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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听秋

蹄蹄乐丨三十三号配角〔3〕

蒋舒婷X韩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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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韩家乐来回忆这次相遇,她能说出来很多东西。


比如蒋舒婷的卧室是什么样子,比如突然就临近傍晚的上海是什么样子,比如两本被所有者吓到地上的漫画书放在哪里。


只是台灯可能今天说起来在蒋舒婷床头,明天说起来在书桌;窗帘有时候是米黄色,有时候是白色;时间也许是冬天的五点半,也许是六点半。


唯一不变的是蒋舒婷。


而蒋舒婷只会揣着书好像在唱诗班,严谨认真地夸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鲜活的韩家乐。


她会说:这种震撼就好像虔诚的基督教徒打开《福音书》,上帝说摩西分海就是为了在海里给一个漂亮女人找珍珠,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韩家乐。


当然,蒋舒婷那时候脑子...

蒋舒婷X韩家乐

-

要让韩家乐来回忆这次相遇,她能说出来很多东西。


比如蒋舒婷的卧室是什么样子,比如突然就临近傍晚的上海是什么样子,比如两本被所有者吓到地上的漫画书放在哪里。


只是台灯可能今天说起来在蒋舒婷床头,明天说起来在书桌;窗帘有时候是米黄色,有时候是白色;时间也许是冬天的五点半,也许是六点半。


唯一不变的是蒋舒婷。


而蒋舒婷只会揣着书好像在唱诗班,严谨认真地夸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鲜活的韩家乐。


她会说:这种震撼就好像虔诚的基督教徒打开《福音书》,上帝说摩西分海就是为了在海里给一个漂亮女人找珍珠,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韩家乐。


当然,蒋舒婷那时候脑子里并没有这么多的话。


她只是飞快地捡起东西,红着耳朵,磕磕巴巴,让韩家乐坐在自己的书桌边。


她嘴上说去给韩家乐找双拖鞋,推开门赤着脚就往下跑,叮叮咚咚上来时手里也没拿拖鞋,但是上了唇釉。


一张素脸,有什么地方上了颜色就格外明显,韩家乐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嘴唇上,是可爱到有点无辜的唇形。


小主人慌里慌张地找补:“我放假在家没化妆……我妈的唇釉,不是很适合。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找拖鞋。”


她把一瓶矿泉水塞到韩家乐手里,又转身往外跑。


不请自来的客人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她无意闯入的这片私人空间。


两本落在地上的第六卷被捡起来放在床上,被子还没叠。而她靠着的书桌上摊着不少英文资料,密密麻麻写着笔记。


蒋舒婷的英文倒是比她写的中文好多了。


相框放在灯底下,圆脸的蒋舒婷还有刘海,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笑得灿烂。时间是2017年,我入团那年。


韩家乐骤然一愣,入团?什么团?


小主人在这时候推门进来,她终于拿上拖鞋,看起来还顺便画了个淡妆:“你穿我的拖鞋可以吗?新的,我前几天才买,还没拆开过……呃。”


韩家乐把手上的照片放下来,看着她笑:“照片很可爱。你也很好看,鼻子很漂亮。”


“你……不是……你好看,你比照片好看多了——你先换鞋吧,等会儿说。”


蒋舒婷快和那墙壁一个颜色,把拖鞋拆掉塑料放在韩家乐面前,拿手搓着耳朵,转身去叠被子。


那堆丢在床头的衣服终于被强行塞进爆满的衣柜里,蒋舒婷蹭地窜出去,十分钟之后换了身能见人的衣服回来,还抱着一大堆零食,拆开饼干塞在韩家乐手里。


她坐在床边靠近书桌的地毯上,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仰头看着韩家乐,把自己和她的第六卷拿起来。


“你好,欢迎光临。我们,我们现在来研究一下,现在的这个情况,现在的这个情况是这么个情况……”


韩家乐有点想笑,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刘姝贤绘声绘色给她讲自己第一次和胡晓慧相亲时的开局。


那时候她俩打破沉默的话题是人类交流史上永不过时的猫和狗屁前任,但在蒋舒婷这里不会有这种冷场尴尬。


小主人摊开书,皱着一张脸思索良久,最后深深叹气:“对不起啊,韩家乐。”


这歉道得韩家乐愣了半晌。


蒋舒婷紧跟着道:“你怎么会突然就出现在我家?肯定是因为我让你撕书了,前面什么问题都没有,我让你帮忙撕书,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现在怎么办?你要怎么回去?你要是回不去不是就完蛋了吗……我想想办法,我们队有谁聪明的,冯思佳?你等我一下,我给冯思佳打个电话。”


她起身想拿手机,韩家乐伸手按住她,仗着离得近又年长,轻柔地摸摸她的头发。


“没事,不是你的问题。至少现在看起来不坏?对不对。有点儿……《爱丽丝梦游仙境》。”


“这里的乌鸦不会像写字台,”蒋舒婷坐在地上,把书的角色页翻开,扫过去,“你看,你变成剧情里的人了。”


两人手上都只有第六卷,蒋舒婷把和她有关的部分都折叠起来,递到她面前。作为偶像的“韩家乐”现在隶属隔壁队伍,一圈紫色绕着头像。


蒋舒婷翻箱倒柜,把自己从中心背回来的其他几卷也找出来,折出韩家乐的页码,一一递过去。


韩家乐从第六卷开始倒着看。在厚厚几本大书里,突然加入的,稍微大一点的配角“韩家乐”,也就比蒋舒婷多了那么两页纸。在这几页纸里,甚至都没有写她们的相遇。


“韩家乐”的人生在这一百多字的简介里,比韩家乐精彩得多。


她放下书,也就过去十来分钟。蒋舒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低着脑袋,就留给她一个发旋。


书脊轻轻敲在桌面上,韩家乐笑着离开椅子和她坐在一块。


“怎么啦?”


“对不起啊,韩家乐。”


她又说了一遍。


“本来没你什么事情的……是我连累你了。你现在也在剧情里,它到底是想干什么啊?缺配角?”


“总有什么原因。而且你想啊,我是撕书过来的,再撕书回去不就行了?现在有的情况来看,解决办法就是这样吧。”


蒋舒婷猛地抬头,恍然大悟,眼睛都亮起来。韩家乐发现她笑起来是有个小小梨涡的。


“你也太聪明了韩家乐!”


她翻开自己和韩家乐的第六卷。


《最佳拍档》第二季的内容一片空白,只剩下分卷标题和还未完全消失的线框。


她眨眨眼问韩家乐:“全不见了……从哪儿开始撕,撕前面的?全撕掉才行吧。”


“你好像很着急赶客啊。”


“我没有,我发誓,我就是怕你在这儿呆着不习惯。这可是书里,漫画书,这里可是有个看不见的剧情力量要管你做什么的。韩家乐,你要严肃一点对待这个问题。”


韩家乐翻着空白书页,学着她的话:“你都能接受自己是个漫画角色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我觉得还好啊,挺有趣,蛮好玩。啊——我看看。我们现在时间点之前的,可能没有用吧?我撕的可是还没发生的剧情。”


“那怎么办啊?”


“走一步看一步吧,”韩家乐指着第六卷的角色列表,“我们两个的人物介绍空着,还没说要干什么。我是不是应该先适应一下自己的偶像身份?偶像应该干什么?”


蒋舒婷盘腿坐着,掰起手指跟她数:“最基本的就是唱歌跳舞,我们要公演,你知道的吧?最好还有点个人特别的才艺,比如青钰雯会变脸和杂技。还有……”


韩家乐打断她:“杂技?”


“对啊,你不是说你那边的世界也有青钰雯吗?”


那边世界的青钰雯倒是真的会杂技。蒋舒婷满脸好奇,凑到她旁边:“韩家乐,你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吗?”


韩家乐沉默了一下,顶着她期待的目光,信口开河。


“我会韩语。”


韩家乐的韩。


-


她在和蒋舒婷过完一遍剧情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蒋舒婷那张2017年的照片,会引起她对时间的关注。


这逐渐补完的世界线不知是警告还是做什么,“偶像韩家乐”的记忆开始慢慢和她原本的记忆混在一起。就像有人让她背完一整本书,她知道所有的故事情节,但仍有一种不真实的奇妙感触。


蒋舒婷知道她中午准备出门找餐厅,结果开门到这里,突然就变成傍晚。这样说起来,一天都没吃饭,跑到厨房去折腾了半天就端上来一碗泡面。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小主人面对面跟她坐着,话题又落在怎么让她回去这件事情上。


蒋舒婷把书翻来覆去地看:“到底要从哪里开始撕才行啊?”


韩家乐倒是隐隐感觉到,自己必须要陪蒋舒婷走完这段最佳拍档的剧情,才能找到回去的节点。


像是为了应证她的设想,两人原本空白的个人简介下,在煮泡面这么会儿功夫里,冒出来两行相似小字。


《最佳拍档》第二季开幕,蒋舒婷/韩家乐提前组队失败,决定参加单身赛道……


蒋舒婷翻给她看:“你真的要参加活动了。”


韩家乐喝着矿泉水,点点头:“行啊,走一步看一步呗。”


蒋舒婷把书合上塞到她手里。


“皇帝不急我着急,好吧好吧,你就当带薪休假,过来玩玩。等哪天拿着怀表的兔子把你带回去——还有一个问题。”


韩家乐用眼神示意她说。


“你晚上住哪儿?我给你订个酒店?”


“我回中心。”


她想看看自己在这里的居所,以及在这里的朋友们。


“那我送你出去门口,正好打个车。”


她把零食给韩家乐装满一大兜,在楼梯口探头探脑。其实这些不符合剧情设定的事情,第二天就会被未觉醒的角色忘掉,但蒋舒婷莫名就是有点心虚。


等到关上门带韩家乐走出房子,她才放松下来。


路不算很长,东西除了背包全在蒋舒婷手上,韩家乐背着手慢悠悠散步。这里没有红桃皇后和柴郡猫,只有套着绳子和主人出来遛弯的伯恩山。


韩家乐甚至觉得自己只是在小区楼下,只是那边的世界没有一个做偶像的蒋舒婷。


这种好奇和惬意一直持续到门口,韩家乐拿出手机准备打车,才发现蒋舒婷有点儿紧张。


主人家踮起脚摇晃两下,把自己的手机递出来。


“车我叫好了,还有一分钟到。我……可以加一个你的微信吗?虽然是有书,但等你回去了,我们不就只能用书聊天了吗?得省着用。主要是……”


韩家乐扫过她的二维码。


“加一下?”


蒋舒婷赶紧点了通过。


“可惜偶像的韩家乐跟我根本不熟……车到了。”


黑车停在她们面前。蒋舒婷拉开车门,把东西放在后座,绕到后面去拍下车牌号发给韩家乐。


她没有坐进去。


蒋舒婷叮嘱她到中心了说一声,韩家乐就靠在车门边,听她用软糯的声音和师傅吩咐安全第一。


“你怎么不坐进去,有东西忘了?”


韩家乐摇摇头,笑起来,朝她伸出手。


“不是不熟吗?那现在跟你认识一下。我是SNH48TeamNⅡ的韩家乐。”


对面的人看着面前漂亮白皙的新朋友,又踮起脚摇晃,笑得梨涡深深,背着手微微仰起头。


“那你得叫我前辈了,我可是五期生,大大大大大前辈。知道了吗?韩家乐后辈。”


韩家乐在她伸过来的手掌上拍了一把。


“小屁孩。”


车门终于被关上,蒋舒婷站在原地送她离开,一直到路灯代替了少年的目光


-


韩家乐在车上极其舒服地睡了一觉。


这里是少女偶像漫画,又不是别的,她倒是毫不担心自己睡醒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约车软件的导航仍在司机手机里兢兢业业地工作,时不时发出声响提示目的地距离。


她打开手机看一眼,朋友们的微信都被替换成在这里的模样。刘姝贤给她的最后留言从“明天几点钟到”变成了“小乐儿情人节快乐啊”。


除了身份之外——唯一彻底改变的是真正出现的蒋舒婷。


想着这人,这人的电话就打过来,西兰花头像在屏幕上闪烁,电话接通之后,对面的人语气认真。


她说:“韩家乐,你听见上课的铃声了吗?”


韩家乐没反应过来,蒋舒婷继续说道:“那就是我要进剧情了,等会儿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好好的。不要奇怪,有什么问题,出剧情我再和你解释。”


电话被挂断,韩家乐耳朵里传来学校里上课铃声一样的声音。


下一秒,排练室外灯火通明。


她穿着蓝色卫衣站在走廊上,灯光照得她有点恍惚,而蒋舒婷站在她背后玩手机。


刚刚才道别的人满脸困惑地问她:“韩家乐,你不进去吗?到你自我介绍了。”


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向蒋舒婷点点头,迈步走向那坐满了人的房间。


韩家乐思想与身体分离,亮起笑容挥手走向冯思佳,脑海里闪过的却是第六卷上的简介剧情。


单身赛道团建。









可山鸟与鱼不同路

《偿还》61.7

每一个细胞都盛满了爱,想她就像想着每一场雪,顾晓梦开了口。


“李宁玉,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想和你说,以前的二十几年里,我们没有遇到对方,


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去成长,去看世界,遇到不同的人,经过不同的事,慢慢长大,慢慢懂得珍惜,直到我们遇到彼此,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遇到你最好的时机,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因为一些事情走散了,


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里我都在感谢命运可以让我遇见你。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在成长,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把上一秒...

每一个细胞都盛满了爱,想她就像想着每一场雪,顾晓梦开了口。

 

“李宁玉,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想和你说,以前的二十几年里,我们没有遇到对方,

 

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去成长,去看世界,遇到不同的人,经过不同的事,慢慢长大,慢慢懂得珍惜,直到我们遇到彼此,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遇到你最好的时机,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将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因为一些事情走散了,

 

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里我都在感谢命运可以让我遇见你。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在成长,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把上一秒放到那里,

 

有一些东西我们盼不到,有一些事情我们也回不去,但是每次想到你带给我的变化,我都充满感激,想起你就是想到现在变得更好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是你带给我的,而我也因为你,学会了更加珍惜和感恩。

 

这几年你成长了不少,你也经常对我感慨社会的现实,感慨许多人因为金钱、物质、距离去放弃那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但请你相信,我不会,我想在以后所有相处的时间里,用我的心和我的行动对你表明,我是真的真的非常在乎你。

 

即使我们有争吵、有矛盾、有伤害,但在我眼里,这些年更多的是陪伴、依赖还有爱,所以我想就这样和你一起走下去。

 

我爱你,所以嫁给我吧”

 

顾晓梦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又把手上的盒子和纸袋递给李宁玉。

 

“这个是我家所有的不动产权,机动车产权,里面还有我的银行卡,工资卡,都在里面了,我爸那还有房子什么的,到时候也是我的,我都给你”

 

顾晓梦说的认真,而刚才的那番话,李宁玉明明感动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却又被顾晓梦逗的哭笑不得,哽咽着“别人求婚都是戒指,你拿个镯子算什么?”

