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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露# #甜蜜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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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仗露日活动第❽棒

上一棒@Carbonate小丑

下一棒@-polina-

#双高中生设定 从此我们就是黑白双煞（X）

#感谢冬眠老师辛苦策划 @九九年的情书 4.6仗露日快乐~

岸边露伴是个怪人，这一点东方仗助一开始就知道。

高中校服是材质一般的西装。乏味的衬衫、无聊的裤子和死气沉沉的外套，使得穿着这一身衣服在极其相近的时点从四面八方汇涌到校门口的学生队伍，俯瞰上去就像一堆被风吹动、晒干了的香樟果实。

再加上千篇一律的头发，大同小异的睡眼惺忪的神情，学生时代将每个人都漂洗再渲染得毫无特点，如同平淡地溶入一汪池水的一张张纸，写满了浸泡过后变得模糊不堪的字迹。

指针扫过一整个钟面，挑起孩子们纸一样的生活，挂在针尖一点点、规律地向下一分下一秒推进。浸水的钟面萦绕着一股不散的湿润，在时间被具化为一副十字架的时刻，透露出无法言说的淡薄和寒冷。

东方仗助和岸边露伴一样是个怪人，这一点所有人都不知道。

大抵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缘故，抚养东方仗助的母亲虽然不是溺爱孩子的类型，到底是让缺乏一种男性权力约束的孩子成长得更为放肆了一些。东方仗助从小就在一群同龄人中出挑显眼，不仅因为发育迅猛比寻常孩子都壮上一圈，还因为他总是需要做点什么来显示与众不同——并不张扬，却总能吸引议论和目光。

他不是个爱笑爱闹的孩子，在所有人一起哈哈大笑的时候，他会似乎在怀疑什么一般停顿一下，随后将自己的笑声如同打水漂时落在石片后面的涟漪一样格格不入地混进洪亮地响起的群声之中。

很长时间以来，东方仗助都不觉得这是某种刻意的行为，也丝毫认识不到这么做会显得他和平常人不一样。意识到这一点后东方仗助采取了更为合群的策略，因为不想给自己带来多余的麻烦。

他的笑变得像是一种应激反应。当所有人都微笑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不假思索地笑出来。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那个怪异的弧度意味着什么。

东方仗助的古怪以一种更为直接，却不会引人深思下去的方式延续了下来——哪怕想做个低调的、不招人侧目的人，东方仗助还是没法放弃他标新立异的发型和独特的穿衣品味。

对飞机头产生的英雄崇拜也好，改造过的校服上一堆乱七八糟的装饰也好，总归是可以用童年经历和青春叛逆掩盖的东西。东方仗助无比清楚地明白他把握好了一个界线，变得像是一个普通的怪人而避免了更为尖锐的指责。

他站在界线的一边，滚滚的水闪烁着白光从身侧流过，打湿了他的鞋子。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到对岸去。

在遇见岸边露伴这个真正的怪人之前，东方仗助是这么想的。

比东方仗助的飞机头和改装校服更快地成为众人探讨的中心的，是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裳出现在校园里的岸边露伴。即便学校对艺术生的着装要求较为宽容，大多数人还是选择校服或更为保守的常装；何况每日背着画板颜料箱走走停停，选择深色的着装以避免脏污才是最自然的想法。如此便衬得岸边露伴那一身白衣更加怪异。

东方仗助第一次看到岸边露伴的时候，他在四月一地的樱花花瓣上背着画袋，走在校园里。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没有内容的、单纯耀目的光，带着些湿润的樱花沾在鞋跟和裤脚的边缘，如同一圈细碎的绣上去的花边。

碧色的头发，碧色的眼睛，如同白雾中清澈涌动的潭水。东方仗助从未见过有一个人长得这么好看，在一众多少都有些灰头土脸的高中生中好似一根玻璃做的花。

擦肩而过的时候，扑面而来一股好似更为浓烈的樱花的香气，东方仗助感觉他们彼此都看了对方一眼。

两个别人眼中的怪东西。

岸边露伴和东方仗助在不同的班级，却总好像能在某些时刻不约而同地相遇。东方仗助一直很相信一种说法，如果真的想要见到什么人就一定能见到——当你的目光已经不受控制，脱离精神的干预总在不知不觉中寻找那个标的的时候——影像落入眼眶的那一刻，眼神如同一颗蜷缩在母蚌中的珍珠般安稳温和。

每当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看到那片无比显眼的白色衣衫，东方仗助都会下意识地缓缓松一口气，似乎找什么东西找了很久，最后发现它完好无损地躺在某个地方。但东方仗助从未和岸边露伴说过一句话。

因为岸边露伴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如果仅仅是衣着标新立异，大概除却换来更为频繁的侧目，不会招惹什么巨大的麻烦。岸边露伴长得格外清秀好看，细腻的眉眼间有一种灵动的疏离感，本该也不算招人讨厌的类型。

但问题是这个家伙的脾气太差了，远近闻名的差。

和他待在一个画室，时不时就要接受他的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岸边露伴不会主动招惹别人，但一旦对方有哪怕一点点和他产生联系的契机，他就会紧抓不放释放他性格中那恼人的烈焰。

穿着一身白衣用颜料作画，自身技艺精湛不会弄脏，却有时被旁人的油彩沾染。每到这时，岸边露伴都会侧过头去，用那双碧得如同画纸上未干的湿墨的眼睛看着那人，嘴唇几乎不动，却能无比清晰地从齿缝间咬出一句“你是傻X吗”，再无比冷淡地转过头去。

大概是一时无法消化从那么白净的一个人口中听到这么刺耳的话，旁人总会愣一下。虽然被骂了心里不舒服，碍于确实是自己弄脏了岸边露伴的衣服，还是不情不愿地道了歉；此时岸边露伴却只会更加冷漠地甩出一句话：

“总是把颜料浪费在这种地方，难怪你的画那么不堪入目。”

“简直是一坨屎。”

“哈哈哈。”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东方仗助没能忍住笑了出来。

“不觉得他真的性格很恶劣很过分嘛！”义愤填膺讲述这段趣闻的同学对东方仗助的反应感到不可思议，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一向以温和憨厚著称的东方仗助笑到用手掩住了嘴。

“虽然话说的难听了一点，这不也是事实嘛。”东方仗助收敛了笑容，虽然笑意还未从他的嘴角褪去，但再笑下去，似乎就意味着他和岸边露伴站到一边去了——他不可能和岸边露伴有任何的交集，也不可能在任何形式上同他同仇敌忾。

这与东方仗助是否对这个人有好感无关，因为岸边露伴是不受欢迎的人。

人世间的诸多关系莫非如此。人与人之间不依靠单纯的好恶形成联结，而是随着一种更强有力的形势的波动展开，如同在巨大的潮汐表面浮现的波纹。所有人都讨厌的人就是被所有人这一整体性排斥的对象，而非所有人这一概念中具体到每个个体的具象。

如果还想要安全地、温顺地潜伏在这一整体性之中，就要在选择的关头做出与他人一致的行动。听上去窝囊了一些，但也是顺利平静地生活下去的不二法则。这一点东方仗助在学会永远随着他人一起笑的时候就已经非常清楚了。

他的处事原则不会因为岸边露伴而改变。即便他对岸边露伴的离经叛道有一种莫名意味的欣赏，甚至是羡慕，因此也会背地里对着一二好友——说实话这些与他关系亲密的人真的是他的朋友吗，还是只是因为“所有人”都是他们的朋友？东方仗助不知道，也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为岸边露伴说几句话，但也到此为止了。

岸边露伴是最优秀的学生，这一点不容置疑。他的一幅画在开学一个学期后就被装裱在了学校礼堂入场的走廊上，据说得到了老师和校长的一致赏识。

这幅画东方仗助是见过的，而且虽然从未表露，甚至因此每次进出礼堂都不敢展现出兴趣般地看向它，东方仗助是很喜欢的。

就如东方仗助始终相信的，想要见到总是会见到。这幅画如无处不在的光线般充盈着他的余光，他的脑海，甚至他的梦。

那是一副用色非常饱满和闪耀的图画，却并不因色彩的单一和浓重显得艳俗。本空白无物的画纸上被涂抹上了另一种调和的白，闪着阳光般柔和的光芒。画纸一角是一块渲染到近似失焦的厚粉，颜色的轮廓异常破碎，似乎一路溶散到白色的深处。好像是一丛樱花。

画面的中央是一个洁白无暇的人。同样是白色，却与周遭的亮白显现出明显的区隔，随着人身体的起伏洒落了一层细腻的阴影。

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瞬间，东方仗助感到岸边露伴是在画他自己；但那双翠亮的眼睛没有出现在画里，那随风微微拂动的发也没有。

岸边露伴似乎希望褪去所有的色彩。

格格不入的装扮，令人生厌的性格很快令岸边露伴成为众人厌恶的对象。他似乎很享受于独来独往，这种被其他人自主地屏蔽和排斥的感觉反而令他舒适。

能够画出那种画来的人，内心一定安静又执着得可怕，这是东方仗助的想法——白色，最柔软又最坚硬，最引人遐想又最庄严不侵。可能是一切尚未开始，又或许是万事归于终结——但东方仗助的性格中本就存在一种为确保安稳无恙而生的多愁善感，他知道岸边露伴这样下去肯定会出问题。

为什么要关心他呢，为什么要替他考虑一些本人其实都未必在意的事情呢。东方仗助只知道每次见到他，每次无意识得近乎令人恼火地在余光中捕捉到他洁白的身影，东方仗助都有一种需要咬住牙关才能遏止痛惜的感觉。

活得自由自在是好事，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是愚蠢的，岸边露伴不明白这一点。

然而明白得太彻底的东方仗助自己，不是就连堂堂正正看对方一眼都不敢吗。

厚重的云霞如同一层排布在天边的屏障，窒息了缭绕在城市上空嘈杂的余音，将其绞入正在酝酿中的湿润的汽团间，昭示夜间会有一场大雨。

这世界的色彩在此时格外复杂，鲜明艳丽，又因为暑热，有一种万物在渐渐融化的感觉。放学时接近日落最盛的时候，东方仗助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光线，打算在教室待到日光将熄再走。

出于另外的原因，他靠在白色薄铁的窗台上，向下看见黑压压的黑色校服和灰色的影子虽然散落却始终挨挨挤挤，感觉说不出的烦躁。

自从天气变得炎热后，东方仗助经常会在放学后逗留在教室里，一方面是躲避黄昏的盛暑，一方面是越到这个任何形式的触碰都变得粘腻惹人讨厌的季节，他就越不想混迹于人群之中。

那些滚烫却不知所谓的笑脸，如同在人们的脸上点燃焚烧一切的烈火，本就千篇一律的面目更加模糊，甚至肮脏。东方仗助知道自己一定也是一样的，看上去与所有人都毫无区别。

“所有人。”

于是东方仗助靠在窗台上，每天都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岸边露伴——夕阳将他白色的衣服染得很深很深，校门前樱花枝桠的影子投在上面，如同彩色画纸上斑驳的墨痕。

以格格不入的白色校服与所有人区分开来的岸边露伴，此时此刻却像一滩水一样完全融入了周边的颜色，在盛大到近乎暴虐的夕阳下，可能只有他回头的时候，东方仗助能看到他那双倔强的眼睛依旧在抗拒，抗拒着被沾染和融化。

那个时候，好像就算是“所有人”中的自己，也能伸出手来，碰他一下。

东方仗助意识到自己在非常用力地咬紧后牙的时候，牙龈已经被压迫到微微酸痛了。他突然明白自己今日的烦心并不是因为一如既往地感觉到了“所有人”的存在，眼睁睁看着他们无处不在的庞大组织被一条条影子牵扯着，铺蔓开来，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东方仗助感觉心跳得有点快，一阵风从窗边吹来，校服领子发出细小的声音往脸颊上拍去，他竟然感到一丝寒意。

他今天没有看见岸边露伴，直到暗沉的幕布渐渐遮熄黄昏的焰火，学校大门归于一片干净的沉寂，他也没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此时东方仗助才发现，他已经在数不清的场合这样等待、注视过许多遍了——闷青色的道路裸露出大片沉重的空白。

也许是有事耽误了，也或者只是他想在画室里多待一会儿。此前岸边露伴也有过不按时放学的时候，但天黑以后，画室的光线条件就会变得很差，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逗留到天色完全黑透。明明有许多符合情理的解释，东方仗助却感到内心无法因为那些自我杜撰的安慰恢复平静。

岸边露伴是个不受欢迎的人，不受欢迎的人即便依然能心安理得地我行我素，却不得不承受被所有人所排斥的代价。

在这座看似平静，然而太多不谙世事却又蠢蠢欲动的心拥挤着的学院里，许多人并不知道特立独行和随波逐流的后果。东方仗助已经不止一次听到甚至是看到针对岸边露伴的种种攻击，如果仅仅是闲言碎语，或者在路过的时候故意擦碰，他一概视而不见，毕竟这些事件的亲历者本人也一副根本不想去在意的样子。

但每一次见证这个过程，都让东方仗助不知为何积攒着更多的忧虑，甚至是几分怒气。为一个毫无干系的人劳神费心是很不必要也很不明智的事情，无法期待一个无甚瓜葛的人听从自己的意愿，尤其在这个人本身就无法符合任何正常判断的情况下。

岸边露伴就如同他的画，刺眼却又模糊，不肯多揭露一丝一毫的内心世界，却始终对他人鄙恨的目光熟视无睹地招摇着他的存在。

东方仗助对岸边露伴绝不讨厌，对他不由自主的关注已经占据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这一部分突然被剖去与自身割裂开来，甚至会触动他本已习惯保持平淡的心绪——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再也看不到岸边露伴了，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起码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无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岸边露伴就不能为了他自己稍微收敛一点吗，还是这样被所有人另眼相看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有时东方仗助会这样愤愤不平地想道。

怒气的根源是岸边露伴不肯乖乖地待在他应该待的地方，做他理当做的事情。可更深切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在意和关注一个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的人的安危死活，这样做难道也让东方仗助很有成就感吗？

也许是的。东方仗助低头看着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的窗棂，那层灰色似乎弥漫进眼睛，变成了真实的痛痒。

指腹在凸起的窗框上轻轻地按了一下，尘屑如同一条老旧的伤痕浮现在指纹的上方，并不清晰，因为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东方仗助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算离校之前先去画室一趟。

算他多管闲事。

不过是走上三层楼梯，不算多么麻烦，认可这一点自然也就不算口是心非。

随着踏上台阶的动作，在空旷的楼梯间，乃至楼梯间连接的楼层走廊上传来一团团极度潮湿的雾气砸落在地上的回声。入夜的学校有些阴森，虽然不足以让东方仗助害怕，却让他的心在愈演愈烈的不安中跳动得更加剧烈。

回声之中，逐渐掺入了更多复杂而令人不由顿住脚步的声响。五楼仍然有人活动的迹象，稍微令东方仗助松了口气的，是那种声音似乎并不来自于他的目的地。

画室的灯是熄灭的，门也是关上的。还未走到门口的时候，东方仗助都几乎要叹一口气，苦笑一下中途折返了。

可不知为何他还是走到了门前，在紧闭的画室前站定。

玻璃隐隐透着银白色的光，也许是未关的窗户照进了升起的月色。朦胧之中，那片白色里隐现着画室中桌椅、画板和石膏像的轮廓，也在其中掩埋着不知是何表情的东方仗助自己的脸。

伸出手，残留着窗灰的手指想要拂去什么似的触碰在在白日的暑热中烘得微温的玻璃上，将倒影中自己的眼睛遮盖了起来。

东方仗助突然想道，也许他一直做不到、不想要去面对自己。

明明对一个人有好感，想接近，不仅什么都没有做，反而在听到别人说坏话、使绊子的时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将那份本只是朦胧的好奇当作一种罪恶去掩饰的后果，却使得这种感情的发生更加像是对当下生活的挣脱，越发需要它的存在以彰显那份从不示人的叛逆意识还留有一丝余烬，就像窗沿上落下的浮灰。

对岸边露伴的关注就好像东方仗助自己的某一面——已经被他聪明也难说不是懦弱地藏起来的另一面——并未在尘封中死去，而是通过那些目光，那些琐屑而起的念头保持着鲜活。即便只是苟延残喘地在胸中如一颗多余的、孱弱的心脏在跳动，东方仗助也还是会在与岸边露伴擦肩而过，眼神只敢闪烁片刻便移开的瞬间感到幸福。

有他在，毫无意义的日子也萌生了一些也同样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幸福。然而这是一种分外卑鄙的想法，就像细小的吸血蚊虻趴伏在更为庞大、更具有生命力的躯体之上，靠偷窃精血为生，与其他群虻一样只能为寄主带来烦扰。

在岸边露伴眼里东方仗助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后者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东方仗助即是“所有人”——窃窃私语，冷眼旁观，甚至铲除异己。

也许这样的自己就连今天的举动也是多余的，他只能也只适合当一个窥探者，佯装漫不经心地将目光递送出去，再好似若无其事地收回。

他所不赞同的、无从想象的岸边露伴的生存方式，却恰恰是后者身上最不需要他人认可，最令他卓然出群，与众不同的部分。

岸边露伴是一个异类，一个在黑色的人群中白得那样刺眼的异类。不讨好任何人，不融入任何事，将他的冷淡孤僻肆无忌惮地展现出来，凝结成那种令人战栗的灵感倾泻在一张张空白的画纸上。

有那样一些时刻，东方仗助无比想要成为岸边露伴手下的一段画迹，一抹颜色。

就像曾经是一阵刺耳的、不和谐的笑声一般，想要成为沾染在他白色校服上的一道污渍。

东方仗助叹了口气，夹杂在这一声叹息中的，是画室门锁被轻轻扭开的清脆声响。门把附着着一层粘稠的触感，也许是颜料，东方仗助没有在意。

他走进画室没有什么目的，也许他只是想在岸边露伴白天曾经待过的地方坐一会儿，也许只是抱着一丝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又或许是一种诡异的灵感，一种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的降临将他引入了这个大概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的房间，也紧接着看到了眼前令他突然开始颤抖不止的场景。

画室里的灯是关上的，白天坐满学生的木质方椅表面漆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影的折射。完成一半的画作在这层天然的光影照射下黯然失色，几乎只是一些水底杂草般散乱的线条。

涌溢月色的窗台也随之扑送入汩汩的凉意——窗户并没有关上——东方仗助的目光在略显散乱的教室内徘徊了一阵，随即落在窗台下那个纤细到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轮廓上。

东方仗助的眼睛睁大了，瞳仁在眼眶中因为震惊而控制不住地颤动，神光也好像曲面上流来流去的水滴不断闪烁。

坐在窗台下的是岸边露伴，一条腿伸直摆向前方，鞋尖几乎正对着东方仗助的方向；另一条腿蜷曲起来，让他的右臂能够搭在上面，将上半身微微折叠成了一个稍显落魄的弧度。

岸边露伴的头罕见地低垂着，平时总是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也有些散乱。额发近湿，发丝的阴影将他的脸像一副雪白的面具般割开了。

空间里回荡着一阵阵轻微的穿息声，东方仗助伸出手虚挡住自己的嘴唇，才发掘这种带着似乎是病态的呼吸声是岸边露伴发出来的。他白色的衣服上随处可见杂色的斑驳，在似乎被揉搓过造成的褶皱间持续蔓延着。

是血。

岸边露伴抬起了头，这个动作他做得非常吃力，就像脖子被铁丝绞住了一样难以活动。看见东方仗助，他的眼神中也没有任何惊讶，让后者有一种“他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吗”的错觉。

然而，与其说是并不震惊，岸边露伴的神情更像是他已经精疲力尽。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任何话，却牵扯出一个令东方仗助无比耻辱和心痛的笑容。

即便他已然如此虚弱，对东方仗助，对这个和这所学校、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区别的人，他只有一个嘲讽的笑容。

东方仗助的喉结滚了两下，他想要问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到的场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就算当下只有他和岸边露伴两个人，明显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吃力地倚靠在墙上的岸边露伴根本没有向他求取帮助的意思。

当务之急是把他带离这里，送去医院。这是东方仗助首要的想法，于是他大跨几步上前，站到岸边露伴身边却发现无从下手。

衣服上的血迹遍布全身，虽然不是大面积的流血，星星点点的血珠却飞溅得格外瘆人。走近后，东方仗助察觉到虽然看似平稳镇定的岸边露伴，其实支撑身体的另一只手都在发抖。凌乱的发丝下掩盖着的是两道破损肿起的伤口，淡紫色的伤痕一直延续到左侧的眉梢。

“滚开。”

东方仗助迟疑了片刻，不知道从哪里出手搀扶岸边露伴才好，害怕不知情触碰了他的伤口。而他犹豫不决的手在空中停滞着的时候，就听见岸边露伴那比想象中要更加冷淡，因为体力流失和精神恍惚而有些嘶哑的声音——这是岸边露伴对东方仗助说的第一句话。

“滚开，东方仗助。”

这是一个很不友好的开端，几乎不预示着他们未来有任何哪怕只是心平气和相处的可能。无论岸边露伴方才经历了什么，对于最起码没有表现出敌意的东方仗助，至少不应当使用如此狠戾的话语。可此时此刻，对于他和岸边露伴的第一次对话，东方仗助心中没有任何被冒犯而愤愤不平的情绪。

