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雅】3.2磕点不完全速记
*因过于目瞪口呆而快速记录的3.2磕点…仅根据个人感受速记,不完全版,欢迎补充x
*卖得有点太超过了,完全是一边卧槽一边逐帧截图。
*含致死量剧透,致死量碎碎念,致死量cp脑,上头激情码字胡言乱语,没过主线的建议过完再看!
*部分瑟墨&类“前世今生”言论提及。
BY 柒粒米
1、开头阿格莱雅和遐蝶的对话。
[图片]
[图片]
剧情前半段有些太无聊了本来想全部跳过,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有截图(?
阿格莱雅就这样三两句话精准概括阿那克萨戈拉斯,对其人的了解程度和解读水平超过所有人直奔大气层,而且她就这样“居心叵测”地反复讲述某人全名嗯...
*因过于目瞪口呆而快速记录的3.2磕点…仅根据个人感受速记,不完全版,欢迎补充x
*卖得有点太超过了,完全是一边卧槽一边逐帧截图。
*含致死量剧透,致死量碎碎念,致死量cp脑,上头激情码字胡言乱语,没过主线的建议过完再看!
*部分瑟墨&类“前世今生”言论提及。
BY 柒粒米
1、开头阿格莱雅和遐蝶的对话。
剧情前半段有些太无聊了本来想全部跳过,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有截图(?
阿格莱雅就这样三两句话精准概括阿那克萨戈拉斯,对其人的了解程度和解读水平超过所有人直奔大气层,而且她就这样“居心叵测”地反复讲述某人全名嗯嗯…(大家都心知肚明有人很讨厌被称作那刻夏)。
2、中间的辩论大赛。
阿那克萨格拉斯你就这样硬cue……罢了这根本就是你想要的!
3、好了两个简单前菜吃完了让我们直奔主题。
总之遐蝶完成使命转场回到公民大会一切都开始起飞了卧槽。
如果前面还只是暗戳戳一两句,只是同人女捡一捡,那么一切一切的嘴硬都会终结在那句“让他……继续表演吧。”
我嘞个“让他继续表演吧”,卧槽啊,卧槽啊…卧槽啊!!!!!
卧槽短短七个字加标点十个中文字符的语句,怎么会如此精准地把阿格莱雅那种“我已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对你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公民大会上做出此举感到有些无奈”“我为你即将到来的终路感到悲伤”“我于心不忍,但我知道这就是你之所求”“…但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即便我于心不忍,为了你我共同的陌路,我依旧将给予你最沉默最尊重的成全。”如此复杂的心情全数传递出来啊!?!????(顺便cv演绎的也很好。
卧槽而且前面还有三个路人+小白莫名其妙整整四句铺垫,最后让阿格莱雅一个人来点出,这是那刻夏的“表演”,这是他的“讽刺剧”,是的他的讽刺剧偏偏就要在最为庄严肃穆严肃认真的场合上演,而此情此景场下唯有她是最早也是最快明白一切的观众。
他的疯狂和她的冷静形成了最鲜明又最互衬的对比。
她那般迅速就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正如她不过三言两语,便能将此人毕生之精髓全数道尽。
我简直无法形容我当时看到这句话的震撼。
但我也没想到,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阿格莱雅她不仅仅只是他人生“讽刺剧”的观众,她还是另外一个主角啊……
「我的宿敌、我的对手、我格格不入的“那个女人”,现在我的疯狂与表演即将于此结束,而你能完好地、如我所愿地,亦是如你所愿地那般——接下我抛给你的灯光和话筒吗?」
毫无疑问,在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这个决断的、“行刑”的权柄将会移交到阿格莱雅的手上,他对此完全心知肚明,并且无比干脆地将她扯到了他的舞台之上。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会仅仅只让你当一个观众呢阿格莱雅,在探明一切的真理之后,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来吧,站出来吧,阿格莱雅,正如你所期望的,也正如我所期盼的——来成为杀死我的刽子手,来宣判我的死亡。」
我愿称之为对抗路情侣的终极暴击,卧槽磕宿敌磕的不就是这一口吗!??
4、这四个分镜,必须得单独品一下……
“别犹豫了,阿格莱雅。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别犹豫了,阿格莱雅。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别犹豫了,阿格莱雅。这可不是你的作风。”!!!!!!!
卧槽啊!!!!!!!!
首先,她犹豫了。
其次,他看出来了。
第三,他看出来还大大方方地嘲讽了,不仅如此,他还深谙何为“她的作风”!
最后,在这一次,唯有这一次对于他的嘲讽和叫嚣,她沉默了!!
最后的最后,她如他所愿了!!!!
卧、槽、啊!!!!!!!!!!!
我将爆发尖锐爆鸣乘坐缇宝三人的火箭光速飞上奥赫玛的天空直指天空之眼然后“轰”地炸成天边的一朵烟花。
在见到“战胜”那刻夏和“杀死”那刻夏的结局之时,反倒开始犹豫了吗,呵……
宿敌就是宿敌啊……宿敌是不能变成妻子的……宿敌最好味的不就在这短暂的犹豫的一瞬间吗……
5、本来以为卖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超过了,结果后面还有高手吗米哈游。
完全逆转了的口是心非,这对吗,这非常对,磕死我了……
6、夏雅卖了一次又一次又又一次,正如他们的逐火之旅循环往复永无穷尽。
同人女不语,只一味重复“介意让我共鸣你的火种么,阿格莱雅?”
“介意让我共鸣你的火种么,阿格莱雅?”!!!!!
事到如今,我们仍旧尚未知晓为什么HSR策划在卖cp时总能金句频出……3.1的金句还不够多吗(是的不够,报一丝我们同人女就是这么贪心(x
别的不说,共鸣火种,根本就是共鸣灵魂的程度吧?!??你们关系近得有点有点有点太超过了啊卧槽啊!就这样不带丝毫犹豫地答应了卧槽啊!!!
此两人完全就是凭本事走上对抗路。
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7、小情侣特有的二人对话结界。
↑还在对视,还在对视
8、写累了请看图↓↓
又是第一个说出最适合他的内容……
理性、真理、思想,毫无疑问,这是阿那克萨格拉斯的人生之中最为重要之物,也是她最为真诚的祝福。
9、再来看一眼超绝特写吧
过游戏的时候来不及,特地去找cg录屏截了下。
中心c位+最大的特写+超绝眼神,与先前如出一辙的表情,三次了,崩坏:星穹铁道,你们刻画她看他的特写分镜,已经整整三次了……
(失语)
已经不知该作何言论,只能默默感叹两位大人天造地设理应99……
10、用这张图多唠一嘴两人的宿命感(含瑟墨)
说实话,我真的觉得他们俩和3.x大版本开服即官配的理性、浪漫两大泰坦(命运),真的有某种宿命上的连结。更何况,那刻夏还亲手证明了,上一世的半神就是现在的泰坦,而现在的半神将成为新世界的泰坦。
(当然这里叠个甲,还是独立看待两对cp,仅讨论命运的连结,但在这种程度下他们“前世”也真的非常之卧槽了)
“正如种子会受环境影响,我们的面貌也将在诸多记忆里有所不同,但我们承载的那一部分将永恒不变,因为世界本身正是如此。”
(这还是那老师自己说的。
在这样的世界观下,虽然两对cp做出了差异,但是真的很难不怀疑夏雅这俩人的关系性,非常大程度和他们的神位的关系性有着极其鲜明的连结和对比…很不去瞎猜崩铁文策在想俩人剧本时候的思路…比如上一世这么恩爱的话,那么这一世就写个前任感对抗路吧!这样的心情(仅猜测,主要是两对都写得很好!)。
而他们的现世、前世、以及未来,都将在翁法罗斯永恒往复下去。
毕竟,翁法罗斯,可是个“莫比乌斯环”啊。
最后,再继续碎碎念几句。
我觉得3.2完全完全完全写出了夏雅这两个人关系性的精髓在哪里,而且给出的无数特写无数镜头都在暗示两人的对峙与连结,让我这个鲜少磕对抗路的同人女都不得不为之沦陷……
夏雅完全就是世人皆笑我瞋痴颠狂,但唯有你懂我陌路疯狂,世人皆不知我所求何物,但唯有你静默成为我无声哑剧的唯一观众,我们虽针锋相对、永远针尖对麦芒,但我们殊途同归,在我濒死的道路上,你是我唯一的注视者、唯一的行刑者,唯一命定的结局的宣判之人。
"别犹豫了,阿格莱雅。"
「在成为半神、赴死成为下一个泰坦道路上,仅凭你那残存半分的人性,你到底又在犹豫些什么?是在犹豫我先你一步离去吗?但你也早已是灵魂尽丧的躯壳了吧,你要知道,我们都将共同先后走向那唯一的归路,一世又一世,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直到永世再无终结。」
3.1是瑟希斯(理性)送别墨涅塔(浪漫),彼时她说:“别了,吾爱。”
而3.2则是阿格莱雅(浪漫)送别那刻夏(理性),彼时她说:“别了,大表演家。愿瑟希斯捍卫你的思想。”
(完全就是在对照啊我天哪。
对那刻夏而言此世间最为无上珍贵之物便是真理,便是他无上的智慧,而她便是那般懂他,让唯一的理性守候他即将消散的一切。
在不断失却的旅程之中,他和她将背负着理性和浪漫永恒的羁绊与永远的使命,一次又一次地与彼此纠缠下去。
祝两位大人99😭😭真的,虽然你们短暂地失却了,但你们终将重逢。
从今往后也一直一直相守下去吧😭😭😭
【20250315鼠泉二十四时辰|辰正】«没奈何»
上一棒:@一只面包狗
下一棒:@轭余自闭中
cp鼠泉,原作燕云十六声
*没[mo]奈何:出自洪迈《夷坚支志戊·张拱之银》,“俗云张循王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镕一球,目为没奈何,正此类也。”
漫画文章版指路:@专业垃圾桶翻盖20年
【20250315鼠泉二十四时辰|辰正】«没奈何»
上一棒:@一只面包狗
下一棒:@轭余自闭中
cp鼠泉,原作燕云十六声
*没[mo]奈何:出自洪迈《夷坚支志戊·张拱之银》,“俗云张循王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镕一球,目为没奈何,正此类也。”
漫画文章版指路:@专业垃圾桶翻盖20年
【夏雅】前任的顽疾四则
现pa,7k+完
《关于在学校里晕倒后第一联系人是自己前妻这档子事》
拒绝研究所邀请的大学教授那刻夏x知名服装品牌设计师兼总裁阿格莱雅
其余出场均为cb
私设有
那刻夏双眼健全,阿格莱雅夜盲
ooc致歉,我将疯狂造谣
————————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那刻夏熬了几个大夜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给纯真的大学生上哲学选修课,就在下午突然晕倒。
校医风堇一下就犯了难。
倒不是因为那刻夏本身就很文弱,只是学校有规定:教职工在校发生事故要告知亲友。
性情古怪的学者先不提在学术界,在平时生活中都没有能留下联系方式麻烦的朋友。那似乎就剩下……
给那刻夏批了几天...
现pa,7k+完
《关于在学校里晕倒后第一联系人是自己前妻这档子事》
拒绝研究所邀请的大学教授那刻夏x知名服装品牌设计师兼总裁阿格莱雅
其余出场均为cb
私设有
那刻夏双眼健全,阿格莱雅夜盲
ooc致歉,我将疯狂造谣
————————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
那刻夏熬了几个大夜还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给纯真的大学生上哲学选修课,就在下午突然晕倒。
校医风堇一下就犯了难。
倒不是因为那刻夏本身就很文弱,只是学校有规定:教职工在校发生事故要告知亲友。
性情古怪的学者先不提在学术界,在平时生活中都没有能留下联系方式麻烦的朋友。那似乎就剩下……
给那刻夏批了几天假期的缇里西庇俄丝过来解了围:“我去给阿雅打电话。”
-
前一秒还感觉自己被学生架着走的教授,后一秒睁眼看到的却是那副熟悉的面容,撞上青黄的瞳色,随后认命般的又合上了双眼。
“呵,怎么?就这么不想见到我?”阿格莱雅盘着手,并没有因为尴尬移开一秒视线,莫名觉得这样病殃殃躺在床上的学者有些许好笑。
但是有自知之明的学者依旧装聋作哑——他不想吵架,特别是在自己的工作单位里。
“照你这样的人际关系,要是有一天出事火化,哪怕校方能帮你签字,骨灰还是会运到我这,甚至到付。”阿格莱雅知道孤僻的学者是肯定躲不过相见的。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哪天我要是死了算我自己倒霉。”
“那就请你提前预支一下运费。”身为「金织」总裁的阿格莱雅不差钱。
自然那刻夏也不想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我会提前写好委托书,让我的好同事把骨灰撒海里都不会让那个盒子出现在你面前。”
阿格莱雅不再回怼,因为他真的做得出来,边界感强到连死后都不愿意欠些什么。
这次纯属意外。
自从三个月前离婚后,那刻夏只顾着将学术资料等东西一股脑打包到教职工单人寝,确实没想到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当年留的职员亲属电话还是阿格莱雅的。
等刚刚建立起“哪怕改了电话,缇里西庇俄丝老师也大概率会找她”的概念时,不免也对自身感到可悲。
好在我们那刻夏老师全身上下最硬的就是嘴了。
》》》前任顽疾之首:永不服输。
风堇此时敲门进入:“不好意思……”
原本想着给两位留点聊天空间。
非常不巧有学生打篮球扭伤脚急需处理。好在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希望两人的矛盾并没有那番不可开交。
身为校医的风堇取回了她在医务室的管辖权,迅速处理了学生的扭伤,转头看向阿格莱雅,希望家属能理解:“阿格莱雅女士,那刻夏老师他——”
“不要叫我‘那刻夏’。”
前不久还躺在床上装死的学者,在有人进入医务室的时候就已坐起身。
风堇不吃惊。
风堇欣慰那刻夏老师还有反驳的活力。
但是阿格莱雅似乎被*他的话*怔住了,随后叹了口气:“抱歉,你继续说吧。”
那刻夏听到了她的叹息,依旧沉默不语,没有看她一眼。
“啊,老师他最近操劳过度,缺少休息。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也请您多关注关注。”
站在后面的那刻夏一直紧皱眉毛,似乎对于风堇和阿格莱雅叮嘱的行为十分不满。听到最后更是只留下一句“失陪了”就冲了出去。
“非常感谢你风堇……”阿格莱雅沉默了一会,“我去找他——缇里西庇俄丝老师也让我去多看看他。”
后一句好像是补丁,修补他们失败的婚姻;更像是开脱,隔开曾经与现在的不同关系。
随后,阿格莱雅拎起放在一旁的围巾和挎包,追上没有好脸色的学者:“你要去哪。”
“实验室。”他没有回头。
“缇里西庇俄丝老师让我转告你:休假这几天你要是敢去做学术,她就能让所有实验室的大门对你关上。”
平静的语气似乎在叙述今日天气,不,预报员在有强降温的时候还会强调一下。
那刻夏的眼皮跳了一下。
这确实是缇里西庇俄丝老师能做出来的事情,正所谓「门径」的权能……
“所以呢?你说完了吗?”他的脚步没有停歇,将阿格莱雅甩在后面。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神和命运,那么这个名叫阿那克萨戈拉斯的男人绝对是神看见她仕途过于顺利,而放置在爱情这条路上最大的血栓!
走出楼栋,一阵阵冷风吹在那刻夏孱弱的身上——好心的学生将他搬去医务室的时候偏偏遗漏了他的外套。
不想回头,因为阿格莱雅就在身后;不想往前,哪怕只有一面能感受到暖气也是好的。
“接着走啊?”迄今为止从阿格莱雅口中情绪浮动最大的一句,他猜不透,却感到其中夹杂着嗔怪。
他一直在疑惑,阿格莱雅在收到自己病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赶过来又是什么心情,现在想来或许是来嘲笑的。
“就送到这了,请回吧。”他已经准备看到面无表情的阿格莱雅了。
事与愿违。
一条柔软的围巾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这条针叶绿松色的格子围巾,与他浅绿的上村和发色正好搭配。
而他也正如针叶松——或者用更为熟知的比喻:刺猬——一样扎人,边说边想把围巾扯下:“干什么?我可没时间把围巾送到‘你家’……”
阿格莱雅没有让他如意,乘机又将围巾绕了一圈:“围好。”
两人距离十分亲昵,这让那刻夏有点恍惚,在无数个日夜里:
也是这样的距离。
这样就能轻轻贴上对方的眼睑。
随后是对方的唇——
她没有过多停留,一个转头向前走去:“走吧。”
有人认为他们两人应该差不多高,这是因为阿格莱雅喜欢穿高跟——但是她今天没穿,她今天是急着开车来的。
阿格莱雅其实并没有恨过那刻夏。虽然两人离婚有一段时间了,但她想明白了一些事,知道自己还有以前温存的情感。
得知他晕倒时也没多想,推迟会议后就直接赶来。
要不是那刻夏自以为离婚后的前任就应该是一具尸体,他们之间关系或许还可以在其他人的介入下缓和成普通朋友。
更不曾来嘲笑他——除了当时他看见自己的脸后躺在床上装死,这是真的好笑,被气笑的。
从混乱的回忆中脱身,那刻夏还是败下阵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全身心都被冷水浇灌了:“…去哪……”
又碰上那双青黄色的瞳。冷色调的瞳孔装饰在阿格莱雅五官精致的脸上总是给人冷峻的形象。
不知为何,那刻夏知道名为“阿格莱雅”的皮囊下,潜藏着一颗温热的心脏——他总是无意识地想要靠近。
“去‘我家’,”阿格莱雅用对方能听到的音量毫不在意地说道,“你走之前落了几件大衣,我一直在等你拿走,现在不是正好有时间吗?”
“……”那刻夏沉默了。
在他还没有见到车之前,其实内心还是很动摇的。
可是当他看到那辆原本一直由他驾驶的车时,决定在车上不和那女人搭一句话——
阿格莱雅在三个月内把旧车颜色改亮了都没有给他发一条消息!
》》》前任顽疾其次:自以为是。
车的内饰没有改变。
等到那刻夏在左边拽不到安全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坐在副驾驶。
假装从容不迫地从右边找到安全带扣下,却还是感觉奇怪。于是扯着安全带将座椅往前移。
车子没开几步心中就只有后悔。
先不提自己身前没有方向盘,调椅子的距离没有把握好。其次副驾驶根本不需要这样正襟危坐——他好像半死不活地被卡在副驾驶座上了。
看。习惯,害人吧。
胸口透心的痛,吹了冷风的头脑十分错乱,想不进任何东西也无所谓了。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这个副驾驶座位一直是阿格莱雅的。
那刻夏很少看到阿格莱雅开车。
她下班很晚又有夜盲,晚上开车很危险,那刻夏就坚持接送她。
得益于这点,那刻夏会避免疲劳驾驶,无论何时都会保持最基本的睡眠,坚决不熬夜:为了安全才接送,本末倒置不是他的目的。
有时突如其来的灵感都敌不过那时候的生物钟,使他在书房趴着睡着。阿格莱雅会帮他盖上毛毯防止他着凉。
无论多晚,当想去床上睡觉,阿格莱雅都不会做出驱赶他的行为。
被子里很温暖,她会牵住自己的手或者圈着自己散开的淡绿长发。
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前一刻,总能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那刻夏……”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但是他也会轻轻发出一声鼻音:“嗯。”
哦,睡眠的生物钟,那刻夏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几乎将它打得粉碎了,更别提一个优质的睡眠。
它碎的如同这该死的婚姻。
阿格莱雅也一直沉默不语,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他身上那种又累又丧的情绪充斥在狭小的车厢,搞得阿格莱雅烦躁却发不出火。
“午饭吃了吗?”
对方没有回答。
那大概率是没有吃。
阿格莱雅有次去外地出差,等到回家却在书房里把那刻夏捞了出来,是低血糖。
他趁着暑假不用上课也没有学术会议在实验室闭关,一回到家就晕倒在书房里。
责骂病人不是阿格莱雅的做法,但是等人好的差不多还是不可避免的大吵一架。
对方几句“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和“不用你管”狠狠噎住阿格莱雅,气的她去找遐蝶几个女生逛街抱怨。
然后从风堇那得知早年那刻夏更猖獗的生活习惯。
放下甜品勺的风堇继续说到:“不把命当命的传奇,他的事迹当年在学校里人尽皆知。”
“阿格莱雅阁下…”一直聆听的遐蝶终于开口,“真的好像那刻夏老师的坏习惯酶抑制剂。”
可没过多久却从缇里西庇俄丝老师口中得知:
学术界有位泰斗污蔑那刻夏的学术成果,那刻夏反手举报此人早年实验数据造假并附上了自己做出来的实际数据。
等此人倒台,还不忘将这个人手下可怜的学生介绍到熟悉靠谱的研究所。
阿格莱雅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到最后也只是时不时叮嘱他好好吃饭。
甚至为此平时会随身携带巧克力。
没错,这个习惯一时半会也没能改掉。
看。习惯,还是有点用的。
阿格莱雅从中央扶手箱上的挎包里拿出了巧克力扔到那刻夏身上。
那刻夏不语。
那刻夏沉默。
那刻夏还是放下了自己的矜持,剥开巧克力放进嘴里。
脑子终于夺回了一点思考能力,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
人恢复精力了。
但是熬了几天怎么不会感到疲倦,阿格莱雅就看到得寸进尺的他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强撑着精神四处张望。
掰掰遮阳板,看看窗外。
竟然还从副驾驶储物箱里翻出一叠纸翻阅起来。
阿格莱雅有些奇怪,因为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储物箱里的这叠纸是什么。
那刻夏什么都没有说,又将这叠纸扔了回去。
半晌。
陈述:“你出车祸了。”
哦,完蛋。
是事故调解书和车辆维修单。
“没有。和电瓶车的小刮蹭。没有什么大事。”
阿格莱雅能感受到那刻夏偏着头一直盯着自己。
这也是二人此次意外见面中,那刻夏第一次主动看着阿格莱雅。
而就像那刻夏不会承认自己的偏执,阿格莱雅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窘迫。
离婚后,早上是她自己开车去上班,晚上让助手伊绛送自己回家。
小姑娘很敬仰她,下班时间完全取决于阿格莱雅准备回家的时间,没有任何怨言。碍于上下级关系,阿格莱雅只会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那次因为实在是太晚了开会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她便让伊绛先下班了。
夜幕降临,阿格莱雅仗着路上还有路灯亮着就决定自己回去。
她对于自己的夜盲过于乐观了。
太久没有在黑夜中开车的她一握上方向盘就有点茫然。
打开车内灯就又看不见车外的路况,她只好关上车内灯小心翼翼地盯着前面驾驶。
可是就在还有两个路口就到家的地方,一个右转就跟一辆电瓶车相碰。
好在对方没有受伤也很有礼貌,警方调解非常顺利。
直到回到家的阿格莱雅摸了三次没有摸到灯的开关——紧绷的神经非常崩溃,慌张失措无力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她讨厌黑夜。
强势的女人不愿承认自己离开这个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但是现在的她确实很难适应自己一个人。
每夜都要开着床头灯才能勉强安心。她很难再握着他的手感受身旁爱人的体温——那刻夏的存在确实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这次事故她谁都没有告知,甚至缇里西庇俄丝老师都不知道。
车漆也是那时候改亮的。一是因为刮蹭要补漆,二是便于自己能在黑夜中注意到自己的车。
那刻夏想说话,但是身体冒汗脑子宕机,一时之间想不出如何开口询问。
仅能回忆起他们当时离婚的诱因:
原本只是寒假普通的一天,他将阿格莱雅送到公司后,却得知学术讨论会那边有工作人员得了流感,会议推迟地点再议。
刚好手头没有什么研究,那刻夏心血来潮决定去阿格莱雅的公司里看看。
走到前台,询问阿格莱雅的办公室在哪。
“不好意思先生,找阿格莱雅女士需要预约,您能否登记一下。”
“我是阿那克萨戈拉斯,是阿格莱雅的丈夫,”他耐心的解释道,“我只是进去看看她,不是来谈生意的。”
两位前台诧异地对视了一下,那刻夏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似乎不知道阿格莱雅结婚了。
那刻夏和阿格莱雅并不是很在意对方的交际圈,两人都默契默认这是隐私,保留这点距离才能更好的相处。
他只是说服自己,阿格莱雅身份敏感,不像自己是一个学者能公开自己已婚的事实。
前台匆匆打了个电话,向那刻夏述说:“抱歉先生,阿格莱雅女士目前在和贵客商谈,不接见其他人。”
……她甚至不愿意让自己进去。
“没事,我就在这等她。”
要知道哪怕阿格莱雅想进学校,保安并不会拦着她不让她进。
他这样想,却忽略了阿格莱雅认识缇里西庇俄丝老师,他在学校里稀少的熟人,阿格莱雅普遍也认识。
那刻夏等了十五分钟,终于从远处听到了阿格莱雅的声音。
阿格莱雅将自己的客人送到了门口,然后撞上了自己的丈夫。
那刻夏看清了那位客人的脸,他认识这位「烛火之光」研究所的投资人,前几天刚刚见过面。
那是在一场研讨会上,对方热情邀请他加入自己的研究所。那刻夏一直待在学校里做学术,实验室和资金都比较紧迫,而投资人开出的条件很不错,两人聊的投机。
“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刻夏愣住了,等待投资人接下来的话,“我记得您的妻子,是「金织」的阿格莱雅女士吧?有没有心做一次跨界投资?”
最终他以“在学校里能自由选择课题”拒绝了邀请。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学者,而且非常不愿意使用阿格莱雅的资源和关系。
婚姻是平等的,只是爱情的一种官方保障方式,他不会干涉阿格莱雅的事业,也不希望阿格莱雅干涉自己的学术。
更难想象阿格莱雅成为自己金主的样子。
那简直是地狱。
“你怎么来了?”这是阿格莱雅看到那刻夏突然出现说出的第一句话。
那刻夏自然能想明白是中间的传话出现问题,可是阿格莱雅的语气更让他在意,这种锋芒毕露的语气。
「烛火之光」的投资人看气氛不对与两位寒暄了几句就跑掉了。
那刻夏跟着阿格莱雅去了办公室,询问那位投资人是如何找上门来的。
阿格莱雅很快意识到那刻夏认识那位投资者,不满于他过问这种事情:“那是我的客人,和你没关系。”
那刻夏心里更不爽了:她在帮着外人说话!
两人拌嘴了几句,闹得很不愉快。
当那刻夏带着气回到车内时,突然意识到晚上还要来接阿格莱雅,心里又升起一股莫名的火——难道那女人在生活之外就是把自己当做什么专属司机吗?!
高傲的学者很恼火,之后反复就此事频频与阿格莱雅争吵。
两个强势且在各自领域都极有成就的人,自然不甘于在这段关系中默默无闻。
可是在这段只有两个人的关系中,本来就没有比较的意义,那时的他们都没有想通。
最后的结果无需多言,他们离婚了。
》》》前任顽疾末尾:过分独立。
两人直到进入曾经共同的家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那刻夏后悔了。
非常后悔。
这里的布置太温馨了,阿格莱雅设计的软装平衡了两个人的喜好,很多家具都是两人共同商议购买的。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现在最空的房间是他的书房,阿格莱雅没有使用它。
睹物思情,睹物思情。
灯光柔和的颜色连最坚硬的壳都能化开。
身体本能告诉他到了这里,就能卸下一切负担——可是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展示自己的脆弱,因为*有件事*是他最后的底线。
那刻夏坐在沙发上,阿格莱雅没有直接去拿衣服,而是先去了厨房——两个人都知道衣服只是一个借口。
阿格莱雅在那刻夏提出离婚的时候也已经无所谓了,她自认为没有什么欠他的。
大不了离就离。
工作人员递来要填写的表格时,那刻夏正在批评学生写的毕设。
大学生是这样的,寒假补毕设。
忙着指导的大学教授示意由阿格莱雅填就行。
阿格莱雅拿着水笔一格一格填,等回过头填起始行的时候。她在这么持久的争吵中第一次——气势全无。
甚至不敢抬头,再看一眼那个男人。
嘴里默念了两遍,却始终回忆不起后面一个音节——她是最不应该*忘记这个名字*的人。
那刻夏也愣住了。
心中满是苦涩。
他温柔地从她手上接过水笔。
就像出门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围巾。
在那个格子里填下了自己的名字:
阿那克萨戈拉斯。
留下这份体面后,那刻夏除了必要的程序就再也没有见过阿格莱雅。
只有阿那克萨戈拉斯一直躲着她。
阿格莱雅无力争辩,再怎么愚钝的人都能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情。
两个强势的成年人,在离婚的这三个月内不断反问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没有对方能不能行?
答案是可以,但是没必要。
或许基于实际情况上讲,不太行。
生活真的太琐碎了。
无论是躺在只有学术资料的单人床上,还是坐在安静的车辆后座。
两人所渴望的都是一段稳定的情感链接。他们在这段时间都知道这样的情感是需要精力去维护。
可是一旦回忆起最后相处的每一次争吵,只能感觉乏了、累了,不愿再次面对。
永不服输、自以为是、过分独立。
这是两人共同的顽疾。
——无论哪方真的都只需要一点谦卑和示弱。
阿格莱雅在厨房,合上了碗柜。
这个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清脆。
随后她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只留背影的人顺势倒下。
这是叠满debuff的那刻夏,第二次晕倒。
等那刻夏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那件熟悉的毛毯。
止不住的眩晕,撑起身时顺带接住了贴在额头上已经被蒸热的毛巾,额头滚烫。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回忆自己在哪以及为什么是在这。
稍微清醒点后,他看见了阿格莱雅,刚想说些什么,对方却把体温计的一端塞到自己嘴里。
“放在舌头下面,含住。”
那刻夏不想再计较些什么,扶着昏沉的头乖乖听话——他明白了,阿格莱雅在得知自己晕倒后急忙赶过来意味着什么。
不久,阿格莱雅将一碗番红蕊粥放在茶几上,她将那刻夏嘴里的体温计抽出来查看。
那刻夏捂着嘴咳嗽了几声,他很庆幸自己暂时还能闻到番红蕊淡淡的花香。
“37.9。忍着吧。”
“帮我把药备在旁边吧…”他还是没有缓过来,不敢直视阿格莱雅,勉强回忆着,“…药…在左边的电视机柜里…”
将退烧药放在茶几上的阿格莱雅再次离开了他的视野范围内。
那刻夏终于能坐正了,用勺子拌着番红蕊粥,想把粥拌凉。
却听到阿格莱雅穿外套准备出门的声音,虚弱地问道:“…你要去哪……”
“下午推迟的会。”阿格莱雅见那刻夏没有回答,接着说,“厨房锅里还有粥,不够了自己去盛。”
那刻夏受够了。
转身拽住了从沙发后面走过的阿格莱雅。
这是他们今日第三次对视。
那刻夏看见了她藏在眸里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对于自己拽住她的惊讶。
他思索了一会,犹犹豫豫地说:“……天要黑了…别开车……”
随后松开了手,低下了视线。
阿格莱雅看着他有些炸毛的头发:“……我知道,我叫了助手来接我。”
那刻夏听着阿格莱雅关门的声音,老老实实待在空旷的家里。
将碗洗好沥干,他还是给阿格莱雅留了一点粥。
体温并没有烧到值得吃药的地步。
他不想在这时候逾越,只是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缓缓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厨房留有灯光,他看到阿格莱雅披着毛毯的一角,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
她感觉到那刻夏醒了,不敢回头看。
那刻夏侧过身,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迟疑了一下。
但还是用一只手盖住了他的手:
“…阿那克萨戈拉斯……”
被盖住的手微微抬起,两人五指相扣。
“阿格莱雅……”
语气中似乎带有着一丝嗔怪。
“…………那刻夏。”
“嗯。”
》》》前任顽疾终章:仍旧相爱。
【End.】
愿每一个人不会在离婚三个月内痛定思过后再去找前任复合。
也愿每一个人都能珍视眼前相爱的人。
直接在🍊光游戏搜索猴哥重度依赖即可游玩。
游玩时间大约4~7分钟(我的朋友因为过于了解我6分钟打出了一个he和te,这个游玩时间可以参考下)。
共有7个结局,2he,2be,2ne,1te。
请注意这个游戏设有好感度系统,初始好感度为5,如果选错或者杨戬的好感度累计不够大于等于5无法进入下一环节。
杨戬这男的有点难搞,所以建议家人们多存档(?)
这是我第一次用橙光做avg,还有很多青涩的地方,但没想到做这玩意太好玩了(也没有花多长时间,多数时间都是用在我改立绘拆分上了hhh),有别的想法会再落实的,欢迎给我re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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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刺】我曾三次向所爱之人献花
*我最爱的鸟胆婚前小故事。
*主要灵感来自网易云音乐中《Peeping Tom》的高赞送花评论。
*依旧是有点容易钻牛角尖的带有百分之一天然鬼味的阳光开朗大男孩极境,和很容易溺爱小鸟的棘刺。
01
事件起源于极境换上新泳装后的一时兴起。炎炎夏日,他买了灿阳朝露系列男款泳装,路过一位卖花女时,那位小姑娘面带笑容地对他说:“大哥哥!如果不买些鲜花来搭配好身姿的话,实在是太对不起您这样的大帅哥啦。”
极境听了,深以为然,立刻决定把小姑娘花筐里的鲜花全部买下。他把这些美丽的花朵装饰在自己腰间,见到熟人就送一朵。
最后......
*我最爱的鸟胆婚前小故事。
*主要灵感来自网易云音乐中《Peeping Tom》的高赞送花评论。
*依旧是有点容易钻牛角尖的带有百分之一天然鬼味的阳光开朗大男孩极境,和很容易溺爱小鸟的棘刺。
01
事件起源于极境换上新泳装后的一时兴起。炎炎夏日,他买了灿阳朝露系列男款泳装,路过一位卖花女时,那位小姑娘面带笑容地对他说:“大哥哥!如果不买些鲜花来搭配好身姿的话,实在是太对不起您这样的大帅哥啦。”
极境听了,深以为然,立刻决定把小姑娘花筐里的鲜花全部买下。他把这些美丽的花朵装饰在自己腰间,见到熟人就送一朵。
最后一朵送给了他的好兄弟——棘刺。棘刺收到花的时候没什么特殊反应,平淡地道谢,只是把花揣进帆布兜里。极境当时也没在意,直到几天后他在棘刺书桌上看到一个玻璃罩,罩子里是已经做成永生花的那朵他随手送给棘刺的小小鲜花。
原来是这样!极境想,他明白了,棘刺很喜欢花啊!那他以后多送一点。
虽说心中有了想法,但真正落实到实践上还是有些……毕竟谁家正常黎博利男性会天天惦记着给好兄弟送花啊!
所以此事一直耽搁到了冬季,原本极境还想着去找调香师或是长得很凶的炎客问问买花的诀窍,但每当他鼓起勇气,却总是因为些不知名的原因而放弃。说到底,这真的很怪。最后极境只是随便去了一家花店,在店员姐姐询问他想送给谁时,黎博利苦哈哈地挠着脸,说:“送给……朋友的。他很喜欢花,就随便买吧,估计我随便买什么他都会很高兴。”
店员给他挑了一束,极境都没仔细看便买下了。他不太懂这些花的种类和学名,只能看出这束花实在粉粉嫩嫩,不适合送给好兄弟……哎算了,买都买了,也不能退,直接送给棘刺吧。
02
极境抱着那束随便买的连花名都不知道的花,一路上和所有熟人微笑点头打招呼,大家很默契地没有问他打算把花送给谁,但极境还是感到脸颊滚烫。真怪啊。果然,给好兄弟送花就是很怪啊。下次不送了。
他敲敲实验室的门。棘刺开门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问:“你是来卖花的?”
“不是啦。”极境试图把脸藏在花束后面,掩盖自己那不知为何红得像博士新年战衣一样的双颊,“大帅哥是来送花的喔,是不是很感动?要不要对我说一声,谢谢你大哥哥?”
棘刺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在一个炼金术师面前要他叫大哥哥,是一件多么地狱的事……算了,把花给我。”
极境把花递了出去,现在没东西让他遮住脸了。他不自觉吞咽口水,喉结动了动,看着棘刺刚好把花束抱了个满怀的模样……棘刺确实很适合抱着花,哪怕阿戈尔头发凌乱,脸上也很少笑,但极境就是觉得棘刺应该抱着一束花站在他面前……呜哇不好,棘刺抬头看过来了,脑子好乱,心跳得好快。快动动脑子,极境,说点什么——
“……呃,花是路上捡的,送你是因为我没找到垃圾桶。兄弟,别嫌弃。”
“谢谢你,极境。”棘刺接过后,并没有立刻放到桌边,而是出乎意料地——特指非常出乎极境预料地低头,把整张脸埋进花瓣细小的花束中轻轻嗅闻,过了一小会才把小黑脸抬起来。他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也称得上安宁,“我很喜欢你的礼物。它很漂亮,香气也舒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它完全枯萎之前一直放在我们的宿舍里,你同意吗?”
“……当然可以。”极境道。
虽然好友看起来很满足很开心,但黎博利的心却空落落地掉下去。为什么会这样?极境也搞不懂。他看着棘刺把那束花放进实验室的储物柜里,动作轻柔态度谨慎,专门挑选了不会让花朵受到一丝磕碰的角度。
棘刺没有笑。但他知道棘刺现在非常高兴,棘刺接过花的时候,向来不那么在意仪容的阿戈尔人甚至脱了手套,还把袖子卷了上去,怕手套和袖边的废液痕迹弄脏花瓣。
可极境现在不高兴。他靠在门框边,看了一眼时间,快到晚餐了。要是棘刺离开时就这么把花束忘在储物柜里就好了,他想。虽然花是他送的,但他不喜欢这束花。棘刺为什么这么高兴?还这么珍惜那束花?说到底那只不过是极境随手买的一个……
廉价玩意儿。
……碍眼的廉价玩意。
03
那束花在棘刺床头摆放到第七天的时候,极境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棘刺为花朵修剪根茎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棘刺每天给花喷水,他在旁边看着,棘刺起床出外勤或是去实验室之前都要仔细地看一看那束花,极境在宿舍门口等好友一起去吃早饭。棘刺看花,他看棘刺。廉价的干枯花瓣,丑死了,有什么好看的。极境甚至没告诉他花名,他们连花语都不知道。
……所以说棘刺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束花?
真搞不懂阿戈尔人的脑回路。
他把那个廉价的礼物拿走了。本来极境想直接扔掉的,但他又怕棘刺真的生气,棘刺生气就不理他了,也不会再接受他送的礼物。好吧海胆球子,大帅哥欠你的。于是极境只是把这束花藏了起来。
棘刺结束轮班后回到宿舍,他看着空荡荡的床头柜愣了愣。罪魁祸首极境就在他身边。其实极境那时很紧张,平时相当擅长观察气氛的黎博利却读不懂棘刺脸上的表情,这使得他感受到慌乱了。他希望棘刺别去在意这些细节,但又怕棘刺真的不在意——说到底,哪怕他本人不喜欢这束花,但那依然是他送给棘刺的礼物。
最后棘刺什么也没说。
他松了口气,却还是感到胸腔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可能是恐惧?毕竟他真的很害怕看到棘刺失望的眼神。
04
几周后的罗德岛新年晚会。
“新春小惊喜!!!”博士抱着一大捧玫瑰跳出来,“今年的新年抽奖礼物是99朵玫瑰哦,哈哈哈虽然很烂俗,但确实代表着真诚的心意……家人们,别在意,来抽签吧!”
“我抽中了!”
极境举起手。身旁的棘刺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你小子,运气不错。”
极境没看他,也没说什么来回应。棘刺以为他是抽中特等奖太兴奋,也不打算管他。也许极境会当场把玫瑰高价卖给月见夜或黑角,也可能这位大帅哥会留下玫瑰,晚上美滋滋给自己泡个玫瑰浴什么的。都是物尽其用的不错选择。
“本博亲自来颁奖!”
众目睽睽之下,博士抱着那99朵玫瑰走到极境面前,极境沉默地站起身,沉默地接过花束,沉默地转身直接把玫瑰花送到棘刺面前。
“……送给你。”极境说,声音坚定却温柔,“棘刺,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他说的确实是事实。几百人的罗德岛新春会,棘刺当然不会让他在这时候下不来台。在棘刺同样沉默伸手接过花束并感受到那沉甸甸的99朵玫瑰的重量时,全场掌声雷动,博士也抹着泪说:“真是兄弟情深啊。”
待聚光灯从他们俩身上散去,周围恢复短暂的宁静。棘刺没地方放这束意外之喜,只能一直放在膝盖上,玫瑰花几乎直接戳到他鼻子尖。极境不知道还在纠结着什么,依旧没说话。
棘刺开口道:“……花是抽奖抽的,送我是因为旁边没有垃圾桶?”
“不是那样,棘刺。”极境闷闷道。
“行。送我是因为你觉得不想让接收到花的异性难堪,于是只能送给同性,最近的同性就是身边的我?”
“也不是。”极境道。
“……那,顺手的事?送我是因为很顺手。”
“当然不是。”极境说。
“……哪怕我穷尽了理性的选择,你的回答也依然是否定,不是吗,极境?”
“也可以这么说吧。”极境道,“我送给你花,和理性无关,和感性直接相关。”
棘刺从小小的玫瑰花丛中看了他一眼。
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了,极境连珠炮似的说:“花不是捡的,也不是抽的,是我和博士的黑幕。这花是我自己掏钱买的,让博士假装弄了个抽奖活动,最后肯定是我拿到花。送给你也不是因为找不到垃圾桶,而是……”他往后一摊,直接靠在椅背上,“好吧,是我看之前送给你的那束破烂花不爽。我不喜欢它直接放在你的床头,真是的,我甚至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它——那明明……明明只是一个廉价到不能再廉价的礼物。你值得最好的,兄弟。”
棘刺没有说话。他的脸似乎藏在玫瑰花丛背后,就连表情也被善解人意的玫瑰仙子们挡了起来。
“我坦白。我跟你坦白,兄弟。你之前放在宿舍里的花是被我拿走了,它凋败得很快,枯萎之后也很难看,确实是廉价品,我不想继续看到你那样珍惜它……”那会使我的心感到很痛。“自责?嫉妒?羞愧?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送给你一束新的花,一束真正配得上你的花。毫无理性可言,是冲动的感性促使我这么做的,完毕。”
“……那并不廉价。”声音从玫瑰后传出,“极境,你的心意从不廉价。”
极境崩溃似的坐直了,又拱起腰背用手捂住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兄弟!大帅哥听了之后心里暖暖的,可还是很痛啊!哪里都很痛!”
“为什么会痛?”棘刺问,“你送给我礼物,我很喜欢。对双方都是完美的结果,你为什么会如此难过?”