 

“忘了忘了,楼下还有”顾晓梦站起来,慌里慌张拖着李宁玉下楼。

 

停车场里,一辆崭新的Audisportback停在地库,顾晓梦按了按车钥匙后备箱应声而开,锁扣上的氢气球飞到空中,这一车全是礼物。

 

“这是你之前所有的生日礼物,一年一份,一样不少”顾晓梦的神情骄傲,一副在线等夸的样子。

 

李宁玉擦了擦因感动而留下的泪“你买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放啊?”

 

顾晓梦指了指楼上笑着,“楼上的房间我装好了,有的是地方放,你放心”

 

“戒指没买是因为怕你知道我准备的事情,咱们一会儿去逛街,然后给你补上好不好?” 顾晓梦认真的看着李宁玉。

 

“我今天有点紧张,所以原来准备好的好多话都忘了,出差也不是故意骗你的,你不要生我的气......”

 

其余的话被李宁玉的吻打断了

 

“顾晓梦,我愿意,所有的问题比起失去你,都不是问题,我爱你,谢谢你”

 

顾晓梦抱着怀里的人认真的作出了承诺“以后都由我陪着你。”

 

“海誓山盟不受法律保护”李宁玉忍不住笑“顾律师慎言,我当然不会上第二次当。”

 

“那签赠予合同去公证吧”顾晓梦郑重其事的说完,“这个受法律保护”抱着怀里人,她悄悄给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张怡君何剪竹等人比了个ok。

 

何剪竹和张怡君比了比大拇指。

 

​​​彼此应该庆幸在处于黄金时期的春天里,没有逃脱的可能性,再用爱去共享一场肆意流溢涌来的春绿

 

然后交错接吻,如果她们相爱的时期刚好是百合花花期,她们就是被钉在爱下的蝴蝶标本,永不枯萎

 

“我去找我老公了”眨了眨眼睛何剪竹对着张怡君说“我们下个月婚礼,红包准备好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张怡君从包里摸出车钥匙“一群重色轻友的家伙,我上班去了。”

 

“你找个伴啊,不然成留守老人了。”何剪竹坐上车对着另一辆车上的张怡君喊着。

 

“滚滚滚,嘴里没好话。”张怡君轰地一声启动了车子,开着车从地下停车场向外驶去,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她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下副驾驶,同一时间却听见雷达滴滴滴滴滴的响了起来,声音刺耳。

 

紧急制动狠狠的把她一下子甩在方向盘上,等她反 应过来的时候车前面坐着一个女生,正皱着眉揉着腿,穿着粉色的芭蕾舞服。

 

张怡君急忙下车“对不起对不起,抱歉,请问您伤的严重吗?我送您去医院吧”

 

“没事,就是脚崴了下”女生的声音软软的,她抬头看了一眼张怡君“你走吧,不用去医院”

 

张怡君愣住了,面前的人跟顾晓梦有着极其相似的脸,只是气质不同。

 

女孩的胸前挂了一个卡片,上面写着:四川音乐学院舞蹈系指导教授:莫菲

 

顾何最近风言风语传的不少,最夸张的一条就是工 作狂的顾晓梦不加班了,上班最后一个来,下班第一个走,雷打不动,不出差不加班。

 

顾晓梦想让李宁玉回顾何上班,却被李宁玉拒绝了说那边发展的很好,距离产生美,于是顾晓梦只能每天上班送下班接。

 

今天下班顾晓梦照例拿了包要去接人却被何剪竹拦下了“你今天走不了,有事情要加班”

 

“我才不加班呢,天塌了我也要去接我宝宝”说完话顾晓梦就往门外面走去。

 

“L新传媒出事情了,董事被曝出高层腐败,高层把责任推到了汪曼春身上,自己已经跑了,现在公司法务部门已经起诉她了”

 

何剪竹严肃的对着顾晓梦说“现在掌握的证据来看,她最轻也要判十年”

 

顾晓梦笑了一下“那我更要去接她了,我得告诉她这件事”她一字不落的讲给了李宁玉。

 

车上的李宁玉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成长的越发出彩,褪去了不少稚气,穿上一身西装,干练的气质引得顾晓梦不禁心猿意马频频回头。

 

“开你的车”李宁玉轻轻打了一下她,“她是自作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我们帮不了她”

 

顾晓梦点点头,牵起李宁玉的手“等结束以后我想去看她。”

 

 

 

 

 

 

 

 

 

 

可山鸟与鱼不同路

《偿还》61.2

床上的两人像是被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浇到脚,被坏了好事的顾晓梦哭丧着脸大喊


“你怎么没回去啊,烦不烦啊没事儿住我家,谁让你在我家睡觉了,小心我告你入室偷盗啊,你这什么行为?给我出去,赶紧滚”


“我住你家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喝成什么样了,累死我了,我告诉你啊,你不要以为我听不见!”门口传来何剪竹的怒吼。


“我这一晚上都没睡好,你俩大早上还折腾,有完没完了?”隔着门俩人也能吵起来,何剪竹想冲进卧室把顾晓梦的头拧下来。


“你不服去找白小年啊,来我这叭叭个什么?”俩人谁也不惯着谁,顾晓梦回呛“明天我就把门换成隔音的”不服气的张...

床上的两人像是被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浇到脚,被坏了好事的顾晓梦哭丧着脸大喊

 

“你怎么没回去啊,烦不烦啊没事儿住我家,谁让你在我家睡觉了,小心我告你入室偷盗啊,你这什么行为?给我出去,赶紧滚”

 

“我住你家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喝成什么样了,累死我了,我告诉你啊,你不要以为我听不见!”门口传来何剪竹的怒吼。

 

“我这一晚上都没睡好,你俩大早上还折腾,有完没完了?”隔着门俩人也能吵起来,何剪竹想冲进卧室把顾晓梦的头拧下来。

 

“你不服去找白小年啊,来我这叭叭个什么?”俩人谁也不惯着谁,顾晓梦回呛“明天我就把门换成隔音的”不服气的张嘴“谁让你住我家了?”

 

“好啦,我们先出去吃饭”李宁玉脸皮薄,还是不好意思了,脸上的红还没退,看着太可爱了。“不想吃饭,想吃你”顾晓梦又忍不住的吻住了李宁玉。

 

再次想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啪地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扔在了卧室的门上,客厅传来张怡君的声音

 

“顾晓梦李宁玉,你俩给我赶紧的出来吃饭,一分钟不出来我拿着钥匙开门了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备用钥匙放在哪儿的”

 

张怡君说完还加了一句“别忘了帮我把门口的拖鞋拿过来”看样子是一只拖鞋扔在了门上。

 

“张怡君怎么也在我家啊?”顾晓梦更懵了。

 

”你昨天喝多了,她们帮我把你扛回来的”李宁玉忍不住哈哈大笑。“笨,傻乎乎的,喝多了那么不消停”

 

“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昨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我就一睁眼你就在我面前了”

 

顾晓梦摸了摸身上“不过我总觉得身上疼,像是被人打了一样”说完还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身上,

 

李宁玉连忙把她的头扳住“没事没事,别看了,可能是你昨天摔了一跤。”其实是何剪竹和张怡君打的,当然自己也打了那么几下。

 

“是吗?可是好疼啊”顾晓梦还来不及多想就被李宁玉亲了一下额头“吃饭,我饿了”说完她便整理好衣服向外走去。

 

顾晓梦一脸满足笑嘻嘻的跟着走了出去,还不忘把张怡君的拖鞋踢了回去。

 

“哎哟,可算出来了”何剪竹吃着包子调侃,“这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啊,喝那么多酒还不忘锻炼身体,第二天早上还那么精神,这是久旱逢甘露啊”

 

这律师的嘴啊,笋的可怕,李宁玉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再看顾晓梦,倒是一脸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感觉。

 

“就是”张怡君默契的接着话“哎李宁玉这脖子上是怎么了,过敏了吗?一片片红的,昨天喝多的是顾晓梦又不是你,怎么你还帮她过敏了?”

 

张律师的嘴,也挺笋的。

 

顾晓梦和李宁玉一句话都没说,埋着头吃饭,那边还在一唱一和的。

 

“何律师,你说昨天有人喝醉了说了什么来着?”张怡君突然问何剪竹“想不起来了,提醒我一下”

 

“我记得,我来告诉你,我给你学一下”何剪竹说着便站了起来,小跑到张怡君面前。

 

张怡君配合的把脚抬起来,被何剪竹抱住“呜呜呜,宝宝,你去哪儿了啊......”一比一还原,顾晓梦本梦

 

“我要宝宝,我想她了,她干嘛换电话都不给我说啊,为什么啊”张怡君在这边附和着,何剪竹坐在地上演的认真,俩人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这边演的好,那边顾晓梦脸都涨成了猪肝色,终于忍不住了,把筷子使劲拍在桌子上“有完没完!”

 

何剪竹指了指不远处的手机“没完呢,那还有视频,顾晓梦你也有今天?你给我好好上班,把你的状态找回来,

 

否则你给我小心点,我把你喝醉的视频发到律师的群里去,你看你以后脸往哪儿放吧”

 

打蛇打七寸,打顾晓梦要用李宁玉打。

 

“......”识时务者为俊杰,顾晓梦挤出微笑“请你们吃饭,这事儿翻?”

 

“吃饭就没了?就这?打发谁呢?”张怡君敲了敲碗“我吃不起饭吗?我差你这一顿饭?”

 

何剪竹接着话“张律师说的对,我俩呢还没有惨到要靠你这顿饭活下去的地步,不至于,格局小了顾律师”

 

“那你俩要干嘛?”顾晓梦剥了个鸡蛋给李宁玉“上天去?我给你俩买机票你们滚吧”

 

“顾晓梦你卸磨杀驴?”张怡君扔了一个包子过来,一把接住,顾晓梦对着何剪竹说“她说你俩是驴,这可不是我说的”

 

“........”

 

那边闹得开心,李宁玉难得的也笑了起来,气氛久违的轻松愉快。

 

直到何剪竹说出“对了,汪曼春准备上诉了你们知道?”

 

李宁玉不动了,顾晓梦握住了她的手“没关系,交给我”说完倒了牛奶喝了一口“我让金若娴帮我忙呢,很快就有结果了”

 

“你有把握?”张怡君担心着

 

“问题应该不大,她们公司是有问题的,高层董事上分了两拨人,她的把柄如果抓在别人手里,她也不好过,汪曼春应该清楚,大利和小利应该怎么选择”

 

顾晓梦埋着头,好像并不担心,喝着牛奶。

 

“晓梦,我可以去找她嘛?”李宁玉突然说话了“我有话给她说”

 

“好,那我陪你?”是询问,不是通知。

 

“好”

 

 

 

 

 

 

 

 

拾杦

《胖女孩》

胖女孩患上了社交恐惧症。


胖女孩原本不姓胖,但除了她本人,没有多少人认真叫她的名字,因为体型的臃肿和走路姿势的别扭,从小到大她都被人用翘舌的音调唤着“小胖”。


小胖。小胖。

这个似乎亲昵可爱的名字跳跃在形形色色的人的唇间,轻柔似水地裹住了胖女孩的整个青春。


胖女孩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也想过制止别人别继续叫她这个名字。


于是胖女孩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的父母、同学、朋友、老师。


好想说。

真的好想说。


可她到最后也只是捏紧了衣角,然后抿着唇扬起来了一个大咧咧的笑。就和所有人的印象里那样,她就是那个永远不会生气的“小胖”。


“我不在乎的哦,这个称呼多...


胖女孩患上了社交恐惧症。


胖女孩原本不姓胖,但除了她本人,没有多少人认真叫她的名字,因为体型的臃肿和走路姿势的别扭,从小到大她都被人用翘舌的音调唤着“小胖”。


小胖。小胖。

这个似乎亲昵可爱的名字跳跃在形形色色的人的唇间,轻柔似水地裹住了胖女孩的整个青春。


胖女孩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也想过制止别人别继续叫她这个名字。


于是胖女孩欲言又止地盯着她的父母、同学、朋友、老师。


好想说。

真的好想说。


可她到最后也只是捏紧了衣角,然后抿着唇扬起来了一个大咧咧的笑。就和所有人的印象里那样,她就是那个永远不会生气的“小胖”。


“我不在乎的哦,这个称呼多可爱。”

她笑着说道,脸上的肉挤作一团,有些滑稽。


“我本来就胖嘛,没关系的。”


——


胖女孩害怕夏天。真的很怕。

她讨厌别的女孩子在灿然的阳光下翻飞着飘飘的衣裙,讨厌别人可以毫不害怕地穿上她心心念念许久也不敢试穿的短裤,讨厌别人的青春都那么美好,而她只能穿着最大尺码的衣裤,大腿内侧一堆堆肉被别扭地磨烂变得通红,搽药时会疼得她啪嗒啪嗒地哭。


好痛啊。她举着涂满炉甘石洗剂的棉签,看着被磨出血的大腿内侧被涂上一层粉白的液,像是腥烂的腐肉被浑浊的石灰盖住。

疼。疼。疼。真的好疼。


胖女孩盯着那打着颤的肉,麻木地注视着那一层层畸形的肥胖纹,在她的视线内,那蜿蜒的脉络会勾成人们窃窃私语的脸。他们在笑,在笑她蹒跚着小心翼翼走路的身影,在笑她臃肿庞大的身躯,在笑她的胖。


好想用刀把自己的肉割掉一半。

要是把肉都割掉一半就好了。


为什么会这么胖呢。


——


胖女孩没有喜欢的人。

她只会默默地蜷缩着自己,打招呼时会不自觉地缩紧自己的肚子,尽量控制自己不做较累的运动,从而不让衣衫被黏腻的汗水浸湿。


胖女孩也想过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她也想要穿上那些每一个女孩子都向往的衣裙,在有风的湛蓝天穹下随心地扬起那片翅膀。

她悄悄在心里植下了名为“公主”的梦。


所以胖女孩也曾在路过服装店衣橱里的那些公主裙的时候痴痴地指着那些不属于她的裙子,轻拉起母亲的手。

她讨厌一成不变的衬衫和宽松的运动裤。

她也曾想要能够摆起波纹的翅膀。


轻盈的,透明的,能在阳光下折射出童年所有颜色的翅膀。


可是小时的她没有获得童年的翅膀,她怔怔地被母亲指着责怪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孩子,你再看看你。”


“别人家的女孩子穿裙子多漂亮,你再看看你穿裙子的样子,你看看你的那两条腿和你的腰围,你好意思穿吗?”