“他知道我的名字。”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如同一滴滚烫的酸液将他的理智都融化了。

“谁把你弄脏的，我弄死他。”

听到这句话，岸边露伴的身体可见地颤了一下。此时他才终于更用力地抬起了头，宁愿浪费自己更多的体力去看面前的东方仗助一眼。

他碧色的眼睛因为遭受重击，本晶莹的瞳光有些模糊了，眼白部分也被撕裂成道道血丝分割的网络。岸边露伴不像平时一样一身洁白，乱糟糟、脏兮兮的像是一张被废弃而揉皱的画。

湿淋淋、血斑斑地像一朵被踩碎而死去的花。

回想起来，东方仗助并不能准确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和理智似乎已经溃散时是否做过权衡利弊的想法。也许他最应当做的是听从岸边露伴的话，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身走开；日后无论还能不能见到他、无论再见到是怎样的他一概不加思索。

就像东方仗助曾经想过的，岸边露伴会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依然要由他自己全然承担。

东方仗助不愿意成为异类，一直以来他也是如此生活的。正因如此，他才行进在和岸边露伴完全不同的轨道上，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白色的校服在阳光下，在漆黑的人群中那么耀眼，那么漂亮，却始终没有立场去跟他说一句话，去靠近他更多一点。

如果所谓的正常，所谓的安稳的平凡只会让他距离岸边露伴越来越远，只会在他被流言蜚语环绕时保持缄默不语，在他狼狈落魄时只能束手一旁，在他叫自己“滚开”的时候，找不出任何一点来反对——最重要的是，在岸边露伴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东方仗助甚至不敢将自己早就知道他的名字这一点暴露出来——这样的正常毫无意义。

这样的正常，已经没有办法再带给他幸福。

“弄死他。”

一阵并不显得空洞的沉默间——双目对视，此时的岸边露伴和东方仗助都在思索着不为对方所知的东西——伴随着刺耳的大笑，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驻在画室门口，随后是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赫然袭来的沉寂之中，东方仗助转身看到了正被突然出现的他自己惊讶到怔住的几个学生——不很熟悉的面孔，但大概也有过貌似和谐的点头之交——黑色的校服将暴虐的痕迹隐藏了起来，可红肿的、沾着水的拳头则昭示着与当下场景那可憎的关联。

东方仗助没有再回头看岸边露伴，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校服外套脱了下来，边脱边迈开步伐向门口走去。拳骨触肉、架椅翻倒和惊叫哀嚎的声音传来之前，东方仗助耳边只铮铮回想着岸边露伴那句淡淡的“弄死他。”

岸边露伴一动不动，依然保持方才的姿势坐在窗台下，身体从紧绷转而为松弛，脱力的手臂垂下落在地板上。

他冷冷地、眼睛都不眨地看着眼前施暴的场景，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像一团厚重的、黑色的雾将那几张令人反感的脸吞噬，心境异常平和，甚至产生了一种将一切毁灭殆尽的畅快。

“弄死他们，东方仗助。”

产生了一种驯服这片幽暗的愿望。

#学长×学弟 py转正小故事 接（七）

#自暴自弃地开始拖沓 下节快进

今年的最后一天，天气比想象中要更温暖和煦。虽然及不上春日的阳光明媚，太阳毕竟在云层的裂隙里露出了鼓胀、饱满的脸颊，如同一枚温热的半凝固的蛋黄几欲从破损的壳中流溢而出。

大学城的气氛很是热闹，代替冬日凋零的树叶、花朵点缀街道和楼宇的是各种风格的宣传画和夸张的涂鸦文字，花花绿绿的遮掩了大部分教学楼单调乏味的底色——多半是各院系、社团新年活动的预告。即使进出教学楼不一定会注意到其上歪七扭八非常“艺术”地书写的文字，至少余光中的那一抹抹鲜亮也足够使人印象深刻。

纵然期末季还没结束，学生们也已经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选择了暂时性遗忘不断迫近的紧张时刻，准备迎接令人激动的崭新年份的到来。

对于东方仗助而言，今年的最后一天本不比往常年份特殊多少——一种繁杂事务堆积出的平淡无味，即使将日程表塞满每天都从睁眼忙到闭眼，也感觉没有什么需要期待；至多是应付了事——除却比往年温暖一点，可以不用过分紧地缠绕围巾。但让他的这种判断天旋地转地发生改变，几乎一下子彻底换了面貌与性质的突发事件，就是他和岸边露伴的约定。

东方仗助至今还无法完全相信，他和岸边露伴的关系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只是朝着他暗暗期待却始终不抱多大希望的方向上前进了，甚至就像一节沿着陡峭的雪道铁轨艰难爬行的火车，达到峰顶后短暂停顿，然后“唰”的一下滑下去了——太快了，不受控制地行驶了太远了。

这样跌到山谷底部，绝对是会粉身碎骨的吧。东方仗助想都是那杯混合饮料的责任，都是岸边露伴本性难移引诱他的责任；可那杯牛奶酒是自己亲手混合喝下去的，那双嘴唇，也是他自己咬住了就没再松开的。

情欲本身是很正常的，到了东方仗助这个年纪，说从未产生那方面的冲动与想法，纯属胡说八道。可这样的感情应当是克制的，不仅体现在表现形式，更体现在施予的对象上。

第一次想要追随、照顾、哪怕只是待在身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个人生活下去的东方仗助，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竟被这种方式拉到了岸边露伴的面前。虽然内心怀疑，也难掩失落——好像他那颗本非常单纯的心因为这种行为而被曲解了，像是水晶丢到玻璃堆里，看不出任何差别了——东方仗助也只能承认他说到底没法拒绝这样的体验。仅只一次，就再也无法抵抗。

岸边露伴是个喜欢yp的人，这个认识一度让东方仗助感到对方是何等堕落；这种评价蕴藏的不屑和难以启齿的成分微不足道，更多的是出于对这个人本性不坏的了解而自然而然生发的困惑与可怜。

直到现在，东方仗助才恍然大悟，他明白岸边露伴的行为即便完全不能称得上是正确的，但至少不是堕落——他从岸边露伴亲吻他的力度，伸出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揉搓的动作，从他那双深夜中如水中的翠藻般发亮的眼睛中能够看出，他并没有感到绝望，最起码在这些时刻他是快乐的，他是有过一瞬间的触动的。

岸边露伴是为了拯救自己才选择毁灭的。这一认识让东方仗助有点不寒而栗。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欢愉值得如此的消耗，如此不顾自己内心的撕裂去寻求。

世界上难道不存在更纯粹、更轻松的获得幸福的方式吗？幸福本身就应该是这样的啊，不必付出过于沉重的代价，否则还能称得上是幸福吗？

自己能否为岸边露伴带来不一样的东西，最起码是和他曾经体验过的不一样的感觉，东方仗助不知道，但岸边露伴却切实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没有以迫切却又谨小慎微的心情猜测过一个人的内心，也没有过希望努力伸一伸手令人与人之间本不相通的壁垒溃碎的想法。仅仅是站在对方的世界之外令东方仗助感到难过，特别在他并非对此完全无动于衷的时候。

那个夜晚更是粉碎了他，冲散了他，令他像是无形无状的液体般被灌注成为一个焕然一新的轮廓。尚未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欣喜若狂，东方仗助其实已经察觉到了这种转变背后晦涩难解的动机——他和岸边露伴对这件事的看法必然相异，甚至是越来越大的偏差的起始——他想要、需要得到的与对方习惯从这种关系中索取的截然不同。

然而当下也只能沉默着，装作若无其事着继续下去。说出心声和干脆一刀两断都不是什么可取的方法，各怀叵测的二人还是适合面对面装傻。至少新年夜的约定是没有产生变故的，就像握在手心里通过皮肤硌着骨头的小石子，不会脱出自己的掌心。

东方仗助有时会基于细腻敏感的天性考虑很多问题，可又赖于不愿意为自己多寻烦扰的本能暂时将其抛诸脑后。岸边露伴邀约他必然不会不赴，可现实的障碍有时不容轻易逾越。

收到岸边露伴消息的时候，东方仗助仍然坐在一群兴高采烈，嚷嚷声震耳欲聋的同学之间。两条健壮的手臂有点拘束地垂在桌下，不动声色地轻触了一下屏幕上的消息弹框。东方仗助内心哀怨这场聒噪又无聊的聚会到底什么时候能结束。

“你还有多久？”

“半个小时吧……还是你希望我现在来？”东方仗助侧过眼看了一下四周，考量评判着按照当下氛围热烈的程度，半个小时脱身是否过于乐观；不料仅只在这抬眼一看中，一双乌黑的、带着异常直白的打量的双眼与他正对而上，惊得东方仗助尴尬地笑了笑，随即低下了头。

那是一个小他一级的女孩子。东方仗助甚至不太记得她的名字。这次出来聚会，挑选场所和拟定活动似乎都有她的参与；在东方仗助表示他其实可能不太方便的时候，也是她异常夸张地表示他不能缺席，千方百计把本来想下了课就去找岸边露伴的东方仗助拉了过来。

现在又死死盯着他看，难道她早就知道东方仗助一开始就不情不愿，现在更是想着立时溜之大吉吗。东方仗助咬了咬口腔后部的几颗臼齿，检查着手机上收到的信息。

“我希望你干脆别来了。”

“别开玩笑嘛。”东方仗助笑了，这条简短又语气不善的消息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第一次用岸边露伴送的手机给对方打电话的时候。

那时令他心里发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想不只是隔着电话用耳朵，而是用眼睛注视，用鼻子嗅闻，总之出现在那个场景中感受岸边露伴那短暂松弛的，以至于有些可爱和温柔的印象，似乎就柔软地浮现在这几个简单的字眼里。

不近人情的岸边露伴，当他的言行举止被解读出除却冷漠推拒外的其他含义时，却是那样让人心动。在这次聚会上东方仗助没有喝酒，却莫名其妙感到有点恍惚飘然。

岸边露伴的脸，从遥远清冷的印象到一种强烈、真实的在他精致漂亮五官上抚摸的触感；从总是对他冷漠自私的处世态度大动肝火，到似乎隔着一层冰感受到其下默默燃烧的温度；一个人从恨不得避而远之到等不及要在下一秒相见，情感的发生如此迅速，令人捉摸不透，却也并非全无征兆——混杂在人群之中获取保护与安全的东方仗助，必然会被一个人悲凉又执拗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岸边露伴深深吸引。

不为新鲜刺激，不是一时兴起，虽然东方仗助也还没有设想这种特殊关系的尽头，或者它终会导致什么后果。理智上他明白，岸边露伴是不会也不接受被改变的，他亦没有那个信心和勇气去改变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对于情感应当是专一的、真诚的，否则就要沦为人人可以替代的平庸的想法却从未被他放弃。

落差产生的悲哀与抗拒暂时被即将相见的喜悦冲淡，东方仗助的鞋跟无意识地在地板上快速地点了点，他真的想走了。

“我岸边露伴想见谁，从来没有憋三屈四地排在后面等过。”

“抱歉啦，因为他们非得趁这顿饭讨论期末课题。”东方仗助打字到这里，又开始对这场聚会的主要组织者们心生不满，难以消退。

虽然东方仗助在级里多少算是个名人，成绩不差，性格温厚又长相帅气，却也正因此时常招架不住以各种各样的“正当理由”拼凑出来的集体活动——明明正顿饭都不是闲谈就是吹牛，他们到底讨论了什么课题——“不然我……”

东方仗助差点把自己着急想向岸边露伴解释的话念出来。迟疑片刻，他删掉输入框里一堆“不然我早就去见你了”的无用讨好。

话时常说得拐弯抹角，扑朔迷离，为了即便在感情最强烈的时候依然试图掩饰自己的内心，以随时准备抵御可能反报回来的伤害与挫折。以往东方仗助必然会选择不那么直白表达的方法，可在岸边露伴面前，他始终感到一种无拘无束，可以释放自己的自由。

哪怕是任自己的暴躁、愤怒、不满流露出来，也不会受到任何责备；那个人虽然对你不屑一顾却依然劝说你，即便对你嗤之以鼻也总是保护你。岸边露伴给了东方仗助很多冲动和很多勇气，他突然特别后悔今晚还是没有推掉聚会，没有理直气壮直言不讳地说，我要去见另一个人。

“我想见你。”

也许有些晚了，也许在岸边露伴眼中不仅幼稚且亡羊补牢——没第一时间选择应他的约那就是不够重视，东方仗助甚至都能猜到岸边露伴是怎么想的——东方仗助却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此时最想对岸边露伴说的话。

发送完成后，东方仗助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深吸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安稳地颤抖地呼了出来。脸颊后知后觉有点泛红。自己这算脸皮太厚了吧，已经被骂到嫌弃到完全无所谓了吧；反正他就是这样心思幼稚又愚蠢，说出话来自己负不了责的小屁孩。

“你想见我吗？”弹出的第一条信息，东方仗助甚至没敢立刻查看。耽搁了几秒钟，直到第二条信息传来，他才低下头看向手机屏幕。

“出来。”

一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涌上来，在胸口连接喉咙的位置突然停滞——就像往杯子里灌入某种液体抵达某条水平线一般——汹涌澎湃地释放着气泡，翻滚着，却只是在那个位置不再高涨的感觉让东方仗助有点想要咳嗽。

他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拳头抵在嘴唇上，最开始是惊讶，随后一种心领神会的喜悦混杂入变得柔软而又清澈的目光中，将他的眼眶浸润得有些酸涩。

“嗯？”“叫你出来，赶紧把那筷子牛排给我咽了。”

东方仗助没有立时做出向窗外看的动作，余光投射到座位旁边那块一面铺展开平滑、凝重的黑夜的玻璃窗户上。

街对面的情况是看不见的，就算转过头认真分辨，也会被节日刺眼而绚烂的光火，连成一条颗粒大小不一的珍珠项链般的光亮迷乱双眼。就算岸边露伴真的出现在街道的对面，他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在黑暗中认出那个轮廓。

“我在街对面。”

他就在那里，在同自己只相隔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的地方。那之上奔驰穿行的所有车辆，飒沓零星的所有脚步，都无法切断两个存在间冥冥之中的链接。

他就在那里，等待着自己——带着不耐烦的表情，绝对不显示出任何等待中的焦灼的静止的站立姿态，就像他只是毫无目的地想要停在那个地方，无需为浪费时间找出理由——这个认识让东方仗助几乎是囫囵把本来就食不知味的肉糜咽下，在起身后如同随着发令枪响般倏地停止漫然的散射，通通集中向他的视线中，仿佛抖落一身粘腻的蛛网灰尘，与他早就厌倦了继续无聊的共处的朋友们说，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露伴！”

岸边露伴其实早在餐厅的门打开，从中挤出一个宽阔高大到再怎么装腔作势也难以忽略的身影的时候，就知道马上就要见到东方仗助了。可不知怎的，他在察觉到的瞬间就低下了头，不肯抬起来。哪怕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站在霜冻的地面上，表皮擦得油油的发亮的靴子，也不愿意表现出自己在等候什么人，而是期盼将这一场赴约曲解为偶遇。

叫着他名字的声音在对方到来前就递了过来，比切实的碰面更早地，如同抛掷棒球般急不可耐地投射了出去，一声声好像砸在岸边露伴的身上，让他有点站立不稳。

为什么要提前大喊大叫呢，这样他不就没有办法假装没看见他，无济于事地延续一种即将被打破的、孤身一人的平和了吗；岸边露伴想到这里又觉得非常好笑。明明是他像个迫不及待的傻子一样，多此一举地不在家等着，非要天寒地冻到这个地方来。

岸边露伴最初只是想出来采购一些必需品——虽然这项工作本来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在寻常人开始兴致勃勃、未雨绸缪地为节日做安排和打算的时候就完成的。可岸边露伴对总是突然降临，打破他生活的平稳和一贯的节日深恶痛绝，且要蓄意遗忘般不加关注。这就导致他往往会不巧在节假日到来之际将所有库存消耗殆尽，不得不付出比平时更高昂的代价获得餐包和清酒。

从公寓到最近的货品齐全的超市的道路，岸边露伴记得很清楚，且平日里生发不出任何一丝绕远偏离的欲望。可今日他的脑袋里除了夹金枪鱼碎馅的面包，装在绿色的透明玻璃瓶里的酒，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留存在他脑海中的地点，那个与他平时的出行路径毫无相交之处的人声熙攘的小饭馆。

东方仗助今天会去那里，不出意外的话，结束“不得不去参加”——岸边露伴经常很难理解东方仗助口中的不得不，在他看来，世界上真正重要的事情总是令人无奈，而令人妥协的也无非只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的聚会，东方仗助就会踩着入夜越来越深重的寒露，按照约定来到岸边露伴的公寓门口。

这将是这个地点和岸边露伴产生的唯一也可能是最后的联系。这种联系非常奇妙，他明明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在此驻足的任何打算，可另一个人仅仅是从此处来到他固执地停留、不愿意离开的地方，就将那遥不可及的存在的气息带入了沉寂、安静的世界。

什么心态在作祟，何种思绪在搞鬼，反应过来之前，岸边露伴已经站在那家餐馆的对面，手里拎着装满冷冰冰的速冻食品的袋子，盯着那扇能够依稀映照出室内人物影像，乃至飘渺的食物香气的玻璃。

怪就怪东方仗助要坐在靠近窗户这么明显的地方。他的侧脸轮廓的一部分好像融化、模糊在暖橘色的灯光之中，却似乎是凭借幻觉般能够看到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随着笑容形成的面部的细微凹凸，一切都非常深刻而清晰。

岸边露伴在某一瞬间感到很嘲讽，甚至有点生气。他突然为自己只是眼前这个人日程安排上的下一个站点，也许甚至是下一个敷衍了事的“不得不”感到异常可笑。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对方直接拒绝，也不需要给他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也许这样对东方仗助是不公平的，也许只能责怪自己内心阴暗，思想狭隘；也许只是那一时刻，岸边露伴突然感到自己手中提着的东西，勒着他手指第二关节的紧绷的塑料绳缚得越来越疼，他看到那幅光景才会更加内心失衡，怒不可遏。

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独。

“你怎么来了？”

东方仗助跑过了一条街道，只是有些轻喘，恰好停在盯着他无动于衷的岸边露伴面前——岸边露伴除了眼珠转了两下，聚焦在东方仗助的脸上，从下到上地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动作发生。

东方仗助不知道岸边露伴此时在想什么，不知道对方已经产生了一种快要使自己散架般的倦怠，满心欢喜地、简单至极地认为这不过是岸边露伴想见他而已。他语气间的单纯快乐让岸边露伴感觉喉咙被针扎了一下。

他只是想把一个人拉到他身边罢了。不一定是东方仗助，只是恰好今天本来就要和他待在一块吧。说到底最开始和他立下新年的约定，也完全是出于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的卑劣——不希望一个人，不尽然是因为无法忍受孤独，而是他无法想象所有人都能那么轻而易举地从别人身上得到快乐，即便他自己缺乏幸福快乐的能力——他从任何人身上剥削下来的，都只是内心更加强烈的痛苦。

东方仗助令他痛苦。

“买点东西。”岸边露伴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毫无所谓，“还想着过会儿在家里吃点，没想到你这家伙完全没这方面自觉，吃得一口接一口有滋有味的。”

东方仗助站到岸边露伴面前，一瞬间感觉自己此前对于他的那种感觉，那种渴望见到他的激动消散了——不。与其说是消散，不如说正因为看见了他，感受到他就切切实实存在于眼睛可以注视，手指可以触碰的当下而能够更冷静地看待内心的情绪——一切变得非常安静，非常简单，他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副对他而言已经不再陌生，甚至也不再如此难以捉摸和冰冷的面容，奇异地感到他可以非常自信地识别出哪怕一点微小变化的含义。

岸边露伴很少使东方仗助受到鼓舞，因为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总有一些言语冲撞和性格龃龉。这些差异和不同存在于他们最本质的构成之中，不可能瓦解和消除。

但即便如此，每当察觉到岸边露伴在注视着自己，在通过他那双本无法聚焦在任何人身上的目光看待着自己，对自己产生源源不断的印象，将自己更深地、最起码在这个瞬间映刻在心中，东方仗助都会感觉到喜悦。

说不出为什么，也许岸边露伴就是如此吝啬他的感情释放和温柔的展露，令得到它的人总是喜不自胜；可他真的感觉异常需要这种肯定，又究竟是何种原因呢？

我们有更加熟悉一点吗，有更加了解一点吗，现在想来，从最开始成为岸边露伴的模特，被迫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面前，不得不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地盯着那张半掩在画布下的脸的时候，东方仗助就总在下意识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有，更喜欢对方一点吗。

东方仗助再一次如梦初醒，他感到自己之所以难以自制、心急火燎地总是生岸边露伴的气，只是因为挫败感——基于朦胧的在意的挫败感——对于任何一个人的误解、恶感和忽略，他不会有这种受到伤害和怒火中烧的心情。因为他们对自己根本就不重要。

