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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外国太太:夜明@固ツイアン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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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型罐子
画了快碎掉的彻子哥,和亡灵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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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蛋

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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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不用双刀,但我想看,于是我捏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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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抹茶

填了

(有段时间没玩了,如果有不合理的地方请见谅,tag太多就不一一打了,自行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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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机灵鬼土铃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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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枫

30

[图片]

这一章写得顺利,所以早点发出来。下一章可能得两天后才能更,因为不擅长写大场面。需要多打磨,尽量为大家呈现出好一点的内容


殷寿视角

回到鹿台,姬邑在这里吹过篪,殷姣在这里掀过桌。他只要没有明说把殷姣废为庶人,在刑场烧成枯骨她也还是王女的骨头。殷寿转身张开双臂把殷姣和崇应彪同时拥进怀里:“好孩子,你们果然还是放不下我大商。”西北有周军咬住不放,东有夷族叛乱。闻仲分身乏术,他太需要西北部坚实的屏障了。

他的确亲口将她赐给了崇应彪,被当夫人也好被当侍妾奴婢也罢,就由不得赐予者了。从二人在朝堂上殿次序和站位看,殷寿十分不理解崇应彪。别说新后有苏氏,就算是发妻姜氏,他绞尽脑汁也都想不...

这一章写得顺利,所以早点发出来。下一章可能得两天后才能更,因为不擅长写大场面。需要多打磨,尽量为大家呈现出好一点的内容


殷寿视角

回到鹿台,姬邑在这里吹过篪,殷姣在这里掀过桌。他只要没有明说把殷姣废为庶人,在刑场烧成枯骨她也还是王女的骨头。殷寿转身张开双臂把殷姣和崇应彪同时拥进怀里:“好孩子,你们果然还是放不下我大商。”西北有周军咬住不放,东有夷族叛乱。闻仲分身乏术,他太需要西北部坚实的屏障了。

他的确亲口将她赐给了崇应彪,被当夫人也好被当侍妾奴婢也罢,就由不得赐予者了。从二人在朝堂上殿次序和站位看,殷寿十分不理解崇应彪。别说新后有苏氏,就算是发妻姜氏,他绞尽脑汁也都想不明白,有什么能让他甘愿以三步之遥跟随在她身后。

仗着闻仲在朝歌,他们就敢这样带着几个人回来。

“我来看你活剥苏妲己的皮。”殷姣嫌恶地挣脱。明确表示讨厌他身上的妖气和狐狸味儿。她对狐妖有本能的灵敏与憎恶。

“你要兵甲和战车,都可以。粮草朝歌也分得出来。但杀了她,谁许我长生?”殷寿端起两只犀角杯,递给女儿和女婿。

“那你就等着像阴沟耗子一样苟且偷生万万年吧。”殷姣没有接,崇应彪若有所思地单手按剑柄,也装作没看见。

“既如此,从阴沟逃跑的你又算什么?”殷寿只好自饮一口。但他漏算了曾经对他唯命是从的崇应彪,他手中酒具砰然落地,长发被死死攥在崇应彪手里,脖子上架着剑。

“你就是杀我十次,妲己也自有办法救我。”殷寿临危不乱。

“外舅好大口气,等到大商都没了那一天,您打算孤家寡人搂着张狐裘千秋万代吗?”

“你也想反商?”

“殷商六百年,敢问您高寿啊,就敢以己代商?我崇应彪既能杀父,就能弑君,您大可以让狐妖多救几次,试试看那妖物还能剩几天修为。”

殷寿见他不被拿捏,立刻改从殷姣下手:“姣儿,此人能为权欲弑父,就能为殷商王位利用你。只有我,你的父亲与你才是一家人。”

崇应彪挑眉一笑:“外舅不妨看看,崇侯夫人身子有没有变化。”

他冷不丁地诈他,殷姣来不及配合他说谎,殷寿却已然被触动了身为她父亲的本能,一双灰绿色眼睛在女儿身上扫过,视线最终停在她小腹上。

看不出有异,但他宁信其有。万一是真的,他再怎么捏造崇应彪利用殷姣谋夺天下共主之位来离间二人,就太缺乏说服力了:自己的孩子依从法理就能坐上王位,让篡位动机变得十分荒谬。

崇应彪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后退两步。

殷寿反倒不敢吭声。

在这关口,忽然听得一阵喧闹,邓九公闯入内殿,泪流满面拱手叩拜:“大王,崇国失陷了!”

殷寿不敢相信。他说的是“国”,不是某一城。就算兵败如山倒都不可能在数天时间内就被举国侵占。如此一来周国版图竟然超过了殷商,可谓腹背受敌。

“王女殿下!”邓九公及其属下大惊失色,殷寿回头看去,只见殷姣嘴角留红,地上斑斑点点,竟是她一时间气血翻涌,当场呕出一大口血来。她瞪着崇应彪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最终晕倒在地。

可惜了,只怕是自己当初一脚踢太重,她又在逃跑时坠伤,落下病根。

他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平白折了殷姣,他亲手培养的猛将,好容易找回来,需得在战场换回两三个敌方大将再死,方才不算损失。

他从崇应彪手中抢过女儿,大步流星登上阶梯来到自己卧室,将她放在巨大的五层熊席之上。他赶走妲己,只留几个最心腹的内侍随时待命,衣不解带地守在殷姣身边。

亲手照料女儿。

宛如回到十八年前,小小的婴儿还睁不开眼睛,仰面躺在王后身边时一样,她睡着睡着就咂咂嘴,偶尔睁眼看看,却什么也看不清。

殷寿把食指放到殷姣手心,期待被牢牢握住。

他又抚摸着那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刺字,恍惚间不知到底谁才一直在囚笼中。殷姣毫无血色,静静地躺着,就像他期望的那样对他没有威胁。他抓着她曾经抚琴,却为自己拿起剑的手,包在双掌中间。渐渐地,她开始皱眉,烦躁,许是卧榻上浓郁的狐妖气息令她厌恶。

崇应彪以请罪姿态跪在台阶下,殷寿居高临下命令道:“上楼。”

他沉默不语。

殷寿只得亲自缓缓来到他面前,蹲下身,单手按他肩膀,“我陪你一起去。”

“她不想见我了。”

“她要你,睡梦里亲口说的。”殷寿以他一贯对质子的拉拢态度说话。这种方式曾经十分有用,甚至崇应彪到今天还对他有创伤之后的畏惧。但也敏锐地察觉到,曾经的质子在这种话术下已经不再唯命是从。

他的女婿,鼓足了勇气才敢走向那五重席。殷姣勉强支撑着身子,咬牙切齿问道:“是你干的?”

他犹豫片刻后,重重点头。

“你在朝堂据理力争,非要同我一起来朝歌,就为了给他制造机会?”她掀开文绮寝衣,整个人滑落到他面前,“为什么?”

他膝行后退两步,重重叩头,“夫人,三年的战乱和瘟疫天谴,百姓再也承受不起了。战败是迟早的事,这坚守到底的虚名要来做什么?我默许了。”

“那你就让他这么拱手把整个国境都给丢了?让我殷商就这样全线暴露给岐周?”殷姣满脸写着难以置信,身子摇摇欲坠。

“我是国君,天大的罪孽也由我来将功赎抵。崇应鸾暗中勾结姬发,他却是得到了不杀人,不毁屋,不填井,不伐树,不抢牲畜的承诺才做的决定。国人得一条活路,就是崇国全境归降又如何?为活下去苦苦煎熬的滋味,你身为王女和夫人受的只是一时,他们受的却是一世。”

“我一直与你在一起,又何尝不知啊!”殷姣一口咬在他肩头的肉里,嘤嘤哭泣,“可是我怕,万一姬发最终……崇应鸾开城投降,得了深明大义的美名,被人唾骂昏庸误国的是你!”

“我第一天被骂吗?姬昌还活着时候檄文怎么写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骂得应该,骂得对,可是夫人不知情。”他强颜欢笑,把殷姣的手握到自己掌心,“所以后世只会替夫人不值,作诗曰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涉淑矣。”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好好的人,落到禽兽手里,忍辱求生,说不定还编个最终被武王拯救的故事来。”

殷寿知道他这几句俏皮话是哄不好她的,果见崇应彪挨了一记耳光,被打得头偏向一边。殷姣抱着胸口喘息不止:“我拿你当丈夫,你拿我当外人!凭什么被天下唾骂的只有你?我偏要世人都知道,姣身为子姓血脉,断不能容乱臣贼子犯我大商。”

谁承想他反而笑了,眼睛亮亮的高兴着:“你说拿我当什么?”

“当禽兽!”殷姣紧紧搂着他脖子呜咽,“为什么不早和我商量?这么重的事放自己心里,次次都一个人受着。”

“我向来无情无义,心里什么事也不放。人倒是放了一个。”他从地上抱起殷姣,重又想放回卧榻,殷姣埋进她怀里闷声命令道:“走,受不得这股狐臊。”

殷寿连忙命人加紧收拾王女以前的院落。

他的确无法责备崇应彪拿殷商安危做人情,毕竟崇国是他自己的。何况现下什么局势任谁都清楚,大商自顾不暇,崇国已守了三年,即使能从商得到支持也只是苟延残喘。崇国人天性刚烈,崇应鸾能渗透朝堂,继而开城献地,却没有崇应彪这样的号召力,既如此,之后也只会沉默地偏安一隅,不至于反过头来威胁殷商。

顺水推舟留下二人为我所用,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原是她来朝歌求援,现在反过来成了殷寿有求于她。

“重修陵墓,替王后澄清名誉,只这一件事必须现在办。”她提出条件。

“早已完成。”姜氏与自己少年结发,他可以丢下她一时,却不能永久让她孤冷清寂。他立刻着人安排,次日一早就带女儿女婿去王陵凭吊先后姜氏。即便如此,殷姣也是一刻不愿在这个伤心地多待,殷寿当然记得就在这个位置,她是怎么从这里层层下坠,直至再也没能回家的。

“姣儿!”殷寿在她转身前忽然叫住她,“至亲至疏夫妻,有些事,男人不会对妻子说,你要自己多用点心。”

“多谢外舅提点,”崇应彪挡在他与殷姣之间,“我会对夫人更用心的。”

殷寿本想教女儿怎么做好妻子,却被女婿反过来教育怎么做好丈夫。

二人走后,妲己悄悄攀上了他肩头,舔了舔手背,悄悄在他耳边说:“如若忌惮她腹中胎儿,办法多的是。”

“住口!”殷寿喝止她,吓了妲己一跳。

忌惮与期待并存。他想体验殷姣出生时帝乙的心情,也想不受约束地触碰乃至拥抱拥有自己血脉的婴儿。他想亲自陪伴婴儿成长,这次,片刻都不要再错过。

凉枫

24

[图片]

这大概是最不像的一张殷郊性转图


崇应彪视角:

熬过了皑皑白雪的冬季,崇应彪也度过了整整数月整顿朝堂,处置残余势力的日子。当亚服将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剑呈递给他时,他激动得眼眶发热:“人呢?”

“她以此剑为信物,城门官兵不敢怠慢,也不敢偏信她一面之词,故而留她在值房歇息,马不停蹄赶来请主公定夺。”

“备马!不,备车!”

侍女们忙为他束腰带,披外衣,正冠。

他虽然急于见到那个人,又害怕这数月间她早已改变,重塑自身,再不是那个王陵旁密林中他熟知的少女。时间可以改变很多,时间加周礼,再加一个心上人,足以让人数月间面目全非。

守城亲兵不知崇侯亲自驾临,哆哆嗦嗦跪倒。崇应彪虽然迫...

这大概是最不像的一张殷郊性转图


崇应彪视角:

熬过了皑皑白雪的冬季,崇应彪也度过了整整数月整顿朝堂,处置残余势力的日子。当亚服将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剑呈递给他时,他激动得眼眶发热:“人呢?”

“她以此剑为信物,城门官兵不敢怠慢,也不敢偏信她一面之词,故而留她在值房歇息,马不停蹄赶来请主公定夺。”

“备马!不,备车!”

侍女们忙为他束腰带,披外衣,正冠。

他虽然急于见到那个人,又害怕这数月间她早已改变,重塑自身,再不是那个王陵旁密林中他熟知的少女。时间可以改变很多,时间加周礼,再加一个心上人,足以让人数月间面目全非。

守城亲兵不知崇侯亲自驾临,哆哆嗦嗦跪倒。崇应彪虽然迫不及待想见见来者,却还是竭力让自己冷静,端坐马上听亲兵细说发生的一切事件。

“有个女人独自步行到城门口,没有路牌,但她直呼主公名讳说要求见。属下见几名亲兵只看其身段都移不开眼了,以为是妖物,就……就想扯下她的头巾……”

“无礼!”

“主公饶命!此女身手了得,下手狠厉,这些弟兄哪里挨得到她半根头发?又持王室利剑为凭,故而属下不敢自作主张,上报长官将此事奏请主公。”

崇应彪笑了,这几个喽啰以为他们在拿谁当对手啊?那可是打败过他们主公的人。他跳下马,跟着士兵来到值房门口,剧烈的心跳声吵得他昏头胀脑,从拳头宽的门缝往里窥探,见在苇席上伏案养神的,不是她又是谁?

他一脚踹开门,疾步上前揪起她衣领,破口大骂:“你跑到哪里去了?搞成这副乞丐模样。”

当初好不容易将她养丰润,数月不见,竟是形销骨立衣衫褴褛。他解下大氅裹住她,继续数落,“当初送你进西岐城,就差把你直接塞进姬发手里了,你呢,消失不见几个月。这些日子你靠什么生活?怎么隐藏的踪迹?为什么到了门口还要逃走,不见姬发?”

“那西伯府我进去了还出得来吗?”殷姣把手伸进他衣襟取暖,“我特地没走孟津渡,绕道崇国,就要你一句话,城内囤积了多少粮草?”

崇应彪疑心自己听错:“父亲从未作准备,我即位以来,备了一年半存粮,怎么了?”

“西岐早已存粮三年!姬发先征伐犬戎与密须,我还亲眼看到文焕表哥以诸侯仪仗进西岐城,你还没想到点什么?”

“周方国历代为殷商捕捉人牲,攻打那些小国很奇怪吗?”他当然心下震荡,却故意引她多说几句,他太久没听到她声音了。

“如果姬昌想对殷寿示好,直接把姬发绑了去请罪,不比送人牲来得恳切?如今他们兵强马壮,还联手九侯,就为了这么几个小邦?崇国是用兵朝歌必经之路,你好自为之。”

“你说好自为之,你要走?”崇应彪捻了捻大氅出锋,瞟她一眼。

“当然,”她从他衣襟中抽出手,摘下他青铜虎面纹腰带上挂的鬼侯剑,往门口去,“目的直指我国,岂可坐视不管?是战是投,你决断吧,告辞了。”

崇应彪冷笑道:“周伯府出不来,我崇城就能让你来去自如?”

殷姣不解地回头,读出了他脸上那熟悉的不屑与讥诮。

“既然备战不及,不如学姜文焕与姬发联手,化干戈为玉帛。嘶,只是这投名状怎么纳呢?还是将你绑了送去,以求两国交好?”

殷姣被气得直掉眼泪:“你再嘴贱,我……我今后什么都不告诉你。”

她纵使气恼也丝毫不疑心,崇应彪心下暗喜,抬高声音问:“现在殷寿身边尽数是妖孽,与你有深仇大恨,你有什么立场回去帮他打仗?”

“我帮的不是殷寿!姬昌大军快到你家门口了,崇国身后就是大商,殷寿和那狐妖确与我有仇,但我成汤后人,不能因为自己受了委屈,就置江山安危于不顾。只特此来告诉你,如何决定是你的事,我不干涉。”

崇应彪缓缓逼近她:“既如此,我就只最后再问一句话,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她无奈:“请说。”

“你饿不饿?”

他的疼惜与关切不止给过一次,只是从没被她看见过。

现在她终于注意到了,低头红着脸给了他胫骨一脚。崇应彪掐着她手腕强拖出门去,吩咐道:“来人,恭迎夫人回府!”,殷姣未及反驳,两列全副武装的卫士便围拢来,正面停着崇侯的安车,髹漆箱舆,红黑彩绘图纹,牙片缀饰车内,铺有坐席三重,这与她在朝歌当王女时都是同等级仪仗。车上只留二人,崇应彪亲自执缰驾驭。

殷姣第一次来这里,小时候崇应彪不太向她提自己家乡,倒是姬发总是围在殷姣身边,描述着西岐的太阳与麦田,西岐的风俗,节庆。所以殷姣熟悉西岐,却对崇国的一切毫无概念,崇应彪正是欺负她不懂这边礼节,擅自以夫人身份安置她,她也以为自己只是来做客几日便走。北地物资不如朝歌丰富,温泉倒是丰富滑嫩,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矿物气味。侍女来报说夫人晕在了汤池中,已被几人抱回主公的卧室。

温泉不可久泡,侍女们见夫人浸在水中华美昳丽,纷纷看出了神,忘记及时提醒她出浴,而殷姣越泡越懒散,直到失去知觉。

崇应彪吩咐好生照看,夫人身份尊贵不可由小疾臣诊治等等。待到外人都走开,他终于憋不住地放声大笑:“母亲,看来您只能明日再正式设宴款待了。”

面貌与崇应彪有三分相似的夫人却全无笑意:“那原本是鸾儿之妻,你已夺了他爵位,还要把亲嫂也据为己有?”

“母亲何出此言?朝歌从未有明确赐婚诏书,反倒是寡人在为质期间多次与她一同出生入死。论亲疏远近,身份高低,怎么也轮不到大哥吧?”

“你就当她已是庶人,配不上崇侯,仍旧还鸾儿吧,鸾儿他当了多年世子,现如今一无所有,你总不能连妻室也一并占了去。”夫人苦口婆心劝道。

崇应彪握住母亲双手,语气轻柔和缓,眼神坚定不移:“王女也好,庶人也罢,诸侯不过区区凡夫俗子,殷姣连神仙都配得上。”

备战期间他尚有喘息余地,但崇应彪深知,这是他们最后一段太平时日了。

他告别哭泣着的老崇侯夫人,在侍从陪伴下往自己院中走去。

时至今日,母亲坚定不移认为是自己占据了哥哥的一切,哥哥当世子的时候,父母却从没考虑过他们还有个儿子真正一无所有。他们能给这个儿子最好的礼物就是送他出质朝歌。

已有人打起门帘,屋内有火盆与地龙,温暖如春,殷姣正躺在他的寝席上昏睡不醒,见她表情舒展,想必没有其他不适。又以食指探她后颈,摸到微微出汗,遂将寝衣向下翻折了一点,这才发现那帮侍女只给擦干了身子,没帮她穿上衣服。从寝衣底下捞出半条胳膊,和脸一样通红,想必全身都红透了吧。

“让你疗养,不是让你煮了自己。”他笑着往外走去,命人将疑似怠慢殷姣的几个侍女各打二十鞭,便独坐廊下观天色。阴天将雪,北地的雪总是比别处更早。细碎雪花从空中纷飞而至,空气中是冷冽的气味。

过了许久,有人轻轻往她身上披裘皮大氅。回头看去,是母亲的几个最年轻貌美的侍女之一。

“夫人醒了?”

“尚未醒。只是奴婢不忍主公孤坐,特来加件衣裳。”

“未醒就候着,别来烦扰寡人,”他不耐烦地转回头去,吓得她连忙伏地求饶,换来他弹弹指关节,这才捡回条命似的碎步退走。谁知没过多久,那件落到地上的衣服又被一双手提起,搭到他肩上,他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侍女,挥手挡去,却被掐住内关穴向后一拧,疼得他连忙求饶:“不知是你,放放放手!”

“亏我好心给你盖衣服。”殷姣长发披散,头戴毛皮暖帽,穿着老崇侯夫人的旧衣裳,因为暂时还来不及给她量身做新的。她坐到他身边:“明天我就要走了,今后,或许再难见面。”

“好,我安排人送你到朝歌。”崇应彪背靠立柱说。她想怎样就怎样吧,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

殷姣脸又红起来,牙关轻咬,侧过脸去眨了眨眼睛。

他猜想姬发不知见过多少次她这副娇羞模样,但他从来不曾真正嫉妒他们之间的亲密,因为从小便知有些人自己永远羡慕不来,比如姬发,又或是他父母一口一声的鸾儿。但无论在哪里,他都习惯于争取一下,不管结果怎么样。所以他假装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比起去朝歌坐等,留在这里把姬发挡住,说不定能为闻太师他们多争取些时日。”

“是哦!”殷姣眼睛忽然一亮,竟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爽利得好像那些要走的话不是她方才本人说出的。

“不走?”

“那就,不走吧。”她红霞满腮,用手背贴着,让脸上凉快一点。

这么轻易吗?

雪渐渐在庭院中积下薄薄一层,远处传来掌灯的呼喊,府里的灯一盏盏被点亮起来。


绝赞打铁

【发郊】断首续玉

完全if所以请当平行看/ooc/微量生子/

断手续玉,汉语成语,意思是砍下手来再接上一块玉;比喻得不偿失。

题目化用。

 

我是个修仙的昆仑弟子,名叫殷郊。

前不久哪吒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账,说我睡了两年,靠天材地宝供养,祸祸九仙山桃源洞一池金莲,还耗费元始天尊及玉虚仙人们大功法若干,他和杨戬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耗神。

我眼观鼻鼻观心没话说,听师父讲我自己是死过一回,便觉得找到奇异处,弯下腰装作凶巴巴地撇嘴:“你和死人计较什么?”

“你你你!”小师兄怎料我拿刚接好的头颅打岔,气得蹦高,他指着我,“我当时就不该把你脑袋带回来!!合该将你做个无头无脑的傻大个,比现在还短上...

完全if所以请当平行看/ooc/微量生子/

断手续玉,汉语成语,意思是砍下手来再接上一块玉;比喻得不偿失。

题目化用。

 

我是个修仙的昆仑弟子,名叫殷郊。

前不久哪吒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账,说我睡了两年,靠天材地宝供养,祸祸九仙山桃源洞一池金莲,还耗费元始天尊及玉虚仙人们大功法若干,他和杨戬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耗神。

我眼观鼻鼻观心没话说,听师父讲我自己是死过一回,便觉得找到奇异处,弯下腰装作凶巴巴地撇嘴:“你和死人计较什么?”

“你你你!”小师兄怎料我拿刚接好的头颅打岔,气得蹦高,他指着我,“我当时就不该把你脑袋带回来!!合该将你做个无头无脑的傻大个,比现在还短上许多!!”

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场的三代弟子后来就杨戬肉身成了圣,我尚且算自己的躯壳,哪吒干脆就变藕人,他死过,出尘转世而已,能和死人计较,只不过是被触及伤心事才发火愠怒。

正打这场嘴仗,杨戬突兀用手隔开我俩,手向上挪指了指山顶,昆仑山顶笼罩新生的日头,金光灿灿自有份高不可攀的庄肃,意思是又到他教我仙家法门的时辰。

昆仑苦寒,山峦层叠直入云霄,常有不知哪儿传来耐霜熬寒的鸟叫,总听得人肚子直咕咕叫,我并不感到饥饿,腹中大概回应的是凡俗。

前几日杨戬师兄教我打坐时听到,横瞥那一羞惭的眼,就让我了解自己绝对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主。不管身负众多仙法却仍没适应过低的温度,老蜷着没个仙气飘飘的样儿,还是吞了辟谷丹饱着肚子,却锲而不舍每天清晨忍不住摸出石子,寂寂悄悄对师父们的仙鹤眼馋,都表明我曾经应当是个俗到不能再俗的大俗之人。

“可我是谁呢?”

师父神神秘秘捋银须:“殷郊。”

他边抖给我缝好的法衣叫我过去试边说:“你只要记住你是殷郊就行了。”

“那倒是不至于。”

穿上十分合身不再感到寒冷的袍子,宽袖窄腰,心中忽然冒出个稀奇念头,穿成这样要如何打仗,愣了愣,又想昆仑山何处起战火,但只是瞬间,念头一闪而过,好像不曾来似的。师父习惯我一顿一顿,并不着急,等我反应,思绪从九霄云外芸芸众生撤回,我倒腾着脚在师父面前转个圈,给他展示下劳动成果。

“那倒不至于。”我接着说,“我还记得我恨的人是殷寿,感念的人是姬发。”

虽然为什么恨,为什么念已经茫然不知,长成什么样也不很清楚,但对此二人感官异常敏锐,见到就肯定可以认出来。

至于我如何弃了万丈红尘春意暖,来到云雾缭绕的陡崖怪峰,又为何颈中血线一道,胶合好断两截的头身,他们不说,我也就不问。

只因觉得还没有非知道不可,或者隐约逃避着,料想不记得也算好事,加之醒来第一日,哪吒蹬风火轮落到我面前,好奇地抚上应当是断口处,被师父一拂袖吹出门去,身子转好几个跟斗,大喝声师伯小气。

懵懂中得见稚子尚且要受到这么严厉教育,自是咽了一肚子问话。

我眨眼惊惶地看人,师父待我心软,转身换了口气,再报上名来,欢喜地说要收我做徒弟,我刚醒走路都打跌,左脚绊右脚扑通跪到他面前,老神仙相当感动,当即轻笑:“好徒儿。”

神仙抚我发顶,变出木制的圆箍作拜师赠礼。

稀里糊涂,从此我便是玉虚十二仙之首广成子的徒弟殷郊,来不及多说,叩下个头去,有了模糊世间第一个清晰的身份。

 

不晓得师父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烦闷,他收我为徒后每日都有叹不完的气。

即使我学得飞快,捏诀调法身使法宝越来越像个修道之人,逐渐不再是不肯迈出仙府的湿雨鹌鹑,依然无法缓解老神仙的焦虑,他忧心我和忧心洞府门口的雪一样,今日也一样。

杨戬经常出门去办事,一走多日不在昆仑,没人给我束发,师父就看我长长的头发叹气。老人家愁绪多一些没问题,我体谅的,待他要为我剪去一截,便想也没想点头应允。

哪吒早嫌我头发长了,说凡间王姬公主也未必蓄着直垂到腰下,他嘟嘟囔囔,觉得我要占杨戬回来玩乐的时间帮忙,可我抱小小的哪吒在怀里,心中却有些委屈,杨戬师兄他明明是自己愿意,三两下完事的发型也要拿出人间的大小套梳,打理我打理得直犯困。

哪吒在怀里仔细摩挲我一个茧子挤着一个的手掌。“是琴吗?还是剑?”我兴致缺缺没礼貌地把脑袋叠在这位身高才到我腰际的小师哥头上,压得他哇哇叫。

“不知道。”我拿下巴硌他说,“我不知道,琴剑我醒来从未碰过,只知晓经文法诀。”

“嘶——”杨戬一不小心拽了我头发,将我朝后拉得龇牙咧嘴,哪吒大声嘲笑,趁着我谴责杨戬,一下子飞出去。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忘记身后是师兄,他和我混沌中吉光片羽的清醒重叠,应该是声音低沉掌心粗糙的老人,我下意识埋怨地皱眉:“叔祖!”