“……我不知道,棘刺。”极境的声音从指缝里轻飘飘地挤出来,“也许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值。我很讨厌那时候的自己,那个轻浮的自己,随便买了一束花就送给你却还是能收到你最真诚的感谢的自己……他不应该得到原谅。我会比他做得更好。”我比他更喜欢你。
“你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极境。”棘刺道,“你一直很善良,但你的善良不应该成为枷锁。你没必要为了这种小事对我产生负罪感。”
“这根本不是小事!也不是负罪感!”极境情绪骤然激动起来,但也只有一瞬间,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冷静,“我讨厌它,棘刺。就因为它在你身边,因为你每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是它不是我,你去上班之前总要闻一闻它……我连觉都睡不好,晚上你睡得很安稳,而我盯着你床边的那束花,它太碍眼了。”
他叹了口气,内心的那些浑浊的黑暗的想法倾泻而出。
“你不知道,棘刺,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那束花……几乎称得上是痛恨了。从你接过它的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厌恶起它……它不配,它不值得你的感情,它不应该得到你那温柔的眼神。它不应该放在我们的房间,不应该得到你的珍惜。所以我让它消失了。”
棘刺安静地听着,并未对友人的擅作主张表现出愤怒。
“……很幼稚,对吧?只是看它不顺眼,我就把它从你身边夺走了,哪怕当初是我亲手把它送到你怀中的。但有一件好消息我可以告诉你,棘刺,你现在怀里抱着的这一大束玫瑰,我还不算讨厌。所以就把它放在你的床头吧,我不会做什么的。不骗你。”
棘刺还是不说话,他艰难地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随即有一个机械小车开到他脚边,棘刺弯腰把玫瑰花放进小车背上的筐里。
他的动作十分顺畅——如果没被极境截停的话。
极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圈已经微微发红了,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兄弟你这是干嘛啊?这个是什么,是自动化垃圾车吗?我不是……哎我刚才都开玩笑的,这根本不是什么黑幕,单纯大帅哥运气好,抽到花就送给你了。你床头那束也不是我偷的,是呃是我不小心在你床上闻你的枕头然后把它碰碎了我就给收拾了……求你了,棘刺,别扔掉它……”
“你说什么。”棘刺道,“这是可露希尔推荐的新型搬运小助手,可以直接用手机规划运输路线,自动规避障碍物直达宿舍,小车设置了全立体防护网,出现意外的话会发出警报。”
极境乖乖坐了回去,“那没事了兄弟。哈哈,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它了。”也不要大帅哥了……
“只要是你的礼物,我都会好好对待。”棘刺说,“把花束暂时放在搬运小车上也只是因为……我不想和你交流时中间隔着一道物理上的屏障。”
极境蔫蔫地应了一声。
“极境,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几周前的自己存在如此负面的看法。当然,没察觉到你的负面情绪,也是我身为朋友的失职。稍后我们一起反省。”棘刺道,“我不确定我的话语是否会对你解开心结有积极影响……但我认为,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一个事实。”
“快说吧,兄弟。只要你想说,我随时恭候……”
“……我很喜欢。”棘刺说,他没那么冷淡而从容了,宛若一只被强硬地从水底捞上来的湿漉漉的黑猫,甚至有点冷得打哆嗦,急需一个亲近的人来用暖乎乎的毯子包住他,“你,和你的礼物,我都很喜欢。”
极境默默解下外套,把风衣搭在棘刺肩膀上。他握住棘刺的手。
“我很少会考虑礼物的经济价值。我只是想,你路过了花店,买了一束花,或是你真的在路边捡到了一束花,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某一个时刻,你心中想起了我,便把它送给了我。无论动机如何,无论你是否在意,无论你是否真的喜欢那束花或者喜欢我,只要从你的手中接过那束鲜花,这都是一件……令我感到快乐的事。”
“几周前,我看到那束花,就是这样的心情。直到现在,我低头看见玫瑰花,也是同样的心情,极境。”
…………结婚吧。极境想,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如果我们再不结婚,那还能怎么收场呢,棘刺?你总不能刻意为难我,不让我向你求婚吧?
“那个……兄弟。”脸皮意外很薄的黎博利也终于开口,“你再低头看一下,最中间的那朵玫瑰,里面还有一个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你把它戴上,然后你每天看着自己的手就能很开心,甚至不需要回到宿舍才能看见花束补充能量值了……”
“不要。”棘刺冷酷地拒绝了他。
“为、为什么?!”极境遭遇迎头痛击。
“太没诚意了,极境。居然要我去找,这根本不算是你送我的礼物。”棘刺说,他表情很冷淡,手指却一直紧紧捏着极境披在他身上的风衣袖子,双眼甚至避开了极境那灼热的视线,“……我要你亲手送给我。”
搬运用机械小车似乎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忽然大声用无感情的声音重复道:“99!99!99!99!99!”
05
“话说,为什么要送玫瑰花?”棘刺问。
“拜托,我是来求婚的!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吧!我求婚不送玫瑰花难道还用lv老花吗?呃好吧后面那个也不是不可以啦,我怕你不喜欢我挑的款式,下次我们一起去买。”极境拉着好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亲手带上去的指环,“还有就是你的代号吧……棘刺。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就像玫瑰花枝蔓上的小小尖刺一样,每次看见你,喊你的名字,我的心里都像是被小刺扎了一下……没事,不痛,就是酥酥麻麻的。”
“……等等,你先别说话。”棘刺扭过头,“每次你说这些,我的感性思维就会占据主导位置,不能做出理性思考了。”
“啊?兄弟,你也有被感性支配的时候吗?”极境大吃一惊。
棘刺瞥了他一眼,“我当然也会有受感性操控的时候。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重视理性的作用,不代表我就排斥感性。完全受理性驱使的是……”
“是人机吗?”极境好奇地问,“送葬人那种?”
“……是春晚的紧急人造物狂欢节。”棘刺道。
《告白》
直到今天,及川仍然记得一清二楚。与女孩子纤细而柔弱的手不同,那个男人的手又坚硬又粗糙,还带着几分笨拙。他熟悉这双手的扣球力道,了解这双手的拦网动作,知道这双手所代表的强硬与蛮横,可及川不曾想过,原来这双手也会轻轻颤抖。
在那个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被夕阳刺透,将他的整个视界镀的昏黄。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察觉到他略微绷起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他宽阔的掌心里渗出了湿意,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那力度轻如鸿毛,仿佛拥抱着一个易碎的谎言。
自那以后过了三年。...
直到今天,及川仍然记得一清二楚。与女孩子纤细而柔弱的手不同,那个男人的手又坚硬又粗糙,还带着几分笨拙。他熟悉这双手的扣球力道,了解这双手的拦网动作,知道这双手所代表的强硬与蛮横,可及川不曾想过,原来这双手也会轻轻颤抖。
在那个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被夕阳刺透,将他的整个视界镀的昏黄。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察觉到他略微绷起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他宽阔的掌心里渗出了湿意,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那力度轻如鸿毛,仿佛拥抱着一个易碎的谎言。
自那以后过了三年。
三年以来,他再也没有见过牛岛若利。
《告白》
居酒屋里充盈着从火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牛肉的香味和鼎沸的笑声交织错落,与胃里的酒精一同蒸腾发酵。及川刚放下手中的杯子,旁边的女生便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早有预谋地提出了问题。
“及川同学,你有没有在意的人?”
“嗯……现在没有,以前倒是有一个。”
“哎,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老家打排球的时候,县里有个超级厉害的对手。因为老是赢不过他,我连做梦都会梦到他呢。”
“那算什么啊!”女生格格地笑了起来,巍峨的胸脯随之一起一伏。“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啦。”
“哎?是说这个啊——目前没有喔。”
“真的假的?”
“真的!”
“骗人。”她嘟起了嘴,“不过,为什么不打排球了呢?及川同学在宫城很有名吧。”
“那都是以前的事啦。”他放下了斟得满满的杯子,“托那个人的福,我们从来没有去过全国大会。我想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所以就放弃排球,来到了东京。”
“那个人……是说你刚才提到的对手吗?”
“嗯。他叫牛岛若利,怎样,是个怪名字吧。”
“好难念!”
“是啊。因为太难念了,大家都直接管他叫牛若。”
“那,这个牛若现在在做什么?”
“谁知道……应该还在打排球吧。”及川彻撑起了脑袋。“没法想象他不打排球的样子啊。”
“那有什么意思嘛。”女生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赢不了他也没什么,及川同学跟他可不一样,没必要把人生赌在排球上。”
及川彻笑了笑,没说什么。
“对了对了,什么时候也给我们露一手嘛!我还没看过排球比赛呢。”
“喂喂,饶了我吧……”
“大家都想看啦!好不好嘛及川同学,拜托你了!”
“呃……”及川挠了挠了头发,忽然神色一变,紧张地直起了背。“啊,糟糕,我得先走了。”
“怎么了?”
“刚刚想起来我有个报告得明天交,那门课老师还挺难缠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披上了挂着一旁的大衣。“你们好好玩,我先失陪啦。”
“唉——”
“不要嘛!”
“抱歉抱歉。”及川双手合十地苦笑着,瞟了一眼男同学们怨恨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脑袋。单身汉们就是这样,求他联谊时像是耶稣再世,一到现场来却好比末日再临。他走出居酒屋,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下打了个寒颤。即便离开了东北,冬天的寒冷却依旧毫无改善。还没走出几步手机就在裤袋里聒噪了起来。及川掏出来一看,果然是邀请自己联谊的始作俑者。
“喂及川,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抱歉抱歉,但是我还得写田中老师布置的研究报告……”
“别找借口!那可是隔壁大学的校花,人家都自己过来搭话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都说抱歉了……不过,你们不是一直在念叨我碍事的么?”
“好像你现在不碍事似的。”朋友悻悻地叹了口气。“算了,下次你可得来续摊。”
“是是。”
“及川。”
“嗯?”
“那个……你没事吧。”
“什么?作业的话会有办法的。”
“不是说那个。她问了你排球的事吧?”
及川停顿了片刻,随即提高了回答的声调。
“嗯。没办法嘛,及川大人太有名了。怎么,你在担心我?”
“那是。”朋友没有骂他的心思,反倒一反寻常地正经了起来。“要是提到排球的事情你立马就会开溜,想不担心也难。”
及川彻脸上的笑停住了。他停下了脚步,没再说话。对方察觉出了他的缄默,心领神会地结束了对话。
“……总之,你别在意那些女生的话了。下次可别溜了喔,好歹给我留个面子吧。”
“嗯。”及川机械地应了应。“谢谢。”
“那拜啦。”
“嗯。”
及川挂断电话,在原地站了一会。他已经不记得那隔壁的校花的样貌了,但她甜腻的声音却在脑内挥之不去,四处盘旋。
“及川同学跟他不一样。”
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没了排球,及川彻什么都不是。暮然回首,背后的脚印早已被白雪掩埋,找不到来时的踪迹,也回不到原本的路。
他朝夜空深吸了口气,寒冷单刀直入地剖开肺叶,令他的胸腔隐隐作痛。及川低下头,手里的手机正嗡嗡作响,显示着他最熟悉不过的名字。他咬了咬牙,用冰凉的的手指接通了电话。
“小岩!真少见啊,你居然会自己打电话过来。”
“别说废话了。及川,你春假有什么安排?”
“不知道,还没想好。”
“那就回宫城吧。”
“嗯?”
他没有听懂岩泉一的意思。挤出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在北风里冻成了冰。
“所以说——”
电话里的人又开了口。
“春高快到了。”
“……所以?你该不会是要我去应援吧。”
“当然不是。听着,我去看了青城的练习——那群小子很有潜力,但还没有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不过,这可是你最擅长的事。”
及川停了一会儿,没有马上答话。他眯起眼睛,看向了远方的风。
“……小岩,我已经三年没有打过球了。”
“没问题的。”
“不,没那么简单。我……”
我没有那个资格。
及川想回答他,却又答不出声。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岩泉的声音越过了静止的三年时光。
“连续几年被乌野抢了风头,白鸟泽才不会善罢甘休。这回他们特地请了个OB来指导春高训练——我想,你也知道那会是谁。”
岩泉顿了一顿,像是在等候他的反应。
“你想赢的吧,及川。”
* * *
当然想赢。
与其说想赢,不如说在遇到牛岛之前,他就不知何为失败。体格也好,头脑也罢,及川彻从未领过败绩。然而一进入北川第一,裁判便吹响了哨声,宣告着好运的终结。
“——比赛结束,白鸟泽胜!”
结束了。及川心里已经明白了过来,但眼睛却还死死地钉在牛岛身上,试图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破绽。可那破绽到底是无处可寻,他只得茫然地看着球网对面的牛岛,而对方脸上则没有任何表情。那或许是在轻蔑,或许是在得意,又或许没有任何过深的涵义,只是注视着一个狼狈的败者。可说来奇怪,那一刻充斥在及川心里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悔恨;而是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纯粹的情绪。
啊——
那球真漂亮。
及川彻感叹着。
面对牛岛若利的力量,他极其单纯地发出了叹息。
在牛岛那个简单得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动作面前,他看到了强大所独有的魅力。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那一刻的及川,确实将他看作了某种美丽的隐喻。所以说实在的,他或许并不讨厌牛岛若利,或者说,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牛岛若利。
“你在写什么?”
岩泉戳了戳前桌的背。及川撕了张便笺下来,揉成纸团丢了过去。
“我在整理小牛若的资料。”
“好恶!”岩泉忍不住发出了声音,被英语老师狠狠地瞪了一眼。
“为了战术,战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然后呢?牛若有什么致命的弱点吗。”
“这个嘛……他基本上没有什么短板。”
“……那优点呢?”
“力量吧。力量。完全凭借先天优势,没有任何策略可言。真是让人不爽至极啊,天才这玩意。”
“同感。”
“对了小岩,我昨晚梦到小牛若了。”
“好恶!!”
岩泉再次咕哝出了声音。英语老师敲了敲身下的讲台。
“什么梦?”
“北川第一胜利的梦。”
“那不是很好吗?”
“你听我说嘛!梦里赢是赢了,但比赛刚结束,小牛若就在球网对面冷冷地看着我,然后我就想,啊,这果然是梦吧。”
“……这算什么。”
“不仅是梦。比赛的时候也好,练习的时候也好,脑子时不时就会浮现小牛若的脸,真是烦的要死……”
“好恶!!!”
“岩泉!稍微安静点!”老师忍无可忍地点名批评。岩泉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转身就趁她不注意,冲前面的座位踹了一脚。及川把那声嗷呜的惨叫吞了回去,闷闷地缩起了肩膀。
“你想赢的吧!?”
岩泉把“赢”字写的太重,在便笺留下了深深的凹痕。
“如果连你都怀疑自己的话,我们是赢不过牛若的。”
及川盯着纸上的字迹,一时没有回话。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背后又砸来了一个纸团,笔迹比上一张更为潦草。
“再说你到底是什么回事,整天想着牛若也就算了,居然还专门跑去调查他,你是暗恋他还是怎么着啊?!”
岩泉扔完纸团,等着及川的回音。可只见前桌的背影忽然一僵,半天没了动静。
他手里的笔啪地掉在了地上。
及川一放学就蹲在了岩泉的鞋柜边,活像一条被主人丢弃的大型犬。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有生你的气。”
岩泉一边说着一边踹了他一脚。
“起来!蹲在这种地方像什么话。”
“小岩……”及川委屈地垂下了脑袋。“你果然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理解!”男生粗暴地踩进了鞋里,“为什么偏偏是牛若?”
及川露出了一脸复杂的神色。
“……我说,小岩你误会了。”
“哼?”
“我确实很在意小牛若,但那不是出于好感啦。你难道不觉得不公平吗?他的打法没有什么战术和技巧,有的只是直觉和力量这种与生俱来的才能。只要动起来就能获得胜利,简直扯得要命。”
“如果这是你喜欢上他的理由我才觉得扯。”
“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了!”及川鼓起了嘴。“你根本没听我说话!”
“我听啦。”岩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家伙确实很扯,但这不是当然的么。”
“……哈啊?”
“所以说,世界就是这么扯。”男生把手插在口袋里,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石子。“牛若是很厉害。可要我来说,你这家伙也不赖。”
“哎?我?”
“装什么傻!”岩泉一把箍住了他的脖子。“如果用马拉松来打比方的话,你背后还有大把大把的人在追着你跑呢。你被超过了一次就怯场成了这样,那么在你身后的选手要怎么办好?”
“可是小岩,跟他们比也没有意义啊……”及川被箍的喘不过气来。“这样安慰自己也太逊了。”
“那你遇到牛岛以前的人生岂不就没意义了。”岩泉不以为意地放开了手。及川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你说你在意牛岛,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打球。”
“哈?”
“所以说,我想打球。”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虽然以前也很喜欢排球,可从输给白鸟泽的那一天开始,我才产生了想打得更久、打得更好的念头。”
岩泉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很讽刺吧。如果用小岩的例子来说的话,在那之前,我只是在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然而被小牛若超过之后,我却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我想要超过那个背影。他看到的风景是怎么样的,我也想要看看。”
“及川……”
岩泉挠了挠脑袋。
“其实你挺喜欢牛若的吧。”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别嘴硬了。”岩泉背过身子,“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那家伙的排球很厉害。虽然作为对手这么说很不甘心,但牛若真的强得叫人恼火。那种家伙站在球网对面,就像是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在给我们摇旗示威,告诉我们现实有多残酷,而我们又有多渺小。”
及川攥紧了拳头。
从球网对面投来的那道眼神直率而尖锐,不需要掩饰,不需要妥协。在这样的对手面前,自己一切的经验与技巧都化为了空谈。要说不嫉妒,那不可能。要说不羡慕,那也不可能。
大抵是察觉出了他的动摇,青梅竹马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但是,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因为这种家伙,排球才会这么有趣。你不也这么觉得吗?只是开开心心打排球的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及川愣住了。路边的轿车溅起了层层积水,把他的裤腿溅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可不支持你跟牛若在一起。画面感好恶心。”
“都说了我不——”
“你告白是可以,但要在赢过那家伙以后再告白,再把那个臭屁的家伙狠狠甩掉!”岩泉得意地笑了。“‘我喜欢的是第一名的你,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这是哪门子的午间剧……”
“就这么定了,不准反悔。”
“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呆子,不是说告白的事。”岩泉一的笑容透出了一丝坚定。“我们会赢的吧?”
及川看着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嗯,我们会赢。”
就这么说定了,小岩。
这个约定来自于一点盲目的确信,一点真诚的渴望,还有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然而在进入青叶城西的第一年,这个约定并没有成真。
越过球网来看,牛岛似乎长高了一些,眼神还和之前一样尖锐刺骨,简直让人怀疑他有什么童年阴影。最令人头疼的是,那梦魇般的蛮力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有种变本加厉的态势。
及川终于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没有进步,只是牛岛进步的比他更快。这事实让他感到了不由分说的沮丧,就好比自己已经翻山越岭,对手却还远在前方。但是不能气馁,不能认输。自己一定要赢,否则,否则——
“比赛结束,白鸟泽胜!”
及川把头埋在龙头前,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
“……怎么,是小牛若啊。”他关上了阀门,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抹脸。“特意过来嘲笑我么?”
牛岛盯着他的背影,并不为他的自嘲感到动摇。
“及川,为什么你没来白鸟泽?”
及川回过头,有点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要去白鸟泽?”
“青叶城西不能发挥出你的能力。无论指挥的功力有多好,成员实力不够就没有意义。你连这都不明白吗。”
“……呃,这算是挑衅?”及川彻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牛岛并不理解他的愤怒,语气依旧平直如昔。
“不,只是想知道缘由。”
“这还需要什么缘由。我讨厌你,想要打败你,所以绝对不会跟你成为队友。”
“你要因为个人喜恶断送自己的未来吗?”
“断送……我说小牛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虽然这次青城是输了,但这之后可还有三年呢。”及川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的人。“我会拼上一切,用我自己的方式取得胜利。”
“我还是不能理解。”被称为怪童的男人皱起了眉。“打败我有那么重要么?”
“那当然。这是关乎我排球生死的问题。”
看着对方更加困惑的眼神,及川露出了生机勃勃的笑容,丝毫看不出方才落败的气馁。
“这么说吧,你的排球属于天才,而我的排球属于凡人;你的排球属于才能,我的排球属于奋斗;你的排球属于一个人,而我的排球属于六个人——小牛若,你觉得哪一方会输?”
“让球落到地上的那一方。”
“真有你的风格。”男生收起了笑容。“不过在我看来,像你这种不理解胜利意义的人才会输。确实,青叶城西不存在能够超越你的部员,无论有多么优秀,大家终归还是凡人。但这就够了,有些事情是天才是不会明白的。早在北一我就决定了,我要用六个人的力量来打败你们。要说这是逞强也无所谓,能打败白鸟泽的人是青城,也只有青城。这是我的信念,也是青城的信念。”
牛岛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和在球网对面时一样,闪烁着明亮夺目的光芒。
“我很欣赏你的精神。但是及川,如果你没能打败我,那证明你们的排球也不过如此而已。到那个时候,你又要怎么办?”
“那我就放弃排球。”及川沉吟片刻,“不过不巧的是,我对青叶城西的排球很有信心。等着吧,我会把你那不讲理的排球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牛岛沉默了几秒,最后转过了身,将男生的挑衅落在了身后。
“我等着。”他对身后的人说,“只要那天能够到来。”
及川,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意气再高也于事无补;总有一天,你要明白这个世界就是残酷如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比赛结束,白鸟泽胜!”
及川看向对面人的表情就像撞见了鬼。
“为什么比赛完的隔天就非得跟你碰面不可……”
“这是我晨练的必经线路,遇见你纯属巧合。”牛岛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表。“你要去练习了?”
“嗯。”及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办法嘛,输了就只能翻倍地努力了,不然可没法跟你这种怪物作对。”
“你比夏天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成长。”牛岛盯着漫长的红绿灯,“但是及川,这种程度是不够的。”
“……小牛若,你会不会太直接了?就不知道要照顾一下别人的感情吗?”
“不要那么叫我。你希望我安慰你?”
“那倒不是……要是连你都那样看我的话,我会疯的。”及川干巴巴地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牛岛从余光里瞥了瞥他翘起的头发,忍不住伸手替他压了下来。
“——!!!”及川吓得顿时清醒了一半,脸比对面的红灯还要来得更红。“你在干什么!!!”
“你头发睡翘了。”
“啊,啊……啊……”及川意识了过来,尴尬地揉了揉脑袋,让那撮头发更翘了。“可恶,今天没带发胶……”
“……你还用那玩意的吗?”
“那当然。及川大人可是帅哥嘛。”帅哥大人嘴上咕哝着,耳朵却依旧红得滴血。“真是的……你在动手之前都不先思考一下合适不合适的吗?”
牛岛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转开了头。“抱歉,你不喜欢被讨厌的人碰吧。”
“……”
“怎么了?”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算了。”及川叹了口气。“绿灯亮啦,再见。”
“等等,及川。”
“嗯?”
“要去看看白鸟泽的晨练吗?”
及川彻一愣,冲背后的牛岛转过了头。
“……我说啊小牛若,那种东西不是不能给人随便看么?”
“晨练而已,给你看了也不会有什么妨碍。”牛岛不以为然地答道,“想必你自己也知道,白鸟泽的战术从来不会遮遮掩掩。”
“这话真是让人火大。”及川不怒反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之后被我们打败的话可不要后悔哦。”
“那不可能。”牛岛一口断言,“来吧,跑起来。”
“哈啊?喂我说,喂……!”眼看着牛岛拔腿就跑,及川目瞪口呆,只得拔开了腿。全速前进的牛岛很快便甩开了他,留给及川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了岩泉跟他打过的比方。如果把人生比作是一场马拉松,那么牛岛就是那个他所无法超越的对象。想到这里,及川忽然愤懑了起来,拔开双腿追了上去。牛岛察觉出了他无聊的竞争意识,不由得也随之加快了步子。
春天的风仍然带着几丝寒意,吹得及川彻的脸冷得发僵,然而他的身体里却涌出了一阵没有来由的热意,催促着他不断加速。就这么跑着跑着,朝阳终于冒出了半个脑袋,照亮了漫长的清晨。
……晨跑还挺有趣的。及川彻这么想着,再次加快了脚步。被他超过的牛岛皱起了眉头,不理解这行为的意义何在。是啊,你当然不会懂了。及川大人从国中一直苦恼到了现在,一直想着要如何超越你,如何打败你,如何让你那硬梆梆的表情面目全非、支离破碎——
“哈哈!”
“……你笑什么?”牛岛喘着粗气问。
“小牛若,你的体力会耗尽的喔。”
“反正都是晨练,怎么跑都没有区别。如果你想比下去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奉陪。”
“没这个必要吧。”及川看着面前的背影。“这是你的晨练,用自己的节奏来跑不就行了。”
“在你这么针锋相对的情况下?”
“你会在意这种事情?”少年笑了,拔腿追了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把我当作敌人呢。”
“我确实不把你当作敌人。”牛岛加快了步子,“现在的青叶城西没有让我当做敌人的价值。”
及川顿了顿,自嘲地笑出了声。“真伤人啊。不过我可是一直把你当作敌人看待的。”
“我知道。但这毫不必要。”牛岛停下了脚步,冲及川抬了抬下巴。“到了。”
及川来过白鸟泽很多次,但像这样独自来访还是头一遭。寒假还未结束,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体育馆里倒是一早就传出了声响。及川跟着牛岛进去,看见队员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了练习,不但没人对他的突然到来表示异议,甚至没有人对他抱有一丝关心。及川爬上了二楼的栏杆,看着牛岛在一旁开始了热身。
在牛岛提出那个疑问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去白鸟泽这种选择。然而在对方看来,这似乎才是理所应当的结论,以至于他对及川的决断感到了深深的困惑。自然,从晋级全国的目标来看,白鸟泽才应该是他最好的抉择。如果及川成为了牛岛的队友,那么他就能不战而胜,成为梦寐以求的宫城代表。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虽说终点殊途同归,但对于及川来说,牛岛是他必须逾越的一道障壁。这并不是因为牛岛怪童般的才能,也不是因为他让自己尝到的败绩,而是因为这个男人拥有他想要的一切,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憧憬。及川心里明白,牛岛若利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自己发出的宣战。只有打败牛岛,他才能证明自己,从而在不眷顾他的命运面前昂首挺胸,继续前进。
然而及川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对牛岛恨之入骨,却又往往无法控制地被他吸引。没办法,牛岛毕竟是排球眷顾的男人。尽管及川不愿认同,但牛岛总能将排球的魅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将他定在其他部员身上的眼睛拉回原位。,及川看着他投球,看着他拦网,看着他用那不可理喻的蛮力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不知不觉练习就过了大半,而自己的收获除了再次认识到了牛岛的实力之外,就只有深深的挫败与无奈。
“有什么感想?”牛岛走上二楼,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
“没什么。”及川瞥了眼他上下起伏的喉结,又把眼睛移回了场上。“战术也好合作也好,统统都不像样。一想到青城输给了这样的队伍,我就恼火得停不下来。”
“这就是我要你来的用意。”他并不因为及川的话而生气。“运动依靠的是天生的才能。如果力量足够强大,那么即便不用计策也能得胜。不过如果你当初选择了白鸟泽的话,我们想必会比现在更强。”
“……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后悔?”
“我只是想让你认清事实。我尊重你的精神,但是在青城是无法取得优胜的。高中已经没有办法了,但大学还有机会。来为我的队伍尽力吧,及川。”
男生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冲他没精打采地瞟了一眼。
“敬谢不敏。我要是跟你同队的话,迟早会选择退部的。”
“为什么?”
“会被自卑和嫉妒压垮的啊。”及川静静地注视着身下的人群。“在进入北一之前,我不会怀疑自己,也不会害怕未来。但是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无论我之前被人如何赞美,到头来也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焦躁,开始嫉妒,开始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迁怒他人……我讨厌这么肮脏的自己,也讨厌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但说到最后,还是更为憎恨讨厌着你的自己。”
排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和球鞋摩擦的声音相互交杂,填充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我说啊,小牛若。每次比赛结束的时候,你不是都会看着我吗?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你是在嘲笑我,还是在轻蔑我,又或者是对我感到同情,或者怜悯?”
“都不是。”
牛岛抓住了面前的栏杆。
“我很中意你的排球。”
及川愣了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可你明明就不把我当做敌人。”
“因为我们不应该是敌人。”牛岛盯着白鸟泽部员,略微绷紧了眉心。“整个宫城县里没有比你更好的二传手。你应该也明白,能把你的力量发挥的淋漓尽致的不是岩泉,不是青叶,而是我和白鸟泽。如果我们联手的话,全国冠军简直是手到擒来。但你却选择了青叶城西……老实说,我仍然不能理解你的用意。你的那套团队合作的理念并没有错,但却着实用错了地方。”
及川彻笑了。
“小牛若,你还是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你不但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还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贪婪,多么肤浅。我执着的不是什么县内第一,而是你呀。不打败你的话,我根本没有办法前进。”
牛岛转过脸,盯着轻轻笑着的及川。
“你就那么讨厌我?”
“是呀。”及川彻淡淡地笑了,“讨厌到了想要否定自己的程度。”
他盯着那张寂寥的侧脸,最后伸出手,捋了捋那柔软的头顶。手掌底下的人动了动,却并没有挣脱。
“……你做什么。”
“又翘起来了。”
“多管闲事。”
“来我这里吧。”
“哈?”及川失笑,“我说,死缠烂打可是会被讨厌的。”
“反正你已经这么讨厌我了,再讨厌我一点也没有区别。”牛岛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理论。
“如果你厌恶自己的话,我会肯定你。如果你怀疑自己的话,我会让你赢。所以来吧,及川——倘若你真的重视排球,那就没有再赌气的道理。”
及川愣了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你还真是自信啊……”
“我想不出能怀疑自己的理由。”
“哈!好意我心领了,但要我跟你传球,你想都别想。”及川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分外嚣张的鬼脸。“做梦去吧,小牛若!”
听完这话,牛岛并不气恼,反而露出了些许笑意。“我并不讨厌你这种性格。”
“你的性格我倒是再讨厌不过了。”
“没关系。及川,你会明白的——”牛岛转过脸。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的执着是多么可笑。天才和凡人的鸿沟难以逾越,然而依靠自力跨越了凡人局限的你,却拒绝了与天才为伍。然而及川,总有一天,这份坚持会令你触网。
球刚脱手,及川就察觉出了自己的失误。果不其然,这发球无力地撞上了网檐,在地上砸出了咚咚响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觉得排球落地声和濒死时的心跳如出一辙,挣扎几道便无言收尾,在心电图上画出了一道漫长的直线。
“呆子,今天就到这了。”岩泉把地上散乱的球一一捡起,“你以为自己的膝盖是铁做的啊。”
及川喘着粗气,撑着腿看向地板。脚下明明是习以为常的球场,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立足于万丈深渊,稍一失足就会粉身碎骨。那就这么办吧,他这么想着,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重若千钧的身体并没有下坠,只是被冰凉的地板硌的发慌。及川嫌运动场的灯光太过刺眼,索性用手挡住了眼睛。
“不行啊。”
“什么?”
“小飞雄要追上来了。”阖上的眼皮被光沁出一丝橘红。“再这样下去,在打败白鸟泽之前,我们很可能就会输给乌野。”
岩泉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球,对着及川的腹部狠狠地来了一脚。
“啊疼!!!”
“不是说了让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了吗,垃圾川。”
“话是这么说啦……”他挪开了覆在脸上的手,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球场。“但这是早就注定了的事嘛。说实在的,我很害怕。”
及川少见地示弱了。岩泉捡起了手边的球,自顾自地颠了起来。
“害怕被影山超过?”
“嗯?那倒不是。只是这回春高是高中最后一次大赛了,如果这次比赛没能打败小牛若,我就只能向他认输了。”
岩泉从余光里瞥了一眼青梅竹马,又把眼睛挪回了球上。每次抛起排球总令人提心吊胆,生怕它会砸个万劫不复。
“你想认输?”
“怎么可能。但真要输了的话也没别的办法。”及川叹了口气,从地板上支起了身子。“我之前跟小牛若夸下了海口,说如果没有赢过他的话,我就会放弃排球。所以搞不好,这就是我最后一次比赛啦。”
“……”
岩泉没有说话。
“……小岩?”
“干嘛。”
“不……”及川有些迟疑地看着队友。“……我还以为你会骂我呢。一直都不是这样的吗?只要我一说丧气话,小岩就会训斥我,‘打起精神!’‘废物川!’‘现在放弃还早着呢!’之类的……”
“……”
岩泉把手上的球颠到了最高点,然后狠狠地打向了对面。球体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在球网对面轻轻跳跃。
“我说啊。”
“什么?”
“你也没必要这么执着于牛若吧。”
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一片沉默。
“我知道你看不惯牛若,也知道你很想打败他。大家都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人不想打倒牛若。但是及川,你有必要为此赌上自己的未来吗?”
及川彻愣愣地看向岩泉。后者越过球网捡回了球,一个反手掷向了自己。
“我之前也说过,如果用马拉松来比喻的话,你已经进入了领头军的队伍。尽管你没有超过牛若,但青叶城西之所以能有今天,都要归功于你。”
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直白的赞扬,及川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
“但你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方,却因为输给了牛若就决定放弃排球,不可理喻也得有个限度。及川,排球可不是你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东西,你真的有放下它的觉悟吗?你能离开球场,在没有排球的世界活下去吗?”
及川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手里的排球。
直径二十厘米,周长六十五厘米,净重二百八十克。轻如鸿毛,却又重若千钧。
那是及川彻的心。
从和牛岛若利相遇开始,及川开始明白了某些事情。
爱并不等同于快乐,付出也不等同于回报。而更多时候,恨是源于爱的产物。
可即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人还是会心甘情愿地恋爱,付出,为此备受煎熬,却不愿放弃。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当领悟了这种无可救药的本性之后,他甚至有了点痛恨人类的意思。 更准确地说,他是在厌恶这么矛盾的自己。
岩泉一看着面前的男生。他垂着肩膀,盯着手里捧着的球看了许久,最后把额头贴了上去,迸出了零星的哭腔。
“……小岩……我……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好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及川彻的哭声。及川在自己面前哭过很多次。他熟悉这个人的眼泪,那是悔恨的、愤怒的、激动的,但没有一回像现在这样,浸透了无力与悲哀。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打排球会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男生哽咽的声音隔着橡胶,在空旷的体育馆里回响。
“果然,有些事是努力也无能为力的吗?”
岩泉一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及川彻微微颤抖的脊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听着及川啜泣了一会,最后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替他取下了手中的球。
“及川。”
男生低着头,不愿抬起脸来看他。
“要怎么对待排球,是由你自己决定的事情。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你真的痛苦到了无法面对的程度,那么,放下它也没有关系。”
岩泉把手里的排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
球和泪水一起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微弱的抽泣。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的。你是青叶城西的英雄,所以,所以——”
及川抬起泪痕纵横的脸。岩泉静静地看着他,说出了早已抵达的结论。
“及川,用你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吧。”
那时的及川并不懂得岩泉的意思。从他的理解出发,这是青梅竹马对自己懦弱的原谅与允诺。说来好笑,那个与他相约要赢过牛岛的人,最后还是默许了他的放弃。或许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努力所无能为力的事情,而长大成人就意味着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并且默许自己的无能为力。依靠好胜心,最终无法成就任何事情。
及川不认为自己相信的东西错了。依靠努力,依靠伙伴,依靠羁绊与信念,这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排球。如果自己的信念有什么地方错了,那就错在自己不该以为它能赢过牛岛。岩泉说的没错,牛若就像是世界发出的示威讯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自己的无力与渺小。到了最后,及川只能承认自己无法战胜牛岛,也无法战胜这个滑稽的世间,他所能做的只有黯然退场,握手妥协。
那年春高以青叶的败北告以结束。没过多久,及川考取了外地的大学,开始了和排球无缘的生活。这波澜不惊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里,他再也没有回过宫城。
他还记得和牛岛若利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时春高刚刚过去,距离及川上次来白鸟泽的时候,正好过去了一年。
说起为什么会来这里,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但唯一明确的是,一旦四月到来,他和牛岛的路便不会再有交点。想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想再见牛岛一面,就像是对自己的梦想做出告别,就像是为自己的心脏举办葬礼。
及川知道,自己并不讨厌牛岛。他讨厌的是从牛岛这面镜子身上反射出来的自己,而对牛岛本身,他不但不觉厌恶,甚至还抱有朦胧的好感。然而这份好感也使得他更加抗拒牛岛,当年岩泉玩笑一般提起的约定,也在潜意识里成为了及川彻的信条。
他最终还是没有赢得胜利。那句“赢了再告白”的玩笑,也同他的自尊一同走进了棺椁。及川并不惋惜,因为这份心情本来就无法昭然天下。这种复杂、扭曲、而又无可救药执着,或许并不能被归纳为恋爱的范畴。然而它又确实包含了某种令他无法将其简单划为憧憬、羡慕或者敌视的因素,及川不想再去探索,也不敢再多探索。他害怕那颗棺材里的种子接触到空气与光,会不顾一切地发展壮大,从沉睡的土壤之中探出新芽。所以这样就好了,只要再见一面,一面就好——
体育馆里空无一人。及川心里落了一拍,以为自己来错了时候。空旷的场馆里铺满了枯萎的黄昏,及川从旁边拿了颗球来,随便拍了拍,用自己惯用的姿势发了个球。球用漂亮的弧线越过球网,却因没有了目标,遗憾地落在了地上。他走了两步,在白鸟泽的体育馆里横卧下来,阖上了双眼。
他开始回忆。他开始回忆自己的排球生涯,回忆北川第一,回忆青叶城西,回忆排球落在地上的声音,回忆排球落在手上的重量,回忆跳跃起来的气流,回忆球网对面的风景。他看见了对自己拳打脚踢的岩泉,看到了要自己教他传球的影山,看到了隔着球网看着自己的牛岛,他们就那么对视着,仿佛时间不再流逝。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了运动鞋底摩擦的声音。及川并没有睁眼,说来奇怪,他知道来的人是谁,并且笃定地相信着自己的判断。那个人走到自己身边,蹲下了身,轻轻地碰上了自己的眼角。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流下了眼泪。
及川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牛岛若利。夕阳给了人一种错觉,仿佛这个男人的血管里流的是真正的血,令他的表情也显得柔和了一些。以最后一面来说,或许也不坏。及川彻想着,忽然有种自暴自弃的释然。他支起身子,抚上了宿敌的脸。
——你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吧。不明白也没关系,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忘个一干二净,反而是对你我最好的慈悲。就这么把它埋在记忆深处,然后作为年少傻事的其中一桩,在闲谈中随口提起吧。在那个时候,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愚蠢地,荒唐地,舍弃了自己的心。
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了人干燥的嘴唇。他察觉出牛岛绷紧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推开自己。然而在片刻的迟疑之后,那双手却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如同一个难以置信的拥抱。与女孩子纤细而柔弱的手不同,那个男人的手又坚硬又粗糙,还带着几分笨拙。他熟悉这双手的扣球力道,了解这双手的拦网动作,知道这双手所代表的强硬与蛮横,可及川不曾想过,原来这双手也会轻轻颤抖。
他至今仍然不知道牛岛当时的想法。事实是,他也没有了去深入探寻的机会。自从来到东京之后,及川就下意识地避免着来自宫城的讯息,而留在本地的牛岛从此也就断了音信。离开了宫城,放弃了排球,他和牛岛的人生轨迹从此相对而行,而那个夕阳下的午后,则像是一场最后的梦。
那时牛岛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回应自己的呢?当时的及川不敢问,如今则不想问。就这么把它作为美好的回忆抛在脑后吧。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遇到别人,爱上别人。到了那时,自己说不定就能抬头挺胸地回到宫城,告诉他那是一时年轻气盛,或许还能用玩笑的语气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又或者根本不要和他见面,就让牛岛用十七岁的样子活在心中——这三年里,及川彻想了很多。
而最后的结论总是一样的。
他想念牛岛若利。他想念那些为了排球,又哭又笑的日子。
有时及川喝多了酒,会觉得面前的景色特别虚妄。又或许虚妄的不是景色,而是这三年来如同行尸走肉的自己。没了排球,及川彻什么都不是。没有赢过牛岛的自己就这么停留在了高中的球场,从此不再长大。他知道这么下去是不行的,但又缺乏一个和过去一刀两断的契机。所以当岩泉要他回到宫城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
回去吧。
回到北一,回到青城。穿过皑皑白雪,抵达心之所向。
“不行。你手臂力量不够,这样发球容易失误。力量不够的话就要用技巧取胜,观察我的动作,用这个地方……对,就是这样,你再试试。”及川拍了拍后辈的肩膀,后者感激地行了个礼,转身投入到了练习之中。
“不错嘛。”一旁的岩泉微微一笑,朝自己身边的位置努了努嘴。及川过去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扇了扇风。“这届的素质还真不赖。”
“怎么,后悔自己生早了?”
“那倒不是——”及川笑了。“我们的队伍也不比他们差多少。再说了,没有对手的话也很无聊嘛。”
“……不过牛若那种对手还是敬谢不敏。”
及川彻勾了勾嘴角,无言地注视着面前的球场。
“说来,你和牛若联系过吗?”
“……没有联系的必要吧。我都那么讨厌他了,何必再自找没趣。”
“是吗。”岩泉平淡地哼了哼,“但那家伙之前还专门来大学跟我对质呢,问为什么你没有出现在联赛的队员名单上。”
“诶……”及川露出了茫然的神色。“然后呢?”
“当然是实话实说啦。告诉他及川放弃了排球,到东京的大学念商科去了。然后啊,那家伙……”
他还等着岩泉的下一句话,没想到友人却在这里卡了壳,半天都没了下文。
“……小岩?”
“那个啊,及川……当时我感觉很莫名其妙,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但现在回头一想,那时的牛若真的很奇怪。”岩泉一挠了挠头发。“怎么说呢,比了这么多年赛,我从来没有看过他有情绪波动。可听完我的话,那家伙……就是这种表情。”
“哎?”
“就是你现在的表情啊。”岩泉不知怎么地恼火了起来。“那家伙没什么朋友也还好说,怎么连你都是这种被甩了的表情。”
及川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好友一脚踹下了凳子。
“疼疼疼……”他欲哭无泪地爬了起来,“你干什么啊小岩!”
“垃圾川,你认真地回答我。你和牛若不会真的有什么吧?”
“什么……是指?”
“我是说你们莫非真的有什么……等一等,这么说来,好像以前也有类似的话题……”
记忆被一并焊上,迸出了节节火花。
“及川……难道说,你……”
“……就是那个难道。”男生自嘲地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小岩你不是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他吗,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吧。”
“及川……”岩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那已经七年了。”
“我知道啊。”
“你知道?”他反问道。“你喜欢了他整整七年?”
“没办法,想忘也忘不掉。”及川抬起手来撑住了脑袋。“不是那种能轻松忘掉的关系嘛。”
“你跟他说过吗?”
“怎么可能!”他失笑道,“小岩不是说过了吗?不赢过那家伙的话,我是不能告白的啊。”
及川本来想开个玩笑,结果没想到好友不但没有笑的打算,反而为此愤怒了起来。他还没能及时作出反应,岩泉的拳头就重重的砸到了脸上,仿佛撞断了他的鼻梁。
“……别开玩笑了。”
及川捂着流血的鼻子,呆然地看着气得发抖的岩泉。
“我以为……我以为如果放下排球,你会意识到它有多重要,然后鼓起勇气,重新回到球场。可是没想到,三年下来,你居然还是这么窝囊!”
及川彻被他骂的狗血淋头,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岩泉一把拽过他的衣领,用眼神刺穿了他的眼睛。
“回答我,及川。这三年里,你难道从来没有自己的半途而废感到过后悔吗?!”
“……”
“回答我,及川!”
“我在后悔啊!我一直在后悔!这三年里,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都在后悔!……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吧?小岩你不也说了吗……这世界上,确实有着努力也无可奈何的事啊……”
“是啊,我说过。但我也说过,你很强。体格,头脑,才能,你所有方面都很出色。你说你相信我们,但比起自己,我们更加相信你。但你却背叛了我们的信任,整整逃避了三年……!”
“小岩……”
“再怎么说,三年也太长了。排球也好,牛若也好,如果你真的喜欢的话,那就不要逃避,站起来争取啊。”岩泉一的声音低了下去。
“……抱歉。”
“……那个……”想要劝架但又不敢插嘴的后辈们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时机。“岩泉前辈……”
“……抱歉。”他放开了及川的领子。“让你们看笑话了。”
“啊不……没想到,前辈们居然还会吵架……”
“你们难道不会么?”
“不,这倒不是,只是及川前辈看起来很聪明,所以……”
“哈!这家伙明明是个如假包换的蠢货,但却装得好像很聪明的样子,为此可没少吃苦头。”
男生们哄笑了起来。及川捏住了流血的鼻子,委屈地对好友抗议。
“喂喂小岩,好歹在后辈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吧!”
“有什么不好的。”岩泉没有看向他,“笨蛋也有笨蛋的活法!你们这些臭小子也是一样。不要退缩,不要逃避,给我相信自己的心!”
“是!”后辈们齐声相应。及川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次说不定能赢呢。”
“说什么傻话。这次一定能赢。所以及川——”
“什么?”
“去告白吧。”
岩泉说。
天才就是这么令人火大。
及川彻熬夜看完了牛岛这三年的比赛录像。牛岛的排球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蛮横,还是那么直率。没有商量余地,也没有拐弯抹角,只是坦然地将自己的才能投入实践,践踏着对手可怜的自尊。及川有点可怜那些败者,他们也是超凡寻常的出色队伍,挥洒汗水,心怀梦想,但却在牛岛若利的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及川说不上来什么是正确的。要说这世界不公平,但它确实又贯彻了弱肉强食的原始方针;可要说它公平,天生的差异又创造出了难以逾越的极限。可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衡量人间的标准,那么能够用努力填补的实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尽管努力能做的极其有限,但总不会是徒劳一场。及川彻现在还可以完整地回想起那些流淌着汗水的日子。他并不讨厌努力,因为只有在努力的时候,他才能体会到掌控自己人生的快感。自己拼了命与牛岛相争的六年,其实就是他与命运抗衡的过程。
可如果命运根本不是自己的敌人呢?