这个人，一开始是可怕的，冰冷的，难以接近的，然而他推开所有人，看透了所有虚伪的关系，令自己不依靠任何人生活的姿态是如此独特而迷人。这之中最令东方仗助迷恋的，却是他在用那些他嗤之以鼻的事物燃烧自己，使自己几乎永远失去了幸福的机会时，那种孑然却又令人动容的姿态。那种属于他的、人性冰冷的光亮——他不相信任何人，却无法忍受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没有办法停止玩弄他人，伤害他人，而这些与他产生交集的人也无一例外选择了报复和以牙还牙。在这种厮杀中他比任何人，比东方仗助都更清楚虚无的意义，知道它如何刺眼地漂浮在这繁华热闹的表象之上。

岸边露伴让东方仗助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人生，也把他从呆板又小心地遵循毫无痛苦的道路的选择中拖拽出来——有时候即便痛苦，可快乐也是真实的。

与岸边露伴的选择一样，明知横亘在众人之间的只是一团冰冷的荆棘，也要为了自己的幸福，为了自己的那颗心去奋力靠近。

只是东方仗助相信他不会付出岸边露伴那样的代价，他不会为了快乐而极大地催生自己的苦痛。他也希望教会岸边露伴这些，以一个小孩的身份教会他这些——没有爱、没有希望的快乐根本不是快乐，即便从棘刺丛生的人间，也会绽开柔软、芳香的花朵。

只有去爱才会快乐。与岸边露伴在一起的所有时间，产生的所有欣悦都是因为爱，因为前所未有的被一个人吸引，全身心地理解和肯定一个人产生的。如此才能安然融化和遗忘遭遇的所有不公，被一点点火花的温暖照亮；再一次，因为可以出现在他的身边感到由衷雀跃。

不需要那么多理由，也不需要那么多逻辑，甚至需要撇弃内心迫使自己无动于衷，害怕遭到伤害的那种冷冰冰的看法。不再寻找让自己合理坦然地放弃的原因。

喜欢一个人就是无惧困难，喜欢一个人就是百折不挠，喜欢一个人就是幸福，是那种不断刻意寻找却永远无法抵达的绝望之下，更有力地使世界开始朝明亮的一面转动的能量。

“你还没吃饭啊？”

东方仗助兴冲冲地一下子拉起岸边露伴的手——他本来只是想帮岸边露伴提一下袋子，动作到了轨迹的尽头，却一下子不知怎么的变成了拉住他的手——冰凉，骨感，硬邦邦的如同雪棱遍布。

岸边露伴愣了一下，也没有甩开，他定定地看着完全将他的手包裹在手掌心、手指温暖的笼子里的东方仗助的手。

很久没有人只是拉着他的手，不带任何推搡和拖拽的意味，没有更多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单薄、令人疲惫的激烈的动作随之而来。东方仗助给人的感觉总是温暖、厚重却又缓慢，他的印象变化、声音传来、温度溯及，都是那样温柔又迟缓，如同永远不会令人神志不清，意识凌乱的牛奶制品。

他总是给人一种在掌控之中的感觉，可岸边露伴明白那只是苍白的幻觉——他永远左右不了东方仗助，他甚至没有办法推开他。

他说过不喜欢自己，他的脑海中都是那些幼稚得可笑，小心翼翼却又可能是真实的“我想和你做个朋友”的观念。狗屁朋友，岸边露伴的身边从来不需要朋友这样的角色，因为这类人带给他的只有假惺惺的关切和不胜其烦的敷衍。

朋友是一种很古怪的关系，他从未感到需要人帮什么忙，而那些更令他无助的事情，远非一个朋友所能带来可期待的变化。

朋友是一个中间的、尴尬的位置，它超出了令人舒适的萍水相逢，距离完全可供信赖却也差之甚远。此前所有对岸边露伴说过，我们交个朋友吧的人无一例外被他拒绝了。

那个时候，岸边露伴意识到自己一点都不需要那种可有可无的支持，甚至是一开始并不愿意对他全心全意的态度；在岸边露伴的世界里，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就是全部。

东方仗助是第一个他没有拒绝的人，当然他很快也就恶习难改，急不可耐地改变了这种关系的性质，让他回到他熟悉的要么勉强继续要么分崩离析的状态中去；令他意外的是东方仗助坚持住了，且让一切停止在一种对岸边露伴而言非常陌生的情境之中——他们没有破裂，却也没有更加亲密。他们只是好像更了解了彼此。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岸边露伴向东方仗助提出了约定，他也带着一种朦胧的好奇，掩盖在对肢体接触的狂热记忆之中，直到绕过回家必须经过的路口，出现在餐馆对面的时候才恍然察觉。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这一切是可能的吗。他为什么还没停止和东方仗助的交往，还没把他一脚踢开，把他和他的拖鞋一起扔出门外去。不为了与一个人大吵大闹、互相嘲讽再索取微不足道的几分价值再抽身而去，这样的关系在岸边露伴的世界中意味着什么，他一片茫然。

而现在，握住手的这个动作似乎一滴水敲在寂静大地上，一下子给了他一个似乎在此时异常合理的答案——从未触碰，陌生艰涩的理由亦会对应这些匪夷所思、难以理解的遭遇。但也不是从未有过，但也不是全无痕迹，只是……

岸边露伴感觉自己的眼睛发酸。

只是关于感情。想要好好地、真诚地彼此陪伴下去的感情。

“那我快点结束……或者你在这等着，我回去给你摸点东西出来吃。”

东方仗助也愣了一下，但随即他笑了，并且用一种相当柔和的声音问道。笑声算不上清脆，但也不沉闷，明显把他那种单纯却不至于失去分寸感的内心显露出来。岸边露伴看着他，真的觉得他是个怪物，或者说是个奇迹；他不该遇到这样的人，他会将他污染。

“喂……”

“等我！”

岸边露伴一时之间有些舍不得自己的手被放开。突然，指缝之间涌入刺骨的寒冷的感觉让他甚至连站都站不住。唯一使得他保持了表面的平静和无动于衷的，只是那句“等我”。那份温暖，那份纯白的目光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将他重新包裹。

那个时候他也许会主动握住那只手吧，比他此前做过所有肆无忌惮的动作却都要胆怯——因为他真的需要，早在那天晚上，他走在街道上，就已经想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依靠在这个人身上了。

岸边露伴明白，他已经输了。

东方仗助转身跑回了街道对面，路上有几辆车在遥远的地方鸣笛，似乎很快就要冲撞上来，让岸边露伴一下子非常想气急败坏地喊出来，“你小心点！”

对面街道的灯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柔和，大朵大朵如同散落的、浸泡在水里舒展开来的花，似乎开放在眼眶里，让他的眼睛热热的。

可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岸边露伴感觉一个异常冰冷的东西，仿佛一根针、一根刺在他毫无防备，甚至于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的情况下扎了进去，恶狠狠扎了进去。

他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他想象不到居然会在这里，在这个时刻看见的人。他看见那身褐色的、板正的西服，将人包裹得像一块密不透风的皮革板子，在如此天气下倒大约正好暖和；他看见颜色虽然总体上仍是黑亮，却如砌进了一丝丝雪般银泽闪现的头发；在那醒目却并不扎眼的色泽之下，那张虽然遥远，却能通过无法遏制的想象，乃至是梦境遗留的碎片拼凑出表情的脸——那张反复、唯一出现在他笔底画布上的脸。

东方仗助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岸边露伴的教授——上次遇见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虽然说不上是不愉快，但也必然给对方留下了冲动无礼的印象——不过新年前夜，确实有很多院系的学生呼朋引伴来学校附近聚会，隔着三桌就有艺术学院的小圈子围在一块。若是非常受欢迎的老师，出现在此处也不算奇怪。

东方仗助又想起了那天岸边露伴和这位教授在一起时的模样，那幅曾经堆放在客厅，此后再也没见到过的画也让东方仗助突然如鲠在喉，有点不舒服。

但他同时想到，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一向要么深居简出，要么放浪形骸的岸边露伴想要一起度过夜晚的是自己，不是别人，疑虑、担忧带来的小小的自惭形愧就消散了。

心灵从未如此轻盈、纯粹过，他甚至远远地朝那位老师笑了一下，随即不顾对方可能产生的回应——他也许怀疑自己看错了，也许淡淡地、不明所以地也笑了一下——回到自己方才离开的桌前。

对于朋友们不满的怨声载道和再也产生不了什么说服力的挽留，东方仗助已经通通不在乎了。他毫无诚意地边穿外套边说了几声“对不起”，抓了一把餐桌边缘已经快被挤到地上的篮筐里的糖果，塞进口袋里。

那包糖果沉甸甸的，颗粒感凹凸不平，像一捧细碎的冰块，融化了，化出的是流淌在一起的牛奶与酒的香气。

可东方仗助应该想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在这样一个万物都在奔赴暂时性的终结的冬天——焰火已经升上高空，照亮的是不需要凝视，幽暗高远的黑夜，那之下处于繁华光影之中的心，依旧黑暗。

“……露伴？”

岸边露伴不见了。

#学弟×学长 py转正设定 接（九）

#完结了 写这篇出于心血来潮 整个故事存在不少仓促的地方 感谢大家的包容（鞠躬）以后会尽量写更好的！

新年、期末考试、寒假，学生时代虽然本就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被秩序井然的学期和假日塞得严严实实，终究还是会因为心绪在这一阶段疯草似的蔓延暴长而显得变化无常。

对于东方仗助而言，寒假结束返校的那一天，站在被晴朗的日光照得每一处砖瓦梁架都在发白和的校园门口，眼睛被晃到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感觉令人格外无助。

再过一年半，他就要毕业了，许多在这所校园里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地要被忘记了；可如今他已经有了一种可以开始遗忘的冲动。

东方仗助没有改变到令自己惊讶的地步，他对世界、对人生、对他人的看法没有产生根本的变化。猝不及防从身后猛然拍向他的肩膀的问候，落在耳边充满热络气息的玩笑；东方仗助也跟着笑，下意识的，他感到自己似乎一下子变得特别开心，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游戏心甘情愿被找到，大家可以一起手拉着手去吃冰淇淋。

他甚至转眼看见了新年前夕的聚会上一直莫名其妙盯着他看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的目光倒不再那么专注，如同树叶间不断随风闪烁的光点般飘忽，细碎到东方仗助已经不愿去猜。但他也不因此感到难过。

一切都没有改变。人们轻而易举地忘记了龃龉，忘记了不快，也忘记了曾经的深情款款和兴味盎然。人和人之间需要多少感情才能产生链接，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延续交集，在东方仗助看来，这种问题根本无需回答，因为答案的指向根本无关这两样东西。

回忆起与岸边露伴相处的日子，东方仗助才会猛然发现自己原来会产生如此炙热，甚至完全将一贯耽于理智，耽于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同情的谨小慎微抛诸脑后的情绪，而这份热度仍然、持续地未随着季节的更替从冰雪消融。

一旦想起那个人，隐蔽的心中依然不安地作痛。不安是因为不确定是否采取了正确、无悔的方式对待他，对待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也许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带给东方仗助这种非同一般的感觉，他也不再希望从任何人身上重温这种悸动。

岸边露伴是独一无二的，全世界只有他这样一个人，一如每一种烈酒都有它独特的成分和酿造方式。混乱、放荡的人众，其下是多少颗渴望爱而不得的心灵，这种宏观的问题不是东方仗助所关心的。他只能在乎那一颗心，他想用最好、最温柔的方式照顾它。

如果可能，他甚至想要拼尽一切融入那种生活，融入那种混沌。消释他的痛苦，缓解他的折磨，可他对岸边露伴的看法还存在一点缺陷，正是这一缺陷使得此前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他成为不了岸边露伴需要的人，孤注一掷的陪伴也只是固化、套牢了那种歇斯底里的孤独。他和其他人不会产生区别，最终只会变成那颗心灵深感疲惫时的累赘。他甚至会遭到厌恶，这真的是他不敢想象的。

所以东方仗助可以说是落荒而逃了，还抱有一丝也许在岸边露伴还没有推开他的时候自行选择离开，能够在对方的记忆中多残留一会儿的幻想。

假期期间他和岸边露伴的联系很少，有一次，他没有忍住将从自己卧室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的一角漂亮的雪山照片发给了他——“你们对着照片不也能画得相当像样吗”，这话是曾经的东方仗助对岸边露伴说的。然而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理解岸边露伴，理解他无法画出这片雪山，无法画出东方仗助他自己的那种无能为力的心情——他只是单纯地想他了，通过这种方式，忍受最小程度的伤感去与他产生一点联系。

岸边露伴也回复了一张照片，一只盛了一半的酒杯——不同之处在于这只酒杯的构造，比寻常酒杯厚重的底座玻璃中央，是一座小小的白色玻璃山峰。其上略显橙色的酒液将这座小山照得如蒙日暮。

少喝点吧，这句话东方仗助没说出口。

是他在新年的第一天，那个夜晚过后对岸边露伴说，他们就到此为止的吧。岸边露伴不是那种会对人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的人，对于自己要一走了之的人更是不会有任何留恋挽回之情。东方仗助再也没有勇气打动他了，再也没有那个心安理得的想法去让他们之间变得不正常的关系重新正常起来，他做不到了。

那天晚上终究还是闹得太厉害了，即使东方仗助格外小心，第二天起来，岸边露伴的伤口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渗血，两个人不得不在新年的第一天冒着严寒前往医院。又是一通包扎，拎着一大袋药盒走出医院，已经日近中午。岸边露伴的脸色和昔日站在夜色下时一样苍白又难看，他兀地向从早晨开始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东方仗助伸出手，声色俱厉。

“手机拿来。”“啊？”

“给我。我送的手机还不让我拿？”东方仗助这才反应过来岸边露伴说的是手机，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机藏到身后，岸边露伴向前一步试图去抢，顾忌着他的伤口，东方仗助没有伸出手阻拦，只是一味狼狈地后退着，躲着。

岸边露伴最终还是凭借东方仗助对他的忍让将手机拿到了手，点开屏幕，他纤细的眉头一皱，又猛地将手机伸到东方仗助面前。

“解锁。”

东方仗助磨蹭了一会儿不肯输入密码，可架不住岸边露伴用那种逼迫性的目光注视着他，最终还是让他如愿以偿。

“删掉了，这次别再耍手段找回来了。”

岸边露伴抢过手机，指甲虽然已经修剪得很干净了，还是在东方仗助的手指关节上刮了一下。不疼，但这种刺激实在难以忽略。

岸边露伴调出东方仗助的通讯录，恶狠狠地戳了几个键，把手机重新塞回东方仗助怀里时，后者差点没接住让它生生砸到地上。

“要滚就滚彻底。”

“露伴。”东方仗助捧着手机，甚至没有低头去检查一下岸边露伴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的号码从手机中删除了。

那片白光在他眼中格外刺眼，其上密密麻麻排布的数字毫无意义，非常嘲讽。因为和岸边露伴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已经删得干干净净。

东方仗助有点喉咙发紧，一阵冲动让他想要讨好、道歉、示弱，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对方默许他们还能以某种方式继续下去就好。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苦涩的笑容使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细小的雪雹般硬邦邦的，“对不起，你要幸福啊。”

“你八岁吗小屁孩？你的愿望是世界和平人人幸福？”岸边露伴显然更暴躁了。东方仗助不是没见过岸边露伴发火生气的样子，却觉得此时的他的怒火有一种幽暗却醒目的颜色，烧在眼前噼噼啪啪，从他的瞳仁中迸溅出的是前所未有纯粹的怒气，而不是夹杂着冰冷和不耐烦的情绪。

东方仗助有点不知所措，其实他一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决定。但前一天晚上和岸边露伴那种温柔却火热，歇斯底里却又掺杂着莫名其妙的镇静的接触是他最糟糕的体验。他想到他也许永远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喜欢岸边露伴，喜欢到只想利用他、占据他，将他身体心灵中残存的美好的、为人渴望的部分吞噬殆尽。

他深深感到他需要岸边露伴的痛苦，岸边露伴的一切。即便他已经认识到最令他心碎的部分是什么，也正因如此才完全无法享受。这些阴霾，这些在他之前占据眼前人身心的爱，他无法分享，甚至无法占有。可不能因此指责任何人，他只有黯然神伤地离开。

该指责的是他，是他让一切难堪地重蹈覆辙。是他没法付出岸边露伴需要的好，可惜他只是一个连狠心留下印象都无能为力的人。

“我幸不幸福跟你有什么关系。”岸边露伴的话回响在耳边，那一刻东方仗助无比想要像昨天一样毫无顾忌地拉住他的手，小心地不牵动他的伤口。

离开聚会时抓起的一把糖还在他的口袋里，贴合体温而融化的粘腻感加剧了沉重。东方仗助的嘴唇颤抖着，几乎就要说出“不要这么说呀，露伴”，可他知道一旦对方激烈地反问他，他拿不出任何可以作证自己观点的凭据。

他只有一种强烈却无用的不甘心，他只有一腔美好却空幻的愿望。他希望岸边露伴能够幸福，即使他本身并不包含在这份幸福之中令他无比落寞；可岸边露伴的幸福要如何找寻，他真的不知道。说起来或许简单，他只要爱一个能够去爱他的人，可这一切却谈何容易。

“我不幸福，我死都不会幸福。”似乎是明白扎在东方仗助心中的那根刺伤得他有多么厉害，岸边露伴硬是要将它更深地敲进去，直到可供拔出的末端都看不见。

说完，他的脸上却没有胜利的得意神色，他几乎有点愤恨地、失望透顶地看着东方仗助，冷冷问道。

“你能把我怎么样？”

拿他怎么样呢，不能拿他怎么样。也许东方仗助离开的真正原因是自私的、胆怯的，他最为害怕的便是这句话所暗示的含义——没有人能改变他，没有人能奈何他。只能心碎又心痛地注视着他的精神世界日渐荒芜下去，永远没有幸福快乐的可能——对于任何一个对他产生感情的人而言，这样的前景都是可怕的。

可即便如此，东方仗助认为自己都不至于到了因为自我同情而产生全身而退念头的地步。他最大的失落来自于岸边露伴毫不留情地、毫无留恋地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断绝了和他的所有关系。

岸边露伴，真的不需要他。

纵使删除了联系方式，可东方仗助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记住了那个号码。那串本毫无意义的数字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打开魔盒的密码，令他的内心永远无法回归真正的、沉溺绝望的平静。

于是才有了那个下午，那张照片，那个鼓起勇气却什么话都没敢说的瞬间。岸边露伴回复了，可同样什么都没说。东方仗助把手机屏幕那面朝下扣在桌子上，脸埋进交叠的胳膊里。

突然感到好幸福，又好难过，难过的心情很快盖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悦，让他想要很没骨气地哭一场。照片的一角露出白色的画布，画布铺平的画架下是色彩鲜艳的调色盘——可岸边露伴的画纸上永远不会出现东方仗助。东方仗助不在他眼前，东方仗助不在他心里。东方仗助死掉了，东方仗助好像从来没活过。

岸边露伴说不定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条消息是东方仗助发来的。他已经完全将他忘记了。

东方仗助就这样断断续续、偷偷摸摸，不敢暴露自己的任何一点信息，小心翼翼地给岸边露伴发送着照片。有时是隐约显露在淡紫色云彩背后的月亮，有时是银涛翻滚的无垠的大海，有时只是枝叶碰巧蔓生进窗棂的一株小花。岸边露伴有时会回，有时置之不理，对于东方仗助而言却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了。

他只想至少能以这种方式，卑微地陪在他身边，猜测他现在过得如何。岸边露伴的酒杯只出现了那一次，画面中越来越多的是颜料管和湿润的画笔，虽然没有一张拍到他到底正在画些什么。想象这个场景是令人痛苦的，东方仗助大多数情况下选择自我麻痹。

站在艺术学院的大门前——没办法，走进校门，往学院前去的路上，他不可避免要经过这里，似乎也没想过刻意躲开——一树如粉色的阳光般灿烂的樱花占据了几乎全部的视野，遮挡了其后多少有点生硬呆板的框架结构。那样柔和，那样盛大却那样轻盈，似乎可以一下子如云气一样涌进人的眼睛里。

粉色的樱花，不知为什么就让东方仗助湿了眼眶。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这种明媚又温柔的颜色像是把什么东西揉进了他的目光、他的思觉之中。飞扬摇曳的樱花像是雪，像是那个他与岸边露伴相识的冬天。

东方仗助愣了一会儿，从口袋中取出了手机。

站在这里实在是显眼又奇怪，也难保艺术学院新学期返校的学生不经过这里——其中可能也就包括岸边露伴——东方仗助只想把这树花拍下来，至于是不是还会像以前一样偷偷发给岸边露伴，他不知道。就在他尽量克制住手臂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摁下拍摄键的时候，他看到教学楼门口、那棵树的阴影下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因为端在手臂上的重量而有点身形摇晃的人影。

“啊，多谢。”

东方仗助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神经，就好像身上出现了一道伤口，明明知道最好的方式就是放着它不管，不去触碰等待慢慢愈合，他却好像非得哪里觉得疼痛就要往哪里戳一样——他居然因为在艺术学院门口碰巧遇见岸边露伴那位正在吃力地搬运画具的教授，鬼使神差地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随后就和一堆颜料管和画具盒一道出现在该教授的办公室里。