“我都替你害臊。”


“我看你以后肯定嫁不出去。”母亲捏起胖女孩的赘肉,蹙起眉说道,“胖死了。”


“怎么就吃这么多,也不知道注意一点。”

“我家养了头猪。”


这个世界上没有名字叫“小胖”的公主,也没有王子愿意在意一个没有连裙子都不配拥有的小女孩。



她的公主梦稀碎。透明地碎了。

一节一节散在阳光下,泠泠地残响。



——


胖女孩讨厌自己身上的肉。

她节食,控制自己的食量,坚决不吃油腻,不喝奶茶饮料,她每天晚上放学后偷偷跑去空无一人的操场狂奔,她哭着拍打自己,然后哭着祈求汗水混合着泪水能够带走附在她身上名为“胖”的词。


“小胖。”“小胖。”

可她甩不掉。她甩不掉的。

无论是那堆肉,还是这个捆绑着的名字,她都甩不掉。


她有很努力的在学习。

可是哪怕她背呀背呀,学习成绩一直都卡在不高不下的位置,学习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的脑袋里有一个混沌的窟窿,里面盛满了名为“自卑”的惶然胆怯。


不够受老师喜欢,也不够引同学注目。

上课回答问题会不自觉抖,被人叫住会紧张。


我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呀。胖女孩想。


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得到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在乎的。

没有特别喜欢的季节,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


——


胖女孩一直这样成长到了十七岁,少女们最烂漫青涩的年纪。

学校在那一年举办了一场规模很大的学生演讲。


胖女孩没有其他的特长,但文笔是极好的。

她热爱跳跃在白纸的字,文字的世界是滚烫而炽热的,那里面有她渺远扬起的梦,酸酸甜甜泡在一张小小的纸里,恍若一个扁平的世界,悄然苏醒了她沉睡的灵魂。


文字是一片一直延伸下去窥不见尽头的平面,安放了她久不得居的所有枝芽。



那次演讲征集活动,班级要求所有同学都上交一份自己写的演讲稿,胖女孩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细细写出的演讲稿被评选老师一眼相中,能够代表班级直接参加决赛。


胖女孩得到消息后呆呆站在原地,才冒出没有三秒的欣喜被巨大的惶恐淹没。她茫然地看着人群,咬紧了牙。


“好。”她到底没能憋出一个拒绝的字眼,对着前来通知消息的学生会成员说道。


演讲是在七天后,在这之前每晚胖女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重复朗读那篇演讲稿,她将每一句都吞下烂熟在肚子里,费力地对着空气想象着演讲场面下的人群,再哆哆嗦嗦吐出那些字眼。


她每晚都在对着自己开枪。

月光在那几天冷得像腊月凌霜的梅,盛放着,又被人忽视着,它独自绽放,却也零零碎碎舀不上星河。



而然就在演讲开始前四天,班主任悄悄找到了她。


班主任对胖女孩温和地笑了笑,轻柔地说:“我知道你的演讲稿写得很棒,进入决赛了。”

胖女孩捏紧衣角,手心发汗,嗫嚅着:“嗯……”

“这几天准备得怎么样?”班主任笑望着她的脸,“觉得自己可以吗?”

她找了张嘴,像是想说她已经能够将那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了,可又哆嗦了下嘴唇,手指绞着被汗水浸湿的宽大衬衣,最终颤颤吐出:“我……”


她想说我可以的。

可班主任随即弯了弯眉:“这么紧张?这可是代表整个班级的演讲哦。”

胖女孩的后背湿透了,脸颊划过一滴汗,她呆呆地卡住了。

是呀,代表全班的演讲呢。

她望了望自己臃肿的身躯,又望了望超大尺码的衬衫和肥大的运动裤,突然觉得很绝望。她绝望于自己的胆小和肥胖。


“我前几天好好想了想。”班主任继续轻轻说道,“你没有经验,现在都还没有把握的话,要不这次就让其他同学去读你的那篇演讲稿?”

“不要觉得难过,老师知道你很棒。”班主任递给胖女孩一张纸,“老师没有偏心,只是觉得你没这方面的经验,看起来你好像很紧张?也不太想参加?这次时间太紧了,就交给以往有经验的同学,等到下一次演讲,老师再让你去参加,好吗?”

“这次演讲对于班级来说还是很重要的,要展示出各个班级的形象风采,你要是去参加了,班上同学可能也会有一点意见。到时候大家都不高兴。”

“更何况老师看你还有点不是很想参加的意思,对吧?”


“我给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有压力。”班主任拍拍胖女孩的肩,“只是希望你好好想想,如果你执意很想去参加也可以的。”


“我……”胖女孩茫然地开口,“我没有……”

我没有不想参加,我也有好好准备。

我每天晚上都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我已经能够一字不漏背下来。

我已经好不容易堆砌起勇气了。


“老师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班主任的眉头舒展开来,吐了一口气,“既然你也说没有想去参加,那就交给其他同学吧。”


“你也想看见你写的文章被好好地念出来大家都鼓掌的场面吧。”

“对吧?”是温柔如刀的笑声。



腊梅悄无声息的被雪压垮了,颤颤巍巍露不出光秃的残叶。最后一声枪响混着被云掩住的月光泯灭在十七岁的眉梢。


那时的她知道,命运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坦然面对的。

勇气堆砌后轰然塌陷的痛苦,就足以使一个人丧失再次面对的情绪。


就连那文字,也变得略微腥涩起来,生了锈。


——


在高考前一个月,胖女孩遇见了阿芸。

阿芸拥有胖女孩所有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漂亮的脸蛋,匀称有致的身材,优异的成绩,各种各样的衣裙,和庞大的朋友圈。


如果把人分为一柄秤,那么胖女孩和阿芸肯定处于绝对对立的两端。

胖女孩已经忘记阿芸是怎么成为她的第一个朋友这件事了。

她只记得在那些溺于题海熬不到头的日子里,阿芸会拉起她的手,在最后一节晚自习下课后狂奔在学校偌大的操场上,对着学校那个时候唯一亮着的操场指示灯大吼:“啊——我要上大学——啊啊啊——读不下去了——我要玩手机——看小说——啊啊啊——”

很幼稚的行为,而然阿芸每天晚上都乐在其中。


两个女孩常常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夏风烈烈刮得她们的脸生疼,阿芸会在操场的外沿挨着胖女孩坐着,操场外面是鸣着笛的车群,路灯将公路铺成一条会流动的河,荧荧的光源汇集不知会流到哪里。


阿芸望着灯火通明的人间,指着对面那栋永远亮着灯的大楼,虎头虎脑地对胖女孩说:“你看那栋楼,有没有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胖女孩顺着她的视线:“嗯?”

阿芸夸张地抱住她,对着空气比划着:“做人要自信,就像我,有时候看着那栋楼,要相信那是为你而亮!”

胖女孩“噗”笑了一声,推搡着阿芸,觉得离谱:“神经病啊!自恋鬼。”

她们一起抬起头望着天,那上面有着零落的微星,阿芸白皙的手撑着下巴眯起眼望着胖女孩,没来由地开口:“你觉得星星遥远吗,陈陨。”


阿芸叫她陈陨。

胖女孩愣住了。

这是她的名字。本名。只是“小胖”被叫久了,连自己的本名被人叫起都会觉得陌生。



胖女孩急急地低下头,手指又捏起衣角来。

“我不知道。”胖女孩双眼茫然,“它遥不遥远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吧……你干嘛问这个。”

阿芸嘟起嘴:“你别觉得这个话题青春伤感啊。我不矫情。”

“我是认真问你的。”阿芸盯着胖女孩的脸,“陈陨,你知道你不快乐。”

“我常常望着这下面流动的车,想象这就是我们的星空。”阿芸笑起来,撑开手臂,“不是天上的那个星空,这个是我们自己的星空,我不追求什么月亮,我只想去我想去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活着。”

“你不快乐。”阿芸说,“陈陨,我知道你不喜欢什么,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小胖,你不喜欢你自己,你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对吗?”


阿芸笑起来,脸上显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她揪了揪胖女孩的脸:“傻子,你不喜欢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啊,别憋着。对她们说不出来,对我还不能吗?我是你的朋友。”

“你学会要正视所有事物。”她说。

“星星遥远吗,陈陨。”阿芸轻声道,“我告诉你,它一点都不遥远,你去过的所有地方,都可能是一颗曾经挂在这天空上面的星星。你的心也可以。”


阿芸牵起胖女孩的手,拉着她又在操场里跑起来,一圈又一圈,在她们都跑不动的时候,阿芸再次爬上了操场的外沿,微风扬起了她的裙子。

阿芸笑着大声对着胖女孩说:“你快来看——”


胖女孩顺着阿芸的方向望去。

那依旧是一条流动的车海,昏黄的路灯下轰鸣依旧,喧闹又寂静。

阿芸大笑着搂着她,在耳畔温声道:“你看,多漂亮。”


“陈陨,你要相信你就是你。不必害怕任何指手画脚的人。”

“难过时就在这里看看,那是属于你的星空。在这里,你能够飞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再看,多漂亮啊,这个世界。”


——


在高考后,胖女孩再也没有见到阿芸。

她一个人去往远方的大学,选择了父母不支持的中文系。


胖女孩有时依旧在想,没了阿芸,她还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依旧很自卑,很胆怯,很懦弱。

但是她能够说出那句“我不喜欢小胖这个名字请你们别这么叫我”了。


至少她不是“小胖”了。她有些高兴地想。

她可以是陈陨,不是那个永远捏着衣角的“小胖”。


——


在大学的期间,胖女孩和室友相处得很好。

她依旧因为胖而烦恼,每天都会沿着学校跑上几公里,也仍旧会举着炉甘石溶剂忍着痛搽药,但再也没有哭过。

名为“胖”的生长痛给予胖女孩青春记忆里最灰暗的经历,等到她成熟后余疼未褪,但至少能够正面去面对了。


她依旧害怕社交,会在大学各种各样的活动里躲在身影默默观望着别人参加活动的身影。

直到她遇见白先生。


白先生其人如他的名字一般。

他比胖女孩要大上两届,读大三,是那个年龄段的女生最喜欢的干干净净的学长类型,很沉稳成熟,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很讨女孩子喜欢。

胖女孩在一次文学社的活动上意外认识了白先生,白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出色,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止不住地想要去认识他。

于是胖女孩平生第一次主动去要了白先生的联系方式。

在她仓促地低着头羞红了脸问出那句她是中文系的学妹,可不可以加白先生的微信时,白先生笑了笑说了句好。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白先生和她的兴趣相投,话题十分契合,每次聊天总是会有着聊不完的话题,她给白先生看她的文字,白先生惊艳于她的文采,总能提出一些实用的建议,久而久之,两人在网络上的距离越走越近。

于是顺理成章的,在大一的期中,白先生提出了正式见面。


他在语音里面笑着对胖女孩说,上次印象太仓促了,他很想再见见她这个文章写得很棒个性很有趣的姑娘,正巧中文系举办大型活动,要不就在活动上见面。

胖女孩听到这个语音的时候浑身一抖,差点摔坏了手机。


她不自觉感到害怕。

在网络上,胖女孩能够摒弃她身上的一切枷锁,她变得幽默风趣,社交恐惧依靠屏幕蒸发散失。

只是当她放下手机后,那些恐惧又会悄然凝结,轻悄悄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害怕白先生会注意到她的外貌和身材,从此与她疏远。

容貌焦虑刻在了她的骨里,焚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胖女孩尝试着给白先生发信息道:要不下次吧。期末论文还没写完呢。

白先生很快回复:这次活动挺有趣的,你不想参加吗?

她咬了咬唇,手心泌出汗。

想啊,怎么不想。


胖女孩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她不想再做一个缩在壳里的懦夫了。


于是她孤注一掷般地回道:好。



——


胖女孩和白先生再次见了面。

在午后的明媚阳光下,她第一次穿着自己偷偷买的裙子,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

白先生穿着一身白衬衫,在日色映照下染了层暖色,他提了两杯奶茶,朝胖女孩递过来,弯着眉眼:“久等了,这杯奶茶请你。”

“终于见到你啦。”白先生眨了眨眼睛,嗓音清澈,“一起去报名参加活动吧。”

奶茶是冰镇的,她轻轻接过,却在氤氲在杯壁的水滴里感受到了余温,温温软软,凝成雨烫进了她干涸的枯田。

白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更没有用从小到大围绕在她四周的挪揄眼神望着她,他的眼神是干净的,带着浅笑。


此生正值盛夏,银杏树影斑驳,枝叶晃荡而不下落。

摇曳的枝叶和她的心一样,久久颤悠澎湃地生出澄然的花,开在了灰蒙的火山口。


胖女孩很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她喜欢白先生。没错。就是那种剖在心口的炽热暗恋。

他们兴趣相投,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们总是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胖女孩望着这个有着浅浅笑意盛满阳光的男生,自卑和喜欢的情绪相互碰撞,生长出了一个矛盾的她,生长出了一个不敢表白却又不甘的她。


只是心事野蛮生长,喜欢终压过了自卑,在认识白先生的第七个月,她决定表白。

于是他们在又一次见面中,胖女孩假装不经意间提出了去江边走走,白先生欣然接受,两人一起漫步于江边。

只是当真正决定说出口时,胖女孩酝酿了一路的勇气突然丢兵卸甲。

她也明白,她在害怕失去。就好像年少时那一篇演讲稿一样,美好地折断她的半截灵魂。

她害怕,盖在她名字上“小胖”离开了,可另一个“小胖”已经扎在了她的心里。


晚风缓缓,白先生带着笑意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在发什么呆?你提出来江边的,不看看江景?”

