先还要好些。

 

妈妈五十大寿的时候，他送来两件上好的大氅，还帮我家的宅子安了电//话。

 

见到我时他惊讶极了，直盯着我辨认道：你是魏思追？

 

我点点头：我跟母亲姓，现在是蓝思追了。

 

他似乎有些不解，却只是看着我，有些局促地说：你真是变样了。

 

我反问他：是吗。变成什么样了？

 

他打量着我的长发和裙衫：变得……更像个女人了。

 

我笑：女人该是什么样？

 

他见我笑，怔了片刻，很快就低下头，也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那阵子我总有种错觉：好像我们一家的人生齐齐中断了几年，几年之后，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在那里扎根的时光。

 

魏府被修缮得很好，格局构造没有大的变动，和儿时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母亲改变了许多房间的用途，给家里的学徒们安排了更通风更明亮的屋舍，而且如今没有仆人了，一些穷苦或无家可归的学//生和帮工，就可以住进那些闲置的客房。

 

母亲恢复了之前的生活，读书，弹琴，作画，插花。而且不忘时不时检//查一下我的画功，看到不好的地方，依然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严厉地要求我修改、练习。

 

妈妈在院里种起了各式各样的花草，高低俯仰，缤纷缭乱，无论哪个季节，都不会显得枯槁寂寞。我和她会在去瓷窑的路上为了该如何配置颜料和炉温争论一路，也会为了下一批该买怎样的花种互不相让。

 

后来，母亲又穿起了生丝的旗袍，不过已经不再用年轻时喜欢的那些浅色，改用起海蓝、墨绿、灰紫，这种稳重的颜色，再配上翻毛领的披肩和翡翠的耳坠，我才突然意识到，她居然已经到了如此雍容的年纪。

 

妈妈也喜欢看母亲穿旗袍，但是她自己却不爱穿，说迈不开腿，不方便。于是我就绘了一些时新的花样出来，再让母亲给她裁成褂裙。

 

起初那些裙子还遭到了妈妈//的嫌弃，毕竟几十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了长裤长衫。

 

然而那天，她拎着两坛天子笑回来，惊喜雀跃地告诉母亲：二姐姐，这东西穿起来果然清凉！比裤子强多了！我坐在窑炉边，把裙摆撩到大//腿上，顿时就不热了！

 

母亲听着她的笑语，默默地帮她把微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她低下头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几缕银丝，已从她的鬓边悄无声息地渗了出来。

 

 

 

 

 

 

 

14、

 

 

随着后来形势越来越好，加之我们一家三口的努力，魏氏瓷窑彻底恢复了当年的生机，有些瓷品甚至远销海外，都引起了很好的反响。

 

我三十岁那年，忽觉在南瓷界做腻了，偶然听妈妈说起之前为了逃婚离家出走的经历，便对北瓷产生了兴趣。

 

与她们商量过后，我辞别了双亲，孤身一人，去北方学习。

 

我走过了山西、河南，后来又路过北//京、天津，发现有些瓷窑或者制瓷厂，已经开始利//用精密仪器，来检测土壤的矿质成分及含量。虽然只有极少数的瓷厂能用得起这种科技，但日后一旦普及，理论上，窑变发生的几率会大大提高，同时也会减少残次品的产出。

 

于是我便追随着这条线索，一路途径河北，到达了山东。

 

 

 

在山东时，我参加了一场瓷器鉴赏会。主办人并不是瓷师，而是一位姓金的商人。只因父母留下了一些瓷器和古玩，才涉足到这一领域。

 

他穿得考究、漂亮，有种留洋归来的气质，但一站到台上就显得十分紧张，讲了半天才捋顺思路，台下几位老瓷家都在憋笑，我只默不作声地听着，好奇他这么一个外行，会说出些怎样的见解。

 

直到他提到未来科技对变瓷的影响，我放下手里的茶杯，眼前一亮。

 

他说他认为，瓷变之美，就是在于它的难得。百窑瓷中难出一变。虽说增大变瓷的产率是广大瓷师们梦寐以求的，但同时也会导致变瓷不再那样稀少，那么它的价值就会被折损，在业内外人//士心中的分量也会降低。所以，他还是更赞同用最传统的窑烧工艺来制//作变瓷，使变瓷永远保留神秘与稀缺。

 

他的神态认真极了，面无表情，甚至有点苦大仇深的模样，像个绷着劲头上台演讲的学//生。虽然看上去比我小不了几岁，却长了一张稚//嫩又成熟的脸。

 

我忍不住笑了。

 

于是散会之后，我留了下来。

 

 

 

 

一开始，他对我还有些警惕。攀谈片刻后，他虽然没什么笑容，但还是吞吞吐吐地邀请我去参观了他的私人藏室。

 

刚才，刚才那番话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我已故的母亲说的。他瞄了我一眼，走到玻璃柜边拿起一只骨瓷，细细擦//拭。

 

我问他：先慈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想呢？

 

他想了想，说：十几年//前，打仗的时候，为了支援战事，她和我父亲卖掉了家里大部分的珍藏。当时他们遇到一名擅烧变瓷的瓷师，她带着她的伴侣和孩子，与一群安全区的难//民待在一起。自己尚且穷困潦倒，却愿意捐出家传的几件孤品。

 

就连她们的小女儿，都主动捧出了自己的那只瓷。

 

我愣住了。

 

他侧身对着我，自顾自说：当时我在小道边的车里等他们，他们回来之后，我父亲就很感喟，说如果世上多些像她们这样的人该多好，最好全都像她们一样，那才是文明之大成。

 

我母亲忍不住笑他，说真要如此，那这么好的品格也就不稀奇了。就像变瓷难得，如果烧一窑出来全都是变瓷，哪里还会有人珍惜它们呢？

 

说罢，他见我久不做声，这才发现我神色不对，忙问道：你……你没事吧？

 

我在偌大的收藏室环视一周，终于，在一只独//立的玻璃柜里看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我一步步走过去，鞋跟在地毯上踩出柔//软的脚步声：你说的很有道理，从某种层面来说，我其实很赞同。

 

但是我觉得，瓷变并不是“注定”，而是“机会”。

 

我烧过不少变瓷，也懂得控//制炉温、选择泥土的经验，但直到开窑之前，我依然无法预//测最终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而且即使一窑都是变瓷，瓷与瓷之间，也是不同的，会有环肥燕瘦之美，也会有高低伯仲之分。

 

所以，与其为了让好人显得珍贵，而否认大家都变成好人的机会，为何不努力创造更多的机会，成就更多的好人，以及更好的好人呢？

 

我终于走到了那只玻璃柜前，转过身，和他对望。

 

他好像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探究地看向我：有趣，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说法。

 

不一定对，但确实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说。而且，我私心倒是有点感谢这些技术，否则，我就不会因为研究它来参加这个鉴赏会，也不会兜兜转转遇到你了。

 

他不解：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身旁的玻璃柜：这件，是先慈从那位瓷师手里得来的吧？

 

他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我还知道这是被她女儿捧出来的那只。

 

他很惊愕：你……？

 

我笑着把手举起来给他看：

 

我更知道，这只瓷的瓶底，有一只小孩子的掌印。

 

 

 

 

命运如谜，沉默不语。

 

他激动地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按住我的肩膀：是你？居然是你？那这么说的话，你父母……

 

他又惊又笑，这才察觉自己有点失礼，连忙撒手站好，磕磕巴巴地向我道歉。

 

我笑着说：这只瓷是我妈妈当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还说那上面的云纹是祥瑞。现在一看，果然是我的祥瑞。

 

不仅能重新回到我身边，还让我认识了一个可爱的人。

 

 

 

 

 

 

 

15、

 

 

两年后，我和金凌结婚了。新//婚当天，我将那只大红色斗笠碗送给了他，说，这是我给你的聘礼。他听了这话，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地吻我。

 

妈妈得知我要结婚的消息后，在电//话里高兴地问个不停，然后便开始担忧我婚后要住在南边还是北边——她和母亲都很想我。

 

我说我想留在北方，这里的技术很吸引我。然后趁着她还没有像拉警//笛一样地哀嚎起来，我连忙对她说，我有个好办法可以解决她对我的“相思之苦”。

 

就这样，我结婚后的那个秋天，妈妈把家乡的老宅和瓷窑托付给了一位亲信的烧瓷师傅看//管，带着母亲，坐火车来到了北方。

 

见面之后，妈妈一下车就用一个铺天盖地的怀抱裹//住了我。然后看着帮母亲搬行李的金凌的背影，悄悄对我说：思追，我怎么觉得，这孩子长得不太灵光的样子啊？当真是经商的？脑子够用吗？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妈你怎么回事？多大年纪了还以貌取人？

 

不是以貌取人，是相由心生。她说的煞有介事。而且我这年纪怎么了？我要是不说，谁能看出来我五十多了？

 

看不出看不出，像二十多的。我顺势在她怀里撒娇。

 

搬完了行李，金凌就去开车了。妈妈说：哎，不信你问你母亲，二姐姐，那孩子如何？

 

母亲说：很好。

 

妈妈又问：看上去精明吗？

 

母亲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

 

妈妈哈哈大笑：怎么样我的眼光没错吧？

 

母亲则看着我说：是个好人，很好。

 

我没来由的有点害羞，冲她感激地笑笑，又对妈妈说：行啦，经商又不只靠精明算计，让你们搬过来还是他的提议呢，他说制瓷的核心是手艺，不是瓷窑和祖宅，你们来北方的话，说不定北方也可以有一个“魏氏瓷窑”了。

 

妈妈止了笑：这倒是，有点想法，可以和他好好聊聊。

 

 

 

 

谁知那一聊，就把金凌聊出了心理阴影。

 

我妈作为一位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甚至毫无感觉地度过了更年期的成功女性，居然在餐桌上吓唬我的丈夫说：

 

乖女婿，你知道吗，思追她母亲当年，可是徒手杀过三个贼寇的！还是彪形大汉的那种！

 

金凌端着酒杯的手一抖。

 

母亲纠正道：不是徒手。

 

金凌：啊？

 

母爱：用了菜刀。

 

金凌手里的酒都快洒了。

 

母亲：和手//枪。

 

坐在一旁的我笑得头都埋到桌底去了。

 

 

 

 

没过多久，妈妈拉着金凌和母亲一起打牌，金凌有点紧张，却莫名其妙连赢了三把。

 

妈妈用胳膊肘怼怼母亲，说二姐姐你别收着了，放开手打吧。

 

母亲说，好。

 

结果那天母亲赢得落花流水，把金凌输的几乎内//裤都不剩了。妈妈倒是乐得起哄，反正她的钱是她的钱，母亲的钱还是她的钱。

 

 

 

 

再后来，妈妈拉着金凌喝酒，说要聊聊他父母的事。

 

据母亲回忆，原本餐桌上的氛围还有点沉郁，可是两人喝多了之后，就完全顾不上悲伤了。

 

金凌眼神迷离：妈，您少喝点酒吧，您看哪有像您这么能喝的老……嗝……中年妇女啊。

 

我妈举杯一挥：老//娘年轻的时候更能喝！就是从来没有喝过瘾，怎么老了还不许吗？这样吧阿凌，你要是能喝过我，我就听你的。

 

结果我打算接金凌回家的时候，他喝得都冒泡了。

 

而我的妈妈依然精神饱满，支起一条腿，裙子已经快滑//到大//腿//根了，用酒杯碰碰金凌的脑门说：你怎么睡了？你还没给我讲完呢？你爸当众把你//妈叫住了，然后呢？你//妈答应他了？

 

 

 

我连忙走过去，妈妈扶着桌子稳稳当当站起来，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这孩子的确不错。

 

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晚的母亲也跟着点头。

 

 

 

 

然而金凌却彻底怕了我这两个长辈。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床//上揉太阳穴。我给他洗了一盆葡萄，解酒解头痛。

 

阿愿。他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气地问我。母亲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笑了：怎会呢？她见你第一面就和我夸你了。

 

他看起来更委屈了：那为什么我给她敬酒，她一杯都没喝过？

 

我：……噗。

 

他：而且咱妈欺负我的时候，她也从来不帮忙，哪怕劝劝也行啊？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半天。直到发现金凌脸都黑了，才对他解释：母亲酒精过敏，从小滴酒不沾的。不然为什么妈妈会拉着你喝那么多？就是因为平时没人陪她喝酒啊。而且在母亲眼里，向来都是我妈最重，连我都要往后排，她怎么会帮你不帮她？

 

金凌无处反驳，只能闭嘴生闷气。

 