东方仗助将东西放下，使其在教授的办公桌一角占据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保持平衡的位置。那一瞬间他感觉非常疲惫。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樱花如粉红的雾气般的轮廓影影绰绰，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悦耳声音。多想到外面去，东方仗助突然感觉他和他的心，一直处于一个憋闷的牢笼之中，这种感觉在当下同这位教授共处一室时尤为明显。

迫不及待想要出去的冲动太过强烈，东方仗助甚至没考虑也许他继续留在这里，可能会见到碰巧前来会见导师的岸边露伴。他发自内心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等等，你就是那天……”完蛋。东方仗助知道这位显然还没有年老到老眼昏花，记忆不清的教授认出了他。

即便只有一面，可怕的锁链依然将他们栓住了。看到他抬手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将俯下身在桌前整理东西的动作直立起来，东方仗助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啊，您记得我啊。”东方仗助有点尴尬，只能异常官方地说道，“我是岸边露伴的朋友。”

“普通朋友那种。”不知为什么，他强调了一下。也许这个笑眯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教授有他自己的想法，也许那次他的闪亮登场确实有点惹人怀疑。

想到岸边露伴对他的感情，东方仗助心里一刺。就算现在他同岸边露伴实质上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他还是希望尽可能不要造成误解。

不算是他寄希望于背后做什么好人，有多无私善良地期待这么做能得到多少自我满足。东方仗助倒是一点都不期望岸边露伴的感情真正得到回馈，甚至它早就应当破碎走向终结；但他也不愿意由自己破坏这段畸形的关系。岸边露伴所做的，必然且应当是他情愿决定去做的。

他脱离或是沉溺，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他也能承受相应的后果。东方仗助只是有点心疼，选择无所作为，选择放任自流也让他感到难受；可万一、也许这么做能让岸边露伴感受到哪怕一点真正的幸福——不被允许地、默默喜欢一个人的幸福——他也绝对不会自以为是地去打破。

“最近不跟露伴一起玩了吗？不常见你们一起了。”“这个……您也知道，他比较独来独往。”

东方仗助感觉教授的问题看似随口无心，实际句句直捣黄龙，让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故意拿他来取笑。但他还是放下内心成见似的看法，苦笑自己确实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用一种漫不经心，好像还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道。

“而且我们也没有特别熟悉啦。”

“是吗。”教授听到这句话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神情令东方仗助感到有些不安。

过了一会儿，面前的男人反倒笑了——他笑起来的模样确实非常温柔，淡淡的细纹浮现在他的嘴角，将他露出温柔神色的眼睛衬得更加明亮——他笑着，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倒觉得露伴挺在意你的。”

东方仗助搞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这句话却如同一粒迫不及待要生根发芽的种子，如同埋藏许久终于得到了一滴水的滋润，一线阳光的照耀，在这一时刻开始如疯了一般打破死寂与黑暗，嘹亮而又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教授接下来的话令东方仗助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而就在真正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涌上了眼眶。

“你是我看见过他画的唯一一幅人像。”

在教授的办公室里，东方仗助看到了那幅他本来也许永远没有机会看到的画像——是他，是本也许在更早之前，在他还是岸边露伴的模特之前就应当绘制出来的他的样子，却不是那副百无聊赖、如坐针毡出现在岸边露伴面前的样貌——许多的他，许多他甚至记不起来何时真的呈现出这样景象的他。

他带着笑非常神秘又非常真诚地凝视着前方，他背着上学时经常携带的背包站在雪山遥远的脚下，他坐在氛围舒适的咖啡馆，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乳白色的牛奶……那些曾经出现在不加一词的讯息中，摇曳着的光点和慢悠悠地成长着的小花，被摘选合适的颜色精准地、乃至更有生机地描绘出来。

这是东方仗助第一次意识到岸边露伴真的是一个绘画上的天才，这些色彩的使用比他见过的关于教授的画像要更加浓烈，更加细致，似乎是代表了不同的心境。

面对这些堆叠、累积起来的画框，东方仗助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颤抖着嘴唇——他是什么时候画的这些画？为什么不告诉自己？——那天曾经令他啼笑皆非，不明所以的执拗又武断的话重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我只画活着的东西。”

“要么活在我眼前，要么活在我心里。”

“要画他真正热爱的东西。”教授轻轻地，似乎是怕打断了东方仗助双眼发直，紧盯着这一幅幅画的入神状态，“我想他应该已经懂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没有什么人是真的需要另外一个人才能活下去的，东方仗助是这么想的。事实确实如此直白而又残酷，活着，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适当地休息，没有一件事是非要依托另外一个人才能完成的。

离开岸边露伴的时间里，东方仗助虽然也非常难过，精神恹恹，可他该死的生活没有出现任何一丝差错，任何一点波澜，一切很奇怪却又非常自然地流动下去——感情不是必需品，他在萌生感情前也是如此度过的。

强烈的、美好的感情确实死掉了，爱也死掉了。凡死去的事物，就像任何一个形式上被埋藏在深深的地下，付之一炬后又装潢起来的事物一样。死去不是灰飞烟灭，不是分崩离析，死去只是和活着的分野，与正在行进中的事物再也没有关联。

东方仗助是因为不被需要才死掉的，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没有人会需要他，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是一个虚伪的命题，一个懦弱的借口。

岸边露伴依然不需要他，他不需要任何一个人。东方仗助也不需要岸边露伴，离开岸边露伴他也一样能够生活下去。

可东方仗助还是爱他。爱是不以真正的需要为前提的。正因如此，岸边露伴寻找爱的轨迹才显得如此曲折和反复无用，精疲力尽——他是因为需要才去寻找爱，而非因为爱而产生需要——他永远不会从这样的爱中得到满足，也因此永远体会不到这种带着迫切需求的感情对于自身的意义。他从来没有爱过，从来不会去爱。

爱不是热烈的需要，心碎的寻找，也不是推开的勇气和沉默的压抑。爱是一种永生不死的记忆，爱是一种永恒鲜活的想象；爱是我不需要却仍然念念不忘，爱是你已离开但依旧耿耿于怀。

爱是一种色彩，一种气息，一种滋味。爱是一个人，是对一个人特定、悠长、充满同情与心碎的印象。

东方仗助在浑浑噩噩，以至于有些跌跌撞撞地离开办公室，踩住在他脚下已经有些漂浮的楼梯，逃出艺术学院的大门时，感觉自己有点喘不上来气。那棵浓密的樱花树枝干与花朵的香味如同一大片一大片撕碎了的棉絮，飘落得整条道路上都是无形的水花般的涟漪。

东方仗助在这棵树前停下了脚步，调整自己的呼吸。他弯下腰，就像一枚瓶子被放倒了一样，眼泪一颗一颗随着身侧零星细碎的花瓣掉落下来。

东方仗助哭了一会儿又笑了，肩膀无力地、轻微地颤抖着。他说不出高兴还是难过，记忆瞬间一点都不加修饰和遮掩地喷薄而出，散溢在他的脑海里。他此时没有什么遗憾，知道岸边露伴所做的事后，也没有非常强烈的后悔；一种哀伤却又美好的感情驱使着他，使他此时此刻忘记了除却岸边露伴的一切。

“我会记得你。”

“我会记得你的全部。”没有对象的、絮絮的诉说淹没在飒然的风声中，也被眼睛垂下看到的，地面杂驳纷乱的阴影吞没了。

站在这里，感觉曾经那样近、那样深地靠近一个人，满心期待和欢喜地只是和他在一起，心中充满无限幸福。意识到自己多多少少也被铭记着，被想起和描摹着，成为他坦荡却又空洞的人生中的一粒沙、一滴水、一星黑色融入进去，留下一个并非转瞬即逝的记号，这便是最为美好的。

花树之下，荫影之中，一个瘦削却挺拔的影子如水般溶入。黑白交杂的地面被阳光炙烤出干燥的芬芳味道，并不纯粹却斑驳复杂的画面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一个声音，清亮、低沉，如同尚未完全静置融合的液面的分野，如同一道分隔了声与光，现实与幻觉的界限。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这个声音略带嘲弄，这个声音却好像不是为了从他耳边划过，而是为了镌入他的灵魂深处般向他袭来。这个声音带着酒精般的醺意。

“我记得牛奶酒的味道。”

这个声音带着牛奶般的香甜。

#学弟×学长 py转正小故事 接（八）

#不出意外下节完

岸边露伴认为自己没有童年，也没有青春。被许多人经历，且对日后产生至关重要意义的时期被他决绝地、乃至是有意识地错过了，然而他对这个过程是没有权利的。

生活在一个氛围几近窒息的家庭——倒不是说父母对他有多高的期望，多么严厉的要求，其实正相反，他从未收过任何像样的管束——只是一种窒息，那个家里无论什么本该流动，本该活着的东西都是停滞不动的。就连时间，就连言语，就连将他们三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彼此对于对方存在的在乎，都是一成不变乃至于化为乌有的。

岸边露伴从小就握笔画画，从他睁着一双颜色深邃到有些慑人，隐隐透露出天生的孤僻、内向和不友好的眼睛四处寻找，最后在一块地毯花纹磨损得较为浅淡，可以用深色的水彩涂涂画画的地方，并长时间趴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开始，他的描摹周围毫无变化事物的兴趣从未遭到阻遏，一如从那块小小的、弄脏了的地垫上长出的一小枝藤蔓。

父母对于他疯狂地热爱画画没有意见，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意见，对岸边露伴活着或是死了，没有意见。他们对他宽纵至极，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岸边露伴发现他被非常小心地留在一个地方——一个永远不会改变，不会令人骄傲也不会让人恐惧的地方，他似乎一辈子就躺在那个安静的摇篮里——他成长得野蛮、恣意而寂寞，父母在他身上一无所获，对他也一无所知。

是什么阻止了他们履行父母的职责，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像饲养一颗植物一样任孩子长大了，他不知道。也许是畏惧，畏惧什么都付出了却什么都没能得到，也或许就是那种让一切都停滞下来的漠然。

多年后岸边露伴明白，是因为不知所措和一种自我放逐的惰性导致的，这一点如同报复一样扎根在了他自己的身上——他们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让他得到幸福，是为了让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咬牙切齿地懂得了这一点后，岸边露伴却觉得自己从根本上缺乏那种勇气和希望去靠近相类似的事物。

更重要的是，对于发自内心的温情善意的需要，已经被岸边露伴非常强硬且认为理所当然地从生活着的需要之中排除了出去。他是不需要爱的，听上去非常可怜，然而一旦习惯了却也没有什么不好。岸边露伴坚信自己成长的逻辑，没有得到爱，他才是现在的他自己。

许久以后，就在岸边露伴已经习惯了不被询问任何事，不被施加任何管束，乃至他不会记得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家多久，父母、家庭在他的意识中有多么淡薄，他又会面临诸如“你为什么一点感情都没有呢”的问题。

在岸边露伴的世界里，只有能够抓住并停留的事物是富有意义的。绘画是一种方式，在他很小的时候，还无法理解身边的一切为何这样森然不动，为何没有任何一丝感情的活力产生任何波动的年纪，他唯一能做的——能不让他在惊恐中连自己都忘记的——就是去将这一切奋力与自身联系起来。

被他观察、记住、勾勒出来的东西是永远属于他的，是他的童年、青春与人生，可他没有画过任何一个人，连他的父母都没有。

岸边露伴不希望也从不相信任何人会停留在他的生命中，他们如同幽灵一样冷酷地、目不斜视地飘过。在父母对他问出痛心疾首的问题，当他们的面部表情产生了那种绝无仅有的扭曲和震动的时候，岸边露伴不仅无法回答，反而觉得努力去思索回应的自己非常恶心——他意识到他的父母需要他去爱他们。

毫无理由地爱他们。这在岸边露伴眼中是无法接受的，他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冲动这样做。

他沉默不语，就像本应传递给他相关的认知和意识的心早些年如此沉默不语一样。

十七岁刚刚进入大学的岸边露伴，寡言少语，眼神明亮，他能将任何观察到的事物描绘得栩栩如生，可他画不出任何富有感情细节的事物。

他没有被热烈地爱过——即便这不意味着他没有被很好地照顾——而这就是全部。他也没有被苛求和责备过，他一直以来都我行我素地做自己决定去做的事情。这些事的发生缘由不存在任何热情催生的因素。

他逐渐形成了对身边人，对人性事情无比客观而冷漠的看法：一切关系于他而言不仅是须臾的，而且是切片般静止的，那之中的内容是冰冷的、腐烂的。他所要做的不是融入任何一段关系，而是用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观察这一枚枚切片，注视着看似保存完好的、腐烂的尸体碎块。没有人会对他付出感情，或者说，当这一形式出现的时候，岸边露伴会感到非常非常陌生。

陌生到有些倒胃口。

岸边露伴本以为下意识地拒绝了所有情感发生的可能，赋予那种开端一个充满恶意和鄙夷的解释，他会继续这样安全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他本来已经很好地习惯了——直到他遇见那个人，他的教授，一个温文尔雅，笑起来嘴角会有细细皱纹的男人。

对这个师长一样的人物产生莫名其妙的感情具体是什么时候，什么契机，岸边露伴已经不记得了，不如说刻意去遗忘了。

也许从未在父母身上得到的，那种来自更年长、更温和的力量的关爱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最开始他感到非常惊愕，一点也不理解对于自己这样一个学生，他为何要关照、呵护到这个地步——表示过非常直接和激烈的反抗，有时令那个男人脸上几乎从未消失过的微笑产生的细纹都荡然无存了。

岸边露伴是个在学业上完美无缺，在人情世故上却颇不成熟的学生。为了让他能更好地与周围的同学合作，又或许只是出于年长者对优秀后辈独有的那种关心，岸边露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自身情感的缺陷遭到比起被动的放置，更为可能一下子就导致灾难性后果的包容和引导。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有一次看完自己的习作，在教师办公室窗外撒漏进来的大片大片轻薄又温暖的夕阳之中，老师那掺了几许银丝的头发如同金色的花的细蕊，他的微笑也如同浸在颜色温和的水中，他对岸边露伴说道：“你很有天赋，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你的天赋更登峰造极吗？”

“试着去爱你画出来的东西吧。或者说，去画你想试着去爱的东西。”

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岸边露伴眼中狗屁不通，纯属自我安慰的那种名为“爱”的哲学，不仅在那坚定又耐心的声音中萌发，更几乎在瞬间就开出了它的第一颗花蕾。

一直以来，对于他的关心，对于他的忧切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给了这颗心一种残忍的错觉——没有人是彻头彻尾不会被温暖和感动的——岸边露伴发现，如果让他去画第一个人，去画第一个他因为爱，而非因为一种歇斯底里的留住什么都执念去落笔的事物，他会选择他的老师。

岸边露伴喜欢他的老师，他知道这是荒谬而错误的。

来势汹汹的感情漫过心灵的堤坝，而他也确切地明白不该、不能将这件事当真，不能狂妄地以为仅仅是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就能安然无虞地回想。阻止他揭露这一切的倒不是俗世的道德，不是教授已有家室，对于自己也只是单纯地、可恨地以师长的身份额外关切；而是岸边露伴自己不自认为有任何可爱之处。他并不自卑，可产生去爱另一个人的想法是如此软弱而可耻。

就好像他放弃了那个一直陪伴自己，孤独地一路走来的心灵。他不应该被爱软化，他明知道爱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种理性和残忍的“应该”逻辑。就像他的父母认为应该抚养他长大，后又认为应该被他所铭记和回报一般。爱是一个可恨的结构，是框定这人世间许多虚伪至极关系的枷锁。

可他是凭借什么逻辑呢？他找不出任何爱上一个人的理由。

这很可耻。

可内心确实产生了这样没来由的悸动，纵使已经将其排除在“应该”之外，任其在心底骚动，每次见到都抑制不住怦然不止，心焦气燥已经严重影响了岸边露伴的状态。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越久，“爱”的状态越久，他就越难以忍受；他要找到一种方法不去爱，不去想，不去失去自己。

自从他开始了第一次一夜情，这种状态就呈现出无可收场的延续性。最初他只是喜欢上了喝酒，不为任何滋味，只是那种暂时剥夺理智和清扫出混乱思绪的感觉倒还不坏。

在受到第一个人的邀请时，岸边露伴先是不屑地一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句话还没能说出口，他却在那个人的眼睛里，在酒场昏暗迷蒙的灯光下，看见了某种令人心软又可悲的东西。

那种东西不是爱，而是一种和爱根本上类似的激情——此前他刻意排除出自己的世界，从未令它染指自身的激情——称之为爱这种低俗的东西都不合适，它比爱要低俗和丑陋更多，但就是这种丑陋刺痛了岸边露伴内心的伤痛，令他最终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还是陷入了这种激情之中。

自那以后，他有时刻意寻找，有时不加挑剔，时常令自己如沉溺醉酒般浸泡在这种俗烂的情绪里。他感受到自己一遍遍被浓度更低却源源不断的毒水腐蚀着，却越发鲜明地感受到那颗心的存在——因为它还在那样强烈地抗拒，抗拒融化于感情之中，使得他对自己的感情也渐渐地麻木了。回归到一种画面静止的安详之中。

纵使流汗，纵使疼痛，纵使他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靠得那样近。他贬低他们，伤害他们，却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因而爱在他的体内是无害的，至少不会使他失去理智——岸边露伴不想去爱任何人，让感情的潮涌彻底吞没他，让他明白这种潮涌有多么虚伪，多么恶心。

他无法判别对错，对错也从来都不重要。他只是想像从未想起过任何人那样活着。

岸边露伴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公寓，将那袋已经融化到令塑料袋湿漉漉的直滴水的东西扔在地上。始终开启的地暖发出滋滋的刺耳声音，岸边露伴一气之下将它关掉。

冷静下来，冷却下来。岸边露伴早就把画的那些画收了起来，也早就放弃了与那个人产生更多无谓的联系——然而最近他借口研究毕业设计，不去见导师，甚至不去上课的次数太多，还是惹得那个人以关心为由约他吃了一顿饭——在餐桌朦胧的灯光下，他的脸更多的细节暴露出来，更苍老，却也更真实而柔和。

越是讲些他其实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义的话——放松心情，不要逼自己，多跟朋友们出去散散心，也和老师聊聊，甚至多吃几口饭——他就越是怒不可遏，觉得恨不能把眼前人杀死。

岸边露伴感到非常失败，因为他还是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对待那个人。这种情愫滋生了多久，他已经避免去回想，有时也感觉不再思念与他共处的点滴，不再需要任何一点善意。

只是依然要在尚未结束的学生生涯中与其相处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他想要就此躲到某个地方，某个那个人的印象从天南海北无论哪个地方都再也无法追及的地方。岸边露伴憎恨逃避的自己，憎恨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那么干脆就不要出现在他心中的名为爱的感情。

就在猝不及防撞见老师的那一刻，与此前不同，却半分不减其荒谬绝伦的是，那幅与昔日重合的景象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东方仗助。那片只留存有一个幽灵漂浮的荒原，突然之间，天际上空朦胧地复现巨大的海市蜃楼，牛奶般乳白色的晨雾弥漫在那巨像周围。

为什么会想起他，因为刚才明明就在想着他吧；这带给了岸边露伴更糟糕的感觉，带给他对于自尊更猛烈的冲击。

他在干什么，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对东方仗助这个人也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吧。

但又和之前不一样，对东方仗助的感情是某种更陌生的事物。对于老师的感情使得岸边露伴五雷轰顶，他为此深恶痛绝却无法遏止。他无法否认那个男人身上有他一直未曾认识到向往的东西——关切的温暖，纵然只是基于恼人的逻辑与理性，基于他是一个他妈的好老师，所以他必须这么对自己的学生——可他宁肯他不需要，他希望他不需要，他也千百次祈求他不会再遭受这些；被温柔地凝视令他感到痛苦。

面对东方仗助，岸边露伴却总是有一种错觉：我需要。本来并不在乎，本来也只当他是无意逗留在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可好像就在深夜的桃子酒馆，就在那条用黑暗掩盖了一切的后门街巷里，从他打出电话的那个时候，一切就开始产生不受控制的变化。

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一看就头脑简单，心性幼稚的小鬼呢。大概因为他的蓝色眼睛真的非常漂亮，就像童年时期那个摆放在地毯一角之上，压住一片菱形的花纹，剔透的蓝色琉璃花瓶。

花瓶冷冰冰的，周身滑到手指无法在上面做长久的停留，而那双眼睛不是冷的，它是有温度的。

大概因为，他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想要得到一种关心，一种不会被任何理由绑架，不会令他一眼就看穿那之下令人啼笑皆非的借口的关切。那种关心不是活下去的必要，并不强烈，并不迫切。那种关心无关岸边露伴能不能活下去，而是关乎他认为与自身的存在密不可分的东西——永远不会离他而去。

在那一刻却是他不了解东方仗助，他们之间等同于毫无关系，他对他的记忆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

这个时候如果他来了，他就能带给岸边露伴想要的，只有他能带给岸边露伴想要的。

而东方仗助真的来了。

敲门声打断了岸边露伴的思绪，由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许久，他都感到那越来越急迫的敲门声似乎是幻觉，似乎是处于一个封闭的玻璃瓶中，从外界传来的过于飘渺的空气震颤的声音。