岩泉说的没错。及川彻是佼佼者中的一员,然而他建立起了过高的自尊,所以无法接受自己败给他人的事实。因为无法接受,所以他选择了闭耳塞听,匆匆逃离。但这已经行不通了。他已经过了能在永无岛停留的年纪,如果不去面对现实,就无法迈步前进。
及川盯着屏幕里的牛岛。成长期的怪童已经令人闻风丧胆,但还是与步入成熟期的这头野兽无法相比。他看他的动作看的心惊胆战,心脏不禁横冲直撞,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汗水。他看着牛岛专心致志的眼神,看着牛岛滴着汗的前发,看着牛岛喝水时上下起伏的喉结,感觉自己像在缓慢地溺水。
及川彻一把扯掉耳机,从地上蹭地爬了起来。他蹬蹬作响地踩下楼梯,打开了自家储藏室的门,冲进去就是一顿翻找。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啊,在这里,原来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角落里的排球,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然后傻笑了一阵。及川把那颗脏兮兮的排球塞进了怀里,索性在狭窄的储藏室里躺了下来。他就那么满脸傻笑,笑着笑着缓和下来,接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再度笑出了眼泪。
九年过去,及川彻终于能够勇敢地承认了。
他是输给了牛岛若利。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喂……”
“嗨,小岩。你睡了吗?好早!”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我要杀了你……”
“你听我说,小岩。”
及川对着电话那头睡意朦胧的岩泉张开了嘴。
“我……”
“什么?”岩泉好像清醒了一些,“干嘛说到一半停下来啊。”
“没什么。因为我刚刚想起来,好像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及川对着天花板抛起了干瘪的排球。“那时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
“……什么跟什么……你丫再不说我去睡了。”
“等等等等,别挂电话!”他从地上腾地坐了起来,“我看完小牛若的比赛录像了。”
“然后呢?有什么能参考的东西吗?”岩泉打了个哈欠。
“没有!”
“那你还说!?”
“但是啊,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及川顿了顿,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光。
“小岩,我想打排球。”
* * *
高三那年的春高,是他最后一场和及川对局的比赛。
牛岛若利遇到过很多对手。不仅是在宫城,到处都有扬言要打败他的嚣张队伍。但这种气焰通常不会延续几场失利,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诺言抛至脑后,将自己作为怪物来顶礼膜拜。但这也无可厚非,对于那种程度的人来说,放弃挣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所以对于牛岛来说,及川彻可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谜题。及川明明渴望获胜,却毅然选择了实力平平的青城,这是牛岛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事情。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对打败自己抱有某种形式的执着。而从及川的表现来推断,那种执着大抵源于憎恨。
牛岛并不对此感到惊奇,没有人会对自己的敌人产生好意,所以及川的反应也算是情理之中。牛岛自己倒是对他没什么恶感,毕竟作为宫城县首屈一指的二传手,及川不但天资过人,还有着非同一般的意志。如果那个男人能成为自己的二传手,想必称霸全国的目标一定唾手可得。但凡事都不会那么尽如人意,或许自己打从一开始就该明白,这世界上绝不会与他并肩作战的,到底只有及川一人。
牛岛若利还记得很清楚。两人第一场比赛时,及川彻隔着球网看向自己,脸上带着一点诧异,一点茫然,活像是被自己的攻击打懵了神。可当自己看进他眼睛里时,他看见了别的什么——有别于惊讶与恐惧,也不同于绝望与退意。那就好比是在及川眼底点亮的灯,熊熊燃烧,生生不息,照亮了整个灰暗的球场。
及川彻是不一样的。他注定会与自己为敌,也将永远与自己为敌。他并不讨厌及川屡战屡败、越挫越勇的模样。尽管牛岛不能理解,可是他真心诚意地觉得,及川彻的排球,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那场比赛的决胜局里,最后由及川发球。
那一招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但每次看到及川跳起来的姿态,牛岛若利都会在心中发出感叹。然而那一回,及川彻没有立刻实行自己的绝招。当拿到球后,他先是在手里抛了一抛,然后才把他举到胸前,静静地露出了微笑。在那样紧张的局势下,及川彻的微笑却是那么平和,那么寂寥。
牛岛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及川马上就要化作漫天飞鸟,钻出球场,飞向天空,飞到他所无法触及的地方。然而对面的及川彻只是举起了手中的球,轻轻的用嘴唇贴了上去,如同一个温柔的吻。
牛岛愣住了。及川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一如既往地开始了发球。
助跑,蹬地,跳跃,抛起——
那颗球上承载了他坚若磐石的骄傲,承载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承载了他整整六年的青春。而及川彻腾空而起,将它狠狠地击向了牛岛。
此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想到,如果当时没有反击的话,那么一切或许都将不同。然而那一刻,牛岛若利只是下意识地跳起了身,把球打回了青城的领域。
裁判吹响了结束的哨声。他抬头一看,只见群群飞鸟。
“那家伙去东京了。”岩泉一不耐烦地回过头。“T大的商科。”
“排球呢?”
“谁知道。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吧。”男生压低了声音。“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的。牛若,你应该感到庆幸。”
他想问岩泉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牛岛知道答案。那个答案是自己告诉及川的。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的胜利感到了失落。
“……你那是什么表情。”
“表情?”
“自己对着镜子看看。”岩泉皱起了眉头,难以理解地看着自己。“我说,你该不会后悔吧?那可是对我们的侮辱。”
“……说的也是。”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你没必要为他觉得可惜。那家伙……不,算了。总而言之,他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你也在你的路上走下去就好。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下回比赛我会连及川的份一起打败你的,到时候可别在场上哭鼻子。”
“你办不到的。”
牛岛木然地说。
“哈?!”
“我说你办不到的。”他转身下了楼梯,“如果连及川彻都无法打败我,你自然也做不到。”
“你……!!”
牛岛走到一般,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脚步。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岩泉。”
“哈?”
“及川讨厌我么?”
岩泉一愣了一下,在错开的楼梯上笑出了声。
“开什么玩笑……牛若,你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不,你不明白也是当然的吧。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理解及川的心情。”
“你的意思是?”
“那都不重要了。”岩泉摆摆手,兀自上了楼梯。“你就这么一无所知下去,反而是一种幸运。”
他并不明白岩泉的用意。结果三年过去,他对及川彻还是一无所知。为什么他要选择放弃排球,为什么他会在那个时候来见自己,及川的行动一切都包裹着谜题。他还记得那个午后的昏黄,记得从及川眼角渗出的眼泪。那时的及川像是一个安静而脆弱的谎言,仿佛直消稍微碰触,立马就会支离破碎。
他想起了一年前,及川在这里说过的话。
“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你并不无能。
“我讨厌这么肮脏的自己,也讨厌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但说到最后,还是更为憎恨讨厌着你的自己。”
——你并不肮脏。
“你不但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还让我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贪婪,多么肤浅。”
——你并不贪婪,并不肤浅,这里也不是你的局限。他想说话,但又说不出声。只见及川彻那双闪着光亮的眼睛越来越近,最终有什么贴上嘴唇,化作了一个微弱而遥远的吻。理智也好,逻辑也好,那无法用言语赋予形态的心情也好,在这个状若虚妄的梦境面前,统统化为了灰烬。那栗色瞳孔里的火焰燃烧着他,让牛岛的双手微微颤抖。
那光亮最终还是熄灭了。及川离开了宫城,也离开了赛场。有的时候牛岛会失眠,他会反复地回忆那个不真实的午后,回忆及川给他留下的热度。他无法理解及川那个吻的真实用意,但却多少体会到了他放弃排球的原委。及川彻曾经告诉他,自己是他前进路上最大的阻碍。
是的——是他阻拦了及川的去路。但牛岛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觉得及川做错了什么。岩泉说得没错,他们彼此都选择了自己的道路,结局如此,亦是理所当然。可他还是会反复想起及川的一切,想起他幼稚的挑衅,想起他冷静的声音,想起他在球网背后的眼睛。那道目光贯穿了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令他难以安然入睡。
“这个……如果说失眠已经造成了很大影响,那么给你开药倒也无妨。但这是个大毛病,我的药可能我一发对症。”
“请问是什么严重的病吗?”
“你还不明白吗?年轻真好呀——”医生咧嘴笑道。
“牛岛先生,你恋爱了。”
其实这也是料想之内的事情。当自己对及川的感情被赋予了名字,一切假设和怀疑便有了据点,旷日持久的焦虑终于得以平息,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止无尽的空虚。一切源于及川的情感都失去了倾注的对象,他已经离开了宫城,也离开了球场。及川不会再用燃烧的眼睛看着自己了,在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刻,这份恋情便迎来了终结。
意识到这一点,牛岛在路上停住了脚步。川流不息的行人不时好奇地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但没人猜的出他停在半路的用意。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前方,仿佛迷失了自己的路,仿佛丢失了自己的心。
自那以后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及川彻。
* * *
比赛的战线一再拉长,令人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青叶城西的应援团和以前一样气势过人,但被呼唤的早已不是及川的名字。
“你看,我就说他们能行的。”岩泉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白鸟泽虽然不好对付,但这群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你这是在夸他们?”及川失笑。“不过这个分差再不拉开的话就麻烦了,陷入疲劳战的话对他们也不利。”
“啧,刚说着就又平了。”岩泉看着比分咂了咂嘴,“刚才那球明明应该没问题的……”
“Don’t mind don’t mind。”他拍了拍朋友的肩,“你一个OB激动个什么,他们自个都没乱阵脚呢。”
“话是这么说……”岩泉话音刚落,白鸟泽就出乎意料地来了回失误。青叶城西的观众席上一片沸腾,活像已经胜券在握。及川暗自捏紧了拳头,感觉那颗丢在了球场的心又开始了激昂搏动。
“及川。”
“什么?”
“之前没告诉你,不过我想也快到时候了……”岩泉把眼神投向了下面的球场。“那家伙想用你的发球来一决胜负。”
及川彻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只得睁大了眼睛冲他干瞪,瞪完了又看向了底下的二传手。那后辈与他四目相对,露出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容。
“……那小子?”
“啊啊。他之前找教练做了商讨,说自己一直很崇拜及川前辈,对着录像把你的发球看了好多遍。虽然他说自己学的没那么好,但我看了一次,还是那么回事。然后呢,那小子说,他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对的指导,虽然没什么用处,但希望能让自己用及川前辈的发球一决胜负。”
“为什么……”及川瞠目结舌,“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啊。”岩泉一轻轻地笑了。“他们想为了你战胜白鸟泽。”
及川彻看着场下摆好了姿势的后辈。
“……这样会增加风险的。”
“蠢货。你到现在还不肯信任他们吗?这群小鬼能行,你也能行。看着吧及川,他们会证明给你看的,即使是凡人,也有能够战胜天才的力量。”
助跑,跳跃,上抛,击球。
越网的瞬间,他看见了牛岛的脸。
爱并不等同于快乐,付出也不等同于回报。而更多时候,恨源自于爱。
然而,即便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他还是心甘情愿地爱上了排球,爱上了牛岛。及川为这样的自己感到骄傲。
“比赛结束,青叶城西胜!”
及川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听见了应援团中爆发出了欢呼,他听见了女生们失控的尖叫,听见了全场轰然的掌声。他看见穿着青叶城西队服的男生们相互拥抱,跳跃,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岩泉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有人在大力地拍他的肩,但及川彻无法分辨出任何具有条理的信息。他只是睁着眼瞪着球场,看着那群后辈们开心的披上了应援旗帜,对着观众们鞠起了躬。不知是谁在下面起了个头,他们朝着自己的方向又弯了一次腰,用能掀翻房顶的音量叫他的名字。
“一,二,三——加油,及川前辈!”
鲜花。
掌声。
金光闪闪的奖杯和奖状。
十七岁的自己所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在三年之后来到了青城的怀抱。这不是他赢来的荣誉,但也已经足够弥补他的遗憾。那时及川彻想要这座奖杯想破了头,不仅是出于对胜利的追求,更是出于证明自己的渴望。
不过那已成为了过去。他再也不会用他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了。他知道,那时从球网对面投来的眼神并非轻蔑,也非嘲讽。在看向自己的那双眸里,燃烧着与自己一样的火焰。
“我很中意你的排球。”
嗯。
我也是。
时隔三年,及川彻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牵起嘴角,艰难地朝着后辈勾起了微笑,可视野里全是涟漪,他只好冲地板低下了头。自高三的初春开始再也没有流淌过的泪水奔涌而出,像是要把这段时间里积攒的眼泪全部流尽。这种姿态确实丢人。但这和他三年的逃避相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概是体谅到他的感受,好友往及川头上搭了条毛巾,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便留他一人独坐。一场旷日持久的比赛终于迎来了尾声。身边的观众开始缓慢散场,馆内的余嚣却仍然充斥耳畔。及川看着自己交叉的双手,不自主地勾起了微笑。还没等那笑意收尽,眼前的灯光却忽然一暗,被什么人挡住了踪迹。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没有任何缘由,也没有任何证据,凭借的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直觉。那是身体熊熊燃烧的信号。那个信号出现在无法逆转的球场,出现在辗转反侧的夜晚,出现在被夕阳吞噬的体育馆里,伴随着微微颤抖的拥抱。
及川抬起头,看向了对面的牛岛。
* * *
他在哭。
这不是牛岛第一次见到及川的泪水。他并不理解他哭的缘由,当年如此,如今亦然。这作为久别重逢的场景来说似乎有些尴尬,好在及川自己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低头草率地擦了两下泪痕,吸了吸泛红的鼻子。牛岛想打破这份沉默,却怎么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句。
“……好久不见。”他挤出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换来了及川从鼻子发出的一声闷哼。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一开始就在。”牛岛坐下身来,一旁的及川微微颤了下身子。“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过来。”
“……你也知道这个时机不对啊。”
“抱歉。但……”
“什么?”
“我怕你会跑掉。”牛岛看着对面挂着的应援旗。“就像那时一样。”
及川没有做声,沉默地扯下了搭在头上的毛巾,把脸埋在了里面。
“所以呢?感想如何?”
“嗯?”
“我问你比赛的事。”他抬起脸,纵横的泪辙业已拭去,茶色的眸子却还闪着水光。“托他们的福,我这个春假都没得个消停。”
“果然是你吗。”牛岛了然地点点头,“难怪他们的战术有些熟悉。最后那个发球,是你教他的?”
“才不是呢。”及川轻轻地笑了,“是那小子偷学的。虽然比不上飞雄,但也挺不赖的。啊啊,真是后生可畏,及川大人好紧张。”
“……我听说你放弃了排球。”
“啊……没错。我三年没有碰过球了,复健可是个大麻烦。”及川把身子往后仰去,手臂朝天伸去,做出了单手托球的动作。“肌肉退化了,身体僵硬了,反应也迟钝了——真是不像话到了极点。要让以前的我看到了,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
牛岛看向及川淡泊的眼睛,想要提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你很纳闷吧?”及川彻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指。“我信誓旦旦地说要打败你,最后却沦落到了这个结局。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和你搭档才对——不,与其半途而废,还是从开始就不要打球来得更好。”
牛岛答不上话。
“老实说,我也这么想过。”他阖上眼睛,动了动那长长的睫毛。“……不如说,这三年里,每天都在这么想。碰不到排球的感觉真是要命,感觉自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这种日子我居然过了三年,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
“那为什么……”
“为什么?”及川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嗯……为什么呢。因为我害怕了?”
牛岛看着他的笑容,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小学的时候,我坚信自己长大会成为职业选手。你看,我身体素质不错,对技巧也能很快掌握,而且比别的孩子都要优秀。那时候正是不知天高地厚啊。不过那也是童年的特权吧,毕竟大家那个时候都是这样,相信自己能够成为厉害的人,成为伟大的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人。”
“但我搞错了。大家都搞错了。我们大家都是凡人而已,无法和那些天才匹敌。”及川彻的眼神穿透了球场。“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所以一味地对小牛若产生了敌意,觉得只要打败你,自己的价值就能够得以证明。”
身边的座位不知何时已经撤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两个成年男人并肩而坐的背影。牛岛静静地看着及川,任由他自顾自地进行剖白。三年的时光让及川的轮廓更加挺拔了一些,但那眼睛却还闪烁着少年时代独有的光芒。牛岛的喉结动了动,转开了炽热的眼睛。
“……价值是用实力来证明的。”他说,“你没有打败我,并不代表你的排球没有价值。”
“嗯,就是这样。”及川彻难得地应和了他的论点。“现在想来,我真是被小牛若迷昏了头。”
“什……”
“我喜欢你,牛岛。”
及川盯着前方的空气。
“我喜欢你的排球。是你的排球让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然而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认识到前路险阻,并不意味着要止步不前。”
“及川,我——”
“让我说完。”他打断了一旁想说些什么的牛岛若利。“以前小岩开了个玩笑,说我要是喜欢你的话,就在打败白鸟泽之后向你告白,然后再把你狠狠甩掉。结果直到高三最后一场比赛,我都没等到这个机会。”
“我放弃了。我想,或许这就是命运。这六年里我不停的努力,不停的练习,可到头来,还是跟不上你的步伐。所以我决定离开。我想离开球场,离开宫城,离开你的影子。”
“在那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
在那个午后,空无一人的体育馆被夕阳刺透,将他的整个视界镀的昏黄。及川抬起头吻上男人干燥的嘴唇,察觉到他略微绷起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地抬起了手臂。那宽阔的掌心里渗出了湿意,在片刻的迟疑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了自己的后背。那力度轻如鸿毛,仿佛拥抱着一个易碎的谎言。
“那时你是怎么想的呢?是同情,是怜悯,还是一无所知地随波逐流,顺水推舟?不过怎样都好。看完今天的比赛,那些都无所谓了。这群小子跟我一样,是凡人中的凡人,没有什么压倒性的才能。可他们不但打出了六个人的排球,还用六个人的排球战胜了你们。我真是不像样啊,居然还要被自己的后辈激励。不过这也到头啦——小岩说得对,三年实在是太久了。”
及川温柔地勾起了嘴角。他眸子里那个夕阳下的少年终于被时光吞噬至尽,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更加坚定的目光。
“我会回到球场上的。但从今往后,我不会为了战胜你而打球了。”
“——”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及川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找到了他常年追索的答案。可这个答案不是牛岛想要的,他想起从球网对面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忽然陷入了一种即将失去及川的恐慌。
他知道,及川要和自己擦肩而过了。
“牛岛。”
及川难得地舍弃了他的外号,认真地呼唤了他的名字。
“我——”
牛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自己醒悟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吻上了及川的唇。他感觉自己的脑髓在熊熊燃烧,触碰及川的皮肤烫得像是要灼伤对方。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行为没有条理也没有技巧,只是源于体内那团横冲直撞的火焰,源于那颗无法沉默的心脏。牛岛不知道那个吻持续了多久,他察觉出及川的身体渐趋僵硬,像是被惊雷辟的无法动弹。
及川想说的是什么呢?
我喜欢你?我讨厌你?我憎恨你?我嫉妒你?我羡慕你?我憧憬你?又或者,又或者——
“我爱你。”
牛岛若利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及川,为了我而前进吧。”
及川露出了始料未及的表情。
“你说什……”
“不是要你为了战胜我而前进,而是为了和我一起胜利而前进。及川,我的愿望至今仍然没有改变。”
男生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还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我在球场上等你。”他动了动干涩的喉结。“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会继续等下去。再等三年也好,五年也好,哪怕一次也可以,我想接一回你的传球,和你一起夺得胜利。”
“……那算什么。”
“我不知道。”牛岛若利摇了摇头。“我可能也被你迷昏了头吧,及川。”
及川彻彻底失去了回击的语言,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什么跟什么……”
“不好笑?”
“不好笑!”及川说着笑出了声。他笑得是那么开心,像是在球场上得了分一样欣喜。牛岛看着他笑得弯下了脊背,自己也被传染了一丝笑意。
青春时代的幻影终于消逝了。那些无谓的抗争,那些不安与忐忑,那些对于自己的愤怒与不甘,都在此刻迎来了终结。
时隔三年,他最终和世界达成了和解。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了。”及川直起了腰,对上了牛岛焦灼的眼睛。“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可浪费了整整三年。”
“没关系。”牛岛微微勾起了嘴角。“我们有的是时间。”
及川看着那难得一见的笑意,迟疑了片刻,最终贴上了男人干燥的嘴唇。牛岛微微动了动身子,伸手环住了及川的背。那宽阔的掌心渗出了些许湿意,却带着几分不容质疑的坚定。
这天牛岛睡了个好觉。
他的梦依然被及川占领。然而这一回,及川彻并没有从他面前消失,而是站在球网对面,朝他伸出了手臂。像那无数次的比赛一样,他们隔着网,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时间在梦里凝固滞流,而两人相握的手也就此停驻,在安静的球场久久盘旋。
及川的手很暖和。
* * *
“……我说,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东京的春天来的比宫城早得许多。窗外已经飘起了樱花,岩泉却还在电话那头打着喷嚏。
“抱歉抱歉,我也是收拾行李才找到的……”及川正了正夹在肩上的手机,“我还以为我早就还给你了呢。”
“你知道我找那张碟找得多辛苦吗!”岩泉咬牙切齿地抗议道,“……算了,这不是重点。”
“什么?”
“我说,你真的要搬去跟牛若同居吗?”
“唔。”及川蹲下来把鞋带重新系了一遍,“反正现在也住得也不远,同居的话还能省下不少水电费。”
“真的假的……”岩泉痛苦地在电话对面呻吟了起来。“当初不是约好要甩了他么,你丫现在居然还要跟他同居……我靠,这可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等等小岩,你那时是当真的吗!好过分!小牛若还说要请你过来玩哎!”
“不来!画面感太恶!”
“切!”及川撇了撇嘴。“心胸狭窄。”
“省省吧,不要小瞧社会人的工作强度。我连回自己家的时间都快抽不出来了,哪里有时间跑去你那玩。”岩泉无精打采地答道。“你们有回来的计划吗?”
“这赛季估计是不成了,我们是新人嘛。”及川站起来动了动肩膀,“不努力不行呀。”
“是吗。”好友理解地应了应声。“那张CD就不用还了,反正我也买了新的。”
“小岩万岁!啊,要上场了,我挂了喔。”
“嗯。”岩泉顿了顿,“对了,及川——”
“什么?”
“会赢的吧?”
“说什么傻话。”及川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绝对会赢的吧?”
通话彼端的岩泉不动声色地笑了。
“去吧,及川。”
“啊啊。”他挂掉电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小岩说他太忙了,抽不出时间过来。”
“是么。”牛岛点点头,替及川压平了睡翘的头顶。“走吧,要上场了。”
“是是。今晚吃什么?”
“随你。”两人随队员们走出了休息室,在队尾讨论起了晚饭的菜色。
“唔……火锅挺不错,但烤肉也不赖。小牛若呢?想吃什么?”
“烤肉吧。”牛岛瞥了及川一眼。对方察觉到他的眼神,饶有兴趣地扭过了脑袋。
“……做什么?”
“你说呢?”及川不怀好意地勾起了笑容。趁着没人回头,他迅速地亲了一下牛岛的嘴角,随即若无其事地正过了身子,轻快地迈开了步伐。从走廊尽头涌入了球场的空气,涌入了观众的声浪,涌入了无尽的热量与光。
及川彻回过头,对上了牛岛发亮的眸子。那双眸子里燃烧着平静的火焰,足以点燃整个世界。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同迈开步子,走向了球场。他们集合,行礼,在球网前列好阵型。
“小牛若。”
“什么?”
“我以前很怕球会落下来。”及川看着球网彼端的对手。“你不是说过么,让球落下来的那一方便是输家。”
“……是这么说过。”
“再后来,我发现了两个办法。第一种是干脆让球落到地上,就像我那三年里做的一样。”
牛若瞥了他一眼,又把眼睛挪回了对面发球的队员身上。
“第二种是?”
“第二种呢,是让球永不落地。但这对我来说,多少还是有些困难。所以——”
“所以……?”
及川彻牵起嘴角,说出了他最后的告白。
“所以就拜托你啦,小牛若!”
然后?
然后他腾空而起,离开地面,托起了他的心脏。
Fin.
《牛岛若利的消失》
说好完售以后就发出来的,现在也是时候了。正好庆贺我彻三期出场。眼镜彻,赞!
“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八百万神明在上——拜托了,请让牛岛若利消失吧!”
《牛岛若利的消失》
“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八百万神明在上,请一定一定保佑我,你忠诚的信徒花卷贵大……”
花卷对着面前的宝矿力瓶三跪九叩。及川擦着汗走过来,想都没想就把瓶子拿了起来。
“喂!!!你这混蛋——”花卷跳了起来,一把拽过了男生的领口。“你喝了?!你真喝了?!”
“恶。”及川皱起了脸。“这什么玩意,难喝死了。”
花卷迅速地枯萎在了地上。
“全完了。这下全完了……”他...
说好完售以后就发出来的,现在也是时候了。正好庆贺我彻三期出场。眼镜彻,赞!
“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八百万神明在上——拜托了,请让牛岛若利消失吧!”
《牛岛若利的消失》
“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八百万神明在上,请一定一定保佑我,你忠诚的信徒花卷贵大……”
花卷对着面前的宝矿力瓶三跪九叩。及川擦着汗走过来,想都没想就把瓶子拿了起来。
“喂!!!你这混蛋——”花卷跳了起来,一把拽过了男生的领口。“你喝了?!你真喝了?!”
“恶。”及川皱起了脸。“这什么玩意,难喝死了。”
花卷迅速地枯萎在了地上。
“全完了。这下全完了……”他痛苦地打着滚。“加代子,我的加代子……!”
“加代子?”及川眨了眨眼。“E班那个巨乳啊。”
“这家伙想跟她告白来着。”松川在旁边坐了下来。“为了告白成功,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去教堂祈祷,去神社许愿,跟地铁站前面的神婆买开运水晶……”
“……还真是拼。”
“你喝的那个,是神婆传授给他的秘方。”男生朝宝矿力瓶努了努嘴。“便利店折价的蛋清,房檐上边滴下的雨水,落在水手舍里的叶子。把这些掺在一起喝了,许下的所有愿望都能实现。”
“哈哈!什么跟什么,扯啊——”及川笑了两声。
“是啊,扯。”
两人沉默地注视着横陈在地的花卷贵大。
“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八百万神明在上——拜托了,请让牛岛若利消失吧!”
“……”
“……”
“你还真是恨他哦。”松川感叹。
“那当然。”及川左顾右盼一阵,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水瓶。“要是没有那家伙,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幸福。”
“是吗?”松川摇摇头。“我开始有点同情牛若了。”
“春高就快到了,你还有心情同情他?”及川灌了口水,用瓶子敲了敲松川的背。“走了走了,回去练习。”
“是是。”
行将就木的花卷在地板上写着及川的名字。川字才写完一撇,及川便冲他补了一脚,松川跟在后边,合上了他死不瞑目的双眼。
也不是说恨。恨这个词有些重了,而且性质也对不上。可要说是讨厌的话,好像也不大准确。及川彻讨厌总是散开的鞋带,讨厌写真明星的比基尼,讨厌牛奶面包老是卖完的小卖部。但这和讨厌牛岛若利是两个概念——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宿敌,程度不能同日而语。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一点。
要是没有那家伙就好了。
要是他没有来到这世界就好了。
要是自己没有遇到那家伙就好了。
要是——
及川喷了岩泉一脸牛奶。
“……”
“咳咳……抱、抱歉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小岩呃啊唔咳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小岩——咳咳咳,咳咳咳咳!!”
“搞什么啊。”岩泉松开了他的衣领,皱着眉头给自己擦脸。“恶心死了。”
“咳咳咳,咳……”男生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呃……小岩,那个……”
“嗯?”
“你刚才说什么?我好像听错了,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问你‘小牛肉’是谁。”
及川定了两秒。
“不是小牛肉,是小牛若!”他伸手摇晃着自己的青梅竹马,“牛岛若利啊!”
“是是。”岩泉敷衍地看着手机。“所以?谁是牛岛若利。”
及川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岩泉怀疑牛奶过期了。
“喂你们两个,知道牛岛若利是谁吗?”岩泉回头去问旁边看A书看得不亦乐乎的花卷和松川。“牛岛若利。”
“谁,新出道的写真女优吗?”
“胸有没有小爱大?”花卷的鼻孔里喷着气,“快看小爱这个曲线……”
“一边去。”岩泉扭过了头,重新看向了及川。“你瞧,他们都不知道。……及川?及川你去哪里?”
“我……”男生魂不守舍地扶着墙壁。“我去一下部室……”
“部室……”岩泉一眨了眨眼,疑惑地拿起了旁边的牛奶盒子。“搞什么,这不是没过期吗。”
是没过期。
牛奶没有过期,奖杯也没有过期——
金灿灿,沉甸甸。靠得近了,能从上边看见自己扭曲的影子。
及川缓缓地伸出手臂,把奖杯从架子上取了下来。
就是这样了。
这么多年的愿望,就是这样了。
不怎么恰当地,觉得它轻得出奇。比自己想象中要轻得太多,让及川想笑都笑不出来。
“及川前辈?”金田一那颗辣韭头从门边冒了出来。“你在这啊。”
及川彻迅速地揉了揉眼睛。
“你在看奖杯啊。”后辈乐了。“怎么了吗?”
“没怎么。”男生顿了顿。“它原来这么轻的吗?”
“轻吗?”金田一好笑似的接了过来。“挺沉了吧,跟一筐排球差不多呢。”
及川彻笑了笑,“那还是排球比较重啊。”
金田一探头看了看及川的表情,不知道他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到底怎么了?”男生挠了挠脑袋,“我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前辈有什么烦恼的话……”
“没有啊。”及川扯了扯嘴角。“只是有点难以置信而已。”
金田一的嘴角沉了下来。
“是啊,难以置信……”他盯着那座县大会优胜的奖杯:“居然不是全国优胜的奖杯,难以置信!”
男生侧过头来,瞪着身旁一脸惋惜的后辈。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金田一拍着他的肩。“今年一定要拿到全国优胜啊,及川前辈!”
及川彻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个前仰后合。身旁的金田一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想不通自己说错了哪句话。
“有那么好笑吗?!”
“啊哈哈哈!”及川撑着他的肩膀抹眼泪,“笑死我了……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是、是吗……”
“会拿到的。”及川眨了眨潮湿的眸子。“一定会。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牛岛若利不在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及川彻踩在床上撑腰大笑。
“真是的,你在干什么啊?”母亲咚咚地敲着门。“洗澡水放好了,赶快去吧。”
“喔!”及川高兴地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来,冲母亲结结实实地吧唧了一口。
“阿彻……”母亲欲言又止。“……你今天被球砸到脑袋了?”
被球砸了又怎么样!如果被球砸砸就能做这种美梦,那及川恨不得天天被球砸上两下。把忧心忡忡的母亲关在门外,及川彻跳进浴缸,舒舒服服地出了口气。
优胜……全国优胜……青叶城西,全国优胜……男生哼起了歌。哼完两句突然没了下文,又顿了两秒,变成了一阵突兀爆发的大笑。及川两条腿在浴缸里蹬来蹬去,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阿彻?!”母亲又来敲门了。“说真的,要不要去医院做个检查?”
“不用,我好得很。”及川冲门外喊。“好得不能再好了!”
“是吗?真是个怪孩子……”
听着母亲的脚步远去,男生满意地憋了口气,一头扎进了身下的热水里。
如果真能拿到全国优胜,那他就是冠军队的王牌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国冠军!日本代表!冉冉升起的排球新星及川彻!那些曾经令他咬牙切齿的那些头衔,如今都是唾手可得。
因为牛岛不在了。
“……”
及川浮上了水面,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把刘海捋到了后面。扒着浴缸边,他摸到了衣服上的手机。
Ushi……Jima……他眯着眼睛看着键盘。牛岛若利,search!
牛岛和彦?那是打棒球的。牛岛小学……牛岛会社……牛岛事务所……啊,还真有叫做牛岛的地方。丸龟市往北七千米,周长四点二千米,面积零点七平方千米……搞什么,人口只有十一人嘛!
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吐槽个什么。及川丢下手机,重新沉回了水里。过高的水温让他脸上发烫,意识也跟着沸腾起来,融化在了身下的热水里。
棒球解说员。
不动产会社。
人口只有十一人,以养殖渔业和蜜柑种植为主业的海岛。
牛岛若利消失了。
说来奇怪,比起部室里的优胜奖杯,牛岛的消失反而更加真实。冷静下来一想,倘若这真是花卷秘方的效力,那及川无疑就是杀死了牛岛的凶手。等等等等,自己又不是故意的,这是过失杀人——什么,过失杀人也要负刑事责任?
早知道就许愿中乐透了。及川站在白鸟泽门口,恹恹地扯了扯口罩。往来的学生好奇地打量着他青叶城西的制服,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回去吧。
不行!
可是……
不行!
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要确定牛岛到底还存不存在,他就不能不闯进白鸟泽。没办法了,及川眼一闭心一横,拦下了经过他的两个女生。
“不好意思……”他把口罩扯了下来,“我想问一下,去体育馆应该怎么走?”
“中学同学?”
“嗯。”及川扯谎扯得得心应手,“我们一起打了三年排球,还约好要一起去全国呢。可惜我弄丢了他的联系方式……”
“诶——”两人深受感动。“你们感情真好呀!”
“哪里哪里。”
“说来,我们学校的排球部还挺不错的吧?”女生之一问自己的同伴。“好像是县大会的准优胜呢。”
“又不是第一。”
“那也很厉害了嘛!”
“是吗?”
“……”及川百感交集。
“据说他们现在的王牌是个一年级生呢。”
“一年级?”及川眨了眨眼。“啊——那个齐刘海小子。”
“是是。脸是挺可爱的啦,可为什么是齐刘海呢……”
问题不在齐刘海吧,及川腹诽。已经沦落到以一个未成气候的小鬼为中心了吗?不过没了牛岛,这倒也符合白鸟泽的一贯作风。只是……
没有牛岛的白鸟泽,吗。
不不不。及川摇了摇头。不能这么想。说不定自己的愿望只是剥夺了他的才能,没有剥夺他的存在。现在牛岛若利可能还在打排球,只不过从王牌降板成了替补。坐板凳的小牛若!哈哈等着吧,及川大人一定要亲眼看看你的——
“牛岛?谁啊。”
及川彻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
“比起那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天童像赶猫一样扇着手,“回去回去!我们的练习可是企业机密。”
及川咂了咂嘴。“就你们这乱七八糟的练习……”
“这叫那个嘛,那什么……风格!对,个人风格。”男生扬起了下巴,“青城的人是不会懂的啦!”
“好像谁稀罕懂一样。”及川不屑。“……你确定没有叫做牛岛的部员?连坐板凳的都没有?”
“我确定。”
“你确定?”
“……”天童顿了一顿,扭头冲队友招呼了一声。“狮音!我们部里有叫牛岛的部员吗?”
“牛岛?”理着平头的男生走了过来。“没有。”
“喏,我就说吧。”天童耸了耸肩,“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嘛!”
“切。”及川咂嘴咂得很大声。
“这是请教人的态度吗?!”
眼看两颗挑衅的脑袋越凑越近,大平叹了口气,伸手把他们扳回了原位。
“虽然我们部里没有叫做牛岛的部员,但你要是想找‘牛岛’的话,我们年级确实有一个。”
“诶?”天童眨了眨眼。“有吗?”
“二年级的时候跟你一个班的。不记得了?”
天童觉眨了眨眼。“啊——你说的是那个大个子吧!”
“大个子?”及川的耳朵竖了起来。“有多高?”
“快一米九了。进校的时候很多体育社团都想招揽他,可他说自己对运动不感兴趣,只想好好学习——”
“哪里?”及川抓住了男生的手臂。“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现在?”大平一愣,“这个我也……但既然是高三的话,应该去补习班了吧。附近最好的补习班离这三个车站远,没记错的话大概就在车站前的……喂!及川,喂!”
及川的背影消失了。男生眨眨眼睛,看向了旁边的天童。
“那是怎么了?”
“谁知道。是有什么矛盾吗?恋爱之类的……”
“……恋爱?”大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恋爱……”
及川彻打了个喷嚏。
“怎么这么冷……”男生缩起了肩膀,拿起身边的咖啡,发现它已经冷下了大半。
同一个年级不可能有两个牛岛,有的话也不会那么高。按照大平的话,牛岛没有消失,只是与排球无关了。不过及川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至于他是打篮球还是打棒球,爱学习还是爱逃课,都已经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所以,自己现在是在干什么。
还没到下课的时间,补习班的门口挤满了一排排自行车。男生搓了搓手,蹲在车与车的间隙里,拿石头涂起了鸦。
勇敢的勇士及川!万恶的魔王牛岛!勇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成功地……不,不是这样。非要说的话,自己才是那个魔王。勇者为了打败魔王而向女神祈祷,希望魔王能就此消失。于是女神实现了他的愿望,将魔王变成了普通的村民,勇者自己却成为了魔王。
……提不起劲来。
明明一切称心如意,为什么就是提不起劲来。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但却不知是错在了什么地方。男生叹了口气,听见了补习班里响起的铃声——及川迅速地抬起了脑袋,在鱼贯而出的人流里四处张望。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按照牛岛的高度,一眼发现他应该并不困难。可及川等得地老天荒,愣是没有等到牛岛的出现。
补习班的人走得寥寥无几了。及川跺了跺脚,莫名地恼火了起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吹了一晚上的冷风,就为了堵一个一辈子都不想见到的人。更别提他可能根本就不在这个补习班了——可宫城那么多补习班,他得堵到什么时候去?不,果然还是得上白鸟泽去问问。可是自己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么大费周章,区区的小牛若,区区的小牛若……
及川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剩下的易拉罐捏出凹陷,远远地扔进了垃圾箱里。
不等了。本来就不知道等他做什么。男生把脖子缩进围巾里,拖着脚步走向了车站。夜里的城市阒然无声,晚归的人们三两伫立,被柿色的路灯晕染出了些许毛边。
啊。
在这里。
黑色大衣。
格子围巾。
没有戴耳罩,露出的耳廓被冻得通红。不知是否是因为不打排球的原因,刘海比之前长了一点,隐约触及了眉毛。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和以前一样看不出表情。
他就在这里。
隔着一条马路的宽度,牛岛若利就在这里。
及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起来的。注意到的时候,双腿已经擅自动了起来,让他直直地跑向了车站。车来了,及川跟在牛岛后边跑了上去,撑着栏杆大口喘气。
牛岛站在车厢中部,在昏暗的灯光里读着文库本。及川正了正领带,对着车窗反光拨了拨刘海。
呃……应该怎么搭话来着?跟女孩子搭话倒是简单,开个头就能有接应。可对方不但是男人,还是那个小牛若……不管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男生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站到了牛岛旁边。
“……”
“……”
……完全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及川小心翼翼地瞥了牛岛第一眼。
及川小心翼翼地瞥了牛岛第二眼。
及川小心翼翼地瞥了牛岛第三眼
及川……不!打住!搞得好像自己是暗恋他一样,想想就直起鸡皮疙瘩。没办法,没有时机就创造时机吧,美丽的天使在远方召唤你,勇敢的少年快去创造奇迹!
“啊——”
牛岛转过了头。
“好久不见!”及川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长这么大了啊,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糟糕,一不小心就用了邻居大妈的语气……及川笑着笑着就僵了。牛岛打量了他一会儿,合上了手里的文库本。
“……你是?”
“诶,不记得了吗?我是及川啊,跟你一起打过排球的及川彻——”男生信口雌黄,“那时你打得很好啊!”
“你认错人了,我没有打过排球。”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是,是吗……”
牛岛又把文库本捧了起来。
完蛋了,这样下去对话就没有下茬了!及川彻咬了咬牙,开始哭。
当然是假哭。
“……”牛岛从余光里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脸来,刚刚朝自己搭话的陌生男生把脸埋在了袖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你没事么?”他把书放了下来。“身体不舒服?”
男生摇了摇头。“不……就是觉得自己真的很傻。明明知道的,你不可能是那个人……那个人,已经……”
“死了?”
自动门在面前一分为二,衔着一串机械的乐音。及川站在便利店门口,假惺惺地抽了抽鼻子。
“差不多。啊——谢谢。”他接过牛岛递来的易拉罐,捧在手心捂了捂。“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牛岛沉默地喝着咖啡。促销的旗帜摆在旁边,在急促的北风里猎猎作响。
“无论发生了什么,那个人都不会放弃排球的。所以如果继续打排球的话,一定能见到他。可是事与愿违,这整整五年,我再也没有和他碰过面。”
男生淡淡地看了看他。
“那么想见那个人么?”
“嗯?那当然。”
“即便是打败你的对手?”
“即便是……打败我的对手。”
牛岛瞥了他一眼,又看向了面前的马路。
“我跟他长得有那么像么。”
“啊……当然了!”及川晃了晃手里的咖啡罐。“简直像是双胞胎。不过那家伙的话,感觉不会有你这么高……”
牛岛的眼神在他睫毛上停了两秒。“……抱歉。”
“诶,为什么要道歉?”
“我不是那个人,抱歉。”牛岛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参加过排球部。”
“嗯?啊,我知道啦,你不是说过了吗。”及川失笑。“我相信你喔。”
两人间沉默了一会。晚归的OL进了便利店,自动门在她身前敞开,唱着叮叮咚咚的歌。
“没参加过排球部的意思是……参加了什么别的社团么?”
“没有。我没有参加过任何体育社团。”
“诶——为什么?”男生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咖啡罐子。“你这个身高的话,到哪都会很吃香的。”
“是么。”牛岛垂下了睫毛,“我没想过这种事。”
“想想有什么不好。啊,排球很好玩的喔!”及川笑了,“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男生沉默了片刻。“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诶?啊……”及川有些愕然地看着他。“那个……”
“什么?”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他不自然地动了动嘴角。“再见。”
牛岛点了点头。
“再……”
及川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易拉罐的温度含在手里,竟然有了那么一丝灼热。
“——等等!”
男生小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挡住了牛岛的去路。牛岛皱了皱眉头,疑惑地盯着他。
“……”他舔了舔嘴唇。“这样真的好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及川说,“是……”
鞋底摩擦的声音。
排球表面的触感。
起跳时流动的空气。
我的意思是……
及川看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夜已经深了。车灯从窗帘间隙一掠而过,在墙壁上留下了游离的光痕。
咖啡喝多了吗。还是说……
不。那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既然小牛若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人生,自己就没有理由感到愧疚。再说了,这是感到愧疚的时候吗?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享受生活——
享受原本属于牛岛的生活?
及川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他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过了一会,又翻了个身,踢开了被子。往复几回,他终于从床上跳了下来,从包里翻出了一张传单。在等牛岛时顺带拿的,补习班的传单。
“升学率90%!”
“直通名门大学!”
“未来的大门,从这里打开——”
是不是从这打开的他不知道,但他不能让它从这关上。两分钟后及川母亲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被这张传单拍在了鼻子前边。
“妈,我要上东大!”
被骂了。
被骂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推荐升学对及川来说已经是板上钉钉,问题只在于被推荐去哪里。但在他锲而不舍的纠缠之下——“我不要去体大!体大的女生一点都不可爱!”——及川母亲还是给他把补习班的钱给交了。
“千万别给我浪费钱。”母亲叉着手臂叮嘱他。“更别把这个钱花在女人身上!听见了吗?”
及川连连称是——反正又没说不能花在男人身上。事不宜迟,第二天他就去报了补习班。
“你来这做什么?”
“……”及川抽了抽嘴角。“学、学习啊。”
“喔。”牛岛点了点头。
没别的了?及川眨了眨眼,把椅子搬得离牛岛近了些。“那什么,我说——你下课有时间吗?”