我剥了颗葡萄递到他嘴边：喏，吃一个，别气了。

 

他瞥了眼葡萄：不吃。

 

我又往前递来递：吃嘛。

 

他哼了一声，把葡萄叼进了嘴里。

 

我笑着问：甜不甜？

 

他含糊地说：不甜。

 

我：那你还吃吗？

 

他嚼了半天，看向别处点了点头。

 

 

 

 

 

 

 

15、

 

 

婚后第一年，我和金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瓷厂，我们经营地十分用心，致力于在保留传统工序的前提下，用科技和仪器进行辅助和推动。

 

妈妈//的名气不少人都知道，有时她会带着母亲去厂里，由母亲指点大家的画工，自己则不厌其烦地检//查土质，再和我争论一下炉温和烧窑时间之类的问题。

 

就算我再长大，再能独当一面，有她们两个在，我还是会安心许多。

 

 

 

婚后第三年，我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的很意外，毕竟我和丈夫都三十几岁了，没想到还能有孩子。

 

他对我说，如果风险太大就算了，他不在意有没有孩子。

 

可是我却很想要生下来。

 

妈妈曾经告诉我，制瓷这种事情，亲塑亲画，亲自烧制、等待、成瓷、出窑，和女人孕子是一个道理，个中细节，极需耐心与诚心，说不定做过母亲的女子才更懂得烧瓷。

 

而我烧了那么多瓷，却还从未孕育过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很好奇那样的经历，也很渴望那样的经历。

 

所以我对他说：我想给它一个机会。想看看浇注了你与我这两种颜料之后，会变出怎样的色彩。

 

 

 

 

怀//孕的过程并没有我想象的辛苦，可能是因为丈夫和双亲把我照顾得很好——虽然母亲和妈妈都没有经验，但她们依然在很努力地翻书查阅各种知识，前所未有的认真。

 

金凌把母亲家里的小院辟成了一片带小路的花圃，说将来可以让孩子在里面跑着玩。妈妈赞同得直拍大//腿，当天就去买好了花种，还给母亲屯了许多插花泥。

 

孩子在我腹中也很贴心，除了最后两个月有些累人外，从未闹得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然而，孩子的降生却是我从未料想到的艰难。

 

我疼了一天一夜，那种疼痛剧烈且漫长，像海啸一样不停地卷土重来，让我觉得当年遭受过的饥饿病痛之苦，简直是九牛一毛。

 

金凌不知所措地安抚我，我紧紧//抓着他的手，痛得连和他讲话的精力都没有。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瓷窑，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烈火灼烧，我能感受到那是一个生命，它在挣动，它在煎熬，它十分渴望地想要从我腹中脱出。我想我应该帮它，所以一次又一次和它齐心协力地用//力。

 

然而它下行的速度始终缓慢，好像是老天在提醒我：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没到启窑的时候，所以慢慢受着吧，不能心急。

 

疼到难以承受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我想到了年轻时如新开玉兰般洁净的母亲，想到了曾经还是父亲的、带我放纸鸢的妈妈，想到了活在她们叙述中的、不幸且坚强的祖母；

 

想到了善良絮叨的嬢嬢，想到了可恨又可敬的曾祖父，想到了一生都在筹款支援抗敌，最终却死在贼寇手里的、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公公婆婆……

 

突然感觉我是如此幸//运，一生中见识过的风雨全都绕过我，倾斜在了他们身上。

 

我又想到了金凌，我的爱人，此刻正握着我的手呼唤我。我们的相遇是巧合，却又那么理所应当。也许正因为我们怀揣着相似的幸//运与感激，才长成了注定会吸引彼此的人。

 

所以我的孩子，在这些人的庇佑与祝福之中降生，当我见到你，你一定会是健康幸福的模样。

 

……

 

听到婴儿啼哭的时候，助产士告诉我，是个小姑娘。

 

她是那么小的一团血肉，漂亮，纯净，哭声大得震天响。我远远地辨认着她的脸，觉得熟悉又陌生。

 

小娘鱼啊，小娘鱼……

 

我喘息着念叨。泪水顺着眼角掉在金凌的手背上。

 

 

 

 

 

 

16、

 

 

女儿的到来，令我们一家都很欢喜。妈妈和母亲轮番抱着，一秒都舍不得放下，金凌想抢都抢不过来。

 

同样令人欢喜的是，就在她出生那天，瓷厂烧出了一只通体橘红的变瓷——滚//圆的敛颈短口瓶，像颗饱满的橘子一样，是暖洋洋的颜色。

 

我给她取名“韶因”，取意美好的因缘。

 

金凌用手指轻碰女儿的小肉脸，满眼欣喜地对我说：你生的，就跟你姓吧，我寻思着“蓝韶因”也比较好听。

 

我同意了他的话。紧接着灵光一闪，说：那乳名叫金橘好了，正好随你的姓。

 

他愣了一秒，笑着揉我的头发。

 

 

 

 

曾经我对他说，瓷变不是注定，而是机会。那么生了女儿之后，我便觉得，原来创造生命与创造变瓷竟如此不同。

 

一个生命的诞生，不仅是机会，更像是注定——

 

小金橘的眼睛像我，鼻子像金凌；耐心细致像我，单纯诚恳像金凌；吃饭时认真投入的姿态像我，看书时容易神游的毛病像金凌……然而她不爱画画，也不爱陶瓷，只喜欢唱歌，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跟着母亲的琴声哼唱，还和妈妈学了苏州评弹，奶腔奶调的，挺像那么回事。

 

她身上有我们注定会赋予她的天性，但更重要的是，她还会用自己的人生，酝酿出新的精彩——这才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冬天时，母亲用花格子布给小金橘缝了一身棉衣棉裤。然后让妈妈给她穿上，把小丫头裹成了一只棉花包子。

 

——感觉她们好像在通//过照顾金橘，怀念当年照顾我的岁月。

 

小金橘总分不清她们两个，只知道自己喜欢和妈妈一起玩，喜欢让母亲抱着哄她睡。

 

我妈见状，就拿出当年烧的那对美//人瓷盏逗她：囡囡⑦，这上面是谁？

 

金橘答：阿婆。

 

妈妈又指指另一个：那这上面的呢？

 

金橘想了想：也是阿婆。

 

妈妈笑了：那，哪个是陪囡囡玩的阿婆，哪个是哄囡囡睡的阿婆？

 

金橘被问住了，支吾半天，愁得低下了肉//嘟//嘟的小//脸蛋。

 

于是我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妈妈在贿//赂金橘，和她一起偷吃雪糕。

 

静//坐一旁插花的母亲明显在装聋作哑。看到我进来，感觉被戳//穿了，只好眯了眯眼假装没看到我，而我妈则第一时间把雪糕叼在嘴里，拎起小金橘哒哒哒地跑了。

 

我叹着气坐到母亲身边：妈年轻的时候您不是还管着她吗？怎么到这年岁，反而愈发纵着了呢？

 

母亲剪掉了一根多余的花枝，笑而不语。

 

 

 

 

后来的某日，我去给她们送东西，推门便见到院内的芍药全都开了，金橘坐在粉色的花丛里，玩得不亦乐乎。我还未及细看，就发现母亲在厨房洗碗，连忙过去要帮她，她却说没关系。

 

沙发上嗑瓜子的妈妈嘿嘿地笑，我问她笑什么。

 

她说，她和母亲打赌，赌这芍药种出来会是什么颜色，于是各画了一幅画，一幅粉的，一幅红的，输了的人就要洗一个月的碗。

 

我：所以最后你赢了。

 

妈妈：啊不，二姐姐赢了。

 

我：……那为什么母亲洗碗？

 

金橘突然插话，声音脆生生的：因为阿婆疼阿婆！

 

妈妈用出屡试不爽的一招：哪个阿婆疼哪个阿婆？

 

小金橘又被问住了。

 

 

 

 

 

17、

 

 

金橘还小的时候，母亲和妈妈经常带着她出去旅游，搞得我和金凌反倒像一对空巢老人。

 

直到金橘五岁那年，她们一起去爬庐山，母亲在下山的时候跌了一跤，不得不提前结束行程赶了回来。

 

我和金凌找了很权威的医生，却没有检//查出什么大毛病。

 

医生只说：年纪大了，身//体垮了，迟早会来的。

 

长大后的时光，总是比儿时过得更快。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母亲已经这样老了。

 

我趴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她安睡的容颜，发现曾经光洁无暇的明月，如今已是一团被岁月揉皱的白纸，像当初魏家老宅里老旧的漆木雕花一样褪了色。

 

陌生人一眼瞧去，只能看出这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瞧上一会儿才会说：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漂亮吧。

 

正这样想着，接了热水的妈妈悄悄推门进来，我抬起头，看到她同样伛偻的身//体和衰老下去的容颜，泪水霎时决堤。

 

做什么？越长大越爱哭了。妈妈把我揽进怀里哄。你小点声啊，要是敢把你母亲吵醒了，看我不揍你。

 

别以为你//妈我这么大岁数了，揍人可是很疼的哦。

 

 

 

 

出院之后，她们两个开始了闲居在家的生活。

 

母亲对于自己的伤病没什么情绪，很坦然，每天依旧弹琴，看书，插花。她这一生都活的那样优雅。

 

而妈妈则完全相反，好像一个年迈的皮囊里住着一只年轻的灵魂。

 

她闲下来之后，开始热衷于打扮母亲，给母亲买了许多清丽的浅色衣裳，像极了她年轻时钟爱的那些颜色；

 

她还买了很多浮夸漂亮的耳饰，叮叮当当地挂在母亲耳朵上，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再换下一个；

 

她甚至不惜偷偷用我的化妆品，为母亲画眉、敷粉，还很夸张地笑她：二姐姐，你看你看，你这颗老年斑没有我这颗大！

 

她这样笑的时候，母亲也笑。我远远看着，想起小时候妈妈半坐在窗下，给母亲画花钿、戴耳坠的场景。

 

美//人赏美//人，艳气得很。

 

 

 

 

 

然而之后的几年，母亲的身//体愈发衰弱，渐渐的连插花都不再做了。受过伤的腿总是一阵阵地疼痛，她开始穿很厚的毛披肩和羽绒服，无论一年四季，否则会冷得睡不着觉。

 

妈妈一直悉心照料她，花了好大的工夫学煲汤，学做菜。可没过多久，她也开始动不动就三病两痛，拿起画笔画不到一个小时就手抖气喘。原先金凌还会定期去苏州给她买几坛天子笑，如今她也不能喝了。

 

韶因已经八岁了，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黏着她俩。

 

妈妈经常给她扎两个歪七扭八的冲天辫，拍拍肩膀就叫她上学去，最后总会被母亲叫住，颤//抖着手，给孙女都重新梳好了头。

 

看到她这样，我总是鼻酸，忍不住学着女儿的样子向她撒娇，说我想念当年她用的刨花水的香气，问她还会不会做。

 

母亲淡淡地笑，只是一句一句地把配方和做法口述给我，要我自己去做。

 

——她已经到了在女儿面前不愿逞强的地步了。

 

 

 

 

 

 

韶因十岁那年，在煎熬了很多年之后，母亲走了。

 

安乐死，是妈妈签的字，结束了母亲多年以来的病痛与折磨。

 

我们站在床前，看着医生把那一管药物推进母亲枯瘦的手臂，强忍着不哭出声。

 

妈妈伏//在床边，用母亲的手贴着自己脸上的皱纹，说：二姐姐，二姐姐啊，没事了，很快就不用再痛了，永远都不痛了。

 

母亲被摘掉了氧气罩，琉璃色的眼睛里全是妈妈。

 

她缓缓地说：好像，也没有很痛。

 

妈妈笑了：那怎么办啊，我这辈子还没和你过够呢。

 

母亲想给她擦眼泪，可是没有力气，只能艰难地抬了抬手指。

 

妈妈//的笑脸突然就垮了，泪水顺着皱纹肆意流淌：二姐姐，我不想你走了，我不要你走，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母亲的眸光微微颤//动：下辈子来找我吧。

 

妈妈不停地点头：那定下了，你等着我。遇见我之前，你不许和别人好。

 

母亲平静下来：嗯。

 

慢慢来。不要急。

 

 

说完这句话，月亮就在她眼睛里彻底暗淡了下去。

 

 

 

 

 

 

 

 

母亲走后，我尝试着做了一次她的刨花水，果然是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芬芳。

 

我打了一罐子，送给妈妈用。她坐在院里的花圃前，笑着对我说辛苦了，以后都用这个帮我梳头吧，我自己梳不好的。

 