地板在逐渐冷却，坐在地上，岸边露伴第一次冷得有点发抖。如果他还能让东方仗助进来——已经十一点三十分了——也许他会抱住他，仅仅是为了从那副身躯上汲取一丝温度，他也会选择抱住他。

即便这种感觉与他一次次拥抱住任何人一样，注定是会消散干净的。

“你来干什么？”“你这家伙，还问我来干什么？”

门最后还是被打开了，十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再也承受不了愈发激烈且毫无休止之意的敲门声的轰击——东方仗助大约百分百肯定岸边露伴在家，毕竟家门口的一串水渍和踉踉跄跄的脚印不会骗人——对方不应，他就打算用尽该死的持之以恒精神敲到门被打开为止。

闯进屋来的时候东方仗助顶着一张不知是被寒风吹冻还是因为怒气积蓄而泛红的脸，他顺手非常利落地关上门，动静之大似乎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与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大相径庭，东方仗助见到岸边露伴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语气却是一种充满疲惫的无奈。

“干嘛不说一声就走啊？不是上一秒还在对面等我，说要跟我一起吃饭的嘛？”

“害得我……”东方仗助的抱怨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因为比起他先是六神无主慌乱了一阵，担心岸边露伴是不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打电话没人接，一路跑到家里，至少确认他在家后就开始心急火燎地擂门造成的消耗，岸边露伴明显不对劲的情绪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是自己惹他不高兴了吗，可明明很快就回来了呀。直觉告诉东方仗助，一切不会那么简单。毫无缘由地，那张对他来说多少有点阴魂不散的脸浮现了出来，令东方仗助的心兀然如被细小的皮筋狠狠抽打般疼痛。

“露伴，发生什么事了？”

“……”岸边露伴沉默不语，他虽然站起了身，姿势却很颓然。

与方才见面时完全不一样，那张脸的阴郁在东方仗助鼓起勇气，像是向对方承认一个重大错误般问出那个深藏在内心许久的问题时简直如侧翻了的墨水，毫不克制地流淌蔓延着。

“你对你的老师，感情挺特别的吧？”东方仗助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会向外说的，这，毕竟是你的私事。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放在客厅里的画，后来大概你也发现了，收起来了。加上之前那次碰见你们吃饭，你的表情……”

岸边露伴没说话，只是从下到上死死盯着东方仗助——那种眼神东方仗助从来没有见过，也让他第一次惧怕被对方所憎恨；现在的岸边露伴憎恨他，憎恨他提起了不该谈及的东西，而那背后定然是无从否定的真实——东方仗助有些心虚地解释道，语气却越来越弱，越来越乱。

“对不起啊，我没想着打探你，就是某天机缘巧合……”

“东方仗助。”

“在。”东方仗助一下子被那声异常冷静的唤音喝住了，就在他下意识地应答过后，他感觉自己的脸被一种突如其来、异常凶狠的作用力迅猛地拽向一边。脸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啪。”

“知道了别人的秘密，还一天到晚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绕在别人周围。”岸边露伴打了东方仗助一耳光，不期竟没有遭到他的任何反抗。

这不是岸边露伴第一次打人，对于那些和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却还妄想更进一步的人，他向来不吝使用这种过于极端的手段——他不需要那种激情，不需要那种爱，尝试过多少次，就有多少次那么鲜明地感觉到不需要——而打东方仗助的这一巴掌气势汹汹，为的却只是他倏然破碎的那颗心。

他感到耻辱，一直以来感到耻辱。当这种耻辱从另一个人口中描述出来，自己那份混乱的、脆弱又愚蠢的感情如同根本无法承受阳光温度的枯草，一下子就被点燃，烧灼得那么疼。岸边露伴气急败坏地问道。

“很好玩吗？你在观察我什么反应吗？”

“我没有这么想，我也真的不会乱说的。”“天知道。”岸边露伴冷笑一声，本来为无意间触碰到了对方内心深处的秘密，感到异常愧疚的东方仗助也恼了。他挨了巴掌就挨了巴掌，可真正令他受伤的是岸边露伴这个嗤之以鼻的笑。

本以为多多少少诞生在他们之间的默契，维系着他们关系的那一点信任与心照不宣，在岸边露伴激烈的言语中被撕成碎片，荡然无存。东方仗助很想问问，真的很想问问：是不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打动你。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无法让你哪怕有一点点对我放下戒心。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不用担心和惧怕一夕之间就被你当作是陌生人。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你想怎么着吧？”东方仗助也有些破罐破摔了，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双眼已经发红，如同一轮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落日挥散在蓝色的海面之上，令他眼瞳中倒映着岸边露伴的场面格外悲哀，“我反正是已经知道了，你没办法把这件事从我的脑子里洗出去，又不愿意相信我会为你保密。那你想怎么办，还要我怎么样？”

“跟我上床。”“……哈？？”

“跟我，上床，东方仗助。”岸边露伴此时的表情很陌生，一种虽然人凑近了站在面前，胸口几乎就要贴在一块，却让人忍不住想要后退，感受到一种不怀好意的咄咄逼人的陌生。

“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东方仗助感到心间一刺。几个小时前，还在流光溢彩、烟火升腾的街道上产生过的那种心绪仿佛一团湿透的纸，被踩得脏兮兮的同时也粉碎了。

一开始也就是自作多情，可没有想过会输得如此彻底。

“这么关心我，你骗自己好有意思，不就是看上了吗？不就是想跟我玩吗？就算知道我是个喜欢比自己大二十岁同性的精神病，也觉得无所谓甚至更刺激了是吧？”

“你发什么疯啊，我没有这样想过！”“滚！”

两个人的语气都越来越激烈，声音越发失去控制。这是东方仗助和岸边露伴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吵架。前者突然才意识到，此前所体会的岸边露伴的刻薄尖锐，都只是滂沱大雨前天幕中偶尔洒下的雨点，没有任何杀伤力，因为岸边露伴此前也从未真的想过伤害他。

“岸边露伴，要是我真的在乎你那点破事，最开始从酒吧回来，我就会选择和你断绝联系！”东方仗助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吼了出来。

东方仗助的这一吼似乎让两个人都冷静了一些。站在逐渐冷却下来的地板上，通过门缝如一群小小的甲壳虫般爬进来的细碎的寒冷扑在脚踝上。

他们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忍受对峙的冰冷，剑拔弩张地站在这里。也许是在柔软到坐上去会微微塌陷的沙发上，也许是那张大到似乎直接延伸到玻璃窗外那片灯火阑珊的热闹景色的床。

“我不在乎……不，我不能说我不在乎，那是骗人。”对于岸边露伴的品性如何，东方仗助向来不愿意去思考和定义；或者他认为一个人本身的模样存在之所以是的理由，却在大多数情况下不应当承载任何价值的负担和责任。

对于岸边露伴的事，东方仗助多多少少揣着一点私心，无论多么荒唐都尝试去包容和理解。可他无法否认他确实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认识到岸边露伴是这样一个人——对任何人都无所谓，在每一段须臾的关系中都头破血流，却还是执拗地不肯收手，去寻找和获得那些根本不可能被称之为欢愉的东西。

没有人能带给他真正的快乐，他的心是如此封闭和孤独。宁愿每一次都粗暴地摔开，用肉体的麻木抵消内心不安的钝痛，却从未寻觅过一种真正一劳永逸的温情。

“我只是很难过。”

“你难过什么？”岸边露伴问道。

东方仗助的声音低了下去，沉了下去，好像一枚有力的、坚硬的秤砣，如同暮色降临时将一切色彩都沉淀下去的黑暗，让他从情绪激动和感觉被指责的状态中平复下来。

非常罕见的，岸边露伴对东方仗助感到抱歉，他心怀愧疚的方式就是恨不能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令他产生负疚情绪的人。因为岸边露伴自己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对任何人负责任，对他造成的伤害做出挽回。

东方仗助是他不应当靠近的人，因为其实他一直明白——拥有那样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的人，不是一个坏人。

但最重要的是，他不明白东方仗助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这句话于他而言是陌生的。

“我难过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种傻瓜，你这种傻瓜。”东方仗助说到这里甚至笑了，他想要去碰碰岸边露伴的脸，将他脸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露出的表情用手指，就像后者时常用画笔一样描绘下来。

他突然懂得了、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非常隐晦，如同埋在深色草根下的细细的雪花，一不注意就会融化、流淌入其他的事物中去。

一些人，一些事物，让人产生印刻、描摹的冲动的，必须是活着的事物。活在眼前，或者活在心里；即便认识到下一秒就要逝去，或者它本身竟是死的、冰凉的，那一瞬间，这个印象在一颗心中随着鲜活的跳动存在过，那一瞬间便是一种极尽悲哀的拥有。

“连怎么让自己幸福都不懂。”

东方仗助无法克制自己，无法让自己的手指停止颤抖，抑或停止驻留在那片微凉的、令他产生无限奇异的眷恋的皮肤上。真相，关于爱的真相横亘在一切之上，将东方仗助与岸边露伴彻底隔绝了；一切鼓足勇气都应当是最后一次，因为再也不应当用无知作为掩饰，认为还存在希望。

希望从来不是感情生存下去的必须——有时候即便绝望透顶，美好的愿望和纯粹的情感依旧无法遏止——可却是尚还能令其流涌出心房的凭据。有过那么一些时刻，东方仗助会认为自己也许是那样一个人吧。

一个足够强大，最重要的是足够幸运能留在岸边露伴的身边，天真而冲动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并且能为对方所容忍和接受的人。这样的想法在今夜之后将变得无比可笑——不应当去烦扰一个决定了不会去爱你的人。

岸边露伴他，有决定去爱了的人。即使目前的他还无法从这种情感中获得快乐，甚至于有些孤立无援；可能够去爱一个人会有多么美好，抱着这种希望的人又是多么生动而美丽，是无论多少曲折和错误都无法抹去的。

岸边露伴在此时东方仗助眼中，更加复杂和更加令人心碎，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真实和强烈地存在着。

东方仗助承认他有些嫉妒，承认他有些不甘心；承认他有点生岸边露伴的气，气他在让自己的心灵免受损伤的行动上做得不够，简直是不管不顾地胡闹。可相比之下，错得更出格的是他自己——岸边露伴是一个完整、鲜活的人，他不需要自己带给他任何东西。

浓郁的烈酒之中，本来就不应该混杂任何只会破坏它自足的调和的事物。

他们是两种液态，盛在两个不相连通、透明的瓶子里。这种隔绝的状态让此时面对面的两个人产生了一种无奈的不舍，似乎在面临一场不可能避免的别离。

岸边露伴先伸出手臂往前探了一下，只用两根软绵绵的手指，就牵动对方整个人顺从地、一触即发地靠近了过来。岸边露伴一言不发，且相对而言非常缓慢地将手臂从东方仗助的肋侧穿过，扣在他的后背上，头侧过来抵住胸口。

东方仗助这样任他抱了一会儿，用轻轻的简直不像是真的在说话的音量问道。

“他知道这件事吗？”“我怎么可能让他知道。”

“明白。”东方仗助叹了口气，胸口起伏的颤动激起岸边露伴额下一股微小的血流，“冷静点，岸边露伴，你知道我绝对会保护你的秘密，这点你仔细想想就清楚。”

“对不起。”岸边露伴的道歉声太轻了，轻到散落在臂弯间，融化在越来越喧哗的窗外的烟花声中了。

冲东方仗助发什么脾气呢，倒回最开始，为什么要那样落魄地逃跑呢。岸边露伴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心，甚至无法共情自己的遭遇；他始终想要把占据内心一角的，涂写在童年时期那块破旧地毯上的“我希望别人注意到我，我希望有个人能爱我”抹消出去。

可最终造成他失去控制的，倒并非是这些他早已习惯去否定的情感。在那个少年背对他跑向似乎遥不可及的对岸，而他同时看见那道堤岸的边缘，在某个高而稳固的地方，一个身影就像骤然亮起又骤然熄灭的灯光，像猛烈地激起又溃散在堤坝上的浪花般逝去了。不堪的回忆，关于这颗浪花所有心酸的记忆席卷而来，可几乎在一刹那就死去了。

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被东方仗助的背影吞没了。他似乎终于踉踉跄跄地逃离了一个陷阱，却猛然发现再次坠入了一个更为陡峭的深渊。令人仓皇失措的感情，以更具压迫感，更使人恐惧的姿态靠近。

岸边露伴意识到他不再需要某种特定的爱，他需要的是某个特定的人。那个人过一阵就会向他跑来，带着那种该死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容；而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他。

他没有准备好。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时间来到了几点，没有人知道，只隐约听见外界传来的盛大却又模糊的欢呼声，噼噼啪啪仿佛天空都在破碎和降下的声音。很快，这些嘈杂即便不是即将归于沉寂，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同静谧协连了起来。

“做吗？”

已经难以判断是谁问出来这个问题，或者毋宁是说出了这个答案。拥抱转变为一种更加紧密的缠绕，仅剩的供于喘息的空间被细密的亲吻填满。

“伤不要紧吧？”“别废话，没事。”

热度如同从被擦燃的火柴散发出来，可那么小又那么暗淡，似乎再吹一口气，或者不再紧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这种温度也就会很快散去了。

“你和他……做过吗？”“没有。”

窸窸窣窣的衣物被除去的声音，夹杂着小心的、如同水滴或是火星溅落般的轻吻声，好像此时附着在肌肤之上的唇印会带来烧灼一样的伤害一般。灯是一盏盏熄灭的，熄灭得一点声响都没有。

身体落在床上，一下子感觉是那么沉重，仿佛失去了还能支撑着去做任何动作的力气。然而两个人都拥抱着彼此，感受到那份加诸自身的热量与重量令什么东西溃散而分崩离析。没有任何愉悦之外的感情，没有任何，自然也没有悲伤和遗憾。

什么都没有，似乎也没有爱。

“真的？”“没有就是没有。”岸边露伴叹了口气，在东方仗助的头发上挠了一把。他大概、似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抓住这个问题不依不饶，可他也为自己无法招架这个问题之外的、随之而来的追究而力不从心。

“你爱他？”东方仗助这句话疑问的痕迹很轻，似乎是将它刻意忽略了，他继续喃喃地说道，极力无视内心的无奈和刺痛，“所有的……也都是因为……”

“不能爱他？”

“我不会爱任何人。”岸边露伴被自己几乎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轻微地震惊了一下。他感到、强烈地感到自己在虚构，在说谎。

这种感觉从未出现在他的心中，一直以来他最起码认为，他对自己是坦诚的，任何人也都不值得费心编造一个虚伪的说辞。

然而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无力感和昏昏沉沉的麻木如膨胀的棉花塞满了脑袋，熟悉的绝望如墨翻涌，覆盖了一切。他没有对东方仗助撒谎，也没有愧对自己曾经拥有的感情和落荒而逃的冲动。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于他而言真正可贵的、稀缺的、恋恋不舍的究竟是什么，却又几乎在同一瞬间明白他不配得到，不配拥有。

“我也不爱他。”

“我没有爱的能力，东方仗助。”对关切的需要，对被爱的需要，对那种与人接近的热烈却并不必然美好的怀念的需要，哪怕是对一个特定的人不假思索的需要——对东方仗助的需要——一味索取的念头不是爱，是一种无法自我承认与弥补的残缺。

“我以为那是爱，其实都是假的。”岸边露伴感到抱歉，甚至感到痛恨，蛰伏在无所谓的、糜烂的表象下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刻骨的痛恨，在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处于一个可笑的寻找着爱，却从根本上不理解和无法产生这种感情的状态之中时不可避免地从一层坚固的壳中松脱、流散出来，吞噬他每一个看不见希望的黑夜。

他所描绘的，静止的、安全的、毫无变化的没有爱的世界，曾经是他的全部。然而就在几个月前他为自己拟定了一个找寻绘画模特的计划，他看着堆积在屋子中那些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见过的画像，感到自己是那么虚伪又那么恶心。爱的哲学在岸边露伴看来是虚无缥缈，狗屁不通。

他愤恨又疲惫地想，我不需要任何人给予我任何东西。

“嗯，知道了。”东方仗助的声音闷闷的，就像一个为犯了错道歉过后的小孩被再三告诫后那种心虚地求饶的语气。

黑暗中岸边露伴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看清东方仗助的样子，不是通过光线，通过直接倒映在他眼眶中的影像——实际上他现在几乎被东方仗助搂着压在身下，那副看似会造成极大负担的身躯却好似只是一个温暖、轻薄的结构，只将发烫的阴影洒在他的身上——而是一种想象，一种足以唤起他感情的印象。

岸边露伴忍不住伸出手，将手臂背到身后去用指尖划过的触感确证印象的真实性。可是他能摸到紧闭的嘴唇，柔软的耳垂，他摸不到那双眼睛的蓝色。

触碰不到那颗此时颤抖得厉害的心。

“什么叫知道了。”岸边露伴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

“我什么都知道啦。”东方仗助将身体低下，亲吻了岸边露伴的侧颈，他的气息此时显得那么沉重，甚至有点像是克制的呜咽。他笑道，“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也是我太贪心了。”

“露伴，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这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说到这里，东方仗助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将话语中想要传达出的情绪都压抑了下来，只余下那层将语义都摇晃至破碎的颤音。

他没想到真的能将这句话说出来，这个晚上带给他的情绪过于混乱、杂冗，也许需要时间好好整理一下，才能做出接下来该如何选择的决定。可比起内心的凌乱无措，更为紧迫需要缓解的是一种伤痛——心从高处摔落下来，血肉模糊的痛苦。

东方仗助为自己感到羞愧，为这段关系的结局感到悲伤。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短暂地互相靠近、互相利用、互相抛弃，可没有多少人真的能从头到尾无动于衷，不去挑战这层脆弱的界限，寄希望于能在这块单薄的边界上如履薄冰地跳舞。

他不能，就连岸边露伴也不能。本来他们或许可以相互理解，甚至顺理成章地相互拥抱；可令他们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绳索，那条摇摇晃晃悬挂在空中的丝带，并不相连。

即便岸边露伴说他并不真的喜欢别人，甚至他说他并没有去爱一个人的能力，也无法让东方仗助的难过得到安慰。如果他没有办法感动对方，如果他真的无法如曾经信心满满的那般带给他他需要的温暖与爱，如此下去只是助长了岸边露伴昔日的混乱行为，让他再次陷于危险的复杂关系中得过且过。所以，最后能做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放弃自己是特殊的的想法，并且想尽办法纠正岸边露伴的观念。

不要随随便便，不要满不在乎。即便这对我而言就是所希冀的、满怀幸福的所有，也不要用它来惩罚自己，惩罚我。

“不要再和别的男人，也不要再和我……”

那比我自己选择离开要更折磨。

“如果不能爱别人，至少，至少你应当与会好好爱你的人在一起。”岸边露伴没有说话，与其说他自行选择了沉默，倒不如说他根本没能在一瞬间理解东方仗助话中的含义。

似乎也不打算给他任何反驳、解释的机会，东方仗助终于吻住了岸边露伴的嘴唇——第一次被他亲吻的时候，岸边露伴就感受到了东方仗助与此前所有人的不同。

他的蓝色眼睛像是盛满了亮晶晶的、漂亮的泪，唇衣下的血涌似乎都带着香甜。他很干净，很甜美，最重要的是很可爱——将下唇咬在嘴里，阻止他发出艰难的吞咽之外的声音。

岸边露伴想不到东方仗助是从哪里无师自通的这招。

“你愿意接受他的爱的人。”

他也没能料想，东方仗助说到做到。

#学弟×学长 py转正设定 接（六）

#下节开点回忆吧尽量(别拖了真的)

岸边露伴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差劲过，几乎一夜未眠。

曾经的他也总是在失眠中不断撞向夜幕的高墙，不断将精神一捧捧如虚张声势的海浪般拍碎在黑暗之中，破落不成形态才最终得以失去意识。

伤口很痛，浑身上下也都酸胀难忍。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只有一条未读信息，每个字眼都让他觉得非常刺目，如同一盒尖锐的铁钉稀里哗啦地从视野上空倒下来，切割得眼球伤痕累累。

没有回复，岸边露伴其实察觉到东方仗助醒了，但直到后者翻身坐起他都没有动。

一片开阔的、平滑的脊背白花花的如奶油般出现在眼前，这座小山丘的轮廓是那样柔和，仿佛铺满了细腻的、温暖的白雪。前一天晚上，岸边露伴的手曾经在这片脊背上自如地、不受任何阻碍地游弋过；那种感觉不同于在足够平滑的事物上随心所欲、转瞬间就要失去重心地滑动，也不同于触摸海浪的摇摇欲坠的错觉.