“没有。今晚家庭教师要来。”
“……下了补习班还有家庭教师?来真的吗……”
“要上课了。”牛岛朝旁边努了努嘴,“把椅子搬回去。”
“……”及川悻悻地缩回了身子。讲师走上讲台,清了清手上的讲义。
“咳嗯。现在开始上课——”
“就一会儿!”及川突兀地扭过了头。“我不会占用你时间的,十五分钟……十分钟……五分钟!”
牛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边那个!”讲师用手指叩了叩桌面。“你妈花钱送你来这可不是为了聊天的。”
及川咂了咂嘴,焉了吧唧地接过了传来的讲义。牛岛瞥了他一眼,并不作声,掏出眼镜戴了上去。及川没看到还好,一看到就乐了,鬼鬼祟祟地看了牛岛好几眼,就差拍下来上传到推特了。Hash tag,“戴眼镜的牛岛若利”!
……不,现在的话,不会有人对这种tag感兴趣了吧。现在的牛岛若利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高三少年,沉默地往返于学校与补习班之间,满脑子都是公式、语法和模考成绩。
及川彻低下头,闷闷不乐地在讲义上涂鸦。涂着涂着想起了什么,匆匆地翻开了笔记本,奋笔疾书了一阵。末了他抬手一撕,横来竖去,叠成了一只略为失衡的纸飞机。讲师一回头,飞机就冲牛岛飞了过去。
牛岛皱了皱眉,展开了飞机。
“来打排球吧!”
“……”
牛岛把纸揉烂了。
及川切了一声,又撕了一张纸。这次是这样的:
“你有打排球的天分,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选手的。P.s,没我厉害”
“…………”
“三角函数有排球好玩吗?被动时态有排球好玩吗?德川家康有排球好玩吗?”
“………………”
“来——打——排——球——嘛——”旁边画着球、牛奶面包、女生的胸部。(目测E cup。)
牛岛决定无视他了。但最后一只飞机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的笔记上,褶皱里露出了四个字,“不好意思”。牛岛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它拆开了。
“不好意思。”
“我叫及川彻,是青叶城西排球部的主将,不是什么怪人。”
“你和我那位朋友真的非常相像,无论是长相还是体格。凭借体格的优势,那家伙在球场上无往不胜。你和他这么相似的话,一定也会成为优秀的选手。”
“这样的天分不该被白白浪费掉。拜托了,请你来打排球吧。试一试也可以。请你打排球吧。”
请你打排球吧。
因为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我才能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下课铃响的时候及川正在梦里打沙滩排球。对面是穿着比基尼的E杯姐姐,每一次击球的伴着一声娇喘。“呀~”“哎~~”“啊~~~”
“啊!”
及川醒了。直起背来,教室里已经走的七七八八。身边的座位空空如也,只留下了一排整整齐齐的纸飞机。
“这家伙……”及川咬牙切齿地拎起包来,用接球的速度跑出了教室。只见牛岛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消失在了拐角的楼梯上。
“喂!站住——说你呢,站住!”
牛岛回过头来,被及川的手臂箍住了去路。男生的刘海跑得凌乱不堪,书包拉链都没拉好,斜斜地搭在肩上。
“你……”及川彻喘着粗气。“你看到我的纸条了。”
牛岛不作声。
“然后呢?”男生咽了口唾沫。“回答呢?”
由于身高差距,牛岛看他的眼神有了些俯视的意味。
“我想你才是应该回答我的人。”
及川挑了挑眉。“什么意思?”
“按照你的话,我拥有和你朋友一样出色的资质。”牛岛边说边摘眼镜,“而他是唯一打败过你的人。现在他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经放弃了排球——在我看来,这对你并没有什么坏处。”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先回答我。及川彻,你为什么要为自己创造对手?”
及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他把支在墙上的手臂放了下来。
“我……”
他顿了顿。
“我不甘心。”
“其实我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一切都很好,好得跟梦里一模一样。拿到县大会优胜,进军全国,成为众人瞩目的明星。这些都很好,我没什么不满的。”
“但因为它太好了,我怀疑它真的是一场梦。或许某天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奖杯、保送、排球……一切的一切,都这么没了。”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我想说的是,没有实感。我不是想创造出一个对手来打败自己,我是想创造一个对手,让我相信这是真的,相信我做的是对的。而且——”及川顿了顿。“而且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牛岛望着他。
“为什么?”
及川答得干脆:“因为你在浪费自己的人生。”
男生眯了眯眼睛。“人生的价值是由自己判断的。”
“是么?”及川反问他。“那你是靠什么判断的,勾股定理吗?”
牛岛不说话了。
“去试一试吧!”及川乘胜追击。“如果你真的毫无兴趣,那继续做你的备考生也没关系。喜不喜欢、适不适合、我说的话对不对,这话等你试过再说也不迟——”
“不了。”
牛岛说:“不。”
及川愣了。
“为什么?”
“因为是排球。”
“哈?”男生几乎要笑出来了,“喂喂,你是对排球有什么偏见吗——”
“我父亲是个排球选手。”
及川瞪圆了眼睛。
“二级联盟的选手,没什么名气。”牛岛平淡地说了下去。“因伤隐退后当了入赘女婿,在家里没有什么话语权。不过即便有话语权,他也是不会发声的类型。那个人从打排球开始就是那样,比起让自己得分,更倾向于传给别人。”牛岛垂下了眼睛。“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
“明白了吗?”
“不……”及川眨了眨眼,“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说这么多话……”
“……”牛岛动了动喉结。“你才见我第二面。”
“你……你长着一张不爱说话的脸嘛。”及川转了转眼睛,发现对方已经转过了身。“喂你别走啊,话还没说完呢!”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不,你只是不认同你父亲而已吧?”及川赶在了他身后,“如果不认同他风格的话,那就用你自己的方式来打球啊。为什么非要为此放弃排球——”
“我已经说过了。”牛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我对排球并没有什么……”“你有!”
及川挡在了他面前,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你有。”
“……你的根据在哪里?”牛岛还是面无表情。
“因为我知道。”男生定定地看着他。“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
从球网彼端睥睨而下的眼神。
没有怜悯,没有高傲,只是强者面对弱者,理所当然的眼神。
它在皮肤上灼出的热度,及川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过去死了,可这热度却没有死。它藏在那副黑框眼镜里,藏在白鸟泽的冬季外套里,藏在函数方程、关原之战与现在进行时里。
牛岛若利,你在这里。
“试试吧。”及川最后说,“周六三点,我们和气仙池西有场练习赛。来看一看就好了,只是看一看。然后……”
“然后?”
“不都说了吗。”及川接过了国见传来的球。“我要他来看看这周六的比赛。”
“你脑子是不是坏了。”岩泉翻了个白眼。
“大概吧。可那家伙要是打排球的话,现在的县代表估计就不是我们了。不,不是估计——”
肯定不是我们了。
岩泉看向了自嘲的及川彻。出乎意料地,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挫败的神色。
“那为什么要邀请他打排球?”
“因为有趣啊。”
“因为有趣就干涉别人的人生规划吗?”岩泉嗤之以鼻,“你这人真是烂透了。”
“过分——”及川拖长了尾音,“但我不否认。”
如果牛岛真是因为自己那个愚蠢的愿望放弃排球的话,那自己确实是烂透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继续烂下去。
“但是啊,那家伙的做法也有他的道理吧。”岩泉一拍了拍手里的球。“没有兴趣也没有经验,光凭你几句话就相信自己有天分,实在是太牵强了。而且白鸟泽不是进学校么?放着名校不上去打排球,怎么想都没理由。”
“那家伙?”及川不屑。“他不是吃那碗饭的料。”
“说得好像你多了解他似的。”
当然了解了。男生撅起了嘴,没有说话。岩泉瞥了他一眼,把球冲他脑袋砸了过去。
“好疼!你干什么啊小岩?!”
“——赌博。”
及川愣了。
“什么?”
“把自己的人生押在运动上,是赌博。”岩泉兴趣缺缺地转过了脸,“你的胜算比别人高了一点罢了,不能因此指责那些胜算低的人弃局。”
“……我的胜算高?”及川扯了扯嘴角。“那可不见得……”
“那好,假设他真是天才——”岩泉在网前起跳,把球重重地扣向了对面。“拥有的越多,能够失去的越多。在这么大的风险之下,选择稳妥也是人之常情吧。话又说回来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及川默不作声地捧着手里的球。球很轻,没什么重量。
“……只是一念之差吧。打不打排球这种事。”
“哈?”
“如果没有小岩的话,我中学就已经放弃排球了。”及川把球在手上转了一圈,跳起来叩向球网对面。“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念头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总而言之,这个世界的他没有选择排球。”
“这个世界?你在说什么。”岩泉有点费解。“而且中学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印象……”
“没什么。只是在想,如果一念之差就能改变他的话,那我应该能让他再次改变吧。”
岩泉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因为有趣?”
“因为我讨厌他。”及川直直地盯着球网。“如果他不够讨厌的话,我会很难办的。”
“……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岩泉摇了摇头,“也罢,他要是对排球毫无兴趣,你做什么都是白搭。”
“这我当然知道了。只不过——他一定会被排球迷住的。”
说完,及川跳了起来。
发球,传球,扣球,拦网。
准备,移动,助跑,起跳。
不怎么花哨,不怎么帅气。拼了命地追逐一个皮球……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但它一定会迷住你。
及川把球举到眼前,在远处的观众席上看到了那个高的过分的身影。
看着吧,牛岛——
排球不需要任何理由。
排球本身就是理由。
球面落地,哨声响起。欢呼声从观众席上蜂拥而至,而及川彻抬起头来,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眸子。
它是热的。灼在皮肤上,微微发疼。
牛岛出体育馆的时候被及川拦住了。后者把手插在运动服口袋里,步伐轻快地下了楼梯。
“怎么样?”男生炫耀式地扬起了下巴。“及川大人的发挥不错吧。”
“啊。是场好比赛。”牛岛还穿着那套毫不衬他的白色校服。“我走了,晚上还有补习班。”
及川挑了挑眉毛。“只是这样?没有别的了?”
“你指的是?”
“排球啊!”男生跟了上来,“你不会还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吧。”
“不至于说没有兴趣,但也不会贸然挑战。”
“什么啊!”及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过来。”
“你做什么。”牛岛皱起了眉头。“我真的要去补习班——”
“半个小时!”
及川没有回头。
“再占用你半个小时。”男生用脖子对着牛岛,声音轻微地发颤。“半个小时就好了,如果再不行的话……我也可以解脱了。”
说完及川彻给了他一个笑容。那算不上是个很高兴的笑容,说白了甚至有些寂寞。当然,牛岛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表情并不陌生。
男生拖着他进了体育馆。剩下的部员正在卸球网,及川喂了一声,叫他们把球网安了回去。
“小岩——这是小牛若。”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小牛若又是什么。
“小牛若,这是小岩。”及川毫不理会他的质疑。“我的副主将。”
“你好。”岩泉正在穿外套,“怎么了,带他来参观么?”
“不啊,我想带他来打一场。”
“……”岩泉停下了穿衣服的手。“你疯了?”
“没有。”
“你疯了!”岩泉锁住了他的脖子,“大家刚打完比赛都累得够呛,你还带个外行过来给我们添乱——”
“啊疼疼疼疼!这家伙不是外行啦!”及川被他搞得呼吸困难,“基本规则你都懂的吧,小牛若?”
牛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叫小牛若。”
“怎样都好了!”及川从队友的手臂下逃了出来。“给他一个机会吧,小岩!拜托了!”
“……”岩泉眨了眨眼,看看双手合十的及川彻,又看了看他背后面无表情的牛岛若利。“真是的……你自己去更衣室跟他们解释啊。”
“好耶!”及川一把抱住了岩泉,“我就知道小岩对我最好了——”
岩泉一抬腿,踢向了他的两腿中央。及川捂着自己的裤裆,吃痛地走了。
“那家伙说的是真的么。”岩泉边脱外套边看了牛岛一眼。“规则你都知道?”
牛岛点了点头。“父亲教过我一些。”
“是吗。”岩泉点了点头。“但比赛跟游戏可不一样。小瞧它的话,马上就会吃苦头的。”
“这我知道。”
“是吗?”岩泉扯了扯嘴角。“及川在想什么我不清楚。但如果你没有意愿继续的话,现在就彻底放弃为好——毕竟,这里可是我们的战场。”
说完,他拍了拍牛岛的背,走向了更衣室。牛岛回过头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球场。有几个部员在尽头捡球,把它们悉数垒在了框里。在没带眼镜的牛岛眼里,球面的花纹就像一对对的飞鸟,张开翅膀,朝球网对面飞去——
可大多数情况下,它们哪也去不了。
砰地一声,球落地了。牛岛喘着粗气,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一看。
“可恶……”岩泉咬紧了牙关。“这家伙为什么这么强啊!”
“喂喂,他真的没有排球经验吗?”花卷扯起球衣下摆擦了擦汗。“虽然我们这边累得不大像话,可带着那群板凳球员打成这样,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有的水平……”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及川紧盯着球网对面,露出了一个险恶的笑。“这家伙是天才啊。”
“你在笑吗?!”花卷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诶?不觉得很有趣么。”及川眨了眨眼,冲对面努了努嘴。“怪物观察。”
“……恶趣味。”男生摇了摇头。“给自己创造对手什么的,也只有你这种人想得出来了。”
“不是啊。”
及川看着对面的牛岛说。
“不是给自己创造对手,是给自己创造机会。”
胜利的机会。
前进的机会。
以及——享受比赛的机会。
及川彻看着球网对面的牛岛。没有穿T恤,他把校服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然而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牛岛若利,那个让他最为血脉贲张的天才对手。
及川忽然想通了。
不是“如果你不在,我的人生不知道会有多幸福”。
因为“如果你不在,就根本不会有现在的我”。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而言,幸福无非是个虚妄的概念。而对于站在这里的及川来说,幸福不是牛岛若利消失不见,幸福是他站在球场对面,而自己能让他输得落花流水。
顺着他的视线,牛岛看了过来。他看着牛岛若利,而牛岛若利也看着他。
无人言语。
哐当一声,饮料砸了下去。牛岛弯下腰,把它从取物槽里扒了出来。
“感觉如何?”及川在他旁边拧瓶盖。“不错吧,排球。”
牛岛看了看自己的表,“不止三十分钟。”
“……”
“但是很有趣。”男生用在这个年纪略显低沉的声音答道。“我明白你热衷它的理由了。”
及川笑笑,看着他撬开瓶盖的手。
“你是左撇子啊。”
“嗯。”
“真占便宜。”及川笑了笑,“刚才也察觉到了吧,这一点的优势。”
牛岛噤了声,举起自己的左手,在虚空里握了一握。
“父亲……”
“什么?”
“我父亲唯一一次和家人发生争执,就是因为这只手。”男生淡淡地说。“‘但拥有和他人不同的地方,一定会成为他的优势。’”
及川瞥了他一眼。
“……是在说排球的事吧?”
“我想也是。”
“那为什么没有去打排球。”及川靠上了墙壁。“不喜欢你父亲么。”
“不是。”牛岛摇了摇头。“只是不理解。”
“比如?”
“比如……”浑厚的男声平静地说。“比如他一直心甘情愿地待在别人身后,到底是为了什么。排球也好、家庭也好……从结果来看,他什么回报也没能得到。”
及川失笑。“那是伯父自己的人生,不是你能判断的吧。”
“或许是这样。但与其在别人身后落得两手空空,不如自己脚踏实地地去追求些什么。……至少, 我是这么觉得的。”
牛岛喝了口咖啡。及川的眼神凝在前方,和他一起沉默了下来。最后他说:
“也不是什么都没剩下吧。”
“比如?”
“比如你。”及川彻看向了他,“他得到了你,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报啊。”
“……”
“……”
“……”
“……你说点什么行吗?”男生咬牙切齿地挠了挠脑袋,“搞得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样……”
“抱歉。”牛岛顿了顿,“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那证明我是对的啊!”及川忿忿不平,“至少赞同一下嘛。”
“嗯。”牛岛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意料之外的率直。及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握着瓶子靠了回去。“没想到……”
“什么?”
“不,没什么。”没想到你这么死脑筋什么的,当然不会现在讲出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脚踏实地归脚踏实地,不代表你不能打排球吧。”
男生沉思了一会儿。“但这是风险最小的——”
“没有风险最小的路径。”及川打断了他的话。“不要小看人生了。”
牛岛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打排球也好,不打排球也好,人生的难度都不会产生任何区别。”及川抬头望向上方,“小牛若,这不能成为你不打排球的借口。”
“借口……”牛岛重复着这个词汇,轻轻地笑了。“是吗,借口。”
“……”及川看了看他。“理由你自己知道就好了,我没有探索的意愿。无论如何,排球是没有错的。如果你那么不想面对自己内心的话,那么我也没有办法——”
“你说的对。”
“什么?”
“那确实是借口。而且,排球很有趣。”牛岛闭上了眼睛,回忆着排球在手上的触感。“但是一碰到排球,我就会想起父亲的脸。”
“……”及川眨了眨眼。“你们不常见面么?”
“他和母亲离婚了,现在在国外。”
“……喔。”男生若有所思地转着瓶盖,“……那,你更应该来打排球了。”
“为什么。”
“因为每天都想起他的话,他就相当于陪在你的身边了。”及川扯了扯嘴角。“怎么,不愿意吗?”
牛岛又吃了一惊。及川被他盯得害臊,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几口水。
“都说了……”他抹了把嘴角,“什么都好,倒是说句话啊。”
“……”男生顿了一顿,脸上泛开了微不可辨的笑意。“是啊。那,及川——”
“嗯。”
“我能打败你吗?”
“……”
“不行么。”
“当然不行啊!”男生气得跳脚,“你会不会说话啊!而且这是应该用问句的地方吗?”
“也是。”牛岛点了点头。“那,我想打败你。”
用你最擅长的排球。
“……勉强过关吧。”及川的嘴角抽了抽。“话说在前头,我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你打败的——”
“还有。”
“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牛岛抬起头,微微笑着看了过来。阳光镀过他的半张脸,让那过于分明的棱角柔和了下来,一时间及川终于有了实感,发觉他真是个和自己同龄的高中少年。那少年就这么看着他,说——
“谢谢你,及川。”
不是的。
不是想要得到这种回答才这么干的。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感觉这么奇怪。
及川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底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什么地……
啊。
为什么自己跟小牛若那个混蛋的关系会变得这么好啊!
不行。他倏地坐起了身。不行不行不行。自己是讨厌小牛若的,不能就这么……可是等一等,自己是为什么讨厌他来着?
对球网对面穿刺而来的眼神依旧灼人。然而冷静下来想想,那又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比起那种表情,更近也更熟悉的是……
“谢谢你,及川。”
“……”
男生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原来那家伙是这样笑的啊。……不,原来这家伙也会笑啊。
搞什么嘛。
“结果还是被迷惑了……”及川闷在枕头里自言自语。“啊——啊,我也真是没出息。”
转过头来,及川彻看向了房间的天花板。
他不是傻瓜,像此牛岛非彼牛岛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那个不可一世的绝对王者确实存在,无论这个书呆子做了什么,那都和自己印象里的牛岛若利没有关系。
绝不能把两者混淆。及川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哪怕是这个书呆子,总有一天也会成为自己的敌人。到了那时,说不定他又会变成那个鼻孔朝天的混蛋……
枕头震了震。及川把手机从枕头下边掏了出来,看到了牛岛发来的信息。
“明天去见排球部的指导老师。”
什么跟什么……没头没尾的。及川一面腹诽,一面飞速地给他打了回信。
“加油”——
不。
搞什么啊,好像球场外边的啦啦队一样。及川闷闷地把对话框删成了空白,重新打了几个字上去。
“有希望么?三年级入部”
那端的牛岛开始了输入,输输停停,好一会儿才给了答案。
“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有那么困难吗!及川气得牙痒痒。这家伙是不是不会用手机啊。……不等等,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大概很困难”
废话啊这是。男生咧开了嘴,飞快地动起了手指。
“你们排球部的决策权掌握在教练手里”
“那个老头对天分偏执得要命”
“说服他唯一的方式就是让他见识你的实力”
……
……
……
“知道了”
太长了!!!
及川愤怒地丢下了手机。我奶奶用LINE都比你快好吗,而且她还会用贴图!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为什么要和这家伙浪费时间……
手机又震了。及川侧脸一看,发现牛岛给他送了一个贴图。
……一只头顶上写着“谢谢”的布朗熊。
他居然会用贴纸!!!可是为什么是布朗熊?!等一等,这么一说,这家伙好像确实长得很像布朗熊……
及川彻的卧室里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及川妈妈把耳朵从房门上挪开,忧郁而坚定地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是时候带他去医院看看了。”
“所以说……”
及川咬紧了牙根。
“肯定不会有问题啦!你在想什么啊?!”
“我不也是担心嘛——”母亲把检查结果塞进了手提包里。“谁叫你最近表现得那么奇怪。”
“倒是信任一下你儿子啊……”男生有些脱力。两人穿过医院的走廊,停在了直梯门口。及川母亲看着楼层数字,脸上的表情似乎并不怎么释怀。
“我说,彻……你该不会改主意了吧?进路的事。”
“进路?”及川愣了一愣。“没有啊。”
“真的?”
“真的。”
“那就好……”母亲忧心忡忡地扶着胸口,“你突然说要上什么补习班,妈妈还真以为你要放弃排球了呢。”
及川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我以为你要放弃排球了。”
“不是……”男生顿了顿,“什么叫‘真以为’?难道你还怀疑过吗。”
母亲用看着厨余垃圾的眼神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呢?当初三方会谈是谁说自己不确定是否要成为职业选手的啊。”母亲摇了摇头,“你在排球上付出了这么多年,不成为职选的话太可惜了。”
及川还没反应过来。
“我还说过这种话……”
“你不记得了吗?”母亲皱了皱眉,“要不还是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不不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没有骗你——”及川连连摆手。“就是时过境迁,不太能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而已。”
“真的吗?又没有过去几个月。”母亲狐疑地转开了眼神。“我也不能理解啊。能拿到宫城最佳二传手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是全国优胜也没有关系吧。但你总是一口一个‘看到了自己的极限’,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电梯门开了。母亲进去按了楼层,抬脸才发现儿子还在门外。
“彻?你在干什么呢。”
到底在干什么呢。
及川彻发现他根本猜不透自己的想法。按理说,新世界的及川彻一切顺遂,不该有任何放弃排球的念头。“看到了自己的极限”这种话,明明是属于这个“自己”的烦恼,甚至已经算不上是正经的烦恼。
难道是新世界的自己和原本的自己有什么性格上的不同吗?不,不见得。身边的人一切照旧,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倘若新的及川发生了什么改变,那原因怎么想都只有一个——
牛岛若利的消失。
可是这说不通。如果牛岛尚在时自己还能坚持下去,那牛岛消失后的自己就更没理由放弃了。可是……及川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没有牛岛若利,那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他会赢,这是肯定的。他会拿到县大会的优胜,他会成为最佳二传手,他不会受伤,他不会挫败。影山飞雄或许会成为他的一大威胁,可鉴于他的孤僻,他不会多成气候。况且没有牛岛若利在前,及川也没有畏惧他的理由。这意味着他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败给牛岛,也不会为了追赶而来的影山焦虑不已,那么,那么……
“不同意?!”
及川彻喷了口可乐。牛岛拿起餐巾,面无表情地洇干了自己的脸。
“你给他们展示了你的实力吗?”及川把身子探了过来,咚咚咚地锤着桌子。“发球也好扣球也好,随便给他们看一个啊!”
“都看过了。”牛岛淡淡地折好了手里的餐巾纸。“但教练说这是关键时期,不能临时改变方针。”
及川愣了愣。“什么意思?”
“‘白鸟泽现在的中心是五色工。’”男生复述起了教练的话,“‘一切战术都是在这基础上规划的。你作为高三生,能参加的只有接下来的春高而已。我们不可能在短期之内调整战术,只为配合一个无法确保能成为王牌的门外汉。现在的你无法在这得到一席之地,还是趁早放弃吧。’”
“真的假的……”男生跌坐回了椅子上。“我还以为没问题呢。”
“想想也是很正常。”牛岛泰然自若地端了咖啡来喝,“一般不会有备考生采取这种无谋之举。”
“无谋之……”及川有些语塞,“你知道这是你的事情吧?!真是的,为什么我要替你干着急……”
“‘条件是——’”
“哈?”
“‘条件是,证明你比工更强。’”牛岛不紧不慢地搅着咖啡,“‘如果是那样,我就破格让你入部。’”
及川彻瞪大了眼睛。
“怎么证明?”
“说是破格让我参加一次练习赛,作为给我的考核。”
“如果通过了呢?”
“那我就获得入部资格,并将作为主将参加春高。”男生不紧不慢地放下了咖啡。“不过甄选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不大可能拿到推荐入学的资格,所以在那之前我还是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吧?!”及川拍桌而起,“而且为什么不早说?!”
牛岛眨眨眼睛。男生在四周顾客的视线下讪讪地坐了下来,尴尬地往嘴里塞着薯条。
“总而言之——你现在的目标就是通过考核。”及川挠了挠脑袋,“真是没办法……要不这样,这两周先别去补习班了,我给你一对一特训。知道市民体育馆在哪吗?不过那去的人很杂,我们得早点占位置……”
“……”
“……小牛若,你在听吗?”
“抱歉。”牛岛顿了一顿,“我走了会神。”
及川彻眯起了眼睛。
“你该不会后悔了吧。”
“……”
“现在后悔也晚了!”及川张牙舞爪地吓唬牛岛,“及川大人不会放过你的喔!”
“嗯。”牛岛点了点头,“我没有后悔。只是……”
“什么?”
“……下个月就是T大的入学测验了。”牛岛垂下了眼睛,“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放弃。”
“……”
“……”
两人一同噤声了。快餐店里响起了轻快的歌,填充了其间的沉默。然后及川彻说:
“你看过职排比赛吗?”
“好球!!!”
记分牌翻为了空白,昭示着这一局比赛的结束。观众席上一片嘈杂,无不在为比赛而激动。
“啊——啊,刚才那记球发得实在太好了。”及川感叹地靠回了椅背上。“你刚看到了吗?从那么严丝密缝的拦网中居然还能找到缝隙,真不愧是职业的……”
牛岛没有回答。男生侧过脸去,发现对方全神贯注地盯着球场,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
及川扯了扯嘴角,和他一起把眼神转了回去。
“小牛若。”
“小牛若。”
“小牛若——”
“嗯?”牛岛目不斜视地应了应声。“怎么了。”
“我之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及川顿了顿,“如果——如果我没有被那个人打败的话,现在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有什么区别么。”
“有啊。”男生轻快地说,“如果没有被他打败的话,现在我说不定就放弃排球了。”
牛岛若利总算转过了头。裁判吹响哨声,引发了观众的欢呼。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事实。
“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及川说。“如果我没有输过,我就认识不到输的意义。”
“输没有意义。”
“当然有。”男生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球场,“输给别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某个角度来说,输才是一切的开始。”
牛岛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嗯……当我还是个初中生时,排球就是我的全世界。那时不需要考虑别的事情,所以也没有那么多退路。哪怕输了比赛,也不会想到放弃排球。失败,失落,争执振作……人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变强的。正因为输给了那个人,我才能一步一步地走到这里。”
“可要是我没有输给他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拿到县优胜,进军全国,忽然遭遇滑铁卢,发现了自己和他人的差距……可是我已经进了高中,不得不开始考虑升学和就业。这时再输的话,很容易就会想要放弃了。”
“为什么。”男生看着他。“因为会感到厌倦?”
“怎么可能。我是不会厌倦排球的。但是啊,越是喜欢一样东西,人就越容易放弃。”及川注视着面前的球场。“因为喜欢,所以不希望别人干扰自己,因为喜欢,所以不希望自己被得失心所困,因为喜欢,所以希望自己能一直喜欢下去。反正排球什么时候都可以打,不如在这个时候就理智地抽身。”
牛岛沉默地看着他。
“但是……如果真的那么做了,我一定会后悔的吧。我是为排球而生的人。离开球场,我肯定连行尸走肉都不如。不过……这也是输给那个人以后才知道的事。”说到这里,及川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的你大概无法察觉吧。可是小牛若——你是为排球而生的人。”
裁判吹响了哨声。观众们纷纷起身庆贺,只有他们纹丝不动。及川把被人墙遮挡的视线收了回来,慢慢地放到了牛岛身上。
“小牛若,我……”
“什么?”牛岛皱起了眉头。“及川,我听不见——”
男生做了一遍口型,牛岛的眉间仍然不见舒展。整齐的啦啦队口号,混乱的掌声与尖叫,混合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及川彻咂了砸嘴唇,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球场。
排球——你——一定——及川指了指自己,指了指牛岛,最后握紧了拳头,在胸口砸了两下。
选择排球吧。
排球是不会让你失望的,我向你保证。
牛岛若利在那嘈杂中注视着他。末了他慢慢地伸出手来,击上了男生的拳头。及川眼神一动,扯了扯嘴角,用不同的角度和他碰了碰拳。左边,右边,正面——最后拳头变成手掌,伸到了牛岛面前。就像之前无数次的比赛一样,他们握住了彼此的手。
花卷贵大认为及川彻交了个新女朋友。
“哈?为什么。”及川眨了眨眼睛,“最近我在空窗期啊。”
“那为什么每天训练一完就跑那么快?还不停地看你的表。”花卷从柜门前探出了一个头,“一定有猫腻!”
“交女朋友就老实交代嘛,反正又不是什么新奇事情。”
“诶——”后辈好奇地回过了头。“及川前辈跟几个女生交往过啊?”
“我想想……”男生边套衣服边扳手指,“三、五、七、十一……”
“呆子!”岩泉捣他脑袋,“数我手指做什么!”
“我自己的手指不够用了嘛。”
“真的假的——”金田一瞪圆了眼睛。
“别信,他瞎扯的。”花卷摇了摇头,“不过这次总算是认真的了吧?感觉很尽心尽力嘛。”
“……你们是这么觉得的吗?”
男生们点了点头。
“真的假的……”及川挫败地揉了揉脑袋,“听着,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根本没有……啊,不好,我得走了。”
部员们眼看着及川彻囫囵吞枣地套好衣服,匆匆忙忙地跑出了更衣室。“明天再跟你解释啊!”他不忘往回探了个头。“总而言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所以是哪样啊。”花卷叹了口气,“啊——啊,一定很可爱吧,那位新女友。”
“你迟到了。”
及川彻气喘吁吁地看着杵在面前的傻大个。
……完全不可爱!把他跟可爱两个字扯上关系就是对可爱的侮辱!及川恼火地把包扔到一旁,脱下了厚重的冬季外套。
“给你的视频资料都看过了吗?”
牛岛点头。
“颠球练习呢?”
牛岛点头。
“新护膝呢?”
牛岛点头。
要是哪项没完成就好了。及川把备用护膝塞了回去,做了几个简单的伸展运动。“啊,差点忘了——”他回头在包里翻了一翻,“这是你下次的对手,我给你简单分析了一下他们的阵容和优势劣势。虽然不是什么豪强,但对你的水平来说也绰绰有余了。”
牛岛点头。
“不要光点头,倒是说点什么啊!”及川把笔记本拍在他脑袋上。“真不知道你这家伙是聪明还是——”
“谢谢你。”牛岛在笔记本下边说。“我很高兴。”
“……”
“及川?可以把笔记拿开了吧。”
“……”
“及川?”
“……切。”男生把笔记本粗鲁地塞进了他的怀里,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身。牛岛歪了歪头,发现他的耳廓有些轻微的发红。
可爱什么的——
怎么可能。
所谓的可爱可不是为这种不会说话又没有表情的傻大个配的。可爱属于那些女孩子们,属于她们长长的睫毛,红红的脸颊,以及甜甜地笑……
及川彻转过了头,看着身边撬易拉罐的牛岛。咖啡来得太烫,叫他只能小口小口地吹着气。他的睫毛随着动作微微起伏,脸颊则在寒风中吹得通红。察觉到及川的眼神,男生疑惑地转过了脸。
“怎么。”
“……没怎么!”及川做贼心虚地提高了声调,“渴死我了,给我喝一口——”二话没说,他就把易拉罐抢了过来。“啊烫烫烫!!!”
看着他狼狈地伸着舌头,牛岛微微地笑了。及川在余光里瞥见那个笑容,突然冒上了一股无名火来。
“给你啦!”他没好气地把咖啡塞回了牛岛手里。“车来了。”
不知道及川又生了什么气,牛岛眨了眨眼睛,跟在了他的背后。
不,不是的。不是可爱。及川愤懑地坐了下来,看见牛岛坐到自己身旁,不满地把身子往车窗贴了一贴。这人怎么回事啊!看不出来自己正在生气吗?真是的……
及川彻把脸贴上了玻璃,闭上了双眼。司机发动了引擎,让贴着窗户的眼皮微微发颤。
……不是的。
不是这人怎么回事……是自己怎么回事。
男生撑起了一半的眼皮,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夜并不深,沿路的店家也关了个七七八八,显得有神秘又陌生。几个大厦倒是灯火通明,令路过的人们裹上了一层暖光。
透过那略显陌生的夜晚,及川彻看见了牛岛若利的脸。他在反光里注视着及川彻,一声不响。
及川彻觉得自己到达临界值了。
“你到底看我做什么——”
他猛地扭过头来,想和牛岛对质。然而动作太大,座位又太近,以至于及川一转过身来,就直直地逼上了牛岛的鼻尖。
……太近了。
临近终点,车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乘客,两人所在的后半部分更是空空荡荡,仿佛一节脱离现实生活的车厢。及川彻的眼神被牛岛若利含在眼里,牛岛若利的眼神被及川彻含在眼里,他们彼此注视,仿佛是世界就他们两个人,也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然后牛岛垂了垂睫毛,揽过了及川的后脑——
“你要干什么?”
及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不,不是将来时……牛岛,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牛岛顿了一顿,把手收了回来。“你脑袋后面的头发翘起来了。”
“那叫造型!造型你懂吗?”及川彻伸手胡乱抹着自己的后脑勺。“真是的,我还以为你想亲我呢——”
于是他就被亲了。
及川彻的手还没收回来。他就那么支楞着手臂,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牛岛的睫毛擦过自己的鼻梁,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吻,因为它来得太快,又来得太轻。仿佛吻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只是凭借冲动贴上了他的嘴唇。
“长町站到了。要在长町站下车的乘客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在前门下车——”
一个身影匆忙地冲了下去。啪地一声,车门在他背后阖上了。及川回头看着那辆公车,看着它穿过路口,带着牛岛若利一同远去。
不是没有想过。
在做了这么多事以后,自己和牛岛的关系不可能没有变化。比起原本单纯的敌人关系,现在的牛岛若利更像自己的朋友,甚至有点像一个超龄的徒弟。可最多也就是这样了,及川彻从未想过他们的关系会超过这个限度,也想不通为什么牛岛会给他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牛岛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一时误会?因为气氛使然?因为自己的脸太好看了?及川彻扯出了很多个自己能够接受的理由,也扯出了许多自己无法接受的理由。比如,比如……
比如牛岛若利其实喜欢自己。
“那是肯定的啦!”花卷揶揄地压低了声音。“跟你打赌,这一次才是及川的真爱。”
“真爱?”岩泉不屑一顾。
“真的真的。我都跟他们打赌了,这次肯定会长久的。不信你看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失魂落魄?”花卷放下了擦汗的毛巾。
“喂及川,你去哪里?”
“回家。”男生垂着肩膀往门口走去。“今晚有天才志村动物园。”
“……你原来喜欢看那个吗?”
“只有那个能治愈我。”
“……”青叶城西的部员们面面相觑。
“花卷,你输我五百。”
“怎么又是我?!”
“那家伙……”岩泉皱起了眉头。
“岩泉前辈……”国见眨了眨眼。“你很担心及川前辈吗?”
“要说担心不担心的话,是担心吧。”岩泉沉思了片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家伙是回不了家的。”
“为什么?”
“因为他报了个补习班。”
一个小时以后及川彻出现在补习班的课堂上,背后还带着被母亲撵出门时留下的扫帚印。想想也是,她花了那么多钱在补习班上,怎么会让自己翘着脚看志村动物园呢。及川彻沮丧地在后排落座,在讲义上涂起了鸦。
涂到一半,教室的门唰地打开了。及川不看还好,一看脸都吓白了。门口乃是喘着粗气的牛岛若利,像是从体育馆一路跑来的。看见后排的及川,他像寻仇一样走了过来,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及川彻迅速地挪动到了长桌边缘,和牛岛拉开了三四个座位的距离。牛岛正欲挪身,见他大有继续逃跑的趋势,便勉强地在那坐了下来。及川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记了会笔记,不想有什么擦过他的头顶,彻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纸飞机。
学我吗。男生心里咬牙切齿,面上还是风轻云淡,自己也学牛岛的样,对纸飞机采取视而不见的冷处理。很快第二架就来,第三架,第四架,第五架——
“你还有完没完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们齐齐转头看向了愤然起身的及川彻,而老师默默地在台上捏碎了粉笔。
“出去!都出去!!!”
然后就出去了。
及川彻,十八岁,非常不光荣地被赶出了教室。东西还在教室里,他不好回去拿,随便走了几步,就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牛岛跟了上来,站到了他的身后。
“为什么今天没有来训练。”
“……”
“生气了?”
“……”
“对不起。”
“……”
看及川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牛岛便自己说了下去。
“那天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他顿了一顿,“真的不是故意的。”
……会不会说话啊不会闭嘴好吗!
“准确地说,是情不自禁。看到你的脸,突然就有了亲你的冲动。我以前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干什么。直到你把那句话说出口,我才认识到了自己真正的意图。”
你行动前是不会动脑的吗你是草履虫吗!
“不好意思,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亲了你。”
“这根本就不是允不允许的问题好吗!”
啊。
说出声了。
牛岛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允许?”
“允许你个头啊!”及川觉得自己真的很需要志村动物园。
“我很抱歉。”
“也不是道不道歉的问题!问题是……”男生噎住了。“问题是……”
“是?”
“……”及川又装死了。牛岛眨了眨眼睛,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想我喜欢你,及川。”
“因为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所以我很困惑。不过喜欢上你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我并不惊讶。但只是我单方面的感情,与你没有关系。我会试图将它控制在不会干扰你的范围之内,希望你不要过于介——意……”
牛岛侧过头来,看见了身旁的及川彻。后者的脑袋磕着自己的膝盖,脸被埋得死死的。唯一露出来的就是那双耳朵。那双通红的耳朵。
“……及川。”
“……”
“及川。”
“……”
“及川彻,我喜欢你——”
“听不见!!!”男生在臂弯里大喊。“我什么都听不见!!!”
“……”牛岛微微皱起了眉头,探身凑近了他。
“我喜欢你。”他在及川的耳边重复:“我真的喜欢你。”
耳朵似乎是他的弱点。只见及川肩膀一颤,迅速地挺直了背,连带着他通红的脸也彻底曝光在了牛岛面前。那浅色的瞳孔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湿润异常,在昏暗的楼梯间里闪闪发光。
牛岛愣了一愣,然后笑了。那是及川彻认识他以来,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最像笑的笑。然后他扶上及川的脸,缓慢而轻柔地,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吻。
搞砸了。彻彻底底。
及川彻不是什么死脑筋的人,无论牛岛喜欢男人女人还是猩猩,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只要那个人不是自己。
为什么?因为他讨厌牛岛若利。他讨厌牛岛的天分,讨厌牛岛的性格,讨厌他的自信,讨厌他趾高气扬的语气,讨厌他居高临下的态度,讨厌他不识气氛的脑子,讨厌他的鞋他的衣服他的脸,讨厌他傻里傻气的眼镜讨厌他笑起来的样子,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他只是必须讨厌牛岛若利。
他们是敌人。过去是,未来也会是。及川没法想象自己和他并肩作战的样子。牛岛之于他是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是一个阻碍着及川彻的象征,意味着天分、现实与无法越过的墙。他必须讨厌这个象征甚至痛恨这个象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如果没有这团怒火,他将很难继续支撑下去。
所以牛岛若利不能喜欢自己,自己也不能喜欢牛岛若利。他搞砸了,彻彻底底。何况这还不是他原本的世界,这也不是牛岛原本身处的轨道。是他那个随口许下的愿望扭曲了一切,是他轻率地改变了牛岛若利的人生。这不是及川彻想要的结果。他想要的是——
是什么?
男生垂着肩膀走出了地铁口。天色已晚,沿街亮起了形形色色的霓虹灯,把他的背影衬得无比萧索。抬起头,面前是三两成对的上班族。他们带着扑鼻的酒气走出居酒屋,摇摇晃晃地经过占卜摊上的各类廉价水晶。
啊。
啊!!!
“你!!!”及川小跑到了那占卜摊前。“你就是那个卖给花卷秘方的神婆!!!”
“哈?”老女人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游戏。“小伙子,讲话可要讲清楚啊。”
“秘方!一百颗四叶草泡水喝的秘方!”及川抓耳挠腮地解释着。“我有个朋友,长成这——样的,你把那个方子卖给了它,可是被我喝了!”
“原来如此。”神婆还在盯着手机,“也就是说,你的愿望实现了。”
“这算是实现吗……”男生对这个说法表示了怀疑。
“一万块。”
“哈?!”
“这个世界的我没有卖给你朋友这个方子。”神婆总算抬起了头,“所以你必须付我钱。”
“开什么玩笑——”及川顿了一顿。“你说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和原来的世界有什么不一样?”男生皱起了眉头。“不是从……牛奶面包到加浓牛奶面包的区别吗?”
“怎么可能。”神婆不屑,“是从牛奶面包到哈密瓜面包的区别。我不管牛奶面包的我有没有拿到钱,哈密瓜面包的我可是一分钱也没拿到。”
“什么跟什么……”及川哑口无言,“牛奶面包的你不就是哈密瓜面包的你吗?”
神婆挑了挑眉毛。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愿望的构造。”
“构造……”
“听着,小伙子。世界线都是既成的,不会因为你的一个愿望就改变。我的秘方顶多只能把你转移到符合你愿望的世界线上,也就是说,唯一改变了的人就是你。这整个世界都是哈密瓜面包,只有你一个人是牛奶面包。明白?”
神婆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里点了起来。及川彻愣愣地站在她面前,被喷了一脸的烟。
“那,这个世界线上的我……”
“被你取代了。”神婆耸耸肩,“放心,他不会跑去你的世界线坏事的。等你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他自然就会回来了。”
“诶?”及川眨了眨眼,“诶,等等……等等……原来是可以回去的吗?那原来那个世界的我……”
“估计是植物人状态吧。你可不要逗留太久喔,免得家属选择中断治疗。”神婆抽了口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会来到这里也是世界线既定的结果,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按照命运的安排来不就好了吗?来,两万块钱。”
“为什么还涨了一倍?!”及川彻有点脱力。“不,等等……你说我来这里是世界线既定的结果,那我在这个世界的所做的一切……”
“放心放心,你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进程,这个世界的进程本来就是如此。”神婆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无论你让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那都是它原本的计划。你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棋子就应该乖乖地回到它该在的棋盘上。那剩下一万元是送你回去的秘方价格,加一起给你打八折,一万六,够便宜了吧?”
男生没说话了。
“怎么了。莫非小伙子你舍不得这个世界么?”神婆刺耳地笑了起来,“哎呀呀,真是青春啊——”
“吵死了!”及川恼羞成怒,“不就是一万六吗,我给你就成了!”
神婆看着男生掏钱包的狼狈模样,勾了勾嘴角。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她边说边摁灭了烟头。“你也好,让你留着这里的那个人也好,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啊,这和你的心情无关。无论是哪个世界线,你都不能欺骗自己的心喔。”
及川停下了掏钱的手。
“什么意思?”
“喂喂,这不是该问别人的问题吧。”神婆笑了。“好好想想,小伙子。牛奶面包也好,哈密瓜面包也好,在这个世界上,你真正看重的是什么?你想要做什么?还有……”
“对你而言,‘那个人’意味着什么?”
牛奶面包,漂亮女生,黑板上永远抄不完的笔记,购买部前汹涌的人流,黄昏时体育馆的阳光,更衣室里汗与清新剂的味道,啦啦队在头顶助威的声音。去吧,去吧,青叶城西!去吧,去吧,青叶城西!