妈妈很平静，并没有大悲大痛，也没有把自己锁在床//上不愿出门。

 

她还会定期去瓷厂看看，会按时给家乡那边的管家写信，会每个周末都陪韶因写作业、做游戏，也会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把母亲所有的衣裙和旗袍叠齐收好。

 

我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一起坐在檐下看花。她有时会对我说起从前的事，有时不会。

 

我以为只要我们都守着她，带她融入新的生活、向前继续着的生活，她便能听母亲的话，别着急，慢慢走。

 

 

 

 

 

然而我忘记了她始终是最倔的那一个。

 

 

 

 

 

那是个很温暖的春天，妈妈像往常一样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腿上盖了一条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披肩。

 

韶因盘腿坐在她身边，掏出课本背今天学的《木兰辞》。妈妈漫无目的地看着院里浮动飘摇的春色，偶尔开口纠正一下她：囡囡，“卷卷有爷名”的卷，是四声哦。

 

我在厨房煎好了中药，用那只绘着母亲的瓷盏盛了——另一只随着母亲下葬了。如果不用这一只，妈妈总不愿喝药。

 

她仰起头，冲我懒洋洋地笑，看着我把药和奶糖放在摇椅边的小方几上，问：我听金凌说，厂里又烧出一批瓷？

 

我说：对，品相都不错，明天我挑几件最好的，拿来给你看。

 

她慢慢端起药碗：不用啦，如今你的眼光比我还好啦，就让我老实偷闲吧。

 

我忙靠在她身边说：那可不行，瓷器可以不看，可韶因才这么小，你哪能偷闲呢？将来她找到了中意的人，还要先过阿婆这关呢。

 

她笑呵呵地说：好啊，只要是我孙女中意的，无论是小姑娘还是小官人，只管带过来见我便是。

 

因为身//体的虚弱，那笑声较之当年，已经变得很轻很轻，我甚至能听出些许母亲的韵味。

 

妈。我唤她。喝药吧，都快凉了。喝完吃块糖，一点都不苦的。

 

她不大乐意地撅起嘴，看了看药碗里的自己，说：

 

思追，你去帮我沏杯茶吧，我等下喝。

 

我握住她遍布皱纹的细白手腕，丝丝的冰凉爬进我的掌心。

 

可是，你从来不喝//茶啊……

 

我在心里哭泣。

 

妈妈你怎么了？韶因背了一半，抬头问我。

 

就是，还不快去？妈妈笑着催促我。我要听我们囡囡唱歌呢。

 

我只好站起来，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摸了摸韶因的发顶：好好陪阿婆哦。

 

然后掩着眼角溢出的泪，逃也似的跑向厨房。

 

 

 

 

 

等我端着茶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闭上了眼。

 

韶因坐在她膝边，辫子一晃一晃，嘴里婉转唱着：

 

栽梅种竹近深闺，淡淡相交竹与梅；

梅在竹边竹作伴，竹在梅边梅奉陪。

君家好比梅边竹，奴奴宛似竹边梅；

炮竹一声催腊去，忽闻梅报早春回……

 

她看到我，直起身//子，有些开心地说：妈妈，阿婆把奶糖都给我了。

 

 

 

 

 

我走过去，妈妈像睡着了一样，美//人盏里的药已经空了，被她好好地捧在手里。

 

一阵风吹来，拂过她的皱纹和白发。

 

院内，花开正好。

 

 

 

 

 

 

 

 

 

 

 

 

 

 

 

 

————FIN————

 

 

 

关于方言的备注：

①“小姑娘”

②“不碍事、没关系”

③“行不行啊”

④“吃饭了吗？”“吃了吃了。”

⑤对小男孩的称呼

⑥“有人吗？”

⑦对6-9岁小姑娘的称呼，疼爱亲//昵

 

* 蓝鲸叽✖️灯塔看守员羡

* 其实是给 @隐形杀手 （不知是去年还是今年然而却被我鸽到现在）的生贺【滑跪致歉】

* 我流童话风。涉及到的科学信息均来自网络，如有错漏，欢迎指正。

* 不知道能存活多久，看缘分吧。

 

 

 

1、

 

这一年，魏无羡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只身一人来到了北地的海岛。

 

他来做海岛上的灯塔看卝守员。

 

为了给过往的船只指引方向、防止它们触礁，海岸线上的每一座灯塔都配有几名看卝守员。而魏无羡负责的这一座，由于位置太过偏僻，并不在任何一条商船或者客船的航道上，所以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点亮过了。

 

这样的灯塔，原本应该就地拆毁的，可它作为这个国卝家最最北边的建筑物，被人们仁慈地保留了下来，还象征性地安排了一位看卝守员，略表重视。

 

魏无羡背起行李，给开船送他的师傅道了别，望着远处的灯塔，呼出一口白气。

 

那灯塔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尖顶白墙的塔身如今灰蒙蒙的，塔底枯草纷乱，隔着老远都能看到铁门和栏杆上的锈迹，被身后大片的蓝天白云一衬得又瘦又黄。魏无羡走在荒芜的海风中，杂草和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不知是灯塔太丑，还是这地方太冷，作为最最北边的建筑物，居然从没有游客愿意踏足这里，更没有看卝守员愿意被派遣到这里。

 

除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并在半个月前检卝查出患了癌症的魏无羡。

 

 

 

 

 

 

 

魏无羡过来之前，在航标站工作的温宁就提醒过他，灯塔工的生活辛苦又枯燥，根本不像文艺青年们所想的那么浪漫。

 

“还成，我应该没问题。”魏无羡笑着回应他。

 

温宁看着他有些发白的笑脸，担忧极了，说：“那……那你先试试看吧，我去找总卝部说说，争取每个月给你多拨点水果。”

 

抵达之后，魏无羡找了一圈，才在灯塔后的空地上找到供看卝守员居住的小屋，他冷的跺了跺脚，忙走过去拉开木门，紧接着摧枯拉朽一声响，门板掉在他脚边，裂了一地。

 

魏无羡在满世界的灰尘中睁开眼，用鼻子叹了口气。

 

他决定放弃那间木屋，只从里面翻出了一箱提前送到这里的食物，然后搬着它几步一停地搬进了灯塔内部的职工室里。这个职工室是给看卝守员在遭遇台风时准备的应急避难所，不过魏无羡分析了一下这里的气候，感觉不大卝会有台风，空着也是空着，拿来当个卧室正好。

 

除了米面，里面都是一些耐放的肉罐头和腌菜，只有一袋子新鲜蔬果，大概是温宁使了关系给他添的。魏无羡拆开塑料袋，十几颗土豆和苹果骨碌碌滚了一地，把他欢喜坏了，捡起来在衣服上蹭蹭灰，安生收好。

 

食物供给每三十天才会来一次，这些东西，他要好好掂对着吃才行。

 

因为老旧，灯塔里没有什么先进的设备，用的还是十几年卝前的那一套。于是，魏无羡找了一些小苏打和醋，把锈得看不清字的仪器擦卝拭一新，又自己修好了柴油机和卤素灯。还简单收拾了自己的卧室，把画着北大西洋的海报和带罗马数字的钟表钉在墙上，窗帘换成了和床单被套一样的灰白条纹，木书桌上放着钢笔水和相框。

照片里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丈夫的肩膀上骑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手里举着一朵花，正戴在身旁母亲的发间。

 

魏无羡挂上窗帘的最后一个挂钩，低头看到了相框，看了一会儿，把它摆了摆正。

 

 

 

 

 

 

两周后，他给温宁发短信说，自己蛮喜欢这个地方。

 

天气虽然严寒，却很平和，云朵始终雪白蓬松，好像拆下一朵来就可以漂在海面上；灯房的维护很简单，每天擦擦牛眼透镜，给旋转机上上弦，如果柴油机又坏了就用钳子拧一拧；忙完了这些，他就坐在栏杆后面吃点午餐肉和腌豆子，或者酱油拌饭，一边吃一边看红嘴白翅的海鸥，看望不到头的大海，看最冰冷的空气，和最干净的晚霞。

 

夜晚的时候，他裹上带毛领子的羽绒服，戴上红色的围巾和黑色的手套，划着岸边的小皮艇出海，划啊划啊，划到稍微远一点的、安静一点的海域，拍拍星轨，喝点小酒，吹吹口琴。

 

魏无羡会的曲子很多，但爱吹的就那几首。属于上个世纪的曲调在口琴的琴腔里和鸣，然后变成一片片羽毛，跟随着海风，高旋远飞。吹累了，就抽几根烟，或者嚼两片止痛片，然后把烟头攒攒好，在大海中卝央回眸，能看到灯塔温柔古老的灯光，看到远处公路上蜿蜒的路灯汇成星河。

 

等到海风吹的头皮发疼，他就划着皮艇回去，坐回卧室里，捧着盛满热水的搪瓷杯，修修今天拍的照片，听听磁带里翻来覆去的那几首流行乐，记录一下灯塔的运行情况，一边写一边擦掉圆形玻璃窗上的水雾，窗外的灯塔照着起起落落的潮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2、

 

北地的海边，没有季节。不知不觉三个月过去，魏无羡的头发长长了，长的像个流浪诗人。他简单把头发拢了拢，围上红色的围巾，便出海去了。

 

这天的星空极美，魏无羡手痒，一口气拍了好几百张，直到实在疼的受不住，才用快冻僵了的手指从口袋里捏出两粒止痛片，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相机已经没电了。

 

他有些失望地抻了抻眉头，顺势在皮艇中躺下来，把药片丢进嘴里嚼。

 

大熊座，人马座，仙后座……魏无羡漂在海上，抬手触卝摸清澈的星空，指尖勾勒星星之间的轨迹，把它们一颗一颗地连在一起。星光漏下来，他的脸上浮现出斑驳的影子，随着耳边的冰凉水声，漫不经心地晃动。

 

唯独今天没有带口琴，原本还担心闲下来的时候会无聊，不成想单纯地数星星也挺有卝意思。

 

忽然，魏无羡感觉身下的海面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他坐起来，悠闲的神卝经瞬间清卝醒，周围的海浪变得细小而灵动，然而水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底下有什么东西。

 

魏无羡忙拉起绳索，突然一袭平稳的波浪从背后涌来，小皮艇像水面的落叶一样忽忽悠悠地上下浮沉，架着相机的三脚架都被晃倒了。

 

“喂喂不是吧，这就要开始‘老人与海’了？”魏无羡苦笑。

 

正这样想着，波浪退却，海面恢复了平静，魏无羡不敢妄动，小心观望了一会儿，感觉暂时安全了，立刻调转方向。

 

就在他回身前的一瞬，余光里的星空蓦然变暗，一座海底山脉破水而出，纷飞的浪花和水珠折射着海岸上的灯光，哗啦啦掉在小皮艇的船身里。

 

魏无羡在震耳的低吟声中怔然望去，那山脉重重地砸入海面，庞大的尾鳍正在半空中升起，蘸满了被打湿的星光，以一种近乎优美的弧度潜入海底。

 

仿佛一幅百丈高的壁画，让人感觉自己渺小得连它的色彩都看不真切。

 

那个弧度重新掀起波浪，魏无羡紧紧卝抓着小皮艇的边缘才没掉进海里。

 

他湿卝了头发，盯着水面上破碎的光影，心跳重如擂鼓。

 

那是鲸。

 

刚刚从他船底游过的、又在他面前飞过的，是鲸！

 

 

 

 

 

 

 

“……长可超过33米，重可达177公吨……身躯瘦长，背部青灰色……声音持续的时间长达10-30秒钟……”

 

魏无羡合上笔记本，更加确信了，昨晚遇到的那个大家伙，是一头蓝鲸。

 

他朝窗外望去，那头蓝鲸恰巧在远处的海面上沉浮，喷卝出的水雾在阳光下变成彩虹。

 

这已经是他今早第十二次跃出卝水面了。

 

“这真是，”魏无羡笑了，“昨天该不会是你第一次离人类这么近吧，开心成这样？”

 

 

 

 

 

 

 

 

后来，魏无羡总能在灯塔上远远望见那头蓝鲸，看着他跃起、降落、呼吸，有力的大尾巴拍打出雪白的浪花。

 

每当他划着小艇出去，那头蓝鲸就会随着他的口琴声浮出卝水面，像一艘潜艇一样，在距离小船不远的周围游来游去，

 