她“唔”了一声,有些怔愣着望着白先生的面容。

白先生见她还是这么楞楞的样子,干脆拉起了她的手,带着她来到了栏杆边。

相比盛夏,江水已经涨了很多,在灯光和余晖中泛着温柔的暖色,包裹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好看吗?”白先生轻声对她说,“你看这个世界多漂亮。”


你看这个世界多漂亮啊。陈陨。

胖女孩微颤,突然想起了阿芸。


阿芸。阿芸。

带给整个青春最轻松回忆的阿芸,那个有着地下烂漫星河的阿芸。那个拉着她的手说是她朋友的阿芸,那个让她坚强不要自卑的阿芸。

只是都是假的。她心里明白,都是假的。没有什么阿芸,只有独身一人的她。


哪有什么阿芸。

她望着白先生,突然想要流泪。



——


她半蹲下来,有些哽咽。江边的风淡淡地拂过,柔和得她眼角发酸。

“白晏。”她低低抓住白日晒得温热的栏杆,“我……我今天想要说一些事。”

她第一次想要把心事剖开,讲给她想要倾述依赖的人。


她说,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

没有一个朋友,也没人想和她做朋友。

她很胖很胖,胖得没人喜欢。就连她自己也不喜欢她自己。

没人叫她的本名,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本名,一个外号就堂而皇之淹没了她的青春。

她小时候会怀疑她是不是出生下来就很胖,她的父母是不是特别特别讨厌她这个样子,所以才给她取名“陈陨”,陨石的陨,被太空抛弃丢至各处降落,没有人想要的烂石头。


她曾经以为她有个朋友,叫阿芸。


阿芸拉着她的手跑遍了学校操场的每个角落,明亮又美好,对着灯火通明的车流说这个世界多漂亮啊。

可是她其实一直都明白,这个世界没有阿芸,阿芸是她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触不可及的自己。

她是陈陨而不是陈芸。这个世界没有陪她长大的阿芸,只有一个人在操场上跑到失去力气哭都无法出声的陈陨,只有那个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都很难瘦下来的陈陨。


没有人曾经在十七岁的夜晚拉起她的手。

没有人愿意做她的朋友。

没有人。


她不配有朋友。


然后她还是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了,到了大学。

她以为一切能够改变了。

当时还是没有啊,她还是害怕着人际关系,害怕别人的目光,在意着别人的眼神。自卑刻进了她的骨,在髓间划上了磨不平的刀疤。她一个人蜷缩在里面,刃割不破自我的壳。


然后啊。然后。


她望了望模糊视线里的白先生,语无伦次地不知道怎么说。

她想要大声向白先生表白,扬起微笑说,然后我遇见了你呀,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我不优秀,不漂亮,不可爱,性格还有些胆小。

但是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就和我喜欢文字一样,我讨厌白天明烈的阳光,所以你是我天空中那一弯钉在星河里的月亮,是我小心翼翼怕会弄碎的星光。

也是我触不可及的远方。

可是她不敢说,她不敢去望四周,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衣角,茫然地说,我是不是很烂啊,没有人会喜欢我。


为什么会和白先生说这些呢,就好像故意道德绑架一样,她有些崩溃地想,这算什么啊,为什么连告白都会被她弄成这种糟糕的模样。

她不敢说下去了,字眼堵在了胸口噎住了喉咙,她抬起眸,悄悄朝前方看去。


喜欢的男生泡在夕阳温暖的晖光里,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她的眼眶中滚落下几滴泪,然后突然被手掌温柔地盖住,世界变成了一片柔和的单色。


她听见白先生轻轻地说:别哭啦。陈陨。别难受。


“你从来都是你自己。”白先生替她擦了擦眼泪,盖着眼眸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你永远都是陈陨,没有人会决定你活成什么样子,陈陨,你永远都是你自己,你很勇敢呀。”

温暖的怀抱拥住了她,白先生在她耳畔温柔地说着,你很优秀呀,陈陨。


他说,你一点都不胖,陈陨,真的。

他说,陈陨,你不糟糕,你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像只呆呆的兔子,很可爱的哦。

他说,陈陨,你真的很优秀,你的文字很美,我第一次读你的文章就觉得你真的很棒,你的文字打动了很多人,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的。

他说,陈陨,你的名字很好听,陨石是天上的星星,我相信你的爸妈是很爱你才会给你取名这个名字呀,不要难受。你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星星。

他说,陈陨,陈陨,你看看我,别哭啦。

他说,陈陨,你有朋友的,你看看文学系的其他同学,你的文章特别棒,我和他们说起你的时候,他们都很想认识你呀。

他说,陈陨,你一直很勇敢,你在做自己,我知道的,有时候成长也许会难受,但是你要说出来。我们都在。我们都在的。

他说,陈陨,别难受,我在呢。


她听着白先生一句一句对她说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掉,她有些茫然地摇着头,想要否认这些话,她想说这些都是骗她的,她哪里是白先生口中那个“陈陨”,她明明还是那个只能对着自己开枪的笨蛋“小胖”。

可是,可是,哪怕她早已千疮百孔,但她不想错过了。

她有了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喜欢你呀。

她哭着说,白晏,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她抽噎着,不敢去望白先生的眼睛,闭着眼攥紧了拳头,嗓音嘶哑又决绝,有些颠三倒四地说着她准备了很久的话。

比如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冲动之下去加了他的联系方式,那时候的白先生笑起来让她想起来了晚风,温和低缓,一个奇奇怪怪又有些浪漫的比喻,比如他们第二次见面白先生递过来的奶茶,那个时候正值春夏,她一直不喜欢的夏天,却在奶茶喝到了夏天独特的明媚味道,比如她察觉自己的心意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每一次和白先生聊天就会感到很开心,比如……


她说着这些话时,白先生静静地听着。

末了,她闭上双眼,大脑一片空白,有些不知所措地茫然站立。

她害怕地等待白先生的回绝,却又不敢燃起期盼。

直至她感到白先生再次拥住了她,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带着浅笑说,傻姑娘,你呀。


你呀。他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紧紧拥住她,闷闷地说。

她有些呆愣地望着白先生身后的江景,晚霞在天空勾勒出烂漫的油画,月亮在云后探出了头,人群熙攘而美好。

晚风微凉,吹起了她凌乱的头发。



夏天原来已经要过去了呀,她迷迷糊糊地想。


见她没反应过来,白先生松了手,轻轻地刮了刮她红红的鼻子,笑着牵起她的手,朝她眨了眨眼。

“你呀,”白先生笑着地说,“我也喜欢你呀,陈陨。”

“我也记不清是多久喜欢你的了,”他说,“也许是一开始你来找我要联系方式的时候,你知道吗,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的文章真的很棒很优秀,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呀。”

“你很可爱,很优秀,很棒,每次和你聊天我都非常开心,我真的好喜欢你。”

“傻姑娘,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他闷闷地对着陈陨说,“我想了很久该如何对你表白,结果被你抢先啦。”


她呆住了,楞楞地说,真的吗。

白先生轻轻笑着,突然正色起来。


“那亲爱的陈陨同学。”他清了清嗓子,眨眨眼,“其实我刚刚没有听见你的话。”



“处于某种原因,我想要先对你说,我喜欢你,可以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吗?”

“我,白晏,喜欢那位大名陈陨但我一直想叫她陈星星的女生很久啦。”


“你答应吗?”


而冬

香港遗事

九十年代香港背景 姐孩文学 HE 全文2.1w 一篇完

⬇️修改后版本


      这是一个横跨了二十余年的香港旧事。

      一个平淡无波,但好歹有始有终的故事。


      一九九八年,闽南。

      一个沿海的小渔村里,渔民大多被晒得黝黑油亮,身上有洗不干净的鱼腥味儿,拿着打渔来的微薄收...

九十年代香港背景 姐孩文学 HE 全文2.1w 一篇完

⬇️修改后版本


      这是一个横跨了二十余年的香港旧事。

      一个平淡无波,但好歹有始有终的故事。


      一九九八年,闽南。

      一个沿海的小渔村里,渔民大多被晒得黝黑油亮,身上有洗不干净的鱼腥味儿,拿着打渔来的微薄收入养着自己的整个家。他们的妻子在家里做些织工补贴家用,儿女堪堪几岁就学会了喂鸡喂猪骂脏话。

      偶尔会有外地人来村子里,年年都要少几个女人,约莫是跟这些人跑了。这些女人通通都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顾晓梦她妈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那天顾晓梦一个人被晾在家里,爹惯常出门打鱼,妈则一清早就出门了,不知去向。顾晓梦整日没有事干,喂完了鸡鸭以后,也不敢动家里的干粮,于是呆呆坐在家里仅有的两张旧到包浆的板凳之一上,对着门外发呆。

      渔村虽然穷,但是海和天的颜色却格外纯粹,质地晶莹剔透的,像块蓝宝石。

      盯着天发呆的时候,顾晓梦肚子就不怎么饿了。她凝视着那片蓝,看它染成了橙色、红色,最后整个天际被火灼烧,然后迅速暗淡下去。这是一种极其美丽的消逝,但是顾晓梦并不喜欢那天的云彩。

      这种感觉是没由来的,但是就这种没由来的难受,挠着心窝,哽在胸口,闷得她透不过气儿来。

      就在她没法做出解释的时候,她妈回来了。

      这个二十七八的女人,一天之内不知憔悴了多少倍,狼狈得就像文革时期被批斗的那些人,眉梢脸颊都淌了血,那伤口明显是给人打的。她破布衫子给撕破了,领口处豁了巨大的口,毛边粗砺又骇人,线头弯弯绕绕都给揪了出来,就差没散架了。

      “妈妈?”顾晓梦一惊,从板凳上下来,一天没吃饭的遗症却在此时显现出来,整个人瘦弱得像纸片一样的孩子身板晃晃悠悠着,风一吹就能倒。

      女人进门以后,眼神是空着的,先是没看见顾晓梦一样,径直走到了狭小的卫生间里,从某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掏出带了点霉的洗脸盆,木着脸,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换了一身稍微体面的、没打补丁的衣服,又走到衣柜前,从底层抽出一个发黄的破烂包袱,东一卷、西一揪,往里头塞了许多家当。

      顾晓梦也才七八岁,虽只懂得懵懵懂懂做些农事,却也会察言观色:“妈?你要去哪里?”

      女人闻言一顿,转过脸来,原本麻木的眼神直到见了女儿才有了些波动。顾晓梦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脚丫蜷在脏拖鞋里头,细瘦手指藏在身后搅着,纤细到有些伶仃。

      女人宛若被刺痛了双眼,胸脯狠狠起伏了两下,随后心一横,掰开家里那个用两片木板搭成的衣柜门,把女儿仅有的几件衣服都塞进包袱,又摸索到一块暗格,咽了口唾沫,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来。

      “妈带你走。”她说。


      一九九八年的闽南,一个贫穷小渔村的女人爱上了香港的外来客,携着七岁的女儿和偷来的钱袋,趁着夜色悄悄登上一艘轮船。

      一九九八年的香港,成千上百条轮船鸣笛靠岸,弥散的不知是纸醉金迷的遐想,还是苍白骨感的现实。


      顾晓梦和女人跋涉了很久,却只是徒劳无果。

      她看着女人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先是找到了一条挂满形形色色花枝招展的牌匾的街道,随后顺着这条街,一个一个地敲门。

      “请问你知不知道有个男人,一身体面西装,好高,瘦,眉角边有粒痣。”女人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磕巴的粤语,卑微着身子,一个个问着话。然而门被敲开的人们大多是一脸莫名,奇怪地盯了盯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流浪组合,摇摇头,“啪”一声就把门关上了。偶有个把好心人,认出她们不是香港本地人,用略有些同情的语气说了“钓凯子的男仔多咯,你和你崽揾个地方先将就下”,在换得女人虚弱却坚定的摇头以后也只能作罢,把房门紧闭了。

      顾晓梦很累,脚步都发着虚。她一整天都没吃饭,又在那个又小又热又潮湿的船舱里窝了几个钟头,浑身都难受,但又不好对此时像是有些执念的妈妈说什么,只好亦步亦趋跟着她,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直到她们敲开一个裁缝铺子的门。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惯常的开场白,一晚已经重复了不下百遍,顾晓梦有些倦,耷拉着眼皮听,女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惹得她抬头去看那扇门。

      原来开门的不是大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女孩儿很高,比女人还要高出几个厘米,长了张秀润的脸,神色却有些冷,敛了眉眼看她们。

      女人杵在那里,脸面有些挂不住。要找男人这样的话,她无论如何都不太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说。

      女孩显然是看出了这一点,犹疑了几秒,反过头来,对屋子里面喊:

      “阿妈,来了大陆人。”

      屋里头传来细碎的动静,一个女人摇着轮椅过来,吊着目光扫了她们一眼。

      顾晓梦此时已经困得眼皮都要黏住了,睫毛扒在一起不愿分开,愣是被她妈妈一摁吓得瞌睡虫暂时都飞了几只:“请问……”

      “问什么?你找人?”劈头盖脸一句话砸下来,砸得顾晓梦和女人都晕头转向,因着那人是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说出来的。来人虽然坐在轮椅上,气势却丝毫没减,那眼神跟顾晓梦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又凉又利。

       瞥见吓得够呛的母女俩,那女孩儿倒是扯了扯轮椅上那人的袖子,说:“那小朋友要饿昏头过去了。”

      顾晓梦她妈这时候才注意到女儿嘴唇的苍白,一时间脸色也青了。

      轮椅上的人嘴角微妙地绷了绷,“嗤”了一声,摆摆手:“进来先,吃口食。”

      稀里糊涂就进了屋子。


      顾晓梦饿是饿,小孩心性却还是没给饿灭的,进门以后转着眼睛,打量这个小房屋。

      天色还没有大亮,于是屋里开了几盏低瓦数的电灯,光是昏黄色的,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因着季节,屋子里温度颇高,屋顶上便挂了两把摇摇晃晃的吊扇,近乎是吃力地摆动着自己古朽的躯壳给主人送来一点凉风。本就不大的房间空了出来,划块地,留给了缝纫机和许多衣裳。

      顾晓梦被昏黄熏得困极,伸出手,捂着嘴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克制的哈欠。

      女孩注意到了这个妹妹的动作,抿抿唇:“困了?饿不饿?”