这是及川彻所看重的事。
直起背,打开肩,把球举到胸前,对着上面的花纹深呼吸。
三,抛起。
二,挥臂。
一,击球。
让它越过球网,穿过拦截,稳稳地落在白线以内,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这是及川彻想要做的事。
想在欢呼之中,看到你的脸。想要让那座居高临下的冰山崩塌成为一块又一块的浮冰,融于深海,不见踪影。想要你亲口承认自己的短浅,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的敬意。
这是对过去的及川而言,牛岛若利所象征的意义。
那么——
对现在的及川彻而言呢?
砰,砰。最后一只排球在地上弹了两下,有气无力地滚到了一旁。
“快关门咯。”
牛岛回过头,看到了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少年。体育馆的顶灯已经关了一半,让他半边五官都掩埋在了黑暗里。牛岛转过身去,用T恤擦了擦脸上的汗。及川走到球网对面,从散落的排球里拣了一个,在手心里掂了一掂。
直起背,打开肩,把球举到胸前,对着上面的花纹深呼吸。抛起,挥臂,击球——排球越过球网,划出了一道好看的弧线。
“怎么样,及川大人的必杀发球。”男生说着松了松自己的领带。“你现在是扣不下来的。去把那边的球捡过来,我还可以给你露两手。”
“……”
牛岛没有动弹。
“怎么了?”及川不耐烦地做着伸展运动。“你不发过来我怎么教你扣球——”
“你是来拒绝我的么?”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男生不说话了。及川弯下腰去够了够自己的脚尖,然后从地上捞起了一枚排球,重新直起了背。
“放心好了。”他把球在手里转了一转。“今天是不会给你答案的,我还没傻到要在练习赛前夜打击你的地步。”
牛岛的表情纹丝不动,看来并没有因此得到安慰。
“如果最终的答案都是拒绝的话,早一天告诉我和晚一天告诉我并没有任何区别。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我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吗。”及川笑了笑。“那种东西我每天都在做,可没用的时候就是没用。”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牛岛若利沉默了下来。只见男生助跑起跳,再度完成了一个优美的发球动作。球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重重地砸在了体育馆的地板上。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小牛若。”
及川又拾起了一只球。
“问。”
“假如——”他把球举到头顶抛了抛,“假如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抵达了别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你才是县优胜的获得者,被大家奉为难得一见的天才,甚至入选了日本代表队。但那个世界的我是个与排球毫无关系的高中生,要么和狐朋狗友胡闹一通,要么和漂亮女生腻在一起。”
“但是那样的我很幸福。没有压力,也没有痛苦。不需要承担排球带来的责任,也不需要忍受排球带来的痛苦。因为不需要赢,所以我过得很轻松。将来大概会像大家一样,进入一座还算不错的大学,努力在大手会社取得内定。过上安安稳稳、不需要赌博的生活。”及川说着笑了起来。“那么小牛若,你会怎么做?”
“……”
意识到了什么,牛岛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及川,你……”
“回答我。”
及川并不看他,只是拍了拍球。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牛岛垂眼,思索了片刻。
“我会去找你。”
球停下了。
“我会去找你,告诉你你会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排球选手。我会让你重新认识到排球,重新认识到自己,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带你走进排球的大门。然后——”
及川抬起了头。
“然后?”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牛岛若利说——
“来白鸟泽,做我的二传手。”
“……”
“……”
“……”
“……你怎么了。”牛岛眨了眨眼睛。“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及川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就是突然有点怀念而已。啊——啊,居然会怀念这种东西,我也真的是……”
“及川?”
“我能问问你原因吗?”及川好笑似的看着他。“我不会成为你最好的二传手的。或许你还不知道,但比起我这种个人特色显著的二传,你更适合为你鞠躬尽瘁的选手。要是知道这一点,你还会这么做吗?”
牛岛顿了一顿。
“你说的或许没错。但希望你来白鸟泽的原因,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这个回答倒是他没想到的。“那是为了什么?”
“……”
“不想回答也无所谓——”
“是因为我的父亲。”
及川眨了眨眼,放下了手里的球。
“……在他那一代,白鸟泽拿到了全国冠军。”牛岛顿了一顿,“他说,他们的王牌是日本第一的王牌。那个人能让人产生一种格外兴奋的感觉,仿佛‘传给他就一定没问题’,‘他一定会有办法’。”
“我一直记得他那时的表情。”男生的眼神柔和了起来。“不是忍耐着什么,而是单纯地感到了开心。那时的我想,能让人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一定比电视上的假面英雄还厉害。”
及川失笑。“那算什么……你的发展目标么。”
牛岛若利摇了摇头。他站在球网对面,逆着头顶浇注而下的光线,一如数年前他和及川见的第一面。
“我的目标是王牌。”
让你抵达冠军的王牌。
让你获得冠军的王牌。
让你露出那种表情的王牌。
让你的每一滴汗水都得到回报,让你的每一个愿望都得到实现,让你在若干年后想起我来,也会露出那样的微笑——
及川彻,这就是我的目标。
及川发现自己搞错了。
他一直觉得牛岛是个彻头彻尾的实力主义者,自大,狂妄,以为自己就是世界之王。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介工具,并没有被视作对手的价值。为了维持自己的敌意,他从来没有想过接近牛岛,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个认知。如果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这个看法。
可现在他知道了,他的邀请并不是因为他自大、狂妄、想让全世界为自己服务,也并不是因为他看轻自己、贬低自己,不把他看做对手。牛岛若利好好地将他的努力看在了眼里,看到了他身为选手的潜力,并且为他感到了可惜。也就是说——
不是“为我所用”。
是“让我为你所用。”
他搞错了,从一开始。
“……”
及川的头低得越来越深。突然,他蹲了下来,懊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牛岛皱了皱眉。“及川?”
男生不答。牛岛掀开球网想一探究竟,却被他伸出的手挡在了原地。
“别过来!”及川的声音闷闷的。“别看我现在的脸。”
“……”
牛岛若利想了一想,还是走了过去,蹲在了男生面前。旋即,他把脖子上搭着的毛巾取了下来,搭在了及川的脑袋上。
“……”男生想把毛巾扯下来。“你让我闻你的汗臭味干嘛?!”
牛岛阻止了他。隔着一道毛巾,他贴上了及川的额头,和他鼻尖相触。
“没关系。”他说,“我不会看的——”
所以,想哭就哭吧。
毛巾底下的瞳孔放大了。隔着错综复杂的纤维,他看不清牛岛的表情。而后者趁他发愣的时机,伸手把他揽进了怀里。
“……”他在牛岛的肩膀上吸了吸鼻子。“我没哭。”
“我知道。”
“我也不想哭。”
“嗯,好。”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及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一点都不好……”
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里,牛岛若利依旧是个排球笨蛋,依旧不会说话,依旧不解风情。可那不是他在车站灯光下看到的那个牛岛若利,不是被他摁在补习班墙上的牛岛若利,不是在观众席上看着他的牛岛若利,不是在公交车上亲他亲得青涩至极的牛岛若利。
不是这个不会说话,不解风情,是个彻头彻尾的排球笨蛋,但会给自己罩上毛巾的牛岛若利。
“照这个方子调好药,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就一口气喝下去。喝完这个你会食物中毒,但不会很严重。等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世界就复原了。你回到你原来的世界,一切照常进行。”
“这个世界的你不会有任何记忆。这也是当然的嘛,因为你把它偷走了。然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过下去。”
“别那么愁眉苦脸的。这不就是你想要达到的结果吗?大家都想实现愿望,可这愿望如果不是自己实现的,那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空虚。所谓的人,就是这么贪婪的动物啊。”
“看你的这样,你还是从空虚里抓住了些什么的。这不就够了吗?回去,让你在这学到的东西派上用场。在那个世界里,还有人在等着你。”
“至于这个世界的事,就全部忘掉吧。”
忘掉吧。
夜里的空气格外冷冽。及川走出体育馆,忍不住缩起了脖子。
“末班巴士没了。怎么办?”
“我骑车来的。”
“哈?搞什么啊,那我不就只能走回去了吗。”
“我送你。”
“用单车载人违反交通安全条例喔。”
“无所谓。”
“……”及川看着牛岛的背影,冷得打了个哆嗦,跟在了后面。牛岛解开自行车的锁,先往前骑了一段距离,及川再从后面跳了上去。
“手抓着我的腰。”牛岛提醒他,“小心掉下去。”
“抓着车不就行了吗……”及川小声咕哝道。
“腰。”
“知道啦知道啦!控制狂吗你。”男生不高兴地伸出了手臂,环成了一个夸张的圆,完全没有挨着牛岛的边。牛岛往下瞥了一眼,把他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腰上。
“……”
及川彻的脸涨红了。还好牛岛背对着他,所以什么也看不到。穿过空荡荡的公路,他们骑上了广濑川旁的堤道,沿岸的灯光模糊成光点,朦朦胧胧地攀上两人的侧脸。夜风吹乱了及川的刘海,也让脸上的血液冷却了一些。他看着牛岛若利的后背,微微眯起了眼。
忽然,有什么抵上了牛岛的后背。他眨了眨眼,意识到那是及川彻的额头。
“小牛若。”
“什么?”
“回答,明天比赛完给你。”
“……”
“对不起啊。”及川轻轻地笑了。“对不起。”
“?”男生盯着前方的路。“对不起什么。”
“我没办法给小牛若托球。我们没办法成为队友。”
“大学志愿已经决定了么?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箍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牛岛眨了眨眼,不再回答。
“小牛若。”
“嗯?”
“骑慢点。”
“嗯。”
“骑慢点。”
“嗯。”
“再骑慢一点。”
“嗯。”
骑慢一点吧。
一起打排球吧。
一起上补习班吧。
一起去看比赛吧。
一起坐坐那趟巴士吧。
还有许许多多,许许多多,想要跟你一起做的事情。
但是这是不能被允许的。
所以,所以——
“这样啊。已经决定了么?”
“嗯。”
“诶——和妈妈谈过了吗?”
“还没有。我想等入学测验结束之后再告诉她。”
“是吗。对你妈妈来说可能会有点难以接受吧,但要好好传达给她喔。”
“嗯。”
父亲的声音在电话对面顿了一顿。
“哪,若利……为什么突然决定开始排球了?”
“……”牛岛注视着朝阳下的河流。身后经过了几个和他一样晨跑的路人,和他互相点了点头。
“我遇到了一个人。”
“哦?”父亲来了兴趣。“怎样的人?”
“奇怪的人。”牛岛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是——很强。”
眼前浮现出了男生起跳发球的身姿,以及落地后向他投来的眼神。
“和那个人在一起,世界就像新的一样。”男生的眼里闪着亮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对我咆哮。想让他给我托球。想要打他托过来的球。”
父亲在电话那端笑了。
“那个人呢?也是这么想的么。”
“……他说,他不可能给我托球。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是吗。”父亲的声音很温和。“有这种愿望是好事,但不要钻牛角尖哦,若利。”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标。你希望那孩子成为你的队友,那孩子却只想打败你,这种事也很常有。这不是你们谁做错了选择,只是你们选择的道路不同,无法强求。”
“不过若利,如果真心喜欢排球的话,这并不会成为你们的阻碍。”父亲说着说着,自己笑了。“因为绕着排球跑,怎么跑都是环形道。即便是朝向不同的方向,你们也肯定会相遇的。所以若利——”
去吧。
发球,传球,扣球,拦网。
准备,移动,助跑,起跳。
打排球吧。
裁判吹响了哨声。
“二十六比二十四,本局结束。白鸟泽胜!”
牛岛喘着粗气。环顾四周,队友们都对他露出了赞许的眼神。教练在座位上叉着手臂,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是场好比赛。”大平冲他伸出了手。“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虽然不剩多少时间就是咯。”天童把手臂叉在了脑后。“不过真有你的诶,我都激动到起鸡皮疙瘩了!”
“……我会把这个位置抢回来的。”五色工走过来,咬紧了自己的嘴唇。“等着看好了,牛岛前辈。”
“工!”看着一年级生的背影,濑见摇了摇头。“那孩子没什么恶意的,只是不服气而已。走,去列队吧。”
鞠躬,握手。天童歪了歪脑袋,捅了大平一肘子。
“喂,你看那是不是及川彻?”
“哪里?”
“观众席上那个,戴眼镜的。”
“好像是。他今天来干什么?”
“谁知道。啊,他走了——”
一阵风从他耳边擦了过去。
“牛岛?!”男生目瞪口呆地回过了头。“喂,你去哪里?!”
牛岛没有回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了门,跑向了楼梯口。楼梯上没人,于是他又拔腿跑向了门厅,跑出了体育馆。被汗洇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又黏又重。
楼梯没人,门厅没人,门口也没人。牛岛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可休日的学校并无人烟,怎么看都是一片荒凉。
不会的。
及川彻不会就这么消失不见的。
牛岛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哪来的预感。可从昨天开始,及川彻的表现就很奇怪。不,不只是昨天——一直以来,他都很奇怪。
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生活里,扰乱一切,破坏一切,逼迫他去面对过去,面对自己,把一直以来阻碍他的理由撕得粉碎。对及川彻而言,自己好像是个既定的结果,他困惑的是这个结果存在的偏差。可对牛岛若利而言,及川彻却远远不止如此。
他知道及川的名字,知道他是青叶城西的主将,知道他是宫城县的最佳二传。他也知道及川有双多么好看的眼睛,多么好看的脊背,以及多么好看发球的姿势。他知道耳朵是及川的弱点,知道他耳朵红起来的方式,知道他受惊的表情生气的表情高兴的表情,知道他眼泪落在肩上的温度。及川彻是一道方程。一道很难解,但总能解开的方程。牛岛相信自己只是缺乏思路,而这个思路的线索就藏在眼前,只要及川给了他回答,他马上就能解开。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脑海始终警铃大作。
感觉到了一道视线,牛岛迅速地转过了头。体育馆的天台并无人影,只有一架悠然飘落的纸飞机。牛岛皱了皱眉,把那飞机接了起来。把折痕展平,赫然是似曾相识的字迹。
及川彻的字迹。
致小牛若。
展信好。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比赛应该已经结束了。恭喜你获得胜利。事先声明,这不是我提前写好的备份,我只是相信你一定会赢。就像之前赢过我时一样,你一定会赢。
现在你应该露出了那副傻乎乎的表情,从头上冒出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吧。那,就从遇到你的那一天,不,从遇到你的前一天说起好了。不……应该再往前一点,从我来的世界说起。
没错。我是从平行世界里来的及川彻。在我的世界里,获得县代表资格的不是青叶城西,而是由你带领的白鸟泽。你被称为难得一见的天才,怪童,日本排球的未来。而我是你光芒下的最佳二传手,在白鸟泽的手下吃尽了苦头。所以某一天的我许下了愿望——我向上天祈祷,希望牛岛若利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好久不见!长这么大了啊,我都快认不出你了。诶,不记得了吗?我是及川啊,跟你一起打过排球的及川彻——”
我很愧疚。因为我随口一说的愿望,你就这么离开了排球。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想站在球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你。所以我做出了决定,无论你没有选择排球的理由是什么,我都要告诉你排球的意义。
“来打排球吧!”
“你有打排球的天分,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选手的。”
“三角函数有排球好玩吗?被动时态有排球好玩吗?德川家康有排球好玩吗?”
“来——打——排——球——嘛——”
说老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不,说是讨厌也不为过。跟那个世界的你一样,你又笨又不会说话,趾高气昂,还特别固执。但我渐渐开始明白了,我并不是因为这样而讨厌你的。我讨厌你,是因为我必须讨厌你不可。认识到这一点,我就已经没法再讨厌你了。
“正因为我输给了那个人,我才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告诉了我,我是为排球而生的人。”
但是我不能放任自己留在梦里。我有自己的世界,而我必须回去。回去以后,我会恢复成这个世界本来的及川彻,失去这段时间的所有记忆。也就是说,我会回到那个你我彼此为敌的世界里,留给你一个对你一无所知的及川彻。所以——
“对不起,我没办法给小牛若托球。”
我不能答应你的告白。说老实话,我很想干干脆脆地拒绝你,就此和你一刀两断。这样你就能彻彻底底地对我死心,过上你该过的生活。可是这么做,就只有我一个人会对此耿耿于怀了。那太便宜你了!可是,我也没有答应你的权利。
“好什么好,一点都不好!”
这个世界的我应该也是个不输于你的混蛋吧。明明拥有一切,但是脆弱的要命。由于错过了坚强起来的时机,所以以后应该也会这么脆弱。他会讨厌半路出家的你,会憎恨与他为敌的你,甚至还会产生放弃排球的念头。
到那个时候,就去打醒他吧。
拜托你了,小牛若。
一阵风吹来,卷走了他手上的信纸。牛岛若利伸手够了一够,可纸张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臂,在澄澈的天空里逐渐远去,消失在了刺眼的阳光里。
不是说好了么。“比赛结束就告诉你答案”。结果直到最后,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的回答。
没办法了。他盯着飞机的剪影想。事到如今,只有再问你一次了。只不过这一次,是问这个世界里的你——
无论要花费多少时间,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没有关系。
你说过的吧,及川。
“输给别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抬起头来,牛岛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父亲的话,想起了那个环形道的比方,突然觉得有些想笑。于是他试着勾起了嘴角,勾到了一半,又撇了下来。
“我不会占用你时间的,十五分钟……十分钟……五分钟!”
“我叫及川彻,是青叶城西排球部的主将,不是什么怪人。”
“因为我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就知道。”
“他得到了你,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报啊。”
“渴死我了,给我喝一口——啊烫烫烫!!!”
“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骑慢点。”
“骑慢点。”
“再骑慢一点。”
“然后?然后他们就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呗。”
“哈?”猛不满地拖长了音节。“彻讲的故事好烂喔!”
“你这种小鬼懂什么。”及川不屑。外甥像是看到了什么,将他撇在了一边。
“猛,不要在路上跑!”
“彻,看!”猛边跑边兴奋地回过了头。“牛岛选手已经到了!”
“……为什么我是彻,他就是牛岛选手啊!”男生不高兴地咕哝着。“喂,等等——”
奈何这小子继承了及川家的体育基因,溜起来倒是比谁都快。及川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跑向了和牛岛约定好的地铁口。
“牛岛选手!”猛一头扑进了牛岛的怀里……准确的说,是扒在了他的腰上。牛岛从地摊前转过身来,揉了揉猛的头。
“你们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好啊!”及川在他们身后停了下来。“明明我才是你舅舅好不好。”
猛的脸皱起来了。“我不要彻当舅舅!我要日本代表当舅舅——”
“我也是日本代表好吗!”虽然才被选上不久。“而且你又怎么回事,为什么出来连个口罩都不戴一个?!万一被粉丝缠上怎么办,真是的……”
及川絮絮叨叨地掏起了备用口罩。牛岛眨了眨眼睛:“及川,我不是你。而且我并不在意——”
“我在意!”及川头也不抬地吼了回去。“我在意所以给我戴着!”
“啊。”猛回过了头,“彻吃醋了!”
“你这臭小鬼……看我怎么对付你!”
“啊,彻欺负人了!哇啊啊啊,牛岛选手救我啊——”
“比起那个,及川。”牛岛打断了他们小学生级别的打架。“这位女士说自己有可以让愿望实现的秘方。”
及川抬起头来,看向了牛岛面前的神婆。她还是那个老样,一手夹着香烟一手玩着手机,推销也推得漫不经心。
“只要一万元喔,小伙子。看你们人多,给你们每人打个八折——”
“你几岁了?”及川不高兴地敲了敲牛岛。“走啦,把口罩戴上。”
“可是她说……”
“戴上!”
“喂喂小伙子,坏人生意可不好喔。”神婆意味深长地吐了口烟圈,“根据这位小伙子的说法,他的愿望很迫切嘛。”
“自己的愿望自己实现。”及川冲她做了一个鬼脸,“才不会上你这个奸商的当咧!”
我还没找你要食物中毒的医药费呢。男生把一大一小两个笨蛋往前推去,边推边在心里叹气。
“牛岛选手,你的愿望是什么?”猛好奇地拽他的衣摆。
“让及川和我签约同一只球队。”
“请容我严肃并且正式地拒绝您的请求。”及川咬牙切齿,“第二百八十遍。”
“为什么?”牛岛皱起了眉头。
“因为我不想跟你做队友。”
“可我们现在就是队友了。”
“国家队不算!”男生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我还没跟你一分胜负呢,怎么可能和你进一个队。”
“彻好幼稚喔——”猛拉下了自己的眼皮。“臭小鬼!”
“你说谁是臭小鬼?!”
“啊,牛岛选手,彻刚才给我讲了个故事噢。”猛敏捷地躲到了牛岛身后。“讲得超烂的!”
“什么故事?”
“也是关于愿望的。我想想啊……从前有个大魔王,他很讨厌一次又一次打败自己的勇者。所以他施了魔法,让自己来到了没有勇者的世界。”
“没有勇者的世界?”
“是勇者没有成为勇者的世界。”及川纠正他,“在那个世界里,勇者就是个普通的平民。”
“对对。然后呢,大魔王没了敌手,顺利地统治了世界。但是他发现,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有趣!于是他来到人类的村庄,找到了那个平民。”
“真是奇怪的魔王啊。”牛岛评价。
“你吵死了!”
“听我讲嘛!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魔王便煽动平民成为了勇者。渐渐地,他发现勇者其实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人了,甚至还跟勇者交上了朋友。然后……”猛转了转眼睛,“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魔法的时效到了啊。”及川续了上来。“魔王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和勇者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完。”
“你看,讲得很烂吧?”猛伸手指着他。“为什么最后会和勇者幸福快乐地在一起啊,完全搞不明白。”
“因为魔王改变了啊,你这个臭小鬼。”及川揪着他的耳朵。“魔王和勇者本来就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只是他们一直误会了彼此而已。”
“不,还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是你太笨了!”
两人又打成了一团。牛岛若利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另一个世界的勇者呢?”他问,“那个被魔王煽动的勇者。”
“啊,他啊。”及川停下了掐猛脖子的动作。“不知道。”
“诶——”男孩拖长了自己的质疑。
“不过,应该过得不错吧?”及川撇了撇嘴。“像他们那样兜圈子跑,总有一天会跑到一块去的。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啦,命运。”
猛歪了歪头。“命运?莫名其妙。啊,前面有冰淇淋店!彻,请我吃冰淇淋!”
“谁要请啊!”及川骂了一句,男孩却自顾自地往前跑了。拿他没辙的男人摇了摇头,看向了戴歪了口罩的牛岛若利。
“你这个人……”他叹了口气,伸手把牛岛的口罩摆正了。不想牛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包在了自己掌心了。
“你干什……这可是大街上啊?!”
“戴了口罩了。”
“那也不行——”
“为什么不行?”牛岛皱了皱眉。“我们在交往吧。”
“……”及川彻转开了眼神,任由自己的手被握了起来。牛岛看见他发红的耳廓,在口罩里面勾起了嘴角。
“及川。”
“嗯?”
“如果那个秘方是真的,你会许什么愿望?”
“不会许啦。”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一顿,反握住了牛岛的手。
“因为,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Fin.
【知妙】玫瑰国境
•海维不同时代预警。
“中午好,诺琳小姐。”艾尔海森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柜台上:“我来还书。”
“书记官大人一如既往的准时呢。”诺琳微笑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图莱杜拉建筑考》——八月二十七号借出的,对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阳光正好,从宽敞的窗口泼洒进来,空气里飘舞着细小的尘埃。他靠在柜台边,看着管理员一张张翻阅八月二十七日的借出记录,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除了这些,卡维还有什么别的著述吗?”
“嗯……”诺琳思索了一下:“算上这次的,您已经借过六本了,对吗?”
“对。”
“那就没有了。”诺琳说:“卡维先生的著作总共只有六本。”
“未出版的呢...
•海维不同时代预警。
“中午好,诺琳小姐。”艾尔海森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柜台上:“我来还书。”
“书记官大人一如既往的准时呢。”诺琳微笑起来,伸手去够桌上的登记本:“《图莱杜拉建筑考》——八月二十七号借出的,对吧?”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阳光正好,从宽敞的窗口泼洒进来,空气里飘舞着细小的尘埃。他靠在柜台边,看着管理员一张张翻阅八月二十七日的借出记录,忽然不经意似的问道:“除了这些,卡维还有什么别的著述吗?”
“嗯……”诺琳思索了一下:“算上这次的,您已经借过六本了,对吗?”
“对。”
“那就没有了。”诺琳说:“卡维先生的著作总共只有六本。”
“未出版的呢?”艾尔海森追问。
“……未出版的?”管理员眨了眨眼睛:“如果您是指手稿之类的资料,珍本库或许有。您可以去问问。”
“多谢。”艾尔海森说。
“您客气了。”诺琳微微一笑,“不过说起来,您不是知论派的学者吗?涉猎还真是广泛呢。”
艾尔海森从智慧宫出来,踏上了通往珍本库的林荫道。下课铃已经打过了半个小时,路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学生,正是一天里难得清净的时候。艾尔海森逆着稀疏的人流,慢慢走向珍本库蓝绿的花窗。
管理员小姐夸他涉猎广泛,这句确实是谬赞了。因为他感兴趣的并非建筑,而是作者本人。
半年之前,他对卡维的了解都还可以概括为三个词:百年前的大建筑师,很牛,很穷。如果非要再加一个,好吧,还很美。艾尔海森在建筑学的选修课本里见过他一次,金发的青年面带微笑,昂首挺胸,仿佛伟大的工程如地底的新竹,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破土而出。
女生们的尖叫此起彼伏,艾尔海森却只在页脚瞥了一眼,就心如止水地翻了过去。
卡维不是重点,他的作品才是。彼时还是个新生的艾尔海森想。
…如果卡维还在,他也会这么说的。
在那之后的十年,他很少再想起这位建筑师。直到十年后,早已出任书记官的艾尔海森偶然读到了一本行为学著作,作者在剖析牺牲行为的趋近-回避动机时,引用了这位大建筑师乐善好施的种种行迹,并将之打为“不合时宜”的反面典型:“无异于在沙地上修建高塔”,“正是其穷困潦倒的根本原因”。
无可否认。艾尔海森合上了书,却破天荒地没能合上自己的思绪: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居然连自己的温饱都不能保证,简直是个笑话。可他实际上并不想笑。那些愚蠢的善举就像散在沙里的珍珠,一旦注意到了,就无法再度忽视:给渔人免费修船,修完后还把教令院的补贴送给人家——什么样的人才会干出这种事来?
抱持着这样的心理,他依次借阅了卡维的所有著述。建筑大师的用词简洁而精深,需要非常扎实的力学功底才能通读无阻,他当然不懂,但他看得懂他的语言:卡维的语言就像他设计的宫殿一样精妙绝伦,论述到得意处,用起感叹号也毫不吝啬,让人几乎能想象出一个得意洋洋的金发青年在你面前指点江山,即便听不懂,也不由得跟着微笑起来。
“请问,”艾尔海森开门见山:“卡维先生还有手稿留存吗?”
“卡维…先生?”珍本管理员显然很少听见这个名字,迟疑了一下:“建筑师卡维吗?您稍等,我得查查。”
他在最底层的藏书记录里哗啦哗啦地捣腾了半天,期间被灰尘呛得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咕哝着一个数字抬起了头:“有的,在人文社科区B26。请跟我来。”
他领着艾尔海森在林立的钢制书架间穿梭,隐约觉得今天的书记官有点儿奇怪。他之前走路不会这么快的,他总是很稳重,与年龄不相称地稳重,今天的步伐却有些急促,简直像是……年轻的管理员试图按下这个垃圾的类比,可根本按不下去:简直像是赶着会情人似的。
珍本库?会情人?管理员快要被自己的猜测逗笑了。别想了,别想了,不该问的不要问,小伙子,大人物的事情还轮不着你置喙。
他们最终停在了人文区的角落,管理员给他推来一架梯子,指了指最顶层的书架请他自便,随后便离开了。
艾尔海森握住了铁梯冰冷的扶手,抬头向上望去。
书架上收藏的古籍都被细致地做了防腐处理,但从防雨布上积灰的厚度来看,显然处理完后就无人问津了。他一步一步地爬上梯子,就像一步一步走近某个失落的古国。他撩开层层叠叠的防雨布,就像拨开国境线上丛生的野蓟。
他用手指在早已凋敝的废墟中漫步,采到了一束玫瑰。
书架上属于卡维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两本速写和三本手稿。他将它们从书架上抽出来,任由带起的灰尘沾上他黑色的衣服。
卡维的手稿和著书显然是两种风格。比起单纯的建筑设计,这几摞手稿更像是杂糅了日记、账本和灵感簿的某种东西。思维跳脱,逻辑混乱,分区毫无规划,书写极其潦草,夹杂着大量自创的助记符,有时候一连好几页碰不着一个能看懂的单词——这大概也是无人问津的原因之一。
他克制住自己站在原地通读全文的冲动,抱着这些书稿到前台登记。管理员先生懒洋洋地做了记录,甚至忘了提醒他按期归还。
卡维自创的鬼画符或许能难住门外汉,但难不住掌握了二十门语言的高材生。艾尔海森把那些手稿放在床头,当做睡前一小时的读物。
卡维说,做了个形似小马的新玩具,能跑会跳,宝商街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卡维,课本上踌躇满志的美人被孩子们包围着,露齿而笑,璀璨的耳坠在金发下微微摇晃。
卡维说,大巴扎的舞娘送了我一条近乎崭新的红披肩。制式精巧,又不算夸张,平时也可以披在身上。写到这里的卡维略带得意:“她们都说,只有我能配得上它”。于是从那天起,梦里的卡维开始披上了一件缎面的红披风。
卡维说,卡萨扎莱宫建成了,欠下了某人一大——笔摩拉(他罕见地在随笔里用了破折号,让人不能不怀疑这是在模仿“某人”的口吻),得着手还债了。
唉,艾尔卡萨扎莱宫,我亲爱的女儿!为你的父亲祈祷吧!
卡维说,兰巴德酒馆的鱼卷可真好吃,要是有钱,我一顿吃八个。
可惜你没钱,艾尔海森想。你刚刚把最后一枚铜板送给了采药的小姑娘。
卡维说,热烈庆祝!距离还清卡萨扎莱宫还有2000万摩拉!
取个整还庆祝一下,你是璃月人吗?艾尔海森想。你拢共就欠了2005万摩拉。
下一页,卡维在顶格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四二零七式梳棉机•改。他接着用了一大面的篇幅修改梳棉机的刺辊和除尘刀,看得出不太顺利,因为他修修改改了很多遍,有的地方纸都被擦破了。
卡维说,谈崩了,叫他们加点成本就像给他们喂屎一样。我还不卖了呢。
他转着笔画了半面毫无意义但非常漂亮的曲线,然后骤然停在了半路,笔锋一立,接着写道:不卖。不卖?其实也可以。如果我把图纸白送出去的话,说不定有人愿意接受这个条件。
卡维说,又谈崩了,我都没介绍完。真没人想管棉尘肺的事吗?哈喽?
有人吗?有人吗??拜托来个人管管吧,生论派因论派都行,我一个妙论派的操心这个显得很割裂啊。
卡维说,我的脸好像比我的理念吃香得多。
这一篇的笔迹眉飞色舞,看起来醉得不轻:瓦伦纳葡萄酒。瓦伦纳,瓦伦纳!情人般甜蜜的名字,情人般甜蜜的口感!
这一篇的笔迹有点断续,好像是用很差的灌水笔写的:没地儿住,今天得在外面看星星了。
艾尔海森皱了皱眉头,但作者显然毫不介意,因为他写得相当潇洒,从头到尾没有回头描过一个字,整篇记录都跟切碎的秋葵一样又碎又黏:
去年的这会儿,卡萨扎莱宫刚刚落成。我站在宫殿的露台上,头顶也是这样的星空。我从露台上眺望出去,看见烟林与月色彼此相融,就像一起做了一场梦——林海梦见月光,月光梦见林海,双方的梦境彼此垂落,彼此延伸,融为了一颗乳白的珍珠。
多莉就站在旁边,叽叽咕咕地跟我说话,但我没听。直到她扯出手绢往我脸上一甩,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然后我听到她说:“啧啧啧,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我可不要成为你这样的大人。”
我破涕为笑。
完全的共情是不存在的,所以她不理解我,这很正常。但我偶尔也会想,在这片星空之下的某处,一定存在着这样一个人,他认可极端的个人主义,否认庞大的社会道德,他是上上发条就能持续运转的机器,是个行走的谜。
我们不可能彼此认同,但我们一定彼此理解,彼此忠诚。
他会是我的林海,而我是他的月光。
所以林海先生/女士,你在哪呢?
我在这里。百年后,艾尔海森轻轻将额头抵上了手稿。
卡维,我在这里。
他断断续续地读了四十多天,读完了卡维在须弥城逗留的两年零三个月。在手稿的最后一页,终于偿清了欠款的卡维写道:明天就五月了,我打算离开须弥城,顺流而下,走到哪是哪。
“乍一看,我好像没有远行的契机,”这句话卡维写得很慢:“但细一想,我也没有驻足的理由。”
艾尔海森垂着睫毛,目光迟迟无法从这句话上移开。站在百年之后回望卡维,他确实离开了,也确实顺流而下了:有人说他在维摩庄停留过一会儿,给那里建了一批牛棚;有人说他在阿如村停留过一会儿,给那里建了一座诊所;有人信誓旦旦,说他赞美过无郁稠林的巨蕈;有人言之凿凿,说他喝遍了喀万驿所有的酒馆——但只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他最后不知所终。
他从文明的中心踏入荒野,好像不知畏惧为何物,好像星空之下都是他的家园。
艾尔海森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却克制不住捧起泛黄的稿纸,用力吻上了最后一行字,虔诚得仿佛在亲吻谁人的嘴唇。他看见瘦削的建筑师孤零零地站在港口,面朝桔红和淡紫色的东方,他向他走过去,跑过去,冲过去,他将卡维紧紧拥入怀里,可后者忽然如流沙般溃散成一群飞鸟,温暖而快活地四散飞远,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并抽空,只剩下一根靛青的羽毛。
艾尔海森从梦中惊醒。他歪歪斜斜地倚在床头,枕头倒在一边,卡维的手稿散成一片。他昏昏沉沉的,一张张捡起散乱的稿纸,胸中却忽然涌起一股撕裂般的痛苦,在寂静的夜晚高声尖叫:
你来晚了!
那尖叫来自墙壁,来自地板,来自他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每一颗血球——你来晚了!你来晚了!
假如他生在一百年前,他就能在艺术家踏上渡船的前一刻拦下他,告诉他,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如果担心太过冒昧,也可以加上“暂时”。他的艺术家会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但绝不会询问他的姓名,他只会急切地转向他,像浪花冲向高崖:
“为什么?”他问。
“不为什么。”而他会这样回答:“你显然是个天才,而且疯得厉害。”
卡维嘶的抽了口气,大概还会发出半声咬牙切齿的支吾,但他不会骂出声来。艾尔海森想。他会权衡的,没有哪个流浪汉能拒绝一个免费的住所——
“而你,是个刚愎自用目中无人还阴阳怪气的小混蛋!!”
……也是,这才像他。
“但我接受了。”骂完人的卡维心情愉悦,把干瘪的行囊往肩上一甩:“说吧,要我做什么?”
“值日。一三五归你,二四六归我。”艾尔海森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说。
但你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你甚至不用爱我。
他没有急着归还这摞手稿,反正也没人来催。他颠来倒去地翻了它起码五遍,越翻越顺,越翻越熟,从初秋到隆冬,又从隆冬到盛夏。
他在找一个回答。
正如卡维在《须弥建筑通史》中所言:伟大的建筑绝不沉默,它们质问,它们回答。现在,卡维却只抛出了一个问题:“你在哪里?”
他还欠他一个答案:“我在这里。”
这一搜寻毫无提示,但艾尔海森不觉得难捱。阅读卡维的笔记就像一次探险,卡维自己是最大的宝藏。翻阅手稿的过程,也是卡维越来越立体,越来越鲜活的过程,有时看着他愤怒的叙述,艾尔海森都能在心里接上一句“你个蠢蘑菇”!
他花了将近一年,才终于从共计一百四十七个不确定含义的符号或数字中筛选出了一个最可能的选项:一个可疑的八位数,写在某只随手勾勒的亭子下方,像极了一个坐标。
当然了,它未必是个坐标,艾尔海森想着,拇指的指腹一点点抚过了那串数字。它可以是一段随口哼出的小调,可以是和某个小屁孩的接头暗语,甚至可以是卡维喝大之后给自己编造的存款数额——随便什么吧,艺术家的很多做法儿都只能用艺术家这三个字解释。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递交了假条:标点坐落在雨林中央,实在不像是能在一天之内往返的距离。
卡维可能不太靠谱,但这份爱意绝不比他逊色分毫。
他扎紧裤脚在淤泥中跋涉了很久,在坐标以西七百米左右闯进了一棵榕树的领地。
说是领地一点也不过分,因为那棵榕树古老而庞大,粗壮的气枝绵延几里。他在坐标的位置找到了一串勾连的气根,下垂的枝条从六个方向纠缠着,像极了一只凉亭。他走进去,从深厚的腐殖质下挖出了一只酒瓶。
一封情书,艾尔海森想。
瓶子是墨绿色的,透不出里面的任何东西,但他就是知道,一打眼就知道,这东西只有可能是一封情书。
他在亭子虬结的地基上坐下,脱了手套,拿随身的匕首撬开瓶塞,往手心里轻轻一磕,便磕出了一张信纸。被时光压榨过的纸张酥脆无比,展开时需要格外小心:
致林海先生/女士:
丑话说在前头,亲爱的。我觉得我们多半合不来。
自信点,一定合不来。艾尔海森想。
能够找到这里,你绝对是个聪明、严谨、而且偏执得一塌糊涂的人。我大概会在见到你的第一秒一见钟情,然后从第二秒开始破口大骂。
但你骂不过我。艾尔海森想。
你没在想什么好话,对吧?肯定没有!你就是这种讨厌的家伙,你甚至不肯放过一个可怜的死人!(感叹号戳破了纸张)
离题了,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写这封信的本意是为了吻你一下。
好吧,这倒是不赖。艾尔海森在句末轻轻一吻。
谢谢配合!那么,这封情书其实到这里就结束了。你如果赶时间,下面的内容不读也行——虽然目前此地还位处雨林中央,应该不存在什么让人赶时间的要素,但桑田沧海,它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呢。
你的地理知识已经全还给老师了,卡维。艾尔海森想。板块运动的时限以万年为单位计算,如果这里真的被海水淹没,你的信件也早就烂得连渣都不剩了。
……而且我为什么不能把它捞上来再打开。谁会在海底打开一封信?你吗?
请不要责怪我吝惜笔墨——当然我确实吝惜笔墨,我快没钱了——但这并不是这封情书如此简短的原因。
它之所以如此简短,是因为我们来日方长。你有的是机会听我告白,只要我尚未遭人遗忘。
你不可能遭人遗忘的。艾尔海森想。人们可能会轻易忘掉一个建筑师,但绝不会轻易忘掉一个喝醉了之后扯着嗓子跟驮兽合唱的傻子。
人们会用各种各样的定义来分割我:什么“卡维是个空前绝后的建筑师”,“卡维是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卡维是个酒鬼”,“卡维是个天才”,都对,也都不对。“建筑师”只是我的头脑,“可怜虫”只是我的皮囊,“酒鬼”勉强充作血肉,“天才”凑合能当骨头。但我还有心跳,还有吐息,还有目光,还有言语,我还有一种无法触及但又不可或缺的、将种种“卡维”糅合成“我”的东西——那就是这份爱意!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人啊!你这时才认识了全部的我!不会爱的卡维是不存在的,正如没有光的世界是不存在的。让那些因论派的家伙分析去吧,你大可昂首挺胸,对他们的评价嗤之以鼻:
你们认识的只是名唤卡维的尸首,而我,能够触碰他的魂灵!
艾尔海森抚过他蜷曲的字迹,一时间有些恍惚——在他人笔下看到自己的口吻,总归不至于让人清醒。他盯着信纸上的字母,余光里却浮现出微卷的金发、白皙的脖颈,卡维扬起下颌,不失骄傲地模仿着他的神情。他会嫌弃卡维的语调太过夸张,而卡维会挖苦他不懂戏剧。
挖苦一个知论派学者不懂戏剧?卡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闭嘴吧艾尔海森,你懂的那是戏剧吗?你懂的那是台词、剧情和演技。戏剧的核心是爱与美,这两个字你连一个笔划都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艾尔海森想。再简单不过了:
美是你,爱也是你。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跪进了柔软的土壤,手中攥着些信纸氧化变黑的残渣,剩下的早已如柳絮般落入泥里。
他望着那封情书的残骸,心中却并未觉出多少惋惜。因为他不会忘的,他注定会在未来无数个不同的日夜想起它、梦到它,或许是一个句子,或许是几个词语,但卡维再也不会离他而去。
爱是一株蔷薇,蔓延的过程才是爱情。至于它最终抵达哪里,不必太过在意。
他抓起一把泥土,缓缓拭去了手中的碎屑,柔润的腐质漆黑如墨,让他想起时间。那横亘在他和卡维之间,无从跨越的一百年,那让他痛苦不堪、辗转反侧的一百年,都被卡维揪起来塞进瓶里,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瓶烈酒曾经灼烧过卡维的喉咙,现在,顺着那个亲吻点燃了他的嘴唇。
艾尔海森朝后靠在树干上,咽下了那簇火苗。它从喉管滑入胸腔,又被心脏泵送至四肢百骸。于是骨骼开始战栗,血液开始沸腾,灵魂中最轻盈的部分芳香四溢,缓缓渗出毛孔。他的大梦一滴一滴地向上升腾,透过细密的枝叶,奔向他永不坠落的月亮。梦,梦。思念,思念,思念,很多思念。倾慕,干净的倾慕。爱欲,难以启齿的爱欲。遗憾,遗憾,遗憾,遗憾。不少遗憾。他的心壁一点点轻了,冷了,心腔里奔涌的东西却愈发炽热。若是将蒸馏塔最顶端的玻璃管熔断,烧制成一颗心,就会得到艾尔海森的心:清凉,剔透,满是滚烫的酒精,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他闭上眼睛,放任火焰席卷识海,吞没了那封简短的情书。枯黄的纸张安静地燃烧着,明隽的字迹亦随之凋零,从开头的横折,到结尾的弯钩,只剩下最后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与他何等肖似的眼睛啊,被卡维随手画在信底。百年前的故人向他发问:年轻的恋人啊,这像不像你?
*灵感来自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后的你》
腰斩哪吒
*有参考李霄峰导演的《少女哪吒》
我不得不说花少北是个狠角色,就像我也得承认我不喜欢他。花少北长得漂漂亮亮一张脸,在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里其实挺少见,可以看出是有教养父母教出的小孩;然而他说话却狠毒得要命,且总吵吵嚷嚷,耳膜都要给他吼出穿孔来。
然而我小学是和花少北一个班级的,他还是我同桌;花少北数学成绩尚可入眼,语文英语成绩俱差,逢默写便要抄我的作业。我一直极想拒绝他,可花少北自有他的必杀技——他低头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灿烂过分的笑容:某幻,你最好啦。给我抄抄你的英语作业嘛。
我自觉我这人立场也很不坚定,就因...
*有参考李霄峰导演的《少女哪吒》
我不得不说花少北是个狠角色,就像我也得承认我不喜欢他。花少北长得漂漂亮亮一张脸,在我小时候认识的男孩子里其实挺少见,可以看出是有教养父母教出的小孩;然而他说话却狠毒得要命,且总吵吵嚷嚷,耳膜都要给他吼出穿孔来。
然而我小学是和花少北一个班级的,他还是我同桌;花少北数学成绩尚可入眼,语文英语成绩俱差,逢默写便要抄我的作业。我一直极想拒绝他,可花少北自有他的必杀技——他低头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灿烂过分的笑容:某幻,你最好啦。给我抄抄你的英语作业嘛。
我自觉我这人立场也很不坚定,就因为花少北那一个好看笑容,我总叹一口气就把自己的作业本子递过去。
花少北读英语也读不通,我作为班级里倒数几个还教他读英语单词,结果我的口语竟反而提升;可惜学校里并不考口语这一门。花少北笑嘻嘻说:某幻,你说英语真好听。你考不考虑做英语老师去?