偶尔，他会用他温和缓慢的鲸吟，回应魏无羡的琴音。那好像是被他从幽深海底衔出卝水面的、古老的传说与呼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声音与它相似，听的魏无羡心里沉沉的，像是拉进了一个孤独又悲伤的陌生时空。

 

发现蓝鲸的事，魏无羡只在短信里告诉了温宁。

 

他不打算上报给航标站。虽然近年来的捕鲸行为已经得到了管卝制，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给这头蓝鲸增添任何的麻烦。

 

“而且你被发现的话，那些人总要给你编号的吧。”魏无羡坐在夜空下的小皮艇里，对着平静的海面说道，“什么A028、J735……好没意思。”

 

他冷的把手揣进口袋：“我不一样，我不会那么叫你。”

 

一个温柔而巨大的身影从水下缓缓划过。

 

“嗯……”魏无羡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想了想说，“我以后叫你蓝先生，好不好？”

 

新鲜的海风袭来，咸卝咸地在耳边聒噪。魏无羡暗数了几秒，如愿以偿地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开出一朵花，有了名字的蓝先生冲出花卝心，迎着星光翻了个身，再重新扎进水里。

 

魏无羡的小皮艇被冲的一晃一晃，他的笑声也跟着一晃一晃了，像星子一样。

 

 

 

 

 

 

 

 

3、

 

某一天，魏无羡做了个梦。

 

他梦见小时候的自己，跟着爸爸妈妈出海。船行驶到海面中卝央，他们看到了一只被渔网缠住的幼鲸。

爸爸跳进水里探查情况，妈妈叫来了帮手，很快把小朋友从险境中解救了出来。

 

“他是哪一种鲸？”小魏婴问妈妈。

 

“蓝鲸。”妈妈说，“世界上最大的生物。”

 

小魏婴远远看着他跃出海面的身影：“可他明明那么小。”

 

“会长大的。”妈妈把毛巾递给浑身湿卝透的爸爸，“等他长大了，心脏会有一辆小轿车那么大，血管会像隧道那么粗，可以让成年人通行自如，你走在他背上，就像走在一座小岛上一样。”

 

小魏婴惊的长大了嘴。一旁的爸爸擦着头发说：“你别吓着他。”

 

妈妈笑了：“怎么会？阿婴，蓝鲸很温柔的，从不主动伤人。你看他们嗓门这么大，却从来不在离人很近的地方叫喊，是不是很贴心？”

“所以。”

 

“这就是你不爱说话的理由啊？”

 

魏无羡趴在皮艇上，把手放在海里。

 

今晚的星空有点暗淡，可能是阴天的缘故。魏无羡兴致勃勃带了相机出来，也没拍几张。

 

他知道蓝先生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他的正下方，抬个头就能把他顶起来。

 

手被海水浸得刺骨，可他却不想收回。

 

蓝先生的个头，俨然是一头雄性的成年鲸，别说触卝碰了，就连离得太近都不行——他身旁的水波会分分钟把魏无羡的小皮艇掀翻的。

 

“啊……吃药吃药……”直到手冻的没知觉了，魏无羡才被体卝内的疼痛刺的回过神来。

 

嚼了两粒止痛片后，他忽然想喝点热粥，于是伸出刚刚回暖的手，拍了拍水面：“我要回去啦蓝先生，你早点休息哦。”

 

身下的海水一阵晃动，片刻，蓝先生在远处轻轻跃起，降落的时候砸出一片可爱的水花。

 

魏无羡笑笑，掉头返程。

 

那次的粥被他熬的很稠，他坐在窗前，看着灯塔往复旋转的光线，罐头里的腌菜混杂着一股铁锈味都没有察觉。

 

蓝先生好像一直徘徊在这片海域。他想。

 

照理讲快要入冬了，他不迁徙的吗？

 

铁勺子刮干净了最后一口粥。魏无羡舔卝了舔嘴想：说不定哪天晚上再出海的时候，就看不到蓝先生了。

 

好在蓝鲸的寿命长的很，八卝九十年不在话下，兴许蓝先生走了还会再回来。

 

害，回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魏无羡一边刷碗一边嘲笑自己。

 

就算他回来，我也够呛能活到那个时候。

 

 

 

 

 

 

然而，事情并没有依照魏无羡的想象发展。

 

整个冬天，蓝先生一直守在这片海域，而且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那里，好像专门等着听魏无羡吹口琴一样。

 

“喂喂，你真的不考虑搬家吗？你再不搬走我都担心这一片的小鱼小虾被你吃光了啊。”

魏无羡笑他。

 

蓝先生打了个背挺，在暮色中喷卝出一片雪花般的水雾。

 

“我说，你怎么总是一个人？没有女朋友吗？”

 

魏无羡在皮艇上躺下来，枕着双手说。

 

“要抓紧啊。快去找个女朋友吧。”他望着头顶熟悉的星图，“老待着这里有什么前途？哪个姑娘愿意嫁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啊。”

 

蓝先生又打了个背挺，这次喷卝出的水雾凶了不少，听起来很像“哼”了一声，然后钻进水底不出来了。

 

魏无羡哈哈的笑，想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片吃，发现已经吃光了，就只好忍着疼，掏出口琴来一曲接着一曲地吹。

 

不知道吹到第几首的时候，载着魏无羡的小皮艇突然剧烈地卝震颤起来。魏无羡手忙脚乱地翻身坐起，看着离自己远去的宽大水痕嘶嘶吸气：

 

“干什么啊这是？还恼卝羞卝成卝怒了？真是，仗着自己个头大就欺负人。”

 

说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蓝先生游到离他远一点的地方才跃出卝水面，朝小皮艇的方向喷卝出一道巨大的水柱，魏无羡本能地抬手挡脸，可由于距离很远，扑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只剩细细密密的小水珠了。

 

水柱冲出的波浪把魏无羡的小艇渐渐推回到浅水域，魏无羡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站起来冲着蓝先生的方向喊：“Mr.蓝，你说你心脏那么大，心眼怎么就这么小！”

 

话音刚落，远处的蓝先生再次高高跃起，不太高兴地低吟一声，然后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用尾鳍拍打着水面。

 

“哇哇哇惹不起惹不起，”

 

魏无羡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对着小心眼的大家伙吐吐舌卝头。

 

“你个大你牛X，活该你找不到女朋友！”

 

 

 

 

 

 

 

 

 

4、

 

海岛上的网络很差，魏无羡经常连维卝基百科都刷不出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叹着气打开冰箱，然后不出所料地发现土豆又吃完了，只好拿出一只被冻出冰碴子的苹果，叹着气地啃起来。

 

这是他在灯塔上的第三个年头。

 

当年确诊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如果放弃化疗，大概还有三年寿命。魏无羡不想化疗，他不想死在医院里。他怕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身边连个给病危通知书签字的人都没有。

 

所以我今年就要死了吧。魏无羡又啃了一口苹果。

 

他拉开窗户，想看看蓝先生在不在附近。

 

呼啦一声，灰白条纹的薄布荡起细小的浮灰，魏无羡眯了眯眼，看到远处海平面上正翻涌不止。

 

他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那是成群结队的黑白色虎鲸正在互相争挤，一条巨大的青灰色尾鳍艰难挑出卝水面，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是蓝先生！

 

咚的一声，魏无羡丢下苹果，飞快地冲下楼梯。

 

虎鲸这种生物，对人类一向友好，但在大海中它们胆子大，脾气爆，时而会猎杀落单的雌性蓝鲸和幼鲸。魏无羡不清楚为什么突然会有一群虎鲸攻击蓝先生，可能只是攻击而非捕杀，也可能是附近的海域没有其他食物了，但不管怎么说，它们方才蜂拥而上的架势分明是想压在蓝先生身上让他无法浮出卝水面呼吸。

 

魏无羡这样想着，冲出塔门的时候顺手拎起一把挂在墙上的蝴蝶刀。

 

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虎鲸，但他知道万不得已时，自己的血肉比坚卝不卝可卝摧的蓝先生，要更诱人的一些。

 

小小的皮艇很快离开了浅水域，在浪潮中飘摇不定地驶向深海，刮骨的寒风吹开了魏无羡的衣襟，他拨卝开纷乱的头发，气喘吁吁地划着皮艇，朝那群夹杂在海浪之间的虎鲸大喊：“喂！这边！”

 

风太大了，声音传不了那么远，魏无羡撸起袖子举起刀，准备动手，忽然发现那群争先恐后的虎鲸好像正在以堪称迅猛的速度向自己奔来。

 

都说虎鲸聪明，不过这么聪明的吗？一招呼就过来了？

 

不对！魏无羡睁大了眼。

 

向他奔来的，是被压在水底、正被虎鲸包围的蓝先生！

 

后来的事情，魏无羡便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的小艇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向了岸边，然后被潮水掀翻，他坠入海底。

 

 

 

 

 

 

 

 

他坠入海底，发卝丝在视线两侧漂摇，有好多好多的泡泡，气泡像水晶珠子一样，从他的肩头、指尖和脚踝划出，向海面的方向升腾，仿佛他是一片正在融化的泡腾片。

 

阳光透了水，把海水稀释成很浅很浅的蓝色。在遥远的光圈里，他看到一头鲸，从云雾一般的光影中飞来。

 

是一头已经长大了的蓝鲸，大的像一颗小小的地球，光线和气泡在他周围旋转成宇宙和银河，他在这宇宙中歌唱、起舞，最终游到魏无羡眼前。

 

经年累月的洋流在他的身卝体上勾勒出伤痕，伤痕的旁边，是大大小小的、可爱的藤壶，全都从漆黑的海底，横陈到了亲卝密的视线之下，阳光洒来的时候，闪耀如钻石。

 

他在魏无羡面前停下来，魏无羡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比任何一个清晨海面上的阳光都要澄澈。

 

眼中的身影伸出手，轻轻触卝摸鲸的前吻。

 

气泡轰轰烈烈地散去，深蓝大海中卝出现了两头鲸，相亲相爱地交游在一起。

 

 

 

 

 

 

 

蓝先生你见过多少山川，多少河流；又见过多少鱼群，多少船舸？

 

蓝先生你的心脏那么大，我是不是可以躲进你的心里面呢？

 

蓝先生你会不会嫌我吵？大洋深处应该很安静对吧？你之前遇见过这么吵闹的人吗？

 

你不觉得孤独吗蓝先生？

 

下辈子你变个人吧蓝先生，或者我变个鲸也行，这样咱俩就能好好说说话了。

 

哎你别恼啊……

 

 

 

 

 

 

 

 

那次的事卝件，魏无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岸，他只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昏昏沉沉地回到卧室，止疼片已经不起作用了，只好把塔里所有能盖的东西统统盖在身上，却依然冷的连血液都要凝固。

 

他就这样哆哆嗦嗦地睡了过去，然后颠来倒去地做梦，做着那个有两头鲸鱼的梦。

 

 

 

 

 

 

 

 

 

 

5、

 

再次醒来后，魏无羡强撑着身卝体，走到窗前。

 

窗外海鸟啁啾。是春天了。

 

小木屋里又有了新一月的食物，魏无羡一步一停地把它挪进卧室，除了土豆和苹果，意外地从里面翻出两罐糖水罐头，是黄桃和菠萝。他笑得心满意足，拿过手卝机给温宁发了条短信致谢。

 

那天晚上，寒风刺骨，魏无羡点亮了灯塔，给小皮艇打了个补丁，抓了一把止痛片塞进嘴里，然后像往常一样出海。

 

羽绒服的毛领子上结了一层盐霜，红围巾也被海水打的褪色不少。魏无羡漂到海面中卝央，吹起快要吹倦了的口琴。

 

琴声嘶哑，他每吹一首，就睁开眼望望海面。或许再吹一首，蓝先生就会闻声而来。

 

再或许，他已经死了。

 

魏无羡牙根发酸。

他曾在蓝先生的声音中酣然入睡，也曾在蓝先生悠长如时间的声音中，听到过涤荡在浩瀚海洋中的茫茫生命与万千死亡。

可他的声音太过孤独，孤独到在广袤开阔的海面上，都能激起空旷的回声。

 

如果蓝先生已经死去了，他会沉到最深最深的海底吧，然后在那里化成一座岛屿。

 

人类曾在一千两百多米深的海底发现过鲸的尸体，后有研究表明，单是北大西洋的深海中，就有至少43个种类的生物体是依靠鲸的尸体生存的。短则数十年，长则上百年，鲸体的有机物被消耗殆尽后，骸骨便会化成礁岩，成为生物们栖息的场所，为贫瘠的深海带来第二次生命。

 