那是岸边露伴所再熟悉不过的人的皮肤，人的温度，乃至其下的血液和骨骼都毫无等待他探索的奥秘可言。可在黑暗中岸边露伴没有忘记他面对的是谁，他没有忘记他是东方仗助。

是他那足可以称得上是草率的亲吻——带着一丝争强好胜和心有不甘——正是这些从未对其他人产生的情绪使得早已在他的生命中单调重复至毫无意义，也无法为他带来任何激情的行为产生了变化。

这些行为本身第一次有了开始、过程、尽头，有了它的形式和它的目的。它如同雾霭中的锁链，总是拴着人的手腕，从这一头拉到另一头，然后灯燃起，天放亮，除却身躯上被捆绑和欺凌的印记外什么都没有留下。雾散去是一片空白，雾散去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生活本身。

而这一次，岸边露伴却清楚地认识到那重新缠绕上他的锁链尽头，从那传来悦耳的铿锵声音的雾气中走出来的是谁。他的身影依旧非常模糊，可已经不至于令人转瞬忘记。

为什么记住一个本来已经抛到脑后去的人呢，岸边露伴想，是那一句不喜欢也不讨厌摧毁了他，令他感到哪怕是沉浸入一个必死的结局也比悬挂在模棱两可的沼泽上更令人愉快——那种感觉实在是叫人作呕。

可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吗，大概吧。岸边露伴醒来的时候，看到那片脊背的时候，盯着雾气散去的痕迹的时候，都感到非常荒谬；这是他第一次因为主动引诱了一个人感到后悔。

这种情绪并不强烈，只是他破天荒地感到他深刻地伤害了一个人——一个想从他这里得到某种很纯粹的东西，而他只能将一团晦暗不明的污秽递交给他的人。

“不要那么明显地露出一副‘怎么办，这辈子都被毁掉了’的表情。”岸边露伴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膛的起伏耗尽了说话的力气。

即便他不看东方仗助的脸，也能想象到这个傻瓜现在是一副什么面貌。看他的背影已经不足以用垂头丧气形容，大概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成为“朋友”的第一个晚上，他就莫名其妙和自己滚了床单。

也许岸边露伴的世界里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朋友，他的答允也只是蒙混过关，糊里糊涂的欺骗。说到底为什么要答应他呢，为什么要给自己安上这么一个日后必然会成为罪名的称谓呢。岸边露伴早就不寄希望于他能拥有什么正常的人际关系，来来去去都是他人的自由，内容也不过是难以启齿的肉体关系。

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以至于成为他无法摆脱的经验形式的呢，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这种问题对于现在的岸边露伴毫无价值。已经变成灰烬的草木是无法回忆起燃烧的过程的。

东方仗助终于缓缓回过了头。睡了一夜使得他的头发变得过于蓬松，深色的、柔韧的发丝四处乱翘，和他清澈的、带着几分迷茫的眼睛对比出几分诙谐。

他有些呆呆地看着岸边露伴，仿佛酒劲未过，可很明显他现在不存在任何不清醒，清醒带给他的却只是混乱和无措。岸边露伴一边掀开被子坐起来，一边继续说道。

“很蠢，也很没意义。”

东方仗助这副呆样，以及好像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什么话的神情，让本来连话都没力气说的岸边露伴下定决心要一口气把该说的说完。

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量去面对问题，只有把答案夹杂在先发制人的咄咄话语中才能让他不那么被动。岸边露伴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东方仗助了，这个事实不令他意外，也不使他惶恐，只是加剧了本就无时无刻施加在他身上的无力感。

并且最起码，昨夜驱使他去和这个小鬼闹别扭似的争执不休，一杯一杯喝干了杯中的酒的疑问；那个推动他展开了这样一场完全是脑袋一热的行动的困惑有了回答。他和东方仗助的关系不再暧昧不明，不存在任何不确定和不合理的东西，他的认识和他的意志得到了最坚强的捍卫。

他一定会讨厌讨厌他的人。

东方仗助也和其他人一样，根本就不喜欢他。幼稚的脑海中存在的所谓“不喜欢”和“厌恶”的区别完全子虚乌有，飘渺可笑。

东方仗助会讨厌他的。

“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毛病，不至于……”“谁在担心那个啊！”东方仗助原本只是非常安静，乃至有点噤若寒蝉地听岸边露伴说话，直到岸边露伴开始慢条斯理地解释这一点的时候才突然开口打断。

东方仗助的脸颊突然开始泛红，本来只是流露出几分迷茫的眼睛也霎时变得炯炯有神起来，盯着岸边露伴的目光不再躲闪，似乎从自己说出的那句话中得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

但岸边露伴还是能够看得出东方仗助的胆怯，看得出他略带激动的情绪下心理层面的惴惴不安。他这副强作镇定的表情反倒让岸边露伴先把那股莫名其妙的沮丧忘却了。

他微微垂下头，令不怀好意的目光从下而上投在东方仗助的脸上。细碎的发帘遮挡了部分视线，在后者眼中这道视线甚至充满了一种因为不以为然才释放出的慑人魅力。

“怎么，和男人睡一觉在你看来是这么了不得的事情吗？”岸边露伴非常居心叵测地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东方仗助脸颊上的热度更进一步高涨上去，“我甚至差点以为你有经验。”

“别说了……”东方仗助的声音听起来不像真的在生气，无所适从的情绪稀释了感情色彩的分量，但他确实受不了岸边露伴反复调侃他。

昨天发生的事情，东方仗助还不至于醉到没有印象——要真是那样反倒好了——岸边露伴突然支起上半身，那双还沾着亮晶晶的酒液的嘴唇凑了上来。

若说一时之间反应不及，确实也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但东方仗助不习惯欺骗自己的内心，从记忆中拣选淘练构筑一个符合自己预期的幻觉。

他不是完全来不及躲，而是在那一瞬间没有想过去躲；他其实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岸边露伴想要做些什么。

那天夜晚，桃子酒馆背后，散发着呕吐物的恶臭，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那个场景浮现在脑海之中。推拒的念头只产生了一瞬，东方仗助却被那说不清是记忆还是幻觉的图景猛烈地拖拽了进去。

东方仗助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忘记那天岸边露伴的样子。那模样说不上陶醉，毋宁说是有些呆滞，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只是脖子被迫扬起，嘴唇受胁张开，像一片纸一样被抵在墙上；可东方仗助一直觉得那个画面带给他的震撼从未散去。

那一刻他并不觉得恶心，他只是非常震惊，非常失望和气愤，然而尘埃落定许久之后，东方仗助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画面一直存留在他的回忆之中，是因为他觉得那样的岸边露伴很美。

落魄的，堕落的，会因为他的到来而露出前所未有的眼神的岸边露伴是那么漂亮，漂亮到有点让他脆弱的心受到震动而破碎。这样的裂缝随着与他距离的拉近，随着一点点更深地探知到他所在的世界而侵蚀了整个肌体。

东方仗助在被岸边露伴吻住的那一刻，盯着眼前人产生着细微的颤抖的睫毛，感觉自己的目光在其下的晶瞳中不经历任何削弱地反射了回来，灼烫逼人。他下意识地吻了回去，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着迷什么。

他看不见、看不清岸边露伴此时的样子，那被畸形的阴影笼罩的美，心间划痕滋生的痛全都不在他的眼前和任何感官之中。他继续着这个动作，抓过岸边露伴环到他脖颈上的双臂；他在等待那双眼睛流露出绝望，哪怕被他捕捉到一个闪念，他就会像那天晚上一样落荒而逃。

可岸边露伴没有。

“啊——”东方仗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脑袋一团乱麻。

岸边露伴会因此感觉他很轻浮随便吗——虽然轻浮随便的是对方才对，他顶多不过是个放任自流的罪名——更重要的可能是，东方仗助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对岸边露伴始终模糊一团的热忱了。

也许是他过于草率，过于听信自己的冲动而不是细细地、认真地辨识它，才使得它一直被包裹在一层貌似温顺安全的外壳下，骤然皲裂后露出果实血腥恐怖的颜色。

这种感情是一开始就掺杂着复杂的起因，还是在昨夜过后豁然产生了变化呢；东方仗助看着岸边露伴，感觉昨天之前，他从未想过要亲吻、拥抱眼前这个人。

是岸边露伴给他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是他让心中郁郁如焚的情绪有了崭新的定义和喷薄的可能。

“你喜欢男人吗？”

“不。”东方仗助摇摇头，否定道。

随着岸边露伴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随即略带些嘲讽地冷笑了一声，东方仗助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是那么浅薄和愚蠢，那样令人不敢置信。

就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他的信念，开始责问自己。可随即，东方仗助意识到一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好克制自己降低去回想的频率以抵御茫然的失落——从来不是他喜欢哪种性别、喜欢谁才是关键，而是他的内心到底会不会真的喜欢上一个人。

东方仗助看着岸边露伴，有点失落又有点生气。他失落的是就连看似感情淡薄的岸边露伴都能清楚地辨别自己的心绪——他清晰地认识和正视自己，而非如东方仗助一般总是优哉游哉地放置结果，任自己的心头残留一块挥之不去的雾霭——他生气的也正是如此。

他感到自己第一次如此鲜明地体会到了那种陌生的情感，岸边露伴却好似已经驾轻就熟，因而完全不会认真对待了。

“不？”

“不……不知道。”

东方仗助再次深吸一口气，他感觉自己现在无法直视岸边露伴，不只是他的眼神，他赤裸的身体，身体上残留的他的印记——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本能的驱使性超乎他的想象和所有控制。岸边露伴的引导是一方面，他在这件事上的主动与天赋也不可否认——东方仗助的心中依旧未能形成有关亲密关系——超乎他所定义的所有人际关系的链接——是怎么一回事的想法。

如何发生，如何继续，如何收场，东方仗助通通不知道。但他的心中异常鲜明、刺眼地浮现着岸边露伴的样子。

“……这不会是你和男人的第一次吧。”岸边露伴问道。东方仗助觉得他就是明知故问，想要进一步折磨自己；可他这副明明知道答案，却硬是要等待对方承认——和他的第一次就是第一次，之前没有别人——的洋洋得意，在东方仗助眼中却莫名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他喜欢看到岸边露伴这副自信心爆棚，没有任何虚伪的退让和扭捏，谁都不在乎的样子；他眼中岸边露伴有资格这么做，因为他和别人是那么不一样。

他是特别的。

“这是我的，第一次。”东方仗助非常郑重地承认了这一点，没能进一步让对方害臊，反而让他认真了起来这一点似乎超出了岸边露伴的预期，使得他也格外严肃地上下看了东方仗助两眼。

沉默了片刻，岸边露伴的声音回归了疲惫；他伸出一只手撩了一下额发，说道：

“虽然夺走了你的初夜我很抱歉，但我没有拿刀动枪逼着你就范。”

冷静、纯粹不带感情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把东方仗助推远了，他心中的感情好像还没有炙热到一定程度就开始冷却和熄灭。东方仗助听着岸边露伴面无表情地剖析着自己，那些他从未觉得真的属于对方的形容割裂着他的心。

“而且我就是这么个浪荡成性的人，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在我眼中稀松平常。”

“我清楚得很，谢谢提醒。”东方仗助故意让自己的声音也冷淡起来，令自己不要那么露怯。可他内心的混乱是真实的，在此之中却有一点无比明晰，“我没想过要你负什么责，是我也喝了酒，喝昏头了。”

“一脸沮丧。”

岸边露伴突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在东方仗助的脑袋上掼了一把，将他的头带着轻轻偏向自己。

无法靠在他的肩膀，嘴唇无法抵在他的颈窝，这一点居然让此时的东方仗助心有不甘，大概就是他无法克制竟然流露出来的表情让岸边露伴压低声音好似埋怨般说道：“你自己看看你的表情和你说出的话有什么干系。”

“无论怎么说，至少是你上的我，心理上应该比较容易……”“啊啊啊啊你不要说了！”东方仗助压住岸边露伴的手，将它从自己的头顶摘下来，没有松开紧扣的五指。

那只手没用什么力气，从手腕处轻微地折倒着，好像东方仗助一用力就能捏碎其下的骨头。

东方仗助依旧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和岸边露伴发生了关系，他的角色还……无论出于初尝人事的羞涩还是惊愕，对于对象竟然是这么一个第一次见面时简直讨厌到无以复加的人的不敢置信，东方仗助都难以心平气和地探讨昨晚的细节。

可改变悄然而又深刻地发生了，东方仗助不愿意接受的倒不是可能因此附加在他身上的责任，而是二人关系的转变，甚至于走向无可避免的夭折。

亲密行为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亲密关系？如果二者的发生有必然性的话，似乎也该是后者理所当然领先于前者并主导它的过程。但他和岸边露伴乱套了，岸边露伴一向乱套，并且这两件事在他的内心世界是完全割裂的，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对于东方仗助不是这样。

就算他从未有过相似经历，他也一直认定并且期望着能够用焕然一新的灵魂支撑前所未有的行动，他渴望以不同的方式靠近一个在他眼中特别的人。如果能够笼统地将这种崭新的体验称之为爱情，东方仗助想他不会反对。

而他居然在那之前就和岸边露伴做了这种事，这对他的打击不算小。不打算否认也不倾向抹去，东方仗助回忆起认识岸边露伴之后发生的许多超出他认知范围以外的事情；回想起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一个人能够如此自由，同时又被自身的某种枷锁痛苦地困住时的震惊与几分怜悯。

回想起他带着醉意站在雪地上懵怔的神态，脸颊发红，就连眼睛也红了；回想起他雪白纤细的脚踝在热气腾腾的地板上空，如同一截雾气，那种温暖蔓溯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上似乎就消失了，可依然令人遐想和留恋；回想起他对自己说的狠心却总是不无道理的话，回想起那之中流露出的他对生活无以复加的不屑和悲切……这些都令东方仗助有时愤恨，有时绝望，有时干脆一走了之。

可他最终走不了太远，他最终会被这些逐渐堆积的印象拉回到岸边露伴身边。

岸边露伴阴郁却又成熟的气质，自我却又脆弱的性格总是将东方仗助推开，却又在他的背后垫上一道柔软的护网。东方仗助承认他傻傻地被岸边露伴那些不声不响的照顾感动，被他总以极端的难以理解的方式保护着的行动感染，被他漫不经心说出口的那些话震撼。他真实地对待自己，真实地流露伤痛，因此每一丝热度都能带给人烈火焚烧般的实感。

对于这个人，有太多他想要了解，有太多他想要触碰；他想知道这些并非只是出于他浅薄的好奇，而是一种力量牵扯着他从未被触动过的内心深处，将他强有力地推向了那个单薄的人影。他也渴望将真实的自己带到岸边露伴的身边，他也渴望用真实将他包裹，并残留几分温暖。

东方仗助在此时认识到，他希望去爱岸边露伴。

这是一个他能不带分毫虚伪地去爱的人，这是一个他能从靠近中不断重新发现自己，感受自己的力量的人；他的纯粹的爱的冲动只有在这个人身上才产生了意义，焕发出光彩——这是他自己，这是单纯属于他自己的情感，不会被任何事物裹挟，也不会因为任何挫败而懊悔。

就像热气腾腾的牛奶在重力的拉扯下不断靠近倾洒的边缘，几度千钧一发，就要坠入其下粘稠的酒精的岩浆之中；它的醇白、干净的分子在断裂的边界几乎面目全非。最终有一天，它势不可挡且不可挽回地坠入了那片最终形成的混沌之中，与之交融。

“难以接受？”对于东方仗助的沉默，岸边露伴有别的解释，“觉得恶心？”

“东方仗助，你想不想当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不想。”东方仗助否定了。无论出于他本身的性格还是对于此事尚未形成完全的看法，东方仗助都不打算蒙混而关，怯懦地抹消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他知道他回不去的——与岸边露伴的关系是顺着岸边露伴流动发展的，东方仗助明白这一点。他没有多少争取和改变的权利，因为他不如岸边露伴那样自我。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让岸边露伴给出令他作答的机会，递交给他一个形式上可以选择的权利的时候因为畏惧一无所得而放弃。就算会一如既往地被批驳和教训，被说像是小孩思想幼稚，又被令人沮丧地原谅和挥之即去，他也一定要说出口不可。

“我只是……我只是，最开始感到有点惊慌。毕竟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我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东方仗助的声音一开始有点低，慢慢地在进入说话的节奏，不再支吾之后，变得坚定了许多。

“我刚刚才跟你成为朋友的……我不想这样。”

在岸边露伴的逼视下，东方仗助不得不进一步为自己说出的话做解释。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总感到就在自己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不像此前总是付诸情绪和粗糙的冲动，没有任何急躁的遮掩和支吾其词的时候，岸边露伴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比此前要柔和，最起码更加安静。

那种注视就好像他在黑暗中看着他，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明明是第一次，却那么温柔和肆无忌惮，就像这种柔情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一样——让他有勇气说下去，让他对心中逐渐趋于明晰的情感有了更笃定的认识。

“不想这样，有了一夜情的关系后，你就有权利一脚踢开我了。”东方仗助咽了一下，似乎在凭借观察猜测岸边露伴可能的反应，“像所有你不愿意再跟他们发生关系的男人一样。”

是的，他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认真对待的感情被对方一如既往地当作儿戏，他不想沦为穿着拖鞋被赶出门去的那拨人，他和他们绝对不一样。

这个开始非常糟糕，倒不是因为这个行为本身有多么不可接受；而是因为岸边露伴字里句中都流露着类似已经将东方仗助当作py的想法。

“……我是这样的人吗？”“你怎么不是？”东方仗助对岸边露伴一点信心也没有的事实让后者啼笑皆非，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他带给别人的就是这样的印象，这一点令他少见地沉默了。

该说什么呢，想要扭转别人的看法哪有那么容易，况且哪有这种必要。

岸边露伴只是有点惋惜，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一瞬间期待东方仗助是不一样的。他是误闯入自己生活的莽撞小孩，就像掉进令人头晕目眩的兔子洞的爱丽丝，逗弄过后，尝试过新鲜之后，被他呆头呆脑的傻行径愉悦过后，应该放他走的。

他本就应该比自己恶劣本性更恶劣地推开他，将他顶上那个洞口，让他重新看见光。

而不是灌他喝酒，吻他，抱他，让他睡在自己身边。

而不是内心卑劣地期待他留下来。

“这不是我希望的。”东方仗助的头微微低下来，一头乱发在阳光下灿灿的，似乎有点湿漉漉的。

他的这副模样，岸边露伴不得不承认非常漂亮。当初能选择他作为自己的模特，多少也是因为这个男孩长得符合自己的审美，很是英俊。他亮晶晶的蓝色眼睛如同湖泊在空中恢宏的幻影，其间有真实的云雾在流溢。

“但我也……”

东方仗助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岸边露伴不得不压下身子，凑近了去看他嘴唇的开阖动作；因此在东方仗助突然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洪亮起来的时候，岸边露伴下意识捂着耳朵，带着一闪即逝的心有余悸直起了身子，恶狠狠盯着东方仗助。

东方仗助非常郑重，甚至微笑了起来——这个笑如同一道细小的电流击穿了岸边露伴的胸膛，使得那之中流窜荡漾起一阵酥麻的痒——男孩的笑容中却似乎有几星晶莹的泪光，看上去却那么纯净，不带一丝悲伤。

“并不，讨厌。”

岸边露伴和东方仗助没有就这件事再展开任何讨论，毕竟最重要的想法已经交流透彻，两个人也已经彻底失去了纠缠到底的力气。

一种安静却相当祥和的氛围萦绕在二人之间，即便床褥一片凌乱，房间里似乎也还氤氲着淡淡的牛奶与酒混合的香气，暗示着昨夜发生的在他们之中都好似应当成为秘密的记忆。

东方仗助首先下了床，走入客厅，打开冰箱门，为自己几乎空荡到绞痛起来的肚子寻找一点填充物。岸边露伴拖着麻醉的劲头渐渐消散下去的胳膊靠在隔断的门上，有点双眼无神地看着墙上的挂钟。

半晌，几乎就在封条处沾满点点冰凉水汽的冰箱门“喀”的一声关上的时候，岸边露伴回过神来，呆呆地注视着手中拿着形状可笑得坚挺的速冻食物的东方仗助——这些被冰封的、冻结的，就连最后能保证新鲜期限的日期都模糊了的东西，就像岸边露伴他自己。好像被遗忘了，好像就算被拿出来也只能扔掉了。

如果不是想着自己终有一天会有如此结局，为什么不努力活得积极、阳光一点呢。为什么没有办法去振奋起来，为什么任自己腐烂堕落呢。

岸边露伴不愿意承认他生活的意义已经屈指可数，走到了尽头，就连曾经最珍惜的事物也已经不重要了，被他厌恶了，只剩下一种痛觉如同被划开得鲜血淋漓的肩膀一样，残留在身体里。

他对自己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一套完整的说辞，有一个他也许永远不会讲出来的故事。如同本是一捆却已经七零八落散开去的稻草，漂浮在水面上。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选择将它们重新收集起来——那么柔软的东西，沾上水，那么沉，那么重。

可在眼前的人面前，在东方仗助的身边，甚至昨日夜里他在他的更深处，所有难以名状的感觉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组合起来，膨胀在岸边露伴的身体里，游走在他的皮肤上，将他每一处用于知觉的感官都似乎清洗了一遍；这些五味杂陈甚至可谓是幻觉的触动中，唯独没有疼痛，没有任何一丝痛恨。

岸边露伴得慢慢引导东方仗助，他强撑着体力不支又负伤的身体，不知为何折磨自己般要让对方也心满意足，在他明显不知所措的时候抓他的耳朵，揉他的头发，凑过去在他挂着热汗的脸颊边轻骂一声，再告诉他没有关系——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不弄痛我，做什么都可以。