我给他脸上来一拳:北子哥,你拍马屁也没用。
我读小学那时候,花少北是突然转校来的;他父母似乎是做生意的,他也就跟着如逃难般到处流窜。花少北转来第一天,用一根细绳拖着他的铁皮课桌来上课;因那时候班级里并没有他的位子,班主任见他来了,随口道,你坐到某幻旁边去罢。
我听到这话时其实格外生气,我那会儿刚被调到班级里最后一排不满一周——因为我上课剪纸人粘在铅笔上与人打架被班主任发现。可我发现坐在最后一排的日子着实不错,小差尽管开,颇自由自在,仿佛一棵长歪的小树苗。
于是我命中煞星花少北就拖着他那砰砰响的课桌向我走来——他又白又静,一看就不是坏学生模样,我不屑与他玩。待花少北摆放好他桌子,在我旁边坐下,我就立刻扭过头趴着睡觉。
花少北家长八成没给班主任送钱,不然怎么转校第一天就坐到最后一排来。
我的怀疑有理有据的。比如坐第一排那个恶心吧啦的男生,明明成绩不如老番茄好,心眼又坏,班主任却执意让他坐第一排;据王瀚哲可靠消息,那男生家里很有钱,且偷偷来过学校好几次哩。
那天我觉也没睡好,因课上到一半,我的新同桌花少北就用铅笔戳我臂膀;我恼怒地回头,他一双明亮深蓝色眼睛倒不避,直对上我,随后花少北悄悄开口:某幻,我们交换个秘密罢。
我不懂他这人脑回路,疑惑地回:啊?
花少北煞有其事继续道:友谊的开始需要双方交换一个秘密。我觉着我可以和你开始建设伟大友谊。
有毛病。
我先是如此说,可花少北竟有些失望;我不知怎么,头一次慌张改口:好罢,听你的。我们交换一个秘密就是。
花少北终于笑了,然后他凑在我耳边说:天上哪吒今晚要入人间来,会在学校池塘里闹水。
没头没尾的胡扯。然而我却觉得花少北这人有些意思,于是我也笑着对他说:你这算什么秘密?分明就是瞎扯——那我也告诉你一个,今早我看见学校外边街道的十字路口电线杆上拴着一匹白马。现在我合理猜测那是龙王三太子。
花少北看着我,眨眨他那犯规的漂亮眼睛:我喜欢你这个秘密,那我们从此就是朋友…兄弟了。我原本比你大一届的,你得叫我哥!
花少北是一个顶好的朋友,我是要这样说;或许有人觉得我讨厌他只是卖关子,其实不然的。
很快花少北就与我们几个混熟,王瀚哲逐渐敢带他去外面房子的热水槽里,偷校长和教导主任放在里面热的铁皮午饭盒。王瀚哲偷吃早偷吃出技巧来,校长的那个饭盒里包份量最多;然而他教导花少北不要贪,拿一根鸡腿就该跑了。
花少北就是死贪,吃完一个鸡腿还要去吃别的菜;结果巡查的大爷进来一下把我和王瀚哲花少北三个人逮住,本来要写检讨的,好在老番茄跑去为我三个求情,才只被罚跑操场三十圈。
这三十圈跑一半,我们就开始交流人生理想。王瀚哲话儿很得意,大吼,老子要辍学做主播!
花少北喊,花大喇叭的音量:我以后要做歌手!
我是最后那一个,跑得气喘吁吁吼:我将来就是希区柯克再世,导演界第一颗星!
老番茄那天站在操场旁边看我们三个这样喊,笑个不停;然后他和花少北说,北子哥,做人不能贪,以后和王瀚哲偷饭吃,千万不要急了。
花少北义正严辞一扭头,随后一下扑到老番茄身上:懂甚么!男人就是要贪!
老番茄帮我们几个摆平许多事情,我现在想来也挺害臊,真的是给茄哥添许多麻烦。有一回夏天,花少北小学池塘边玩水时不慎掉下去;最后还是我和王瀚哲跳下去救他。
班主任从此对我们几个更有意见,因那池塘里修剪来供领导参观的植被被花少北弄得一塌糊涂,教导主任看了也生气。现在想来,我们三个没被开除,还真是因为番茄偷着在老师面前为我们说了许多好话。
花少北落水那次就让我想起他告诉我的那一个秘密——哪吒闹水。我笑得要死,差点一拉王瀚哲胳膊把这秘密就此说了;幸好我住了嘴,这毕竟是我和花少北二人之间的秘密。
后来有次我去了花少北家,他家装潢很好看,他妈妈也亲切;只是总在花少北不在时问我,花少北在学校里怎么样,朋友都是怎样的人,老师对他可好么。
我尽力往王瀚哲脸上贴金,造出一种花少北交的朋友全是年级前五的假象。花少北妈妈问得愈发过分,细致到我都觉得不对劲,末了竟问我:花少北有没有亲近的女孩?
幸好这时候花少北回来,气势汹汹看他妈妈;他妈妈只好走开。花少北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问我:某幻,你说,为什么我父母总以为我欠他们?就因为我是他们生的,而且他们的确爱我么?
或许罢。
我答,我其实不确定。付出爱的一方再怎样冠冕堂皇,终究都似乎要从爱的人身上挖出回报来;譬如父母都要儿子娶妻,女儿生子,是强硬索取回报的表现。
我对花少北说了这套我从一些下流书上看来的话,花少北却眯起眼睛:凭什么?就因为他们爱我么,就因为他们付出了,我必须还点东西给他们么?
我那时就觉得花少北早熟极了,只可惜我并不是早慧之人。
我们第一次暂时分别是初中毕业,那会儿我们各自都读满九年书;王瀚哲家里负担不起他再读高中,他也正好有个主播梦,一路就往上海跑了。老番茄上了市里重点高中,他正是读书的料儿。
而我和花少北去了职业中学,他和我似乎尚不觉得未来严苛;花少北那时候已经不想再做歌手,看清自己经常走音真相,他咬着自己指甲思量,最后回头对我笑一笑:哎呦,某幻;你看我这样,去当兵了不了得?
这问题并非花少北真心,我倒是明白。我读高中那年代,大人总想让孩子上职中或当兵,前者就业容易,后者福利也不少。花少北读不进什么书,他父母就想让他去当兵了。
我只是答,谁知道呢,北子哥以后想做什么?
花少北耸耸肩,答:我不知道——我真的好讨厌这样,其实当初我不如和王瀚哲一起跑掉。
我没回复他的话,因我其实也不明白未来要去哪儿。这个也罢那个也罢,我和花少北早没有小时候那样清醒了。
花少北在升入职中第二年辍学了,我在开学典礼上没见到他,还以为他又去哪个角落摸鱼;结果过几天去他班里才知道,这人早退学不读了。
我周末去花少北家找他,没见着他本人,却看见歇斯底里的他母亲;他母亲看见我就发了疯,抓着我衣领尖叫,说是我在她儿子面前说许多混蛋话,花少北才退学离家出走了。
我这时第一次深刻体会花少北以往心情,于是一股巨大的勇气突然涌上我心头;我推开他母亲的手,开口道:阿姨,我从来不在北子哥面前说鬼话。您这算不得爱的,您不过是在气恼一直以来投资的对象不按您意向发展罢了。
花少北她母亲听了我这话更加疯,立刻抓起桌上塑料花瓶就往我头上砸下去——幸好是塑料的,若是陶瓷甚么的,我恐怕命就没了。可我捂着脑袋走出花少北他家时心里是得意的,仿佛已为花少北出了一口气。
花少北在我职中毕业前都没回过家,不过期间我倒接到王瀚哲好几通电话;他说他在上海遇到了花少北,花少北也在接各种广告做视频打游戏什么。我笑着说,我最近忙着找工作,你帮我看着花少北点;等你俩回来后我请你俩吃饭。
花少北比王瀚哲先一步回到这小地方来,且回乡第一件事情不是回家而是来我家;我打开门差点没认出他来,当初男女不分的稚嫩漂亮孩子变成一个俊朗男生。花少北衣服整整齐齐,笑起来那眼睛下面的花形胎记也好看几分:爷回来啦,某幻,你想妹想我?
我撒了个谎,我说,我一点也不想你咧。
花少北骂我骗子。我就笑着去捏他的脸,他也笑了。
当晚我们去路边苍蝇馆子里喝酒,他说了他这几年出门闯的各种事儿,甚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最后花少北醉了,嗓音也奶声奶气,轻轻说:某幻,我们以后一起走,好不好?你愿不愿意去上海?明天我回家意思意思见我妈一面,咱们就去上海打拼罢。
我这时候应当回答不愿意才像个脚踏实地的成年人,然而我恍惚里回答,愿意。
清清白白月光下,这“愿意”二字听起来竟像教堂里结婚誓言;我俩都听出内味儿,凑在一起笑起来。
花少北第二天从我家出来就往自己家里走,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又问我,某幻,你以后打算去做甚么?
我愣了愣,答,噢,我考了英语专业级的证书…我觉得我英语口语很好,没准可到上海做甚么翻译工作去。
花少北笑了笑,冲我用那大音量吼,好,那就这样罢!
花少北回家三天没再和我联系,到第四天我突然接到他电话,气急败坏地让我去他家,为他去拿行李,现在就走。我还没把离开的许多事情打理好,接到这个事情只觉懵逼,然而我还是去了他家。
花少北刚为我来开门,我就听见他母亲在里屋鬼吼,伴随着各种东西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嘶吼内容无非是甚么为何不愿听家里安排去不对,为何当初一言不留出走,为何现在又不愿意留下。
花少北脸色阴郁,只是皱眉;我走进他家几步,就看见客厅里的他父亲母亲。花少北母亲见到我就再次叫起来,用些很脏的词骂我心眼不好;骂花少北不懂血浓于水,他们为他付出了太多。
花少北瞪他父母一眼,把客厅桌上那陶瓷花瓶往地上一扔,一声脆响碎成了片——他母亲的哭声才停止。
某幻,你上楼帮我把行李拿下来。
花少北头也不回对我说,我被这一幕吓到,急忙上楼去花少北卧室拿他的行李。我在花少北卧室里找到他的包和手提箱,就急急忙忙下楼;当我快走到客厅口时又听见客厅里花少北母亲崩盘的惨叫。我后悔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早一秒走到花少北身边去。
当我站在客厅口时,我看见那白皙而总笑容明朗的花少北,举着那花瓶的破陶瓷碎片,冷冷笑着:血浓于水?那我还给你们。
花少北就握着那白色陶瓷片,直直扎进白皙手腕,竖着划开了自己的脉搏。
《封神演义》中言:“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膀,后自剖其腹,剜肉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泉。”
他终于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把自己彻底再生育一回。
我最终没去上海,许多悬而未决显然已浮出水面;我从此讨厌极了花少北,因为花少北是个骗子。他第一次见面时就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天上的哪吒下凡来,要在小学校园池塘里闹水。
可花少北从未提过,哪吒是要回天上去的。我走在街道上,无端开始怨恨花少北;老番茄据说考上复旦大学,王瀚哲心想事成变成知名主播,只有花少北好欺瞒人,说给我一个秘密听,竟还是个谎言。
然而这时候我却忽而想起另一个秘密——关于我曾分享给花少北的,龙王三太子的秘密。我与花少北不一样,我并非个骗子,也不想做个骗子;我突然转身,开始飞快奔向我们俩小学门口的十字路口。
我从来不是一个骗子,我也不想成为一个骗子,所以——求你了。我心想。求你了,让我看见,让我看见那十字路口处的电线杆上拴着一匹白马。就好像他从没有离开过那样。
【知妙】不相为谋
•一个发生在知妙决裂两年后的故事。两人离和好还颇有一些时日。
是无料本的全文,放出来啦~
“难得啊,看见你蔫头耷脑地躺在床上。”卡维抱起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学弟。
艾尔海森裹着厚厚的被子,闻言费力地撑开了眼皮。
严格来说,不是“像”,就“是”。一周之前,此人在一次遗迹勘探中失足从二楼坠落,导致最先着地的左腿胫骨骨裂,小腿肚还给地上的碎石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处理骨裂按理说要上石膏,但考虑到缝合口必须每天换药,只能先用两个小夹板制动,等伤口愈合再说。
事故的第一责任人——一个名叫塞拉的妙论派学妹——把他送进了健康之家,并主动担负起了照顾病号的责任。但塞拉本人开题在即......
•一个发生在知妙决裂两年后的故事。两人离和好还颇有一些时日。
是无料本的全文,放出来啦~
“难得啊,看见你蔫头耷脑地躺在床上。”卡维抱起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床上的学弟。
艾尔海森裹着厚厚的被子,闻言费力地撑开了眼皮。
严格来说,不是“像”,就“是”。一周之前,此人在一次遗迹勘探中失足从二楼坠落,导致最先着地的左腿胫骨骨裂,小腿肚还给地上的碎石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处理骨裂按理说要上石膏,但考虑到缝合口必须每天换药,只能先用两个小夹板制动,等伤口愈合再说。
事故的第一责任人——一个名叫塞拉的妙论派学妹——把他送进了健康之家,并主动担负起了照顾病号的责任。但塞拉本人开题在即,说是自身难保也不为过,“照顾”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眼下,那条“照顾”的结果就露在被子外面,缝合口一整条都胀鼓鼓的,中间红的白的蓝的绿的不一而足,周围则泛出深紫色,五光十色的一大块,好似把艾尔海森人格里的全部色彩都抽出来打了进去,才打出如此硕大的一个血肿。
“哈哈,你也有今天。”卡维说。
“不想笑可以不笑。”艾尔海森的牙齿咯咯作响,声音也沙哑得只剩气音。
“喂,你什么意思啊?!”卡维顿时鲜活地暴怒起来,“我难得同情你一下,想打架吗?!”
当然,打架是不可能的。风史莱姆被学弟干裂的嘴唇轻而易举地剌了个口,怒气转眼就泄了个干净。他瞥了眼艾尔海森的床头柜,仅有的一只水杯孤零零地矗立在塞拉的论文初稿上,里边还剩了点儿棕褐色的退烧药,却诡异地营造出了一种“不如没有”的氛围。
卡维无声叹了口气,揭掉了学弟额上炕成锅巴的退热贴。
“塞拉去给你拿药了,待会儿过来。”卡维将那只杯子加满温水,递到了寒战的病猫嘴边,“吃饭了吗?”
“……”艾尔海森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青色的眼珠划向眼角,“你来干什么。”
“哈!”卡维发出了一声嗤笑,握着杯子的手却纹丝不动,“'你来干什么'——塞拉怕你死了!——问你话呢,晚饭吃了没?”
艾尔海森摇了摇头。估计是头疼,只摇了很轻的一下。
尽管早有预期,卡维的心还是随着他的摇头揪痛起来,就跟擦伤的伤口无意中进了生水似的——是的,艾尔海森摔伤并不完全是塞拉的过失;是的,一边写论文一边照顾病号非常艰难——那为什么不早点来找他?
“……我去煮粥。”卡维克制着手劲把杯子放回床头柜,抛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卧室。
不出意外地,厨房里也是一片狼藉。流理台上摆满了东西,好几包干货敞着口坐在蒸锅左边,洗净的碗叠放在锅的右边;没洗的盘子泡在水池里,锅铲、叉子、漏勺和饭勺横七竖八地扔在台面上,盐罐和糖罐摇摇欲坠地压着面粉袋卷起的袋口。他想把场子先拾掇干净,可踏进厨房的第一步就滑了个趔趄——白瓷地砖上散落着不少米粒,估计是塞拉某次舀米时洒出来的。没来及扫。
相比较而言,艾尔海森的卧室几乎能称得上整洁了;只不过桌上堆了些论文,地上堆了些参考书,而轮椅的其中一只轱辘压在两本交叠的书上而已——好吧,也挺荒野求生的,但至少还有点求生的痕迹,不是厨房这种原始到未经开垦的“荒野”。卡维抿了抿嘴唇,着手收拾残局。那种酸疼的无力感沿着冰冷的生水沾湿他的五指,隐隐又有了向上蔓延的趋势;但好在他现在手头有事要做,不至于叫它生长得太过放肆。他抓起干蘑菇按进钵子,扫地,抹灶台,刷锅,淘米,开火煮粥,过了一会儿,客厅就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和纸袋哗啦啦的响动。塞拉进了屋,给艾尔海森喝过药,又跑到厨房来跟他道谢;她脸色极差,看着起码有两三天没合过眼了;卡维温言关照了几句,换上稍微强硬的态度把她撵回了家。
砰。大门关上。厨房里只剩下稀饭翻滚的咕嘟声。
卡维双手撑着桌子站在灶前,感到所有操纵着他的悬丝都随着那一声关门绷断了。他动弹不得,就像幕布拉上后颓然倒地的木偶。
这种感觉于他并不陌生。每当他熬夜修改老板儿子的结课作业,对腰缠万贯的大主顾挤出笑脸,与资质平平的前辈争论一个实际上无需讨论的设计并最终得到“不行”的结语,这种抽离感便会油然而生。
……他从来都束手无策,现在也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等稀饭烧到入口即化的程度,关火,然后把它装进碗里,端给那个刚刚空腹喝了消炎药的小混蛋。
……对,那个小混蛋。
卡维忽地喘了口气。
滚烫的蒸汽涌入气道,逼得他不受控制地呛咳起来;胸中的痒痛在满室寂静里格外鲜明,仿佛就在此刻,倒地的木偶生出了第一条血管。
“醒醒,开饭了!”卡维左手端盘右手拎桶,咚地踹了脚门板,“仔细品味,然后夸奖学长的手艺!”
床上的病猫蠕动了一下。
“起来——!”卡维把盘子搁在床头水桶撂在床尾,掀开了病号格外烫热的被窝,“吃饭!”
艾尔海森迷迷糊糊的,抖倒是不抖了,但整个人烧得像个火炉,摸一下都烫手。卡维大开大合地给他塞了几勺稀饭,捞起桶里的毛巾给他擦脖子;再塞几口稀饭,再擦几下胸口;塞稀饭,擦脖子,塞稀饭,擦胸口,如此循环,直到把那一碗稀饭全部灌下去,艾尔海森的体温才终于慢悠悠地降了下来。
“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呢,小混蛋。”卡维重新把学弟裹进被子,恨恨地掐了把他的脸颊——瘦了不少,手感奇差,“病好了记得结账,这种待遇一天一万摩拉,明白吗?”
病猫没做声,看起来昏昏沉沉,意识都不甚清晰。但卡维做完言语的巨人就俨然心满意足,从柜子里拿了床棉絮草草打了个地铺,和衣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卡维按时出门上班。当然,离开前试了下病猫的额头,是凉的。他并不担心艾尔海森的自理能力,毕竟塞拉之前每两天才过来一趟,也没见艾尔海森把自己饿死。他肯定有他的法子爬上轮椅自由行动,那家伙聪明得很。
事实也佐证了他的猜测。在他凌晨两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之后,餐桌上装稀饭的锅已经空了大半,床头柜上的消炎药也乖乖减少了三分之一。卡维煮好粥,简单打扫了一下卫生,就回到了他那小小的地铺。可令他吃惊的是,就在他绷紧肌肉准备迎接那硬如牙齿的地铺时,托住他脊背的却是蓬松的羽绒。
卡维愣了一秒,唰拉掀开了包裹着垫褥的床单。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只随便拿了床垫絮,可现在,底下却垫着一张毛毯和两床厚实的冬被。
白天,艾尔海森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床头看书——这一点跟他骨折之前并没什么差别,只不过看书的阵地从书桌变到了床上。想吃东西或者想上厕所,他就会从床上下来,坐着轮椅到外屋去。他的卧室里铺了不少塞拉带来的参考书,因此卡维的行李全都搁在了对面的客房。他带的东西很少,第一天只带了两件换洗衣服,第二天带来了梳子、牙刷和剃须刀;画架则是在第三天中午出现的。艾尔海森在一次倒水的途中发现了它,上面还夹着摞随笔的风景画。
他在画架前停了下来。夹在最外层的是一幅未完稿的水彩,画着刹诃伐罗学院门前的花坛和几只猫。尽管知道擅自翻看别人的作品很失礼,艾尔海森还是伸手取下了这摞小画——而且理直气壮。
他一张一张地翻阅过去:建筑速写,带批注的示意图,建筑速写,林间小径,湖泊,笑嘻嘻的学生,建筑速写,建筑速写,街边卖糖果的老人,日出,两只打闹的小狗。
没了。
他莫名有些失落,好像没找着想看的东西。那些或精美或潦草的笔触似乎将将要落到他心上,又在即将触碰的前一秒宕开了。他将画稿胡乱夹回了画框,边缘都没对齐。他知道卡维能看出来有人动过,但不要紧,他不在乎。
卡维果然没问。第二天晚上,卡维跟没事人一样拎着画架走进了艾尔海森的卧室,调了几个位置,最后停在窗前,旋紧螺丝支起了架子。
“风景挺好的嘛。”艺术家小声嘟囔一句,哔哔剥剥地扒掉了裹在画笔外面的旧报纸。
他说的没错,确实很好。从窗户望出去,须弥城盘旋的石板道便尽收眼底;只消稍稍抬头,就能一览圣树葱茏的翠冠。不过,愈是盛大的、鲜明的景色,便越适合在明媚的阳光下欣赏和描绘。他还记得两人一起上学的年月,卡维常背着沉重的画具和同门师兄弟一起出去写生,偶尔也会拉上他——当然,陶冶情操只是幌子,主要是为了白嫖大师兄烤肉的好手艺——有一次他们溜溜达达地来到了道成林北面的一片石滩,那滩涂说实话看不出什么特色,却生生把几个妙论派从智人激动成了猴子,兴奋的尖叫在溪谷中回荡了许久才渐渐消散。
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吗?当时他站在卡维身后,看着拣定了位置的学长打开背包。
光线啊!卡维把画架从背包里拖出来,鬓边的两缕卷发欢欣雀跃:这里的光线角度刚好,搬到画面上会非常生动的!
也就是说,光线对画面很重要?艾尔海森追问。
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另一个学长适时接话道:加几个“非常”都不为过。
艾尔海森靠在床头,目光轻轻翻越了卡维的肩膀,向窗外抛洒而去。夜已经很深了,除去天上的一轮弯月和那些晚睡人家的灯火,整个须弥城都沉睡在黑甜的梦乡里。
……换言之,这个时间不存在会让妙论派欢呼的光线。
“你还在跟着苏米尔学长接单子吗?”艾尔海森开口问道,“他们三月份竣工的别墅平平无奇。”
“……”卡维放下普兰,在调色盘上挤了一大坨灰色,“你想说什么?”
“那个地方不适合你。”艾尔海森说。
卡维低头,拿刮刀在调色盘上大开大合地搅动起来。
“……我想念跟你辩论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卡维开口了。他说得很慢,听起来隐约有点笑意,“哪怕我的嘴巴完全跟不上大脑,说出来的都是些碎片化的词语,你也能瞬间抓住我的意思——我很想念这样的辩论。”
可他的声音旋即平静下去:“但我不后悔,艾尔海森。我既不后悔退出课题,也不后悔加入现在的事务所。”
他没有听到来自艾尔海森的评价。身后传来瓷杯在床头柜上挪动的声响,然后是咕咚、咕咚的吞咽声。艾尔海森把早些晾凉的药给喝了。
“……塞拉是怎么劝动你的?”片刻,艾尔海森换了个话题。
“欸,”卡维给他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一愣,但很快就强自镇定着开了口,“什……什么劝不劝的,她只是把前因后果跟我说了一遍。你们几个小孩儿组队去勘探透明遗迹,因为她的疏忽你受伤了,胫骨骨裂,还缝了十几针——”
“我不是在问这个。”艾尔海森打断了他,“你在回避什么?”
“……”过了约莫五个呼吸,卡维才终于接话,咬字比方才轻了些,“她说,她本来想照顾你,但被你严词拒绝了。”
“她是女生。”艾尔海森说,“还有呢?”
“…还有,”颜料早已混得不能更匀,卡维的刮刀却还在里边慢吞吞地捣腾,“她在同级男生里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愿意照顾你。给钱也没用。”
“……”
“然后,她打算给你请个保姆。”说到这里,他仿佛破罐破摔,用力吸了口气,“但保姆很贵,短期的更贵,一周就要十四万摩拉,她出不起,只好找人借钱。她找了好几个朋友,但在得知她借钱的理由后,却都反过来宽慰她,叫她别管你了。”
“……”
“……所以你就来了。”艾尔海森说,“为了避开我,你连房子都可以不要;但是塞拉一开口,你就愿意见我了。”
“你可给人家留条活路吧,什么叫'一开口'。”卡维翻了个白眼——他没转头,但是艾尔海森就是知道他翻了个白眼,“人小姑娘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而且我也没有'愿意见你',我只是觉得塞拉是无辜的。”
“她并不无辜。”艾尔海森反驳道,“如果她能在古典机关术上多下些苦工,我根本不会受伤。”
“喂,”卡维皱眉,“你不能苛责每个人都……”
“都和你一样。”
“我没这么说!”卡维一个激灵扭过头来,音调也下意识拔高了几分。说完他可能自己都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下意识撒了刮刀想揉揉鼻子,可刚抬起右手,又给上边的颜料味儿结结实实地冲了一下,只好尴尬地放回身侧。
“…我绝非这个意思。”他干巴巴地重申道,“我想说的是,你不能苛责每个人都刻苦到废寝忘食。”
“你就是这个意思。”艾尔海森毫不买账,“事实也确实如此,不是吗?”
卡维给他噎得梗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是的,艾尔海森在项目初期一度堪称照章勘探的模范学者,不仅每次操作前都要打招呼,操作结束后还会重复一遍。是卡维嫌他拖拉,屡屡提议“别说了,我跟得上”,这份谨慎才会慢慢用进废退,并最终完全消失。
“如果站在那里的是你,我就不会摔下来了。”艾尔海森继续道,“我受伤有你的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卡维恼怒起来,眼中却尽是悲伤,“你简直不可理喻!”
“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责任,现在就可以走。”艾尔海森说。
“哈,我走,然后呢?放你一个人死在这儿?”卡维怒极反笑,“艾尔海森,你非要把每个人都赶走才罢休吗?!”
“我没有赶走任何人。”艾尔海森针锋相对,“那些庸人是自己离开的,你也是自己离开的。”
卡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好像无法相信一个卧病在床的家伙能说出如此尖刻的句子。
“这是你做过最愚蠢的决定。”艾尔海森却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瞳仁深处的朱红比刀尖的折光还冷,“你是天才,所以它显得尤其愚蠢。”
这场争辩最后不了了之,因为卡维终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回应。他静静地立在床尾,任由温和的夜风吹鼓他的衣服,再将他眉间火灼般的愤怒慢慢平息为某种难以辨别的苦涩。他显然还有话想说,但不打算再开口了。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屋里唯余油彩落上画布的低响。
无论卡维在事务所经历了什么,它都无疑磋磨了他的棱角,让他不再同学生时代那样锋芒毕露了。艾尔海森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或许是生病的缘故,他的思维难得地有些迟缓:但他绝不可能向现实妥协。毕竟“理想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如果他被扔出了天堂,他会再制造出一个理想的地狱”。
卡维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有变。艾尔海森自己也没有变。他们只是经由漫长的磨合与同等漫长的决裂,终于明白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这算不上一件坏事。但不知为何,这依旧不是他所乐见的结局。
顺着低热带来的混沌,艾尔海森慢慢滑入了睡梦的浅海。
在艾尔海森床边打地铺的晚上,卡维偶尔会失眠——好吧,是几乎每天都会失眠。他明明很困,可合眼躺下之后,那两片沉重的眼睑却又会慢慢、慢慢地滑将上去,仿佛松开手柄后慢慢、慢慢滑回原位的机括。
有时候,他会悄悄地爬起来,披着被子坐上一会儿。苍白的月光从窗外溢进来,无波地笼罩着艾尔海森沉静的睡脸。卡维看着他,往往看不了多久,目光的焦点就渐渐消融在清明的月色里,只留下一片灰白的模糊。
不,他并不想哭。他只是觉得疲倦,而且说不清这疲倦到底从何而来。是工作太重了吗?可他与艾尔海森合作勘探的那段时日,一天只睡四五个钟头都是家常便饭;某次艾尔海森嘲讽“像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只适合做学术”,他还用这段艰难的日子举过反例。他说你看,我跟你一起在沙漠里吃了两个月的沙子,无论是干活还是带队,从来都没有拖过后腿吧?他记得自己抱着胳膊扬着下巴,试图用远胜雄辩的事实为自己撑腰,但艾尔海森只是深深地瞥了他一眼,说,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时隔两年,他终于听懂了学弟的意思。不得不承认,艾尔海森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在变成他身边真实发生的事:他确实头破血流,确实被无意义的事物所累,所怀揣的期待也确实在冰冷的现实上撞得粉碎了。可若是要问他是否后悔,答案是不,他并不后悔。他因入世而痛苦,没错,却也因此而得见世间百相——那些节省经费的诀窍、前辈们有意无意的指点,乃至于躲在建材下避雨的流浪汉向他投出的感激的一瞥,都是入世的意义。他不会因为任何苦难而裹足不前,即便知晓前路荆棘遍野。
……所以艾尔海森,我并不后悔离开。
每一次深夜的扪心自问,最后都会汇聚向同一个回答:
我只是很遗憾,我们终究不能同行。
这一次冲突使得两人间的气氛再次跌回冰点,连带着那些礼节性的“我来了”和“再见”也全部省掉了。卡维每天晚上过来一趟,换药做饭扫地丢垃圾一气儿干完,和衣在床边睡上五六个小时,第二天一早再默默离开。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天,艾尔海森腿上的红肿差不多退干净了。又过了八天,一个照常寂静的晚上,卡维给他换着药,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明早去拆线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低着头收拾药膏和棉球。
“我七点半还有事,所以咱们六点半之前必须出门。”卡维平淡地安排着,将换下的纱布过于用力地捏进手里,“把你送回来我就去上班,明晚就不在这儿住了。”
“……好。”艾尔海森说。
他们在沉默中洗漱,沉默中睡下,被清晨的闹钟短暂地打破沉默,最后沉默着来到了健康之家。卡维推着艾尔海森走进病房,正碰上梅婕妲护士端着一大盘血了糊拉的棉球往外跑,险些跟两人撞了个满怀。
“拆线?”护士依稀记得艾尔海森的样子,草草扫了他一眼,冲诊室努了努嘴,“不凑巧,五点多来了几个打群架的酒鬼,个个都要缝针。你们先在这儿坐会。”
护士一阵风似的离开了。不多时,又一阵风似的提溜着六瓶盐水刮进了诊室,一眼都没有分给两位稍显尴尬的新晋门神。模糊的惨叫声中,两人沉默着坐在了门边的长椅上。四下寂静,偶尔有几声渺远的鸟鸣自深林中滤出,稀薄地消散在晨雾里。他们等待了很久——十分钟也好,半小时也罢,反正感觉上不亚于一个世纪——直到晓星隐入逐渐澄明的天穹,清晨的薄雾几乎散尽,几个身上绑着绷带的醉汉才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扎卡里亚医生跟在他们后面,慢吞吞地拖拉着步子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他们身边。
“艾尔海森是吧。”医生看起来疲惫至极,“裤子卷上去。”
艾尔海森照办。扎卡里亚于是撕开纱布上纵横贴着的几条胶带,将纱布揭了起来。
“嚯,”一揭之下,扎卡里亚扭头看向了旁边的卡维,“你照顾的?可以啊小伙子,那么大个血肿都消掉了。”
“……啊,啊?”卡维肉眼可见地支吾起来,“不,不是。我没照顾。”
“‘我没照顾’。”扎卡里亚有些稀奇地笑了,重新低下视线,“行,我信了——腿伸直,疼了告诉我。”
拆完缝线,艾尔海森终于打上了石膏,能够拄着拐下地走动了。卡维把借来的轮椅还回护士站,两人便一个走路,一个拄拐,慢慢地往回走。天光已然大亮,值夜的三十人团正在交班,健康之家周围看顾药田的药农三三两两地挑着水来到了田埂旁,卡维也赶不上打他七点半的卡了。
艾尔海森本以为他会喋喋不休地追悼他的全勤奖,至少抱怨几句。但他没有。他只是是抱着装药的纸袋,一言不发地缀在他身边。
回到住处之后,卡维开始收拾行李。他先是把画架和衣服打了两个包拎到门口,再折回来收拾牙刷牙膏之类的日用品。最后,他背着自己的单肩包准备出门,艾尔海森一瘸一拐地把他送到门口,突然叫了他一声:“卡维。”
那声音很平静,却莫名地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溢出来,而艾尔海森控制不住了。卡维回头,艾尔海森就推开拐杖吻了他,制动三周的左腿发出难以想象的酸麻,他拖着卡维乱七八糟地摔作一团,跟他们操蛋的关系一样。
不知是谁撞到了鞋柜,反正有拖鞋砸在艾尔海森背上,但他毫不介意;卡维也不介意,因为他闭上眼睛,用力搂住了艾尔海森的脖子。
他们在玄关处接吻,或者说撕咬。艾尔海森尝到从对方口中渡过来的铁锈味,想来是被他咬破了舌头;但卡维没有退却,艾尔海森也没有半点谦让的意思。漫长的一吻过后,他们终于分开了纠缠的唇舌,艾尔海森曲起那条健康的右腿稍微撑起身体,刚好足以看到卡维的表情:他迷离地眯缝着眼睛,脸颊和耳朵一片绯红,显然对这个吻相当满意。两人急促的呼吸彼此交缠,好似随时都能给这场荒诞写个续集。
“……我问你,”卡维却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拒绝塞拉的帮助,好让她来找我?”
艾尔海森没有立刻回答,低喘着抵住他的额头,又想去吻他,被卡维单手掐住了下颌。
“说话。”卡维说。
艾尔海森不吭声,双眸在背光的阴影里闪烁着。
“……你总要回来的。”最后,他这样回答道,“或早或晚。”
或许是不屑一顾,或许是无言以对,总之,卡维浅浅地笑了一下。收起了平日里针锋相对的锐气,他看起来几乎是柔软的;但艾尔海森清楚他不会低头,正如他自己一样。
爱情也好,遗憾也罢,总要对更高的东西做出让步。唯有这一点,他们向来默契非常。
“我相信你的判断,”卡维的话音很轻,呢喃间几乎要触到艾尔海森的嘴唇,“我甚至私心希望它是真的——但你在赌气,对吗?”
这回,卡维没有再给艾尔海森沉默的时间。他捏了捏学弟的脸颊,轻轻把后者往自己的方向带过来;后者觉察到他的吻不打算落在唇上,皱着眉别了下脑袋,被卡维猛然发力的右手制止了,快到像是早有预料。
那个吻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脸上。轻柔而温暖,好像在安抚一个尚不更事的孩子。
“……再见,艾尔海森。”
【黑道AU】以父之名 01
来自于 @懵懵懵懵懵 太太授权的视频梗!
我不允许这个世界上还有搞声女孩没看过这位太太的镜头匹配度超高的剧情视频!!!!!(撕心裂肺)
看一遍心情舒畅 看两遍倒立鼓掌 看三遍余震久久荡气回肠(文盲式彩虹屁)
原本立志只写短篇不开连载,害怕又坚持不住坑掉,但这个视频是在是太戳我了!当然,剧情有自己理解与添加的部分,肯定会写不出视频里那种自然与贴合,我先行谢罪,还请大家多看几遍视频。
我如果拖更了,一定是因为视频太好看了我循环亿遍无心码字。
cp主线是棋昱和弘杨,对应章节的cp都在tag中会标注好。
蔡程昱不喜欢警察局有两个原...
来自于 @懵懵懵懵懵 太太授权的视频梗!
我不允许这个世界上还有搞声女孩没看过这位太太的镜头匹配度超高的剧情视频!!!!!(撕心裂肺)
看一遍心情舒畅 看两遍倒立鼓掌 看三遍余震久久荡气回肠(文盲式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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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程昱不喜欢警察局有两个原因。
首先,他的背景不是多么干净,富商之子的假身份根本经不起细查。只不过他嘎子哥成功商人的面子功夫做得很足,云龙哥最近又渗透进政界,几乎没人怀疑,怀疑的也不敢往下去追。当然,也不是完全没人碰过这条线,只不过那几个人的事还没传入阿云嘎的耳朵里,就已经被方书剑无声无息的做掉了。
其次,这地方充斥着底层社会的气息,小偷、醉汉、流浪人员……入冬后还未供暖,窗户紧紧闭着,屋子里闷得厉害,像是被一只刚翻过垃圾的脏手捂住了鼻子。蔡程昱不悦的皱起眉,斜着身子试图躲开旁边一直往他腿上摸的手,搭在膝盖上的手掌一点点攥成拳头——他有至少十三种方法反击,从卸掉指关节到拧断脖子,他与几个兄弟经历过苛严的训练,只不过……
咔哒一声,正晕晕乎乎打算继续靠近蔡程昱的酒鬼被牢牢的铐在了长椅的另一侧。蔡程昱一抬头,面前站着个年轻的警官,是他没能从警察局信息册里看到过的新面孔,乍一看和他差不多高,眉眼锋锐。或许是因为什么任务太久没休息,眼角盖着血丝,冷着脸的瞬间显得颇具威慑力,身材挺拔。
“蔡程昱……?”年轻警官拖出个带点疑问语气的尾音,没有像其他警察那副职业病似的上下打量他,就只是平静的望着他的眼睛,倒是挺让人安心的。
“对。”蔡程昱点头应和着站起身,脸上浮起个笑来。即使是从阴影中摸爬滚打走到今天的,他的笑容依旧具有迷惑性——“迷惑性”是阿云嘎的原话,蔡程昱自己毫无察觉,后来他去问张超,对方头也不抬的说“就是傻的意思”——显得不符合身份的干净,坦坦荡荡,带着有点童真的亲昵。
面对面站着的警察动作顿住了,像是突然被什么人摁了暂停键,一瞬不瞬的看着蔡程昱。
蔡程昱站那呆愣的等了那么几次呼吸的时长,回望着对方黑漆漆的眼,里面有什么蔡程昱难以读懂的东西,忽隐忽现,浮浮沉沉。直到被铐在椅子上的醉汉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嘟囔才将两人的思绪扯回现实,年轻的警官笑了笑,裹着些对晾了蔡程昱这么久的歉疚——他笑起来嘴会微微张开一点,眼睛带光,没有刚刚那么凌厉,或者干脆说,不那么凶了。
“所以你是来……”他手底下有点无措的翻了翻本子,和先前干练的模样一对比还有点好笑。
“保释。”蔡程昱开口提醒他。
“对,这边。”
他被引着走到警局审讯室的小屋里,云家被抓的手下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在角落里缩着,一滩烂泥,蔡程昱皱皱眉,不再看他。
“确定是他对吗?”对方好像不太相信眼前的两人能联系在一起,抬起头向他确认。
“是的。”蔡程昱点点头,接过笔,俯身在协议上签好名字,一笔一划的,又抬着脸笑笑,“太抱歉了,我也没想到他会掺和进去那些事,我会好好和他谈谈的,保证不会让他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蔡程昱其实很容易脸红,也不会说谎,别说在道上,仅仅是在成年人社会中这都是少见的,所以他每次说出口的都是真话——至少是一定层面上的真话。
“还有,”小警察将怀里的笔记本又拿出来,翻到了一页空白,“在这里留下你的联系方式,近期案件频发,我们被要求进一步跟进受理的保释人员。”
蔡程昱眨巴眨巴眼,顺从的拿起笔写下用自己假身份登记的号码。
“这样就可以了,需要我带你出去吗?”
“不用麻烦了,我认得路。”蔡程昱走到“那摊烂泥”身边扯了一下他的胳膊,那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脑袋还是垂着的,畏畏缩缩,目光就盯着鞋尖根本不敢看蔡程昱,步子很碎,踉跄着先出了门。蔡程昱半只脚踏出门又停住,这才想起一直忘记的事,后仰着身体试探着开口发问,“请问怎么称呼?”
“龚。”对方回了他一个姓,小幅度的一点头,神情又恢复到那种面无表情的紧绷。
走出警察局的蔡程昱有种莫名的挫败感,怎么来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干脆把那副不悦摆在了脸上,确认四周无人注意一把将身边人推进小巷。
“说说吧,跟那边都交代了什么?”
那人吓得直打软腿,要不是这次偷了组织的枪往外贩卖被警方抓住,他可能五六年内都不会有资格直面云家第二阶层的五人之一,结结巴巴的连连解释自己什么都没说,条子问起来的时候也只是说枪是小网站买的,以为是仿制的。
蔡程昱其实也明白,如果对方真的把云家的底给供出来,那就不是他交点钱就能捞人的场合了。他不耐的抬抬下巴,早就埋伏在一边的云家人从背后走上来,用黑袋子给那人脑袋套了个结实,然后扔上一辆侧面窗户贴得死死的商务车,前排的人立刻端起枪来瞄好,紧密监视。而蔡程昱走到打头的那辆轿车前,副驾驶的人早就站在车边替他拉开后座车门。
张超在城郊林区等到蔡程昱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他一如既往的穿着条贴身的裤子,衬衣袖子卷到胳膊肘,背上搭着长款呢子风衣。看着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到面前,这才不急不缓的从他那辆宝贝复古车的前车盖上滑下来。
被蒙着黑头套的人被商务车上下来的两个人押着,推到一个早就挖好的坑前。蔡程昱从车上下来,原本坐在驾驶与副驾驶上的也跟在他身后。
“就这一个?”
“你还想几个?”蔡程昱好笑的瞥了他一眼,“坑你自己挖的?”
“带人来挖的,之后被黄子借走了,不然还能打个斗地主等你。”张超抄着口袋靠在车上,微微侧着头问蔡程昱,“真不打算自己试试?”
“不打算。”
蔡程昱拒绝得干脆利落,他的确受过训,清楚的知晓一切技巧,但他不喜欢看人受苦,更不愿意杀人。起初还稍稍上心,用晕血当借口,后来每次都直接叫着剩下四个人里和他关系最好的张超代劳。黄子弘凡十六就对着人脑袋开过枪,他们凑一起玩闹时笑嘻嘻的调侃他是“云家唯一的天使”。
“嘎子哥还打算培养你接他的班,你这样多不给面子。”
张超伸手,从蔡程昱手里接过子弹——每次他们接到这种清理任务时,送来的文件袋里除了相关资料都会附带几颗子弹,通常代表着有几次机会,而他们也渐渐习惯使用这些有特殊意义的子弹来完成任务。这种仪式感有些病态,却延续至今。
“你想给面子你去接班。”
“嗤。”张超闷闷的发出轻笑,连带着肩膀都一起耸了下,他将子弹填进自己的随身配枪里,咔哒一声上了膛,“他说了,好枪当王,太浪费。”
蔡程昱扭头望向张超侧脸,想追问一句,却被对方打断。
“转身。”他说。
蔡程昱背过身去,目光落向林区另一端,树叶已经凋零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冷冷清清的指着天。他听见张超踩过落叶的沙沙声,也能听见更远处风吹过的声音。
云家是道上出了名的黑帮势力,说是家族,其实更像是台精密的机器,而这就意味着任何一个零件出现了问题都必须要清理掉。
一声枪响惊扰了林中所剩无几的鸟儿,只是恐惧无法束缚自由,它们振着翅膀飞向天空。
“处理干净。”他听见张超在他背后下命令,用的是平常和他们几个兄弟讲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冷淡、低沉,像是湖底捞上来的一块石头。
“走吧,坐我车回去。”张超从他身后绕到车前,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擦着手。
蔡程昱又坐进后座,窗外的几个手下正面无表情的用铲子撅起土掩埋深坑。那底下躺着个人,没有人能找到他,渐渐的,也就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他就算真的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蔡程昱放在右侧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那是他日常用的手机,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简洁得很:
“龚子棋”。
蔡程昱举着手机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条短信的前因后果,下意识的摇摇头,还是诚实的将那条号码存进了通讯录。
“你看什么呢,笑得那么灿烂。”张超从倒车镜里瞅他一眼,被后座这人几乎要开始发光的笑容刺到,眉毛夸张的扬起,调侃似的发问。
蔡程昱把手机一收,脑袋倚在后座上逃避问题似的闭目养神:“没看什么。”
“啧啧啧。”
汽车发动了,碾过那些还算顽强的草茬,向夜晚灯火层层叠叠亮起的城市驶去。
【棘境】禁止大声说爱
*原作:明日方舟
*CP:棘刺x极境
*棘刺生贺,现pa,4k+短打。是一些生离文学,算是开放结局
祝棘刺生日快乐
0.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时间都还给他。”
1.