早春的夜晚，星河冰冻，沉默不语。魏无羡的琴声吹落一颗颗流星，掉在比远方更远的海面上。

魏无羡忽然想哭，可明明他心里已经没那么悲伤了。

 

 

 

 

 

 

 

 

 

最后一曲吹罢，魏无羡呼出一朵白气。

 

“你再不出来，我可没有别的曲子了。”他笑。

 

海面上平静的星幕，忽然有一瞬间的颤卝抖。

 

就像作曲家忘记了下一个音符，就像新生儿忘记了下一声啼哭，魏无羡忘记了下一拍心跳，只看到一个庞大的身影冲破银河，庞大到生命中的一切烦恼、悲伤、快乐，在他面前都变得不再有卝意义。

他广阔的双翅拉着半幅天地，如神明般跃起、降落，划出一道肉卝眼承载不起的壮丽。

 

在沉静的鲸吟声中，有啪嗒嗒的泪水掉在微锈的口琴上。

 

魏无羡觉得，在那个深夜，在那天晴朗如洗的星河里，在蓝先生跃出卝水面的巨响中，他才真正降生于世。

 

 

 

 

 

 

 

 

6、

 

当初被医生断言只有三年好活的灯塔看卝守员，在荒无人烟的海岛上奇迹般地活了七年。

 

第八年的时候，这座昏暗的灯塔再也没有亮起过。

 

那位看卝守员捐献了遗体，他体卝内功能良好的器官，将会在需要它们的人身上继续运转。

 

而蓝鲸还是会每天浮出卝水面找他。

 

直到有一天，一个温柔寡言的人坐船来到这里整理看卝守员的遗物，已经积灰的卤素灯重新亮起，从未发出过太大声音的蓝鲸却突然开始悲鸣。

 

巨大的悲鸣声持续了整整十三天，吸引了附近各种监测站的工作人员和研究人员。

 

第十四天的早晨，人们发现海岸上搁浅了一头巨大的蓝鲸。

 

蓝鲸的搁浅事卝件是非常少见的，但这只蓝鲸明显比较特殊，调卝查显示，近十年来，他始终在这个海岸附近的深海区徘徊，从未迁徙，没有亲人，也没有伴侣。

而搁浅的那天，风清海平。就好像是他自己要义无反顾地冲上陆地一样。

 

 

 

 

在救援队赶来之前，温宁背着整理好的魏无羡的遗物，走到奄奄一息的蓝鲸身旁，看着他浅色如水晶的眼睛：

 

“‘对不起啊蓝先生，要先留你一个人了’。”

 

“这是……是他留给你的话。”

 

 

 

 

 

 

 

 

下辈子你变个人吧，或者我变个鲸也行，这样咱俩就能好好说说话了。

 

你别恼啊。

 

反正在这种被世界抛弃的地方说起下辈子，就好像说起明天一样嘛。

 

 

 

 

 

 

 

 

 

 

 

 

 

 

 

————FIN————

原著向婚后，喜闻乐见的失忆梗。

羡：我老公壳子还是这个壳子，脑袋自作主张以为自己只有十七岁，你说这该怎么办（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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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在

05

有些事，魏无羡本打算一点一点，慢慢地说。

 

有这不知何来的邪祟余毒作乱，蓝忘机一睁眼，心神停留在十七八岁，又是刚从玄武洞底脱身的时候，未经射日之征中与魏无羡的那些一言不合，更未经此后连年与魏无羡的那些欲言又止，还是一汪波澜微漾的少年人心思，寒潭通澈，珠玑磊落，不曾滴进血去。

 

倒教魏无羡不知如何说那属于日后含光君的思而不得，江汉之广，楼台花落，道阻且长。

 

也不知如何说穷奇道，说不夜天，说那失落在记忆中的声声切切和一个“滚”。说三十三道戒鞭打在蓝忘机的背脊上，一把大火焚尽了乱葬岗的焦土。

 

固然人是受了伤才知道疼，才尝到失却的苦味，辨得出所思所念的寸许微甘，然而摩挲伤疤这种事情，静夜独思时做一做便罢，断没有毫无顾忌地一把掀开痂痕给人来看，在一道白璧上血溅三尺的道理。

 

魏无羡几乎能想到，他每说从前一件事，蓝忘机那因震惊而大睁的、因疑惧而失神的浅色眼睛，手指在剑鞘上寸寸收紧，抑或琴弦在掌心勒出血痕来。那终究是少年心头神思牵挂至深之人，往事不可追，纵他能按剑拨弦，就算他能通天彻地，回不来的便是回不来了。

 

哪怕最终身死的是魏无羡，哪怕用他最习惯的、开着玩笑而无经痛痒的调子，也没办法将那些在脑中酝酿了好几个周转的句子坦然呈出。

 

大概是蓝忘机待他太好，就像笼遍周身、经岁不改的檀香气，魏无羡耳濡目染，又是从最疼的地方走过来，不仅知道疼人了，还不想见人受一点伤。

 

所谓关心则乱，他太熟悉蓝忘机，太知顾及他所思所想，却忘了蓝忘机身在此时此景，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魏无羡”如何如何，“夷陵老祖”又如何如何，念头一起，定是要找魏无羡的。

 

两人之间隔着一步距离，日光将人脸孔上每一丝细微表情都照得无从遮掩。魏无羡面上神色换了几换，蓝忘机望着他，神情却愈发坚定起来。

 

他说：“我知你是我道侣，自不会向你说谎。”

 

魏无羡点了点头。

 

蓝忘机说：“你也知我此时心属云梦江氏魏公子。”

 

那个久违的、此生不再得闻的称呼令魏无羡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他更轻地点了点头。

 

蓝忘机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很轻、很慢地呼了出来。他的眉宇间有很深的刻痕，魏无羡几乎看得到他脑中纷纷思绪，听到他说：“我别无他求，亦无他想，只想请公子告知于我，云梦魏公子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说完，在魏无羡犹自愣怔之际，蓝忘机罢剑俯首，向他端方而郑重地行了一礼。

 

那近乎是人唯有年少时才有的直白恳切，放在蓝忘机身上更显难得。君子之行坦坦荡荡，烫得魏无羡的心重重一跳，眼中随即热意一涌，险些落下泪来。

 

他急忙把蓝忘机扶起来，对他笑了一下，又用力地清了一下嗓子，才把自己的声音艰难找回。

 

他对蓝忘机同样郑重地说：“蓝二公子不必担心。你所想的那个人，他现在过得很好。”

 

说着，声音又渐渐放得低，放得柔。他们这回站立相近，魏无羡清晰地看到随着他话音艰难落，蓝忘机的眼睛蓦然亮了一下，被光照得尤为清晰动人。

 

若蓝忘机那张冰雕玉砌的脸上能生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大抵不过于此。

 

那一瞬，魏无羡对蓝忘机的爱意几乎无法自持，就要扑到人怀中，与他吻个天昏地暗、来日方长。饱满的情意烫红了人的面颊，他在胸臆间忍不住低叹道：“蓝湛啊……”

 

魏无羡很轻、很轻地把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蓝忘机抬眸，凝神看他。

 

魏无羡说：“我们找个地方，给你一盏茶，给我一壶酒，慢慢地说吧。”

 

蓝忘机说：“你……可饮酒？”

 

魏无羡冲他眨眨眼睛：“我保证，你马上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他当即不再多留，只带人沿原路回走。路过祠堂幽闭的大门，魏无羡向那处望了一眼，无声默念道：“贸然扰了清净，这次事出有异，不能久留。若有下次，定来上香谢罪，赔礼于诸位前辈。”

 

一边想，一边向那方向无声地低了一下头。

 

祠堂供列之人如何想，魏无羡不知道，那等在门口的管事见二人出来，倒是明显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魏无羡自莲花坞出来，引着蓝忘机向云梦城中去，一来到底有几分不可避免的近乡易感，二来又不免在熟悉的地盘上吹毛求疵起来，路过几家茶肆酒楼，要么是嫌吵闹，要么是嫌漏风，走走停停，始终没选好那喝茶点酒的地处。

 

蓝忘机不知是觉得方才一番话说得太多，还是说得太过，任由魏无羡拉着自己，魏无羡去何处，他便耐心地随之向何处去。

 

走了小半个时辰，日头愈发高起，魏无羡没选好地处与蓝忘机说话，倒把自己走饿了。他对云梦一地实在太过熟悉，觉得胃里空空一响，放眼四巷望一望，立即笑着说：“蓝二公子稍候，那种点心只有云梦有，你既来了，可得随我尝一尝。”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去凑那临街支着的摊子，蓝忘机也不拦他，任由他兴高采烈地向人堆中去挤。云梦有四大世家之一的仙门驻镇，富庶非常，人流如织，魏无羡七拐八拐才从人堆中挤进去。摊上酥饼香气扑鼻，他一摸怀中，却想起自己当真是与蓝忘机一道出门惯了，身上分文未带，再想起蓝忘机荷包中买了足足一船莲蓬的云孔金钱，竟一时不知用什么来换。

 

老板看他一眼，瞧这不知穿着哪家白衣的年轻人有几分面生，夹着乡音问他道：“你买不买？”

 

魏无羡说：“买，当然买！”

 

他搓了搓手，想起蓝忘机还在原地等，当即与那老板好说歹说地理论一番，终于让人信了他是莲花坞管事的小姨子的三表弟，这饼买来也意义非凡，是要给他一个思慕多年，如今终于求而得之、肯赏脸陪他出来的美人。

 

老板将信将疑，见他虽然脸上带笑，气度倒是不凡，更兼把莲花坞日常详事说得有模有样，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终是将饼给了他。魏无羡两手托着四个饼，刚出炉的点心犹是烫的，香气与热度透过油纸，暖烘烘地贴着手心。他刚想喊一句“蓝二公子来尝一尝”，挤出人堆去，却发觉蓝忘机不见了踪影。

 

魏无羡一瞬有些愕然。他去了不过一刻钟左右，这地方不知为何比先时更挤，来往行人都自街心向此处涌来，连那四个饼在手中都有些捉襟见肘。

 

正在疑惑之际，突听一阵又脆又噪的云锣响。魏无羡打了个激灵，片刻之间以为自己仍在彩衣镇，抬头时，也正见那座酒楼外插了一个“书”字，被暖风扯着，微微在风中起伏。

 

魏无羡随手扯了一人来问：“方才这里站了一个白衣公子，个子高，脸冷，好看极了，你瞧见他去哪里没有？”

 

那人疑惑地望着他。

 

魏无羡叹了口气，望一眼人堆挤在一起的地方，又问：“那说书的，何时来的？”

 

那人道：“你说他啊……月前才来，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还有秘辛，旁人都不敢讲！他不收钱，你也听听？”

 

魏无羡急于找蓝忘机，在人群之中挤来挤去，被挤到前面的时候，抽出空来抬头望了一眼，见那台上的说书人身形又矮又瘦，并非彩衣镇上生得敦实的那一个。

 

大抵一事红火起来，从仿者众，不时便要散播天下。眼下这些讲故事的也多投机取巧，按折子讲，转捡那惊天动地、震撼人心的段落，其间绵长曲折的起承转合一概省去。魏无羡在人群中挤了半晌，遍寻蓝忘机不见，正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心有担忧之时，余光突见一个霜雪般的身形一闪，大抵是没看到他，转到人后去了。

 

魏无羡连忙道：“蓝二公子留步！”

 

人都是向靠近堂中的地方凑，偏他向外走，走得又慢又难，还没走出几步，高处牙板一响，听众屏息，故事竟已开始。

 

“且说那夷陵老祖，先与江小宗主割袍断义，再在穷奇道杀金子轩，甚至在温氏旧府不夜天城杀伤千余众，最后光天化日之下，竟是不知所踪……”

 

魏无羡愣住了。

 

他的身子开始发冷，手腕也跟着抖起来，甚至连那几张尚自温热的酥饼都拿不住，只得草草塞在旁边几个随母亲来听热闹的小童手中。

 

孩童不知他是何人，睁着明澈的眼睛，咬了一口，满脸芝麻，才想起要说：“多谢哥哥。”

 

这故事魏无羡实在是听过很多次、很多年了，命途曲折，爱恨自知，有些往事自这种毫不相干的旁人口中叙述，于他不过风声过耳，引不起心中分毫起伏。

 

然而此时他想，他一定要把蓝忘机找出来，然后带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云梦街巷上平日少闻得这样的故事，大概这人捡了江澄不在的时候，把这段夷陵老祖的秘史大说特说一番。人群此时成了难涉的山海，越涌向内，魏无羡便越难出去，那些随着故事而来的惊呼、屏息、啜泣，几乎在他耳中一齐嗡鸣起来。