      顾晓梦意识全然涣散了,胡乱点了点头,就见着女孩撑起一双长腿走进了厨房。

      其实并没有过多久,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女孩端了一海碗面出来,用另外一只碗匀了一些给顾晓梦,剩下来的都端给了她妈妈。

      顾晓梦是真饿了,捧着碗两下就干得精光,连碎面条黏到了嘴边都不知道,全然不知地放下碗来。

      “带你去睡觉。”女孩挺直脊背招呼她,水蓝色布料的衣物上有几道褶子被这动作熨平了。

       顾晓梦眯着眼睛,跟在女孩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伸出一只手来,揪住女孩衣服下摆。

      女孩愣了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缓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

      “顾晓梦。”她模糊回答。

      “我是李宁玉。”她又说,伸出手去摸顾晓梦头顶。

      “你们以后可能回不了家了。”

      “……”顾晓梦不应,眼皮重重合上,客房零星的话语片段又钻进她脑子里。


      「上黑船,下黑地。这条街你们来不得,你还带个小崽子,害她。」

      「我没办法……我男人养我们也养不起。」


        “你叫我阿姐吧。”李宁玉说。


      「你们现在去哪吃住?」

      「不知道。」

      「啧……恰好少帮工,留着吧。」


      阿姐。

      阿姐。

   

   

     在清贫又平淡的日子里,少女抽条生长、拨穗拔节,面容清丽的女孩儿脊背依旧挺直,在红灯区那条街上踏过了一万遍,影子越拉越长;她身后那个跌跌撞撞常跟着她跑的小孩儿也长大了,一年过去裤子袖子都要短一截儿,到最后竟与她姐姐差不多高了。

      顾晓梦是个野孩子,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或许是先前在孤寂独立的那个小渔村把孩子憋得太死,又或许是原本的心性因为宠爱被激发出来,顾晓梦从小学堂回家,身上总有乌黑的泥印子,偶尔连衣裳都给挠破了。

      她妈从来不管这些事儿,只天天愁眉不展算着每日的开支;店长更潇洒,招呼顾晓梦过来把撕破的衣服给她看,末了还要问一句“打赢没”,气得李宁玉在一针一线给顾晓梦补衣服的时候,铁青着脸,一句也不搭顾晓梦的腔。

      虽然她平时也难得见顾晓梦一面。

   

      那时候顾晓梦六年级,李宁玉中四。

      那时香港中学还是五年制,李宁玉已经将将到了忙起来的时候,堆积的作业和裁缝铺的事一股脑扑上来,她没办法,打着灯、熬了夜,俯在那包浆的木桌椅上黑了眼圈把它们一件件解决。

      顾晓梦惯是又嘴甜又会疼人的,知晓李宁玉周六周天会回来,于是掐好了点儿,把心里蠢蠢欲动的玩瘾都在周一到周五全撒完了,周六周天就守在她姐旁边,笑眯眯地絮叨:

      “姐,我同班有个同学,校裤穿反了跑去做早操,被全班悄悄指着笑,臊了个大红脸,一男孩儿抹着眼泪跑回班里哭。”

      “笑归笑,要注意别伤别人的心。”

      “知道啦……我同桌今天还和我聊天,我问他数学考试多少分,他反问我多少,我说95,他说'那我比你多一点',你猜,他打多少?”

       “96?”

       “9.5啦!”

       顾晓梦说完,笑倒在李宁玉怀里,环着李宁玉的腰,肚子一抽一抽的。李宁玉也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常年覆在脸上的那片扑克牌裂开一道缝隙,被顾晓梦用尚且稚嫩手扒拉下来,露出女学生应有的柔软。

      顾晓梦埋在李宁玉腰腹,感受到李宁玉发出笑时的轻轻颤动,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一点没了闹的心思,余光处的那只手纤白细腻,指侧那一些薄茧在黑夜灯光下有些泛着微黄的透明感。

      那是裁缝铺的事物给李宁玉留下的痕迹,也是她身份的印记。

      安静看了几秒钟,顾晓梦伸出手来,勾住李宁玉的手指,指腹覆在那层茧上轻轻摩挲。

      李宁玉一愣,手指不自然地僵了僵,纵容了她三秒钟,温柔地拍一拍她的头发:“别闹。衣服还没裁完,明天以前得给别人做好。”

      顾晓梦抬起头来看她,琥珀色瞳孔在灯下反射出来的光像块宝石,映出李宁玉的影子。她不闹了,人爬起来,伸手把那块布料的后半部分托在手里,拿起剪刀,细细地把多余的针线头除了。

      李宁玉看着她的动作,也不再说什么,继续捣弄着旗袍上的刺绣。

      小屋里忽然很安静。

      两道呼吸在空气里交融,剪刀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凌晨两点钟的香港是没有什么活动的,只零星有一对男女的粤语透过窗户钻进来,吱吱哇哇。

      “姐。”顾晓梦忽然开口叫她。

      “嗯?”李宁玉回复得很安静,手上动作也没停,等着顾晓梦的下文。

      顾晓梦顿了两秒才开口:“我妈说,她可能要和一个男人结婚。”

      李宁玉针线一歪,在布料上戳出一个小小的洞。

      “你说好不好笑,这种地方的男人,有什么好……信任的?”顾晓梦很憋屈,憋到最后,全都揉在了这句简短又简单的询问里,茫然又无措。

      “……”李宁玉侧过脸来看着顾晓梦,伸手抚上少女净白的脸。顾晓梦失焦的眼神重新聚拢,就着这个动作,把头往李宁玉手里蹭了蹭。

      长睫毛在李宁玉手心划过,一片麻麻的痒。

      李宁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安慰她:“阿姨是大人,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负责的。”

      顾晓梦却忽然笑了:“她知道什么啊。”

      “被男人勾引到香港,没人要她;现在要嫁给红灯区认识的男人,保不准以后被扔到哪儿去。”

      “晓梦!不许这样说你妈妈!”李宁玉一惊,轻轻呵斥她,目光扫了一眼顾晓梦她妈妈紧闭的房门,嘴角绷了绷。

      顾晓梦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嗯”,不再说话了。

      李宁玉忽然感觉手心里有一颗圆滚滚的泪落下来。

      “我怕死了……我怕你们一个一个都走掉了,最后就留着我一个人了。”

      “以前在闽南,我爸妈天天出去打渔,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们那个地方,家家户户都隔了好远,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只能守着家里那些鸡鸭,实在无聊了就对他们讲讲话,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现在我妈要嫁人了,肯定是要走远的;前几天有人来找过店长,想要把她带回去,她死也没同意,那群人这才悻悻走了。姐,你以后也要嫁人的,这儿就只有我一个了。”

      “只有我一个了。”

      李宁玉完全没有料到小女孩的崩溃来得如此突然,有些手足无措,找了半天才找到纸巾把顾晓梦的脸给擦干净,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对她说:

      “我不会走的,我一直陪着你。只要你一天在这儿,我就守着这个地方,也守着你。”

      顾晓梦满脸的泪痕,还在打着哭嗝,轻轻点了点头。

      李宁玉伸出手臂,把顾晓梦揽在怀里,感受到少女瘦薄的脊背触感,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街道上,那对男女的声音又传进来,吱吱哇哇。

      李宁玉先前没有仔细听,这才发现,他们是在做红灯区特有的交易。


      是的,裁缝铺在红灯区。

      其实白日里红灯区与任何一条街道都相似,早上有卖包子的、卖豆浆的、卖油条的,中午有卖炒饭的、卖大菜的、卖炒河粉的。

      李宁玉她妈却是一个卖身的。


      那时还是七十年代,香港还没有回归,英国佬的米字旗插在香港的土地上,红灯区也生意正旺。李宁玉她妈,那时最红的一个站街女,看上去清清冷冷不可亵渎,于是许多男人都慕名来看她,想一睹床上姿色。

      她妈也见过许多男人,有大胡子的英国佬,有小个子的日本兵,有忠厚老实的生意人,却在见到她爸时满腔心思动了动。

      她爸是个英俊的小混混,二十啷当的花衬衫青年,那天也跟着狐朋狗友来见她妈。

      她妈一抬头就见到了她爸。

      或许是那天码头的风吹得正好,撩起了青年略略卷曲的鬓发;又或许是落日夕阳打在青年立体的侧颜上,闪烁出了光芒,总之,她妈对她爸一见钟情。

      他们有了李宁玉。

      她妈用试纸测到了她,满心欢喜地告诉当时与她正恋爱的她爸,她爸却连夜跑了,落荒而逃,留下怀孕已经四个月的她妈。

      她妈舍不得把她打掉,硬着头皮,悄悄摸出门去,在一个月黑风高、大雨倾盆的夜晚,有了她。


      她妈是在户外把她生下来的。这个勇敢又懦弱的女人,准备好了剪刀、脸盆、一张覆了膜的写好李宁玉姓名的纸和包宝宝的柔软的布料,寻到一个遮住雨水的去处,把李宁玉生了下来。

      这个女人,挣扎着用剪刀把脐带剪断了,用模糊的眼神深深看了怀里的小婴儿一眼,颤抖着把女儿包好,哭了。

      “妈对不起你。”

      她妈死在了那个地方。

      而李宁玉,被店长顺着雨水冲刷下来的血迹和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找到了,用在雨里永永远远废了一双腿的代价,抱了回来。


      李宁玉与红灯区,是有很深的羁绊的。

      她妈的青春年华全耗在红灯区,她爸妈在红灯区相遇,她在红灯区诞生,店长在红灯区捡到了她,她又在红灯区长大,上学,生活。

      她却没有一刻是不想逃离这个鬼地方的。

      直到她和顾晓梦在红灯区相遇,她以姐姐的名义对她说:“我守着你。”


      顾晓梦她妈出嫁那天,弄得非常喜庆、非常声势浩大,她妈脱下了一直以来的因为省钱而穿粗布服装,穿上了特地买的红色旗袍,熟人们都来祝福她,塞了几个薄薄的红包。她妈脸上飘了一层绯红,喜气洋洋的,牵了那个黑色长马褂的陌生男人的手,好像年龄都减了几岁。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呼呼的喇叭声吹得震天响。礼炮鸣起、花轿落地,新娘的盖头被新郎揭开,欢欢喜喜摆盛筵、作贺词,暖融融的,人人喜欢。

      李宁玉招呼完宾客,抬起头,往大厅四处留意了一下,却没找到顾晓梦。

      “不好意思,您帮我把这个递给店长。”李宁玉对身旁一个小厮说,顺手把物件塞进他怀里,匆匆跑了出去。


      十月,秋风萧瑟。

      李宁玉为了方便做事,穿得很薄,风一刮就卷起一片衣摆,冷风直往里头灌。李宁玉轻轻打了个哆嗦,捂住手,往手心哈了一口暖气。

      顾晓梦没走多远,一个人撑着腮帮,坐在出了街道前面八角亭的一个石墩子上,看着远处的天发呆。

      李宁玉稍稍走近了一些,下意识顺着顾晓梦的眼神往上面看天。

      云被风刮成奇怪的撕裂状,不像是云,反而像是波涛,就这样端端挂在天幕上,让人看了有些怕。穹顶也并不令人愉悦,那颜色非但不是淡蓝,反而透着一层窒息的灰,压得人喘不过气。

      “姐姐,今天天气真不好。”顾晓梦淡淡地说,背对着她。

      李宁玉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无语,走到她身旁的那个石墩,坐下来。

      她侧头看她,忽然觉得要是有一支烟夹在她手里也一点不违和。

      “是。”李宁玉安静地回复,叹一口气,把人揽进她怀里。

      顾晓梦窝在她怀里,懒懒抻腰:“其实我现在不怎么难过。”

      李宁玉抱着她,安静地垂下眼睛,手指刮过顾晓梦耳廓,替她整理落下的发丝。

      “她好像……很幸福。”顾晓梦跟李宁玉对视,握住李宁玉搭在她耳朵上的那只手,“我在想,我那么明显的不喜欢,是不是会对她造成的伤害。”

      因为婚礼的事情,顾晓梦已经连续两个多月没对她妈有个好脸色了。

      李宁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好在沉默是她的常态,顾晓梦没等到答案,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知道她结婚是她的事情,知道她会很快乐,知道那个男人好像也老实敦厚……但我就是不舒服。我憋屈死了。”

      顾晓梦言语向来直接,三两句就把闷在心里的话抖出来,安静地缩着,不动了。

      李宁玉摸摸她的头发,用亲昵动作表示自己的理解。

      顾晓梦眯起眼睛享受抚摸,没半会,又瓮声瓮气地说:“其实我还想到一件事。”

      “嗯?”李宁玉停下动作,仔细听。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穿红旗袍的是你,我会怎么样,”顾晓梦继续说,暖暖的气流喷洒在李宁玉皮肤上,带着灼人的热,“没想象出来。”

      “为什么?”李宁玉心思一动,下意识问。

      “我脑子给气坏了,没法自动反应那个场景。”顾晓梦蹭了蹭她,栗色头发散发出好闻的洗发水香气,吸得李宁玉微微晃神。

      “平时小脑袋不是还挺灵的么。”李宁玉笑她,离得远了点,刮刮她的鼻尖。

      顾晓梦被刮那么一下,有些懵圈,用小狗似的眼神盯着她,湿漉漉的,舔在李宁玉心口,给她舔化了。

      李宁玉就这样看着她,看着看着,一阵心悸。

      距离越挨越近。

      额上有温软的东西一滑而过,顾晓梦懵然抬起头来,看见李宁玉眼里蕴着些她不懂的情绪,笑着捏捏她的脸。

      “傻子。”她说。

   

      妈妈嫁回大陆以后,顾晓梦粘李宁玉粘得更紧了,每次李宁玉一回家双休,顾晓梦整个人恨不得长在她身上,做饭也蹭蹭,自习也摸摸,眼神是肯定贴在李宁玉脸上的,临睡前还会要一个紧紧的拥抱。

      李宁玉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会轻轻挥手拍掉顾晓梦,在得到小孩委屈的眼神以后,没办法,由着她撒赖,直到晚上睡觉也贴进一个被窝里。

      小孩儿么,粘人点,没什么关系。

      只是抱着的手感确实不像小孩。

      顾晓梦长得很快,手长脚长,在班里的所有女孩儿里头算是数一数二个子,直逼170,和李宁玉堪堪平视。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还算好,两个人一起睡就略有些拥挤,那张从小睡到大的窄床要同时容纳两个高个子,即使是这两个人都瘦的跟纸片没什么区别,也还是有些吃力。

      李宁玉睡觉的时候,会被顾晓梦重醒来。

      就是字面意思的重——很重的手,很重的腿,很重的脑袋,全一股脑往李宁玉身上堆,偶尔不凑巧位置没放对,还会摸到一些奇怪的位置,让李宁玉有些臊。

      所以,大多数时候,两人从同一个被褥起来,顾晓梦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和打了鸡血一样精力充沛;李宁玉则两个眼睛下挂了墨似的黑眼圈,连吃个饭都要半阖着眼皮,点点点,就像鸡啄米。

      店长心思跟明镜似的,鬼精,分别找了时间喊了李宁玉和顾晓梦单独说话,委婉地提点:

      “晓梦,你姐现在要考预科了,少打扰她。”