今晚的夜空很晴朗。极境下班一出公司就注意到比平时亮了不少的月亮。对于城市而言有月亮和几颗零零碎碎的星星就算是“晴朗”了。难得有这样的天气,连带着因为加班而郁结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些。
贾维的短信也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头像上的狐狸张牙舞爪地嚷嚷:『明天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显示着的“输入中”强行阻止了极境立刻打出“不去”,一会儿又进来一条:『你都连续翘班好几年了,今年给小爷个面...
*原作:明日方舟
*CP:棘刺x极境
*棘刺生贺,现pa,4k+短打。是一些生离文学,算是开放结局
祝棘刺生日快乐
0.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时间都还给他。”
1.
今晚的夜空很晴朗。极境下班一出公司就注意到比平时亮了不少的月亮。对于城市而言有月亮和几颗零零碎碎的星星就算是“晴朗”了。难得有这样的天气,连带着因为加班而郁结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些。
贾维的短信也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头像上的狐狸张牙舞爪地嚷嚷:『明天同学聚会,你去不去?』
显示着的“输入中”强行阻止了极境立刻打出“不去”,一会儿又进来一条:『你都连续翘班好几年了,今年给小爷个面子行不行?』
被贾维字里行间的幽怨逗乐,极境就着和夜空一样晴朗的心情,一边随着人流挤进地铁,一边“啪嗒啪嗒”回道:『行啊,这次都有谁去?』
贾维手速飞快,这次“输入中”显示不到两分钟就报上来一大串人名。极境扫了一眼,没有那个熟悉的名字。没等他松口气,贾维补上一句:『棘刺我没联系上,要不你问问他?』
极境噎住,半晌才回到:『怎么是我问?』
『啊?什么为什么,你俩不是好兄弟吗?』
好兄弟,极境看着那明晃晃的三个大字,硬是把这三个字咂摸出了五味杂陈。
也许在其他同学眼里,他和棘刺是好兄弟,是挚友,是勾肩搭背的连体婴,但只有极境知道他们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因为他自己曾有的一些私心,不完全是。
世界上总有一些感情,以素不相识开始,再堪堪到恋人未满,最后却又无疾而终。极境想自己大概是一个典例,适合作为前车之鉴告诉所有后来人,无故萌生的感情不会拥有结果。
晃动的车厢里,极境呆呆地端着手机,想回复“我和他关系早就没那么好了”,觉得太直接,“最近比较忙,不一定能抽时间联系”又有推脱的嫌疑。一站又一站,停下又启程,他的手指落下又抬起,输入框里始终没能填上一个字。
到站的播报声唤回了极境有些发散的神智。他摇摇头,将纷杂的思绪甩开,飞快地打上一行字,点击发送,走出了地铁。
『我去问问看,他要不来你可别怪我啊』
字里行间那么轻快,他的脚步也那么快。地铁门阖上,列车疾驰而去,仿佛回忆也能被关在车门里,就这样远远地甩在身后。
2.
曾几何时,极境是真心把棘刺当朋友看的。
在认识棘刺之前,极境一直是一个孤独的小孩——这很奇怪,他开朗、大方、乐于与他人交流,身边总有很多孩子一起,从不缺玩伴。可他觉得孤独。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和他玩过家家也好、捉迷藏也罢,“爸爸”总有下班的时候,鬼捉到最后一个人也会宣告游戏的结束。极境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身陷在永远无法开始的捉迷藏里,因为每次睁开眼,所有的玩伴都会消失,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
热闹是无法填补空虚的,他不曾拥有交心的朋友,直到遇见棘刺。
“来玩捉迷藏吧!你来当鬼!”
那么多次极境都笑着点头,说好,我来抓你们。他转身闭眼,开始倒数,孩童们三三两两的嬉笑声在黑暗里远去,留下他独自站在树下,再次转身四下空旷,如同这个游戏和他无关。
而那一次,有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抓住他,对提出要求的孩子们说:换个人吧,他累了。
不由分说地,那只手在孩子们愕然的眼神中拉着极境离开。他跌跌撞撞地被带着走出人群。走着走着眼前就模糊了。
好奇怪,明明我在远离大家,却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那一次是最后一次,从此极境再也没有玩过捉迷藏。
3.
如果有选择的话,极境一定会选择将高中生涯作为人生最大黑历史删除。但是一想到这段回忆里哪儿都有棘刺,又舍不得删了。
从教学楼到实验室,从屋顶的瓦到地上的砖,从班主任的教案到校长的假发,三年下来就没有没被他俩霍霍过的。站一起罚过,处分一起背过,检讨一起念过,篮球场边上放过两个并排的水杯,食堂桌子上有过两个面对面的餐盘,桌肚里藏过写了两种字迹的纸条,就连旁边的街道,也烙下过两个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也正因为这样的无处不在,才会在回忆起来时格外痛楚。
极境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而心动。他只记得自从自己开始用不再是朋友的眼光去看棘刺,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味道——罚站时悄悄向对方靠近的脚尖、故意忘记带的水杯、屡屡伸向对面餐盘的筷子、悄悄收藏起来的纸条,都带上了少年最青涩的心情。
放学回家时极境突然说,棘刺,你脖子旁边那是什么?
棘刺停下步子,一手扶住自行车把,另一只手摸摸颈侧:“什么?”
极境眯着眼凑过去:“你别动,我看看啊——”
那几秒好像格外漫长,呼吸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但也就只有几秒,极境便自然地退开,面色如常:“哦,是你里面衣服没整好,我看错了。”
棘刺眨眨眼,“哦”了一声,推着车继续走。极境接上刚才的话题,依然是吵吵闹闹地走在回家路上。
只有极境知道,两人靠近的那短短几秒里,夕阳映出的影子在水泥路上延伸交叠,像两人紧紧依偎,又像一个秘密的吻,让极境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先怀春少女一样裹着被子傻笑,又莫名心间酸涩。他知道自己在利用棘刺的友情满足那些不堪的渴望,但他无法割舍这样的小小幸福,即使这份幸福是从友情的外衣下偷来的。
棘刺是一个足够好的朋友。他话少,却总能在提建议时一语中的,他不苟言笑,却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援手,他愿意陪朋友做天底下最傻的事,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前提是朋友。
朋友。极境清楚永远不能跨过这条线。他宁愿日日夜夜受暗恋的折磨,宁愿只有回忆来咀嚼,也不愿意失去现在自己拥有的东西。他向来懂得知足。
在友情的范畴内,棘刺那么纵容他,纵容到周围的同学都打趣:棘刺,你就这么宠着极境,不怕把他惯坏了吗?
棘刺没来得及张口,极境先笑眯眯地抢答了:“当然不怕啦。”
他眯着眼,所有情绪都被藏在眼底:“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4.
可是总让这份心情折磨自己总也不是办法。告白的事极境也不是没想过。
高考之后就告白吧,不管棘刺接不接受——他居然真的有过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心想反正最不济告白失败大家上大学各奔东西,一了百了。抱着这样的心态他约棘刺出去玩,美其名曰高考完了该解放了,此时不浪更待何时。棘刺欣然应允,一如他平时做的那样。
游乐园、咖啡厅、电影院、商业街......一天之内极境拉着棘刺把能自己心目中用来约会的地点都跑了个遍。他兴奋而急切,一路上步子都带风,好像今天不和棘刺一起走完这些地方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棘刺任他扯着自己,感受到极境不同寻常的情绪,他格外顺从。他们的脚步那么快,仿若在和时间赛跑。
从KTV出来已经将近午夜,疯了一整天的两个已解放人士终于要在路口分道扬镳。极境突然叫住棘刺:“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棘刺停下脚步转身,就像无数次推着自行车等极境和自己回家一样,等极境的下文。夜晚也安静下来,屏息等着那一句告白。
极境嗫嚅半晌,终于开口。可能因为刚从震耳欲聋的音乐里脱身,他的嗓音不自觉地放大:“我、我——”
“谁在那里?大晚上的,没看见旁边写着什么吗?!‘禁止大声喧哗’!”
手电光照进小路,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面露不满地走过来。极境下意识地闭了嘴,余光瞄到不远处确实有一块写了“禁止......”的牌子。后边禁止的是什么他没看清楚,因为棘刺像小时候一样伸手逮住了他的手腕,说:“跑!”
他再次跌跌撞撞地跟在了棘刺身后,跑了不知多久才停下。等两个人气都喘匀了棘刺才淡淡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极境想起刚才棘刺的背影,和小时候拉走自己时那么相似,却已经长成了男人的模样,更加坚毅、可靠,不变的是在帮助自己时依然毫不犹豫。
因为自己是他的“朋友”,这是朋友才有的特权。
轻轻挣开棘刺握着自己腕骨的手,极境后退一步,身影沉没在路灯投下的阴影里。
“没什么,”他咧嘴一笑,“毕业快乐。”
5.
“试着联系”当然只是托辞,极境不仅有棘刺的电话号码,联系人还标了“A棘刺”,明晃晃地挂在通讯录第一位。只是毕业十年来他一次都没有点开过这个号码,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发过一条短信罢了。
告白未遂后极境就干脆当鸵鸟,硬是一整个暑假就没再和棘刺见过面,直到毕业典礼那天。那天班上不论关系好的关系差的,都聚在一起聊了几句。各色同学录一个一个传过去,电话号码和祝福一起被写下,有些隐秘的心思也随着笔迹一起藏在纸张的雪花中。没有人拒绝填写同学录,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是他们最后的、真正在一起的时光了。
要不要找棘刺写同学录呢?极境还在纠结,一只手把同学录从他眼前抽走,手的主人自顾自地拿着它拉开椅子坐下,“哗啦啦”略过后面几乎全被写满的纸张,直接翻到了第一页。
第一页是空白的。
“棘刺你——”极境讶然。
“怎么,”棘刺抬头看他一眼,直接拔开笔帽下笔,“不是留给我的?”
极境一时无话:“......是。你写吧。”
他注视着棘刺下笔,目光炽热而颓然。刚刚棘刺那一眼那么坦荡,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晚是要告白,也没有意识到着空出来的第一页有什么含义。那一眼很纯粹很干净,和自己带着私欲的眼神完全不同。这让极境自惭形秽。
在棘刺坦然的目光下,极境落荒而逃。那串号码他一回家就存进了手机,一存就尘封了十年,再无联系。曾经如此要好的两人,竟然除了回忆已经什么都不剩。
从十八岁毕业往前算,他正好和棘刺认识了十年,从毕业往后算,他也正好和棘刺分离了十年。有时候极境觉得挺好笑的,你看,竹马算什么呢?从竹马到陌路人,不也只需要十年,不过是把之前一起度过的时间又尽数还给了他而已。
回到家,极境打开手机通讯录,看着那个熟悉的“A棘刺”发愣,看了许久他关上通讯录,打开日历,发现同学聚会那天正好应该是棘刺的生日。
发个“生日快乐”应该不算突兀吧?记忆里棘刺一直很受欢迎,生日的祝福信息一定不会少,混进了自己的也大概不会被发觉。这么想着,极境又是一声苦笑。把手机黑屏,往床上重重一倒,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我明白当初那个牌子上写着什么了。他想。
不是“禁止大声喧哗”,而是“禁止大声说爱”。
一次没能说出来,就再也不会有说出口的勇气。
6.
因为联络方面的消极怠工,这次的同学会棘刺依然没能出席,被极境以“他说自己工作忙”糊弄了过去。贾维不疑有他,一是觉得横竖作为棘刺一顶一的哥们,极境必然不会说谎,二是棘刺这么多年来一次同学聚会都没出席过,倒也不少这一次。
筵席散去时极境喝得已经有点醉。用残存的意识推掉了统一叫车,他叫了个代驾把车开回家,摇摇晃晃地上楼、开门,然后把自己抛进床的怀抱。
对了,今天是那家伙的生日。极境迷迷糊糊地掏出手机。我应该祝他生日快乐。
虽然这十年自己一次都没有亲口和他说过。
兴许是酒意作祟,他迷瞪着眼打下一行“生日快乐”,在时钟差一分钟就要离开3月17日时发了出去。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或许十年后棘刺早就换手机了呢?就当做自己做了一场梦吧。极境的意识渐渐模糊,他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
7.
离十二点还有三十秒,极境的手机轻轻震动两下。屏幕亮起,十几秒后又暗了下去。
FIN.
(彩蛋是棘刺视角的隐藏结局)
【知妙】行行重行行
教令院时期虚构,学生时代元素有
时间是回忆和现实交替,原作背景(草神并没有被拯救if线),故事情节虚构
全文2.3w,一发完
“你说并未见过爱情,可我的那束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抛向了你。”
1
人的出生于世,总是要信仰一些什么东西。或许是神明,亦或许是权力。
这是今年花神诞祭刚结束的时候,艾尔海森在大巴扎的门口,遇到了分发祈福的干花标本的妮露。
妮露将那个祈福的干花递给艾尔海森的时候,如是说。
然后她看着艾尔海森,微微眯起了眼睛,浅浅一笑说:“也有信仰理想,信仰爱与浪漫的人。”
艾尔海森并没有拒绝收下那朵干花的标本。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他不信仰花神...
教令院时期虚构,学生时代元素有
时间是回忆和现实交替,原作背景(草神并没有被拯救if线),故事情节虚构
全文2.3w,一发完
“你说并未见过爱情,可我的那束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抛向了你。”
1
人的出生于世,总是要信仰一些什么东西。或许是神明,亦或许是权力。
这是今年花神诞祭刚结束的时候,艾尔海森在大巴扎的门口,遇到了分发祈福的干花标本的妮露。
妮露将那个祈福的干花递给艾尔海森的时候,如是说。
然后她看着艾尔海森,微微眯起了眼睛,浅浅一笑说:“也有信仰理想,信仰爱与浪漫的人。”
艾尔海森并没有拒绝收下那朵干花的标本。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他不信仰花神,也不信仰赤王,对于树王、以及现在他从未见过的草神,也只是简单的,属于须弥的子民对于统治者的尊敬与爱戴,仅此而已。
须弥的人们已经失去了梦境,失去了做梦的权利。无梦之人无法逃离痛苦现实,只能通过朝圣来发现自身价值。但艾尔海森不是那样的人。
无信仰者在须弥总是显得如此突兀。
周围参加花神诞祭的人实在是太多,艾尔海森有些无法迈开脚步,于是只能原地等待围观祖拜尔剧场表演的人散去。
舞台上正在表演一个滑稽剧,两个演员在舞台上脚缠着脚摔倒在地上,龇牙咧嘴,做出夸张而荒谬的表情,引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但妮露没有笑。那时候,妮露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抬头看着那个舞台,眼睛倒映着剧场顶棚璀璨的花型灯架,眸光里花朵熠熠生辉,绽放着须弥这片土地上少见的生命力。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妮露,目光再一次回到了舞台上。他忽然想起,似乎有一个人也曾用这样如同绚烂绽放的花朵一般的目光认真专注地看着另一个地方。
“好像……你以前从来没来过祖拜尔剧场。”妮露并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忽然轻声道,“所有来过祖拜尔剧场的客人,我都记得他们的长相。”
“嗯。”艾尔海森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祖拜尔剧场是有信仰的人才会到来的地方。他们或许信仰已经逝去千年百年的花神,虽说年岁太久,连对于花神的传说都带了编撰色彩,但在花神之舞中,他们依然能窥见神明的影子。
“但我见过他。”妮露说,“我见过他三次,在以前的花神诞祭。”
艾尔海森微愣了一下,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妮露所说的人是谁。
在祖拜尔剧场,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他还跟祖拜尔先生吵了一架。”妮露用手指点了点手心,一边认真回忆一边说,“但我忘了是因为什么吵架了。”
艾尔海森顿了一顿:“因为祖拜尔剧场棚顶的长条形灯柱。”
或许也只是长方形的灯柱。
吵架的结果就是,祖拜尔先生妥协了,答应了对方将棚顶的长条形灯柱改成了莲花形的灯带。
妮露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祖拜尔先生第二天就去订购了新的灯架。”
妮露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头顶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爆炸声,然后纷纷扬扬的彩色纸带子和反光的亮片从炸裂的气球中飞出,被风裹挟着洒向整个剧场。
是舞台上滑稽剧的演员放飞的气球。
台下哄堂大笑,观众们都张开双手去拥抱天空中飞舞的彩光,孩子们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向头顶吹泡泡。
一个彩色的泡泡慢悠悠地飞到了艾尔海森的衣角上,如同那个气球一样炸裂开来,给他的衣角留下了一个暗淡的水渍。
大家似乎都笑得很开心。
但妮露没有笑。
——————
但卡维没有笑。
“……所以,我的观点就是这样。在事实面前,你的观点完全是无稽之谈,关于你的理论,我无法在任何书籍和论文中查阅到来历。可以说是源自你自己的想象。对教令院的学生来说,我并不认为你有能力和水平加入这个课题。”
艾尔海森向对面那个脸色苍白的知论派的学生如是说。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在座的大家都笑了起来,开始一边大声地让他对面的学生赶紧下去,一边嘲笑着什么难听的话。
至少是周围围观的六个本课题的学生都在笑。
但卡维没笑。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其实艾尔海森已经很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卡维时候卡维的样子了。好像比现在年轻,比现在青涩,比现在更能表现自己的情绪。那时候的卡维喜欢把完整的喜怒哀乐放在脸上,唯一遮住了的一部分情绪藏在了从他前额绾到耳边金色的发丝之下的眼角中。
于是那时候,就算是还没跟这位妙论派学长有过什么深层次接触的艾尔海森,也看出了卡维眼中的忿忿不平。
卡维最开始只是满不在乎地在自己的画板上画些什么,闻言抬眼认真地盯着他,听到最后慢慢地皱起了眉。
“但你不能这么说。”卡维忽然发声道,“源自想象也没什么不好。”
出于对于学长的尊重和自身的礼仪,艾尔海森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卡维继续说下去。周围的嘲笑声也安静了下来,都诧异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你说得太过分了。”卡维说,然后似乎开始语无伦次,“对于……至少对于同学,不应该用这样的措辞。”
“我是在陈述事实而已。”艾尔海森平淡道,“如果他有更充分的理由反驳我,我会承认我的问题。但事实是没有。他的观点从头至尾就是错误的观点,我只是在纠正他。”
“这并不是纠正,而是嘲讽。”
艾尔海森顿了顿,继续道:“我并没有嘲讽的意味。如果你觉得这是嘲讽,那你应该也承认,这个观点在你心中并不是一个正确的观点。而在这方面出错的人,或许并不适合这个课题。”
卡维没有再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在构思如何反驳。艾尔海森也只是沉默地等着卡维的评论。
但在场的人们有些等不下去了。第一个跑出去的,是被羞辱得遍体鳞伤的那位知论派的学生,他太过悲愤,跑出去的时候甚至忘了开门,重重地撞在了门上,然后又跌跌撞撞地从门缝中挤了出去。其他人也有些坐不住了——一个是妙论派的学长,一个是知论派的优秀学生,他们实在不知道把胳膊肘往哪边拐,于是只能悻悻笑着,随口推脱了一个借口,慌不择路地跑出了教令院会议室。
“你很没有人情味,学弟。”沉默半晌,卡维终于气鼓鼓地发出了这样的评论,然后一边开始收自己的画笔和尺子,一边嘟嘟囔囔,“也好也好,托你的福,今天无聊的会议可以提前结束了。”
也许是妙论派学生的通病,卡维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教令院图书馆借来的三本建筑学书籍、自己画图的画板和一叠稿纸、一把直尺和一把三角尺,还有一把遗失在地上的量角器。卡维很快就发现了自己量角器的离奇消失,于是也没工夫再和艾尔海森拌嘴,自顾自地蹲下来,钻桌子下去寻找自己的量角器的下落。
但他找了半晌,终于是以额头狠狠地撞在桌子角上结束。在卡维揉着额头满脸痛苦地站起身来的时候,艾尔海森从自己的脚下将那个量角器捡了起来。
“你……!”卡维先是一愣,然后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是在你站起来的前一秒注意到的。”艾尔海森将那块量角器按在桌上。
卡维几乎瞬间接住,飞快地将量角器装进自己的箱子里,然后有些吃力地抱起箱子,那个箱子太大,几乎将他的脑袋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就算是这样,卡维也挣扎着将自己的脑袋探出来,瞪了艾尔海森一眼。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便跌跌撞撞地往门边走去了。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偌大的会议室重归于寂静。艾尔海森轻声吸了口气,也开始收拾会议室中弄乱了的书籍和资料。但当他把书都排列好的时候,那张被压在资料和书籍下面的图纸就这样直白而裸露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那张图纸太过于扎眼,以至于花花绿绿的书籍封面和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资料拥挤之下,他依然能够一眼就看到这张图纸。
而这幅图,画的是攀附着树藤野蛮生长的、高耸入云的巨大花冠。而那朵花冠之上,竟然是一座如同宫殿的建筑。
这张图纸的主人似乎是在上面倾注了无数心血。图纸上的每一条线条都很平滑流畅,是不带有任何的犹豫作画。那一朵巨大的花冠如同从纸张的内部、纸张的纤维中汲取养分生长出来的极其富有生命力的花朵。这朵花在空气中流畅而自然地呼吸着,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吐息的起伏。
艾尔海森在还未与卡维认识的时候,便听说过卡维妙论派之光的振聋发聩的称号。但他在那时,终于是如此接近地、如此鲜活地感受到属于妙论派天才的才识与敏感。
艾尔海森沉默了片刻,终于是缓慢而轻柔地将手指放在了图纸已经干涸的颜料上。手指下的触感很是粗糙,带着颜料的气息。他摩挲着这幅画,摩挲到图纸的右下角写着的一个小小的名字上。
“卡维”
但还没等他再仔细看下去,门又突然被重重地打开。门外探出卡维金色的脑袋。
艾尔海森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卡维探出来的眼睛。
“我有东西忘拿了。”卡维似乎有些窘迫,目光躲闪,“是我的设计图纸。”
他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摆在桌上的图纸,然后抬眼看着艾尔海森,欲言又止:“你……你看过了?”
艾尔海森点了点头。
卡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开始卷自己的图纸。卷到最后花冠那一部分的时候,卡维忽然回过头来,认真地盯着艾尔海森。
“你觉得,这也是源于想象吗?”
卡维这样问道。
艾尔海森记得,自己当初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但是事实上,他确实觉得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东西,至少在现实中不可实现。但他没有将那个答案说出口。卡维也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其实那个课题具体是什么,艾尔海森已经忘了。他从来不记这些无足挂齿的小事,他的脑子总是用来记一些更加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记得这个课题的过程却很成功。大家出于对卡维学长的尊重,最终还是让那位知论派的学生留在了课题之中。
而三个月的课题时间,艾尔海森跟卡维的接触也仅仅只是课题开始时的那场不算争吵的争吵而已。
在课题中途做出了一个小小成果的那天,收到了教令院奖金的大家提出去兰巴德酒馆好好地玩乐一番。艾尔海森虽然并不太想去那种人多且杂的地方,但耐不住卡维的邀请。
其实到现在,艾尔海森已经明白这是卡维一贯的老毛病了。每当卡维有所请求的时候,总会碎碎念地挂在嘴边,无论这个请求是否合理、对方是否答应。而艾尔海森一般会答应卡维大部分请求的原因也正是他实在是被念得烦了,想减少一些自身的麻烦而已。
大家酒足饭饱的时候,卡维似乎有些醉了。当时依然是白昼,酒馆却被明亮的灯光衬得如同夜晚。在璀璨的灯光之下,他双眼微微迷茫地盯着面前反射着光芒的酒杯,金色的光芒映在他的眼底,如同绽放在眼里的金色蔷薇。金色的发丝散乱地铺在他自己的肩膀和蝴蝶骨之上,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和脖颈。
艾尔海森抿着酒杯。杯子里的酒其实不甚好喝,但他那时候看了一眼卡维的肩膀,忽然想到会不会卡维在这一顿之前也不怎么吃饭,才养出了这样一副单薄的身子,好像风吹一吹都能吹倒。
“看什么呢,小学弟?”卡维忽然开口,带着笑意问他,仿佛是抓到了什么艾尔海森的把柄。
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没有说话。
在场的学生们已经喝醉了大半,歪歪扭扭地倒在一起,胡乱地说些什么话,唱着什么歌。艾尔海森曾在沙漠的人家当中听到过那样的歌谣,他记得这首歌谣的名字好像叫做《灵光颂》。一个学生趁着这首歌的时间,讲起了在沙漠中考察,与镀金旅团和矫论团交流的故事。
“花灵,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
“你该不会在编故事吧?!”
“我才没有!是真的存在的!还有……还有,兰那罗!”
“什么?”
“兰、那、罗!”
“那不就是一个传说而已嘛?你说是真的,那你见过吗?”
“没……没有。”
学生们爆发出一场大笑。
而那位知论派的学生和其他的人也握手言和,倒在一起说着什么醉话。学生时代的恩怨情仇太过简单,因为一句话就能绝交,又能因为一杯酒就一笑泯恩仇。
“他们都醉了。”卡维这样说,然后只是盯着那些学生们笑,“你还没醉?”
艾尔海森轻声松了口气,简单地回答道:“我并不喜欢酒精。”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太合群?”卡维有些犹豫,似乎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不,我是说……”
“合群并没有什么意义。”艾尔海森回答道,“如果你只是想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话,那并没有什么必要。你并不能从所有人那儿得到利益。”
“在你眼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能利益相关吗?”
“你认为还有什么呢,卡维学长?”
“情感价值和理性交流。德罗纳瓦利贤者曾说过,人应当活在群体中。”
“但你应该承认,情感价值和理性交流也是利益的一部分。还有,这句话是曼加帕贤者说的。”
说到这儿,他瞥了卡维一眼,发现卡维只是出神地看着酒杯,手指捻着自己的发尾。
“反正我也无法改变你吧?”卡维对他摊手道。
“我也无法改变你,学长。”艾尔海森说。
卡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趴在桌子上不说话了。
那边的学生们依然在说着什么话,说着说着竟然悲从中来哭在了一起,抱着团哭诉着什么毕业论文的困难和自己下一个课题选择的艰难。
卡维吃吃地笑了两声,忽然开始轻声地哼歌。
卡维的声音很轻,在喧闹的酒馆当中,他的声音微不足道,几乎除了他自己和坐在他旁边的艾尔海森没人听到。他的声音很柔和,柔和到几乎让艾尔海森耳中的整个酒馆的喧闹都寂静下来。
在艾尔海森小时候,他的祖母曾在温暖的壁炉旁织毛衣,那时候祖母就常常哼歌。那些歌谣是来自须弥各个地方的歌谣,或轻柔或欢快。虽然那已经是太过遥远的记忆了,但是如同封存在阁楼里的古旧杂物一样,当他想要去寻找那一部分记忆的时候,那些蒙尘的遥远记忆也能立刻出现。
但卡维口中这首这首歌谣艾尔海森并没有听过。
那依然是属于须弥的温柔节奏,但歌谣的旋律却稍有些失真,带着模糊的听觉刺激,容易让人想到梦境。尽管对于须弥人来说,梦境已经是个不熟悉的名词了。
卡维哼完这段旋律,陷入了一阵异常长久的沉思。然后他扭过头看艾尔海森,小声问:“你听过这首歌吗?”
艾尔海森顿了顿,说了句没有。
“你也没听过呀。”卡维似乎是有些失落。
“是什么歌?”艾尔海森问。
卡维瞥他一眼,坦诚道:“我不知道。”
“什么?”
酒吧里有些吵。卡维说这句话的时候,别的桌子不知道是因为发生了什么好事,忽然欢呼起来,艾尔海森并没有听清他的话。
卡维将手作喇叭状放在嘴边,提高了声音:“我说我不知道!”
但刚说这句话,酒馆里就安静了下来,卡维这句话掷地有声,砸在酒馆的墙壁上,引来了好几个人的目光。卡维似乎有些尴尬,放下手来,看着艾尔海森,欲言又止。
艾尔海森放下酒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其实是在梦里听到的歌。”卡维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给你讲个故事吧。”
须弥人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过做梦的本能。
但卡维记得,在小时候,他是做过梦的。
他梦到郁郁葱葱的森林,比建筑还高的巨型花冠,梦到矗立在水天之间的树和被刻上奇怪元素符号的枝丫,梦到低矮的房屋和种满奇异花朵和菌类的田地。
在那片迥异而又奇幻的世界中,他如同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不速之客。这个世界温柔地接纳了他和他小小的好奇心,让他在这个世界里自由探索。
他梦到那些长得像小萝卜一样的生物,并且尝试着用刚学会的幼稚的礼节和那些蹦蹦跳跳的生物打招呼。那些小小的朋友也回应他相应的问候。
后来他在巨大的荷叶上踩中露水滑了一跤,从高处的荷叶掉到地上,腿上被摔出一个淤青。
于是小小的卡维开始下意识地哭泣,那些生物围过来,为他清理伤口,为了安慰哭泣的他,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在很久之前,天空是一片空白。没有如海洋一般的蓝,没有如丝绒一般的白云,没有金色的如金丝糖的阳光,没有纯白的霜雪,没有黑夜白天,没有闪烁的月亮星星。
为了让天空不再空白,于是神明创造了世界上的第一只小鸟。
小鸟挥动翅膀,衔着色彩,将色彩一点一点涂到天空上。
好景不长,末日来临,暴乱的狂风折去了小鸟的翅膀。
“没有翅膀,我该如何飞翔?”小鸟向神明追问。
而神明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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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是谁,又说了什么回答,艾尔海森并没有听到,因为卡维醉了。
他醉得很突然,几乎是一下就醉倒了过去。
这场酒局的结果就是,艾尔海森扛着卡维回学生宿舍。
路过大巴扎的时候,里面似乎有人正在举行婚礼。婚礼进行到最高潮,夹道的人们都在为人群当中的新人欢呼着。
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新郎竟是从包里掏出了好几袋摩拉向天空中抛洒。围观的人们蜂拥上去争抢天空中掉落下来的摩拉。摩拉叮叮当当地砸在地上,声音在嘈杂的空气中凝成了一阵清脆的旋律。
新人一边抛洒着摩拉,一边向大巴扎内走去,而人们也拥挤着那对新人涌入大巴扎。大巴扎门外的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一地摩拉。旁边依然有几个小孩子在争抢着捡起那些摩拉来。
也许是摩拉坠地的响声太过清脆,惊醒了正昏昏沉沉睡在艾尔海森身边的卡维。卡维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挣扎着从艾尔海森的手臂中逃出来,向大巴扎门口走去。
艾尔海森以为卡维要去捡起地上那些摩拉。很显然,那些小孩子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孩子们都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护好了自己怀里的摩拉。
艾尔海森抱臂看着卡维的背影,也不想去阻止他,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他记得,卡维是那种善心大发的老好人。他老是用自己本来就不多的生活费去资助别人,也有可能是些小动物。包括明明有公费资助的课题,他也老是往里砸自己的钱。这样的人过得生活是很节俭的,对摩拉敏感也是正常的事。
卡维走过去,蹲了下来,向地上散落的东西伸出了手。
大巴扎里依旧人声鼎沸。早夏的风从山海而来,猎猎地吹过须弥城,带来一阵即使是晚春之后也很少见的暖意。那些彩带被风吹起来,稍微模糊了一点艾尔海森的视线。
他只是看到了卡维的背影。
那个背影蹲在散落一地的闪闪发光的摩拉当中,只是小心而珍惜地捡起了地上的那个花团。
帕蒂莎兰的花团。那是从新娘的捧花中不小心掉落的。
然后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艾尔海森身边。艾尔海森下意识想去接住卡维摇摇晃晃的身体,但手里塞的却是另一个柔软的东西。
那束帕蒂莎兰的捧花。
卡维只是对他轻声笑了,带着浓浓的醉意对他说。
“谢谢你,学弟。”
而在这时,艾尔海森才确定,卡维是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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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吧。”妮露问他,“你刚才好像在回忆什么,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艾尔海森回答,“他确实是个奇怪的人。”
妮露笑笑。
舞台上的剧正在准备下一幕的开场,台下热烈的氛围稍微冷却了下来,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聊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八卦。
“教令院有很多奇怪的人。但是我见过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比他奇怪呢。”妮露说。
艾尔海森不置可否:“……他是个天才。”
妮露似乎是有些好奇,偏了偏头,橘红的发丝在大巴扎的香风中柔和地飘动。
“我听别人说,你们俩关系很不好。但是看起来并不是这样的。”
艾尔海森只是依然在沉思着什么,闻言看了妮露一眼:“为什么?”
“啊?”妮露似乎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些纳闷,“为什么?我也不太知道,教令院的学生就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我们看起来关系很好?”艾尔海森解释自己的问题。
妮露愣了一愣,站直了身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回答道:“因为你好像很欣赏他。而且……刚才我说到他的时候,你好像在回忆什么。”
“至少,能有一个值得回忆的人,无论回忆起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都是很幸福的。”
妮露如是说。
艾尔海森没有说话。
他常常回忆起卡维吗?或许只是个巧合。在人的一生中,能遇到的人其实太少,而卡维好巧不巧刚好成为了占据艾尔海森生命时间最长的一个人。卡维的出现让他本来应该循规蹈矩的人生中出现了无数个巧合,而那些巧合之中,也如同巧合一般地藏着关于卡维的一切。
在巧合之中,他也正好能回忆起卡维的一切。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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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爱着的是什么呢?
他只记得,卡维凝视着自己那张图纸时,那座生长在花冠之上的宫殿时,那闪着异样光芒的双眼。而那张图纸,最终成为了后来名震一时的卡萨扎莱宫。
而那时,那座奇伟瑰丽的建筑,不过是排列在纸张上的墨水和时不时会出现在卡维餐桌上,他自己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捏出来的卡萨烤饼宫。
有时候为了赶课题,午休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卡维飞快地捏出一个歪七扭八的烤饼宫,然后自己并不吃,只是一边啃一个墩墩桃,一边拉着艾尔海森看,给他指着卡萨烤饼宫的各个部分介绍。不过很大一部分时间,艾尔海森并不能看出他捏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花园,这是喷泉,这是花园……”
“两个花园?”艾尔海森瞥他一眼。
“你懂什么?”卡维瞪他,将嘴里正在嚼的墩墩桃咽下去,然后再一次指着那两个不成形状的花园道,“这是前花园,是最大的花园,这是后花园。”
艾尔海森分出自己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个烤饼。烤饼之下是蔬菜和彩色的萝卜块,那些蔬菜和萝卜块排列得井然有序,如同盛开的花冠。
他又想起卡维向他述说的那个故事。那个拥有高耸入云的花的奇异的世界。
其实他稍微有一些好奇那个故事的结局,但是在图书馆,甚至是在虚空之中,他都没有找到关于那个故事的结局。
但是他依然没有机会去问到那个故事的结局,因为在那之后不久,他就与卡维分道扬镳了。
在那个课题的末尾。
开头很热闹,结局却很阑珊的课题。
其实那场争论的内容在他现在看来几乎毫无意义。关于理想与价值观的争执在这么多年之后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但是在当时学生时代,却是一个一触即发的炸弹。
而艾尔海森想起,当初卡维宣泄自己愤怒的举动,不过是当着他的面撕碎自己的论文,然后往空中一洒。
但奇怪的是,艾尔海森看着纷纷扬扬飘下来的映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的碎纸屑,想起来的却并不是如何驳斥卡维在愤怒之中说出来的毫无逻辑的话,尽管他已经找到了如何驳斥这句话的突破口。
他看到的是那天从空中洒落的千万摩拉。那些摩拉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如同从遥远星空坠落下来的闪耀的星云。最后,那些纸屑飘散在地上,变成了那束帕蒂沙兰的捧花。
艾尔海森第一次遇到了难以用他自己的逻辑和学识解决的事情,稍微有些头疼了,于是只能从那个会议室里匆匆离去。
或许直到现在,卡维也只看到了他的匆匆离去。但卡维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在他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碎屑,用胶水一点一点将论文粘贴好的那个时候,艾尔海森正在门口不远处。
而卡维趴在桌上,因为痛苦而小声啜泣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艾尔海森遗失在桌上,想要回来取的一本古书。
艾尔海森站在门口,看着因为啜泣而逐渐泛红的卡维的侧脸和耳尖,终究是没有推门进去。
他忽然想到了。
卡维爱着的是什么呢?
他或许爱众生,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但他的负罪感却又让他如同臣服神明的苦行者。他负担太重,承受能力却很弱。他想爱一切,却无法承担为爱付出的一切代价。
艾尔海森无法定义这个人。
于是他没有推门进去。
后来,提纳里和赛诺也常常会很好奇地提问,问他们俩当初是怎么闹得那么难看的。卡维一般只会尴尬地笑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提起来也没意义。于是赛诺和提纳里会把目标转向艾尔海森。
其实原因很简单,不过是他们俩从根本上理念就是不同的。卡维太过理想化,而艾尔海森总是想要这个课题不要偏离现实的轨道。
那些学生因为跟不上这一个太过困难太过迅速的课题,都接二连三地选择退出。而最后一个退出的,是当初艾尔海森曾在会议上指出并不适合这个课题的那个知论派的学生。
那个学生叫赫格尔。
赫格尔在课题上犯了一个很是粗心的错误,被艾尔海森指出来之后,赌气一般地提交了退出的申请书。而理由是并没有经济条件支撑他完成这个课题。
卡维看到这一份申请书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拿出了自己一半的生活费资助赫格尔,让他再继续研究这个课题,不要中途放弃,但艾尔海森并没有把申请书还回去,而是直接上交了教令院。上交教令院的东西是没有撤回的机会的。
因为这件事,卡维和艾尔海森爆发了当时最为严重的一场争执。
最后矛盾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变成了不可挽回的巨大鸿沟。
那道鸿沟最终让艾尔海森没能伸手推开那扇门。
在几年后,赫格尔确实因为一个课题做出了一番成绩,并且上门好好感谢了卡维一番。当时在客厅中,赫格尔一边因为他俩会住在一起而感到震撼,一边又对着卡维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没有卡维学长就没有他的今天。
因为这件事,卡维虽然尴尬,但确实沾沾自喜了一段时间。
也许卡维当时并不是错的呢?艾尔海森有时也会这样质疑自己,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只能说,如果需要捅自己一刀换回一个有远大前程的赫格尔,那么卡维可能已经在想捅自己身上哪个地方最安全了。
——————
“那你们是怎么和好的?”提纳里又问。
卡维欲言又止,手指绞在一起又分开,然后犹豫了半晌,终于说出一个词——
“夜奔”
他们和好,源于一场无止境的夜奔。
卡维曾经梦到了那个奇异的世界。
那个叫做恒那兰那的世界。
在梦里经历的事情好像一醒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从梦里醒来,看到了健康之家的门帘,他的母亲坐在床边看书。于是他虽然虚弱,但还是手舞足蹈地向自己的母亲说自己刚才所做的一个神奇的梦。
母亲只是笑着看着他,认真听完他说的梦境,然后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听起来你很累,但是很开心,对吗。
母亲的手很软,是温热的。但是这样的感受,在他少年时期已经很少感受到了。
教令院的图书馆很大,几乎搜罗了须弥所有的书籍。在进入教令院之后,卡维常常去图书馆寻找那个童话。但在教令院的书海中,他并没有寻找到那个角落里的奇妙童话,自然也没有看到那个奇异世界。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东西,比如戏剧、歌剧和舞蹈。
须弥第一条艺术禁令颁布的时候,卡维正好坐在祖拜尔剧场,观看那位名叫妮露的女孩的舞蹈。那位女孩的舞姿正如传说中的披着七色光彩的小鸟,将这个压抑沉默的世界涂上了一些突兀的色彩。
但在如同一潭死水一般的须弥,这支舞没有掀起的波澜,只是让祖拜尔剧场被罚歇业关闭三天,而所有的观众都被赶出了大巴扎。
那时卡维恍恍惚惚地走出大巴扎,终于忍不住看向了天空。那片天空是完全空寂的,没有鸟,没有阳光,没有高耸入云的花冠和荷叶。
没有色彩,没有神明。
虚空依旧在重复播放着艺术禁令,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遍了每个须弥人的耳朵。
卡维只觉得眼花缭乱。那些条令密密麻麻地在他眼前排满,逐渐地充斥了整个天空,让天空阴沉得如同浸在黑夜里的鸟笼,压得他快窒息。
他萌生了逃离的想法。
于是那天夜里,他没有收拾行李,向须弥城外奔去。
艾尔海森拉住了他的手腕。
那是他们分道扬镳的第三百八十一天。三百八十一天里,他们互相冷眼,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在须弥城外的一棵树下,艾尔海森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从蕈兽的围困中解救出来。
在黑暗里,神之眼的光芒晃了一下卡维的眼睛。
那是神之眼,那被神明注视着的人正背对着他将手里的剑上的粘液擦去,然后随手收了起来。他的背影比卡维记忆中那个学弟的背影要高大很多。艾尔海森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晃眼甚至看到了他们决裂时艾尔海森那少许疑惑又少许怒意的眼神。
可我呢?卡维这样想。
他没有神之眼,神明也并不注视他。
他陷入了那异样的情绪怪圈中,甚至手都开始颤抖,连一只小小的蕈兽都无法与之战斗。他想到那些巨大的魔物,想到须弥一望无际的雨林和空旷寂寥的沙漠,想到儿时用积木堆成,最后却壮烈倒塌的城楼,他想到他的父母。想到他父亲的意外是否也是因为那些张牙舞爪的怪物,想到他父亲死前留下的那些血与泪。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死去的,也并不知道他的家是在何时分崩离析的。
“你去哪儿?”艾尔海森在黑夜里这样问他,“在夜里离开须弥城,这并不是理智的选择,学长。”
艾尔海森身上还穿着知论派的学生服,似乎是刚下课就来到了这里。
卡维愣了愣神。
这是三百八十一天里,艾尔海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之前的三百八十天,他们最亲密的动作不过是在教令院的走廊,避无可避的摩肩擦踵。
“我想,我想去……”
他说了半天,没有说出自己想去的地方。他觉得艾尔海森肯定会认为他是个疯子,但是艾尔海森却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用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你、你知道吗?那个故事。”卡维嘴唇干涩,只能加上手部的比划,“就是、就是小鸟的故事,还有……还有,兰那罗!它们叫兰那罗!”
艾尔海森只是注视着他,认真听他后面的话。
“我想去、想去找那个。”
卡维说这一番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清醒的思考能力。他这几天的思绪太过混乱,这让他的思维系统几乎崩溃。
艾尔海森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相信。”卡维有些失落,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总之你别管我,这跟你没关系。”
于是没管身后的艾尔海森,他有些狼狈地寻找刚才拉扯时掉到地上的耳坠,但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找到耳坠的卡维只得作罢,正想转身就走的时候,艾尔海森再一次拽住了他的手腕。
那枚耳坠此刻正躺在艾尔海森的手掌心中,但是耳坠尖似乎是划了一下艾尔海森的手掌软肉,此刻那条血痕正渗着一点一点的血。
神明没有注视我,可神明给予了我罪业的责罚,这是否也是神明的恩赐。卡维这样出神地想着。
“我和你一起。”艾尔海森看着卡维狼狈地为自己戴上耳坠,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低声如是道。
卡维猛然抬头,在黑暗里寻到了艾尔海森的眼睛。
“你相信我?”卡维震惊,“你不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源自想象的东西?”
“那你呢?”艾尔海森反问他,“你觉得这是源于想象的东西吗?”
卡维定了定神:“这是真的。”
艾尔海森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过早下结论。”
卡维沉默了半晌,最后终于干涩地挤出自己的话。
“谢谢你,艾尔海森。”
如果换成别人,一定不会相信这个荒谬的故事,也一定不会跟随他进行这场荒谬的旅行。更别说是艾尔海森,这个人他是根本想都不敢想。他本来早已做好了一个人面对这场旅行的准备,但是艾尔海森拽住了他的手腕,说要加入这场莫名其妙且突然的旅行。
在那次的课题之后,他已经很难再把艾尔海森当小学弟看,但像这样道谢还是第一次,他依然有些觉得无地自容。
“你是真心的吗?”