东方仗助已经走到岸边露伴的面前，并且察觉出他此时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劲。手中各抓着一只他已经无法判断有没有过期的面包，东方仗助想递给岸边露伴一个，手却在半空中抬起又缩了回去，像在小心翼翼拉动一只不显形的抽屉。

岸边露伴盯着他一言不发的态度想必又让这个男孩有点紧张，当然他的心境一夜之间变化了，因为他确实已经哪怕和昨天的自己都大不一样——说不出具体的改变，可内心的巨变不像是建筑的崩坏，星河的塌缩，从外看是看不出一丝痕迹的——对于岸边露伴嘴唇微小的颤动，对于他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东方仗助没有一丝能称得上是笃定的预感，可他亦没有一分任人摆布的恐惧。

他不怕做任何事让对方难过，但也从未放弃令他快乐安心的希望。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有资格付出令人欣然接受的好，那种温暖该多么震撼人心；不是空洞的自我满足，也并非内心冲动的躁动释放。

东方仗助能感觉到，他对岸边露伴的感情将不会有任何遗憾：就算这次被他以激烈的语言永远赶走，在他需要的时候，自己还是会出现。

自己还是会义无反顾，傻傻地把全部的牛奶倒入酒杯。

“新年有安排吗？”“啊，我想想……”

“给你三秒钟，想不出来就是没有安排。”看着东方仗助严肃的面孔突然转变为努力回想些什么的六神无主，岸边露伴苍白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丝尚还能称之为红润的笑意。

他不动声地，小而薄的嘴浅淡地勾勒着只产生微弱气音的数字。到了最后，岸边露伴相当快速、轻巧地阖上了嘴唇，完全闭上了——好似多么热烈的亲吻都无法撬动。

新年？他有答应什么吗？XX是不是问过他来着，他点头了吗？东方仗助努力回想着，但答案似乎在看向岸边露伴的脸时变得根本不重要了。

“晚上来我这边。”

因为他知道，那天晚上他一定会见到岸边露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不然就永远别想再见我。”

无论他将要面对什么。

#学弟×学长 py转正设定 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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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七夕快乐！也祝我的cp长长久久甜甜蜜蜜

和岸边露伴一起走出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城市楼宇勾勒出的天际线灰蒙蒙的一片，似乎是次第熄灭的灯火残片正在无序地升腾聚集，被沉甸甸的寒幕压缩成薄薄的一片，漂浮在凹凸不平的地表上空。

那之上的夜空更暗、更浓，似乎也更厚重，却给人一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从这嘈杂人世的表面上揭开的虚幻感。一如东方仗助感到发生的一切都很不真实。

手机揣在口袋里，一直没有取出来检查过信息——但恐怕软件已经被方才甩下的朋友的消息塞满，大发雷霆或是刨根问底，总之都不是东方仗助此时想要面对的——东方仗助今晚甚至并不想回到学校，顶着一张因为涂抹阵痛消肿的药水而亮晶晶、黄澄澄的脸回去接受无可避免的质问。

一边的岸边露伴整个过程中都没说过几句话，除了在成功将咬牙切齿的找事者慑走之后，一副精疲力竭脸色煞白的模样被东方仗助拖去医院，与医生护士有气无力地交代了几句伤情之外，一直半脱着外套，像具半截露在裹尸袋外面的死人般面无表情，连呼吸的起伏都很难察觉。

东方仗助几乎一门心思扑在岸边露伴受的伤到底严不严重这个问题上，汹涌、刺目的出血真的将他吓坏了；包扎完成确保无虞之后——很幸运，岸边露伴这个疯子还没把自己的大动脉划烂——他才意识到这二人组合有多么尴尬，他们彼此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连一句代表关心的“你痛不痛”都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两个人都在生闷气，因为对方的举动都无法为自己所理解。

岸边露伴大概不会因为东方仗助非要横插一脚感谢他，而东方仗助也觉得岸边露伴的行为疯狂透顶。东方仗助有点后悔，倒并非后悔他管了这个闲事，而是他在无法预测岸边露伴选择的情况下轻率地做了决定。到最后没有帮到他，反而伤害了他。

“你真的很奇怪。”岸边露伴的声音方传来的时候，东方仗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头微微低下，东方仗助其实不怎么敢看岸边露伴的脸。岸边露伴的语气非常平静，一如他方才无比冷静又准确地描述自己伤口的状况，听起来比看上去还令人心惊肉跳。

东方仗助内心的不安却在听到这一句话后骤然化解了，他甚至有点感激岸边露伴没有对他发火，没有对他说“谁叫你突然跳出来”。说实话，这句话足以让东方仗助彻底绝望——一种平静的、无声无息的绝望，除了如沉重的落雪般降临、覆盖在心中岸边露伴的形象上，将其彻底埋葬外，不会沾染其他任何事物，也不会对自身产生毁灭性的破坏。

他短暂产生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和挣脱感，都会如滚出线团的丝线被重新缠裹回去般消失不见，被束缚在一如既往的心境之中。

“到底谁更奇怪？”

也许是岸边露伴近乎平易的一句话点燃了东方仗助的勇气，他对于岸边露伴冒失且激进的行事早有微词——就是因为他总是剑走偏锋不同寻常，才害得自己一次次处于大难临头的境地之中吧——这下更是毫不掩饰他的不赞同和不欣赏，“一般人会想到给自己一玻璃瓶子吓跑找茬的人吗？”

“要不是那一玻璃瓶子，你会只有脸颊挨一下揍吗？”“是我要跟他打架的，我又没求你解围。”

这正是最令东方仗助懊丧的一点。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全凭一腔冲动，最初是为了解岸边露伴的燃眉之急，让他不要在自己的教授面前丢人现眼；到后来被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激得单纯只是想打一架，却让岸边露伴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闹剧。

“你为什么要跟他打架？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岸边露伴当下连衣服都没法好好穿，手臂牵连胸口和锁骨的部位大面积缝合，难以活动，原本的衣服又沾满鲜血皱成一团，于是现在是披着东方仗助显然宽大不少的棉衣走在路上。

岸边露伴不愧是岸边露伴，占着别人的便宜还能如此尖刻无情。东方仗助一时回答不上来，岸边露伴趁他支支吾吾的时候更加严厉地说。

“别说你是为了帮我。”

“别把什么事都怪到我头上。”

不知为何，东方仗助感觉岸边露伴的话音尾处消弭得非常迅速，似乎一声哽咽一样的堵塞模糊了本可以清晰发出的音节。虽然是自己在受教训，东方仗助却莫名觉得岸边露伴很委屈。

东方仗助在做出行动决定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岸边露伴。这样说非常奇怪，因为他确实是注意到了岸边露伴的眼神，因为感受到他传递出的令人不忍的绝望才没有转身就走的；但东方仗助并不是一个滥好人，他并不是路见不平就一定会拔刀相助的英雄角色。

个人有个人的因缘际会，结局宿命，况且这一定程度上算是岸边露伴自作自受，惹上阴魂不散的流氓。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岸边露伴划分得如此清晰和完全，就像一条顺着纸张的一侧边界画到另一侧边界的直线。对于这种人，东方仗助是不会单纯出于对方遇到了麻烦而出手相助的。

东方仗助深切地明白是因为他自己想做这件事。想再和岸边露伴产生哪怕一点联系，想出手解决那个自己早就看不顺眼的混蛋；甚至于只是他自己不想再想起岸边露伴空洞、绝望的眼神而不是滋味。

“我没想怪你，对不起。”东方仗助感觉很心虚，也明白过来这某种程度上是自己第一次完全撇开他人，不关心陷入同一境况中的任何人如何看待，听由内心任性妄为地行动。

但对岸边露伴的责备并非因为想要推卸责任，而是他看到对方受了本不应该受的伤，非常担心也非常愧疚。

看到他这副放弃争辩垂头丧气的模样，岸边露伴也明显地噎了一下，再一开口，语气不自觉柔软了很多。

“道什么歉，显得我很不识好歹似的。”

“你……现在回家吗？”东方仗助松了口气，问道。

“不然呢。”岸边露伴的行动还有些迟缓，甚至因为半边身体都在药物作用下麻痹了，走着走着就会掌握不好平衡和前进方向，不知不觉向东方仗助的身边靠过去。

感受到手臂左侧突然贴上一具实在却毫无温度的身体，仿佛有丝线将其缠吊着一般，一股微弱的力在触及的瞬间就想要将其拉回，将空荡防御性地塞进并肩行走的二人之间，东方仗助很想对岸边露伴说“你可以靠过来”，或者“走得稳吗，需不需要我扶你”。

即便岸边露伴总是试图与他保持距离，不知怎的，东方仗助却深切地感到他并非一个人在行走，那片若即若离的空白并不使人沮丧，甚至他们之间的沉默也并不冰冷。

“先送你回去。”岸边露伴走到路边，与东方仗助一起等待客车经过。

半晌，岸边露伴一只鞋底擦着地面后撤了一下，又很快收回来；细小却洪亮的摩擦声暴露着他内心的迷茫与烦躁，他不知道要怎么解决东方仗助，和他顺利道别。好像仅仅是赶走他已经不再合适和合理了一般。

他真的很虚弱，也很疲惫。岸边露伴承认他或许需要一个人搀扶他，送他回家，陪伴他直到那颗险些破碎的心恢复平静而不会造成自我伤害的跳动；这没什么可耻的，但往常他明明可以一个人做到的。

如同初次面对如同自己的内心一般空白一片的画布时，呼吸都仿佛被遏止的焦虑和慌张已经撞击在麻木的冰山上支离破碎。

他坦然面对自己心脏传来的疼痛，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内在千疮百孔、恶浊不堪的自我——那个傲慢地排斥着所有人，却连自己也不屑一顾的自我，在利弊权衡间承认了失败，因为他没有勇气和信心去做明知是正确的事情。

好好生活，照顾自己，去爱乃至去拒绝。最为简单的正确却是岸边露伴最难以说服自己去做到的，因为改变的最初必然伴随着令人恐惧的崩塌。怪就怪在他已经习惯去做错的事情，哪怕明知积重难返，每一天都在加剧日后可能如排山倒海般倾泻下来、压垮他的痛楚；可暂时性的安宁总会迷惑他，麻醉他。

岸边露伴知道当下的情况无法归责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是他混乱肮脏的本性导致了今日的结果。他扭过头不去看东方仗助其实不是因为气愤和鄙夷，恰恰是与之相反的一种脆弱的复杂感情。一切变得太出乎他的预料，变得难以推开和抛在身后。

那双眼睛到底为何直到此时还是那样该死、单纯地看着他。要知道此时的东方仗助但凡表现出一点对岸边露伴的嘲讽和不屑，后者都能放弃莫名其妙的希望转身就走。

可是他没有。

“别，我自己可以。”东方仗助用一根食指横在嘴唇上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衣服给了岸边露伴，此时他有点想打喷嚏。

“……谢谢。”让东方仗助这个喷嚏彻底堵在鼻腔里没打出来的，是岸边露伴的这句话。

东方仗助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那个此时已经将头低了下去的人，看着他在风中如柔顺的绒般拂动的头发，以及微微露出的洁白的耳廓。

“别谢我，岸边露伴。”

“虽然在你看来或许没有必要，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非要凑到你身边来。”东方仗助这番话绝不作假，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非要搅和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非得在乎那个稍纵即逝的目光，非去可怜那颗仿佛倏忽破碎的心灵。

他是想向岸边露伴这个和他全无相似之处的人证明自己才是对的吗？是想看到他对自己感恩戴德吗？内心潜藏的倨傲在面对岸边露伴这句“谢谢”时烟消云散恍若从未存在。东方仗助发现他并不会因为岸边露伴对他表达感谢或是歉意而快乐。

“我是真心的。”真正让自己快乐的是什么呢，这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心情又是什么呢？东方仗助恍然大悟，也许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命运给了他一个蹩脚的、继续出现在岸边露伴生命中的理由，而他则紧握着这份凭据以正义感、自尊心为掩护堂而皇之地践行了而已。

无论今天是有人来找岸边露伴的麻烦，还是他们只是再碰巧一点目光相接，或者走出餐馆大门的时候，东方仗助脚步慢了一些，被岸边露伴踩到了后鞋跟……也许东方仗助都会转过身，回过头，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执着与坚定，和对方说好久不见。

为了岸边露伴什么的，其实只是借口而已。东方仗助并不问心无愧，他感觉内心的私欲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惊人地膨胀，他不由自主就想要表达更多。岸边露伴不用感谢他，真的不用，其实他本质上和那个厚颜无耻的暴徒没有区别，他们都只是想得到一个机会，再出现在岸边露伴面前。

能替他抵挡灾厄，帮他渡过难关的感觉固然很好，可如果此后他们就将继续形同陌路，东方仗助自认无法豁达到全无心酸和失望。

“我挺……在意你的，你不介意的话，和我做个朋友吧。”

岸边露伴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非常古怪。灰白交映的灯下夜色衬得他的皮肤纸一样得薄，瞪大的眼睛氤氲着一种闪烁的湿润。他直直地向下看，视线的焦点似乎无意义地落在东方仗助垂下的手指上。意识到自己这番话好像说得太直白露骨了，东方仗助赶紧解释道：

“不需要你费什么心，平常我也不会没事找事打扰你。”

他才不是那样的人，只要确认他们以后不至于全无交集也就足够了。岸边露伴总是一副下一秒就要和谁划清界限的样子，导致东方仗助即便没有什么很热切的渴望，也显得非常蹬鼻子上脸，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下去，“至少见到我后，打个招呼吧。”

“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岸边露伴终于冷笑一声。不知为何，听到他标志性的凉飕飕的笑容反倒让东方仗助松了口气。

他不希望自己的请求令岸边露伴瞻前顾后——特别在他刚向自己道过谢之后——答应就答应，拒绝就拒绝。东方仗助虽然是在请愿，倒也不至于接受委曲求全的结果。

他会觉得岸边露伴特殊，不正是因为那份在他眼中闪闪发光的自我，以及面对对方时自己所展现出的真实模样吗。岸边露伴虽然待人刻薄，虽然也做了很多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得过且过乱七八糟的事情，可东方仗助总能感到岸边露伴冷漠的外表下，如酒液在冰冷之中翻涌着令人沉醉的因子。他执拗任性却也坚强可靠，他高傲孤僻却又细腻宽容。总叫人意想不到，总叫人方寸大乱。

总叫人看着他的眼睛，就移不开视线。

“我给你什么好脸色了吗？还是你是个受虐狂，非得对方对你不屑一顾，恶语相向才觉得舒服？”岸边露伴罕见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他并不像是因为惊讶才脱口而出这个问题，而类似这个疑问已经困扰他许久，令他偶尔想起，在见到东方仗助的时候总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东方仗助摇摇头，他的眼神很坚定，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

“当然不。”

东方仗助的下一句话语气变得有些无奈，在岸边露伴听来却莫名其妙非常温柔；语气的转变并未改变他的眼神，“只是这就是你，不是吗？”

岸边露伴一愣。

“你对我其实也没有相当大的意见，没有特别讨厌我。只是你无一例外对谁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对吗？”

岸边露伴没有回答，他没法说出自己认同这些话，因为如此便好像东方仗助这个对他一点都不了解，还妄图处处横插一脚大喊大叫的愣子已经把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看穿了一般；但他同样无法说出“这些都是胡扯”，“你想多了”。

即便他再刻薄、冷酷，不忌惮撕裂任何一个人的心，他只为他自己糟糕的情绪和逐渐崩塌、腐烂的人生彻夜不眠，而不会是因为他的话、他的做法伤害了另外一个人；可恰恰是同一个原因，从不擅长掩饰的岸边露伴也同样学不会说谎。他编造谎言的想象力比本身具有的艺术创造力要匮乏太多。他不屑说谎，需要撒谎的场合中他的表现更类似愤怒和羞愧。

“所以我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相处的？”岸边露伴放弃了思考，眼前这个人本来就令他捉摸不透，感到不可理喻。

从未有人如此近地触碰过他的生活，就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不怀好意地靠近；而岸边露伴却又没法顺理成章地将他赶走，因为他每一次的出现都好像事出有因，理所当然，反倒是自己有时感到亏欠于他，要给他解释，替他收场。

东方仗助快点滚吧。别说些义正言辞的话，做些自以为是的事。岸边露伴承认在仅有的几次相处中，他和东方仗助都不是很愉快，但至少还不至于从秉性上根本地否定眼前这个人。

东方仗助只是和他秉持着大相径庭的价值观，似乎总感到有义务做一个好好先生，以此获得人生的价值感和满足感；在理应不存在假惺惺的热络的场合，他的真实观点又实在过于幼稚，更别提总是如滚烫的火星四溅般落在岸边露伴本沉寂着的生活领域之中。

这和这家伙阴差阳错帮了自己多少回没有关系，甚至和他就是真心想这么做也没有关系。岸边露伴不认为东方仗助很欣赏自己，他也一点都不想陪小孩子玩游戏，等他长大，等到他和自己一样变得再也不相信曾经奉为圭某的东西；假若不会有这一天，那更糟糕，岸边露伴会离这种他永远无法理解的人远远的。

然而东方仗助却大言不惭地说着“你就是你”。似乎他们之间的天差地别他眼瞎了一样一点也看不见，岸边露伴不友好、不热烈的情绪他一点也感受不到，甚至于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时时刻刻别扭至极，他却不会想着改变。怎么可能。

岸边露伴相信人的内在特质就像是一种流体，柔顺而浩瀚，能够充盈心灵的每一个角落，使其中产生的任何波动都不可避免地沾染这种特质的烙印。而两种不同类型的溶质要么完全不会相互融合，要么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吞噬，争斗永不停息——就像把牛奶倒进酒杯里一样——纷乱的粒子彻底脱离了宁静的缰绳，两颗心都在碰撞中变得一片混乱。

“我不知道。”东方仗助总是非常诚实，一方面他觉得在岸边露伴面前说谎很明显，没必要；二来他自己其实也对这个问题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人从头到尾没给过自己什么好脸色，爱发火爱教训人，自己却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他，甚至荒谬地提出要和他交什么朋友——和一个人之间产生的问题，自己久坐苦禅日思夜想，除却忘记之外没有别的答案，还不如逼自己一把冲上前去，像个勇敢的人，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就是对岸边露伴挥之不去。

“但你就是你，我想跟你这样的人相处相处试试。”

“拿我试试？”

“嗯，试试。”东方仗助说到这里有点忐忑，也有点兴奋。

毕竟岸边露伴的神色虽然不可置信，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按照岸边露伴的性格，这简直就算是成功了一半。大概从没有人跟岸边露伴说“拿他试一试”这样的话，就好像他只是个用于满足无聊好奇心的工具，岸边露伴狠狠瞪了东方仗助一眼，没穿外套的东方仗助就在同时打了个冷颤。

就在一瞬间，他注意到岸边露伴下意识地抬了一下胳膊，想要将自己披着的外套分过去一半给他的动作。

东方仗助笑了笑，这个笑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就像小溪渗出冬日的冰缝一般露了出来。

“不行的话再一拍两散。”东方仗助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就像他其实对岸边露伴答不答应毫无所谓一样。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害怕过于唐突，担心有些冒犯，或者他既然这么说了对方现在就会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种心情持续了一瞬，因为就在岸边露伴沉默片刻，低笑了一声之后，东方仗助听到了使得他憋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畅畅快快地释放出来的话。

“好。”

岸边露伴说了一句好，随后非常快速、冷不丁地在东方仗助靠近他一侧的胳膊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没等东方仗助喊出来，他的语气似乎因为折磨了对方一通而更雀跃和轻佻了，“好的，我的朋友猪头东方仗助。”

“谁是猪头啊，很快就会消肿恢复帅气的好不好。”东方仗助揉了揉自己说不定已经被打红了的手臂，笑着回敬道，“绝对很快。”

“小孩。”岸边露伴冷冰冰地嘲讽道，随后又很突然地冒出一句，“不想回去。”

“那你想去哪？”“喝酒。”

“你疯啦，吊着个胳膊去喝酒？”也许是岸边露伴刚才自己承认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东方仗助说起话来就自顾自地随意了很多。

东方仗助说的不无道理，但岸边露伴觉得他今晚无论如何没办法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回家躺着，重回空虚。发生的事情太多，或者用多形容并不准确，而是杂乱无章，每一个都能带给他令人心烦的打击。

“你陪我回家喝点吧。”

本来已经很烦了，但这不是有个自告奋勇、新鲜出炉的“朋友”吗。朋友如果说不是拿来利用和陷害，至少可以在遇到难缠问题的时候心安理得地抓住不放。否则就“一拍两散”，这话可不是他说的。

岸边露伴看向东方仗助的目光中带着挑衅，夜风吹起他额前、鬓角的头发，他射来的视线被柔软的发丝不断挑动着，“来吗？”

东方仗助感觉脑袋没有那么晕的时候，人已经在熟悉却又着实有段时间没来的岸边露伴家里了。面临这座房间的陈设，他依旧会下意识地拘谨，甚至有点不安；毕竟他在此经历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此前任何出现过的人大概也都一样。

“你喝点什么？”“水就行。”

东方仗助意识到岸边露伴家的地暖又停了，空荡的房间中冰冷的霜降附着在每件家具器物之上。得从朋友的身份出发劝劝这个固执又奇怪的人，而这份认识反倒使得此前岸边露伴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整天整天烧着他并不习惯的暖气更加令人心动。