      顾晓梦除了闹,人还是听话的,听到跟她姐前途有关的事情,煞有介事地点头答应,嘴里还碎碎念“姐姐要念预科啦,马上就要上大学啦”,诸如此类。

      面对李宁玉时,店长沏了茶递给她,自己也留了一杯,小口啜饮着,最开始并没有说话。等李宁玉也坐下了以后,她点点桌子,意味深长:

      “春天来了,花,也要开了。”

      李宁玉多聪明一个人,反应了半秒钟就咂摸出了店长嘴里话的意思,首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不可置信,原本柔软的她第一次向店长露出一点反抗的意思:“我不懂。”

      “你知道,人最怕的东西,是什么吗?”店长没有回答她,兀自抛出一个问题,慢悠悠喝了口茶,很享受的模样。

      “什么?”李宁玉问 。

      “聪明人装傻。”店长轻飘飘留下这句话,放下茶盏,摇着轮椅,走了。

      李宁玉留在桌边,望着茶盏里留下的深色茶渣,发呆。


   

      四月中旬,谷雨。

      春风吹绿了土壤,密密匝匝的草冒出头来,伸展着腰肢,生怕别人瞧不见它的娇嫩。一房一屋的砖瓦浸了似有若无的花香,给市民的俗无端添上一点雅味,生活明媚,阳光正好。

      顾晓梦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眼睛还没睁开,鼻尖就被花香先勾走了,闭着眼,迷茫地嗅着,像某些遵循本能的小动物,可爱化了。

      李宁玉察觉到顾晓梦的动作,也还蒙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模模糊糊唤她:“晓梦……再睡会儿。”

      顾晓梦被脸上的触感激得顿时清醒过来,呆呆停了两秒钟,老老实实钻回被窝里,正对着李宁玉,看着女人的脸。

      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李宁玉撤掉了平时的冰冷和些微的不近人情,白净脸蛋稍鼓着,眉头微微皱了,平眉趴在脸上,不甚服帖,甚至显得她有些孩子气。

      顾晓梦就这样看她,一时竟看得痴了,右手无意识伸出来,抚摸上李宁玉的眉毛。

      指尖触到毛流,神经细胞反应很快,马上就回馈给她细细软软的独特触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李宁玉眉头皱得更紧,过了两秒,有些挣扎地睁开了眼睛。

      “困。”李宁玉喃喃地说,身体很拘谨地绷紧了,过两秒又放松下来,顾晓梦明白她给自己伸了个懒腰。

      顾晓梦压下心里那一丝奇怪的情绪,又一次伸手摸了摸李宁玉的下眼睑,逆时针滑到黑眼圈的位置,笑:“姐,你在大学一定得到了很多知识。”

      李宁玉把她手轻轻拍掉,晃晃悠悠从床上爬起来,摸索着去了卫生间:“起床洗漱,不然花圃关门了。”

      顾晓梦“嗯”了一句,心思又被李宁玉不慎露出来的那片肌肤搅弄得一荡。


      走在路上,顾晓梦张开嘴,想对李宁玉说些什么,积了几个月的话全堵在喉咙口,反而不知道要从哪句说起。

      “小心点,别让泥巴粘了鞋,难擦。”李宁玉侧过头来,嘱咐她。

      顾晓梦点头,轻轻巧巧绕过水坑,跳到李宁玉面前,拉她的手。

      李宁玉手指蜷缩一下,最后还是顺着她去了。

      “听说这花圃有他们自己栽的牡丹。”顾晓梦说,跑到路边,随手采了一朵无名小花,递给李宁玉。

      “现在也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李宁玉勾起唇角笑,接过花,垂着眼睛,把花别到顾晓梦胸前的口袋上。

      别好以后,李宁玉细细把衣料上的褶皱抹平了,忽然发现顾晓梦又长高了些许,骨头窜得比皮快,又高又瘦。

      “最近长了多高?”李宁玉顺口问了一句。

      “两公分吧。”顾晓梦吃吃笑了两声,从后面猛扑上去,勾住李宁玉脖子,树懒似的扒着她走,没两步又自己下来,怕把她勒坏了。

      “都快比我高了。”李宁玉说。

      顾晓梦心里有些涩,忍不住带了委屈说:“你又几个月几个月不回来一趟,怎么知道我长没长高的。”

      李宁玉一愣,因为心里发虚,解释得也有些苍白:“……学校太忙了,路费也紧张。”

      顾晓梦叹了一声,长腿一迈,自顾自走在前头,李宁玉知道她是有些生气的。

      李宁玉脚步踩得稍微大了点儿,跟上去。

      “我知道你忙。”顾晓梦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放慢步伐,让李宁玉跟上,“学校也累。”

      李宁玉不说话。

      “我就是……唉。”她话讲到一半,又自己咽了回去,瞟了李宁玉一眼,欲言又止。

      李宁玉勾住她:“晓梦,有事要说出来。”

      顾晓梦停住了。

      李宁玉安静看她,眼神清澈又温和。

      顾晓梦笑了:“没事。”

      说完,她把双手插进兜里,往前面走了。

      李宁玉跟在她身后。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明明只隔了二十多公分,李宁玉却觉得她们突然多了一道磨不碎又打不破的隔阂。

      她叹口气,心里沉甸甸的,习惯性抬头看天。

      蓝色的天,洁白的云。


      花圃。

      花圃,花圃,既然是圃,那花自然是多的。俩人一进门,顾晓梦先被浓度巨大甚至都能看到颗粒状粉尘的花粉给迷了眼睛,猛地转过身趴到门口狂咳,吓得李宁玉赶忙扶住顾晓梦,给她拍背。

      “姐,别担心。”顾晓梦嘟哝两句,用袖子掩着鼻,继续往前走。

      花圃其实不止有牡丹,紫荆、月季,还有不同时节的花,都挤挤攘攘开在一处,有些金贵的,被花圃主人单独放开,用盆装着,还有的绿植被做成盆栽,放在角落,倒别致成一片风景。

      “以前没发现月季跟玫瑰长得这么像。”顾晓梦走两步,蹲到一盆月季前面,盯了花瓣,仔仔细细看着。

      “现在市面上卖的玫瑰都多多少少混了月季的种,纯种的基本上很少有了。”李宁玉说,帮顾晓梦把散下来的头发别上去,“头发怎么这么爱滑。”

      “因为发质好。”顾晓梦总算愉悦起来,一双春意盎然的眼朝李宁玉眨了眨,比花圃里所有的花都要惊艳。


      「最怕聪明人装傻。」

   

      李宁玉一个晃神,顾晓梦已经跑到前头去看牡丹了:“姐姐!你过来看!”

      顾晓梦在前头拼命地摇晃着手臂,动作幅度大到让李宁玉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视力:“来了。”

      顾晓梦扭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就只有她们两个人,于是正大光明地伸出手来摸了摸那开得艳丽又韵压群芳的牡丹,笑眯眯的:“这牡丹倒是富贵。”

      “富贵,在有些人心里就是俗了。”李宁玉不置可否,客观评价。

      “是吗?那我还蛮喜欢这样的美。”顾晓梦把鼻子凑过去吸了吸,陶醉在香气里,“我就是这样美,就要美得痛痛快快的,你们说什么,关我屁事——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李宁玉看着她,眼神里带了不自知的宠溺:“是这样子。”

      顾晓梦活像个被认可了的孩子,喜得翅膀翘上了天,在花圃里这也溜溜、那也转转,一点都没乏。

      李宁玉就这样安静陪着她,闻夹杂起来的花香,踩潮湿润泽的泥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

      “晓梦。”李宁玉忽然说。

      “嗯?”顾晓梦抬起头来,眼睛里带了点询问的意思。

      李宁玉三两步把她们之间那点距离抹掉:“要么你搬来我寝室住吧。”

      顾晓梦忽然顿住了。

      “……阿姨早就嫁了,店长也被她父母给接走了,你一个高中生自己住着,很多事都不方便。我室友在寝室只挂个名,不回来,你在寝室住着,也不麻烦。”李宁玉解释,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憋在心里好久的邀请说出来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只能等着顾晓梦回复。

      “好啊。”顾晓梦只回了两个字。

      接着她就继续走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在临走前问花圃主人要了单独一朵牡丹,递给李宁玉。

      李宁玉拿着牡丹,一头雾水,不知道顾晓梦这反应算是什么意思:“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来……”

      顾晓梦忽然停住,伸手扣住李宁玉肩膀,狠狠往李宁玉脸上亲了一口。

      “谁说我不乐意?我开心死了,”顾晓梦笑得像个偷腥的猫,“不过现在更开心。”

      李宁玉捂着脸,皮肤有些烫。

      那株牡丹依旧娇艳地绽放着,只是人有错觉,它似乎更加夺目了。


      牡丹花被李宁玉插在花瓶里,细心弄了些水装着,看着倒是漂亮。

      但是没过两天,那花寂寂落了,一大朵牡丹,就这样跌落下去,花瓣撒了一桌,倔强又凄凉。

      李宁玉沉默地把花瓣收拾好,埋在了土里,任花瓣腐烂的养分滋润大地。


      顾晓梦搬进李宁玉寝室以后,李宁玉把先前的房子租了出去,算是份收入。再加上大学的本科优生津贴,虽说有点紧巴巴的,也好歹把日子过了下去。原来那个房子离顾晓梦所上的高中其实也比较远,现在住在寝室里,她没必要每天早早蹬自行车出门了,于是把车卖掉,每天早上自己走去上学。学校早自习七点半才开始,所以顾晓梦通常是不着急的。

      日子溜着滑着过,悄无声息,年复一年。

      只是,李宁玉跟顾晓梦的氛围,似乎越发古怪起来。

      做事的时候,李宁玉老是感觉顾晓梦在看她,回头一望,顾晓梦却分明在做自己的事情,连头都没抬过;给顾晓梦泡完牛奶送过去的时候,顾晓梦看她,眼波流转,手指特意擦过李宁玉的手背,对她说“谢谢”。

      李宁玉装成傻子,装作看不见顾晓梦的异样,装作不懂小女儿家的娇羞心意,装作自己没有一点动心。

      她怕一场梦做到最后全碎了,索性就不去看,任由那梦虚虚留在天上,摸不住也溜不掉。

   

      一天晚上,李宁玉蓦然惊醒,梦见的是顾晓梦坐上轮船的样子,她站在码头,看着顾晓梦拼命喊她,叫她“姐姐”,她自己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拉也拉不住。

      「停下。」李宁玉告诉自己,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往前走,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停下……」


      后来过了许多年,李宁玉想起这个梦,这才明白,原来这份力量,叫做命运。


      “今天运动会,累死了。”一天顾晓梦晚上回来,没有穿学校的格子裙制服,一身利落运动装,扎了高马尾,手里拿了一瓶冰水,额前碎刘海上粘上一些汗。她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抹了一把,坐在小方凳上,扭开冰水一通灌,咕咚咕咚半瓶下去,顺手一挥,“哐”一下,塑料瓶极其精准地飞进垃圾桶里,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李宁玉正在写论文,淘来的二手电脑很卡顿,本有些烦躁,看见顾晓梦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气得发笑:“运动会晚上开啊?黑灯瞎火打篮球?”

      顾晓梦瞥她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场馆晚上开灯了。”

      李宁玉回头看自己的论文:“等会去洗澡。”

      没过两秒,感受到一道热源往自己贴近,李宁玉笑着推开她:“干什么,热死了你。”

      顾晓梦嘴角拉起老长:“我现在在想要不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那眼神,就没把“快问我”三个字纹在脸上了。

      “行,你说。”李宁玉索性不去管死死卡住、一动不动的电脑,转过身来,正对着顾晓梦。

      顾晓梦得到自己满意的反应,咧嘴笑,把毛巾摊开:“这块毛巾是一个学妹送的。”

      李宁玉下意识往毛巾上瞄了一眼。是块粉红色毛巾,上面还有略微凸起的小熊形状花纹,确实是女孩子会有的东西。

      李宁玉伸手摸了摸毛巾:“嗯?跟你玩的好么?”

      顾晓梦没说话,把小方凳挪到李宁玉身旁,左手搭在她膝盖上,脸俯下去,紧挨着另一边膝盖,少女还略带点婴儿肥的脸颊被挤出一坨可爱的肉:“我不认识她。”

      “那……”那她还给你送?

      忽然想到些什么,李宁玉顿时绷紧了嘴唇,手攥了攥。顾晓梦看见她的反应,垂下眼睛,长睫毛在台灯下打下浓重的阴影。

      “她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钟,顾晓梦轻声解释,生怕李宁玉误会了什么一样。

      “……”李宁玉伸手,把顾晓梦从自己腿上拉起来,语气硬邦邦的,“你先去洗澡。”

      顾晓梦看她一眼,耷拉着脑袋,慢腾腾挪进浴室。


      李宁玉坐在椅子上,按住突突突跳的太阳穴,心里发闷。

      多种无法名状的情绪叠加,慢慢翻腾成一锅粥,一口下去,味并不美,反而能把人烫得说不出话来。


      顾晓梦洗完澡出来,擦着头,柔顺披散下来的长发还是半湿的,滴滴答答渗着水。她没有了刚刚吊儿郎当的模样,瞧着温顺许多,抬眼看她的样子像一只乖巧的金毛。

      李宁玉翻出吹风机,走到顾晓梦身旁那个插头给插上,打开开关,冷着脸:“过来吹头发。”

      顾晓梦过去站着。

      看见顾晓梦不敢吱声的小可怜样子,李宁玉心还是软了些:“我没生气。”

      她葱段似的纤白手指从顾晓梦发间穿过,用皮肤感受着吹风机的温度,烫了就远一些,没过多久,顾晓梦头发就半干了,蓬蓬软软,像一匹滑腻的栗色绸缎。

      李宁玉最后细心地把鬓角那点头发稍微吹干,把吹风机关掉,寝室顿时安静了下来。把吹风机放回原处,李宁玉看着顾晓梦,倚在桌子上,神色淡淡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玉姐。”顾晓梦忽然开口,把李宁玉在心里酝酿的说辞喊得忽然空白了一下。她过两秒才颇无奈地回复:“怎么突然换称呼了?”