剩我们两个,谁都没说话,杨戬不顺着我陌生的称呼问下去,空气安静冷淡,过了一会儿,我仍然没想起时他轻轻地道声歉,重新梳,昆仑山色无声地淌,我想,听说杨戬家里有妹妹,可能因这缘故,所以格外乐意在给我梳头这件事上磋磨时光。

“剪了也好。”和找不到的记忆一齐剪去。

“剪到肩背?”师父问。

“都好。”

师父拖我到亮堂堂的内室,发光的宝珠下撸撸袖子,显然要大动干戈。

我怀疑自己听岔了不是剪发而是造头,有点纳闷,但到底也没说什么,端正坐好任他折腾,觉得左右不过凡相,多少无非皮毛,合格的神仙种子,绝对不在乎是非外物。

于是师父一点点自下而上为我裁下旧绪,黑色的零碎从我身上掉下来就消失不见。他剪得不喜欢还要重长出一段来过,时间长,我盯着洞府门口窄缝,以后省了杨戬师兄的麻烦事,披头散发不再被哪吒调侃女孩子。

不知道被谁不知道因何娇养的一头长发,失掉时也不感到可惜,我又困了,半梦半醒垂着头,疤痕裂缝依然痛得像是要掉下来,把我变作带盖儿的容器似的,恍惚听见一女子温柔怜爱地在我耳边轻叹,郊儿……

“郊儿。”师父又叹口气,我总让他叹气。

“短点好,短点郊儿没烦恼。”

快睡着的时候杨戬提着个包袱推门而入,见到我师父先行一礼,我迷糊睁开眼,看杨戬正震惊地瞧着,当是发现他打发时间的玩具已经折损大半,师父发挥够了终于慈悲收手,将我倒腾给带孩子专业户。

杨戬胸前携着个包裹,行走间散出阵阵引人的香味,打开竟然是只冒热气的烤鸡。好东西,辟谷丹吃得我恨不得逮两只仙兽烧,见状难得恭敬地弯下腰折了折,真心实意拜他一句师兄。

 

那只烤鸡大半还是进了哪吒的肚子,我馋肉是眼馋肚里饱,醒来后记忆中都以丹药为食,尝什么都一股丹药味,凡物使我思凡,可凡间我找不到能攥紧的抓手,缥缈的回忆沙一样,捡拾不起任何一粒。

所以究竟是恋凡物还是凡尘我也说不清,烤鸡不出声,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从它嘴里,从醒过来便一直。

擦干净手上的油光,我踌躇一下,忍不住问仙风道骨的师兄:“师兄经常下山,认不认得姬发?”

“认识。”哪吒啃鸡腿的空当抬起头,“下山就是为他的,他比你亲爹像你亲爹。”

这算什么形容,我不理哪吒,坐好仰脸等着杨戬答案,师兄晦明地看我,似犹豫似无奈,他点点头:“认识,是个英勇聪慧的人。”

我惊喜地直起身,难得说话流利,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自言自语:“他长什么样子,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在哪里……”

“殷郊。”杨戬温和又不容拒绝地将我打断。

“你现在是仙,他照旧是人。”

我盯着师兄眉间,他明显异于平凡的神目,疑心师兄用法术看穿我的雀跃。

长生短寿,轮回殊途。

师哥做神仙的日子比我久,人和神在他眼中逐渐分裂为两个品种,他怜悯世人却目中无尘,我没有为凡人的记忆却时不时从云端跌落,深陷人间。

何况……姬发是我醒来便聚拢在心头的暖焰,黑暗中行走恒久,双手捧在掌心里的幽火,如果连他都失掉,对殷寿的恨意密密麻麻地攀上我的小腿,我会按照师父嘱托的预言当即变出法相,伐纣直奔恶口的。

“好吧,好吧。”

我顺从地点点头,可比哪吒听话一百倍,凭风吹起半长参差不齐的乱发,现在只有欣然接受,仍做我的昆仑弟子。

杨戬变出三尖刀,他今天受师父指示要考我功课。哪吒换个方向啃鸡腿,好观赏我第不知道多少次惨败。

师父发下话,什么时候我不用法相能和杨戬来回十招,只要十招,就可以下山了。

我痛痛快快败了百十场,越挫越勇。努力修炼由夏到冬,离凡世三载,醒来后没能有幸见到昆仑的春天。

再一次功课检查,杨戬侧看他被我出其不意打到的右肩,一时风声潇潇,山头切磋的两个还反应过来,就听哪吒一蹦三高:“成了!!我数着的,十二招!”

杨戬脸色难看。

嘿,杨戬师兄怎么不替我进步高兴?

哪吒孩子心性,每次回昆仑都要拉着我讲些稀奇事,早就盘算领我山下转转,立即跑去给我师父道贺。

杨戬跟在我身后,刚才颇为烦心地皱眉,我没回头看他,知道师兄随我过招数目增多已紧张有一阵,近几日我刻意装作学得慢然后使出全力,这算耍赖,十分对不起他。

但我等不及了,我必须下山。

昆仑虽好,可我清楚自己尘缘未了,天地无所归处,要干净一切再回来。

 

临别师父终于告知我一些事情,关于天下战局,关于神仙凡间,关于武王伐纣,关于两教摩擦。他说了很多,时不时注视我,期待些反应,可我什么也没能记起来,听得云里雾里,只感觉还挺好,除暴安良灭恨扶义,事后便真成无所挂念的小神仙。

师父说完了,看我没大彻大悟,几次欲言又止,我一直以为师父是有点失望有点无可奈何,广成子首徒是个懵懵懂懂的半仙,还被委以杀死殷寿的重任,后来明白不是,却还依然不得悉彼时彼刻,师父是想让我走还是不想。

明明徇我睁眼就教导我要手刃仇敌,那么究竟犹豫什么呢?

直到最后师父也未能讲出些好听的矫情话,只说事毕速归,然后转身进洞府把法器搜刮来搜刮去,交给我最好的,他语重心长,看似淡然,我从师父眼里看到不舍,安抚地跪下叩头辞别。

分别之际他还要在我面前叹气,再再告诫,无论如何可回昆仑来,他会在昆仑等我。

“当然!”我笑着向老人家卖乖开玩笑,“师父家底儿都给我,这样看重,不回来剩下的岂不是便宜他人,再说,我还没见过昆仑山的春天呢。”

我指着桃源洞门前空地:“师父再栽棵仙桃树,要不了第一次结果徒儿保证就回来了。”

我斩钉截铁,相信人间一遭不过修仙历程中极为短暂的旅途,用不了多久我会回到昆仑,回到师父清修的地方,等我回来,有甜甜的仙桃吃,因我养身需要灵气而枯萎的金莲就又开了。

我要下水,采花顶叶摘莲蓬。

 

 

殷郊就这么跟着杨戬和哪吒下了昆仑,他可走稳了,路上没跌倒一回,想是奔着姬发,脚步都轻快几分。

水遁和风火轮速度非同寻常,哪吒索性捆了他的腰在前面跑,把殷郊拉得倒仰。

殷郊张开手臂稀罕地抓着狂风,大笑着往嘴里灌冷气:“再快点脑袋要掉了。”

“闭嘴!!”两个师哥异口同声,水泼了他一脸。

 

行了两日看到西岐大片田垄,远远就瞧着城外兵戎相见,殷郊拧眉谛视,刀光剑影遍地残血。

没想到人间的活儿来得如此焦急,三位小仙纷纷警惕着俯冲过去,待离近,发现原是商军一队精锐打到缺口,死咬着西岐巡行军缠斗,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加入战局,殷郊寻了块空地放出法相,高大巍峨的蓝皮神明突然出现在战场,哪怕见过魔家四兄弟的商军也止不住双腿打战,气势上便瞬间逆转。

杨戬飞在当空,一袭白衣且行且进,鲜少杀人,用刀背把商军打出数米算罢。哪吒混天绫缠在法相一条手臂,转圈踹开还想靠近士兵,玩乐般从一个人头顶跳到另一个人头顶。

殷郊则趁乱救了不少西岐军。

魂有所感,他在一个个血肉模糊的士兵里寻,忽而和一双瞪大的眸子对视,只消时间停滞的一眼,哪怕从未记起,也认出马蹄下执剑格挡的青年将领,不必问,正是姬发。

殷郊——

继而短暂地耳鸣,殷郊如遭雷击,他听到朝歌断头台呕出血的大吼。震耳欲聋间,接下来的反应几乎是身体本能,巨大如圣灵的法身挥掌拍飞殷商铁骑,他于乱军中演练过千千万万次那样,倒吊下半边身子拽着法相的手指,尽力伸出手攀牢姬发臂膀,然后熟练地捞起呆住的武王。

哎?

他和殷郊想得一样暖和。

昆仑遥望的热度将殷郊撞翻在法相掌心,姬发带着战争尘土和血腥弥散的味道跌到殷郊身上,西岐浑身浴血的年轻将领印脏小神仙的法衣,两处寻找的意识由时间合并,殷郊身上墨迹般的红色似书写过去和未来的史册。

姬发,姬发。

知道是他,他醒来后得到信息的一半。

殷郊欢喜捉住人间一片踏实的蝴蝶,失而复得还没来得及笑,便发觉姬发有些颤抖,是不是受伤了,殷郊摸索着他完好无损的甲胄,没有啊,是不是被法相吓到了,他又拍拍姬发的后背,对方却更加僵硬。

姬发没有回抱,没有像殷郊下山前想象的那样两人相见时将激烈地开心。他诚惶诚恐,除了上来压到殷郊一下,绝不触碰他,咬紧牙关目眦尽裂,挺直腰双手虚虚环住殷郊。

他皱着眉忍满眶眼泪缓缓凑近,来来回回仔细详细地看,似乎用视线抚摸,确认着眼前殷郊的真假。

三年了,不是幻想?不是精怪的梦魇吗?

姬发目光猛然触及殷郊颈间血线时方才如梦初醒,血线是他失职,失去的证明。

朝歌血淋淋的画面自此纷至沓来,三年里姬发不知多少次梦过殷郊残缺地死在刑场,匆忙中他骑着马儿,甚至来不及回望。

如今……他嘴唇粘着血,艰难地张合,整个人近乎哀求地可怜,盯着那道杀人诛心的红,轻悄悄询问:

“疼……还疼吗?”

姬发像是窒息,呼吸都要停了。

殷郊想了想,抓起他冰凉的手,浑不在意上面未干涸的污迹,扬起脖子把姬发带到断痕:“仙法奥妙,一点也不疼。”

人类倾倒的关心和爱几乎让这位小神仙产生正被信仰的错觉,姬发得他眼神鼓励,勉强伸出哆哆嗦嗦的指尖,小心翼翼在红线上轻落下朵梅花。

是真的,是真的殷郊!

昔时姜子牙允诺殷郊会活过来,他便想着有朝一日殷郊重回人间,一直等啊等。

等雪下了三次,天谴中少有麦实的田垄金了三回;等他比朝歌时又长高半头,改五弦为七弦藏起商琴;等得知兄长惨死,悲痛欲绝中姜子牙带回殷郊已是神仙的消息;等父亲为复仇与纣王对立,丧子之痛让文王死不瞑目饮恨而终;等他自己顺利即位,作为昆仑口中的天下共主挽救岌岌可危、凋敝的凡间……

姬发强撑着一口气,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成西岐之主,背上万民伐纣的重担,唯有向前。王家侍卫姬发早该不见踪影,可看到殷郊他且惊喜且委屈,仿佛又变成不懂事的西伯侯质子。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殷郊笑眯眯温柔地看他,姬发眼眶发红,紧绷的情绪忽然断裂,泄了气跪坐,根本不知道要拿殷郊怎么办才好。他在朝歌心里想殷郊更谨慎更珍重的气早给磨没了,三年来时不时收到他人口中殷郊安好的消息,此时此刻见到完好无缺的他,甚至不期望他回到肮脏危险的战场。

万军前顶天立地的武王低下头泣不成声,姬发从未如此情真意切感激神明。

小神仙霎时慌了神,心口泛酸,他记忆空荡荡,寻不到两人相处分毫,这实在太让人不安,怎么办,殷郊手忙脚乱不知道要如何安慰。

姬发比他想象中要小一些,虽然没有他高,但只要看到他殷郊就觉得很安全。姬发像是殷郊踩到的第一块陆地,把他从天上召回,让他有了开启曾经人生的钥匙。

法相带着他们平稳地向内城走,殷郊弯腰侧脸去看姬发皱皱巴巴的表情。姬发正哭着,瞧他凑近,惊异得眨眼,眼泪落他脸上,殷郊呆呆地接了他的泪水,在嘴边,他懵懂地舔进嘴里。

姬发又一惊,抬起头语无伦次,看见殷郊他一颗心都是乱的。

仍旧什么也想不起,不过没关系,殷郊遵从自己的念头,傻呵呵嵌到姬发怀抱,真的久违得安心。

他不顾对方浑身血污用力抱紧,脸颊蹭蹭姬发颈窝。铠甲硬邦邦的触感熟悉得让人几乎落泪了,似飞鸟终寻到落脚,殷郊困坐昆仑山巅的惶惑一下子被姬发接住包裹,拔起来的小树再次栽进土里,他明白自己非下山不可的原因。

“姬发……”

他同经年殷商营帐第一次受伤那样,安抚姬发颤抖的背,呼唤他醒来唯二记得的名字。

“没事了,我没事。”

小神仙下凡尝到人间酸楚,觉得他看不见的地方姬发一定吃了好多苦,忍不住鼻子痒痒地,垫湿半眼眶泪,学着师父长长叹了口气。

浩渺天地间挂了层灰蒙蒙的乌云,被昆仑囫囵粘好的殷郊裂出了一道杳不可闻的隙缝,呼啸的风夹杂西岐带雪的沙砾,吹过小神仙完整又破碎的心,落泪以后,他开始靠近真正的自己。

 

法相落脚在安静的地方,一处距离西岐宫室相当近的麦田,大雪未化,他们小心地留下两串足印。

姬发往身上干净地方使劲擦了擦手,紧紧牵着他,不断问殷郊冷不冷,穿得这样少,要不要他脱下衣服来。殷郊摇头,摸出个可爱的酒窝,嘿嘿,姬发你的手好热呀。

闻言姬发将他抓得更紧,边走边回头看,步子走得慢了又慢。

姬发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两个人共同了解的朝歌已经过去太远,西岐对殷郊陌生,昆仑更是姬发无法想象的。

不过也不必说什么,殷郊小孩一样好奇地感受姬发的手掌,仙人们太凉了,心济天下苍生,像块玉石,人间很好,人都是热乎乎的,比杨戬带上门的烤鸡还热。

只是接触就感觉忽然重新活过来,黑树白雪的景色也看着五彩斑斓。

 

抵达安全的宫室,乱糟糟的武王带着披头散发一身血的陌生人回来,将宫人们吓得不轻。

殷郊十分依赖姬发,记忆模糊了感情反而清晰,加之昆仑山三代弟子一个比一个不灵光,也晓不得有忌讳,一路被牵着跟到武王寝宫,这儿摸摸那儿瞧瞧,脏乎乎的爪子小狗一样拍了几个手印。

现下战事并不吃紧,今日城外是他们巡逻遭了偷袭,姜子牙坐镇城门,加上杨戬哪吒,万可放心,姬发不必再回去。

姬发迫不及待想要给殷郊分享一切,他先安排殷郊在寝宫休息,又说去换身衣裳,就殷郊观察柱子上花纹的工夫,武王竟自己把自己撵出去了,一转眼人就不在,留殷郊跟西岐凤凰样的装饰大眼瞪小眼。

神仙选定武王的大床,捏个法诀干净了自身,直到打完一轮坐,马不停蹄穿了华服重新梳了头发的姬发才出现,兴冲冲带着去看他曾经的坐骑。

武王神神秘秘,献宝似的,屏退侍卫,只有他俩,把一颗捂了又捂的真心捧上来。

“那就是闪电。”姬发指给他看。

马棚里最显眼的,脸上一个白道,见人来也就懒洋洋掀开眼皮,殷郊不等凑近,便心中知晓,眼前是无比亲切的爱马。

他手掌贴住闪电的侧身,三年来除了姬发谁都不让骑的马儿在旧主面前颇为温顺,扭扭捏捏地带着点儿伤心劲儿。

“有灵气。”

殷郊用脸贴了贴,闪电低下头轻柔地靠近,蹭一蹭朝思暮想的味道。

姬发不错眼地看着他和闪电亲近,指尖触碰殷郊剪短了的发梢。

“它一直在等你。”

我也是。

三年前没能带回来殷郊,带回了殷郊的马,三年间姬发每次选马时都梦想看到眼前的画面,他总害怕是个幻影,着急地像要抓紧梦醒之前的时间。

太多话堵在喉咙口,周武王难得纠结,他不知道殷郊记得多少,忘记多少,失忆是杨戬大概一年前捎回的晴天霹雳,姬发恍惚好几天食不下咽。

姬发收回手假模假式地抚摸着闪电,遭它嫌弃地一躲。“啧,没良心,忘了是谁三年里给你刷背喂草了。”

“闪电刚来还试图跑回过朝歌,我驾雪龙驹狂奔一天一夜才在半途截住,没受过训练,不知怎么记得路的,方向竟然大差不差。”

“是吗?”殷郊抱住闪电的脖子,亲昵地表达思念,“闪电真聪明。”

可姬发一天一夜的狂奔,想追回的又岂止闪电。

殷郊感他伤情,没记忆的尊贵与矜持,小神仙想安慰便搂住姬发,无规无矩地哄着凡人:“我这不是回来了?”

姬发此生放不下自责:“对不起,我当时没能……”

殷郊将他打断:“不怪你,朝歌离西岐那般远,你就当我迷路迷了三年。”

“何况昆仑是好地方,如若死过一次就能去,怕山脚会堆满刀剑,我已够幸运了。”殷郊无波的神情,仿佛姬发以言语临摹着的不过场陈年旧梦。

他能感觉到对殷寿的恨,滔天恨意似云似雾,和他现在对姬发的感情一样,没有清晰的形状,为什么恨殷寿,为什么想亲近姬发,殷郊第二次降生,隔着母亲的胞宫听前世落雨,一切与他息息相关却遥不可及。

“殷郊……”姬发忍不住盯他红得渗血的线,想是不是当时自己再考虑周全,就不会让他遭此劫难。

殷郊立刻抚上姬发的手背,把那些心烦意乱都暂时压下:“来,教我骑马吧,死过一回忘了许多,你可要牵好我。”

“别再提!”姬发勾手搀扶,哀恳地望着殷郊,听见那个字来回嚼,他整颗心都焚到火堆烧起来,给百无禁忌的小神仙噼里啪啦叫痛。

“知道了知道了。”殷郊有些心虚地应声,解开马绳,将闪电放出来,闪电嘚瑟地晃晃身子,还向许久未见的主人展示自己依旧健美的体态。

不过殷郊还是想,现在难过轮到他了。

人总要死的,神仙却不再长个儿,人间短短几十年,他要看姬发儿孙满堂老掉牙,也免不得痛苦,如果姬发也修仙该多好,但那样他又做不成天下共主,伐不得商。

事难两全。

失忆前会的事情殷郊现在都会,为了转移姬发的愁绪罢了。姬发不知,当真战战兢兢给他做了马童,扶着搀着搂着,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故意恶作剧嘴上努力身体却不肯上马的小神仙放到马上,擦擦满头大汗,早知道就不换这行动困难的锦衣华袍了。

周武王不喜奢靡,一年到头还是战士铠甲穿得最多,今日下人们纳闷地给他折腾半天,姬发免了好几道工序还如此麻烦,真不知道殷郊以前怎么受得了。

姬发情不自禁地看了眼挂在腰间的鱼符,以前,以前为殷郊宽袍振衣的还是殷商王家侍卫姬发。

他骑上自己的马和殷郊并驾,看出来殷郊在装傻,却乐得做他马术老师,一点点谨小慎微教殷郊如何御马,闪电翻了个白眼,都不用殷郊拉绳子,踱着步慢慢驮着殷郊向大道走,冻土也不曾打滑。

武王昂首,他已经习惯置身前位,发现没能与殷郊平齐,故意控制马儿退回,带兵打仗冲锋的影响,但殷郊不是他的士兵下属。

姬发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告他如今天下的局势,和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伐商路,西岐根本退无可退,以小博大,稍有不慎就会连累所有人粉身碎骨,他们已承担了反贼骂名,仇恨从文王丧子,武王丧兄,扩大到天谴中受苦的百姓,被朝歌压迫的四方百姓……

姬发发誓为父兄报仇,要殷寿血债血偿,可每次看向商这个字,攥着拳头,忍不住想这还是殷郊的商,但他稍有思考却总被哥哥看不见的惨死折磨,父亲瞪着眼睛,瘦骨嶙峋的手牢牢抓住他,我儿,他指向朝歌的方位咽气,脸上屈辱的囚印简直就是一把搅动姬发心脏的四棱刀。

殷郊忘得太干净了,简直像昆仑送给他的一件宝物,不需要姬发操心也不用考虑立场,殷郊完全属于他,完全站在西岐这一方。

他忘了殷商,意识到这一点后姬发升起隐秘的恐惧和快乐,失而复得太美妙了,以至于他没办法考虑将如何得而复失,他选择暂时不言不语。

一边给殷郊介绍西岐风土,一边说离别后自己的见闻,殷郊身边自是做什么都好,姬发兴致勃勃指天画地,简直想要一口气把脑袋里攒的都倒给他。

殷郊时不时问几个好奇的问题,俩人走走停停,默契得像不曾分离。

此情此景犹如回到多年前飘雪的朝歌,只不过当时人更多些。

路口忽然有稚子唱西岐方言的歌谣,大意是天下归岐,凤起山巅,伐商除恶,武王明贤……

殷郊听不懂,跟着哼,姬发听得懂,不愿他有任何误会,紧张地叫:“殷郊。”

“怎么了?”殷郊困惑侧过脸,眼睛是不沾尘世的净洁。

“殿下。”姬发换了称呼,不管殷郊需不需要,他都想告诉他:

“天下永远是殿下的天下。”

周武王坦坦荡荡,还以为自己是年少为小储君扔掉封神榜的少年,以为殷郊只是此时平静如水的神仙,伐纣也好,复仇也罢,一切结束他们照旧跃马扬鞭。可怜地自欺欺人。

殷郊不解其意,他已做了神仙三年,未来还有三百三千年,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以碰封神榜,脑瓜会滚下来。那么天下共主就更不必说,人间是人的人间,没有神仙称人皇,也不会有人皇成神仙。

但他品得姬发这话的郑重,嗯……姬发觉得这世界亏欠他一些东西。

殷郊望向西岐郊野,缥缈思绪又一次恍惚,同昆仑许多次那样,他脑袋里忽然冒出好多好多“不属于”他的治国理政道理,案牍后小孩子脆生生地朗读和学习,是谁呢?

有老人宽厚的手掌牵着他,世子,世子是大商的未来。

阔别已久身份转换的他们沉默着,姬发绷回武王的严肃,眉间有纠结困顿,殷郊忽然呵呵一笑,豁达地驾起闪电狂奔,即将跑进夕阳。

姬发追他,马蹄阵阵,寂静的武王,欢乐的神仙,像大人追赶永长不大的小孩。

闪电跑得畅快,殷郊躲进它撕开时间的口袋,临天要黑又出了太阳,黄昏给西岐笼罩一层金光,周身比刚才暖和许多,他们驻足迎风坡,风吹衣袍猎猎作响。

狂风中殷郊眯了眼睛,抚开飞舞的乱发。

何时二人一身戎装,也是冬天,姬发对他许诺要成为殷商最勇猛的战士,等以后给殷郊开疆扩土,他只需要往兽皮上一指,天下就尽在脚下。

他现在早已经记不起殷商对他来说代表什么,只悲悯地想记住的人,姬发若当了君王会抛下很多,结果于天下而言当然是好,只禁锢姬发出谋划策。

小神仙置身事外超然地打算——到时候护佑周朝王室,好让他们国祚绵长。

殷郊没有和姬发争辩刚才的话题,虽然仅待了半天不到,却已大抵将姬发摸了个轮廓。

姬发很看重他,他的一切,可能比殷郊自己更清楚殷郊该得到什么。

他笑了笑,觉得武王陛下朝这方向努力也不错,为他而战总比为仇恨而战要好。

“我知道。”夕阳下殷郊扬起酒窝,“那就有劳姬发。”

“我也会帮你,做伟大的周王。”

按照预言杀了殷寿,然后无论如何,陪你走完这一生。

姬发终于展眉笑了,但不达眼底,他隐忧殷郊限定的天真烂漫,似捧起水走在雨里,分不清明。

 

 

殷郊暂且和杨戬哪吒在西岐住下,仗打了三年,冬休西岐不愁精兵强将,殷商清楚这点,轻易不发动战争,小打小闹,他们可以幸运地在冬日适应了一段时间。

主要是殷郊在适应。他初到人间什么都是新鲜稀罕的,西岐待两个月,人人都知道有个白衣仙子喜欢招猫逗狗,逮着养牛户关心牛的吃食,还煞有其事驾上四蹄踏雪的马儿去给名叫闪电的牲口相亲。

岁尾的祭祀盛大热闹,家家户户换上新衣,殷郊提了一筐鹅蛋从外面回来,摘下面具,这两天他由日常勤恳的修炼抽身,随哪吒到伙房玩闹。

两个昆仑逍遥仙在灶台熏成两张黑脸,姬发给殷郊的鬼侯剑正被他当扒拉火的拐棍。

 

抱着暖手炉,姜子牙坐在屋里桌边吃花生米,他刚赶完祭祀,充当了大祭司的角色,来来回回的场面话累得人头晕。

可没办法,人就相信这一套,血光和火焰会让他们有被驯服的安宁。死囚的生命照理说不可惜,但对于杳无音讯的祈求,修仙成神再化身为人的姜子牙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看了三年还总觉得别扭。

周受商影响颇深,姜子牙撞见过姬旦劝姬发缩减人牲,两人余光瞥看他,蓦然收声,神仙的确喜欢血肉供奉,灵不灵验是一回事,有没有是另外一回事,昆仑帮助西岐,西岐不可能不表现出百分之一百的诚意。

其实照姜子牙说不如对着杨戬磕两个响头有效果,天道无为,即使是被偏爱的也未必得偿所愿,更何况碌碌众生。

从前姜子牙做神仙,将神将天看得万万重,刚下凡也觉得殷寿不信天不敬神是大不该,可在西岐奔走三年,看无辜的百姓受难而听闻纣王依然日日笙歌,他想天到底算什么,天若是有道,就该灭殷寿一人而慰天下。

当年神仙们只是在云端看到殷商红气冲云,存续又二十八年,大家居于金顶信奉天道有常,从未想过凭什么二十八年,为什么是殷商?