 

好不容易挤到外围人群中，魏无羡一抬头，重叠屋宇之间，突见对面一间低矮些的小楼之上，飞檐边缘，露出一片雪白的一角。

 

一日前蓝忘机还愕然于魏无羡从窗口脱身、跑在连绵屋脊上的办法，如今他倒自己寻了一个绝佳的听书地处。魏无羡望见衣角云纹，确定是自己要找的人，终于在原地呼出一口气，唇角也慢慢地扬起一抹笑意。

 

他正欲向窄街对面走去，突觉身后的酒楼竟是出奇寂静。此处的说书先生声音不及彩衣镇那个洪亮，听来甚是低哑，格外紧张地说道：“江小宗主首先冲到岗上，大叫一声‘纳命来’，三毒向夷陵老祖刺去——”

 

魏无羡眉头一动，心想，放屁，江澄捅他的时候从来都是二话不说，更兼他那时候神思一时混乱，一时清明，几乎是吃了痛，又见对方满手是血，正睁着一双目眦欲裂的眼睛望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等等。

 

魏无羡猛地刹停了步子，不可置信地回身望向那说书人。

 

……这一段是……

 

“天幕无光，怨气震得山上簌簌落下石木，砸伤不少在场修士。那千百鬼怪齐齐怪啸，一拥而上，顷刻便把那人身形吞了！它们东咬一口，西啃一块，整个乱葬岗上都听得到‘嘎吱’、‘嘎吱’的怪响，毛骨悚然！”

 

“不过片刻，声音一停，那些恶鬼就如阴风卷过，无形散了——”

 

魏无羡两耳嗡嗡，胸膛起伏着，根本听不到其后分毫。他站在那处，只能看清蓝忘机的一个衣角，眼见那人身形猛地一震，如遭雷击一般，近乎踉跄着步步后退，直至再也望不见了。

 

惊堂轰然一响。

 

魏无羡哆嗦了一下。他想走过街去，却抬不动步子，手指紧攥太久，指甲几乎将掌心刺出了血。

 

说书人朗声道：“夷陵老祖魏无羡——身死，魂消！”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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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叽睁眼失忆开始，剧情其实才走到第三天中午。我保证这是最可怕的一章。后面都不会这样了。

*开头那段其实本来不在计划内，前文里解释过为什么羡没有直接告诉叽，如果解释得不清楚，那我再解释一遍x

*发催更之前看一眼更新日期，还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的，催更省省吧。我的电脑又不会自己写字，差不多就得了。

不夜天后，汪叽带羡羡回了云深。

在偶然之下，羡羡发现了叽的感情，二人互通心意――

原著向，是he！ooc预警

《入梦》（六）

魏无羡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会比蓝湛醒得早，想来是他最近真的身体状况不佳吧。不过一大早醒来，就能看见这么一张如玉般无暇的脸，倒也不失为是一种享受。

他觉得，如此良辰美景，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应景的事才对。他想，反正昨晚亲都亲过了，他昨晚发的誓言他还记得，要是蓝忘机敢再亲他，他就一定会揍他。

不过他可没说自己不能再亲。当然，如果……如果他被蓝忘机发现了，他还可以装傻――他不禁再一次佩服起自己的聪明机智来。

决定做好了，他便缓缓地凑近蓝忘机。看起来，他睡得挺沉的，他胆子顿时大了一点，闭上眼快速地在那人唇上啄了一下。

他睁开眼，想看看人被他弄醒了没有。在发现蓝忘机依然睡的很沉的时候，他又忍不住了，再次凑了上去。

这次他没有很快离开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将自己的唇贴紧蓝忘机的，感受着他身上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的淡淡檀香味。

蓝湛的嘴唇真软呀。他一边贴着人的唇瓣，一边不着边际地胡想着。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想用力一点，舌尖微微探出，在蓝忘机的唇上轻舔了一下。

他额前发丝不小心垂下来，落到了蓝忘机的颊上。

许是那发丝细软，落到脸上让蓝湛觉得不适，魏无羡觉得自己吻着的双唇似乎是轻轻抿了一下。他吓得赶紧退开，才觉得自己应该尽快收手，把人弄醒了就不好了。

他躺回自己的位置，恢复之前的姿势，侧躺着看蓝忘机。不得不承认，蓝湛长得真的是无处可挑剔了，不仅五官端正面容俊美，而且嘴唇还那么软。魏无羡美滋滋地想着，宁愿多看他几眼，也不愿这么一大早爬起来。这样岁月静好的画面，让他仿佛置身于美好的梦境一般，不愿意醒来。

同样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还有刚清醒过来的蓝忘机。魏无羡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把眼睛闭上又睁开，又闭上，隔的时间稍久点，然后再睁开……魏无羡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瞎想什么呢蓝湛，既然睡醒了就快起床吧。”魏无羡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

蓝忘机似乎是累极了，似乎想要坐起来但有心无力，魏无羡见他又要逞强，赶忙上前扶起他，让他侧坐着，确保不会碰到后背的伤。

“你背上还有伤呢，别乱动。你先这样坐着，等会我去拿药。”说着一脚已经跨了出去。蓝忘机突然拉住他，定定地看着他，喊道：“魏婴。”

魏无羡心里咯噔一下，猜测蓝忘机刚刚不会早就醒了是在装睡吧，那他偷亲的事不是暴露了？他正心虚地低头不敢与之对视，蓝忘机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婴，你是如何得知，我背上……有伤的？”

他立即松了一口气，这才敢看向他，顺着问题回答道：“你大哥告诉我的，昨晚也是他让我把你带回来的，他很担心你。嗯……怎么问这个？”魏无羡歪了一下头问他，见他没有回复，笑道：“蓝湛，你是不是睡傻了？赶紧放开我，还是……你饿了想先吃点东西？”

这次蓝忘机用手上的动作回应了他，他只稍微用了点力，魏无羡没有防备，猝不及防往他身上倒去。

幸好他眼疾手快，右手立即抓住床头柱子，这才没有把蓝湛又扑在床上。

他皱眉正想说他几句，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蓝忘机微微转过身，轻靠在墙上坐好，手里又一次使了劲，把魏无羡彻底拉到怀里。

“！！！蓝湛你干嘛？”魏无羡真是没想到他一出不够，还来一出，心里急着他的伤，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蓝忘机却一手扣住他的肩膀，一手扣紧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蓝忘机的力气多大他是知道的，更何况昨晚才领教过。只是他不能离蓝忘机这么近，他怕自己又忍不住上前做些什么事来，他只觉得满身都被那股清淡檀香包围了，他前不久刚偷亲过的人，呼吸就近在自己耳边。

且他现在被迫坐在蓝忘机腿上，又挣脱不开，急得对那人大吼：“蓝湛你还要不要你的伤好了？你后背不疼吗？”

“疼……”魏无羡似乎隐约听见耳边传来这么一句话，还不确定是不是他幻听了，那个用蛮力抱住他的人又在他耳边低声道：

“后背……疼，所以，不是在做梦。”要不是清楚蓝忘机的性子，这句话说得都快要让魏无羡以为他在哭了。

魏无羡在心里狠狠地把自己骂了一遍。他当初遇见蓝湛时，只觉得他冷冰冰的，从未想过他身上也会有完全相反的一面。在藏书阁罚抄时，他盯着蓝湛，内心还想过，这么一个冰冷的人要是遇见了喜欢的姑娘，会不会也有热情的一面。要是真的有，他这样性子的人热情起来，那得多可怕呀，恐怕是个姑娘都招架不住。

他当时想象不出来。现在他不仅看到了，还亲身体验了一把。

这样的蓝湛，真的让他无法招架。

既然硬的法子不行，那就给他来软的吧。魏无羡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哄他道：“蓝湛，你既然看到了，这不是梦，是不是可以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暂时不离开，就留在云深不知处，你好好养伤行不行？”

蓝忘机没有说话，但是依言放开了他。魏无羡心下笑道这法子果然有用，便下榻给他拿药去了。

等到他回来，正要去解蓝忘机的衣襟时，手里的药却被那人拿过：“我自己来吧，魏婴。”

一听这话，魏无羡就不乐意了：“怎么着？你昨晚可是把我身上全看光了，我就是帮你敷个药，你还不干了？合着便宜全是让你占了。”他说出这些话时已然完全忘记，昨晚他是怎么自己脱光了怎么哄骗蓝忘机的。所以现在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到底是想好好给他敷药还是另有想法。

蓝忘机摇了摇头，道：“魏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怕吓到你。”

魏无羡最见不得他那若有若无的委屈神色了，当即甩甩手：“好了好了，不看就不看，你自己弄吧，我去外面了。”

走出内室门，他又折返回来，探出头道：“蓝湛，有什么事记得叫我啊，我就在外面呆着。”

等到魏无羡的动静消失以后，蓝忘机才仿佛刚回魂似的，打开手里的药瓶给自己后背的伤口上药。已经第十日了，魏无羡的情绪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容易波动。刚刚他说他会暂时留在云深不知处，不知道会留多久。

魏无羡在静室外房的桌边坐着，等着蓝家的弟子送早膳来。他坐了一刻，觉得有些乏了，便单手撑在桌上打算小憩一会。

眼睛闭上的时候，其他器官的感觉会格外敏锐。魏无羡此时就觉得似乎很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起初他以为是入了梦里，可后来那阵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还有兵器相击的声音。

他猛地站起，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使得他来不及细想就夺门而出。

他直往云深不知处山门口奔去，不过还没到地方，才跑到兰室附近，就隐约看见一个身穿金色衣服的身影闪过。现在他的身体不宜出手，他决定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

他爬上一棵树，往兰室方向望去。果然，那门口站了很多人，有好几个方阵，金家的，聂家的，还有……江家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们居然才找来这里。要是在不夜天的时候，他看见这局面，一定冲上去便开打，但是现在，他想先弄清如今局势，比如乱葬岗怎么样了，比如温家其它老小怎么样了。

不过他爬的这棵树离那边有点距离，什么都听不见。于是借着几棵相连树木的掩护，他一棵一棵爬过去，终于到了兰室屋顶。

他在背面，那些前来找茬的弟子看不见他。他刚找好个视线较好的位置蹲下，便听到一声怒吼：

“你们蓝家到底要包庇他到什么时候！我们可是在各地搜寻快十日，都完全没有他的影子！”

魏无羡眼神顿时暗淡下来，那是江澄的声音。

“各位公子请息怒。不夜天过后，你们便来云深不知处寻过一遍了，并没有魏公子的身影。他确实……不在我们这里。”他又听到了蓝曦臣那一贯和煦的声音。

江澄冷笑一声道：“那可否请蓝家二公子出来，我们对对质？”

“十日前不夜天一役，蓝二公子明明是留存最多实力，唯一能与夷陵老祖一战的。可结果呢？他不为民除害，反倒在魏无羡即将气数全尽之际带走他，在场的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蓝曦臣语气依然没有起伏，似是淡定地回应道：“当时，忘机的确是将魏公子带离了不夜天，不过后来我询问过忘机，他是将人送回乱葬岗了。”

“忘机现在也是重伤未愈，还烦请各位，不要为难与他。”

这时，一旁的金光瑶也看出了些端倪，他站了出来，缓缓道：“二哥，既然蓝二公子不方便见客，那蓝老先生总能出来与我们见上一面吧？我相信，蓝老先生平日里最是公正严明，想必不会偏袒任何人的。”

“这……”蓝曦臣也有些为难了，“实不相瞒，叔父近日正在闭关，不与外人相间。”

此话一出，人群果然再次吵嚷起来，这副说辞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甚至有的激动的修士已经拔出佩剑了。

魏无羡看了这一幕倒是很想笑，蓝启仁为何闭关，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被自己气的。从前，那老古板就总骂自己带坏了他家的得意弟子。他一定想不到日后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得意弟子会把他最讨厌的人带回家来，光是想想那老古板气得胡子都飘起来的样子，魏无羡就憋不住笑了。

他差不多笑够了，往下一看，似乎已经有人小范围地吵了起来，只怕是快要动手了，他必须得下去一趟了。只不过他不想在蓝家打，蓝家这种世外仙境，就是应该教导弟子培养人才的，打打杀杀沾染血腥气多不好。

他正想着跳下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告诉江澄，出了山门再来打一场。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把想法付诸行动，就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一掌拍晕过去。