“你!”卡维愤懑,气鼓鼓但小声道,“我是真心的。”
艾尔海森瞥他一眼:“下次道谢,学长可以更大声一点。”
“以后不会再有向你道谢的机会的!”卡维咬牙切齿。
“我也希望如此。”艾尔海森道。
于是当时的他们朝西北方出发。
在须弥古籍的记载和那些见过恒那兰那和兰那罗的孩子们的口中,那片神奇的国度就在须弥的西北方。
为了少徒步走路,卡维提出混入那个镀金旅团的大队列的木板车。而镀金旅团的队列是去沙漠的,刚好会路过恒那兰那的南部边缘。
“听说,只要人过了十八岁,就没办法再看到兰那罗了。”卡维披着黑色的连帽披风,黑色的帽子下露出金色的发丝和暗红的双眸,“你信吗艾尔海森?”
木板车吱呀吱呀地响,前面的驮兽依然勤勤恳恳地拖着镀金旅团的人们往前赶路。木板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镀金旅团的人,呼噜震天响,前面守夜的人握着驼兽的缰绳昏昏欲睡,连身后的声音也听不见。
“我只相信事实。”艾尔海森道。
“哼,没意思。”卡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撇撇嘴道,“如果是真的,那说不定我们还能看到呢,你就不期待吗?”
艾尔海森一愣。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关心年龄这个因素了。但这样想来,卡维虽然说是他的学长,但似乎确实还没过十八岁。
看着卡维一脸期待,艾尔海森没有说话。
须弥夏日的夜间很是嘈杂,雨林里有无数蚊虫飞舞的轻响。艾尔海森闭着眼睛小憩,但旁边有人伸手拽着他的衣角,跟他小声碎碎念。
“艾尔海森,有蚊子咬我!”
“艾尔海森,你今天上课学了些什么?给学长讲讲……不对,知论派的课应该都很无聊吧。”
“艾尔海森,我跟你说啊,我的卡萨扎莱宫……”
“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你睁开眼,我知道你还没有睡着。”
艾尔海森闻言睁开了眼睛。旁边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掩藏在黑色披风下的笑意。
“你看,今晚月亮和星星一起出现了。”卡维伸出手,指着那片夜空。
艾尔海森顺着他的手往上看。夜空依旧安静,月光从层层的星辉中斜射出来,虽说在星辉的掩映之下暗淡了许多,但依然能够看到月亮周围暗金色的光晕。而卡维手指尖对准的方向,正是那被群星环绕的月亮。
而在恍惚中,艾尔海森似乎再一次看到了卡维向他抛来的那束帕蒂莎兰。那束帕蒂莎兰的周围,也带着金色的光晕。
在之前的交往之中,卡维曾对他吐露过很多他理想的一部分。有的是关于梦中的伟大建筑,有的是关于生命、关于世间的疾苦。而艾尔海森却无法从任何理论的角度来验证卡维理想的可行性。至少在他看来,想象只能是想象,并非任何事物都能达到理想情况。但卡维却总是相信理想情况。
可在那一瞬间,在卡维手指触碰上月亮的光晕的一瞬间中,他忽然开始思考卡维理想实现的可能性。
那边的卡维依旧在碎碎念着什么,但是声音渐渐小了。艾尔海森从月亮上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人。身旁的人的脑袋随着摇晃的木板车一点一点的,已经睡熟了。
艾尔海森将袖子从卡维的手中拽出来,想向旁边挪一挪,给卡维留个舒服的位置出来,但看了因为冷而缩成一团的卡维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他将手从卡维的后脖颈伸过去,缆柱卡维的肩膀,将卡维揽到了怀里。
那位被称作妙论派之光的学长此刻正均匀地吐息着,温热的呼吸蹭着艾尔海森的手背。
“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曾是知论派学生们曾讨论过的课题。艾尔海森当时给出的答案是没有波澜的平静的生活。这种理想生活状态中是不允许另外任何一个人出现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的出现都将变成一个不稳定的变量,这已经违背了初衷。
但躺在木板车上,卡维睡觉很不安分,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金色的毛茸茸的头发蹭着他的侧脸的时候,他忽然想到,或许生活中有一个变量并不是坏事。
或许……卡维进入他的生活这件事,并不是坏事。
他们是在后半夜偷偷溜下车的。
没有任何人发觉他们,甚至连驮兽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对着他们的脸喷出一股热气,然后继续自己的路途了。而前面抓着缰绳守夜的人也坐着睡熟了,开始随着驮兽背上的颤抖打着变调的呼噜。
卡维刚从睡眠中醒来,看起来有些迷茫,又有些尴尬。他无意识地拽着艾尔海森的袖子,但注意到艾尔海森盯着自己手的目光后,又飞快地收回了手。
“呃,我……”卡维定了定神,很不聪明地转移了话题,“现在我们应该向哪边走啊?”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从车上顺下来的地图:“来恒那兰那是你提出来的,按理说应该你带路。”
卡维梗着脖子,嘴硬道:“我知道,这里往西走!”
说着,卡维往西走了好几步,被艾尔海森抓着后颈的衣领拉回来,换了个方向。
“往北。”艾尔海森看着地图,面无表情。
“我……我知道了,艾尔海森,松手!松手!你听见没有!你太不尊重学长了——”
“学长?”艾尔海森低声默念了一遍这个词,放开了卡维的后颈衣领,“你一点也不像学长。”
卡维揉了揉自己的后颈,一边小跑几步跟过来,一边嘟嘟囔囔:“你就很像学弟吗?没大没小的。”
“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艾尔海森少见地犹豫了片刻,但并没有说出后半句,只是加快了脚程。
这里的路并不好走。似乎是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道路上布满了泥泞。两个人一前一后,每一脚都踩在湿滑的泥土上,走得很是艰难。偌大的雨林只有雨滴一点一点滴下来,砸到树叶之上的清脆响声和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回声。
但雨林是活的。
人的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生灵在自由地游行。那些生灵或危险或安全。
这确实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艾尔海森想。
他只是在下课的途中,看到了魂不守舍地从大巴扎里出来的卡维,看到卡维在薄暮时分义无反顾地奔向须弥城外,看到卡维被困在一群蕈兽之中。在那时候,他跟上去,然后出手相救。
本来只是这样一件顺手的事而已。
但鬼使神差一般,他提出了要和卡维一起去的提议。即使他的理智在警告他,夜里的须弥雨林所隐藏的危险或许是两个普通人无法对抗的。
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在极少的时间里会做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选择。
“怎么还没到呀。”卡维在身后小声道,“我不是怀疑你,艾尔海森,但是你确定真的走对了吗?”
艾尔海森停下脚步。
他回头瞥了一眼卡维。卡维现在浑身上下看起来很是狼狈,身上也沾着泥点子,但是眼睛依然是亮的。
他正想从虚空里调出地图来,但忽然,卡维的眼睛里的情感却变了个颜色。
惶恐,惊讶,慌张。
艾尔海森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就转过了头,而一转头就正对着长鬓虎的眼睛。
“艾尔海森!”
卡维几乎是一下子就扑了过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走至的这个地方是一处高地,旁边是悬崖和从悬崖顶端坠落的瀑布。
艾尔海森想往旁边躲开,但却被长鬓虎有力的爪子忽然地袭击,也没有防备,脚下一滑便朝着瀑布往下坠了。
但卡维扑了过来,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于是艾尔海森也向卡维伸出了手。这只是徒劳的,他们距离太远,卡维的手和他的手并没有接触到一起,只能一前一后地坠入水中。
在坠入水中之前,他看到的只有卡维那双暗红色的双眼。
那双暗红色的双眼里什么也没有映出来,唯一映出来的就是他。
那时,卡维的那双眼睛里,只有一个艾尔海森。
因为神之眼的缘故,这种坠落溺水之类的外伤对艾尔海森并没有什么影响。而在坠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便听到了卡维坠入水中的响声。于是他挣扎着游出水面,向响声那边游过去,最后终于拽着卡维的手臂将他从水里提了出来。
一被拉出来,卡维就趴在艾尔海森肩上,开始猛烈地咳嗽,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起来很是惨烈。
“对于神之眼的拥有者来说,这并没有什么影响。”艾尔海森垂着眼侧头看他,“你应该知道的。”
卡维咳完之后,开始大口地喘气,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眨着眼睛:“我当然知道了……”
“所以你不用救我。”
“我哪儿想这么多?”卡维一气急,就又呼吸不过来,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声音也变小了很多,听起来像是心虚了,“我怕你出事,就没想这么多。”
艾尔海森没有回应他。他揽着卡维的腰,拖着他往岸上走。卡维被拖到岸边的时候依然在大声地咳嗽和喘气。
他们的前方是一丛茂密的灌木,那丛灌木长得很高,几乎遮蔽了整片天空,于是他们也没注意到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线。卡维趴在地上咳嗽了半晌,终于把鼻子和喉咙里的水全部吐了出来。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吸气,一边揉被生理性泪水模糊的眼睛。
艾尔海森顿了顿,想伸手去拍卡维的背,但还没有触碰到卡维的背的时候,卡维忽然猛地从地上窜起来,然后连滚带爬地向前面走去。
“艾尔海森!”
他听到了卡维的惊呼,带着慌乱和兴奋。于是艾尔海森也跑了过去。
他看见卡维双手合拢,捂着什么东西。听到他的脚步声,卡维回过头来,眼睛里闪闪发光,还带着一些湿意。
卡维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艾尔海森看到,在卡维的手下的土壤中,生长着一丛新鲜而纯净的花朵。
他记得他曾在古书中看到过这束花的名字。
毗波耶。
生长在恒那兰那,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生长在梦中的恒那兰那的花朵。
恒那兰那,真的存在。
卡维几乎在那一瞬间从地上弹起来,向那丛灌木跑去。艾尔海森想抓住他的手,但还是慢了一步,只能跟在他后面。
几乎不顾那灌木的树枝和倒刺划伤手臂,卡维用力的扒开面前灌木的枝叶,将自己的身子探了出去,然后就愣愣地定在了原地,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艾尔海森追过去,也扒开了灌木的枝叶。
那一瞬间,他也如同卡维一样,愣在了原地。
他看到的是郁郁葱葱的荷叶林。每一朵荷叶如同从天空岛上坠落而下的神明的巨伞,遮天盖地,而荷叶之间交错着巨型的,高耸入云的花冠。每一朵花都绽放得清亮而彻底,仿佛永远不会泛黄枯萎。
——郁郁葱葱的森林,比建筑还高的巨型花冠,矗立在水天之间的树和被刻上奇怪元素符号的枝丫,低矮的房屋和种满奇异花朵和菌类的田地。
那是属于卡维的梦境。
卡维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站在巨大的荷叶之下。荷叶之下是一座座低矮的房屋,房屋边开着无数淡粉色和白色交杂的毗波耶。
而在卡维冲出去的那一瞬间,朝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暗淡的天空在那一瞬间绽放出朝阳温暖的光芒。在巨大的荷叶层之下,那些光芒被划成碎片,落在他们的脚下。
艾尔海森慢慢走出去,看了一眼虚空上的时间,又看着面前的卡维。
卡维依然背对着他,痴迷而沉醉地看着那些花朵和树叶。
艾尔海森沉默了半晌,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来。
“生日快乐,卡维。”
那个清晨,那一刻,卡维十八岁生日就那样到来了。
没有蛋糕,没有彩带,没有掌声,没有亲人,甚至也没有见到兰那罗。只有恒那兰那无数盛放的毗波耶和他那正如同朝阳般冉冉升起的理想。
听到这句话的卡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将目光从树叶和花冠上挪下来。他回过身来看着艾尔海森,露出了一个笑,瘦弱单薄的身子几乎与身后广阔得如同梦境的恒那兰那融为一体。
而艾尔海森直到如今,五年后的今天,也依然记得卡维的那个微笑。
那个发自内心的快乐和自由的微笑。但是那个微笑里却带着眼泪。那几滴眼泪就这样从卡维的眼尾落下来,折射着朝阳坠落进恒那兰那的土壤。艾尔海森不知道,那到底是属于什么样的情感的眼泪。
是永恒地失去了童年时期的快乐的遗憾?还是看到理想国时候的感动?抑或是其他什么令人痛苦的东西?
卡维带着那样的笑,对着他轻声道。
“谢谢你,艾尔海森。”
那是他第二次听到卡维对他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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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萨扎莱宫落成典礼剪彩那天,艾尔海森其实来到过卡萨扎莱宫的现场。
那位天才建筑师正站在卡萨扎莱宫旁山顶的最高处,那属于天才的才识飘散在空气之中,带着少年时期的恣意妄为、自由洒脱和毫不收敛的张扬,让过往每个人都忍不住瞩目。
而在典礼尾声,人们都散去的那个时候,艾尔海森站在对面的山头,看着依然在凝视着卡萨扎莱宫的卡维。
那个卡维与之前学生时代,站在恒那兰那巨型的树木之下,凝视着巨大花冠的学长卡维重合在一起。那时候,艾尔海森看到了,卡维眼中生长着,绽放着的,是卡维告诉过他的曾经遥不可及的理想。
那个理想在他眼中生根发芽,从他眼中蔓延出来,凝结成了生长在巨型花冠之上的卡萨扎莱宫。
将在须弥土地上永恒存在的卡萨扎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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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海森先生?”妮露偏头看他,“你又在回忆什么吗?”
艾尔海森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妮露。妮露只是笑了笑,指了指舞台。
“我要上台了。”妮露说,“今天的花神之舞马上要开场了。”
艾尔海森终于不再沉默:“你确定要上台吗?”他注视着妮露,如同试探一般打量着这个红发女孩的决心。
妮露只是转头看向了舞台,目光里充满了向往。
“人的出生于世,总要信仰一些什么东西。”妮露再一次这样说,目光依然坚定地看着舞台,“到祖拜尔剧场来的每一位观众,正是怀着这样的信仰来的。”
“这是花神诞祭。这是包容他们的信仰的节日。”
“他们信仰的是花神,是吗?”艾尔海森淡淡地回应道,“在几百年前,花神就随着时间消逝。在这之后支撑信仰的已经聊胜于无。”
妮露闻言,只是摇摇头:“不是的,艾尔海森先生。”
人群中似乎有人开始叫喊妮露的名字。
妮露大声回应了一句,然后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地向舞台走去。但刚走出几步,又回头看艾尔海森。
“花神并没有死去,艾尔海森先生。”妮露对着他眉眼弯弯地笑着,“只要大家依旧信仰着这一切,信仰着须弥可以从黑暗中走出去,相信着须弥的未来依旧是属于一切梦与美好的国度。花神就会重新回到须弥的大地。而我,正要去向我应去的地方,正要去向迎接花神到来的地方。”
然后妮露深吸一口气。
“在这时候,我就成为信仰的容器。”
“我,就是花神。”
他站直了身体,定定地注视着妮露走上舞台。
台下开始叫喊起妮露的名字,最开始只是一两个人细微的声音,最后声音越来越大。
“妮露——”
而在妮露踏上舞台的那一刻,每个人耳边的虚空开始发出尖锐的警报。
大巴扎里响彻的依然是妮露的名字。
“妮露——”
虚空拉长了警报,开始重复播放着艺术禁令,呆板的电子音一字一句地宣读艺术禁令的最后通牒。
“妮露——”
“大家准备好了吗?”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妮露温柔如水的声音从舞台上传来,硬生生地打碎那些干瘪的电子音,“花神之舞,现在就要开始了!”
艺术禁令的警报将音乐声都打压下去,但舞台上的妮露几乎毫不受干扰,自由而流畅地抬起手臂,脚尖在舞台上游走逡巡,如同在广阔天空中无拘无束飞舞的鸟儿。
“现在宣读通缉人员:一、违背艺术禁令第一条,祖拜尔剧场表演者,妮露……”
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教令院的士兵从外面包围过来了。而大巴扎里的人们依然忘情地叫着妮露的名字,为妮露打着节拍。
“妮露——”
“妮露——”
更多人开始叫喊妮露的名字。花神之舞的观众,被别人拉着无法冲上舞台将妮露拉下来的祖拜尔先生,带领士兵冲进来抓捕通缉犯的大贤者……
“妮露——”
所有人都在叫喊妮露的名字。
虚空中依然在重复着尖锐的警报。
但妮露只是闭上了眼睛,依旧没有停下花神之舞。祖拜尔剧场头顶花型的灯架投下来的灯光如同开满舞台的花朵。在那时,须弥从古至今的百年千年,忽然凝缩成舞台上的一瞬。
在表演者自如的动作和温柔的表情中,那位须弥土地已经失去的那位神明从舞台的底部逐渐站立起来,再一次拥抱了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国度。
“妮露——”
士兵摆脱拖着他们不让上前的人们,冲上舞台,拽住了妮露的裙摆。而妮露依然在继续她的花神之舞。
“妮露——”
祖拜尔先生和祖拜尔剧场的工作人员被士兵们按住,但依然在呼喊着妮露的名字。
“妮露——”
那些在须弥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一切,在那一刻忽然复苏,在须弥的土地中沉睡的万物生灵似乎耶开始随着人们呼唤妮露的名字。
“妮露——”
“妮露——”
“我,就是花神。”
被扯落了头冠的舞者定身,然后向台下早已泪流满面的观众们错身鞠躬。
花神之舞落幕,须弥最后一场花神诞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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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出生于世,总要信仰什么东西。
艾尔海森,你所信仰的是什么,而你又应该往何处去?
妮露被士兵拽着手腕拉下舞台,押着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依旧在开心地哼着什么歌。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妮露轻声道。
“艾尔海森先生,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接着,妮露挣脱了士兵的束缚,背着手用轻快的脚步,自顾自地在众人的监视下向教令院领罪去了。
艾尔海森注视着妮露的离去。他的耳边依旧是尖锐的警报声和艺术禁令的条规。
须弥城一片混乱。
艾尔海森收起祈福的干花标本,向须弥城最深处匆匆去了。
打开门的时候,卡维正趴在桌子上,似乎是在睡觉。听见开门声音的时候,抬起头来看见了艾尔海森。
卡维看起来很是疲倦,黑眼圈都深了几圈。头发稍有凌乱,但看起来是好好打理过的,但他的衣服没有换,身上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像是颜料的印记。
看见艾尔海森的到来,他只是呆愣愣地坐起了身子,口齿稍微不清:“你……你怎么来了?”
艾尔海森斜靠在门上,手里还拽着钥匙,面无表情。
“我不可以来吗,卡维?”
周围很是安静,只能听到滴水的声音。
嗒、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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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居之后,卡维和艾尔海森已经很少再会因为理想和价值观念的不同而大吵特吵了。他们都已经了解到对方的个性和无法被改变的固执,再吵下去两个人都觉得没什么意义。
不过有时候依然也会有例外。
卡维曾经去须弥的雨林中考察过半个月的时间,回来的时候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艾尔海森观察他良久,没看出来受伤的痕迹,也不知卡维说是因为什么又陷入了情绪低谷。
但卡维藏不住秘密,在某个午餐时间里,自己把话抖出来了。
“……在雨林里,依然有很多无处可去的生物。”
“这是正常的,卡维。优胜劣汰这个道理我觉得你不会不懂。有些生物太过弱小,只能被淘汰。”艾尔海森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看着卡维往面包上涂第三层果酱。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因为先天的生理条件,那些生物就该被无理由地抛弃吗?”
艾尔海森皱眉:“我不想与你争论这个话题,卡维,但你无法插足生物竞争。如果你一直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你可以想象当你进入教令院时,多少人被淘汰在门外,你难道也会对他们心怀愧疚吗?”
“我……”卡维似乎再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生命不应当就那样默默逝去,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
“所以你想怎么做呢?”艾尔海森按住准备涂第四层果酱的卡维的手。
“我想建立一个庇护所,在雨林里。”卡维干干地说,“能依靠运气寻找到那里的生物,或许也是一种应当被承认的能够生存下去的强大呢?”
艾尔海森站起来,穿上自己的外套,准备出门上班:“你知道我并不会支持你。”
卡维在他身后,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我也没想过让你支持我。”
而在那天之后,卡维一头扎入了这个课题的研究,三天两头就往雨林跑。艾尔海森早想到了,自己对他的劝告没有任何意义。艾尔海森常常看书到凌晨,听到不规则的敲门声的时候,披着衣服起来给卡维开门,门外的人带着雨林回来的青翠的气息和满身雨水钻进来,摇摇晃晃一脸疲惫地栽倒在沙发上。
艾尔海森走到沙发旁,扯下卡维湿漉漉的衣服,晾在旁边的衣架上,然后给卡维盖上被子。
有时候,卡维也会从雨林里带回一些特产。
“这是劫波莲,我在工程外面的一个悬崖边看到的,就摘了一朵,应该没事吧?”卡维从自己的包裹里往外掏着东西,“这是月莲的种子,这是帕蒂莎兰的种子,你到时候去种种看?虽然感觉在家里种很难存活……”
于是他们俩就过着这样三天两头就分开好几个月不见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卡维兴冲冲地跑回家来,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给了他一个朋友分享快乐一般的拥抱。
“我成功了,艾尔海森!”那时,卡维在他耳边这样说,语气里是他以往任何一次工程结束之时的快乐还更多一层。
而那时,他也回抱了一次卡维。
卡维在那之后也常常往雨林里去看那座庇护所的运作情况,也常常回家把那些生物的消息告诉艾尔海森。
直到某一天,艾尔海森处理完冗杂的工作回家的时候,没看到卡维给他留下的那盏灯。他的虚空里似乎有好几条消息,有两条是提纳里的,最近教令院和提纳里有一些合作,估计是那样的消息。其它的全是教令院发来的消息。
他下班时间从来不想处理工作,于是将那些消息都抛在了脑后。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雨。他记得出门的时候,卡维是带了伞的,这才稍微放了心。
他坐在客厅里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卡维依旧没有回来。于是艾尔海森站了起来,准备出门寻找,可是刚走到门口,他便在门口的窗户边看见了卡维。
卡维盯着家门,站在雨里,却并没有打伞。他只是一个劲儿地专注地看着家门。
艾尔海森想开门出去,但刚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卡维却不知道想到什么,转头向教令院的方向跑去了。
以前卡维也常常有半夜三更的教令院的紧急委托,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向教令院跑也是常有的事。但艾尔海森想到了卡维滴水的衣摆和茫然的脸,忽然觉得放不下心来。
艾尔海森想开门追上去,但虚空里猛然间又传来了好几百条新的消息,甚至传来了大贤者的联络。艾尔海森揉了揉被虚空吵得发疼的额头,将虚空摘了下来,扔在了桌上。
但还没等他走出门,他又鬼使神差地将虚空戴上,开始翻看提纳里的消息。
提纳里第一条消息。
“艾尔海森,卡维的工程出问题了。死域侵蚀了他的建筑。”
一个小时后,提纳里第二条消息。
“艾尔海森,拦住卡维!别让他去教令院!”
最后是几秒钟前,赛诺的消息。
“卡维在教令院,速来!”
艾尔海森放下虚空,看着外面的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几乎快要淹没外面的花坛。
到教令院的时候,卡维已经被人带走了。在赛诺和后来赶来的提纳里那儿,他才能了解到事情的全貌。
卡维的工程从头到尾都是没有问题的,但今天却忽然被死域侵蚀了。
“死域的形成原因。”提纳里干干地吞了一口唾沫,开始了这个并不愉快的讲解,“须弥生灵……甚至于兰那罗一类的生物,因为意外或者是……蓄意杀害,留下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形成的。”
“我今天是收到了新的死域出现的报告才去的雨林,在那里就遇见了卡维,卡维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说什么都要进去调查,我拦不住他。”
“他看到了什么?”艾尔海森冷静地问。
“我追上他的时候……”提纳里似乎陷入了一场异常深刻的回忆,“在里面看到了……堆积如山的……被虐杀的动物的遗体,和……”
似乎是实在是无法回忆,提纳里红着眼睛停下了话头。
艾尔海森没有说话。
赛诺皱着眉头,翻了几页调查报告,继续往后解释。
“在那之后,他们通过元素力残留查到了罪魁祸首,也就是现在任贤者的……赫格尔。原因是……对于卡维的嫉妒和精神压力导致的精神疾病。”
艾尔海森的眼睛微微抬了一下。
“最后的结果就是,卡维这边的人与贤者起了冲突,在拉扯之间……卡维这边的有一个学生……杀了赫格尔……”
艾尔海森的瞳孔猛的一缩。
赛诺看了一眼艾尔海森的神色,欲言又止,但艾尔海森却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继续说下去。
“最后……”
“卡维最后亲手推倒了这座庇护所,来到教令院顶罪。”
赛诺是这么说的,但是艾尔海森听到的却是——
“卡维最后亲手推倒了他的理想。”
—————————
“我不该来吗,卡维?”艾尔海森一步步地逼近坐在角落里的卡维。
而卡维只是呆呆地站在角落里,盯着靠近的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拽住了卡维的手腕,沉声道:“先离开这里。”
卡维不动声色地甩开他的手,摇摇头道:“我不能离开这里。”
艾尔海森沉默了。他往后走了几步,然后回头直直地看着卡维,低声道:“艺术禁令在今天下发了最后通牒,须弥所有的看守者都被调到城里去了。如果要逃出去,只有这个机会。”
“艾尔海森?”卡维似乎是有些迷茫,“可我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这里是须弥的监狱。”艾尔海森稍微提高了声音,“卡维,你总是能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低估你的异想天开程度。”
“那又如何呢,艾尔海森?”卡维也激动起来,开始原地踱步,“之前我一直以为一切都能按照我的理想发展下去,可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我现在只能待在这里!”
“你呢?你不也一样觉得一切都能按你想象中的运行吗,艾尔海森?现在你发现了不是这样的,发现了并不是所有都能按你计划的进行,你明明应该比我早点认清这个现实!”
“那你想出的解决办法是什么呢?卡维?待在这里等死,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你还是觉得你一个人的牺牲就能拯救所有参与了那个工程的人,你还是在异想天开,卡维,你的理想主义已经被现实踩碎了无数次,但你依旧不能真正地看清现实。”
“不是!”卡维的声音里带了一些悲恸,但很快就微小下去,似乎是已经想不到反驳的话了。
“对,你说得对,艾尔海森。我太理想主义,我理想主义到想在雨林建造一个庇护所,可是结果呢?结果是什么?我搞砸了一切!它与我的设想彻底背道而驰,成为了罪恶滋生的源头!”
卡维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蹲了下去。
“艾尔海森,在这里我永远不知道白天黑夜如何轮转,这样我才能骗自己现在一直是白天,如果看到了黑夜,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些死在里面的生灵……”卡维开始流泪,“而他们死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
“卡维……”
“艾尔海森,你给我一个理由。”卡维抬头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离开这里,毁掉一个前途光明的学生的未来的理由。”
艾尔海森只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
“你想要理由吗,卡维。”
卡维盯着艾尔海森的眼睛,却忽然愣住了。
“因为我爱你,这个理由对你来说足够吗?”艾尔海森低声道。
艾尔海森,因为你爱他。
因为你爱他,所以你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屑中看到的是纷纷掉落的摩拉和帕蒂莎兰的花束;因为你爱他,所以你愿意分出时间陪他去寻找那个仅仅存在于传说中的恒那兰那;因为你爱他,所以他在看卡萨扎莱宫的时候,你在看他;因为你爱他,所以你出现在了这里。
你来到了你应该来的地方。
如同无信仰者的朝拜。
艾尔海森再一次抓住了卡维的手腕,卡维正在深刻的震惊之中,竟然是忘了挣扎。
“可以了吗,卡维。”艾尔海森咬了咬牙,压抑着情绪继续说道,“我把我的一切撕裂,分解开来给你看,那你看到的是什么,卡维?你看到的只是血淋淋的,支离破碎的我而已,是吗?我爱你,但你现在想让我做的只是看着你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去死。”
就像那一年,他没有推门进去安慰趴在桌子上的卡维的惩罚一样,在那个瓢泼大雨的夜里,他也没有打开门抓住决心去赴死的卡维的手。现在他终于打开了最后这一扇门的时候,卡维却告诉他他不再想从这道门出去了。
从第一次没有推开门开始,那道门就一直存在在他与卡维之间,再也无法消失。无论他想做什么来挽回也无济于事。他只能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被这道隐形的门阻止着抓住爱人的手。
“这是爱吗,学长?你告诉我这是爱吗?”
“艾尔海森……”卡维只是流泪,但却哽咽着,说不出什么话来。
艾尔海森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由分说拉着卡维往外走。卡维终于是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他走出去。
“我现在不希求你爱我,卡维。”艾尔海森道。
艾尔海森只是想,如果他们俩还有时间,他有十足的把握他能让卡维在漫漫余生中渐渐爱上自己。可惜他们或许已经没有那个时间了。
卡维只是沉默了很久。
直到他们俩逃跑到须弥城外的时候,卡维才开口说话。
卡维只是小声而轻柔地说——
“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学弟,艾尔海森。”
—————————
他们在城外,搭上了镀金旅团的车。但这次并不是那样顺利,他们被领头的人打量了半晌,一看就是被认出来是趁乱混进来的须弥城的人。
但让他们惊讶的是,领头的那个威风凛凛的女人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上了车,然后示意赶车的人向沙漠前进。
做完这一切之后,那个女人轻快地跳上车,坐在了卡维的身边。
艾尔海森看了那个女人一眼:“…… 赤鬃之狮。”
那个女人爽朗地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认识我,大书记官。”然后她看了一眼一脸懵的卡维,伸出了手:“认识一下,我叫迪希雅。”
卡维定了定神,伸手想和迪希雅握手,却被碰了一下拳头:“卡维。”
“卡维……”迪希雅似乎是想了些什么,看了看卡维,又看了看艾尔海森,立刻明白了,“你是前几天那个……所以现在你们要去哪儿?”
“沙漠。”艾尔海森正在看着放在自己腰包里的一本书,闻言淡淡回应道。
迪希雅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巡视了一圈车上的人:“其实车上有很多人的面孔我都不认识。”
卡维抬眼看着她。
迪希雅却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叹了口气,向旁边倒下,自顾自地睡觉去了:“真是多事之秋啊……”
迪希雅的声音在荒郊野外很是缥缈,所以也听不出她的声音里蕴藏着的那些复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车上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但并不嘈杂。大家都静悄悄的,孩子们也不哭不闹,只是用迷茫的眼睛看着前路。
艾尔海森只是低头看着书,但是隔了很久,卡维却在旁边拽拽他的袖子。
卡维的声音轻轻的。
“艾尔海森,你看,月亮和星星一起出现了。”
“艾尔海森,你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吗?”卡维躺在他身边,忽然提起了这个,“关于小鸟的那个故事。”
艾尔海森放下书,侧过头去看他。卡维的金色发丝在他的面前轻轻地飘动。
“是什么?”艾尔海森问。
“是……”卡维看着天上的不知哪一颗星星,目光落到了遥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听到故事的结局,所以我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神明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卡维转过头来,微微勾着唇角看他,“这个故事或许一辈子都不再有结局了。”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
“我刚才在虚空里看到了关于卡萨扎莱宫的消息。”卡维说。
艾尔海森顿了顿,也想到了前几天的卡萨扎莱宫发生的事情。他那时也赶去了卡萨扎莱宫,过激的拥护者冲进卡萨扎莱宫,想要把卡维的成名作付之一炬,但被多莉一个个地赶了出去。而那时,因为须弥城大乱,连多莉这里的下人也作鸟兽散。而多莉小小的身躯独自挡在卡萨扎莱宫之前,张开双臂,将入侵者悉数挡在了门外。
多莉所信仰的是什么呢?
“桑歌玛哈巴依老爷,没有办不到的事。”
艾尔海森过去打倒那些人,把多莉救出来的时候,多莉如是说。然后小声地补充了下一句。
“……也永远不会再失去任何东西。”
但卡维没有再问下去。虚空已经告诉了他很多。包括妮露,包括多莉。虚空告诉了他一切关于须弥人们的故事,但那些人的名字所出现的位置却并不是在虚空的光荣榜上。
须弥城外静悄悄的。车停了下来,前方有几个镀金旅团的人开始生火,火焰熊熊燃烧着,吞噬着干枯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响声。
“艾尔海森,你还记得吗?”卡维的嘴停不下来,“你曾经问我,我的理想实现得怎样。我还没有答案。艾尔海森,你的理想实现得怎样?”
艾尔海森闭上眼睛:“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是什么?”卡维好奇。
“……已经实现过了。”艾尔海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将话题挑了回去。
卡维只是愣了半晌,终于上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嘴。
过了很久之后,在模糊之中,艾尔海森再一次听到了卡维的声音,
“艾尔海森,今晚的月亮和星星一起出现了。”
“艾尔海森,我回家去了。”
—————————
艾尔海森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空落落的干草铺。卡维似乎已经走了很久了。
但卡维不知道的是,艾尔海森却没有睡着过,自始至终。
卡维的信就留在旁边。
他伸出手去,将那封信展开。
“艾尔海森,你有信仰的东西吗?就像是小时候,父母曾答应我,只要我做完作业就会给我最新的限量版的糖果。我的信仰从那时开始。信仰约定,信仰欢愉,信仰理想。我正是因为如此的信仰而活着。
在虚空里,我看到了妮露的眼睛,看到了多莉的眼睛,看到了无数人的眼睛。他们眼中也是那样的信仰。正因为如此的信仰,那些有关艺术,有关生命的东西才能如此坚定地在须弥的土地上生长。
我正是生于那样的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之中,所以我无法离开,如果是牺牲,我也应当为了须弥的土壤。这是原因之一。
而原因之二,是因为我的脚下早已在须弥城中生出了根,根系连接的是须弥城的树……是你与我所生活了六年的……家。
艾尔海森,你怎么敢说我不爱你呢?
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这份爱甚至让我不敢推开门让你面对已经被剥落得只剩爱意的我自己。
你怎么敢说我不爱你呢?
你说并未见过爱情,可我的那束花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抛向了你。
如果你不再找到我,那就证明我的理想实现了,这就是那个故事的结局。
可你依然能看到我。正如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那些已经走散千年百年的人,你依然能看到他们。
你也依然能看到我。
如同即使是在须弥几千公里的国境上最为寒冷的严冬里也会有人点燃灯火一样,在你生命中至暗的黑夜里也会有人点亮你的眼睛。
我是无法被焚毁,无法被消灭的,那被命名为时间的利刃也无法打败我,所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看着我,直到你也老去。
因为我就是影子,我是一切活着的,亦是死去的影子。无论是什么样的光亮都能将我唤醒,那也包括你眼中的火光。
因为你眼中有光,所以你依然能看到我。
艾尔海森,我回家了。
—————————
“前面就是沙漠营地,你去哪儿?”迪希雅在身后叫他。
艾尔海森披上外套,回头轻声回答了一句:“回家。”
因为他知道,卡维那满腔赤诚的理想无法阻止,所以他在夜里听着卡维收拾行李,却没有阻止卡维的离开。
但他依然会再次回到须弥城,再次拯救卡维。因为爱。
因为他爱他。
这就是无信仰者仅存的忠诚。
从少年到现在,行行重行行,他们跨越千山万水,依旧殊途同归。而无论是生是死,他终将会带着卡维回到属于他们,属于他们过去六年的那个家里,推开那扇门。推开了阻碍了他们好多年的那扇门。
“欢迎回家。”
影日|完结短篇整理合集
只是整理汇总,并非推荐。
主影日,会有其他不拆不逆的副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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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影日】HappyNewYear
178.【影日】Vow
256.[影日]没有恋爱前提的求婚也只有单细胞生物才做得出来
336.【影日day24H】TheBestDamnThing
354.【影日】AndtheRockMeltswiththe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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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扫文整理,有一半以上没看过,如果不小心混入了拉踩文学如绿山文学请直接评论或私信告知。
没整完,或许会有第二弹,大概吧……
【雷安】青空 01
*向导雷×哨兵安
*狗血·失忆·破镜重圆
“紫堂真!”赞德一声怒吼拍开了接待室的大门,紫堂真微微偏头,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半侧着脸静静将视线转向一脸气急败坏的赞德,倒是对面站着的帕洛斯一脸震惊,对来支援的小组突如其来的怒火感到不知所措。
“他们北境塔的向导是有病吗?!”赞德大踏步往里走,这通脾气的对象明显不是紫堂真,咄咄逼人的语气直冲着帕洛斯而去,“我们好好地坐在等候室里,那个S级向导二话不说直勾勾地盯着瑞,趁我不注意就把人提溜走了!我就出去晃了一圈,回来和我说人不见了,连招呼也不和我打!”紫堂真退开两步,让赞德和帕洛斯相对而立,而自己微妙地挪...
*向导雷×哨兵安
*狗血·失忆·破镜重圆
“紫堂真!”赞德一声怒吼拍开了接待室的大门,紫堂真微微偏头,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半侧着脸静静将视线转向一脸气急败坏的赞德,倒是对面站着的帕洛斯一脸震惊,对来支援的小组突如其来的怒火感到不知所措。
“他们北境塔的向导是有病吗?!”赞德大踏步往里走,这通脾气的对象明显不是紫堂真,咄咄逼人的语气直冲着帕洛斯而去,“我们好好地坐在等候室里,那个S级向导二话不说直勾勾地盯着瑞,趁我不注意就把人提溜走了!我就出去晃了一圈,回来和我说人不见了,连招呼也不和我打!”紫堂真退开两步,让赞德和帕洛斯相对而立,而自己微妙地挪动了一下位置,调整成和赞德并肩的状态。
帕洛斯正被这消息打击得不知所措,又被眼前气鼓鼓的赞德和明显帮亲不帮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快解释”三个大字的紫堂真的气场压得一个头两个大,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边从始至终一直安静坐着的卡米尔。
卡米尔双手未离开过键盘,仿佛丝毫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乱工作节奏,甚至懒得分给帕洛斯一点眼神。
帕洛斯绝望地把脸又转回去,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刚刚赞德说的话,猛的抓住了最让自己感到匪夷所思的点:“……等等,你说,S级向导?”
众所周知,S级向导极度稀缺,目前北境塔内的S级向导有且仅有两位,除了面前这位气得牙痒痒可能下一秒就要撂挑子不干的支援向导赞德,常驻的S级只有……
雷狮。
帕洛斯艰难地组织语言:“你是说,雷狮私自带走了支援小组里的哨兵?”
赞德的怒火由于帕洛斯的质疑更上了一层:“对啊!我们是来支援的,你哪怕是对我们家瑞感兴趣起码也得和我说一声吧!哪有这样直接把人带走的?现在我们瑞人在哪里我都……”
“在审讯室。”卡米尔冷静的声线插了进来。
三张脸齐齐看向卡米尔,而卡米尔不动如山,将电脑屏转了个方向:“我查了大哥的终端定位。”
电脑显示屏上是审讯室的画面,监控清晰画面明亮,雷狮直直地站着背对着监控,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而那个被称为瑞的哨兵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微微抬眸,神色堪称平和。
那是一双漂亮的碧色眼睛。
眼前的向导从把自己一路拖到审讯室的路上精神状况都不是很正常。
瑞一边静静地坐在审讯室的铁质椅子上,一边默默地想。
审讯室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如果稍稍调用一下哨兵的能力,瑞还能听到向导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从看到自己的第一眼起,这个向导就激动得异乎寻常。把自己从等候室拖走时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仿佛还没散去,而哪怕现在这个向导背对着自己,刚刚惊鸿一瞥看到他脸上糅合的复杂神色依旧深深印刻在自己脑海。
瑞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暗紫色眸子,像是一片紫色的汪洋,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沉溺其中。而那里面饱含的痛苦、愤怒、绝望,让瑞不明所以感同身受地心脏抽痛起来。
但瑞实在不擅长揣摩人的情绪。而不管怎么说自己作为支援队员,被莫名其妙拖到审讯室还是有些荒唐,他清了清嗓子,试图主动出击,搞清楚这离奇事件的来龙去脉。
还没来得及发问,眼前的向导倒是转过身来,之前瑞就发现这人站着就比自己高上一小截,此刻这人一手按在椅背上,一手扣住自己的肩膀,阴影投下来压迫感惊人:
“为什么不回来?”
可惜,对方问出的第一句话自己就没法接,瑞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而另一边,接待室那块也早已炸开了锅。
“这是安哥!”帕洛斯在看到监控的第一眼就喊了出来,连声音都变了调,一边的卡米尔默默点头,算是认可了帕洛斯的说法。
“安哥?”赞德露出困惑表情朝紫堂真瞥了一眼,紫堂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安迷修。是大哥之前的哨兵。”见赞德惊讶地挑眉,又语气强硬地补了一句,“绑定哨兵。”
一直沉默的紫堂真开了口:“不可能,瑞三年前加入西洲塔的时候,没有精神链接存在的痕迹。”
“三年前,安哥在战场上下落不明,我们找了安哥整整一天一夜但一无所获,当时形势不佳,总部让我们撤退,但,”帕洛斯又想起当年的惨烈情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老大不肯,非要找到安哥不可,直到当天傍晚,”帕洛斯闭了闭眼,三年前的回忆历历在目,是连旁观者的他都感到无力与难过的程度,“他们的精神链接断了。”
简易的医疗点血腥味浓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仗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终结,而总部下达的撤退令已过去一小时,雷狮依旧不肯离开,他腹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这样的伤势对哨兵来说都有些难办,更枉论和普通人在身体素质方面相差无几的向导。
“老大,我们,要不还是先走,到时候再找人去找安哥……”帕洛斯结结巴巴地试图去劝,被雷狮刀子一般的眼神吓得噤了声。
“我得去找他,我不能把安迷修一个人扔在这里。”雷狮眼里布满了血丝,嗓子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一般,发出的声音沙哑得惊人,“他只是失踪了,又没有……”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察觉到雷狮不对劲。
帕洛斯从没见过一向沉着冷静的雷狮脸上露出这种表情,他如同被无形的手一下子扼住了喉咙,整个人蓦地跪了下来,右手牢牢抓住了心脏处的衣襟,力气大到要把那一片布料捏碎。
雷狮眼前全是斑斓的光点,甚至有那么一瞬痛到了极致,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刀活生生把人劈成两半,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徒劳地想要把身体从地上撑起,却怎么也无法动弹,而真正攫住他所有力气的并非这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是这份彻骨疼痛的由来。
他和安迷修的精神链接自那一刻起,彻底断开。
“你,你先冷静一点。”瑞见眼前的向导在自己露出茫然神色后情绪更加不稳,伸出手想要做出些安慰之举,刚刚抬起却又觉得此举过于亲昵,讪讪放了下来。瑞不禁腹诽,这年头哨兵都开始安抚起向导来了,真是风水轮流转。而雷狮看到瑞抬起又放下的手,眸色变得更深。
“这算什么意思,安迷修?”
“安迷修?”瑞跟着雷狮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微微蹙起了眉头,“你觉得我叫安迷修?”
雷狮松开了紧扣安迷修肩头的手,发出一声嗤笑:“怎么?连名字都不愿意承认了?”
“不是,我没有,”瑞愣了一瞬,连连摆手,“但我现在确实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你既然这么笃定,你是认识以前的我?”
雷狮双手抱臂站直了身子,揪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
“我是三年前加入西洲塔的,赞德说他找到我的时候我状态不是很好,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救回来。”见雷狮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瑞也被带得神色严肃起来,“但我醒过来后对之前所有的事情印象全无,所以如果你没认错人的话……我从前,是叫安迷修?”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会叫安哥瑞?这是什么怪名字?”帕洛斯眼中都是困惑,今天的事情冲击太大,他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赞德倒是从最初的怒火中烧里完全平复了下来,他摸了摸下巴,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我是在西洲边境发现他的,当时他满身是血,精神状况一塌糊涂,应该是从战俘营里逃出来的,他拦下了我们的车,问他什么也说不清楚,我们在他身上没找到名牌之类的东西,估计不是被收走就是被他自己销毁了,但是,”赞德视线移向监控屏里的安迷修,他像是在和雷狮极力解释什么,抬起手在努力比划,赞德想起当年的情形,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忍,“他连意识都已经很模糊了,嘴里却一直念叨着一个字。”
接待室里的三人都把目光转向赞德,在久违的安静中,赞德缓缓吐出那个被安迷修重复过无数遍的短小音节。
“RAY。”
tbc.
赞德:我为此特地联系了格瑞。
格瑞:人在塔里坐,锅从天上来。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可能是个一万字的短篇~最近太苦精神领域破碎了几天,于是决定写点向哨(?)
*写不出来无限期卡文,有灵感了立马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