密密麻麻的人的兴衰若早有设定,书页似的照着走,还要神仙还要活人干什么,不过天命下提线木偶戏。

他回到西岐时怀疑过,但那时事情已成定局,西岐已兴,殷郊断首,昆仑选了必定成功的边站,金鳌岛因弟子闻仲聚摘星楼……

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姜子牙看着殷郊出神,时至殷郊不再属于凡人的今日,他仍旧忘不掉祭天台抉择天下和父亲却不曾考虑自己的殷商太子,那位宗庙请罪和他激昂论道的大商储君,至情至性,若愚的明君大才。

于是姜子牙无法想象如果猜测是真的,殷郊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又可以被辜负成什么样,走向何处。

搓掉花生米粉色的外皮,他依旧缄口不言,人间的代价已太沉重,经不起推翻确定的结局从头再来。

 

杨戬进门就看到同门两张乌漆嘛黑的小脸,殷郊发尾都烤焦了,颦眉蹙頞认真告诫同样火烧火燎的哪吒不许再吐真火,他们是要烤饼不是给姬发拆家。

俩人蹲着嘀嘀咕咕,殷郊手里还有一块疙瘩一块疙瘩的生面团,不太干净的谷物表皮掺在其中,看着像块未驱的邪物。

忙弹两点水给哪吒和殷郊净了手脸,一个从小昆仑玉虚宫长大少沾凡物,一个生前锦衣玉食殷商太子还什么也想不起。杨戬走过去,把战场能当武器用的硬面馍馍拿起掂了掂,无奈地叹气,卷袖子开始在灶台忙活。

“师兄可以啊师兄,崇拜了。”殷郊竖起大拇指,“有这一手你不早露。”

“昆仑哪有灶台?”杨戬不慌不忙,分了两块面给殷郊和哪吒,“玩去吧。”

浪费姬发家粮食的两个小神仙自以为是,心安理得打起下手。殷郊手巧些,还会捏个面人。“捏个武王,像不像?”他举着问杨戬,杨戬抽神打量殷郊手里混乱的不明物体,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进门的武王自己认了。

“像。”

今天早上西岐大祭,完成后姬发也得在朝堂忙活,设宴款待犒劳将士文臣,举杯同饮,展望明年还有早日伐纣报仇的心愿。喝了几杯酒,说完吃好喝好又应酬许久,老半天还得借着照顾家中神仙的由头才脱身。

哪吒见姬发来,团了个面球,捏成胖乎乎的小鸟,这个是殷郊,他把自己和殷郊做的放一块儿,正好,一个傻,一个呆。

姬发迷糊地道谢,谢哪吒让他和殷郊成双成对,见鬼侯插在灶台火堆里,还以为自己醉得怔愣,默默拔出已经有些烫手的剑放到一边。

武王醉不上脸,殷郊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拖着丢给姜子牙,你的天下共主,收好了。

醉鬼把殷郊衣袖拽住,皱着眉说了句傻话,殷郊没听清,哪吒在叫人,他拂开姬发的手给他塞了两个花生。

我是你的。

担了姬发亚父名头,姜子牙就当没听见,低头假装数数自己手心的掌纹。

造孽啊,一位前天下共主,一位后天命人皇,纵使不相杀,要相爱怕也是难上加难。

看殷郊仍旧无所烦心姜子牙就知道姬发一定什么都还没说,能瞒住还好,倘若一日兵临城下,殷郊怕仍旧要遭一番两难困境,昆仑一定要遣他下来,多半是看中姬昌窥探的所谓天道……

可西岐亡商,万不该用玄鸟为先锋。

 

西岐人只知道又有神仙下凡来助武王,杨戬哪吒他们见过,殷郊初来乍到藏头露尾,对他好奇的人有不少,皆被姬发用理由搪塞过去。

到岐第二天姜子牙就给殷郊戴了面具和颈饰,一来遮住吓人的血痕,二来怕殷商太子这张脸被人认出寻仇。

西岐对殷寿的仇恨刻骨铭心,不排除得知身份后会有想要杀殷郊泄愤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姜子牙递给他时轻声告诉他姬发家人在朝歌遭遇的一切,本意是想让殷郊有朝一日顾念武王,知他辛苦立场,姜子牙说这话就已经是周臣了,殷郊抿唇点了点头,胸口压了块巨石。

扪心自问如果他是姬发,或许无法像姬发一样待他好,可能早撵出西岐去,于是感姬发真心,殷郊便不由得对姬发更加周全。

面具平日他不戴,出门时他会记得戴上。刻进骨子里的贵族习性总告诉殷郊要真容示人,无病无灾地遮住脸像他很见不得人似的,掩人耳目也觉得别扭,所以最近干脆少出门,把法诀温习一遍,打个坐一天就过去了。

姬发经常陪着他,行走在军营和殷郊之间。不过他已是武王,有时刚坐下就会被匆忙叫出去,半天才回来,回来倒不干什么,守着殷郊看他安安稳稳就是姬发的乐趣,殷郊闲了,他就抽时间带他去西岐的野外,看漫天大雪,天地一白时给殷郊披上斗篷。

两人会在结冰的河上凿坑,还跟小时候的朝歌一样,捎两条鱼回去加餐,有时不回去,就地生起火,凑到一块儿取暖,殷郊不介意冒着细汗精巧施法,把昆仑绝学用在收拾鱼腹上,处理好了等姬发接过去。

姬发野外烤鱼的手艺不错,总可以做得十分香。

他们肩靠肩,紧凑地谈天论地,许的愿望竟然也和曾经差不多,要周游列国,看尽四季好风光。

殷郊一次次恍惚觉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画面,他很想知道自己曾经如何,可颈中红线像一道封印,让他张不开口。

火光下姬发似乎也在期待,期待他能问一些问题,殷郊悄悄回避他的眼睛,他还没做好面对自己的准备。

姬发越相处就越明白殷郊的确忘了很多事。他谨小慎微地试探,怕殷郊记起,又想让殷郊记起,偷窃的平静属实让姬发不安,偶尔想说给他听却不知从何说起。属于他的那个殿下会伴随记忆的呼唤归来,往者不可追,却实在可爱,他贪心想要熟悉的殷郊。

 

那两粒花生被剥开放进碟子里,姬发没吃,醉醺醺地撑下巴等着他。

宫里还在设宴,能听见阵阵乐声,仙人们不和凡俗同席,不过今天没必要再吃辟谷丹了,姬发准备了不少山珍海味,待人端上,姜师叔非要喝酒,配上杨戬烙饼的手艺磨牙,仙人也醉。

哪吒趁着在场的人不注意咕嘟咕嘟偷喝了半壶,呛得咳嗽,红着脸跑出去,混天绫一扭一扭地边跑边跳起舞,杨戬放下筷子去追。

殷郊让姬发打开门凑热闹,不错眼地瞧两位师兄空中斗法,姬发喝醉了体温更高,殷郊牵着他的手给他讲解一招一式,姬发盯着他看,小神仙眉目雀跃,画中走下来一般,他有些飘飘然,感觉是梦,攥得殷郊生疼。

见他真醉得不轻,殷郊索性对姜子牙告辞,要带他回去休息,姜太公摆摆手,习惯地掐指,给殷郊的背影一句忠告。

“殿下知凡人寿短,正反不过几十载?”

短暂欢乐会有更长的岁月伤心,空耗神仙。

殷郊架起姬发,没回头。今天他看姬发守着鬼侯剑,守着那两粒花生米,便不想再躲了,有些事,不管是为姬发还是他自己,都不该继续模糊下去。

是,他是神仙,当然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感觉,无从了解一个凡人的心意。

可是不行,这个凡人是姬发,而神仙是他殷郊。

“师叔说得对……所以我得抓紧时间了。”

“长短也就几十年,我觉得自己耗得起。”

“后悔也耗?”

“不会后悔。”

殷郊的真挚愿比天高比海阔。

他坚定地说,一如未死的既往。

因为姬发值得,殷郊想要离别时能无愧地告诉姬发,自己已尽最大努力善待过这份感情。

何况寻常夫妻终有尽时,没道理神仙要因为怕失去,选择不敢拥有。

殷郊没腾出手关门,姜子牙看他架着姬发走进长风,随后渐行渐远,再忍不住举杯敬了敬昆仑。

天意可惜了他看好的天下共主,无论重来多少遍,失去再多,殷郊还是殷郊。

殷郊是个,爱恨生死都酣畅淋漓,痛也得明明白白,虽入万劫犹未悔的人。他剑刃对准自己,把一切都衬得格外自私,可归根结底又不是任何人的错。

 

凡人寿短。

殷郊将姬发放到床榻,垂眸细细品味这四个字,杨戬和姜子牙不约而同地提醒他悬崖勒马,也或许早看出他们俩待对方不同。

其实事到如今殷郊依然不确定,他只是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好像不是他想当然认为的那样简单。

姬发对他太慎重,而他明明已经靠姬发足够近,却仍旧感觉未能回归原位,除了很好很好的朋友,还有怎样亲密的关系可以延展,让他哪怕静坐,想到姬发就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他描摹着姬发的脸,指尖从眉目到嘴角,殷郊记不得从前姬发长什么样子,只有把现在的刻进心里,等一日想起,或一日姬发老去,再做对比。

能看到姬发变化很好,好到殷郊觉得自己一成不变也没那么坏。

寝宫内有安神的香气,殷郊已经能认出来其中添加的药草和珍品,几个月而已,融到姬发无微不至的包围圈,天生一副享乐皮囊,啃食角落帝王诱捕的饵料,现在到了吃下去扎穿嘴巴的时候。

于过去的,姬发放过他,他却不肯就此放过自己,殷郊眼里姬发是关着另一个殷郊的匣子,他深吸一口气,混乱的脑袋里窜过陌生的画面,如命运的屠刀又落到脖子上的红线。

“知道你醒着。”

他摁了摁姬发颤抖的眼皮,压出一滴泪,轻轻用指背关节拭去。

“殿下玩够了?”姬发清清嗓子睁开眼,似乎有帝王接受所有结果的气定神闲,又仿佛带着姬发焦灼的惊恐,他抬起下巴,醉酒和殷郊的态度给了他放肆的底气,姬发张嘴咬住殷郊的指腹。

殷郊不挣扎,反摸了摸姬发的尖牙。他注视着熟悉与陌生交叠的人像,顺其自然地一再痛苦不堪下去,姬发在找曾经的殷郊,而殷郊又何尝不是在找曾经的姬发。

大概人最不稀罕的就是现在。

无定的火时不时炙烤,可能姬发自己都没发现,他望向殷郊的眼神实在煎熬。

姬发把姜子牙和殷郊的对话听得仔细,却不敢相信他是什么意思,望向殷郊隐痛的表情,忍了又忍,坐起身,低头拢住殷郊的手在掌心,沉默良久,认真地开口问:“殿下想知道什么?”

他抬抬眼,紧张地期待,自始至终姬发也还是姬发。

他稀罕现在,他稀罕得不得了。

殷郊和他一对视,情不自禁地笑了,手在姬发掌心微妙地动弹,他小声嘀咕:“我们是什么关系?”

姬发一怔,没料到第一个就是要了他命的问题,无奈地思索该怎样答,他搓了搓殷郊的手,看到小神仙正抿唇等着他回话。

“我只问一次,你明天再告诉我。”殷郊看姬发纠结,愈发怕他出口,顿了一顿,小心装作宽容大度地补充。

“殿下可知我会死?”

姬发答非所问,整颗心又酸又甜。

旁人问便罢了,听姬发也要用这话来教育他,殷郊有点不开心,他们都将他看做不懂事的孩子,可他是想得清清楚楚,做最坏打算,拿最大力气,清醒地想过。

“……你活一日我陪你一日,活十年陪你十年,下昆仑本就如此打算。”

“早没见到就定好的!!”殷郊没好气地宣布。

前尘面目全非,前路荆棘满地。姬发痛惜地来回捏他的手,珍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殷郊勇敢,却还是想殷郊怎么这么勇敢,他拥有世界最好的爱,认定了人就掏心掏肺奋不顾身。

这让他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出现有始无终的可能?

“不用明天……我现在就给殿下。”说着姬发拆下腰间玉环,郑重放到殷郊打开的掌心。小神仙摸着白玉温凉红了眼眶,任姬发整理到他身上,武王腰间还剩下一道殷商鱼符,他望着殷郊,再不必多说,殷郊就什么都懂了。

“原本是想让杨戬带给你,思来想去还是亲手给你最好。”姬发紧张地低头继续摆弄玉环的绳结,像要把每根思绪都缕清。

“我就知道。”殷郊小声嘟囔爱惜地瞧着,怎么看怎么漂亮,他拾起往日姬发面前的骄纵来,手指插进姬发摁在玉上的指缝,没记忆后连羞耻都扔掉不少,做这些缠绵的事颇有天真无邪的撩拨。

“怎么不一见到我就给我,隔了这么长时间,冬天都快过去了。”

“殿下恕罪。”姬发涨红了脸,全部心思都在他们连接的肌肤上,缓缓将殷郊扣紧。

随后殷郊不自觉地靠近姬发,接下来要说的话他需要汲取些力量。

姬发干脆扶他躺倒,黑发铺开,两人沉默不语,殷郊阒然无声地流泪,轻声要求姬发告诉他朝歌的位置。

姬发心里打了个突,强迫自己平静地开口,他明白殷郊的意思,缓缓从朝歌记忆中总结,姬发告诉他他们相遇分离的城池长什么样子,告诉他那有怎样的四季,告诉他殷寿,姜王后是怎样的人,告诉他崇应彪是谁,鄂顺是谁,姜文焕,苏全孝是谁。

殷郊安静地听,从故事里拼凑出自己是谁。

他仍旧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任何人的脸,却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团缩着靠在姬发肩膀,自责地想他怎么可以忘记这么多,忘记了母亲。

姬发用怀抱将他裹紧,小声安慰,那个躲起来告诉姬发他父亲不爱他的小世子好像回来了。

“这不怪你。”姬发亲他流泪的眼睛,心里又是喜又是忧,因为殷郊多知道一点,似乎就更碎一分似的。

颈间红线似要洇血,殷郊痛得根本合不上眼,他翻来覆去被过往压在身下,哪怕姬发只讲了无关痛痒的好话,依旧伤得他浑身是血。

殷郊惯会求姬发陪他一块儿难捱地。无从谈起的曾经让他像个挨打的哑巴,呜呜咽咽不会说话,歪曲地蹭进姬发怀里,还流着泪,浓厚的情感倾泻而出,本能向姬发要个说法,他凑过去看姬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黑沉沉汹涌如海的眼睛,期望找到艘载他的船。

“姬发……”

殷郊撑起身,瀑发牵连,他看得出凡人掩饰已久的渴求,怎么不行呢?当然可以。

窗外大雪纷飞榻上洞房花烛,正应佳时,小神仙勾开领口脱掉法袍,露出大片裸露的皮肤,居高临下地看着武王。

“姬发不找一找我哪里还有伤口吗?”

“殷郊!”姬发心肠都给他揉碎了,“你可想好!”他扑过去咬人,殷郊临到难过找罪受,姬发舍不得,只有把糖捏成尖牙利嘴的样子给他。

而殷郊坚持。

“殿下真是,折煞我……”

姬发攥紧殷郊缩回的手腕,收了他最后后悔的权利,武王当然有血性,朝思暮想的爱侣全然托付,任他咬碎牙齿也不可能坐怀不乱,况且他都要被殷郊的眼泪烧起来了。

“不要害怕。”

殷郊头脑混乱地像下一刻就要炸掉,不知名的眼泪一直淌,颠簸中被姬发吻去,又更汹涌地流出来,整个人都被爱刺穿似的。

小神仙走在寻找自己的路上,冥冥中沉重地感到自己找的是断头的死期,姬发虔诚地信奉,以为在帮他找自己想念的那个殿下,被盲人殷郊蒙上眼睛,一片漆黑里不知道找到就会失去。

姬发本能地隐瞒了殷郊作为成汤王室的部分,他清楚殷商在殷郊心里有多么重要,现在背对朝歌的武王,不确定自己可以在他心里胜出。

“殷郊,陪着我,就在我身边。”

“殿下多可怜可怜姬发,短寿渺小的凡人好不好?”

殷郊只是哭泣。

 

 

杨戬看他们两个过个祭祀更加亲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叹息殷郊自讨苦吃。

“是甜的。”

殷郊这么说,火堆旁披着衣服扬脸看他的师哥,杨戬困惑,那么该坠入甜梦的人,为什么火光中眸子一下猛然老去许多,他还想再说些不中听的实话,又被他看起来要断裂的神情逼回。

昨天殷郊梦到了朝歌。

雾气茫茫的朝歌,他像个旁观者围观自己和姬发穿过大街小巷,小小的年纪在皇城根来回穿梭。

路尽头是一棵梧桐树,有琴声悠扬,阵阵花香,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蓝衣女子立在树下,她脚边是个正练习五弦琴的孩童,小孩儿摁住商琴,斩钉截铁地对女子说,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英雄,我想学剑。

女子站立良久,给了他一柄剑,鬼侯剑。

郊儿什么时候能一只手举起这把剑,便找你父亲,去军营罢。

殷郊焦急地努力想看清梦中人的样子,他越跑越远越跑越快,快到甩开姬发的手,昆仑的法衣从身上褪去,但无论如何殷郊也走不到长路漫漫,他摔倒在地哭着喊母亲,母亲却始终在无法触碰的另一端。

大汗淋漓地醒来后,殷郊爬起身寻了鬼侯剑,他放到枕边,第一次认认真真抚摸着剑上复杂的纹饰,终于记起母亲是鬼侯的女儿,她有双温柔坚毅的眼睛。

他记起她是位真正的英雄。

她守护的是……是什么呢……可守住了吗?

“不管发生什么,回昆仑来。”杨戬突兀地切断殷郊的沉思,驱赶那些寂寥冷清的气味从小师弟身上逃开。

殷郊嗫嚅着摩挲鬼侯的剑柄,他今天已擦拭了好多好多遍,期待明利的剑刃照出母亲的影子:“知道了……”

“我也无处可去……”殷郊无意识地脱口而出,继而清醒,他现在明明处处是归处。“但战后可能不会马上回去,要陪姬发玩个够,再带他去见见师父。”

殷郊笑着朝杨戬眨眼,他想得简单又美好。杨戬不懂,以为这就是快乐,说不上来,和昆仑山刚醒来双眼空空的样子不一样,现在比起仙人更像个与他同龄的人间孩子,忧愁善感,快乐喜悲全写在脸上。

可快乐的殷郊在忧愁什么,杨戬看头顶飞过的雷震子,终于没扫兴地说殊途二字。

 

明天是西岐最后一场雪,姜子牙赌上道人的尊严掐算的,说回来要有碗羊肉汤吃。

殷商的小股军队最近不断前来骚扰边界,时不时就要姬发出去打上一场。杨戬和哪吒已经加入巡逻,殷郊不肯被姬发藏着掖着,他们刚才讨论过,带殷郊见了两批西岐军,明日他会独自领队出城。

面具和颈饰依旧遮蔽,殷郊在外连续适应了好几天,脸上压出红印才总算习惯。姬发心疼地凑过来亲他瘀痕,止不住地道歉。

如果可以他不会让殷郊受到任何束缚,姬发最近总想着,是不是他足够强大,强大到每个决定都不容他人置喙,就可以让殷郊不受任何人眼光。这个念头冒出来再难平复,身为武王姬发轻车熟路做了三年,却还是第一次渴望权力,更多更多的权力。

 

第二天天蒙蒙亮,殷郊出城向北,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山林中遇到一队殷商先锋。

下马绕路,殷郊遣人无声无息干脆地埋伏,战斗结束得很快,首战告捷,十几条生命顷刻之间熄灭在异乡雪窟,连法相都不用喝出,长袍未沾一滴鲜血,他就得了场人命堆起来的胜利。

殷郊俯下身看了尸首,心口狂跳,无论是甲胄还是服装都令他难以言喻的苦痛。

太熟悉了。

不等他刚直起身来,凌空一支箭穿过携风声穿过耳边,周围西岐军损伤好几员,小队瞬间陷入与商军的死战。

殷郊连忙召了法相挡住黄雀在后的敌人,战场的残忍时隔几年又一次回到他脑海,第一次上战场的画面和当下重叠,乱军中竟分不清是敌是友,不对,殷郊头昏脑涨,他该穿着殷商麒麟甲,而非行动颇为不便的法袍。

眨眼间一位被射穿脖颈的西岐士兵趴在他脚边,喷涌而出的鲜血几乎漫湿他脚面。

朝歌下雪了吗?冀州?

风卷残云地收拾战场,殷郊冷脸清点伤者和死者,他头痛欲裂,朔风中白衣吹得飘荡,似下一刻便要飞回九重天阙。

即使是曾经接触的事项,殷郊做起来还是感到触目惊心,倒错感让他想吐。

人在神的力量之下非常渺小,商这支兵线没有随行的仙异人士,纯粹用人命开出一条路,被当成死不足惜的马前卒推到西岐,不知要魂归何处。

他静心凝神,想要赶紧把消息带回,却没注意到随行士兵看见他脸时的惊异。

刚才面具和颈饰皆为法力震碎,此刻他回头,正是殷商的断头太子。

 

纵马往西岐城去,半路遇到看见法相现身出来寻他的姬发,赶忙把情况说了。

这一队商军距离西岐很近,周围有些驻扎痕迹,多半已到达多日,北面有大片林地,作战不便,要加紧搜索提前清剿,防止他们奇袭。

姬发点头,指挥带来的士兵把伤者接好医治,两人一路奔驰,想着把这队人马的来龙去脉作战目标商量出个章程,便直接驾马进了西岐驻地。

边走边讨论,西岐军民见是主帅,纷纷高兴地围过来。

他们先七嘴八舌地传说大王回来了,开始还是极其兴奋的语调,一小队匆忙跑到半途,定睛看,立即竖起眉毛,拔出剑,伸手拦住身旁不明所以的弟兄,指着殷郊喝道:

“那是殷商太子!!”

“殷郊!!”

朝歌来的西岐质子除了殷郊带出去那队,其余此时都在城楼值岗,这里满是西岐本土的军人,可能有缘,竟也有人立即认出殷郊来了。

军中顿时一片哗然,大家嘈声议论,情绪激烈。

围过来的刀刃把殷郊吓一跳,他松了抓着姬发的手,表示自己对西岐的主人没有敌意,姬发心里一空,挡到他的太子殿下身前:

“这是做什么?快把剑放下!!”

姬发反手握紧鬼侯,对殷郊的保护和殷商王家侍卫的习惯让他差点就与自己的子民为敌。

岂料此时一位年纪小的士兵直接站出,竟敢把利器对准了帝王,他双手颤抖,红着眼发狠。

“殷商皇族荒淫无道,残害忠良,使天下民不聊生,就该血债血还!”

“且少主……”他说着说着便哭了,“您难道忘了少主惨死吗?我们怎能不究殷寿血脉?!!”

悲痛掷地有声,闻言二人皆是一怔,殷郊被姬发暖和过来的心骤然凉下去,沉到昆仑最深的寒潭。

“我没忘!只是错不在他!”

姬发身体紧绷,抿嘴不再答,张开手臂环着圈,半蹲下做防御姿态,背上冷汗直冒。

殷郊独自领兵他本就坐立难安,面前有人用刀剑近距离对着他,姬发更是浑身血液倒流,殷郊死时的场景又在他眼前重演,最深的噩梦突然开始循环。

不可以伤害他,谁都不可以伤害他,西岐熟悉的面孔陌生起来,姬发紧张得直发晕,生病了似的颤抖。

殷郊心里知道对方的话是真的,殷寿,他父亲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了姬发的哥哥,姬发没直接告诉过他,但一定灭绝人性惨绝人寰,乃至姬发谈论起来都浑身发寒。

殷姓就是殷郊与生俱来的原罪,虽死不休。

此次下山杨戬早告诉殷郊,他是要应召文王死前的预言,让殷寿死于血亲之手,手刃暴君为所有人报仇。

可即便如此,看着周围愤恨的眼睛,殷郊无力地松开鬼侯剑,他提殷寿头颅回来也未必能补偿西岐,补偿破碎的天下分毫。

两方对峙,殷郊近一年装满昆仑仙乐和慢声细语的脑袋第一次接收滔天敌意,对方显而易见的恨让殷郊如遭烈火焚烧。

小神仙窥进执剑少年那双因战争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眸子,血腥味未消的空气中全是一边倒涌动的愤怒。

不能这样下去,殷郊当机立断,躬身要拜。

人敬畏神仙也怀疑神仙,三年来杨戬和哪吒姜师叔他们为取信于民肯定少不了努力,不能因他功亏一篑。况且姬发为王,更不可轻易失信,于情于理西岐臣子是为了姬发的亲人讨命,无数眼睛盯着武王,也当期盼他该是英明君主。

殷郊想推开他走上前,姬发红着眼咬紧牙关一动不动。

“父是父,子是子,殷寿虽该杀,殷郊却是无辜,他此次来西岐是为了帮助我们伐纣,若不是他,我早死在城外商军铁骑之下!”

“如若今日恩怨不分,滥杀无辜,又与殷寿何异?!”

听姬发开口维护殷郊,除了打头阵的少年,在场所有人已跪下大半,脑袋垂得极低,却还是不肯退,他们换了种威胁王上的方式,以头抢地磕得直流鲜血。

姬发气急,他自到西岐,三年来头一回觉得自己万般弱小,弱小到根本连一个人都护不住。

文王死后,平日大臣们就喜欢挥着为社稷好的旗帜处处约束,姬发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没有意义。他次次听从,人们便以为这次也肯定得偿所愿,让姬发割让殷郊像割舍那只送到军帐的幼犬。

事已至此进退两难,姬发干脆用殷郊的鬼侯划破自己的手臂。

“你干什么?!”

殷郊着急得扯他,血从他指缝间流走,有一些西岐军收起武器,跪得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却并没有因天子之血溃散。

姬发彻底沉下脸,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命令有失灵的一日,三年来不断和各位比他年长的诸侯谈判几十次,武王成长的速度是惊人的,上位者睥睨的气势咄咄逼人,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狮子。

“殷郊和我情同手足……”

他攥拳昂首,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砸进雪白的新雪,顶着士兵的剑刃往前走,怒发冲冠,誓做殷郊的盾,血染红一圈点滴的圆,姬发环顾四周,要在场所有人动清楚地看到天子的坚决。

面对刀剑相向的君臣,殷郊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眼睁睁看着少年猛然变换剑势,脑中闪过大雪中甘愿赴死的苏全孝,少年同样对准自己,殷郊瞪大眼:

“不要!!”

他推开姬发扑过去,双手死死攥住少年的刀刃。

情急之下殷郊连施法都忘了,血肉之躯拦住锐利武器,他咬着牙眼神凌厉,太子殷郊回来一瞬:“没出息!把命留到战场上!!!”

“殷郊!!!”

掌心喷涌而出的血浸透了殷郊的衣袖,他抛开剑又去手捂住西岐少年士兵不断冒血的伤处,恨不得用自己那红线去填。

姬旦从人群中冲进来,低着头先武王一步跪在殷郊身边。

幸好并不深,男孩子望向殷郊,喘着粗气瞪着眼像一只被制服的羚羊,神色难以平静。

姬旦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中叩首,语速飞快地说:“仙人息怒,小六全家被哥哥接济才勉强存活,见您难免行事偏激。也求仙人怜他拳拳忠心,切莫怪罪。”

“西岐绝无低视神仙之意。”

话音落地,殷郊抬头环顾,事出突然,连姬发也愣住了,想起殷郊不只是大商太子而已。

整个军营鸦雀无声,只有哈出的白雾证明大家不是死人。

殷郊一瞬间仿佛被抽干浑身血液,垂头虚弱地说:“你们西岐可有监牢吗?”

他眼神空洞,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殷郊轻轻摊开鲜血直流的掌心,没有武器,他屈辱地双手半举做俘虏投降的姿态:

“带我去牢房吧。”

“殿下?!”姬发回过神惊慌地拦,眼睛痛苦似受剜心。“绝对不行!!!”