【忘羡】醉明月

老祖羡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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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苑哒哒跑来抱在温宁腿上，仰起小脸，说魏无羡喝醉了。

温宁刚刚苏醒没有多久，身体还有些僵硬，脑袋后面还贴了一条符篆未揭下来，正随他一瘸一拐的动作微微颤动。木房草棚中听不到欢声笑语，果子酒上一次也喝完了，他走到伏魔洞中，里面昏昏沉沉，蜡烛烧完不少，也没有再续，黄昏一点光色从外照来，隐约看清乱七八糟摆了一地事物轮廓。

温宁还没看清人在哪里，突然被人一把大力拍在肩上，同时“嗤啦”一声，脑后一凉，是符篆被人揭下。

凶尸的本能超过尚未完全清醒的意识，温宁一臂挥出，魏无羡大叫一声，捂住上腹，勾着背连连咳了好几声，突然“哇”地一口，把那口还没完全咽下去的酒吐了出来，看样子被打得不轻。

温宁僵在原地，本来就僵，刹那僵得像一块铁板，哆哆嗦嗦嚅嗫着道：“魏、魏公子……我、我、我……”

魏无羡“呸”了一声，吐掉口中又辣又苦的东西，直起腰抹了一把嘴，脸上居然有笑，伸手来拍他的肩：“不错不错，恢复得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同时听到一个女声清叱：“温宁，你怎么来了？”

温宁本就发灰的脸看起来更灰了：“姐、姐姐……”

温苑这时候跟了进来，没赶上魏无羡方才光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刚刚抱住魏无羡的腿，就被魏无羡一把拎了起来，不仅夹在臂下，还在半空抛着玩。青年男子力气大，温苑被他像个布娃娃似的丢了两下，根本不觉得害怕，咯咯笑起来，魏无羡也冲他笑，两个人的笑声叠在一起，听起来都快活极了。

温情听不过，起身去把温苑夺下来抱好。魏无羡望了望自己突然空空的两手，也不恼，又冲她笑：“哈哈哈，你这人，哈哈哈哈——”

温情转头去瞪温宁，温宁缩在一边说：“我、我听阿苑说、说魏、魏公子喝、喝、喝醉了……”

他还不能控制话音高低，魏无羡自也能听到了，似乎十分赞同，连连点头：“是啊，没错，嗝儿……哈哈哈哈……醉了醉了……”

温宁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他，又说：“姐、姐姐，魏公子喝得这么醉，没、没事……吧……”

温情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石案上放着的两坛浊酒，还有旁边瘪瘪的半袋萝卜种子，没好气地说：“哪里醉了，就是发疯。”

哪里醉了，温宁也说不上来，也觉得奇怪，只好伸手指了指魏无羡——他一边笑一边在原地转圈翻弄，不知翻出个什么东西，在足尖上像毽子那样“砰砰”地踢，声音显然比毽子沉得多。温宁定睛一看，发现那是半块阴虎符。

温宁目瞪口呆：“这、这还不是、不是醉、醉了……”

温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忘了我们在监察寮中的时候？”

温宁脑中还不太清醒，对从前的事印象也是淡淡的，想了很久，突然想起，曾经在温氏的夷陵监察寮中，魏无羡醒了两天一夜，流了那么多血，最后整个人几乎生气全无——到了真该昏迷的时候，他却又醒着，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但一直大睁着。

温情想要把他一针放倒，他反而说，给他找坛酒吧。

他有伤口在身，于情于理都不该这样折腾，温宁看得心中难受，想要出言劝一劝，温情难得有点医者仁心，却是对温宁说，去找坛酒。

温氏这对姐弟的日子过得很素，酒放在地窖深处，从来没人喝。温宁那天将坛上的灰擦了好多遍，快被透出来的酒香味熏醉了，魏无羡一口气喝了一整坛，反而更加清醒，问他：“还有吗？”

温情忍无可忍，终于一针将他放倒了。

温宁只好问：“姐、姐姐，既、既然魏公子没、没醉，那、那他这是在、在干嘛……”

温情翻了个白眼：“他要发疯，你管他做什么。”

她抱起阿苑，正欲离开，魏无羡一脚把阴虎符踢在案上，打碎了空空的酒坛。温情立即抢救萝卜种子，瞪了魏无羡一眼，魏无羡冲这对姐弟哈哈大笑道：“萝卜，哈哈哈哈——去他妈的萝卜，土豆好吃！……温宁，还有酒吗？”

这句问话微妙地与记忆重合起来，温宁心中不忍，被温情拽了一把，还是低声说：“魏、魏公子，你、你想喝什么，我去买……”

魏无羡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想得温情拔腿要走，突然大叫：“姑苏！”

温宁：“……啊？”

魏无羡大声：“彩衣镇，天子笑，你去买！那个好喝，比这个……这个都是屁！”

他一边说，一边挥手就将案上没被阴虎符砸碎的酒坛扫到了地上，发出“哗啦”一声清脆裂响。

他又哈哈大笑道：“买……买了，一定绕过云深不知处，哈哈哈哈！那里有个、有个小古板，夜里蹲在墙上，抓到你，就要把你拎去挨罚，哈哈哈哈——”

温宁几乎分不出他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说胡话。温情拉了他的手臂一把，淡淡地说：“走了。”

温宁被她拽得歪了歪，走出几步，还是回头看了魏无羡一眼。

夕阳自洞口照来，魏无羡只身立在案边，盯着一地碎陶瓷，还在不时发出一声低笑，好像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温宁与他对望一眼，这才发现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醉，也没有笑。

励志、坚持、积极向上、不断积累（部分句子疫情通用）

没有谁的生活会一直完美，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看着前方，满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巫哲《撒野》

要点：可以用于开头或者结尾，坚持不懈之类，告诉我们只要满怀希望就会所向披靡，关于成长的。

书看了一定会有用，不一定非要有什么具体的改变，人往前走的时候未必会一直数着一二三，但无论多少步，都是一二三累积起来的。——巫哲《撒野》

要点：这个主要是讲积累的，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种。

人就是这样的，想来想去，犹豫来犹豫去，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勇气没攒够，其实只要迈出去了那一步，就会发现其实所有的一切早就准备好了。——巫哲《撒野》

要点：告诉我们不要犹豫，大胆的迈出那一步。

蒋丞突然觉得自己渺小得吓人，他从哪里来、怎样挣扎过、如何努力过、最后要去哪里，也一样只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故事。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往上，还是往下，都只有他自己。——巫哲《撒野》

要点：名字一定要改，最好改成你自己。这句话告诉我们做事要靠自己的努力。

这世上有什么事不是冒险吗？在我看来没有，不是冒当下的险，就是冒以后的险，所以你无论选哪样，本质都差不多。就看哪条路，遗憾更少了。——木苏里《全球高考》

要点：这句话写的是关于冒险的精神（P.S.个人感觉写类似选择人生道路的也可以。）还可以写在关于创新拼搏奋斗等。

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priest《大哥》

要点：一、可以写你遇到了很大的挫折或者困难，坚持到了最后成功了。

          二、可以写武汉疫情成功控制住，最后无新增感染病例的时候。

天赋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是该属于谁的。——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要点：说明了我们应该好好努力向上，自己拼搏。

友情、亲情、师生情（感情类）

希望我们都能像对方一样勇敢。——巫哲《撒野》

要点：这个适用于友情，不知道怎么结尾的时候可以用这句。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挺好”，只看这个人就行，不需要看他在哪儿，身边是谁。——巫哲《撒野》

要点：还是友情，看人只需要看TA自己，不能因为一些事一些人就往人身上贴标签。

少年心动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木苏里《某某》

要点：最好说明是对什么心动，最好是人（P.S.但是这个比较难套），后面可以说是因为谁而努力之类。

十几岁的人, 情绪总来得飞快。一句话能闹翻, 一句话也能冰释前嫌。上一秒在吵架打架，下一秒也许就亲密无间, 契机可以是一切简单的东西——一张字条、一罐汽水，或者一份作业。——木苏里《某某》

要点：友情亲情师生情都可以，不如说你前脚刚和×××闹翻，然后就因为一些简单的细节而和好或者深受感动。

少年心思堪比六月天，暴雨倾盆的时候乌云罩顶，好像这辈子都不会散了。雨一停，又立刻豁然开朗、艳阳高照起来。——木苏里《某某》

要点：和上一句一样。主要是感情用事然后和好。

无人知晓他们在一起，但人人都曾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木苏里《某某》

要点：这一句适合写朋友之间的矛盾与误会，许多人都知道两人之间的矛盾，却不知道TA们其实是好友的那种。

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被簇拥包围，所以你走的路要繁花盛开，要人声鼎沸。——木苏里《某某》

要点：这句话适合写朋友之间的感情，不过一定是要关系非比寻常的才可以这样写，实在不行建议把“我喜欢你”改成“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想，他见过一个光明炽热的人，靠着这个，他可以走过所有寒冬。——木苏里《全球高考》

要点：这个可以写互相帮助乐于助人的那种，友情亲情师生情甚至是陌生人。

所以说爱恨真是奇怪的东西，有的早早腐烂入土，有的刻骨。——木苏里《全球高考》

要点：这个可以写亲情或者友情，对于某个人的恨或者爱。

枯坐总有尽时，知己终能重逢。——木苏里《铜钱龛世》

要点：关于知己的，比如说你和你的好友分别了很久然后重逢。

你是我的AWM，你是我的可遇不可求。——漫漫何其多《AWM[绝地求生]》

要点：突出友谊的珍贵。

我们每一个人，都由无数个十万分之一的幸存粒子组成，散落在数十亿的人海。

所以我和你相遇，是无数个微小粒子前赴后继、湮灭碰撞，创造出来的奇迹。

珍贵又难得。——稚楚《我只喜欢你的人设》

要点：写出了我与你的缘分，友谊的珍贵。

 

景物描写、借景抒情（适合用于开头或者结尾，题记也可以）

人间骄阳刚好，风过林梢，彼时他们正当年少。——木苏里《某某》

要点：这句适合写在结尾用总结，如果是开头建议倒叙。

这个季节的天空总是很高，清透辽远，海风潮湿，带着淡淡的秋凉，顺着一绺长风，直落天边。——木苏里《全球高考》

要点：很美的风景描写，适合放在结尾。

枯草衰杨，青春易过。——木苏里《黑天》

要点：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用法类似，不过这更适合青春题材。

那个夏天的蝉鸣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窗外枝桠疯长，却总也挡不住烈阳。——木苏里《某某》

要点：作为回忆性作文的开头或者结尾特别好！！！（P.S.适合校园，比如说小学时的一些事情啊之类的。）

旁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身后是明明暗暗的灯火，沿河十里，从古亮到今长长久久。——木苏里《某某》

要点：晚上的景色描写。

窗外旷野寂静，长林起伏。

黑夜漫长无边，好似蛰伏着诸多难以估琢的东西。

然而头顶星光漫漫，不知多少光年之外的行星带从天际横跨而过，像一条闪着光的无尽长河，在那之中，星辰相聚。

就像这个世间总有一些路，你踏上去，就知道自己永不孤单。

                                                 ——木苏里《一级律师》

要点：正义的也可以用啦，不过景色描写可以借鉴。

迎着扑面而来的风,点点星光,以及街道两边那道无限往外延伸、延至天边的光。

——木瓜黄《伪装学渣》

要点：晚上景色描写，作为结尾很好。

几乎所有人对高三一整年的印象,是做不完的模拟卷,是朗朗读书声、整间教室里粉尘飞扬。闲着没事把用光的笔芯一根根收集起来,最后毕业收成了一大捆。其他印象就是睡觉。撑不住就往桌上一趴,头顶是晃晃悠悠的吊扇,发出嘎吱声响,连带着吹起试卷边角。又好像真的只是睡了一觉。——木瓜黄《伪装学渣》

要点：（P.S.这个根本就不能算景物，不过我也不知道把它归在哪里，就先放这儿。）可以把高三改成初三或者六年级，可以作为作文结尾。

大雪殆尽,惊蛰已至。——唐酒卿《南禅》

要点：虽然南方冬天并没有什么雪，但是可以把雪比作其它来写出和坚持不懈一样的效果，或者借景抒情。

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星辉穿过薄透的靛青色夜空,落在高楼一格一格的窗玻璃上,再穿过浅色窗帘,落进房间里。——木苏里《全球高考》