      “不想叫姐姐,显得我好幼稚。”顾晓梦往后靠了靠。

      “那你就这么叫吧。”李宁玉心里还不深不浅淤着一股气,很随意地回复她。

      顾晓梦忽然站起来了:“玉姐。”

      李宁玉看她一眼,示意自己在听。

      “我有件事想对你说……就一会。”她水润的眼睛盯着李宁玉看,右手揪住李宁玉的衣服下摆,看上去有些紧张。

      无形的手猛然攥住李宁玉的心脏,钝钝地心慌。

      “有什么事能明天再说么?”她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捉住顾晓梦揪着自己衣摆的那只手,挪开,缓慢又坚定。

      顾晓梦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这个动作剜开了,滴滴答答渗着血。

      她放开了揪住的衣摆,反手把李宁玉的手给抓住,死死扣在自己手里,整个人猛扑上去,右手顺势环住她的腰,把人狠狠压在桌沿,抱得李宁玉踉跄了一下:“你听我说好不好?”

      她的头埋在李宁玉颈窝里,声音很闷,仔细一听,还带着颤抖的哭腔,卑微到了尘埃里。

      “晓梦,我是你姐姐。”李宁玉没有反抗,只是喉咙有些嘶哑,说出这话,费了很大力气。

      “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哪怕一点点。”顾晓梦把这句话抛出来,像是平地惊起的一声雷,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炸得李宁玉脑子有些发懵。

      她不做声,也任由她抱着,安安静静。

   

       顾晓梦还在发抖,说完这句话,轻轻在李宁玉脖上落下一个吻。

       李宁玉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顾晓梦恍然之间觉得,她隐在宽大袖管下的手臂极其细微地晃了晃。

      “我还以为我们能有最后的默契。”李宁玉最后还是说话了,声音很轻很淡,几乎是温柔的。

      这个冷静的刽子手复用一个柔软的力道把顾晓梦带离她的身边,摸摸她的背:

      “晓梦,高考的时候,你去大陆吧。”

      顾晓梦被推开来,眼睛布满血丝,默了半晌,答应她:“好。”

   

      半夜三点。

      对面的人呼吸平稳,李宁玉不知道她有没有睡。

      她在黑暗里大睁着眼,借着那一点浅薄的月光,描摹出墙上那些贴纸的模样。

      墙斑驳,纸也斑驳。她伸手一触,摸到一个小太阳形状的贴纸突起。

      她忽然想起顾晓梦和阿姨第一次敲响裁缝铺的大门时候的狼狈,想起顾晓梦悄悄买鲜花饼给她吃的笑脸,想起某天晚上顾晓梦轻轻把唇挨到她脸颊的温度,以及被那个温度支配的自己剧烈的心跳。

      最后她想起了那一天,那个花圃,那一朵一朵绚烂华丽的牡丹,那一片灿烂的晚霞。她走在顾晓梦身后,两个人的影子挨得很近。李宁玉侧过头去,看到这一点点触手可及的距离,恍惚间虚虚张开手臂,把顾晓梦的影子抱在怀里。

      只有阳光见过她们相拥。

      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李宁玉死死咬住自己的指关节,泪流满面。


      她太冷静,太理智,太温柔,太软弱。

      她亲眼看着那盛期的牡丹扑簌扑簌坠落,散落一地鲜艳的花瓣,消弭于泥土之间,寂寂归零。



   

      十年后。

      高楼拔地而起,挤挤攘攘,一栋接着一栋的冷蓝色巨物建筑在阳光下反射出金黄辉光,刺眼得让人不自主眯起眼睛。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来攘往,却都是生命的过客。到了晚上,街道仍是那条街道,广告花牌却都挂了明晃晃的灯,霓虹闪烁,城市喧嚣。

      二十一世纪的香港已不是旧日的香港,它从温和淳朴变得冷漠算计,从诚恳温暖变得精明虚伪。人人都道自己生活得开心,可精致妆容下都是掩不住的倦意。

      李宁玉站在港口,望着那片碧蓝的海。

      就算是从破破烂烂的野码头变成了光鲜亮丽的港口,它积年累月的潮湿跟泥土的味道混在一起,闻起来的特殊气味还是能让李宁玉回忆起所有的往事,和那些送别后她蹲在码头撕扯出的泪。

      李宁玉放在挎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把还在神游的她拉了回来。

      「李教授,转校手续在安排了。」

      「好的,谢谢。」

      简短地回复了一下对面的人后,李宁玉把手机收起来,理了理被肆虐海风吹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来。

      这是一个星期的假期的倒数第三天。

      或许是人过于老派,又或许是太过怀旧,李宁玉愈发不习惯在香港待着,甚至对这座城陌生起来。她不懒惰,甚至整天扑在教室宿舍里不回家,也不是不习惯快节奏的生活,只是她看着旧时的楼房被一步步拆了,重新盖上没有一丝人气的冷漠建筑,心越来越空,精气神被一点一滴给抽走,身子骨弱了下来,再也负担不起沉重的工作了。

      但压垮她的是一个红油漆刷上去的大字,“拆”。

      那间裁缝铺,那个小木屋,那张凝着回忆和笑泪的窄床,那个见过她们凌晨三点亲昵的缝纫机,全被这字封在了狭小的一隅空间里,来不及落灰,就被粗暴的挖掘机给统统摧毁了。

      什么都没剩下。

      十年间被怯懦和自责的冷气藏匿的那株幼苗忽然得了一点春风,发疯似的破土而生,在李宁玉被都市摧得摇摇欲坠的心里,留下沉重的印记——

      在裁缝铺被拆掉后的日子里,她突然开始疯狂想念她。

      她想她,想再次跟她走在牡丹盛开的花圃里,给她胸口别上一朵花。

      她想她,想看看她的姑娘是否长成了成熟的模样,是否还能再见她。

      她想她,想逆着风从十年前把她拉回来,慢慢告诉她自己不再害怕。

      她想她,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仍在想着她。


      李宁玉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给自己呼了口暖气后,迎着海风,慢慢走上回家的路。

      她又看了看那条「确认转职至北京」的信息,犹豫地点了点,末了还是塞回去,不再抱有期待。

      即使是把事情都想清楚了的她,也依旧是个胆小鬼。

   

      在距离李宁玉很远的前方,走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材高挑,似乎不怎么怕冷。她没带什么东西,两手空空,走路也没什么目标,就是慢慢地,走一步,停一停。偶尔她好像也发会呆,露背红裙的系带被海风吹得微晃,带着栗色卷曲的头发也不经意地飘。

      就连那些别头发的小动作,都没有改变分毫。

  

       李宁玉眼神被吸过去,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叫嚣着对前方这人的熟悉感,那些经年的不经意触碰早就融进了血脉,告诉她这人的名字——

       “顾晓梦!”

      李宁玉用手掌环成喇叭,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女人顿了顿,转过身往李宁玉的方向看过来。

      起风了。

      风把女人的栗发卷起来,吹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也吹红了李宁玉的眼。


      李宁玉的小家不大,七十多平米,但是独栋,在寸土寸金的地方显得尤为珍贵。就这样一个家,屋里却灰蒙蒙的,一股常年没有人住的生冷气,连垃圾篓里都干干净净。

      顾晓梦瞥见了显然没装过垃圾的垃圾篓,唇抿了一下,没有说话。

      “怎么忽然回来了?”李宁玉弯腰给顾晓梦拿出拖鞋,“什么都没准备。”

      顾晓梦很浅很浅地笑:“要什么准备,就看看。”

      她以前从来不会有这样的神态。

      她的女孩,从前自信飞扬、嚣张明媚,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她敛了所有神情,只露出一个简单的笑来。

      李宁玉一顿,忽然有些酸:“也是。”

      “回来多久?”她又问。

      “看心情吧,”顾晓梦又说,一双桃花眼因为有胭脂衬托,更加摄人心魄,“可能只呆一个星期,也可能不回去了。”

      “好。”李宁玉也不问为什么,“今晚将就一下吧,这里没有多余的床了。”

      顾晓梦抬起眼睛看她:“我去哪儿睡?”

      “你睡床,我去沙发。”李宁玉背过身去,匆匆给她倒了杯水。

      顾晓梦接过水,也不喝,有些落寞的样子:“玉姐,我不是客人。”

      李宁玉这才发觉自己反应有些激烈,抿起薄唇,微微尴尬。

      顾晓梦看了看她小巧晶润的唇珠,口有些干,掩饰一般喝了口水,让清爽液体划过自己的喉管。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一起睡吧。”顾晓梦拿着杯子,假装没有事发生,耸了耸肩。


      夜晚黑暗。

      顾晓梦闻着枕头上熟悉的香气,翻个身,用眼神描绘枕边人的轮廓。

      她踟蹰着伸手,想要碰一碰她,半晌又放下,缩回了被子,不再动作。


      顾晓梦刚去大陆的时候,真的要恨死李宁玉了。

      她周岁才十八,算上虚年也才十九,一个人坐火车去北京,在硬座上坐着,浑身不舒服。等到下车的时候,同车厢的学生全都有家长送,最少也有兄弟姐妹陪,有的被叨扰到不耐烦了,提起行李箱就跑下车厢,亲人也只能看着,骂咧两句亦步亦趋又跟上了。顾晓梦站在旁边,心里冒酸泡泡,咬着牙提起行李箱,一个人走进大学校园。

      军训的时候,看见高挑的一个女教官,她想起李宁玉。

      洗脸的时候,刺骨的冰水往脸上一泼,她想起李宁玉。

      自习的时候,钢笔划烂一张米黄的纸,她想起李宁玉。

      睡觉的时候,背被坚硬的床板硌得疼,她想起李宁玉。

      她越想越恨,越恨越想,像个无助的孩子,被狠心抛弃了,步履蹒跚地在那模糊背影身后追着,狠狠跌了一跤,再哭泣着爬起来,前头的人已经不见了。


      “香港来的啊?”顾晓梦的上铺是一个热情的北京人,一口地地道道的京片子,听的顾晓梦晃神,好像电视剧照进生活了似的。

      “是啊,从小在香港长大的。”顾晓梦说,悄悄把手里把玩的照片藏起来。

      上铺奇了一样扬起眉毛:“是吗?怎么听不出香港口音?”

      顾晓梦正了正衣领:“几岁的时候一直在内陆,没有去香港,之后才去的。”

      上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打算把吊到顾晓梦床前的脑袋收回去,忽然瞄到顾晓梦手心里露出一个角的照片:“诶?你手里这是嘛玩意儿?”

      顾晓梦顿了顿,原想糊弄搪塞过去,心思在一秒内婉转了几千回,最后换了主意,把手摊开,照片露出来。

      是顾晓梦偷偷用手机拍下来,再找照相馆洗出来的李宁玉的侧脸。

      “真俊!”上铺啧啧两声,“可惜像素有点儿烂,回头再弄张咱看看?”

      “好啊。”顾晓梦心不在焉地答应,盯着那张模糊的侧脸放空。

      “诶,这位是您姐么?”上铺叽叽喳喳,还是好奇,瞄了眼顾晓梦的脸色,壮着胆问出来。

      顾晓梦眼角不自觉勾起来,没有说话。

      上铺没等到答案,看看顾晓梦,又看看照片,努力寻思了两下,恍然大悟的样子:“噢……”

      她一拍顾晓梦肩膀,打得她身子一歪:“你猫着干嘛,我知道了。”

      顾晓梦莫名其妙地反头看她一眼。上铺笑得贼,眼睛里有种掌控全局的睿智感。

      “是嫂子吧?”她悄悄说。

      顾晓梦愣了,手心猛地攥紧。

      “嗨,担心个啥,咱不会往外瞎叨叨的。”上铺又笑,“哪天带嫂子来看看啊?”

      顾晓梦眼神微妙地闪烁两下,用力抿了抿唇。

      “应该没有机会了。”她说。

  

      初秋微凉,稍不注意就容易感冒发烧。李宁玉家里可以用的只有一床被子,另一床正好趁着假期洗掉了,还没有干。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宁玉跟顾晓梦睡在一张床上,她怕顾晓梦着凉,被子全往那边推,自己却一早起来就昏昏沉沉的不对劲。

       李宁玉睁眼时,看见床边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她睁大眼睛,生理性泪水被逼出来,总算把物像化清楚了,却是顾晓梦蹙着眉头在看温度计。

      “发烧,37.4度。”顾晓梦不冷不热把话头扔出来,温度计摆在床头柜上,转身就出去了。

      李宁玉被这人一凶,云里雾里的,自知理亏地拿起温度计看了看。那根水银柱一路往上延伸,稳稳卡在了37.4。

      李宁玉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额,的的确确有些发烫。

      卧室外飘进一丝食物的香气。

      李宁玉撑着身子起来,费力洗漱完,重新回到床上躺好。

      人一发烧,力气就跟被全泵走了似的,走一步都像灌了铅,要用挪的。

      “啪嗒”,顾晓梦把门关上,端进来一碗白粥。她把小瓷勺握在手里,顺时针搅拌着浓稠的粥,在粥面上划出一道道纹廓,过半秒又消失。

      她搬了条凳子,坐到李宁玉身边,垂着眼睛,没说话。

      李宁玉很敏感,知道她生气了。

      “我今天本来化好妆要出门。”顾晓梦冷不丁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李宁玉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能疑惑地发出一个鼻音:“嗯?”

      “现在只能留滞着照顾你。”顾晓梦停下拨弄瓷勺的动作,瞥了李宁玉一眼,看不出是真的责怪还是假意说辞。

      李宁玉把头靠在床板上,有些疲惫地揉揉太阳穴,伸出一只手,想把那碗粥接过来:“有急事的话就去吧,我在家里挺好的。”

      顾晓梦没理她,掠过那只手,舀起一勺粥:“张嘴。”

      李宁玉尴尬地把被晾在空中的手收回去,看看被送到嘴边的粥,架不住腹中饥饿,张口喝了。

      一入口就被寡淡的谷物气味冲得皱了皱眉。

      “生病了,少吃点糖比较好。”顾晓梦说。

      李宁玉看了她两眼,一言不发地继续喝下去。

      她这十年来显然没有好好招待自己,本就瘦削的一个人,生生又被剥离了浅浅一层脂肪,原本秀润的脸部线条微凹,勾勒出一丝浅薄的骨感笔锋,气质更加沉淀下去。而这样一个成熟清冷的的女人,现在却烧到乖乖地就着她递过来的勺子喝粥。

      顾晓梦看她病弱却乖顺的样子,终于破了防,红了眼眶:“玉姐,你让我怎么放心啊?啊?”

      顾晓梦把碗放下,捂住脸,不让李宁玉看见自己的样子。

      李宁玉没想到这一出,立刻慌了神:“我过得挺好的,晓梦,真的。”

      顾晓梦揉了揉眼睛,李宁玉看见她在逼着眼底的泪花:“还在骗我。”

      “打开冰箱,什么菜都没有。拿一把葱,葱段都发霉了。好不容易翻出一盒牛奶,还是过期的。我怎么信你过得好?”