殷郊施然站起身,退后和姬发拉开距离,一步天堑,姬发竟不敢靠近。

他弯腰行了个极大的商礼。

“陛下请留步。”

他叫他陛下。表示戴罪之身和西岐的王不过泛泛之谈。

殷郊这样比杀了他还要令姬发难受,人皇湿着眼睛看小神仙。

求您,殿下,您怎么能在您未死的侍卫面前低头,凡人要践踏您理应踏过我的尸体。

王室的骄傲伴随记忆丢失,可能从前的殷郊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被此般对待,姬发还在手忙脚乱地为他捡起太子的尊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殷郊示意姬发稍安毋躁,退让除了熄火,更多是小神仙疲于应付凡人的忖度。他今天经历太多,许多清晰的记忆不断闪回,殷郊需要静一静,如果这样可以让子民暂且得到安抚,于现在的殷郊而言也不过是免去麻烦的一种方式。

他知道姬发在维护什么,临走前朝姬发点头,告诉他不必担心。

可殷郊不知道,得寸进尺和一退再退是酿成古往今来许多悲剧的注释。

 

寒风里姬发留在原地,他看着他守护的土壤,子民,皱着眉感知刚才短暂发生的一切。

怎么事到如今,好像还是他在被殷郊周全地保护着,立场转换,当年只能看殷郊跪在殷寿面前替他求情,依旧只能看殷郊走向不属于他的屈辱。

姬发心如刀绞,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甚至连过去都比不上,过去他可以为了殷郊扔掉封神榜,现在为了殷郊,好像只有将封神榜抓得更紧。

兄长惨死父亲离世,为了成为武王姬发改了很多,脾气也好爱好也罢,他努力去做个礼贤下士,听取劝勉的君主。

当然是为了报仇,后来杨戬带殷郊的消息给姜子牙,殷郊侥幸活了却成了神仙,人神有别,神仙碰不得封神榜,殷郊红鸾之气已在斩首那刻断绝,姜子牙见西岐归心天下,改口推姬发成天下共主。

姬发从父亲手中接下西周重任,他想既然殷郊不可以,那么他就替殷郊做这个天下共主,打下江山给他,让他成为全天下的王。

明明姬发心里只想杀了殷寿,他对人间和天下别无所求,从小看殷郊学着做储君,当然认为一切都是殷郊的,如今姬发却发现帮助他复仇的人不能帮他保护殷郊。

他意识到自己无比需要权力,需要即使让殷郊成为王也不容任何人拒绝的,绝对的统治。

 

周围达成所愿的西岐人不欲触怒君主,低头撤去。

闹剧告一段落,弟弟姬旦等了等才起身拍抚跪脏的衣服,看姬发把剑紧了又松,沉默半晌,上前询问粮草安放和各路军队的事。

哥哥听不到,他又叫姬发的名字,仍然还是没应。姬发三魂七魄都挂在殷郊身上,他走了,脑子里满是他的殿下委屈在牢房的可怜模样。

眼看不能强求,姬旦叫来军医为姬发包扎,见姬发愣怔地坐下,忍不住残忍地劝:

“兄长是要成大事的人。”

想要报仇雪恨成就大事,就得割舍很多很多很多东西。

姬发抬眼看着姬旦,他父亲翻版似的弟弟,他没说朝歌自己在殷郊自断头台陨落后引颈就戮,没说三年间夜里骑着闪电环绕西岐,没说他此生最无法舍割便是殷郊。

只说:“除了殷郊,除了他。”

武王是天下的武王,他背得起责任,可姬发也是殿下的姬发,他放不下牵挂。

 

杨戬领着剩下的西岐军赶到时,殷郊已经住进简破的牢狱。他看营帐中坐立不安失魂落魄的姬发一眼。师伯下山前叮嘱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师叔姜子牙去忙活春耕的事情,恰不在军中,但此等情况怕连他也无能为力,复杂的是人,神仙对此是束手无策的。

当时广成子将杨戬叫到一旁,忧心忡忡,他道人心复杂,殷郊的身份又太特殊,武王放过,西岐却未必。加上凡人在信奉的同时总妄想挑衅神仙,无处发泄的怨恨会宁可错杀也想要弑神,没能力便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处处掣肘。

殷郊是西岐殷商昆仑三方交界的活靶子,人向人向神征服示威的战利品。

所言非虚。

杨戬也在西岐待过很长时间,见过很多人,他保证一定看顾好师弟。师伯却摇头,不必为你师弟与西岐为敌,他比你想得聪明通透,如果做出选择,我要你不能干涉。

原来不能干涉的是这样的事。

 

坐在阴冷肮脏的草堆,殷郊想起的事情越多,原本神仙为所欲为的潇洒姿态都收回,挺直腰板打坐,肩膀平直地像一把木琴,合眼则听见殷商深宫的乐师奏响,殷寿和妲己嬉戏,他在池边……

那是——死谏的姜王后……

气血翻涌,殷郊猛吐出一口鲜血,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根本坐不住,靠着墙艰难地呼吸,仍记得这是西岐监牢,咬紧舌尖不肯发出声响。

他看到母亲的尸体自温泉水下浮起,她死不瞑目,眼睛转向他,流着血泪质问殷郊。

太子啊太子,怎可亡殷灭商,辜负成汤江山!

姜王后是为守护天下而死的战士,殷郊瓦解大商,殷寿败坏大商,殷郊和他那卑劣的父亲一样让她失望。

殷郊流着泪,无法开口辩解。杨戬水遁进来,看见的便是殷郊和断头台差不多的绝望,他急急上前,伸手封住殷郊周身大穴,止了他快要染透法衣的血。

殷郊看不到他,望向空荡荡某处,不停地问不需要杨戬回答的问题。

我是谁?!

你是昆仑山玉虚宫桃源洞十二金仙之首广成子的徒弟。

 

杨戬反复重复这句话,仔细清理好殷郊的伤口,打算今天对殷郊脱出的事实看到这样的师弟后实在说不出口。他不能再受到打击了,广成子没能解释清楚的遗留,终究要欠殷郊一个真相,只有找下个机会,等殷郊好些再代昆仑解决。

动荡的心被杨戬用清心咒暂时压下,殷郊醒过来像什么也没发生,师兄已经离开了,他周身干干净净,连法袍都洁白如新,看不出经历过任何不好的事。

日子总得过,殷郊无奈直起身重新打坐,这次他没有再看到旧时场景,平静运行灵气,还能分神思考西岐臣民们恨不得杀他而后快的神情。

纵使姬发比他想得要好一千倍,人间着实没有他想得那么好。

殷郊能同时理解殷商和西岐,两方已经隔下无法不迁怒他的血海深仇,血债难以消弭。不过哪怕再通情达,殷郊心中仍感到委屈。

可真难啊,殷郊忍不住心痛地想。

等伐纣成功捆了姬发回昆仑吧,就再也不要问人间事。

没安静一会,有人举着火把下来,姬发拖着姜子牙劝他,但无一例外都被殷郊轻飘飘地挡下,别说地牢的门开着,就是关上再扣百八十道锁他要出也照样出得去。

可出去呢?

还不如这里清静,让门外的人安心,他也省心。

殷郊给他分析利弊,和姬旦对他说的大差不差,姬发明白他是认真的,殷郊将未长成的王之困境瞧了个清楚,劝武王左思右想不要辜负为他争取的关窍,姬发只好退让,借此机会抓紧时间,筛查过度干涉王权的“贤臣”。

姬发面对殷郊没有强硬的时候,但他有他自己的坚持,走了又回来,抱着被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仆从,他要把地牢改成寝宫,即使西岐人会反对,会议论,但姬发以为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日子久了,武王恨不得把好东西都搬到地牢,殷郊拒绝不了,逐渐发现西岐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殷寿身后的妲己,他浑身一凛,沉默地垂下眸子。

小神仙笑容越来越少,经常谨慎地抱着鬼侯剑什么话也不说,他不说姬发就觉得更加委屈了他,大力整顿军中朝堂,如此循环往复,却不想使得西岐更加敌视殷商太子,那个颈中红线的妖孽。

为此殷郊除了打仗会出现在战场,其他时候都当武王的笼中鸟,但仍旧不行。

越来越多人害怕殷郊孔武有力的臂膀,他们惶恐地看殷郊在前面使弯弓驯烈马,殷商崇尚的白衣对他们而言就像笼罩西岐不散的阴霾。

闲言碎语如刃如刀,姜子牙向西岐说明姬昌的预言也镇不住丝毫,飞舞的忌惮投向殷郊。

哪吒气得大闹一场,小孩师兄咬牙切齿地警告人们不要太过分,失手将一员对殷郊出言不逊的西岐将士打成重伤。

 

广成子叹的气还是少了,殷郊抱住哪吒扛上肩头,告诉内疚的小孩师兄算不得什么大事,没给昆仑抹黑。哪吒扬言一人做事一人当,杨戬根本不在乎百姓的喧闹,殷郊发现西岐背地里沸反盈天,焦头烂额想着法儿调和昆仑和西岐,觉得症结还在自己,于是托了姜子牙找来镣铐。

他不是妲己,他是姜王后,只算计自己。

临要戴上殷郊恶心地想吐,姜子牙絮絮叨叨地说中间能打开,殷郊想解就解,殷郊却摇头,可能只有战场上他会允许自己恢复自由。

姬发沉默地坐在角落,看那沉重的锁链,恨不得当即将嚼舌头的人绞死。就快了,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可以看到成效,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让殿下受的苦以后会万倍补偿。

殷郊摩挲手铐冷硬的质感,一部分的自己说只是权宜之计,一部分歇斯底里地寻找,提剑走上前来愤怒地要杀他,嘴巴一张一合,殷郊听不到声音,但他知道那个自己是真正的他——太子殷郊。

安静地戴上觉得这辈子不该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屈辱,奴隶和罪大恶极的死囚之物,仅仅为了表示他无心害人,像个需要被拴起来的野兽,畜生。

一瞬间殷郊只想跑回昆仑,随便人间随便姬发,他有些受不了。

但杨戬眼里小师弟平淡地笑笑,他脸色苍白,晃晃锁链发出声响:“多大的事儿,哪吒别气了,再气哭了我笑你三十年。”

 

 

踉踉跄跄,路上印下血迹,殷郊失去全部力气,动物一样团进深山未化的雪窝。

这是一处背风的石洞,空间并不大,仅仅容纳下他蜷缩的身体,殷郊眉眼结着冰霜,背朝外布下结界,一时间回到母亲已冷的怀抱,听不见心跳的子宫,晶莹剔透像雪的孩子,被雪安慰,胡乱擦去一身同胞的生命。

类似昆仑山的寒凉包裹住他痛苦不堪的内心,万籁俱寂,殷郊撕心裂肺,五脏和头颅一样被无形的红线缝起……缝不起来,太子殿下狼似的啃食昆仑神仙躯,妄想地狱里寻片刻安宁?他不答应。

天地茫茫,殷商的孤魂野鬼在战场迷了路。

殷郊拥有一切,西岐援军,昆仑仙人,成汤太子,可怎么朝前看,前也空空;向后望,后也荡荡,浓雾迷蒙间见自己两袖清风,一无所有。

瓶样的洞里殷郊咬紧牙关,双手攥得要出血。好的不好的记忆在他脑海横冲直撞,昆仑师父慈悲的眼睛和叔祖敞开胸膛张开手臂说天亡大商的画面重合,姬发执他的手许下诺言的脸被斩于剑下的殷商士兵代替,他瑟瑟发抖,血肉模糊的一掌将山体都拍地震荡。

昆仑三年,西岐三月,殷郊皱眉轮回无数次,拾起来破镜般碎成千万的自己,他流着泪不由产生了滔天的委屈。

最重要的事,没有人告诉殷郊最重要的那件事,他师父没有,姬发也没有——

他自始至终想要杀的是殷寿,而不是殷商!

待殷郊回过神已经是顺应天意,和殷寿隔着薄薄一层山河对成汤屠戮的杀手。受庇护的血脉一个刀剑向外,一个刀剑向内,伤口贯穿先杀殷商才砍到对方似的,两只玄鸟张开翅膀较劲,撕碎大商地图才能打个尽兴。

可殷商,他的子民,他长大的故土,他信奉的朝歌,又何错之有?

 

多日来选择对开启的过往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平静面对,殷郊每天恢复记忆整理思想已经够累,西岐对他不假以辞色,久而久之他也不强求,做好分内事便罢了。

杨戬明白人情却不太感知凡夫俗子的仇恨,死死活活于他而言就像落叶化尘土,弹指一挥的生命自找麻烦,对闹剧他更认为是人蔑视神仙,哪吒不过打伤一人,殷郊再退让下去是拂了昆仑的面子。

实际上哪怕为了两方和平,入牢狱戴枷锁也已经是殷郊能做的最大让步,他最近想起越多越无力维持囚徒姿态,深觉有愧于母亲。

软着心肠想这样大家都好,却无法蒙骗他自己非常不好的事实。

殷郊将西岐军内事务不关己地挂起,除了杀戮机器似的降临战场,鲜少出现能认出他身份的场合。

凡仍旧不满者,通通交了姬发处理。

姬发一把权字刀刚开好刃,帝王的杀伐从不只在战场,人心的棋局,他为殷郊开疆扩土,顺便合拢天子的掌心。

武王对人间的统治借助神仙更进一步,姜子牙对越来越成熟的君主再满意不过,就石磨刀,殷郊是给姬发开刃最好用的磨刀石。

一切似乎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殷郊以为只要自己忍耐下,无论是昆仑还是西岐,大家即便不拧紧一体,至少相安无事。

可随着时间推移,整个战争进行的过程,违和感越来越重,自始至终他很像捂住眼睛的马匹,忽略内心的火焰箭雨,硬着头皮站在昆仑和西岐的一侧,就连姬发也对他作为先锋习以为常了,殷郊仿佛生来便如麦苗长在武王身侧,而非梦中朝歌。

众人战后庆功,他听着将士们如曾经质子旅剿灭叛军后那般吹嘘,杀了多少殷商士兵,刺耳的数字逼得殷郊默默离开,回到地牢,竟然为自己能在这里而非宴会座上宾松了口气。

因为西岐地牢,是殷商太子应该在此的身份,他未完全背叛成汤的证明。

姬发只以为殷郊心情不佳,刚想追去,又被兴高采烈的西岐人民挽留,他太习惯胜利带来的畅快,以至于忽略这胜利践踏着殷郊。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原本小神仙受师长恩惠,下山伐纣正要如此,况且还有姬发在,共同面对痛恨的殷寿再正常不过。

可不断恢复的记忆如鲠在喉,划破食道,殷郊使劲向下咽,那根名叫太子的尖刺顺血液扎进六腑,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每日闷头饮着痛说话,任午夜惊醒眼泪溻湿,母亲,家园,依然旧模样。

直至今日。

他面对骑着墨玉麒麟的殷商闻太师,闻仲。

殷商老臣须发灰白,他身后带的是,朝歌质子旅旧部。

开始殷郊并没有认出,闻仲离开时他还太小,况且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合掌念诀招法相一斗,以为和过去几场战争流程一样,指望速战速决,结束去支援姬发。

驾火麒麟故意进入法相不好施展的山野,闻仲想要引出仙异真身,再布阵诱杀。

殷郊冲出厮杀的人群追过去,冥冥中注视闻仲睁开的第三只眼,感觉几何时见过这位老者,杀之前,他要问清楚。

他本在马上催动法相,发现受限地形,干脆收起巨大的法身专心赶着闻仲背影。

西岐军没能跟上他,丛林深处一队殷商士兵骑着马包围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闪电猛然剧烈地甩动,硬要将殷郊扔下去,殷郊翻身下马还没等站稳,一支带着法力的箭矢射到闪电背上。

闪电嘶鸣一声,倒地,早春西岐郊外寒冷的地上抽搐两下,再不能动了。

殷郊当即跪下去抚摸它,等了主人三年的小马儿不肯合眼,他额头抵着闪电的肩膀,再抬起就咬着牙满目仇恨。

鬼侯剑在手,血迹斑斑,殷郊杀红了法袍,他守着闪电的尸体,甩开碍事的锁链,一遍遍施法挥剑。

凡人像瓜果一样被他轻易切开,断肢垒成祭台。周围一切都仿佛看不清,殷郊惊惧恼怒,一身白衣染成红色,杀神一样且进且战,直到……

“等一下……”那个商兵这么说,“等等。”他拽住周围害怕神仙却依然前赴后继的殷商士兵。

“闻太师!那是殷郊!!太子殿下!!!”

殷郊遇到了第一个没有反抗商军。

“殿下!”他喊。“殿下!”

血色里对方笑着,满怀欢喜,雀跃地朝他飞快奔跑。

仙人已从上到下肮脏的一身赤袍,混乱的战斗中以为是敌人偷袭,蓄力一击……

那微不足道的小兵冲上前,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被鬼侯贯穿,瞪圆眼睛,笑凝固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看胸口剑柄,没错啊,姜王后的鬼侯剑,怎么会?

他捂着血窟窿倒下去,皱紧眉头,临死却看见殷郊战时解开一半的锁链,喃喃道:

“殿下受苦了……”

殷郊呆若木鸡,颤抖得手拿不稳武器,有殷商士兵还想为同伴报仇,只听一声大喝,闻仲的声音震耳欲聋:“住手!!”

锁链被闻仲的灵力绞碾成了粉末,殷郊呆呆地看刚才对方送过来的生命,比前阵子逼迫他的西岐少年脖颈流出的还热,殷郊沾到一点,便让岁月烫得满地打滚。

无忧无虑的小神仙随手脚四分五裂的束缚解脱死去,那个未受到殷郊正视的身份,终于还是再次,以绝对不容忽视的样子摆到他面前。

太子。

殷郊。

殷郊终于彻底看清了记忆中母亲的脸,她好高大,蹲下来和他讲话:郊儿是世子,是大商最尊贵的血统,万不可自暴自弃自轻自贱。

她拍拍他的头,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又转身训导质子旅,为将为臣要誓死守护主人的尊严。

他的尊严就是大商的尊严。

母亲……

为什么?殷郊迷茫地看向身边,质子旅旧部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冷汗直冒,这算什么?

西岐集合的号角吹响,殷郊充耳不闻,一阵阵鸡皮疙瘩爬上体表,天地颠倒的错位感油然而生,终于让他从编织的逃避的美梦中醒过来。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四周,又是火海,大家眼睛里有比对敌军更深沉的东西,而他手上血污,从什么时候对殷商犯下了累累罪行。

“殿下。”“太子殿下。”“殷郊。”

他们小声地交流,除了悲伤和愤怒,还有不齿。

他已经向自己的国家挥剑,作为前太子向自己的国家挥剑。

殷郊死不瞑目的母亲,又何尝不是正受他屠戮的母国?

殷郊站不稳,踉跄地半跪于地,质子躺在闪电尸体旁边,伤口还有没流尽的血,汇成一汪温泉,洗净殷郊斑驳记忆的铅华。

殷郊下低头,将他的面颊摆正,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凡人已经有了些变化,他眼泪不自觉地滴落,仔细分辨,想要判断,他叫他殿下,他是谁呢?

往日共同欢笑辛苦的岁月冲入脑海,殷郊扶着鬼侯剑勉强支撑。

死者是北方阵和苏全孝交好的质子,曾和崇应彪信誓旦旦地说,殷郊将成为最好的王,当时崇应彪只是抬下巴,没赞同也没反驳,殷郊扑上去假装捂他们的嘴,说忠心耿耿,以后把崇应彪他哥踢了,封你个北伯侯当当。

两房独子,殷郊是板上钉钉的商王,他意气风发,视天下为掌中的理所应当。

拱卫皇室的诸侯质子,出征却目睹太子对大商举起王后的鬼侯剑,将母国斩于马下……

何其荒唐!!

他杀了一起长大的朋友。

闻仲几乎摔跌下火麒麟,老人家张开手臂,扔掉武器才朝殷郊走过来。

殿下——

三年,攘外安内,维持明知非人暴戾殷寿,唯一成汤血统的君主,四处派兵征伐疮痍的国家,殷商老臣难以置信地望着殷郊,珍惜地看了又看,如同守望天谴已至的上空乍现的阳光。

“天不亡我大商!”

铁骨铮铮的殷商脊梁湿润眼眶,说话间几乎要落下浊泪。

殷郊先是向前,想到自己现在隶属西岐又猛退后两步,闻仲忙追他,小时候怀抱殷郊的手臂颤抖着;太子在他眼里忽然变小成吵着要上火麒麟的孩童,犯了错委屈地跟在母亲后面的稚子,闻仲梗着喉咙问:

“殿下……殿下不要大商了吗?”

殷郊低头委屈地哭,父亲先不要他的,是大商先不要他的!孩子似的想要擦脸,却惊觉双手沾的,竟然是自己子民的鲜血。

他现在终于听到了另一个殷郊,嘴巴一张一合,自他戴上面具戴上锁链就义愤填膺,原来骂的是,身为殷商太子,怎可将屠刀对向玄鸟的家乡!

闻仲也发现了,前几日出现在战场屠杀大商勇士的三首神明,竟本该是他们的神明。

他眼中不加掩饰的失望和痛心一刀一刀将殷郊凌迟,叔祖、母亲的死相将殷郊重新长好的头颅再次斩下。

没头没脑的殷郊转身狂奔,他落荒而逃,血人似的直往西岐军中,他必须得马上见到姬发,向他问个清楚。

 

主战场已没有人在,西岐不在乎本该作为此战主将的殷郊到哪儿去了,他们看着殷郊离开,甚至没有一个人试图跟上。

殷郊直接念诀,风刮过,他找到姬发的位置,用刚学会的水遁直接落到武王军帐前。

轻轻用手掀开门帘,殷郊脸上溅了血,无神的眼睛瞳仁紧缩。

神仙们还没回来,姬发一身主将的披风铠甲,正激烈地和其他西岐大臣商量战事,帝王背后挂了张巨大的兽皮,上面勾勾画画,是殷商陷落的城池。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掰着骨节让自己镇定下来,有人拍手为武王的布军叫好,殷郊只向前走了一步,便再也无法靠近令他窒息的空间,嘎嗒,他自虐地用拇指掰断了食指,抬起眼平视姬发。

隔着长桌,众人讨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侧是目光如炬的西岐人,无言斥责他的无礼,殷郊不必开口便知道无法让姬发退军使两国免受战火,现在西岐不会停,早三年前就不会停,而殷商也一样。

伐纣,殷寿一天是大商的王,伐纣就必要先伐商。

像姬发成为天下共主就得先是周王。

而姬发已经是了,他早知道却才知道。

殷郊再面不改色地掰断中指,在场的所有,包括他自己,都是成汤的仇人,他们沾满大商的鲜血,是货真价实的乱臣贼子。

沙盘兽皮,一个个占据的领地,是殷商人,他的子民溃败的生命。

殷郊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地退出去。

不理会姬发惊异的声音,殷郊零散地向前走,王帐中姬发奋力挣脱束缚,他了解殷郊,刚才的殷郊是宗庙的殷郊,姬发即将失去的那个。

没有统领的那队西岐军恰此时归来,他们驾马腥风血雨地回来,举着手臂,表示打了场胜仗。

马队隔开一人一仙,姬发焦急地拼命呼唤,殷郊在他的呼喊中越走越快,怕得跑了起来,最后干脆消失看不见。

浑浑噩噩地回到原地埋葬闪电和殷商质子,殷郊将鬼侯剑插在坟墓前,然后拖着沉重的血印走向深山。

 

 

殷郊失踪了。

不管姜子牙掐算还是姬旦占卜,天地没有他留下的踪迹,结界隔绝窥探的眼睛。姬发颓废地看他们折腾,凡人在昆仑仙术面前异常渺小,他意识到如果殷郊想,他随时能抛下一切自由来去。

时间已经很晚,西岐军中灯火通明,士兵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面对帝王之怒。

姬发派来最精英的战士出去寻找,面前这些是他今天指使给殷郊的西岐军队,神仙不需要过多保护,姬发只是让他们跟着殷郊保障他安心施展法相。

好笑的是身为殷郊直接领的兵,他们甚至没有一人能告诉姬发,殷郊什么时候脱离战场,去了哪里,为什么浑身是血出现营帐外匆匆离开。

没有一个人。

殷郊被怠慢冷落至此,姬发今日才刚发现,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却还不及殿下当世子时的万万分之一。

“若天亮以前找不到他,最先回来的处死,其余人各打二十鞭。”

姬发坐在篝火边矮椅平静地宣布,他眼里烧着炙热的火焰,理智游走在疯狂边缘。

姬旦赶紧扑通跪下,膝行过去:“王兄……”万万不可。

他当时安排这些人只是想让殷郊知道他在西岐不受欢迎罢了,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姬旦背后阵阵冷汗,殷郊在姬发心里的分量让他感到无比心惊,天子之爱,国之敌,殷寿对权力的渴望便是前车之鉴,他以为姬发没有,三年来他本以为姬发没有的,无论是喜欢的马匹、至宝、幼犬,他都放得下,而殷郊……

所有人都没注意殷郊对武王来说有这般重要,他同意让心爱的人住在囚牢,戴上引人注目的低贱枷锁,有时听见指摘殷郊的声音也面不改色。

原来不过是伪装,原来金堆玉砌的监牢和百般维护已经是姬发克制再克制的结果。

姬旦叩头,额前俯地不敢抬眼看姬发思忖的视线,心里一边后悔做得不对,一边又后悔做得不绝。

姜子牙跟着弯了腰,他当了三年凡人,未来也是凡人,天下苍生风云变幻,现在只有把事往轻说:“说不定殷郊是回了昆仑,或者仅是有事绊住,陛下何不再等两日,况且若殷郊在,也不忍您因他杀生……”

哪吒拽了拽杨戬的袖子,无声询问,杨戬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插手。

他已帮殷郊掩饰了足迹,山洞前也施加障眼法,凡人根本无法窥破更无从找到,师弟他睡得很沉,事情解决前不会有任何人打扰。

下山之际玄鸟的师父在殷郊身上未雨绸缪地放追踪的符咒,而除此之外,杨戬还分出一缕元神。

跟队回营前他意识到殷郊状态不对劲,开天眼一路跟他到洞口,随即水遁过去,杨戬蹲下看殷郊小兽似的往里缩,想了想,还是没有刨根问底让他回去。

杨戬预感殷郊的问题他无法回答,他能回答的问题都不至于殷郊崩溃,师兄能做的便是布好结界转身离开而已。

三年中姬发一直因为断头台晚来片刻对神仙有无法消弭的戒心和提防,殷郊回来后武王才更加依仗昆仑。

这个节骨眼西岐军干出得不偿失的蠢事,就不怪他们见缝插针。

杨戬控水清理了靴子上的污迹,现在是昆仑的回合,西岐凡人失心武王,姬发会更加靠近和相信神仙,借此机会,杨戬想要找到西岐军中厌恶仙异插手凡间事,那个在背地里搅弄风雨的人。

殷郊不在正好,他不用掺和也不必面对两难,杨戬对姬发有气,觉得麻烦事一大堆殷郊避开也不错,此番折腾他师弟的境况比从前肯定要好些。

姬发怒极反笑,直接止住二人劝说的话头,他轻轻地开口,语气疲惫不堪:“阿旦和亚父接着找吧。”

他专门嘱咐过小队跟紧了殷郊,保证仙人们的安全,也说过见鬼侯剑如见武王,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他对西岐军队的统治,弱到连一句话都无法被执行。

“最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孤的命令当耳旁风。西岐不需要不尊上级,不听号令,蔑视长官的士兵。”

姬发将问题上升到更严重的高度:“今天丢的若不是殷郊,也当有此处置。”

谋臣没人敢说话,因为这件事细论起来的确算违抗军令蔑视天威。武王已成长到不容拒绝的地步,他冷漠地像无所谓多少人会因此异议,更何况身为君主也没有说非让臣下完全满意的道理。

“孤见不到殷郊就一天砍一个,明天他不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后天也会死人。”

姬发冷着一张脸,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他现在一想到殷郊血淋淋的背影就遍体生寒。如果能用这些人命告诉殷郊他不该乱跑,告诉所有人殷郊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姬发相当乐意。

他此时此刻甚至认为自己早该一开始就这么做,把殷郊堂堂正正带到他们面前,告诉他的子民,这是他永远的殿下。

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头,两位再次宣告未能找到后,姬发几乎坐不住了。

 

其实不是今天才担忧,自殷郊说他想起点什么,姬发便日日悬心。

他讲故事总讲一半,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讲殷郊加入质子旅时的豪情壮志,讲嬉笑怒骂意气风发,不讲焚身祭天玄鸟死愿,讲二人许下承诺共待西岐金秋千亩麦田,不讲冀州寒风,朝歌梧桐,鹿台刺狐,宗庙剜心。

姬发清楚殷商在殷郊心里有多么重要,现在背对朝歌的武王,不确定自己可以在他心里胜出。

殷郊看着他,有时姬发觉得他能看穿他拙劣的藏匿,只是因他卑微的眼神所以什么也没发问。

小神仙伸伸袖子,开朗地将手腕上的枷锁展示给他,似一只小鸟在告诉主人不要担心自己会飞跑。

他说戴上枷锁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能在平日里走出地牢活动。姬发苦笑,亲吻他时又有隐秘的欲望被满足。

锁链是殷郊每靠近一次死亡,姬发都更想施加在他身上的东西。

 

春天西岐农事挺多,殷郊不要到西岐军的营帐去讨嫌,他扛起锄头到非常偏远认不出他的田地帮忙,用麻绳在宽袍法衣一扎,也享受一下田园生活。没几日便和扛起务农重担的农民们打成一片。殷郊性格好,干完活还不留下吃饭,走时被往怀里塞几个馍馍,回去也献宝似的给姬发炫耀。