要点：景色描写……作开头结尾挺好。

黑夜已过，天上的太阳，就快升起来了，而地上的太阳，该落下了。——墨香铜臭《魔道祖师》

要点：可以把黑夜和太阳比作其它，借景抒情。

花木扶疏，树影相织，月照栀花雪。——如似我闻《君有疾否》

要点：结尾。（P.S.这句话很难套，建议不要生搬硬套。）

疫情类

这里的一切都有始有终，却能容纳所有的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世界灿烂盛大，欢迎回家。——木苏里《全球高考》

要点：这里可以写武汉疫情结束后白衣天使准备回家，适合作为结尾。

四海清平，山河依旧。——priest《杀破狼》

要点:可以写中国度过难关过后的景象。

愿盛世太平安康，诸君长命百岁。——priest《杀破狼》

要点：可以祝愿祖国和白衣天使。

劫难像一把燎过平原的大火,无情又无法抵挡地碾压过去,将一切都焚毁在灰烬里。唯有细草嫩芽,死寂过后,依然默默地萌生在春风里。——priest《六爻》

要点：劫难可以指此次新冠抑或其它挫折，而细草嫩芽就是指人类的希望。

“我们怀揣火种走过黑暗长夜，跨过战友的遗骸，踏过荆棘和深渊，最终在累累尸骨上重新点燃了种族延续的火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不需要历史来记载功勋，也无谓那些空虚华美的称颂；只要山川河流、千万英灵，见证过我们前仆后继的跋涉，和永不放弃的努力。”

周戎遥遥举杯，随即将最后一杯酒泼洒在地上：

“敬我们这些平凡的人类。”——淮上《不死者》

要点：这一句话也可以写家国情怀，不过我个人认为更适合这次疫情，尤其是那句“敬我们这些平凡的人类。”

“天上地下，千万英灵，请见证我们以凡人之手，延续种族生存的希望。”——淮上《不死者》

要点：这一句话和上一句一样，适合拿来当题记或者结尾。

上天并未眷顾人类……我们将竭尽全力，独自走完这段征途。——淮上《不死者》

要点：可以在前面加一句“在这场灾难中”，把灾难比作新冠。

 

正义

有人负重三十年，有人雀入樊笼，有人在黑暗中茕茕踽踽，走了很久很久。

好在世间总有星辰开道，所以荆天棘地，也不枉此行。——木苏里《一级律师》

要点：可以写一些关于警察的事情啊之类的，或者说是向豫章书院这种案子。

公理之下，正义不朽。——木苏里《一级律师》

要点：这个可以写在真相出来过后作为结尾！！！

 

不忘初心

有人心易变，三头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心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priest《杀破狼》

要点：不忘初心，可以写一些贪污腐败和清正廉洁的官员的对比。

万马齐喑中，总得有人行歧路逆大流，在蒙昧与垂死中发出呼喊，振聋发聩。———金十四钗《唇枪》

要点：这个和上一句有点像，告诫不要随波逐流，要保持初心。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墨香铜臭《魔道祖师》

要点：和原著语境差不多，在别人污蔑你的时候要保持自我，做自己就好。

管他熙熙攘攘的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墨香铜臭《魔道祖师》

要点：坚持自我。

家国情怀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priest《杀破狼》

要点：疫情也可以写，主要是爱国。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十年过去，还有下一个十年，百年过去，还有下一个百年。

                                                   ——priest《杀破狼》

要点：可以把句子改一下，妥妥的爱国。

这一宿，夜河流灯，魂归故里。 ——priest《杀破狼》

要点：这句话可以写在国外牺牲的烈士骨灰被带回国内。

 

其它

人活一辈子，总会有很多经历的，各种各样的经历，是你活过的证明。——巫哲《撒野》

一切经历，不论好坏都有价值，至少组成了他们完整的人生。——木苏里《全球高考》

我无坚不摧，也无所不能。——木苏里《某某》

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priest《杀破狼》

世间所有愁与怨的消弭，大抵一边靠忘，一边靠将心比心吧。——priest《杀破狼》

艺术品摔碎了都是艺术品，小瓷片儿都闪着人文的光辉。

美学价值是不会因为画布的褪色而贬值的。——稚楚《我只喜欢你的人设》

国家不是变化的主观形态，也不是固定的客观领土。国家不仅是政权，机构，军队和疆域，也是现在站在这里的你和我，同样是在其他地方苦苦挣扎求生的每个人。——淮上《不死者》

每一代人的上下求索，都是从亲手将父辈埋进土里那一刻开始的。     ——priest《六爻》

在这熙熙尘世间所求不过如此，债必偿，恩必报，诺必践，情必守。风调雨顺，山河长安。此生便算是了无遗憾了。——木苏里《铜钱龛世》

既然没有惜身以赴的气魄,又何必乱这一场江山风雨。——唐酒卿《将进酒》

用你我一生沉浮,生死荣辱,博看客两三眼泪,满堂喝彩。——肉包不吃肉《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

人心能有多恶,善良的灵魂能有多善,生命的存在有多可贵,死亡和离别又来得有多轻易。——淮上《破云》

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凭着惯性继续往前走总有一天,会在自己漫长的脚印中找到方向。——priest《默读》

你眸中有山川河流,胜过我行经路过的一切不朽。——如似我闻《君有疾否》

有时候他会觉得,永远是个挺不真实的词,无法确定,也没有办法抓得住,但却会在你完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里出现。就在现在,在眼前。——巫哲《撒野》

流年那样无理残忍,稍有踟蹰,它就偷梁换柱,叫人撕心裂肺,再难回头。  ——priest《镇魂》

朋友走进家庭或者搬家，远离亲人，年纪渐长，生离死别等等都不是事故，而是像阴晴雨雪一样的自然规律，客观且永存本身并没有什么含义，过度沉湎就像过度伤春悲秋一样没有意义，世界在变，人在变，自己也在变，拒绝改变和分别是不逻辑的。——priest《默读》

对社会和环境的信任是安全感的基石，没有这个你就只能在长期的应激状态里颠沛流离了。——priest《默读》

生死光阴离合都有人赋予它们意义，这玩意儿看不见也摸不着，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你我和一堆化学成分的区别就在于这一点意义。 ——priest《默读》

只是自以为心若顽石，却终究人非草木。——墨香铜臭《魔道祖师》

身在无间，心在桃源。——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如浮空的灵魂，最瑰丽的梦，壮美至极，照亮了他的前路。——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命运要我一生都守在这里，可这并非我抉择的那一条路。黄沙淹没了我的手足，我不想再臣服虚无的命。圣旨救不了我的兵，朝廷喂不饱我的马，我不愿再为此赴命。我要翻过那座山，我要为自己一战。——唐酒卿《将进酒》

“人都会犯错”

人都会犯错——这不应是退拖者的推脱，这应该是仁慈者的仁慈。——公子优《狗生》

他对我说，人的一生，应该创造价值。

我一直在想，我拥有许多人的关注，我的价值在哪里。

我想，应做一根火柴，照亮被人忽视的，温暖彻骨寒冷的，驱散令人恐惧的，烧掉令人唾弃的。

最后，点燃下一根火柴。

人的一生，至少要留下一分爱，一寸光，一个理想。

——公子优《一位随时可能被举报的网红》

人往往是需要一定外来束缚的，束缚有时是轨迹、是路引，自由太过，意味着他得自己在毫无头绪的“荒野”里开出一条路来，纯白的雪看多了会雪盲，纯白的前路会让人心盲，得有极坚韧的心志，挨过极大的自我消耗，才能不被“自由”压死。    ——priest《烈火浇愁》

有时候，人的思想其实是不自由的，因为外物无时无刻不再试图塑造你，他们逼迫你接受主流的审美、接受声音最大的人的看法——即使那不合逻辑、不符合人性、完全违背你的利益。

但是真正的你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总会试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priest《默读》

因为“不凡”的人，往往过于倚仗自己的“不凡”，不管是倚仗强大、才华、美貌或是富贵，倚仗即成枷锁。毕竟身有彩翼，能忍住不示人，还肯跟众生一起在泥里滚的不多。    ——priest《烈火浇愁》

注：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

这一句话成语是用错的，行云流水不是这么用的，写进作文之前要先考虑一下会不会扣分。

捉虫：你可以一无所有，只要你的精神还在。——上海交通大学校长演讲，priest在《大哥》里引用的

枯草衰杨，青春易过。——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黑天》是引用。

感谢捉虫啦

目前先整理这么多，后面应该还有

鉴于本人写作文能力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就只能做一下参考。

其它里的句子是难套或者立意太深写的比较少的。

婉拒白嫖×

切记写作文不能生搬硬套，不然句子会显得极其突兀。

不能以套句子为目的写作文的哟。

如果觉得自己作文不好的套句子显得不是你自己写的，可以写成“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说过”或者放在题记里。

“？” 

蓝湛看着他，道:“躺好。” 

魏无羡刚开始和蓝忘机一样好好的躺在床卝上，一旦神游天外就歪脖树一样，支棱着腿，手脚乱放。

魏无羡将腿放了下来:“哦。”

他为方才蓝湛不适时地叫他名字，心脏狂跳。

酒壮熊人胆，魏无羡揉了揉后脑，道：“那蓝二公子看中的人，一定是个美人了?”

蓝忘机不可置否。

魏无羡：“她待你好吗？是不是特别秀外慧中知书达理？”

蓝忘机抬起眼来，沉吟道：“是个很好的人，开朗、善良、很爱笑。”

蓝忘机惜字如金，能对一个人有如此之多如此之高的评价，那说明这个在蓝忘机心里真的非常重要了。

魏无羡感觉自己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

“那怎么没见蓝二公子去找她啊？大梵山相遇后你就只跟我一起，这么久没见，你不会想她吗？”

蓝忘机眼神淡淡的：“那时你总是要逃。”

刚下山的时候，他的确无时不刻想着逃跑，蓝忘机为了看住他也没办法好好休息，更不可能有机会去私会什么佳人了。

魏无羡道：“哎，怎么又是我的错，又怪我咯。”

“……” 蓝忘机道:“无妨。”

魏无羡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

蓝湛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所以无论他犯什么错，做了什么坏事，蓝湛都会原谅他，对他算得上是千百放纵，百般包容。

能和蓝忘机做朋友，真是他两辈子修来的福气。

二人一时无话。

魏无羡看了看窗外，差不多亥时了，蓝湛应该是睡了，

侧过头一看，果然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十分平稳和缓。

蓝忘机睡着时眉头舒展，神情也不似平日那般冷峻显得更加柔和，魏无羡看了一会儿，目光不自然的又停在蓝忘机的唇上。

蓝忘机的唇色很淡，虽然唇角永远不会勾起，下颌永远刚冷俊卝逸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嘴唇却很柔卝软。

他突然很想……

事实上他也做出了行动，二人距离本就不远，只要他稍微仰起头……

“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有。”

魏无羡停下了。

蓝忘机现在没有喝醉，如果他此时醒了，该如何解释?这可不是插科打诨说一句“开玩笑”就能蒙混过关的，纵使蓝忘机和他关系再好，再看重他，受到背叛和侮辱，也会生气，区别不过是一脚踹他下床或者让他自己滚下床而已。

到时候二人定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哎，算了，下次再……

魏无羡叹口气又躺了回去。

他本来想眼不见为净，打算翻个身背对着蓝忘机，结果因三心二意而误判了距离，没注意他身后就是床边，翻过身时整个身卝体已经开始往下掉。

千钧一发之际，蓝忘机从背后抓卝住他，把他的身卝体拉了回去。

床榻很窄，他几乎是被抱着。

蓝忘机的胸膛紧紧的贴着他的背，二人的身卝体严丝缝合的紧卝贴着，他心如乱麻，一时分不清这擂鼓喧天的究竟是谁的心跳。

无意识间他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蓝忘机的手臂，然后在反应过来的下一刻，放开了。

“吓死我了”他手按在自己胸前，好像不这样做心脏就会跳出来似的。“还好蓝二公子反应的快，不然我就要摔的鼻青脸肿了。”

蓝忘机松开他，又变成标准的蓝氏睡姿：“里边还有些距离。”

魏无羡全身顷刻僵硬了。

他睡在床外侧，给蓝忘机留下了近三分之二的宽度，床榻本就不大，他几乎是贴着床边在睡，蓝忘机一定发觉他今天格外异常，不过比起发发现他身卝体异常燥热，还是让蓝忘机怀疑他日常犯病的好。

“不用了，我这边还是很宽的，刚刚只是不小心哈哈哈。”

许是经过这么一吓，魏无羡心里的悸卝动暂时烟消云散了，闭眼没多久，意识就被涌上来的睡意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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