      李宁玉一时被哽住,过了半分钟,苍白地辩解:“晓梦……我平时都在教室宿舍的……”

      “可这至少是你家。”顾晓梦看着她,把李宁玉的话彻底堵回去。

      李宁玉缄默,伸出手来拍了拍顾晓梦的背,摸到一块块凸出的骨头。顾晓梦往后挪了挪,不让李宁玉碰她。

      “这不算家。”李宁玉最终小声说。

      顾晓梦一愣,沉寂的心脏忽然被这样一句模糊不清的表白剧烈鼓动起来,嘭,嘭,嘭。

      但她不敢多想。

      她默默拿起碗来,一口一口喂粥。

      李宁玉沉默地吃着,想到刚刚那句话。

      晓梦,没有你的地方,不算家。


      喂完粥,顾晓梦眼瞅着李宁玉脸还是通红的,手里又拿了碗勺,不方便探温,下意识整个人凑上前去,额对额触碰,想要试一试温度如何。李宁玉还是被烧得有些混沌,整个人极乖巧地任由她摆弄,平日清明冷静、偶尔才有些许温柔流露的眼眸此刻星亮又湿润,就这样隔着微乎其微的距离,望进顾晓梦眼底,在她心里翻涌出惊涛骇浪。

      顾晓梦呼吸滞住了,世界寂静。

      十年前所有琐碎的往事都被挖出来,她用十年为自己心意筑上的厚厚堤坝在这一瞬间崩析分离,溃烂四散。

      有些热烈爱意被掩在草木灰里,只一颗火星就能升腾起熊熊烈火,把爱侣灼烧殆尽。

      她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倾身,吻上去。


      嘭——

      木椅猛一下翻倒在地,跟实木地板实打实撞了狠,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响。李宁玉被这声音一吓,脑子也清醒过来,唇上湿软的温柔触感还没散,耳边就多了一串颤抖的道歉。

      “对不起……”顾晓梦跌坐在地上,口红有些花了,捏住太阳穴,语气有些张惶,“对不起……我下次不会了。”

      “不会有下次了……不会了。”

      顾晓梦又有些吃力一般站起来,把椅子重新扶正,略狼狈地整理残局,逃也似的跑出了卧室。

      李宁玉有些迷茫,触了触自己的唇。

      指尖拿下,一丝显眼的红。


      差劲。

      顾晓梦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抔水想往脸上浇,想起自己还带了妆,忍住了。


      门外有敲门声。

      咚咚咚的声音在水流声中格外突出,顾晓梦低头,竭力整理好乱糟糟的思绪,擦掉花了的口红,抹抹湿漉漉的手,回头看眼紧闭的卧室门,走到门前:“请问哪位?”

      门外的声音很活泼,显然没有意识到屋内人的声音与自家教授有什么不一样:“教授教授,我来送论文了!您的打印件之前落在我家啦!”

      顾晓梦旋开门把,把人放进来。

      女生咋咋唬唬飞身进来:“教——”

      直接愣住了。

      “李……教授还在睡,要是方便,可以先给我,我再拿给她。”顾晓梦皱了皱眉,不太喜欢女生的咋呼模样,但语气尚且平和,伸出手来,示意女生把手上的文件袋给她。

      “啊……”女生拧起眉毛,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可是教授说……”

      “我说了算。”顾晓梦没留情面,手摊开,又往前边送了送。

      女生不大乐意地把文件袋递过去,偷偷摸摸瞄了顾晓梦好几眼。

      顾晓梦接过袋子掂量掂量,确认无误后,不客气地作势要关门。

     “请问您是不是姓顾啊?”那女生突然怯怯地问。

      “是。你认识我?”顾晓梦挑眉。

      “果然是诶,”那女生明显兴奋了,“李教授在课后常常提起您,说您聪明懂事,高考也考到了北京去,虽然从来没明着说过,但是我们都能听出来她很骄傲的。”

      “诶,今天居然见到了……”

      顾晓梦心里忽然浮现了李宁玉说这些话时的神态,下意识高兴起来。

      她会怎样说?唇角应该是扬起的吧?抑或是平日不带波澜的语调有些波动,显示她的喜悦?

      “……不过您究竟为什么走了呀?李教授从来不说这个,一提起这个话题就会扯回去,看上去很落寞的样子。”

      刚刚飞扬起来的心又坠回去。

      “因为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顾晓梦笑得勉强。


      “谁来了?”李宁玉说话还是带了鼻音,瓮声瓮气的,对着顾晓梦说。

      “学生,送论文过来。”顾晓梦扫了眼李宁玉的唇,见她已经清理干净了,松一口气,但心又有些空。

      “嗯。”

      沉默。

      时间流逝得很慢。顾晓梦耐不住死寂的气氛,扭过头,望向窗外。

      卧室采光很好,能窥到窗外伸展到窗棂前的娇俏枝桠,以及透过枝桠洒进来的点点阳光。秋虫趴在树下鸣叫,一阵接一阵的,有点吵,现在却正正好。

      “我过两天还是回去吧。”顾晓梦开口,打破这一点不自在。

      “回去?”李宁玉看她,“去哪?”

      “北京。”顾晓梦说,手指不自觉搓着,望着外面发呆。

      “……这么快。”李宁玉错愕地回答,见顾晓梦还是不回头,颇有些无奈地捏捏鼻梁。

      她低下头去,看见自己身上的被褥。应该是被顾晓梦早上起来时整理过了,服服帖帖,让人安心。

      顾晓梦还是这样,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让自己感受到她的温暖。

      “玉姐,我怕我自己做出格的事。”顾晓梦终于扭过身来,用清澈的眼睛望着她,蹲下去,握住她的手。

      李宁玉还沉浸在旧光阴的情绪里,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顾晓梦捕捉到她的表情,忽然绷不住了,整个人像被高压锅蒸了几十遍的萝卜,蔫了:“你不要害怕。”

      李宁玉那句“别误会”被女人一连串掉下的泪给吓得噎回去,只好抱着她,听她压抑了十年的哭声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沉重又激烈。


      送顾晓梦的那天,李宁玉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只跟她一起打点好了行李,佯装是送她,一步步走到码头前。

      “都二十年了。”顾晓梦忽然说。

      李宁玉帮她正了正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不小心窥到她略肿的红眼:“是啊。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哪里有这么方便。”

      码头还是像以前那样,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只是乘客们的衣装都靓丽许多,目标也从讨生活变成了享受生活。

      顾晓梦透过墨镜看李宁玉,最后一遍描摹她的身形。

      她的眼睛,秀美的脖颈,曲线,嘴唇。


      汽笛鸣响,拉出一段长长的时光,回到顾晓梦跟随妈妈踏上香港的土地的日子,回到李宁玉送顾晓梦离开香港的日子,回到顾晓梦因疯狂的思念忍不住买下回港船票的日子,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这个码头,由汽笛声开始的,也只落得个由汽笛声结束的下场。


      “我要走了。”顾晓梦说。

      李宁玉把行李递给她。是李宁玉昨晚亲手给她整理好的行李,说什么都不让她碰,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好好道别。

      可谁能真正道别?

      顾晓梦心里酸涩,拿过行李,居然莫名觉得这箱子笨重许多。

      “好。”李宁玉说,把顾晓梦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

      “头发还是老爱滑。”她笑着说,轻轻拍一拍顾晓梦的脸。

      顾晓梦忽然抓住李宁玉的手,顿了两秒,缓缓在她手背上印下一个凝了沉甸甸回忆与故事的吻。

      她要上船了。

      一个人孤独地走上船去,就好像从前的几次那样。


      “我送你。”李宁玉牵住她的手,停顿了两秒,慢慢地十指紧扣,温柔又坚定。

      顾晓梦蜷缩一下,下意识想逃离这份未曾奢望过的温暖,却在望进李宁玉眼底时松懈了,默默收紧了手指。

      高跟鞋打在地上,叩,叩,叩。

      她要上船了。

      一个人孤独地走上船去,就好像从前的几次那样。


      不对。

      李宁玉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踏上甲板。

      顾晓梦在心里想象好的,会将她心脏撕裂得粉碎的温暖抽离并没有发生。那份温暖仍然窝在她手心里,结结实实,是触摸得到的安心。

      顾晓梦愣住了,风吹过她的脸庞,带起发丝,轻盈又惬意。

      李宁玉笑着看她一眼,捏捏她的手:“船票。”

      顾晓梦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掏出一张船票,给已经等得不耐烦的检票员看。

      李宁玉也拿出一张船票,交给检票员,同顾晓梦一起步入船舱。

      “玉姐……?”顾晓梦讷讷的,不可置信的样子。

      李宁玉没忍住发笑,很少有的,眼睛眯起来:“笨。”

      “我准备好了,和你一起上船。”

       “你还愿意吗?”

      顾晓梦别过头去,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捏了捏鼻子,像是在忍着些什么。

      李宁玉忽然有些慌张,轻声问:“晓梦?”

      眼前景象一颠,顾晓梦环住她的腰,狠狠把她抱起来——

      “我愿意。”


   

      她的热望与爱终于得到回应,与美梦的主角一起,踏上了故事的那艘船。


      End

可山鸟与鱼不同路

《偿还》55

李宁玉从汪曼春那里出来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是突然想听听亲人的声音,人在脆弱的时候,家人的支持是莫大的鼓励。


虽然她知道,大多都是冷言冷语“哥哥,最近家里还好吧,”她的声音带着疲惫。


李铭诚却破天荒,意外的没有冷言冷语。


“怎么了?你好像很累,是不是缺钱花了?哥哥给你打一点,不多你先用着”。


说完李铭诚给身边的媳妇摆了摆手,女人连忙打开手机就给李宁玉转了钱。


“你嫂子已经把钱给你转过去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爸爸妈妈这边有我们,你放心,有时间就回家来看看”。


李铭诚不停的叨唠着,李宁玉的妈妈听见声音连忙过来夺过了电话。


“宁玉啊,最近还好...

李宁玉从汪曼春那里出来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是突然想听听亲人的声音,人在脆弱的时候,家人的支持是莫大的鼓励。


虽然她知道,大多都是冷言冷语“哥哥,最近家里还好吧,”她的声音带着疲惫。


李铭诚却破天荒,意外的没有冷言冷语。


“怎么了?你好像很累,是不是缺钱花了?哥哥给你打一点,不多你先用着”。


说完李铭诚给身边的媳妇摆了摆手,女人连忙打开手机就给李宁玉转了钱。


“你嫂子已经把钱给你转过去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太累,爸爸妈妈这边有我们,你放心,有时间就回家来看看”。


李铭诚不停的叨唠着,李宁玉的妈妈听见声音连忙过来夺过了电话。


“宁玉啊,最近还好吧?家里你放心,你哥哥和嫂子都出去上班了,我们也都好着呢,你自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有困难给家里打电话啊”。


家人的转变让她始料未及,在她的追问下,李铭诚终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


听见顾晓梦为自己做的一切,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敲了一下,顾晓梦像是一个端着糖果的小朋友,撞在她怀里,


然后一言不发把所有的糖递给自己,又转身离去,


“哥......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电话对面的李铭诚听见她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开了口。


“我以为你知道,但是妹妹,哥哥以前混,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以后家里人都会帮衬着你,


还有一些话哥哥想告诉你,顾律师对你很好,对家里人也很好,她是真心帮着咱们的,咱们得记着别人的好”


“我知道”李宁玉挂了电话忍不住拨给顾晓梦,电话响了许久却没人接听,她向着顾何走去。


咚咚咚,敲响了何剪竹的门,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何律师”李宁玉走进去递上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辞职报告。


“你要走?”何剪竹似乎在意料之中,虽然是疑问句,但却不意外。


“恩,谢谢何律师的照顾,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我想换个环境”李宁玉诚心的感谢着。


“好,有困难给我们打电话”何剪竹站起来向李宁玉伸出了手。


“谢谢”李宁玉沉默了一下“晓梦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有什么能帮她嘛?”


何剪竹摇了摇头“你能做的就是等,去上班吧,找些事情做,不要东想西想,事情总会尘埃落定”宽慰着李宁玉。


“好”点了点头,李宁玉开始寻找新的工作,重新找了一家律所,有了顾何的工作经验,入职竟格外的顺利。


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公司谁有资料要整理她总是第一个就冲上去帮忙。


上班的时候帮忙整理,下班的时候就看案子看书,只是时间过的越来越快,


离顾晓梦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一个月了,两人却没有丝毫的联系。


李宁玉翻开手机看了看,她的定位还显示在上海,这一个月中无数次想给她发消息问问她好不好,在干嘛,需不需要帮助,以及顾叔叔。


但是每一次李宁玉都忍住了,她清楚,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汪曼春那边暂时还没有上诉,但她依旧执意要求何剪竹当代理律师,这期间内,汪曼春还在不断的搜集新的证据,


她也不止一次跟李宁玉谈条件:我可以不上诉,但是你得回我身边来。


李宁玉又换了联系方式,发了新的电话给顾晓梦,看着对面的已读,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关掉手机。


何剪竹给顾晓梦发了无数条消息打了无数个电话,那边都没有一点点的回应。


她都要急哭了“这个顾晓梦,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啊,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她接到汪曼春的信息,明天就要去上诉了。


在这之前她告诉汪曼春她不接这个案子,汪曼春却说


“这个案子你要是不接,我们公司下一季度的法律顾问,就要换人了,顾何的董事们恐怕......”


开庭前一天,李宁玉下班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曾经熟悉的人,静静看了一眼,平淡的准备绕过去。


“李宁玉”汪曼春摘下了墨镜“你真的?不在乎顾晓梦的爸爸?”


李宁玉笑了笑“我一个实习律师,能做什么事情?”


“你回我身边就好了,我可以不上诉“汪曼春看着她“我说到做到”


“汪总还想再挨一耳光?”李宁玉嘲讽地看着她“何况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说到做到了?这不是你的风格吧。”


不知何时开始,李宁玉对汪曼春的称呼早已改变“汪总,你这么成功,什么样的感情没有?”


“那也得我想要”汪曼春强调


“那也得我愿意给”李宁玉厌恶的看了一眼汪曼春“真无法想象你会变成这样”


两人僵持着。


“我手上的东西,她爸爸进去至少也是三年,出来也不能再从政,顾晓梦有了她爸爸的例子,也没脸再去走律师这一行了,你真的想清楚了?”


她走到李宁玉面前看着她。


李宁玉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去,汪曼春的声音从后响起。


“李宁玉你记住,是你亲手把顾晓梦的爸爸送进去的,你可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