两人独处闭口不谈军事,姬发悠悠地看着他,摩挲他忙活一天被磨红的手腕,总皱着眉头自觉亏欠。

从前他说过要带殷郊回西岐,他们一起到乡间走一走,闻闻麦香泥土气,现在却让殷郊自己人生地不熟地乱转。

应该被金玉供起来的躯体现在要因他无能而委身地牢,承受不该有的敌意。

但就快了,姬发信誓旦旦,他已经加快了掌握军务各项的速度,很快便没人在这件事上给他为难,武王就要将他的殿下搬出地牢了。

 

再后来用几场胜仗换了信任,殷郊仍旧不肯放下枷锁,但他至少可以参与西岐人的排兵布阵,算有进展。众人面面相觑,眼睁睁看殷商太子出现在西岐主帐,杨戬哪吒一左一右夹着他,逼回周围打量的视线。

其实不仅西岐不乐意,殷郊也并不爱在这里知悉他们计划如何攻打殷商。

姬发非要薅他进来听。

武王的统治力愈发深刻,能给殷郊的会越来越多,他想让他看到,自己可以给他一个圆满的未来。

即使殷郊总说直接告诉他结果,把他当成一件武器去执行会更好,但姬发不肯,他近乎哀求地望着殷郊,颤抖地说殷郊在生他的气,在剖他的心。

殷郊没有办法,他认真看着武王部署一切,觉得又骄傲又陌生。

以前西岐来朝歌,一身泥土气的傻小子,如今独当一面,竟是王者姿态了。

小神仙撑着下巴,他的椅子在最后所以最高,脚不沾地,营帐里响起锁链碰撞的声音,逗得姬发心痒,流畅的排兵布阵停滞一秒,他想着总有一天,他要殷郊名正言顺地在他旁边。

顺利伐纣打开封神榜达成天下人天上神所愿以前,限制他的一切也受他限制,人们把他推着向前走,也不得不为他的愿望退让。

姬发很听话,所求不多,简单到只想要殷郊。

 

可现在发现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实现。

天黑了,洒出去的队伍一条消息都没有传回,姬发心情愈发阴沉,他面无表情,打算彻夜不眠地等。

作为直接间接的始作俑者,姬旦越想心中越没底,他朝姜太公恳求地使了使眼色,姜子牙所作所为他一直看在眼里,神仙那一部分在他身上早缓缓褪去,已经成为西周相当可信的大臣。

姜子牙心领神会地咳嗽两声,姬发命人先将亚父扶着回去,姜子牙假装不肯,再大声咳嗽才最终顺从,过一会姬旦也借故离开。

杨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大致真相有了了解,却因师叔毕竟是师叔,所以没再进一步探听。

昆仑年轻的神仙只单纯地想,看来要告诉殷郊少和姬发的弟弟接触,此人不仅是针对殷郊,怕更多是疏远神仙。

当人知人命时便相当于半神,如果昆仑神仙又正好不能断言单一凡人的命运,知天命者便是地上的真神。

杨戬仍然将姜子牙看做昆仑的长辈,相信他能作出判断,也因此第三次错失挽救殷郊的机会,今日的第二次。

周公旦找到姜子牙,先跪下讨饶。

“求太公。”

姜子牙知道他的目的,姬旦扎根于民思虑长远,想的是很久以后的土地上的隐患,所以一直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局面已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你命人以伯邑考之死胁迫武王,还专门挑了对殷郊含恨的士兵。”

“只是想人间事人做主,仙家疏远西岐,不要过分掺和。”姬旦实话实说,姜子牙斡旋于人神之间肯定早就看出他对此敬谢不敏,“拜神祭灵只会让人命轻贱,您也见过岁尾人牲,人们习以为常斩杀生人如刍狗,天道可有回音。”

天道,封神榜未开启,无序的神位空空如也,人间的天与其说是天,不如说是未来催化未来按照未来发生的人意志的显像。

姜子牙想起来殷郊本不该断头就恨,原本解决问题何必如此大动干戈,现在让神给人当刀使,听他不肯说,当刻嗤之以鼻:

“哼,仅此而已?!昆仑好心助武王你怎可忘恩负义,事到如今还要再瞒吗?”他直接点破玄机,“仗着神仙看透人间气运,看不透凡人的生死,文王凭卜卦瞒天上天下……”

“您知道……”姬旦惊恐万分地抬起头。

“死于血亲之手的是殷郊,而不是殷寿。”姜子牙走到他面前,小声咬牙切齿地说,“我早该想到的,你们是为了翦商!!!”

“错在纣王!他若无猜忌之心,父亲怎样说都没有用。”

“我长兄惨死,他怎可能不恨不报仇?”

姜子牙抓住姬旦衣领,他真恨当初将姬昌预言传回昆仑的自己,若不是,怎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由神落地成人的姜子牙,姜太公,姜军师,已经没有回头路。

“……姬发若是知道他父亲促成殷郊斩首,怕连伐纣都……”

“求太公不要说。”姬旦劝道,他本就来探姜子牙的态度,现得知他仍关心伐纣松了口气,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只要太公不说,兄长就不会知道。神仙做不得天下共主,一切覆水难收,且殷郊仙人因这责任不能回昆仑去,兄长可与他相守。”

“哈哈……”姜子牙苍凉一笑,人啊,总比他想象要狡诈得多,殷郊丢了他又说出这话,怕不是为时已晚。

他一时间对人间失望,不想争辩:“既然得偿所愿,那你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总不是想通了要找昆仑提亲。”

“玄鸟栖凤。”

姜子牙大吃一惊:“什么!!你是说?!!”

姬旦再次叩首,冷汗溻湿了背后,声音颤抖:“……仙人,我方才算到兄长与仙君已有血脉。”

“若兄长骨血因为西岐失心殷郊仙君而失养,我万死难辞其咎。”

姜子牙头痛欲裂,扶住身旁木架才勉强稳了身形:“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兄长视殷郊如宝如珠,倘若知道怕要肝肠寸断。”

他们都知道当下能选的办法最好闭口不谈,殷郊可以帮他们去弑父,姬发承担伐纣之责……

姜子牙只怕最后若殷寿死在其他人手里,到那时,姬发当如何面对殷郊?

殷郊作为商朝太子,本前程似锦一帆风顺的天下共主,哪怕殷寿猜忌,也不应该由姬昌调换预言去推波助澜,此次又要他为这曾经使他送命的假预言再次回到凡世……

如何自处?

为了天下人,事已至此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骗武王,殷郊想起来的事越来越多,姬发和西岐未必能留得住他,此番牵肠挂肚的拉扯,要走向他们无法预知的选择。

临走出门姜子牙忽然回头问:“文王知道伯邑考会死是不是?”

“他以一子惨死换用预言催殷寿将殷郊斩首,切断商的红鸾。”

姬旦将头磕得更深,没有回答。

父亲劝过兄长,也曾对纣王抱丝毫希望。

“但那是天命玄鸟,伯邑考不足以消这个因果,姬旦,你很聪明,所以知道报应出在哪里。”

虽然父亲没有那么狠毒的心,百般挣扎却依旧造成长子死亡的后果,姬旦知道说什么都是狡辩,业障已布下,他没对殷郊真正下手,很难悄无声息地杀神是其一,还因为姬旦不知道,西周承担的报应究竟是殷郊,还是殷郊的死。

姜子牙叹了口气,一步错,步步错,总要牺牲一些什么,不管是他还是凡间,都没办法回头了。

可惜了他的二位天下共主。

姬旦久久趴伏于地,一直泪流,他隐约感觉到如果今日殷郊未归,自己将是完全做错了一件事,一件需要用一生弥补的缺憾。

他年轻,他父亲又老了,以至于看待的情感只有方寸,一个把儿子装进胃里,以己度人以为感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一定俯首,一个觉得爱是软肋是祸国殃民,也不知是把合该天生一对的青梅竹马看得太小,还是将王与神仙看得太大。

今日武王只是失去的开始就已经让姬旦心惊肉跳,他无法想象此后得知真相,他兄长要如何疯狂。

 

派出去的一队士兵找到鬼侯剑,他们现在对姬发敬畏更深,谁都没敢擅自拔出,派人回来急报武王。

风声呼啸的料峭早春,哪怕逃离朝歌那天姬发也没骑过这样快的马,他远远看到鬼侯剑墓碑似的立在两座坟墓前,惊得差点从马上跌下去。

踉跄着被士兵接下来,站不稳地摔倒,明知里面不可能是殷郊,他还是双腿发软起身两次没成功,跌跌撞撞先将鬼侯剑拔出来,只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命令:“挖!”

闪电和殷商质子旅的尸体……

姬发当然认得此人是谁,也认出他胸口的贯穿伤是鬼侯剑所致。

闪电身上有殷郊的血手印,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姬发串联眼前的一切,殷郊用鬼侯剑杀了故人,惊恐下回来找他却又离开,回来埋葬了质子和小马,然后消失不见。

从殷郊想起两人儿时初见姬发就十分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姬发无法想象,或者说他想过有一天殷郊记起一切要怎么办,却始终无法想象一个答案。

哪吒截住姬发想要即将落在闪电身上的手:“有法术残遗,凡人碰不得。”

刚才马儿是哪吒眼疾手快用混天绫拖上来的。

“可能是闻仲。”

天边忽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下起小雨,春雨贵如油,砸地姬发透心冷。

闻太师,他见到殷郊了。

姬发攥紧鬼侯剑,他知道只要碰上殷商他和殷郊的关系就会动荡,姬发从不怀疑殷郊的情感,他只是更清楚他拥有怎样的过往和人生。

“今日跟随仙君的队伍,吊尸军前。”

闪电在此,说明回营的西岐军明知殷郊马匹未归,却没在战场做任何停留。

姬发无比地无力和失望,他觉得一个人留住一个人难得像逆天,如果西岐真的对殷郊不屑一顾,那西岐还是他的西岐吗?

听见风声跟过来的姬旦这次没有说话,他会给死者的家人更多补偿。

杨戬挑眉,由微不足道的人命看到了姬发的诚意,他见好就收,毕竟殷郊心力交瘁,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最好快些安抚。

“这是师弟停留过的地方,我试一试。”

杨戬蹲下身来布阵,画出精致发亮的圈,里面写满咒语,万念俱灰中姬发再度升起希望,屏息紧张地看着,符文转动,一缕指路的火光猝然腾起,雨中也未被扑灭,绕鬼侯剑一圈向另一座山上去了。

一行人慌里慌张地跟着往山洞走。

挥开试图撑伞的下属,姬发首当举着火把紧张地往前,他浑身湿透,在越来越大的雨里泥泞不堪地狂奔。

紧随其后的杨戬却忽然停了脚,哪吒撞上他后背,若不是知道殷郊无事他们早飞过去了,只是武王现在神智不大清醒,双目赤红像要流出血泪,无人在这时候赶到他面前,他们也在后面坠着。

哪吒揉揉撞酸的鼻尖,问:“怎么了?”

杨戬眉头紧皱,直接越过姬发飞快地水遁到山洞前,隔着四五米,闪电紧接着雷声,将他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姬发没见过杨戬方寸大乱的表情,本来安下一点点的心如坠冰窟,有什么掐住他的喉咙,让他连疑问也无法出口。

杨戬缓缓撤开身,他面前空空荡荡。

高山积雪已经化了,那狭小的山洞一地血水,多得流到外面。

没有殷郊。

一瞬间姬发幻视朝歌断头台,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喘息,可这里不是朝歌,殷寿不在,他该杀谁,谁把殷郊逼到这个地步,这么多血他经历了什么,现在在哪儿?!

“兄长!!”姬旦扶住姬发摇摇欲坠的身体,强壮勇猛的战士,英明神武的王上,面对心爱之人也不过一缕飘草,姬旦试图将殷郊连根拔起也为时已晚。

杨戬同样心乱如麻,收了儿戏的障眼法,顾不上地下脏,他急忙盘腿坐下在人前使元神咒,神目开启,杨戬看到一片战场……

麒麟甲胄威武,殷郊法相巍峨,宫阙下纣王和妲己被追逐地慌乱逃窜……

殷郊此时竟然在朝歌!

一位和元始天尊长得颇为相似的人从天而降,杨戬见他伸手排出一掌,周围金鳌岛众修士尽数到齐。

抬眼只见紫光冲天,杨戬吐出一口鲜血,他暂时看不到了,这说明对方已经昏迷,元神承担不过十分之一,师弟必定受了重伤。

杨戬捂着额头久久不能平静,对方道行甚深,非寻常仙人所能及,刚才混乱中仍能抽出手隔空弹他的眼睛。

“我去趟昆仑。”杨戬心急如焚化水直接消失在眼前。

怎么会这样,他不过放任殷郊两三个时辰。

姬发来不及截住神仙问个明白,鬼侯剑在手,他仰着头立在雨中站了很久,周围跟从者鸦雀无声地煎熬。

天地大,凡人无能为力的事何其多,从小到大保护不了殷郊的失控感重复冲刷。比起从未得到,更痛苦的是失去,比起失去更恐怖的,是失而复得后得来复失去。

深山野岭,荒草萋萋,西岐的凤凰涅槃于大雨。

 

武王拿着鬼侯剑冲进暂时关押囚犯的帐房,解开捆绑那队让殷郊失踪的西岐军的绳子,扔给他们各自的武器,然后朝所有人招手。

拼杀一直持续到天亮,帐外跪了一地谋臣言官,血顺缝隙爬到他们眼前,但吕公望带兵围着,没有人可以离开。

偶然一位冲出幕帘,引得众臣惊叫,姬发拽着脑袋把人拖回。

他们看得清楚,那人大张的口中舌头已经深深剜去,被满嘴的血呛到死去活来,武王在他身后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看瑟瑟发抖的大臣一眼,忽然兴致勃勃地,将新鲜割下来的脑袋花球似的扔到他们中间。

姬发不是伯邑考,不是姬昌,不是殷郊,他争勇斗狠争强好胜,满肚子柔软心肠都倒给一个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年质子旅生涯耳濡目染是殷寿的狠辣。

明君,他可以明,但前提是君。

无处安放的恐惧将人都杀净了也无法完全宣泄,鲜血淋漓的武王和鬼侯剑一起躺在尸堆上,幻想完成和殷郊躺在西岐麦田的梦。

都怪自己没能保护好殷郊,他忍不住思考如果早这样做到,是不是殷郊就不会出事?

所以他该怎么做殷郊才能回到他身边。

姜子牙抱紧封神榜,他知道阴差阳错,姬旦放出了失去殷郊的姬发,最适合伐纣的武王。

君臣有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用其他人教给姬发,他一夜便懂了,那个西岐麦田里与人为善的贵族少年不复存在,姬发会为殷郊踏上注定孤独的王路。

 

殷郊从雪地醒来,他想起了一切的一切,汹涌海浪般的情感将他拍倒,母亲和叔祖的死志不可辜负,师长爱侣的期许不能兑现。

他心里清楚自己已做不到挥刀向殷商,他无法对那些人拔剑,无法淋满身殷商的血站在西岐人中间,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回到西岐。

姬发有无形的锁链,殷郊看他柔情的眼睛就哪也到不了。

殷郊是他的爱侣,朋友,冲锋陷阵的战士,但不只是的,他是大商的太子。

退无可退选无可选,殷郊处于何地都是错误。

不如早些接受命运,结束天下的痛苦,既然从未有错的预言都断定他会杀死殷寿,那何妨现在一试,竭尽全力,哪怕同归于尽。

他得去杀了殷寿。

 

 

又是一年冬。

汞池很冷,姜文焕刚从城门布防回来,着重甲带一身风雪,他凝望深不见底的幽冥池,低着头单膝下跪,伸出灼伤很多次的手轻轻敲一敲水面,由他指尖传递的通讯蛛网似的震动,姜文焕像在召唤某种池底的水生动物。

先是涌动的浪,然后池中心冒出清雾的汞银上浮起小神仙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脸,殷郊随波纹层叠的涟漪转动眼珠,看到他,悄悄潜身朝姜文焕游过来,打量许久,确认了姜文焕的意思才将手掌放到他手心。

姜文焕牵起殷郊,高大的人影湿漉漉地从水池站起来,他表情无常又冷漠,仿佛行走的一种死物。

照例给殷郊穿上衣服,殷郊好奇地坐在高台上看他认真地忙前忙后,再一次发问:“你是谁?”

每每殷郊醒来开口说什么不一定一样,但这句话他总会问起,有时在战场,有时一觉醒来,有时转个身,姜文焕被他重复得心慌,殷郊不知道他是谁又一定要知道他是谁的样子,固执得很像姜王后。

他为殷郊拢起衣领:“我是姜文焕,您的侍卫。”

殷郊得到回答便不再刨根问底,他点点头,木讷寡言地走神,对世界知之甚少的人很容易受其他事物吸引,不管姜文焕的工作是否完成,殷郊挪着脚到窗口向外远眺宫殿覆盖的冰天雪地。

还没穿好的外袍被他拖拖拉拉掉到肩膀,殷郊头发长了,伸出手接一朵雪花,台下渺小的宫人抬起头瞧宫阙的神仙,还以为是摘星阁那位狐狸。

 

姜文焕偷偷地把殷郊出汞池的时间提前了两日,由于长久以来近乎刻板的忠心无人怀疑。

朝歌城静死般地闭着嘴,维持大战前风雨欲来的安宁。

殷郊汞池中睡了十天,他前一战遇见杨戬和广成子,情绪波动很大,被压着摁进汞银那刻像一头溺水的鹿不断挣扎。

同样的场景姜文焕见过好多回,他守在池边景立成无声无息的俑,纣王兴致勃勃不加掩饰地盯着他,一次次将引殷郊回朝歌的姜家人。

姜文焕调整呼吸,甚至连痛苦的表情,细微攥紧武器的动作都不可以有,他不能显现出来任何反抗殷寿的意识。

果然要不了多长时间,被法术困住的殷郊便迷迷糊糊不再动了,哀伤的眼睛闭起,缓缓沉入池心。

殷寿看不够他儿子倒霉的样子,姜文焕觉得自殷郊出现,酒池肉林都少分走殷寿很多兴致,殷商贵族死亡的频率以太子为代价慢下来。

 

殷郊回来朝歌已经四个年头了。

这次是除了第一次洗脑完成必须满足的四十九天外,殷郊在汞池待得时间最长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心存幻想,姜文焕最近觉得殷郊越来越不受洗清记忆的法力控制,汞池对他情绪的消磨越来越轻,姜文焕隐秘地开心同时又忍不住开始后怕。

汞银中待得时间太长,殷郊感觉不到冷。

他现在大多时候更像个安静孩子,无战事时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所到之处一片或跪或低头的仆从,因为活的时间很短,生命时常崭新,所以无忧无虑,即使不明所以地因汞毒吐出黑色的血团,也仅仅是疑惑地看着姜文焕,等他给他擦干净,换上整洁的衣服。

为了战时保持既有战力,现在重新洗脑殷寿很少来刺激他,他倒是想,只不过殷郊疯起来再浸汞池后缺席战役带来不少损失,且那场恰有姬发领头,殷寿吃亏还没看成大乐子,后来也就懒得招惹殷郊。

他只在殷郊下战场后入汞池前践踏他,那个时间段的殷郊保持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像把平时的神志都攒下似的,甚至可以分辨殷寿是他父王。

殷寿会判断回想起的是哪个时间段的殷郊。

如果是懵懂的世子就雪上加霜地打,用鞭子抽,说殷郊太让他失望了以此踩碎他偶然拼起来的纯净的心。

如果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太子殷郊,反而会假装怜惜后悔用求而不得算不出来真假的父爱折磨他,你是我最勇敢的儿子,父王现在只有你,然后在殷郊失神之际哈哈大笑。

蠢货。

姜文焕一忍再忍,嘭地跪下提醒主帅,时间到该入池了。

他长久的屈服和窝囊就为此而生,殷寿怀疑地盯着他,却一般都会挥手不在意地放过。

即使洗脑,殷郊有时也会展现出让人心惊肉跳的混乱,他经常前一刻还安静地弹着五弦琴,下一刻就变出法身嘶吼着要杀殷寿,再瞬间含着泪变成找不到姜王后的小孩,或者找不到自己小孩的王后。

姜文焕不控制也控制不住他,他只能减少场上受伤的人数,然后在殷郊安静下来带他回到姑姑的寝宫,殷郊蜷缩在梧桐树下,获得片刻灵魂的抚摸。

 

殷寿除了喜欢在殷郊被带回汞池时凑热闹,其他时候依然不闻不问。

……还有战场,战场上贴一些奥妙的魂符,掠夺殷郊为数不多理智,他就像放进斗兽场的野兽,为围观者带来表演和自己的血海深仇。

姜文焕胆战心惊地看着殷郊造下杀孽无数,殷寿把那个会因为苏全孝流泪的心软的表哥当做杀人的刑具。

尸山血海中他想到殷郊清醒的一瞬间大概就会被凡人的生命吞噬,可以预见的痛苦愁疯了亲人,姜文焕便不知汞池对殷郊来说究竟是毒药还是解药。

不知倘若有朝一日殷郊期望结束自己的生命,他该以最高的敬仰赞同,还是不顾一切也要他苟且偷生。

战场上收回殷郊时往往还要用到姜文焕,他是纣王为殷郊安排的饲养者,直接执行王命的人,殷寿或许明知他痛苦,明知东伯侯有个怎样的儿子,所以了解,不到最关键时刻,姜文焕绝对不会违背他的命令。

姜文焕叫殷郊的名字,驾马到他身侧,殷郊看看他,做错似的痛苦不堪地摇头流泪,想要逃跑,想要想起什么,可又本能朝姜文焕走过去,脆弱地靠近他,然后法相崩塌消失,早准备好的申公豹或者三霄缚紧拘仙将他带回。

一次一次,姜文焕暂时做了殷郊的主人,殷寿借他的手捅向殷郊,血洒在殷郊走向他的归程,他们之间是殷郊自由和生命流逝的端点。姜文焕做了很多遍,每次殷郊都相信他,失忆抹不去他对母亲的依恋,姜文焕是世界上离姜王后最近血统。

周而复始,他还是父母膝下的孩子。

 

小神仙来到朝歌的场面非常凶险,那是姜文焕以为自己离解脱最近的时刻,即使后来西岐兵临城下也不及那天半分。

殷郊以全盛之姿降临王宫,巨大的蓝色灵像将人衬成蚂蚁,一身血衣飘在半空,犹如杀神降临。

走石飞沙,士兵们引以为傲的箭矢长矛在他面前如同儿戏,闻太师申公豹邓婵玉皆不在朝中,殷寿和尚未恢复法力的妲己眼看就要被他碾死。

姜文焕注视着天上的三首神明,心提到了嗓子……

他真的真的以为殷郊会如姬昌预言那样杀死殷寿,成为朝歌,成为大商的救世主。

哪怕子杀父,臣弑君后他们可能照样还要面对天谴,可不一样的,殷郊不是殷寿,殷郊若成为商王,姜文焕可无愧地指天发誓,怒骂无情的天道辜负心忧天下的明主。

可惜现实不如他所愿,千钧一发之际通天教主由云端拨开日月直接下了凡,周身好几位随之下界的修士纷纷围着他朝殷郊打出暗光,缚仙法器崩裂了好几个,殷郊半点不肯就范,脖颈断痕开始流血,一对多不落下风。

斗法间通天教主仗着修为高深抓住他心绪憔悴的错漏,没给殷郊祭出翻天印的机会,横劈一掌,殷郊由半空直坠而下,跌入地面,法相嘶吼着消散了。

姜文焕抬头看着,飞快向殷郊会坠落的地方跑,而纣王比他更近,他看着殷寿拿着剑,双手攥住对准殷郊,差一点……

殷郊的命是乌云仙保下的,这位道人说话一板一眼,并不将殷寿放在眼里,原来殷郊人身已死,他在姬昌口中的因果报应已经结束,血亲之咒不作数。

且他们研究的诛仙阵要一只殷商玄鸟做阵眼,如果杀了殷郊,殷寿便要献自己挡在前。他当然不肯。

殷寿知诛仙阵毁天灭地的威力,申公豹也曾经在他面前夸耀地提起过,还说过若是殷郊没死透就好了,所以此时即便殷寿依旧隐忧子杀父的诅咒,也不得不听从神仙劝告留下殷郊。

汞池中泡去记忆,曾经作为父王的武器万分好用的殷郊,如今仍然得心应手。

殷寿看着他杀自己不成反被拿捏住,对昔日好友挥剑,心中当然无比畅快,加之邓婵玉倒戈闻仲战死,殷郊几乎成了他制胜的一张底牌,也就暂时放下心来利用,没再提杀死殷郊的事。

至于殷郊汞池四十九天出来显示出膨胀的肚子,更让殷寿又惊讶地恶心又惊喜地发笑。

他没想到殷郊死过一次的这尊仙躯还有别用,不必说也清楚是谁与殷郊苟合,他当即觉得诛仙阵人选可变,他要让乱臣贼子破阵前第一关便是先杀自己的骨肉。

 

真正面对面见到殷郊那天,姜文焕还以为是再次置身于姑姑被害的那个深夜。

他已经失踪很久,自池中现身时姜文焕忍不住惊骇地冲过去,又因殷寿的注视安稳地跪在池边。

殷郊懵懵懂懂,醒过来已是白纸一张,他原本记忆是模糊的,只留下满腔的感情,好不容易九死一生找到又失掉,再次洗清,皮肉灵魂就只剩标有殷商太子字样的枯骨,龟甲一样灼烧出天亡大商的碎片。

首次从汞池醒来,很多人环池而望,预备应对他不可预见的偶发情况。

殷郊怔怔地看着殷寿,好像习惯把目光落到他身上,可是他眼神不爱不恨,连渴望也无,木讷讷好奇,仿佛刚刚降生。

殷寿皱着眉,上下打量一番中汞毒后殷郊的眉目,对他朝自己游过来有一丝细微的意外。

讽刺的笑意因殷郊浮出水面的腹部戛然而止,他做过父亲当然认得,哈,他竟然做过父亲,殷寿伸手掐殷郊的脖子:“孽子!!”

“看你这副怪物样子!!”

殷郊的眼睛玉石蒙尘似的一动不动,身体也不知道挣扎,任由殷寿将他拎起来,垂着四肢的活鸟,脊柱在被猎人射中就断掉。

申公豹刚要上前阻止他杀死阵眼殷寿就松了手,殷郊跌到他脚边又被殷寿一脚踹进汞池。

不恨也不爱他的儿子失去折磨的意义,殷寿转身带着妲己转身就走。

妲己回头看看殷郊,可惜汞池对她有害,不然玄鸟和凤凰的血脉可是大补。

 

四年间,殷郊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变成一件趁手的兵器,一面对殷商极其有利的盾牌。

广成子给了殷郊很多很多法宝,随便哪个都能让殷郊轻而易举地杀灭无数凡人。

他站在城墙上,和申公豹,三霄娘娘,乌云仙他们站在一起,无喜无悲地呆望一些人残缺一些人死去,恹恹欲睡似的半梦半醒地抬手换阵,法相野兽似的从他身后升起,三首神明俯冲应战,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自闻太师兵败,大商已是强弩之末,死讯来得猝不及防,为大商殚精竭虑的老人家没能看殷郊再穿太子朝服。

前几日的大战让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姜文焕早听闻西岐武王有极强的统治性,杀伐决断军令如山,不管是神仙还是各诸侯国,都唯其马首是瞻,形象很难和整日跟崇应彪打架的毛头小子相联系。

但姬发依然是殷郊的姬发,几年间但凡能与殷郊相对,他都会不死心地呼唤,哪怕得不到他眼神瞬间停留。

姜文焕有时能看到殷郊被控制的身体瑟瑟发抖,自我和混沌反抗,冷汗洇湿后背,并非毫无知觉,姬发每叫他一声就是一把无形的刀刃。

不过至此大抵也是殷郊最后一次入汞池,朝歌已经没有可以制服他的存在,上一战仅存的金鳌岛修士死的死,伤的伤,回到朝歌的寥寥无几。

风雪有些急,斜斜地吹进窗棂,姜文焕为殷郊披上衣服,他提前召殷郊出汞池,诛仙阵落成就在今明两天,分秒都是倒数……

他想让表哥再看一看殷玄。

被纣王厌烦地扔出宫门,在鹿台牲畜中长大的孩子,降临人间什么都还没做,就又要入轮回了。

 

四年前随殷郊到朝歌,救下纣王的金鳌岛诸位下了凡,随之而来的便是昆仑。

战场扩大,两教间早有摩擦,有了更多仇怨后更是水火不容,人间彻底沦为神仙的斗法台,他们对折损多少凡人不管不顾,出手便是震山撼海。

姜子牙看着血流成河的人间,不得不对姬旦仙人有异,各为一子的言论有所触动。

可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人的朝代的更替由修仙道人接手变成了党同伐异,清理门户,挥着天道如此的旗号任性妄为的筏子。

直接间接造成的苦痛堪比第二道天谴,昆仑明知错谬,知错不改反而将错就错,姜子牙有时不明白仙者的正确究竟需不需要以生灵涂炭来维护。

本就话不多的杨戬没能找回殷郊后变得更加沉默,四年里哪吒看他反复回到失掉殷郊的山洞前,近乎自虐地开天眼重看殷郊离开的过程。

杨戬曾可以将殷郊带回去的事情只有他们俩知道,哪吒心里藏了小师弟的事情,甚至不再贪玩,后悔若当初没打伤西岐军就好了。

那一缕元神没有取回,时常殷郊受苦他要跟着痛上一份。

行军时武王看杨戬偶尔脸色不对,和哪吒的交流中时常小声地有“殷郊”提起,时间长了也猜到些许。

他知道殷郊又不好了,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折磨,而姬发连模糊的感知都需要神仙传达。

但即使猜到杨戬一开始就能找到殷郊,姬发也没冲上去责怪他。

他只怪自己私心,贪心不足,眷恋粉饰的太平任由殷郊退让;没亲自告诉他全部事实,让他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击垮;最不该,放殷郊面对商军,明知他是舍不得百姓多受苦连祭天台进程都万分纠结的太子,还觉得只有殷郊和他并肩而立才算斩断殷寿的感情,泯灭过往。

姬发疯得人尽皆知,又疯得风平浪静,他杀完了跟从殷郊的那队人后再没主动向西岐军提起。

连杨戬从昆仑回来,告诉他殷郊在朝歌受伤被制,姬发也能面无表情地点头,继而更勤奋地练兵征战,加快讨伐殷商的进程。

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个帝王,像个主帅。可拾起弟弟的位子,曾经只望着天下而漏下了家人的姬旦,却没有当初立一位君王的欣喜。

他知道姬发已经彻夜难眠很久了,他不提殷郊,可这个名字是夜里军帐的幽魂,巡逻时常听到他们的君王凄厉地叫喊。

姬旦意识到和殷郊打马穿越荒野,乘兴归家的那个兄长被他一步步亲手摧毁,意识到殷郊其实违背他自己的意愿,很努力过成为他的家人,意识到他不敢言说妻离子散正将一家庭剥皮脱骨,有朝一日走向无法挽回的结局。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和考量,无数的因果交织堆成落到殷郊头顶的大山。

 

阴差阳错,殷郊到朝歌近一年后姬发才真正和他站在对立面,当时连哪吒的混天绫差点都困不住武王。

他声嘶力竭地向巨大的蓝色法相冲锋,习惯武王铁腕手段,落后者斩,把他和他身边的仙人混为一谈的人们,战场上窥见了一位肝肠寸断的凡人。

姜文焕从城楼看着,殷郊先是一愣,接着被操纵施法,更凶恶地席卷战场。

他本体呆呆地立在城墙,目光向下望,殷寿抓着殷郊的头发,让他看他制造的人间炼狱,两方来不及躲避的士兵死伤无数,土壤浸泡成红色。

姬发灰头土脸地穿梭躲避法术,受伤也不肯退,法相令西岐的仙异也很难招架。

那一次殷郊迸发出自洗脑以来最准确强烈的自我,理智和混沌挣扎得近乎撕裂,他本能闭合牙齿咬着姜文焕防止他咬断舌头而垫进来的虎口,一边呜呜地哀叫一边流泪,眼睛仍旧不断向城墙下看,挣扎间给姜文焕印了个深深的血印。

多次汞池洗脑后殷郊瘦了很多,姜文焕拢着他的肩膀,忍着疼痛的手掌不断安抚他。

活下去,活下去。

表哥表哥。殷玄还在等你,殷玄还在等你回去。

 

很神奇,即使殷郊平日像不认识他诞下的那可怜的孩儿,关键时刻殷玄却依旧总牵扯他的心。

殷寿把殷玄扔进鹿窝却又讽刺性地给他不凡的名字,殷郊每次出征都要路过那片野植,却从来没停下过脚步。

只是偶尔看殷郊挣扎殷寿不高兴,他会在殷郊有半分清醒时提着小孩子的腿到殷郊面前,要么你进汞池,要么他进,殷郊肝胆俱碎,安安静静沉入池底。

平日姜文焕会悄悄地将殷玄抱走一段时间,在殷寿可能察觉时放回。

殷郊某次从汞池醒来姜文焕抱给他看,汞毒没有让玄鸟的孩子受到伤害,他母亲破败的身躯将他保护得很好。

殷郊好奇地抚摸殷玄,难得开心地笑,接过来小小婴孩,问姜文焕,这是谁的孩子?什么时候父王为质子旅的人指了婚?

然后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长得真像姬发。

姜文焕不知是哭是笑,明明长得像你啊表哥。

殷郊用已经被汞毒浸哑的嗓子轻轻哄人,总能在失去理智的前一刻让给姜文焕,有时姜文焕刚转身,就能听见殷郊痛苦得骨头在响,但一直坚持撑到他出门都没出一声。

姜文焕背对狼藉,脸颊贴近殷玄,告诉他,他有世上最好的母亲。

 

白驹过隙,四年其实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次从昆仑回来后杨戬时常找机会独自闯来朝歌,但谁都不惊动。

让殷郊回昆仑几乎成了杨戬的心魔。

同样会出现朝歌到西岐的路上的是原本他视为仇敌的姬旦,他总在杨戬回来时看他身后,其实占卜已经有了答案,希望一次次落空,除了伤口,杨戬没能带回任何东西。

姬发前所未有的强壮,却前所未有地衰败,西岐军不再拥有宽宏仁慈的主帅姬发,厉辣狠绝的武王才是他们面对的常态,连年的征战让百姓梦里都是吹响的号角。

好在凡间的苦难就要结束,如今兵临城下。

西岐败仗多次后得到昆仑鼎力相助,纣王暴虐失心诸侯,周旗飘摇一路高唱凯歌,前几日渡过黄河,拿下离朝歌最近的城池。

那一战死了好多的人,好多的神仙。

 

尸体将河水都染成红色,断肢残臂堆砌如山,姜文焕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自己也会死去,合上眼迎接龙德殿上本该属于他的命运。

广成子仍挂念殷郊,临阵前还不死心地劝,老道人言辞恳切,凄惶地注视着形销骨立,中汞毒已深的小徒弟。

面无表情的殷郊当真有所触动,他压在城墙上的手捏碎了一块砖石,瞪大了眼睛流下眼泪,紧绷到极致,好似正经历一场静默无声的海啸。

身受重伤的申公豹边咯血边骂广成子道貌岸然,他指着昆仑众仙,此生最看不惯高高在上的这帮白衣刽子手,随随便便判定其他人的人生,饭只挑好的吃,可吃不上好饭的怎么办,活该饿死吗?

申公豹问木讷讷的殷郊,眼中忽然出现对这傻小子一分同病相怜的讥讽:

“你知不知道,昆仑为了掐灭你的红鸾气故意让雷震子吃仙杏,拖延了杨戬和哪吒半日。”

“不然你以为哪会轮得到周武王做天下共主。”

什么意思?

殷郊没有说话,嘴角暗色血液却蜿蜒而下,他还是茫然的一双眼,却泄出滔天的震惊。

震惊使殷郊恢复了一丝清明,昆仑毋庸置疑是他的恩人,可是,可是,殷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可是……

这就好比断手续玉,再华美已无用,他不能开榜封神消除天谴,其实在斩首的那一刻,昆仑已经选择了大商的死亡。

天弃大商,神仙也弃大商,父王也弃大商,姬发……武王也弃大商,殷郊摇摇欲坠,轻得几乎要在风中被刮到天上,他裹了一身黑袍,到今日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站在世界对立。

广成子的沉默代表一切,重新失神被操纵的殷郊拿出翻天印,他闭着眼睛生受了一击。

徒儿,为师知错。

杨戬反应过来立即飞身护住师伯广成子,他知道这番因果,曾经几次想告诉殷郊都没能说。

一叶障目。

昆仑的确顺应天道,姜子牙下凡后女娲窥见殷商已是落山夕阳,知道注定有朝一日得如此结果,当时他们觉得不管神仙做什么,大商都必然走向灭亡,却没有一个站出来问个为什么,凭什么。

昆仑没见过殷郊,只对招致天谴的成汤子孙深恶痛绝,殷寿即位后不敬祖宗神仙,不重祭祀,他虽然对人命不在乎却也不残害,利刃指向贵族,指向皇家,得不到血的供奉昆仑便对玄鸟们更加偏视,即便姜子牙传回话说殷郊与众不同心系天下仁爱爱人,多次说他是位明君也无济于事。

毕竟谁会质疑天道呢?

昆仑不可能为了短短几年覆灭的大商放弃更长久的新皇,他们要下山,消除天谴,布教收徒让信仰延续,要站在新王朝的历史起点,做王师,做亚父,做行走的不灭的“天命”。

仙预知天下事,人占算天下人。

他们看得见殷商的死期,却看不见殷寿的尽头,姬昌作为知天命者补全昆仑的盲点,他从未出错,姬昌说殷寿死于殷郊之手,那结局必定是成汤子杀父臣弑君天谴不消,周而复始,民不聊生大杀劫。

只有让殷郊失去争夺天下共主的资格,再去应誓,则一切顺理成章,昆仑在断头台当日专门探视一目,确保杨戬哪吒到场殷寿已经砍了殷郊的脑袋。

悔不该再听姜子牙一言,广成子从殷郊醒来那刻就知道或许是昆仑选错了。

预言让昆仑错杀了可直接继位的天下共主,反而使得凡间受难。

短暂几年的天命,究竟是因为他们信会发生所以才得以发展,还是即使不信也将以其他方式践行,总不该由昆仑促成,不该让神仙荒唐地自以为是,凭不分青红皂白,因一人惩戒凡间的天谴,和殷寿反神少祭祀的行径妄下论断。

 

殷郊边打边痛苦地叫师父,声泪俱下出手却招招致命,他身体不受头脑控制,法相无差别地攻击着周身目所能及的一切。

或许想到桃源洞细致的照顾,或许想起广成子每次看着他叹气,想到他补偿似的爱护,想到杨戬总不想让他下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大悲之下殷郊差点晕厥,支离破碎后姜文焕接住他的本体,如果可以,殷郊宁愿没有昆仑,利落地死在崇应彪剑下。

至少那样他的人生还不算是被更改、被操纵、被游戏的人生,殷郊将和母亲一样,作为一个暴君手中遗憾的英雄死去,而不是背叛殷商又背叛西岐的木偶苟且活着。

姜文焕感觉到殷郊千疮百孔的心已支撑不起躯壳,他从未觉得表哥有那么虚弱过,在他怀里轻飘飘一片,放进汞池能浮起来似的,将要随风化去。

他活着,因为这条命是父亲用命换来的,姜文焕还没有等到高于父亲生命的机会把这条命豁出去,可是,姜文焕快马加鞭,可是太累了,殷郊也是。

活着就是希望就是胜利,姜文焕流下眼泪,他从小答应殷郊要带他去东方的故土,望一望波涛汹涌的海,现在要加上小东西殷玄,好多好多愿望,不活着要怎么实现呢?

 

“下雪了。”殷郊向窗棂外伸出手,他很平静,眼中甚至有些灵动,“昨天母亲找我了。”

姜文焕已经习惯了殷郊混乱的记忆,陪他说下去:“王后说什么?”

“你小子总这么死板,王后,王后,我母亲是你姑姑。”

姜文焕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喉咙又干又疼:“姑姑她说什么?”

“母亲说要为我挑个太子妃。”殷郊皱着眉,嘟嘟囔囔,像当真为此事发愁。

母亲要给他择一位太子妃,说全天下待嫁的好女儿都将期盼成为郊儿的妻子,要求好多的,多到殷郊看见那条条框框都替未谋面的姑娘感到委屈。

姜文焕不由得想到殷玄的父亲,姬发肯定不在行列里,那位争强好胜的怕是死也不会愿意,但他转念,觉得也说不定,若是当做殷郊陪在身边的代价,姬发咬碎了牙最终会同意。

殷郊眼神辽远,人还很平静,不是太子殷郊,又单纯地仿佛刚下昆仑:“武王的王后也要好多要求吗?”

可就连最简单的身世清白,肢体完整他都没有了。

不等回答,殷郊突然用力攥住姜文焕衣摆,他颈中红线开始渗血,整个人可怖非常,常年入汞池让他嘴唇和眼尾呈现不正常的紫色,犹如索命厉鬼:“送走,你一定要送走……”

“我送走殷玄,你就要做阵眼,诛仙阵可能过两天就开,你让我看你去死吗……”

“为什么总让我看你们,只能看着你们,无能为力!”

为什么龙德殿死的不是我,七年前朝歌断头台上不是我,今日仍不是我。

“我时日无多了。”殷郊牙齿嵌进口腔的软肉保持多一瞬间清醒,“听话,姜文焕你听话。”

“辛苦你接着活下去,带他去找他父亲。”

只是两句殷郊的眼睛便开始失焦,骨瘦嶙峋窝在姜文焕肩膀气喘吁吁,他长期被强迫大量使用神力,付出的代价已无力回天,连抓着姜文焕的指甲都变成暗淡的紫色。

片刻后他抬起头,又恢复了沉闷呆板的样子,光着脚向外走,他再问:“这是哪?”

姜文焕流着眼泪:“这是朝歌,你是殷商太子殷郊。”

“对。”

“就是这个。”

殷郊笑了。

 


起司曲奇

【封神|发郊】以退为进 [12]

  

  武王发×伪小白花郊(HE)。

  姬发原以为自己是殷郊的保护神。殷郊爱他、需要他、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直到他发现自己始终在殷郊的掌控之中。

  

  -----

  

  等殷郊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姜文焕的马车里,脚踝上的玄铁镣铐已被取下,想来是姜文焕找到了开锁的办法。

  “你醒了。”姜文焕在殷郊身边坐着,见他醒来微微一笑,又去摸他的额温,“还好,烧退了些,再吃几副药应该也就无事了,”

  感受着久违的轻松与自由,殷郊挣扎坐起,发现自己的神志确实清醒许多。感觉到马车在走,他掀开帘子看向车外,有些惊讶,竟是不知名的郊林。...

  

  武王发×伪小白花郊(HE)。

  姬发原以为自己是殷郊的保护神。殷郊爱他、需要他、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直到他发现自己始终在殷郊的掌控之中。

  

  -----

  

  等殷郊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姜文焕的马车里,脚踝上的玄铁镣铐已被取下,想来是姜文焕找到了开锁的办法。

  “你醒了。”姜文焕在殷郊身边坐着,见他醒来微微一笑,又去摸他的额温,“还好,烧退了些,再吃几副药应该也就无事了,”

  感受着久违的轻松与自由,殷郊挣扎坐起,发现自己的神志确实清醒许多。感觉到马车在走,他掀开帘子看向车外,有些惊讶,竟是不知名的郊林。

  “这是什么地方?”殷郊疑惑,问姜文焕,“我们要去哪里?”

  姜文焕闻言,笑容变淡了些。

  “我带你回东鲁。”见殷郊定定地看着自己,姜文焕偏过头,“我们已经出了镐京。”

  殷郊一怔,果断拒绝:“不行!”

  知道姜文焕想要救自己,殷郊却不能让他牵缠进这些事情——昨晚在母亲坟前,姜文焕为了自己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若自己再躲进东鲁,姬发一旦知道,东伯侯府必遭大祸。

  他不能这么自私,殷郊语气坚决:“我不会去东鲁的。”当即就要让人停车。

  “姬…他不会发现。”姜文焕看出殷郊心中所想,但他也不肯退让,“你莫怕,安心在东伯侯府住着……等风头过了再做打算。”

  见气氛凝重,姜文焕还笑道:“你可以住在姑母的屋子里,那里还保留着很多她的东西,到时我找人一样样说给你听。”

  殷郊眼眶微热,但还是狠狠摇头:“姬发一定会发现的。”他太知道姬发如今是什么人。

  顿了下,他涩着嗓子道:“侍卫昨夜已去母亲墓前搜捕,更是知道你已经到了镐京,若你迟迟没有觐见……姬发定然会猜到。”

  没有想到殷郊竟然能够想到这么多,姜文焕十分意外,更是觉得他在姬发身边受了不少折磨,才叫他如今也懂了这些进退闪躲。

  “他这样对你。 ”姜文焕反倒下了决心,“我绝无可能把你留在那里。”

  

  车厢内,二人一时无话,长久对视。

  “……我想去昆仑。”见姜文焕态度坚持,似是无可更改,殷郊心情复杂,只得妥协,“那里有我的师父师叔,他们会保护我。”

  虽然并不确定昆仑是否会庇护他,但只要不牵连东鲁和姜文焕,让殷郊去哪里都可以。

  姜文焕知道殷郊是昆仑弟子,想了想也觉得有理,昆仑已非人间土地,殷郊在那里自然比在东鲁更加安全,便点头应允。


    

  在桐花台里睁着眼睛等了一夜,王家侍卫却没有抓回殷郊,姬发捏着手中的竹简,双唇抿得死紧,沉默在听侍卫首领的禀报。

  “大王息怒。”侍卫首领知道这次必定逃不过惩罚,硬着头皮开口,“已把镐京细细搜了一遍,不见那人的踪影……怕是已经离开了镐京,已叫人去周边追寻。”

  “姜王后的墓地可有搜过?”姬发冷声问。

  “有,但并未搜到。”侍卫首领低着头,恭敬回答。“许是属下们去得迟了,也可能那人根本没有去过。”

  绝无可能,姬发心想,家是殷郊的唯一软肋,他出逃镐京前必定会去告别亡母。

  姬发又问:“墓前可有祭拜的痕迹?”

  “昨夜确有人祭奠姜王后,却是东伯侯。”侍卫首领低着头,“侯爷亦不曾见过那人。”

  听到“东伯侯”三个字,姬发甚至不需要思考,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恨得胸中气血翻涌,手中竹简被捏得吱吱作响。

  姜子牙、杨戬,现在又多了个姜文焕。都是与他一同伐纣,可将后背交付的亲近之人,如今为了殷郊竟然全是要反。

  见底下那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殷郊去宋地的可能性,姬发甚至失去了发火的兴趣。

  

  “……孤问你。”姬发打断他的话,目光如冰凉的小刀,“姜王后是姜文焕的什么人?”

  听出姬发此刻语气奇怪,侍卫首领略微犹豫,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他的姑母。”

  “姜王后还是殷郊的母亲。”姬发又问,“你说,殷郊和姜文焕又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表兄弟。”直到现在,侍卫首领才恍然大悟,他竟被姜文焕蒙骗了过去。

  “既然如此,姜文焕说不曾见过殷郊,你又为何会相信?”姬发见他终于反应过来,冷冷笑出了声,“真的是愚蠢至极。”

  暗道一声大事不妙,侍卫首领立刻跪伏在地,请求姬发能让他将功折罪。

  姬发却不想再给他机会:“王家侍卫由你这种蠢货当首领,孤哪天被人刺死于宫内也未可知。”直接叫人上前缴了他的佩剑,领了惩罚后赶出宫去,终究是留了他一条命。

  

  侍卫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后面,姬发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和恐慌,将手中的竹简狠狠砸向地面,砸出沉闷的声响。

  好一个东伯侯,姬发咬牙。

  姜文焕还真是手眼通天,人在东鲁竟也能在周王宫内安插眼线,里应外合地与殷郊私传消息把人从他手上偷走,否则怎么解释他一来镐京,殷郊就从桐花台跑了。

  选在这个时候亲自朝见,姜文焕也一定是别有用心,想借他东伯侯尊贵身份助殷郊出逃,如同昨夜在姜王后墓前那般。

  果然是亲表兄弟,姬发这么不阴不阳地想着,又冷静了许多——拿住殷郊在意的人就等于拿住殷郊,他如今不好动宋地,姜文焕主动送上门来也算是正中下怀。

  昆仑是否可以解开殷郊神力的封印,毕竟不是人间之事,姬发并没有万全的把握。

  但姜文焕是凡人,是他的臣子,他可以死死将姜文焕捏在手里,不怕殷郊不回来。


   

  日夜兼程,车队终于快到北萧关。

  虽然离昆仑还是很远,但只要过了北萧关,姬发想要抓到人会变得更难一些。

  殷郊有些高兴,打算出了关就与姜文焕告别自己去昆仑,总不能让他一直送下去。

  “是哪家的姑娘?”这段时间虽然奔波,但殷郊一直在车内养病,病情容易康复,又有了和姜文焕玩笑的心情,“可有见过面?”

  姜文焕面上平静,眼里却有着笑意:“是世伯的女儿……只见过两次。”再被殷郊问什么模样性情的,就抿着嘴不肯说了。

  殷郊见姜文焕这样便知道他心里喜欢,也有点为他高兴,却不肯轻易放过他,正要继续追问,就听见一东鲁护卫飞驰而来的动静。

  “侯爷。”护卫行至车前,低声禀报,“北萧关已被大王封住,过往的行人车马都要仔细查验……怕是过不去了。”

  姜文焕闻言,心里一紧。

  殷郊也是顿住,随即对姜文焕笑道:“终须一别……让我下车吧,我自己有办法。”

  哪里会有什么办法,姜文焕转头去看殷郊,坚定地摇摇头:“……我们从西散关走。”而后对护卫下令:“改道。”

  “已经很晚了。”殷郊不愿意让姜文焕继续为自己冒险,心里有些着急,“你快回去镐京,不要叫姬发生疑。”

  “已经这么晚了,再晚些也无妨。”何况姬发应该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姜文焕这么想着,但面上半分没有显露,只是对殷郊笑了笑,“你放心。”

  

  车队缓缓转向,殷郊也不说话了。

  姜文焕心情却十分沉重,知道一旦被姬发发现,自己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但他更担心殷郊又要被关回去。

  北萧关已被封了,西散关和其他关口约莫也是,殷郊逃跑的空间正被姬发一点点缩小,可能很快就要被抓到。

  只是为了殷郊和姑母,他必须尽力。

  姜文焕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他自小入质朝歌,姑母疼他如同亲子,表兄殷郊对他也是尽力维护,所以那时虽离家万里,但他在朝歌的日子过得并没有那么艰难。

  姬发对不起殷郊,他总要对得起的。

  

  正这么想着,姜文焕只觉车厢猛地一晃,似乎被什么力量狠狠冲击,即使是坐着也几乎失去平衡,不得不抓住扶手稳住身形。

  车队被迫停住,随即就是一片混乱至极的声响,有护卫们的喊叫与骏马的嘶鸣,姜文焕仔细听着,甚至还有打斗的声音。

  “侯爷,有人拦车!”护卫惊慌来报。

  殷郊看向姜文焕,知道是冲自己来的,不愿意再连累他,低声道:“就说是我劫持你,迫不得已……你不要推却。”说着要下车,却被姜文焕伸手拦住。

  他对殷郊摇头,另一只手去按腰间的佩剑,沉声喝问:“有多少人?”

  护卫却陷入沉默,姜文焕的心更往下沉了一分,在脑子飞快思索着对策。

  “就……一个人。”护卫的语气有些犹疑。

  

  姜文焕一愣。

  殷郊意识到什么,飞快掀开车帘,探头往外边望去——只见车队的最前方静静站着一人,身着白衣,面若冠玉。

  果然是杨戬。


    

  告别了殷郊,姜文焕马不停蹄地回到镐京,依例觐见周王,单膝跪着向姬发行礼。

  “不必多礼。”他已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但姬发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十分和煦。

  姜文焕应是,谨慎地起身,抬头却撞进了姬发漆黑如墨、毫无情绪的眼睛。

  姬发与姜文焕对视了片刻,竟从王座上下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东伯侯,好大的本事。”姬发笑着,像是真心实意的夸赞,说出的内容却让姜文焕遍体生寒,“也不知在镐京插了多少探子,还来来往往地在禁宫内传信……孤真是佩服至极。”

  姜文焕瞳孔微震,没有料到姬发开口就给他扣上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大王明鉴。”没有其他办法,他当即重新跪下:“臣不曾做过,更是绝无此心!”

  “怎么动不动就跪?”姬发亲切的语气十分刻意,“快些起来。”伸手去扶姜文焕,但姜文焕背负着东伯侯府的性命,不敢起身。

  “不曾做过?绝无此心?”姬发见状,抓死了姜文焕的肩膀,微微俯身凑近,低声去问:“那是怎么把殷郊带走的?”

  说到这里,姬发终于显出了些恨意。

  来了。

  姜文焕心下一紧,他早已做好了姬发必定知晓的准备,此时只能装作不知情:“……臣亦不曾见过殷郊。”

  “我们也相识多年,你不必在我面前演戏。”姬发仍是在笑,走至姜文焕身后,拍了拍他的背,“殷郊去了昆仑?还是哪里?”

  “臣不明白大王之意。”姜文焕低头回答,定定地跪着,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活着回去,他想到了自己远在东鲁的未婚妻。

  

  见他如此,姬发终于敛了笑意,冷冷看着姜文焕。对于殷郊之事,他与姜文焕是心知肚明,只是姜文焕不肯承认,他确实没有证据。

  但他是姜文焕的天子,也不需要证据。

  “文焕,孤自然相信你。”姬发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又强硬地将姜文焕扶起,“……你好好地在镐京住上一段时间,暂时不必回去。”

  若非姬发的笑意未达眼底,姜文焕险些就要以为他还是那个温和的仁君。


    

  姜文焕在镐京的驿站又住了半月,殷郊还是没有消息,不论怎么搜也搜不到痕迹。奇怪的是,姬发除了把寝殿搬到了桐花台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他不曾再传召姜文焕,但也没有为难,允许姜文焕自由行走,只是不许离开镐京。

  姜子牙默默看着,他知道姬发想要用姜文焕来控制殷郊,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姬发竟越来越气定神闲起来。

  直至他收到了杨戬从昆仑传来的消息,姜子牙久久不语,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得不主动递上求见周王的令牌。

    

  “大王。”又回到了桐花台,姜子牙还是像上次一样与姬发在案边对坐。

  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说风凉话,他去试探姬发的情绪,“终是杨戬胜了,是他先找到了殷郊。”

  打听到东伯侯进了镐京却不曾觐见,一路只往西北去,杨戬便知姜文焕与此事定有关系。他算不到殷郊却能算到姜文焕,早早便守在了北萧关的附近,把殷郊截了下来。

  “知道了。”姬发听完,并没有什么愤怒的反应,只是问姜子牙:“殷郊如今在昆仑?”

  姜子牙点头,却见姬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

  姬发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停住,抬眼去看姜子牙,又问:“……既然如此,为何封神榜至今没有关闭?”

  殷郊不恢复神力,就无法进入封神榜,封神榜不关闭,天谴就不会彻底从世间消失。姜子牙定定看着姬发,沉默不语。

  姬发见状,心中了然,笑着摇头:“看来昆仑亦无法解开殷郊的神印。”

  如今除了姜文焕和宋地,他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拿捏殷郊的筹码在手里。终是自己胜了才是,姬发这么想着,更是开心。

  看向还是没有说话,表情却有些阴沉的姜子牙,姬发心中快意:“齐侯可知道原因?”

  “大王竟有头绪?”姜子牙反问。

  “原来齐侯那日没有骗孤。”姬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微笑地看着姜子牙,“孤如今信了,齐侯是真的算不出殷郊的事情。”

  他微微停顿,伸出一只手在姜子牙眼前晃了晃,轻轻出了一口气:“……孤用自己五十年的寿命,封死了殷郊的神力。”

  

  “姬发!”

  姜子牙大惊,竟是“蹭”地一下站起,他极少这般失态,甚至对姬发直呼其名:“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从哪里得到的诡术?”

  “牧野之战前,妲己来过军中……也算不得诡术吧。”姬发倒是很平静。

  他也顺势换了自称:“只是将我和殷郊的血各自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已。他如今未被封神,既是天子,我的血自然可以压制他的神力。”

  说到这里,姬发又忍不住笑了:“父亲的卜筮果然不会出错……我的身体里有一半是殷郊的血,怎么算不得殷寿的‘血亲’?”

  居然会相信妲己?姜子牙看着这样的姬发,无法理解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也知道自己是天子?可想过你的性命对大周而言有多重要?”想到妲己那只妖狐,姜子牙的眼神瞬间凌厉,“姬发,你竟敢用自己的血去做这样的交易!”

  “尚父不必担心。”姬发笑道,“并非交易寿命,只是豢养封印……只要我不主动解开,我和殷郊都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还说不是诡术,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姬发中了苏妲己的计,姜子牙却没有被绕进去。

  “那封神榜呢?天谴呢?”姜子牙从未想过封神大业竟会毁在天下共主的手里。

  他忍不住对姬发怒斥:“有麦无实、瘟水疫兽、婴孩早夭……明明见识过天谴的恐怖,竟还这般逆天而行,姬发,你对天下苍生的责任心又在哪里!”

  听到“封神榜”,听到“逆天而行”,想起商朝那些天谴的异象,姬发终于不再笑了。

  “尚父,事在人为。”他看着姜子牙,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自会努力做一个明君。”

  

  疯了,姬发真的疯了。

  姜子牙已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狠狠拂袖而去,他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传回昆仑,却在将出殿门时被姬发出声叫住。

  “还要齐侯给殷郊带个话。”姬发知道姜子牙要去做什么,慢慢敛回笑意。

  姜子牙闻言,转身回望。

  “……若自己乖乖地回来,孤可以如之前那般对他。”姬发又变回了那个冷漠的周王。

  

  -----

  

  TBC.

绝赞打铁

【崇应彪x殷郊/all郊】朝歌今日无阴云

/1.5w+一发完

/ooc预警 

/be预警


  殷郊因为苏全孝而流的一滴泪造成朝歌无法挽回的雪崩,从此每走一步都是死局。


  断头台上年轻的王储束缚手脚,面对肆意欺他骗他的父亲,浓烈汹涌的情感把人形扭曲成封口容器,震荡的爱灌不进来,嘶吼地恨也出不去。


  崇应彪踢开已死的刽子手快步上前,伸手抓住殷郊凌乱的头发,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血染朝歌,失去亲子的王能成为任何人的父亲,而他会是权力最优秀的儿子。


  权力,权力,权力。


  野心家心无杂念,自从弑父当日泪流满面迈出大殿,权力貌似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年轻人被混沌地捧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外表人模...

/1.5w+一发完

/ooc预警 

/be预警


  殷郊因为苏全孝而流的一滴泪造成朝歌无法挽回的雪崩,从此每走一步都是死局。


  断头台上年轻的王储束缚手脚,面对肆意欺他骗他的父亲,浓烈汹涌的情感把人形扭曲成封口容器,震荡的爱灌不进来,嘶吼地恨也出不去。


  崇应彪踢开已死的刽子手快步上前,伸手抓住殷郊凌乱的头发,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血染朝歌,失去亲子的王能成为任何人的父亲,而他会是权力最优秀的儿子。


  权力,权力,权力。


  野心家心无杂念,自从弑父当日泪流满面迈出大殿,权力貌似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年轻人被混沌地捧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外表人模人样完好无损,看上去磐石一颗,生有蛇蝎心肠,真好,殷商北伯侯强迫自己感到快慰,他兴奋地颤抖着,一手攥紧鬼候剑,一手用力将那副凋零时更加稠艳的面孔调转方向。


  最后,他要看一看殷郊的眼睛。



  作为稀世宝物,鬼候即使在地牢昏暗的灯光下也能反射出刺目的锋利,崇应彪执起剑,注视着他不能更熟悉的复杂的纹路,这些纹路往往不能被欣赏,因为可以让血流更多伤口更难愈合的危险功能,再漂亮也凶猛。


  地牢太安静,姜文焕什么罪也不愿意殷郊受,选的地方倒便宜独自看守的崇应彪,他故意大声叹气,半眯眼睛,吹了吹鬼候剑上莫须有的灰尘,物似主人,鬼候剑剑刃冷清和殷郊凛冽的眉目三分相像,崇应彪瞧着忍不住伸手弹出响声,叮铃,给牢里尊贵的血统一些了不起的暗示。


  老实说,崇应彪还真期待殷郊给他交代些什么死志,毕竟八年战友,情怀还是在的。


  已经被判定为杀父弑君的废太子没随他惊醒,殷郊靠墙端坐,似乎还未能由吹掉遮目叶片窥见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殷郊不想说话,也没力气,可能他全部生机在面对父亲承认一切肮脏时就耗光了,可能刚才押送途中崇应彪使他太痛了,他凌乱披发,轻轻躲在地牢的角落里,几乎就要那样沉默死去。


  静谧的空间里崇应彪心口烦闷,北伯侯为他没见过的太子殿下感觉别扭,他皱着眉,又忍不住笑出声。


  崇应彪明天要送殷郊上刑场。


  手中的鬼候剑很冷的,可曾经他看执剑者举起时觉得分明热得很,耀眼地像太阳。


  崇应彪拿着剑对虚空比划比划,鬼候可以轻易劈开牢房上的锁放殷郊离开,但他没想过要那么做。殷郊是死是活,痛苦快乐都和他关系不大,或者说死了更好,崇应彪只要完成殷寿给的任务,看住他,过了明天,他就是一人之下。


  刚刚宗庙到地牢的押送途中殷郊忽然清醒来,大悲大哀后疯了似的奋力在崇应彪手掌间挣扎,他和姜文焕各抓一边,勉强维持一头蛮牛,姜文焕不伤殷郊,束手无策几乎要开口喊表哥,崇应彪沉着脸,用力将殷郊手臂攥紧,拦不住,干脆地拧断了他腕骨。


  啊——


  殷郊疼得更狠了,红着眼睛反抗愈发激烈,慌乱中发簪陡然跌下来,崇应彪面不改色迈过去,是麦子花纹的金色短簪。


  哥,哥,姜文焕拿出不在人前显露的关系安抚着他,崇应彪能看见他咬紧的牙关,内心却平静嗤笑,对这难兄难弟浑然不在意。


  他近乎故意地半搂半抱,强硬地架起殷郊,让痛到冷汗直冒的太子殿下在他怀里发出痛苦不堪的哀嚎,那感觉怀里仿佛截住一只鸣叫的飞鸟,濒死还在扑腾。


  “鄂顺死了。”崇应彪忽然沉声,恶毒地提醒他。


  姜文焕瞪了他一眼。


  疯太子闻言愣了愣,定住在原地,他惊惧地睁着一双红红的眸子看向崇应彪,痛苦都被吓到似的小下去,殷郊明白崇应彪什么意思,今时不同往日,鄂顺死了,他跑,面对他已然完全陌生的父亲,崇应彪和姜文焕也会死。


  可崇应彪什么时候这般冷酷狠厉的?


  短短几日而已,大家好像都长大了,就显得他不肯割舍的天真愈发可悲。


  物是人非,不仅是父亲,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好似忽然面目全非,殷郊含泪摇摇头,哀恸地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他不再反抗,甚至开始顺从,崇应彪手贴上他皮肤,仿佛刚才果断伤害殷郊的人不是他,冷脸为他拉一拉领口,朝歌阴天,原来太阳也会发抖。


  崇应彪和姜文焕把殷郊送到地牢,姜文焕仍然侍卫般给殷郊收拾出干净的地界,他则在一旁看着,忍了忍才没说风凉话,姜文焕蹲下身用手碰了碰殷郊膝盖,可能顾忌崇应彪,他什么也没说,只凄望着殷郊空荡荡的表情,心中千言万语般化成一句,表哥。


  随后便不再多待,转身就走,崇应彪不敢让殷郊死在地牢,可殷郊出地牢却势必会死,姜文焕心乱如麻,快马朝城门奔去,要做的事情还太多。


  崇应彪目送他下定决心的背影,想姜文焕可能还得找法子救,劫法场的事姜家人做不出来,可送殷郊离开,城门第一守备军正轮到姜文焕,他未必不敢。


  殷郊待在地牢,完全解脱对殷寿的幻想,才有时间想明白鄂顺的死,慢慢思考,原来失去无辜生命的那么多人,包括冀州前献身的苏全孝,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最最信奉的父亲。


  无数人早用生命告诉过他答案,只是他不肯听,固执地拽着姬发为殷寿辩解,让更多后来本可以不死的人都因他而死。


  废太子抽干灵魂的偶人一样待了好几个时辰,中途崇应彪出去过两次,回来殷郊动作一变未变,仿佛已经死去多时,崇应彪或站或坐,行动说话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不过好在崇应彪喜欢自讨没趣,习惯越没趣越讨,就像小时候跟父亲打猎,明知道男人不会回答他请教的那些问题,却还是傻着一张脸去求。


  啊,他父亲已经死了。


  “不说点儿什么?”


  崇应彪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殷郊低头诚恳些央求他,说不定他肯听一听殷郊的遗愿,等他人头落地,找个时间帮他实现。


  殷郊始终颓丧地低着脑袋,哀莫大于心死,他一改宗庙前疯狂悲切的模样,人已从内而外地消散,看起来大病一场几乎随时殒命。


  等了良久,崇应彪以为殷郊永远也不会开口时,废太子突然地喃喃低语,声音小得需要崇应彪全神贯注才可以听清楚。


  “过几日就是你生辰了……”


  妈的。


  “这不是死人该管的事。”崇应彪收剑,忽然感觉没有意思。


  殷郊怎么不现在就死呢?


  他烦躁,说不清因为些什么,自从龙德殿殷寿逼他弑父,崇应彪就再也摸不到开心与痛苦的边界,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快乐的,而且得是趾高气昂,放声大笑,毕竟北伯侯嘛,万万人上可望不可即的高贵,曾经把脚踩他脖子的人,如今都要低下头给北伯侯问安,他最想要扬眉吐气,现在每天看到的都是恭敬顺遂和奉承,一朝得偿所愿,本要千万开心万万欢乐。


  可事实并非如此,崇应彪真正的快乐十分模糊,神经蒙上一层层名叫野心的纱,看不真切他心口破溃涌流的是金水还是血脓。


  “母亲是怎么死的?”殷郊又哑着嗓子问,崇应彪没回答,他攒了攒力气,慢慢靠近坐在牢笼边的看守,取暖的兽靠近猎人,“不是你给我通风报信吗?”


  崇应彪得知姜王后死讯第一时间派人去过太子寝宫,殷郊认得那是他的手下。


  不过崇应彪可不好心,他是想催殷郊去撞父亲的剑刃,催他去死。


  “刺伤。”崇应彪闷闷地说,下葬前专门看了姜王后整理过的尸首,好像就有朝一日等着殷郊来找真相,“出血量很大,短促,时间不长。”


  殷郊缓缓地点点头,母亲死前没有太痛苦,大概算无数苦难中勉强捡起来的幸事。


  比干一直不肯告诉殷郊外面乱飞的传言,他所了解只有一个个噩耗,叔祖有没有猜到其实姜子牙说的都是实话,会不会正因为殷郊的固执,才不得不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证明。


  殷郊头痛欲裂,怎么好像他只是被滚石砸了一下,就开启另外的人生,昏头转向地醒过来,眨眼四大伯侯出事了,还没等他消化好消息穿戴整齐去安慰母亲,去质问父亲究竟怎么回事,姜王后的死讯就快一步递到眼前。


  然后是叔祖剖心,殷寿反口……一切都过分地仓促,眨眼几日他就从商朝太子变成被推上断头台的囚犯。


  “都怪你,殷郊。”


  “......”


  崇应彪面容平和麻木,连指责都不是,单纯嫌他不够痛苦,冷漠地陈述,“都怪你当时没下去手,让主帅把妲己带回来。”


  “不是......”殷郊摇头,表情扭曲,无法接受崇应彪的刺痛,想否决,他只心软苏妲己是苏全孝的妹妹,他不知道那是狐妖。


  “鄂顺,我们的父亲,你母后,大祭司,都因你而死。”


  “因我?”殷郊抱着脑袋,期望可以捂住耳朵,他折断的手骨耸拉着,恍惚间濒临崩溃,口中发出呜咽叫喊,几乎快要被崇应彪肯定的话语逼得撞墙。


  可现在还不能死,还不能死,崇应彪说的是事实,他已经害死很多人,无论如何,崇应彪怎么说,他至少不能再害死崇应彪。


  北伯侯居高临下,亲眼看到殷郊的绝望,仿佛上瘾发作得到缓解般浑身都轻松很多,他饶有兴致地蹲下来,语气颇为阴阳怪气地可惜,对旧朋友根本没有心疼,没有任何怜悯,“现在姜文焕应该想尽办法要救你,你猜他能不能成功?”


  “别说了!”


  殷郊扑过去,额头撞上牢笼,他现在距离崇应彪很近,两个眼睛冒寒光,披头散发像索命的冤魂。


  崇应彪躲也不躲,瞪着眼和他对视,两人互相愤恨,如同行至陌路的两只野兽,生怕对方不够声嘶力竭不够鲜血淋漓,精神同样已经岌岌可危。


  崇应彪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将断未断,窒息着渴望摧毁所有,他龇牙咧嘴,恨不得用车轮从殷郊身上碾过去把生命瞬间抹除,要么用力抱住殷郊绞拧,让殷郊在他怀里挣扎到动弹不得,痛苦至再无回寰。


  殷郊看着崇应彪,他在发生这么多事情后第一次仔细看看崇应彪的脸,发现新晋北伯侯竟和他不分上下的可怜……殷寿疯子,用他极具天赋的刑罚点子分给他们最糜烂的结局,天哪,他忍不住伸手想碰一下崇应彪的发丝,崇应彪飞快避开,咬牙切齿嚯嚯冷笑,犹如困住的野狼,可笼子里明明是殷郊。


  杀父后崇应彪就完全歪曲错缪地坏掉了,身体各处都不受控制,随便拼合个人,所作所为没任何规律可言,只想用野心的借口掀翻所能席卷的一切。


  最想砸碎,最想撕扯,最想折磨仅仅活着就让他难受的殷郊。


  “质子死了就死了,你死却要搭上这么多人,你现在还觉得我们一样吗?”他恨恨地给殷郊下结论,“最应死的就是你。”


  说完崇应彪抓住他的头发,殷郊脑袋歪了歪,一滴眼泪猝不及防落下,打在崇应彪手腕上,震得他慌忙火星烫伤似的丢开,恶狠狠将温暖潮湿的触感蹭掉。


  殷郊倒在一边喘气,睁眼任由眼泪更多地淌出来,崇应彪和殷寿一样厌恶看到他的眼泪,心口像塞了浸水的棉花,沉甸甸,爬满求生的蚂蚁。


  鬼候旧主爱笑,比起冷冰冰的武器,平日殷郊更像锻造时未没入水池前烧好的火红,靠近开始就给崇应彪烙下一块儿血肉模糊的旧疤,让他看见殷郊就觉得灼痛。


  情况发展,即使现在殷郊已经不再烫了,结果又因为崇应彪更冷所以没有丝毫改变。


  可崇应彪从前也以为殷郊永远不会变的,他也是。


  生辰?他沉默着敌视这个词汇,想不明白殷郊到底要干什么,殷郊知不知道他就要死了,还是说是殷郊以为对崇应彪有用的感情牌?


  明天就上断头台,今日该咒骂,愤慨,痛苦又恶毒地怨天尤人,如果什么都不会至少该学会恨,恨殷寿或崇应彪都好,而不是为鄂顺还有更多人停下逃跑脚步,不是临死前还要装地施舍慷慨大方!


  “姬发去杀西伯侯了。”崇应彪换个话题,他想故意刺激殷郊,希望他最好在明天太阳升起前疯掉。


  “你说什么?”殷郊难以置信地爬过来,仰着头,神色因为犹疑显得有些可怜,像崇应彪某年从雪地里抱起来的小世子,殷郊下意识反驳,“不可能,你骗我,姬发怎么可能伤害他父亲?”


  崇应彪低头大笑,殷郊啊殷郊,他笑得要流眼泪,殷郊眼里姬发总是好的,哪怕他面前就有一个杀父孝子,也没对他的判断产生任何影响,姬发不会杀姬昌在殷郊看来和他会杀崇候虎是一样肯定。


  殷郊的脸气得通红,又着急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眼巴巴等着崇应彪回答,可崇应彪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忽然伸手进去,“你是不是发热了?”


  崇应彪摸摸殷郊的磕了个印子的额头,有点烫,殷郊却猛得狠狠咬上他虎口,瞪着圆眼睛不撒嘴,牙齿扎进崇应彪肉里,很疼却可以忍受,殷郊没下死力气,不会咬掉块肉。


  就这样,崇应彪不急着抽回手,反兴致盎然地捏住他腮帮子,殷郊就知道朝他撒火儿,崇应彪忘了自己杀人诛心的话也最愿意扎向他,“行了,我去给你拿药。”


  殷郊不肯,叼着他的手像狗叼骨头,两条眉毛斜斜的竖着,崇应彪想了想,终于说句姬发的好话,“又不是我,姬发不会动手的。”


  他自嘲一下,没注意自己在哄太子,“可以吗?”


  “不是。”殷郊想为姬发解释,可他并不存有伤崇应彪的心。


  崇应彪把手抽出来,看看青紫的牙印,他寻思殷郊要住久了得在门口写个猛兽的告示,免得下个人给他咬断几根手指,示意殷郊不用解释,崇应彪明白他的意思。


  只不过姬发是否会把姬昌的人头带回来还真不一定,若杀父拖延时间或许还有能救殷郊的机会,不杀则是选择看殷郊去死,崇应彪看着咬人后恢复些精神的太子殿下,二者不可兼得,姬发也可能保不住任何一个。


  “我去给你拿点药。”


  殷郊也没说不用,因为他说不说都没用,崇应彪总是反反复复,在他面前不断舍弃和抓紧,殷郊不明白他想什么,一直不明白。


  崇应彪走出地牢,抬眼恰好是一轮圆月。


  殷郊,他,姬发,姜文焕,他们留下的四个活人,今晚时间倒流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又回到王后死去的深夜。


  姜王后的尸身恰由当值的北方质子处理,消息最快传到崇应彪耳朵,北伯侯起身穿戴好铠甲,立即加入了晚上本就没有安排他的巡逻,崇应彪明白王后死于深宫这几个字对殷郊意味什么,他索性直接领兵走到摘星阁附近,等着主帅发号施令。


  殷郊在里面,殷寿刚进去。


  姬发姜文焕来得也不慢,三个人碰头,一句话还没有来得及说,摘星阁方向传来大王荒诞无稽的指责,崇应彪向上看,重重烂漫宫阙,太子持剑登鹿台,失去母亲的小狮子已然痛极,吼叫振聋发聩,她是狐妖,殷郊的白色睡袍似一件孝衣,走动起来如未点燃的纸钱。


  画面撞进眼眶,崇应彪有惊恐有大喜,当下太子势必做不成太子了。


  虽然是他派人去找殷郊就预料到的场景,可崇应彪还是很想问,是不是只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殷郊才感觉自己最高尚刚直?


  武器锋利可自保,为人臣人子,锋利只会自断。


  保护大王,崇应彪高喊,亲手促成的立功时机他绝不会错过,挥剑一马当先冲在前,和战场上冲锋陷阵颇有相似的真挚。


  杀父还愿的北伯侯两三天没能休息,全靠野心吊命,但他依然目光如炬,即使精神飘忽不定,奔跑时直想吐,还觉得挺好,崇应彪胃里空地能填进去至高无上的位置。


  殷郊逃了。


  崇应彪恼火地蹲下,懒得看瘫倒一侧的姬发,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日子太长,那短短一道伤口根本连样子也不肯装,姬发不是证明殷郊伤了他,他是在明目张胆地在威胁,告诉崇应彪,一旦他要下去,利刃将来自身后。


  殷郊不会放弃鬼候剑,现在鬼候剑留在这儿不过是在警示后来者,继续追究随时将变成太子逃跑杀死的受害人。


  姜文焕跟上,不用多观察就立刻理解了情况,八年,不是八天也不是八个月,他们认识八年。


  他伸手拦住崇应彪,轻飘飘一句火把,拖延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姜文焕站在姬发,站在殷郊这边。


  崇应彪有些犹豫,他倒是无所谓和姬发刀剑相向,可加上姜文焕,结果当然非常明显,他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气氛凝结一瞬,崇应彪站起身,顺姜文焕给的台阶下来,非自愿相处八年的散装熟悉让大家都松了口气,他不会再追。


  鬼候剑是给崇应彪放弃的甜头。


  姬发真的懂他的贪婪,没了功劳有鬼候剑也很好,崇应彪感觉自己被小瞧了,又不可能不为这个心动。


  他在姬发面前拾起鬼候剑,月光下仔细打量剑上美丽的花纹,剑和剑的主人一样,都带着前一刻未消弭的腾腾杀气,沉甸甸握住,仿佛握住他嘭嘭直跳的心。


  崇应彪用力抹掉剑刃上的血,指尖被故意划破,本该意气风发的北伯侯,寂寥地书上自己的名字,崇应彪,他用自己的血在鬼候剑上深刻地印下,有意逆着姬发不赞同的目光描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崇应彪想,他拿在手里才知道鬼候剑脱离体温也和寻常武器没什么两样,不会烫,更不会发光,或许自始至终崇应彪眼里真正炽热耀眼的只不过是殷郊,和殷郊拥有什么也无甚联系。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崇应彪目的明确,要殷郊成为第二个为他野心让路的贡品,和父亲并列,奉于修满恶鬼的野窟,他比恨更清楚喜欢,哪怕曾一直觉得自己非常讨厌殷商王世子,崇应彪知道他什么德行,他就是对不该属于自己的柔软情感,非常讨厌。


  从那个吃饱穿暖让姜王妃裹成球的世子跟在殷寿后面来到质子旅,雪堆里锦衣华服拿起剑,扬言要成为父亲一样的英雄,要和这群凄惶无依的孩子当兄弟时,崇应彪就讨厌。


  殷郊活得少有心事,身上生长着踩踏别人而不自知的,天真烂漫的残忍,天真使得他道德永立不败之地,残忍是他总能轻易放弃其他人一生所求的东西。


  不管是高高在上安乐的世子生活,还是后来明明拼命才获得却可轻易当赌注的鬼候剑,又或者未来帝王的位子,乃至本该最珍贵的生命。


  这种残忍对崇应彪和殷寿相当于招招致命,随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欲望逐渐见血封喉。


  殷郊才进质子旅崇应彪觉得他恶心,虚伪,商朝皇族这一代唯一的独苗,不好好躲在安全的宫殿,偏来和训练场被遗弃的他们一起做所谓抛头颅洒热血的蠢事,称兄道弟,怎么想怎么看都是帝王家御下的手段,殷寿给质子旅撒下信仰的种子,蛊惑半大小子们真当殷郊是兄弟他是父亲而前仆后继的把戏,就算殷郊再无害,竭力向周围辐射善意,崇应彪也不信。


  每次他坐在火堆旁仰着脸讲自己父亲是个大英雄,崇应彪都躲得老远,避免被这人亮晶晶的眼睛洗脑,有时仔细着主帅的动静,等殷寿走近摆出赞同的表情,姬发苏全孝往往最为捧场,扯嗓子吆喝地像殷郊发出声音的回响,让人睡觉梦里也忘不了做个英雄。


  而崇应彪却早知道自己绝当不了英雄,知道他们不是兄弟是士兵,质子就是质子不是儿子。


  就算他父亲位列四大伯侯,崇应彪心里也明白,他和质子旅绝大多数质子一样,是被厚重的家庭踢出来,没有继承权,没有竞争力,可轻飘飘送到战场上垒实殷家江山的质子。


  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情感富裕者能编织的美梦,榨取不了他一点幻想,除了往上爬,除了赢带给他痛快,其他东西根本无法慰藉崇应彪早枯萎在北地的心灵。


  不过就算他再想不通,那个他看不起的傻世子到底还是坚持下来了,时间一长,崇应彪发现殷郊的傻处不仅在对他看来早有狼子野心的父亲过分崇拜,殷郊还喜欢自以为是布下施舍,对所有人。


  难以置信,殷郊记得住八百零四位质子的名字和生辰,包括崇应彪的。


  他早先原本只记得名字,后来质子旅第一个人死去了,崇应彪看见脱下铠甲后殷郊默默翻来大家的初到朝歌登记的本子。


  那天恰巧是他十四岁生辰。


  战争让未完全长成的孩子们幻化出大人的脸,殷郊牵着马,第一次面对兄弟死亡,他心情不好,可今天是崇应彪生日,他刚知道就再放不下,强挤出个酒窝笑笑招呼他。


  “走,陪我跑一圈儿。”


  崇应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往这事情殷郊都是找姜文焕或者姬发,鄂顺骑马焦躁,他骑马狠,都不是跑马的好搭子,另外两个虽然也不跟殷郊一个风格,可很会为他迁就,殷郊不晓得,还以为是找到默契的伙伴。


  “我骑你的。”


  崇应彪提出要求,希望殷郊拒绝,他实在不想在除了竞争状态或主帅面前的其他时间和世子扯上关系,本能的,怕被太阳烤熟成一张人皮。


  他瞥见远处注视这边的姬发,每天亦步亦趋生怕殷郊忽然暴毙的西岐农夫竟然也难得没上来打扰,战争带来的余悸让质子旅对同生共死的战友宽容,死亡更是,崇应彪隐约感知到大家悲伤的气氛,故作大人终究不是大人。


  “好。”殷郊倒不在意,他总不在意,“要不要试试我的弓?”


  “要。”


  说话间崇应彪顺利翻身上马,殷郊却不是很对他那匹的脾气,被颠来倒去折腾好几个回合,夹稳马腹使劲勒紧缰绳,终于才安生地在马背上待住。


  崇应彪皱起眉,看得十分别扭,殷郊驯服这马像驯服他似的那么难受,主人和自己没多久就平静下来的马儿一对上眼,各自领回一份鄙视,不中用。


  殷郊率直,想什么说什么,他在讨人喜欢方面玩不出什么花样,驾马走两步,忍不住开口问,“你生辰,想要什么?”


  原来如此,崇应彪想,见过死人开始心软的王世子大庇天下,他成了第一个受益者,可崇应彪能开口要什么?他胡思乱想,质子能和世子要什么?没啥心眼儿的殷郊究竟是不是在试探忠心?这话能当真吗?


  崇应彪纠结,怕稍有不慎下个战场除名的就是自己,顿了一会儿,望向殷郊仍耐心等着的眼睛,他决定遵从一点不太逾矩的内心,“为什么要知道质子们的名字?”


  “什么?”


  “为什么要知道我们的名字,生辰。”崇应彪的确疑惑,他的世界观无法解释,“你以后不止八百个士兵。”难道也要从头记到尾。


  “可我们是兄弟啊。”殷郊不假思索地说,他不明白这件事和多少士兵哪里有关系。


  ……兄弟。


  崇应彪看着殷郊,他是认真的。


  这也是主帅算到的目的吗?


  崇应彪撇开脸,被他理所应当的回答刺到眼痛,转过头,朝殷郊伸出手。


  “你的弓。”


  殷郊毫不犹豫将弓箭递过去给他,仿佛以前给姬发只是崇应彪没勇气上前,弓弣被殷郊握住很久的地方十分温暖,崇应彪接过来,蜷缩一下手指,掌心恍惚烫伤。


  晚上找不到多少猎物,他们也心不在此,两人驾马慢悠悠转一圈,回营地前射了满篓月亮。


  虽然晓得殷郊可能只把他当做死在战场上的质子的补偿,可那天崇应彪没生气,他收起自负和骄傲,突然觉得殷郊切成无数份的心软仁慈也没什么不好,他拿一份,看不出来拿过,却结结实实拥有,有时候为什么得到不重要,得到才重要。


  换位思考,崇应彪不知不觉把殷郊当死在战场的什么人了也说不定,小世子给了崇应彪在心里否定过无数遍的回答,临睡合眼,相处过的时间仿佛无形的血缘,带给崇应彪新的归属。


  他们并没有变得更亲近,却没理由再疏远。


  回到朝歌殷郊给崇应彪补了礼物,崇应彪看他紧张兮兮地跑着抱上来,抬抬眼皮假装不在意,世子殿下,什么玩意儿啊,瞧不起他,食盒值几个钱?


  “尝尝,母亲的手艺,我央她仿了北方糕点的样式,肯定很好吃。”


  啊?崇应彪一时没反应,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劳动王妃大驾,母亲这个意向离他太远了,千里外一座孤坟,人是不能写进崇家的低贱人,鬼是无名无姓倒霉鬼。


  “我也要吃。”旁边的鄂顺听见立刻凑过来,他最小,平日嘴馋。


  “不行不行。”殷郊拢住食盒,“都有份,很多的,等崇应彪先挑。”


  但口味对崇应彪来说太甜了。


  他咬了一口,盯着殷郊谨慎的样子,难得露出一丝无害微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呢,“这是为我做的?”


  “对。”殷郊点点头,他就说,厨子哪有他母亲厉害,崇应彪都满意了,可见母亲手艺出神入化。


  “那我拿走了。”


  等等,殷郊呆了呆,他路上忍了又忍才着没碰,想等着崇应彪开动后就吃第二块的,鄂顺直接蹦起来,“给我留点儿,有多好吃?”


  崇应彪不管,提着食盒拿起盖子盖上,对俩人的牢骚充耳不闻,回他自己营帐的半途路过姬发,开心地大摇大摆,下巴翘到天上去。


  生辰过后崇应彪对殷郊也放肆了些,连带因为他对殷郊保持距离所以处处小心点姜文焕都松了口气,姜家特殊,皇室多疑,他至少表面上要跟殷郊保持距离,大家关系都不错姜文焕才可以和他表哥亲近一些。


  时间飞快,插科打诨的小伙子哪有玩不到一起的,争强好胜的狗崽子们从比武场下来,再大气性还得一起生活,一个锅吃饭,有那么阵子,至少三两年,连最谨慎的崇应彪也险些被吞噬进兄弟父子的世界里,小打小闹的明争暗斗也觉得有意思。


  他们原本是可以一起长大。


  尽管长大过程中有很多变数,大人要的东西更多,求的更多,野心也更大,赌约由射中多少靶子到杀多少人,由烤一只鹿到斩一个头,殷寿需要更多军功,他们就得上更多战场,可和这些人在一起,会产生极为矫情的安心,旷野里在彼此守护下睡着的安心,背靠背厮杀到最后一刻不必回头的安心。


  他们不知疲倦不辞辛苦,有时甚至机械地挥动刀剑,连对方的面目都来不及看清,一身血从死人堆里捡出兄弟,边喘气边点数,少一个,又少一个。


  渐渐殷郊学会了为活人笑,不再抱着质子的尸体不肯撒手地哭泣,他已经被主帅打了好几次,终于从固执地要拖死人回家的小孩,变成能带他们的剑回家的世子。


  崇应彪在一场场血色中感觉不到任何当英雄的快感,他不知殷郊和姬发盲目的自信出于何地,敌人或者血肉横飞或者垂死挣扎在他看来都没意义,只有战后论功行赏才能让崇应彪察觉原来杀人和猎兽有所不同。


  小时候殷郊好奇心重,爱追着不同地方来的兄弟讲故事,姬发把麦田里的故事给他,鄂顺把细水长流的故事给他,姜文焕则补充姜王后讲过的细节,崇应彪顶着殷郊探索的目光满头汗,欲言又止两回,最后吊儿郎当地告诉他,北地和朝歌没什么两样,纵马打猎,骑射剥皮,嘁,还不如这里宽敞。


  不信,肯定好得不得了,你自己藏着掖着,等我哪天去看,比比到底一不一样。殷郊拍他肩膀,一句话让崇应彪绞尽脑汁,他真想不起来有什么好玩的。


  北方在他看来和战场一样血腥,年纪很小的兄弟姐妹为争抢父亲的注意打到头破血流,互相陷害却不被制止,养蛊似的圈在一处吞噬出胜者,每个都又冷漠又自私。


  相隔战后未灭的火海,崇应彪看到殷郊,他蹲下握住不断咯血的伤员的手,是和殷郊关系不错的质子,前些天还说家里娃娃亲的新娘将来朝歌,崇应彪撇开脑袋去找其他尸体下可能掩埋的伤者,忍不住皱起眉头,身为世子的殷郊一直觉不出他在质子旅很特殊,他把自己和父亲还有质子旅绑在一起,可不一样的,面对父亲他是儿子,要承担责任,面对质子他是第二决策者,要履行义务,当有一日殷寿和质子无法行驶在同一个方向,殷郊会被彻底扯碎。


  崇应彪操心时没料到想扯碎殷郊的会是自己,他扯碎殷郊时也没想到曾认真地操心过。


  殷郊十岁抱着琴跑到质子旅躲老师时就让所有人都敏锐意识到,被殷寿刻意模糊的,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小世子少见地穿上锦衣华服,带着叮叮当当的玉器,殷郊进朝歌城就不跟他们在一起,他莽莽撞撞地闯进练兵驻扎的围帐,把琴往姬发床上一放,姜文焕急跑过来,看样是听说世子丢了找来的。


  所有人都好奇地打量他,殷郊在质子旅待得太久,他们都忘了他身份不同,殷郊丝毫察觉不出大家眼神的变化,盘腿坐在一堆披坚执锐的铠甲小将中间抚琴,边弹边说老师好严格要打他手板,崇应彪蹲着听,品不出个一二三四,可他挺喜欢看殷郊认真地样子,被其他人注视却不知道为什么的样子,自顾自把他们当成兄弟的样子。


  他们像一群狗围着把自己当狗的猫,崇应彪当时就明白,终有一天猫咪会为此付出代价,没有对错,只是各自的骨骼不同,狗需要忠诚,一只猫却不需要对狗忠诚。


  成长过程中讨人厌的殷商王世子不知不觉在崇应彪心口啃下一个大坑,让他本来只需前进的人生偶尔也会向旁边看上一看,极少数时间,也情不自禁地想想未来。


  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平平安安长得再大些,殷启没有孩子,殷郊未来会是殷商的王,等质子旅立下军功再拼拼命,他们成为他最信任的四大伯侯也说不定。


  崇应彪不是纯粹的好人,他是有野心,可直视自己的位置,却没想过有一天殷郊成了商王会是他谋反的好机会,毕竟殷郊嘛,崇应彪下意识觉得自己在殷郊之下还挺乐呵挺足够的,长大的小世子成为王啊,崇应彪异想天开地琢磨,他应该会是个忠臣良将,带回朝歌的宝贝肯定比西岐那农夫多得多。


  说到西岐,崇应彪长大些还是很喜欢挑衅姬发,姬发虽然争强好胜,可他自己对自己每次都受崇应彪挑衅的原因也算心知肚明。


  不只关系不好,也不是众人眼里因为想从殷郊得到鬼候剑就得过姬发这关,俩人丝毫不怕幼稚,和从前一样当着殷郊的面打得热火朝天,上一次比试的结果丝毫不影响这次打斗的劲头,殷郊当了八年裁判,参赛选手心态却已经全然不同。


  小时候崇应彪单纯因为看不惯把做英雄挂在嘴边的蠢蛋,现在,殷郊笑眯眯在火堆旁填饱肚子,丝毫没觉得眼前像两只求偶期争夺交配权的雄兽,在他面前展示引以为豪的体魄斗志。


  姬发和崇应彪打地最厉害那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他毫不掩饰地说崇应彪看殷郊的眼神脏,禽兽,崇应彪刚觉醒不久的少男心事乍被戳破,直接摸拳就走,俩人你来我往,围观的人多了却又变成俩哑巴,闹到主帅面前,还要殷郊来求情。


  到底怎么回事?殷郊实在不明白,这次又在争什么东西,打什么堵,崇应彪和姬发撇开脸成了俩锯嘴葫芦,谁也说不出口,散开还瞪对方一眼,姬发倘若不用相同眼神看向殷郊,又怎么会读懂他的渴望,两人时不时唇枪舌剑,很清楚彼此安着什么心思,农夫和猎户,粪肥和禽兽,谁也别染指,谁也别说谁低贱。


  他们想要殷郊,而鬼候剑是可以放在台面上的替代品,挂在嘴边,话里话外争抢。


  争抢中崇应彪看过太多次殷郊拿着鬼候剑的样子,光芒万丈的形象几乎刻在他心口。


  那是皇天贵胄,是殷商不死的玄鸟,不管作为殷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还是主帅独子,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位置,崇应彪有时也分不清是对殷郊这个人还是殷郊得到的一切产生据为己有的独占心,他走在朝歌的夜里,忍不住抬头望一望美丽高耸的宫殿,殷郊在那里,他心里的感情不是嫉妒,难以言表的焦躁和不对等从夜井涌出溢满整个皇城,是渴望。


  尽管事实如此,崇应彪承认殷郊的确从他的世界里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可他也始终不认为自己多么在乎,至少比起权力,崇应彪觉得自己能随时舍弃,甚至拿殷郊来垫背,他逃不开幼时拼命活下去带来的后遗症,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己,对稀薄的感情持怀疑态度,要得到却控制自己不能给。


  姬发大概更看不惯崇应彪这一点,不被爱的人的喜欢地太便宜,不值一提,偏还要和情深似海被爱会爱的人争,不知是你衬得我更高一分,还是贱一寸。


  崇应彪才不管那些,他自洽极了,几近刻板地固守自己来到朝歌的初衷,要成功,要封侯拜将,要让抛弃他的崇家看看清楚未来是谁做主,乱花迷眼拂去便是,他连自己都能牺牲,更别说殷郊。


  不过再冷静处理,万事有意外,崇应彪克制无视,特殊一旦产生却势必疯长,他拷打自己以为生硬的野心,得到的答案并不满意。


  大火会暴露人们最在意的东西,在冀州白茫茫一片的大火里,举目四望,他看清那个竟然还在意着什么的崇应彪,崇应彪抱着冷冰冰的殷郊,也不重,可手就是不TMD听使唤,TMD颤了又颤,明明此时鬼候剑就在身侧,只要殷郊嘎巴一下死了,不喘气儿了,他就能拿到,不必和姬发争抢,不必冒险去砍苏护的脑袋。


  但那一刻,崇应彪知道怀里天真到残忍的小世子的生命,在他心中忽然高于一切。


  他知道乱了套了,可没法控制,于是又因为得不到更讨厌殷郊。


  而自殷寿登基,雪崩那天就又开始常常出现在崇应彪梦里,野生动物总对看不见摸不着的危机有提前感应,崇应彪从梦里醒来,不断回想殷寿的登基大典,乌云遮住太阳,莽撞赤诚的殷郊,他仿佛梦见幼鹿拜老狼,躺在宗庙供桌上,那鹿分明是殷郊。


  崇应彪一直知道殷郊的不求就是咬在他和殷寿自尊心上细密的牙齿,可以轻而易举把他们所竭尽全力争取的东西变得不值一文,崇应彪有时尚且要恨要讨厌,更何况是殷寿。


  他忍不住打寒战,殷寿只有一个儿子,殷郊现在是太子,这位置非常危险,因为崇应彪是这样的人,他比其他人清楚殷寿真正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殷郊的死期将近,崇应彪这样想,他浑身发冷,却不知是兴奋还是别的什么,血色长路脑海中若隐若现,野心家强行说服自己,殷郊是他成功路上一定要踢开的绊脚石,他不死,永远是殷寿的亲儿子,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可崇应彪煎熬着辗转反侧,午夜梦回又再次咬紧牙关,他不信神佛,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还宁愿这天来得晚些,他能晚一些成功,殷郊可不可以晚一些死呢?


  崇应彪从未如此清晰地预感到殷郊就快要死了,比任何时候都快,可他无能为力,殷寿的儿子,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人皇决定好后上天或许都只能旁观,而且不只殷郊,整个商朝气氛都诡异地吓人,仿佛地上随时会冒出沸水,天上下会腐蚀人的血雨,崇应彪安静如蝼蚁般等待,等待一场避无可避的人祸天灾。


  紧张恐怖的时间里崇应彪得到父亲已至龙德殿的消息,殷寿传他去见,心里猛然咯噔,边走边想出了什么事,质子旅军规森严,一旦加入,子不得见父,父不得见子。


  他手心出汗,殿前四对父子对面而立,天子落单,太子昏迷未醒。


  好一出大戏。


  崇应彪拿着剑,他们家子女多,养成狼豹子还是蛇全凭天意,崇应彪恍惚地猜,作为猎手一辈子的父亲,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打惯了认主的狗,他不愿意做狗,可狗也行,狗也有狗娘还有狗窝,崇应彪颤抖着,想他连狗怕也做不成,脸色难看地仿佛要先一步毙命。


  好在崇应彪杀父前就已经被父亲的不屑杀死了,遮羞布揭开,他落下眼泪,那瞬间碎掉的似乎不只崇应彪八年来在朋友面前拼命维持的自尊,不只含糊其辞不愿谈及的家庭,手里的剑长出双刃,父亲干脆利落用轻蔑使他崩溃了个遍,崇应彪幻想过父亲再见时以他骄傲的样子全然不见,八年过去,他还是背起行囊被父亲指着脑袋说要活久一点的失败者,只配用生命拖延其他兄弟离开家的时间。


  泪眼朦胧中崇应彪拾起一块自己的碎片捅向父亲,把怨恨和自卑,自私和胆怯一剑捅回父亲体内。


  血爬地好快,几乎瞬间就把崇应彪的指尖打湿了,黏腻温热的液体带他回到北边,回到出身低微的母亲墓碑旁,难说,崇应彪竟并无想象中半分遗憾,他无家可归,但也不过如此。


  心从刚才就切断了痛觉神经,战栗皆归为兴奋,他垂垂眼皮,却不用想也清晰可知父亲的神情,北伯侯大概到死都维持着自己的不屑,崇应彪不知道他是在不屑他儿子能杀了他,还是不屑他是会杀了他的儿子。


  父亲的血并没有让他更加勇敢,崇应彪跪下瑟缩地流泪,却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成为了北伯侯有什么好哭,他伏在地上听不进去其他人的动静,耳朵轰轰作响,像奔跑在故土的山林,正追逐漂亮的山雀,带回去要父亲高看一眼。


  回不去了。


  崇应彪望向断头台,殷郊轻轻垂着脑袋,衣袂随风飘飞,似一只振翅的鸟,他是崇应彪射下的那只山雀吗?毫无疑问,如果是将是让父亲最骄傲,最漂亮的猎物。北伯侯想起昨天殷郊睡着的样子,他捏着药瓶深深凝视,平静把混乱哗啦啦划地四分五裂,崇应彪魂无定处,瞪着眼睛克制着不要从崩塌的心发出尖叫。


  啊——


  崇应彪笑起来,殷郊悲痛欲绝,难以置信地看着姬发提着姬昌的脑袋走到他父亲身边,只觉得一切荒唐至极。


  怎么会这样,他在冀州城外为苏全孝流下的一滴眼泪,引起朝歌无法挽回的一场雪崩,没能杀死的小姑娘杀了他母亲,被他斥责的叔祖为社稷剖膛取心......


  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个质子死去,他的一生就成了助纣为虐的一生,多少人提醒,多少人以血的代价要他睁开眼睛,殷郊心血翻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腥,灵魂已然被搅和地粉碎,姬昌的人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殷郊心心念念西岐麦苗的朋友,竟然亲手割下自己父亲的麦穗!


  他何其无辜。


  “殷寿,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断头台上年轻的王储束缚手脚,面对肆意欺他骗他的父亲,浓烈汹涌的情感把人形扭曲成封口容器,震荡的爱灌不进来,嘶吼地恨也出不去。


  崇应彪踢开已死的刽子手快步上前,伸手抓住殷郊凌乱的头发,这是他大好的机会,血染朝歌,失去亲子的王能成为任何人的父亲,而他会是权力最优秀的儿子。


  权力,权力,权力。


  野心家心无杂念,自从弑父当日泪流满面迈出大殿,权力貌似就成了他唯一可以追求的东西,年轻人被混沌地捧上梦寐以求的位置,外表人模人样完好无损,看上去磐石一颗,生有蛇蝎心肠,真好,殷商北伯侯强迫自己感到快慰,他兴奋地颤抖着,一手攥紧鬼候剑,一手用力将那副凋零时更加稠艳的面孔调转方向。


  最后,他要看一看殷郊的眼睛。


  “继续行刑。”


  他要看一看殷郊的眼睛。


  这么漂亮的眼睛终于将崇应彪收进眸子里时却谁也看不到,殷郊你该死,崇应彪想,你不是说他是英雄吗?殷郊你不是信他是王吗?你不是要为他去死吗?如果不是正直勇敢的你不断作为殷寿的证词,八百质子怎么会信奉地那般根深蒂固?


  渴求和恨都被麻木蒙蔽,崇应彪不再有能力理会任何人的死活,他,殷郊,姬发,殷寿,竞技场的关键人物都在,原来他们这次争的是殷郊的项上人头,你看看你看看,他得不到殷郊,姬发也不,殷寿有殷郊的生,而崇应彪有殷郊的死,怎么不算最后赢家?


  殷郊仰脸看这位相处八年的同袍,一眨不眨,瞪着眼睛地引崇应彪恼火,他和老北伯候一样,到死都不觉得会死在崇应彪手里。


  对视的一瞬间崇应彪好像又置身龙德殿,他现在成了殷寿的化身,位置颠倒,那个流着眼泪的自己跪在殷郊体内,返还另一对无羁的父子。


  他将鬼候剑高高高高举起,手起刀落,折断玄鸟羽翼的同时利落地放他自由。


  崇应彪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攥紧,他死死盯着断处淋漓的截面。


  鬼候剑真的很锋利。


  随后崇应彪大口喘息,太顺利,一切都太顺利,成为北伯侯以后他天天享受着身居高位带来的膨胀,好像万事顺遂,他做出的选择再正确不过,今天也是,不能完全得到,崇应彪宁可完全失去。姬发总不能赢下父亲,还可以赢得殷郊,如果让他救走殷郊,那失去父亲又失去殷郊的崇应彪又算什么?


  殷郊的脑袋跌下来,崇应彪一时间不知该快乐还是痛苦,他缓了缓,决定用得到衡量,殷寿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储君悬空,答案是得到利益,所以是快乐。


  崇应彪潜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朝歌城乱套在即,他杀人时还自己劝自己,没什么不对,其他人都死得悄无声息,而殷郊有这样大的阵仗,半个朝歌给他殉葬,多好,崇应彪胡乱挥着剑,忽然隐约摸到痛苦的边界,他立刻缩回,不再去想,父亲该死,殷郊该死,都该死,没什么好难过,他本来就没得到的无所谓失去。


  紧接着姬发杀死殷寿,崇应彪欲望更烈,来不及多想,他现在似乎就站在最快乐的位置,山呼海啸的野心达到极点,都听我北伯侯的,崇应彪挥着鬼候剑号令全军,看到自己不久后黄袍加身,荣登大宝,受天下朝拜。


  他心里得意,自以为获得的越多,那隐隐约约失去过的就更加不值得一提……

  

  直到姬发射中了他的眼睛。


  姬发之所以能射中,是知道崇应彪会用其他人当挡箭牌,索性一开始就将箭射在了更靠近身前人的位置,崇应彪捂着血色的空洞看向四周,发现朝歌城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样,他什么时候成了殷郊最看不起的不择手段的人。


  不对,更多血流出来,崇应彪头痛欲裂,踉踉跄跄,手里的鬼候剑还在,他不后悔,殷郊死在他手里了,崇应彪就永远赢了姬发。


  可是眼睛太痛了,痛到崇应彪从权力的淤泥里吐出一口浊气,姬发预判了他的卑鄙,一巴掌把崇应彪用野心掩盖的廉耻和杀父后麻木的神经叫醒。


  过度疼痛时好像只有把已经失去的一切位置放得更低,才不至于发现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


  弑父后崇应彪就像闭着眼睛挥刀,敌人是四面八方的黑暗,越温暖的火焰就越残忍,掐灭时就越灼伤人,可他朝殷郊讥讽或下手根本不觉得心痛,当然也不觉得快乐,对世界没有感情只为权利驱使的北伯侯主动的放弃一切,灵魂献祭给欲望,行尸走肉般活着。


  崇应彪失去了眼睛,殷寿的刽子手才终于在付出无法忽视无法冷静的代价后,茫然抬起头,紊乱的人海中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做了什么?


  父亲。

  殷郊。


  感知随着肉身的痛苦逐渐苏醒,一点点撬开崇应彪面对不了的事实,从杀父那瞬间就强制斩断的痛觉再度连接,可为时已晚,崇应彪已在用麻木的野心保护自己时失去一切。


  他捂着眼。


  殷郊也这么痛吗……


  崇应彪愣住了,野心把崇应彪还给他,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亲手杀了的人是谁,殷郊,剑上还有他的血迹,崇应彪浑身颤抖,重新把走出龙德殿一切一切都想起来。


  他也不是个纯粹的坏人,或许自卑,或许骄傲,崇应彪痛来得后知后觉,他曾经想过殷郊成为王,他们会成为最优秀的下属,共同拱卫殷商江山的。


  想过万一死在战场上要战到最后一刻,想过大家一起长大可以做各自想成为的人,想过今年殷郊生辰他要去捉最美丽的小兽。


  他想过的啊。


  他怎么会杀了殷郊?怎么会觉得杀了殷郊也无所谓?

  

  

  姬发藏起来殷郊那天就悄悄和姜文焕通过气,告诉他会必要时要带殷郊离开,从他驻守的城门。


  姜文焕没回复可以不可以,只默默把守城人都换成更加心腹的侍卫,等着有朝一日为两人殿后。


  可姬发没能把殷郊带出来。


  他死了。


  姬发闭上眼听凭姜文焕发落,万念俱灰放下全部生机,昔日同仇敌忾的质子旅分崩离析刀剑相向,殷郊被斩首的场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死在姜文焕箭下也成为姬发不错的选择,他只想抛开一切,把殷郊已死的事实抛出脑海。


  姜文焕等了等,勉强消化事实,他忽然笑着放姬发走,转身迎战,姜家人喜欢做英雄也只做英雄,被坍塌的城墙压在乱石堆下,姜文焕抬头看向遥远的断头台,那里空空如也,留下斩断的锁链仿佛曾经放飞过一只鸟儿。


  傻表哥。


  痛来痴痴,崇应彪驾马而追,眼泪和血水从血肉模糊的眼眶涌出,更多的麻木随疼痛接连褪去,崇应彪用一只眼望一望天上,今日无云,原来还有那么多太阳下的日子,无论施舍也好,可怜也罢,原来完全拥有殷郊的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赢也没有任何意义。


  父亲和殷郊的生命换来的权力,崇应彪不是殷寿。


  他出了朝歌城,赴死的念头愈发强烈,从鄂顺到父亲,到殷郊,到殷寿,再到乱石下匆匆一眼的姜文焕,这朝歌就好像他们八年来筑成的一座坟。


  崇应彪罪无可赦,却绝不要死在这里。


  他提着鬼候自废墟走过,姜文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动弹不得,只好流着泪苦笑,该死的崇应彪又后悔了,八年里他总是这样,就像曾经把殷郊给的药瓶扔进火堆又伸手去取一样,反反复复折磨自己不求善终。


  可药瓶能拿回来,他哥回不来了,崇应彪后悔时愿意付出抛弃瞬间千倍的代价,但是他去哪儿给殷郊赔一千次生命,崇应彪能赔的只有他自己。


  他要给殷郊殉葬。


  姬发把崇应彪甩在后面,像要甩开有关朝歌城的一切,甩开殷郊的死亡,雪龙驹目的明确地狂奔,崇应彪却还梦魇似的跟着他,距离甚至越来越近,姬发现在只想回家,他不明白崇应彪为什么穷追不舍,他把无主的朝歌留下,崇应彪可以踩着万万人的尸体登上高位,没了殷寿,他就是统领殷商的王。


  “他的眼睛很漂亮。”崇应彪忽然大声喊,姬发停了马。


  “用力瞪着我,特别专注。”


  姬发发出痛苦纠结的嘶吼,崇应彪颤抖的绝望显而易见,可已经什么都晚了啊,姬发眼睛流出泪来,他太累了,承担的苦难多到再添一点点就会完全崩溃,杀死殷寿以后,姬发像爆炸的气球,没有再杀崇应彪的狠心,在他看来崇应彪就像一个更偏激更加求而不得的自己,“朝歌给你,别再逼我了!!”


  “你不想知道一晚未见殷郊为什么这么绝望地上断头台吗?”


  “你跟他说了什么?!”姬发放不下,他果然回头了。


  “我说我恨他,如果他早杀了妲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崇应彪平静地说,语气似一把从天而降的铡刀。


  姬发咬牙,疯狂地用剑砍过去,两人短兵相接,纷纷跌下马去,落在黄河边的泥滩地,“你明知不是他的错。”殷郊放过妲己,是因为那双和苏全孝太过相似的眼睛。


  崇应彪闭上眼睛,笑了,“我当然知道不是他的错。”只是太痛苦,想让殷郊也感受他的痛苦。


  两个人毫无章法地打斗,滚做一团,崇应彪好似疯了哭哭笑笑,姬发抿紧嘴唇,唯有泪流,他知道崇应彪是非死不可的。


  两人这样打斗好像又回到殷郊面前耍猴戏时,下一刻那个人就会走过来边劝边玩,好像最近不过噩梦一场,崇应彪输了,醒来能回到曾经和姬发某次争执的现场,隔着嘈杂声响,鼻青脸肿地对上篝火旁殷郊暖融融的目光。


  他发誓,这次他不要和姬发抢,不要把殷郊给的东西扔掉又后悔了,可不可以重新来过,让他崇应彪也当一回英雄,也努力名正言顺守护他的月亮。

  

  姬发看着崇应彪的泪,没办法不给他解脱,两个人精疲力竭,崇应彪几乎是主动把喉咙撞上鬼候剑,达成目的崇应彪仰躺着,用只剩一只的眼睛望向天空,挺好,今夜无云。


  姬发在他身边悲伤地哭泣,崇应彪最后承认这个人貌似的确比他有种,他选择用死亡逃避,姬发还有得是时间痛苦蹉跎。


  殷郊被神仙带走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能活吗?活下来是和妲己那样,还是变成小孩,殷郊小时有点胖,或者三头六臂变成......


  生命力流逝,崇应彪释然地笑,死在鬼候剑下他死而无憾,水声收拾好他这千疮百孔的一辈子,带平静满足的灵魂归去往生。


  鬼候剑很锋利,崇应彪想着,他刚才体验过了,幸好幸好。


  他没让殷郊太痛。


  姜文焕从废墟中爬出来,一瘸一拐挪到断头台,这里很高,能看到整个混乱的朝歌城,姜文焕坐了很久,伸手摸摸上面干涸的血,表哥,崇应彪没回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