心动，是的，被一个总是冷面无情的人特殊对待——他甚至承认他们是朋友了——总会带给人愉悦，哪怕他并不真的需要这份认可。有多少妄想、思绪是被创造、激发出来而非本身固有的呢？有多少人是怀着一颗异常主动的心灵无缘无故去爱的呢？这些问题有点过于复杂，东方仗助能感受到的只是那个庞大的答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却也已经足够他自行消化好一段时间。

“补充点蛋白质，伤口好得快。”岸边露伴给东方仗助端来的却是一杯牛奶。

冰箱里取出来的牛奶颜色似乎都比常温时要更为浓郁，与之相类似的是岸边露伴手中的酒。岸边露伴家居然会有牛奶这件事令东方仗助惊讶，接过冰冷的、几乎要凭这份寒冷将手指指腹牢牢粘结在杯壁上的玻璃杯，东方仗助略带调侃地问道。

“你怎么不补充？”

“你管太多了。”岸边露伴不屑地瞥了东方仗助一眼，也许现在的他做什么都只会让东方仗助那颗已经有点飘飘然的心自顾自做出正面的解释，他甚至觉得岸边露伴有点像在朝他做鬼脸。刻薄的拒绝也软化为一种无碍、无害的调侃戏谑。

有点可爱，说真的。

“就一点点啊。”东方仗助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撮无形的空气，虽然一路上岸边露伴都在絮叨今晚一定要喝到酒，要他杜绝这个念头几乎不可能。

似乎是为了使东方仗助认识到自己的不自量力而无地自容——别以为口头意义上的朋友就能管多宽——岸边露伴端起杯子，喉咙起伏两下，一杯酒下去了一半。玻璃杯略厚的底座触到桌面上发出洪亮的闷响，岸边露伴抱着胳膊挑衅似地看着东方仗助。

东方仗助没说话，一种奇异的冲动驱使着他，从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汲取了足够的力量——也许归根到底来源于那个与真实的生活完全无关，从一堆迷蒙的幻觉里破土抽芽的梦——端起自己的杯子，在岸边露伴只来得及睁大了眼睛，皱了皱眉的空当将自己杯中满满的牛奶喝掉一大半，随后抓起岸边露伴没来得及护住的酒杯，将只剩一半的液体倒进了自己的玻璃杯中。

清白的颜色被灌注入琥珀色的酒液，如同在一块本圆润清透的璧石中凿入一束混沌的结晶，如同一个尽职尽责的科学研究者穷尽一生想要探明奥妙的奇异现象，其实无非是两种完全不同质地的物质的混合，描述的困难在于无法厘清这两种物质的真实面目——是冲动，好奇，还是一种不敢声张的温柔。

“你这……”

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混合液体，岸边露伴的表情一瞬间显得很恼火。

他显然气冲冲地瞪了东方仗助一眼，却发现这个家伙只喝一点就上脸得不行。一张脸在室外寒冷的空气里本来就冻得发白，浮现在双颊上的微红的颜色如同漫不经心又充满灵气的涂抹，衬得他那双眼睛更加清澈湛蓝。

被这双眼睛盯着给了岸边露伴一种凝视万花筒的眩晕感，可这双镜面只折射着一种颜色，那没有一点神秘之感却异常美丽的蓝色。岸边露伴之所以留东方仗助做了一段时间的模特，之所以让他有机会深入自己本防范着任何人的靠近的生活，有多大程度是因为他时常拒绝不了这双眼睛呢？

不带任何索求的欲望，至多是一种来去匆匆的困惑与不满，如同短暂浮现在湖面上斑驳的涟漪；那是他无法掩饰的细碎的性格闪现，是他没有意识到竟让人窥破的真实。

岸边露伴担心的只是现在东方仗助如同自己了解他一样了解自己了；理解东方仗助是个什么样的人一点都不困难，可岸边露伴自己不想被了解。

只是还好，被这个居然会令自己调动防备的笨瓜穷追不舍半天，就连他那套令人啼笑皆非的朋友宣言，在最终搬出来的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岸边露伴感受到的也并非超乎忍受限度的排斥。他反倒对这个人也产生了一点好奇，对这个人手握他内心最深的秘密却并没有将其摔碎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感激。

“笨蛋。”岸边露伴突然感到心情也没那么不好了，大概他料定东方仗助接下来会继续出洋相供他开心。

这没什么好骄傲的，不知不觉中，似乎自己的太多事情，太多秘密也已经被对方发现了；令他欣慰的至少是，东方仗助从来不是一个会让他感受到威胁的人，过于直白简单的思维和匪夷所思的行动令他不再只是一个单薄的幻影。变得越发清晰，却没有更加可怕。

东方仗助早几分钟还能强撑着与岸边露伴势均力敌地对视，瞪着一双长在他这个大块头身上未免有点稚气的眼睛；岸边露伴笑眯眯地托着脸，看他何时出丑。

果然，过不了十五分钟，眼前人浓密的上下眼睫毛开始频繁地粘合在一起，奋力睁开只会使得其间的黏性更强，更难以挣脱。东方仗助企图打起精神，但几乎没怎么喝过酒的他实在对酒精对精神平衡和控制力的破坏缺乏领悟。

他很快就不得不低下头，趴在搭起来的胳膊上。他的呼吸声都像在轻轻地哭，岸边露伴也收起了那副幸灾乐祸和嬉皮笑脸。他的手臂越过桌子，轻轻拍在东方仗助的肩上，尽可能远地溯及他的背。

“我以为你会很讨厌我这样的人。”岸边露伴低声地说。

“你讨厌我吗？”就在他以为东方仗助已经睡着了，甚至开始感到要收拾他肯定很麻烦的时候，那座小山堆一样的身体缝隙间突然冒出一句很细弱的话。岸边露伴吓了一跳，最开始他也不过是在喃喃自语。

“讨厌。”犹豫了可能一秒钟，岸边露伴实话实说，不过他为这个可能非常无情的回答找了个理由，“我讨厌会讨厌我的人。”

这是真的，在东方仗助面前，或者在任何人面前，岸边露伴都不觉得虚与委蛇是一件必要的事情。他确实没想过和东方仗助会有如此平和的时候，甚至在今晚之前他打算的都是永远不要和这个同自己格格不入的人有什么交集。命运是奇妙诡怪的，短短几个小时后，他居然恍恍惚惚地答应了眼前的人做他的什么朋友。

他不是很看不惯自己的生活，很是对自己选择的无谓浪荡嗤之以鼻吗——虽然东方仗助好像从未这样表示过，但岸边露伴不相信他会有何另类的看法；被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帮助的记忆非常迟钝地，如同小凿子一下一下敲击着心灵外层冻结的冰面，才带给他一点触动，令他仿佛沉睡在冰冷的湖水中的情感一点难以预料的振奋——东方仗助一开始就讨厌自己，啰啰嗦嗦，吵吵嚷嚷。

这种讨厌不可能改观和削弱，人都是这样的。

“我不讨厌你。”“胡说八道。”岸边露伴冷笑一声。

他的肩膀突然又冷又疼，那是一种深入骨髓，好像有冰霜在伤口的深处压嵌着血肉生长的痛楚。他的手慢慢地，有意又无意地碰到了东方仗助的脖颈，然后是头发，耳朵；他有一下没一下玩着这个家伙身上各种柔软、温暖的小部件，感觉这些很熟悉、很普通的事物在东方仗助身上格外地放大其本身的特质，那独属于血肉、躯壳乃至潜伏其中的灵魂的触感是那么独特。

“很多人都讨厌我。”你不会例外的，东方仗助。

岸边露伴知道，选择了以他这样的方式生活的人，生活在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巨大的秘密的牢笼中的人，出于保护自己也好，无所不用其极地、畸形地享受拥有秘密的感觉也好，无论什么目的，他总是为了自己而将太多人当作棋子、玩具，当作没有感受和灵魂的东西加以轻蔑的利用，最后自己也往往遭受这种肆无忌惮选择的反报，被自己点燃的火种吞噬。

他得到的爱都不是爱，他拥有的情都不是情。肉体的交欢如一根纤细却滚烫的丝线，连通的也许是自己和另一个人触不可及的秘密，是一座丑恶的迷宫与另一座肮脏的堡垒。

他们不会用灵魂说话，只用嘴，用手，用身体所有还能够敞开的部位无耻地、可憎地暴露着，却绝对不会遇见那在迷乱中发热的躯壳之外的任何东西。

“嘴上说着喜欢我，其实都……”

“我没说喜欢你啊。”东方仗助突然打断了岸边露伴的剖白，令后者抚在他发际的手顿了一下。岸边露伴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生气，渐渐的甚至感到怒火中烧。

“我……这，不能叫喜欢，当然也不是说讨厌，我的意思是……”东方仗助依旧嘟囔着，慢慢地抬起了头。

岸边露伴所有不知所起的恼怒在看到那双带着一点湿意和朦胧的眼睛时彻底崩溃了，消散了，他第一次感到有些胆怯，有点嘲笑自己罪有应得。

是啊，是自以为是习惯了，大概觉得全世界无论何时都在围绕着他旋转，小心地避开毁灭他的任何可能。但他其实是会被毁灭的，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有一颗不容忤逆和受损的心；因此他才避免与人接触，他才下意识地去拒绝和惹恼所有的人——他不希望被讨厌，即使那是注定的。

“蠢。”岸边露伴的手收了回去，“知道了。所以才觉得你很奇怪。”

“只有你没骗我。”岸边露伴叹了口气，在东方仗助不知为何转为一种奇妙的思索的目光中，将自己和东方仗助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杯子倒满。

浓烈的酒的气息盈满了二人之间的空间，这是岸边露伴有意识地，带着一种莫名其妙无人知晓的争强好胜营造的空间。除了酒，除了昏沉的意识和确定自己孤身一人时的感觉，没有什么能带给他安全。

现在他正努力地，即便和另一个人近在咫尺，假装自己已经没法清醒。

假装自己只有一个人。

“干杯吧朋友。”“啊，干杯。”

东方仗助似乎已经没有空余的脑细胞纠结是不是该让岸边露伴继续喝酒的问题，他连自己到底还该不该喝都没法掂量了。不混入牛奶的酒气味更加纯正，却是东方仗助所不熟悉的，一种浓烈而萧条的苦涩——他不喜欢。

“岸边露伴。”“嗯？”

“关于不喜欢你的事情……”岸边露伴刚想骂他，叫他识趣点不要再提这茬，否则就给他穿上衣服滚蛋。东方仗助却已经丧失了他敏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他只是在越来越模糊的视野，如同也被混杂入了某种令人目不能视的物质的视野中，紧盯着那个无言的、颜色非常清淡却美丽的漩涡，盯着那双毫无缘由地清晰可辨的眼睛，识别着其中的绝望与淡淡的悲哀，由衷地说道，“你不要在意啊。”

“我没在意。”“我怕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就不想理我了，讨厌我了。”

东方仗助已经失去了对岸边露伴此时情绪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而只是单纯地接受了对方话语的表面意思，并因此感到内心强烈的不安瞬间消散，因而露出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的表情。

他在抬起头前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能够感觉到岸边露伴的触碰，有点冰凉却非常温柔；一时间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产生了异常可怕的印象，好像他犯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他不是喜欢岸边露伴，不是的。岸边露伴有什么好喜欢的。他只是非常特别，他只是非常漂亮，他只是让人不忍心切断和他的联系；他只是有时显得那么可怜，即便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说不上喜欢的。太重了，太，令人误解。

更重要的是，太令他自己难过了。

“真的不喜欢？”“不喜欢。”

东方仗助不知道为什么，在沉默了一阵后，岸边露伴会用一种截然不同的，他此前根本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像在引诱某种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脱口而出的答案般询问他。

他努力睁大眼睛，使得自己非常认真；他看着岸边露伴的脸，眼睛却突然更加湿润了。他想哭，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想问问岸边露伴有关他的一切，可他问不出口。

一种隐藏的忧虑袭上心头，他感觉自己的心会因为这个答案而破碎的。

只是做朋友也很好，做朋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可为什么在岸边露伴的手第一次触碰他的肩膀，接着是他的脖颈，他的头发，他的耳朵的时候会不敢抬头，会感觉似乎与身躯相分离的魂魄在可怜地颤抖呢。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意识到曾经在身边、周围发生的事情，想起那个不欢而散的夜晚，想起那些弃置在角落的画作，想起那个真的出现在他面前的画中的人；会那样沮丧，那样生气，那样无法辨别对这种接触是抗拒还是渴望，会想用沉默作为一种胆怯的纵容，甚至作为一种惩罚呢。

为什么会想对岸边露伴说，你不想碰我，就不要碰我呢。

为什么，在岸边露伴变得陌生的声音，念出魔咒般说出那一句话，并有一双手，一双唇穿越酒精蒸腾的迷雾，如凛冽的泉水激涌在脸上一样，一切不可预知都排山倒海向他扑来的瞬间——

“这样也不喜欢？”

为什么在这个瞬间，没能抽身而去呢。

#学弟×学长 py转正设定的小连载

#终于毕业了有时间搞cp了（欢天喜地）好久没霍霍jr了来找找手感

“我没想到来的是个小屁孩。”

门突然打开，伴随着室内照射出来的光芒飞出这么一句掺杂着难以忽视的不屑的话语时，东方仗助还在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能。面对光滑得能隐约映照出事物轮廓的公寓大门，东方仗助承认自己有点紧张。

毕竟这算是他第一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家中，目的并不是玩乐或做客。像他这般岁数的年轻人，多少都沾染些自然而然与周边人相处的随意，好像彼此看过一眼，拍拍肩膀就能证明一段良好关系的建立，东方仗助却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没有变得比以前更加复杂，但也并未变得如其手段演化至今般简单。人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揣着自己，将内心当作玻璃器皿一样珍惜呵护的动物。

为了肉体生存而挣扎的年代早已过去，某种程度上正依赖于构筑人类大小群体的相互信任，至少是具有同等分量的承诺与制约；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群团的壮大，紧密的内心连接被稀释和分散，渺无踪迹。

人们不知道为何相遇，甚至从未感觉需要任何一个他人。社会如同巨大的风滚草日复一日轰隆隆地前进，所有人都身在其中，却看不见除己之外任何人的影子。他人融化、消匿在社会的躯壳之中，变得无关紧要，悍然陌生。

而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很难想到，他是因为与其他所有人在一起才有了安然生活下去的可能的。

东方仗助与很多人止于认识，大概由于成长在单亲家庭，对于生命中出现的某个人到底可以有多么无足轻重这点，东方仗助明白得非常早也非常深刻。就连那个拼凑出他从根本上得以存在意义的男人都能如此轻易地消失不见，无影无踪，其他本毫无干系的人更不用说。

然而身边的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从心底里轻视着他人，擦肩而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直到下次相见都不会在脑海中复现出他们的形容；可古怪的是，再度相遇的时候，却很容易因为那场对自己而言根本不重要的际遇产生不可思议的亲切感，似乎单纯的遗忘再遗忘的过程都会起到加深了解和好感的作用。

因此东方仗助总是会在男男女女兴致勃勃地冲到他的面前，仰起天真的脸颊问道“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的”的时候感到非常尴尬。记住或是忘却真的没那么重要，就算是前者也毫无意义。他们再这样遇见多少回，也是一样得毫无交集，彼此疏离。

生存孤独得可怕。这种孤独不为多数人所察觉，很多时候只是在心碎欲绝之时发觉没有一个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倾诉，被这点异样击溃后暂时性地变得癫狂和无所适从。等到自己治愈了自身的伤口，如酒后初醒般恍恍惚惚地起身，则又满心欢喜地沉浸入人迹的虚幻里。

在看到岸边露伴的第一眼，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那跟友好热情根本搭不上边的问候，以及明显不处于一个良好的接待状态的漂亮脸蛋——不得不说，他长得比东方仗助先入为主的想象要好看许多。眼神看上去很疲惫，盛满黯淡光彩的瞳仁却晶亮剔透，碧得如同一块暗室中的琥珀——东方仗助盯着这张脸愣了几秒，一向自诩长得还不错的他面对和自己完全不同类型的漂亮多少有点没来由的羞怯。

岸边露伴的下一番话却让本可以称得上是惊艳的初印象支离破碎。

“什么小屁孩，身份证在这里。”东方仗助很是无语地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身份证件。

小小的相片框里，比当下要青涩一些的男孩带着略显拘谨的微笑，正对一枚冷冰冰的镜头显然让他不太自在。东方仗助不喜欢冷冰冰的东西，包括任何人对他没来由的怀疑和敌意。他不过是按照约定尝试寻找一份临时工作，倒也不必这么不招人待见。

“小屁孩的第一个判断标准，爱顶嘴。”

岸边露伴盯着那张卡片看了几秒，斜靠在门框上的姿势朝一侧引了引——他伸长一只手臂将家门推开了一条更巨大的缝——随后他又倒回门框上，手也垂落下来。脊背砸在铁质的框架上的声音刺得东方仗助缩了一下肩膀。

“你不就是想找模特吗，大画家。”东方仗助尽量无视自己想去关心这位撞疼没有的不必要的担忧，回道，“不管成年没成年，符合标准不就行了。”

东方仗助是在同学的介绍下接触到岸边露伴发布的招募信息的，内容是一名男性绘画模特。要求不高，只是最好特别有空，能够符合艺术系学生灵感迸发在时间上的随机性。

东方仗助最近确实有点缺银短两，又按耐不住内心对潮流新品的渴望；经历一番筛选，同所院校艺术系研究生岸边露伴的绘画模特似乎是一份不错的工作。

此前，东方仗助对岸边露伴这号人物基本上一无所知，为此还遭到了朋友玩笑式的鄙夷——他的大学生涯并不闭塞，可也仅限于校园内正常的交往活动，超出必要范畴的交际发生概率极低，大概在于东方仗助从心底里怀疑它们的意义——岸边露伴是艺术学院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有才高产又长相不俗，唯一欠缺约是性格傲慢孤僻，基本不怎么跟学院内外的人来往，又长期居住在校外，背着画具独来独往已经为人见惯不怪。

东方仗助方开始已经感觉一个传闻中如此才华横溢的大画家会需要对着真人画画非常荒谬，现下更是腹诽，要是他早知道这些传言的更多细节，就不会毫无准备地敲响那扇房门了。他似乎是注定被大肆耍弄一通。

虽然岸边露伴的招聘不只面向校内，提供的酬劳也很丰厚，来之前东方仗助还是自信自己的体貌长相即便在扩大了的竞争范围中也具备一定优势。只是貌似岸边露伴并不觉得他格外契合要求，他只是甩了甩手让东方仗助先进来。

“坐。”

岸边露伴带着东方仗助回到他位于房间深处的画室——经过一座色调总体上白得刺眼的客厅，再穿过一段不明用途的狭窄的横向走廊（两端延伸向一片漆黑，似乎只是为了隔开两片独立的空间。突兀的一截木制地板站个人都局促），拉开相对却相距不到半米的磨砂玻璃门，终于到了——岸边露伴的画室比客厅更宽敞、明亮，画笔颜料码得整整齐齐，洁白的画布质感有如人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细腻的颗粒感。

东方仗助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将随身携带的单肩包放下，觉得自己在一堆画具中像个随时可能横冲直撞破坏平衡的异物，因此只是小心翼翼地遵循着一看就不是特别好招惹的画室主人的指引，在背对画布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今天先不画。你就在这坐着。”

东方仗助本来还在感叹岸边露伴提供给他的这张椅子还是蛮舒服的，看上去硬邦邦，实际上超乎想象得柔软。

他这个貌似结实健壮的大块头其实非常忌惮疼痛，虽然从小到大顽皮好动磕碰不少，至今还在衣衫下留有疤痕。东方仗助十分喜欢软绵绵暖呼呼的东西，将小靠枕、棉围巾等一些不会造成伤害的事物如小城堡般围绕在自己身边，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为什么？”岸边露伴的话让东方仗助差点从这张他一坐下就想靠着睡着的椅子上站起来。

岸边露伴已经坐在画布前，即便尚未拿起笔，他审视眼前人的目光也似乎已经在勾勒描绘，如透明的铅笔屑落在洁白空荡的画布上。可岸边露伴说他今天不画画，东方仗助觉得身下的椅子都随着这一个个字眼的吐出生出了细小的锯齿，开始坐立不安。

疑惑纵使在哑口无言中也表达得过于明显，岸边露伴坐在阳光下，肌肤的色泽几乎可以用清澈来形容，可这也使得他看向东方仗助的眼神更加不怀好意，充满刁难和戏弄的意味。

“如果你连纯坐都坐不住，我怎么相信你能坚持到我画完。”“你画一幅画需要很久吗？”东方仗助问道。

原谅他对于生产和打磨一件艺术品实在是缺乏经验，这么问也许颇为冒犯，彰显无知，可这也确实是他需要知道的。

“看我心情。”

岸边露伴的答案非常模棱两可，东方仗助内心嘀咕：大概确实如此吧，可明明可供描绘的模特就在眼前，仍然需要等待所谓灵感吗？本身是完完全全理学专业的东方仗助难以理解，毕竟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有了模板和图纸，有了操作指南还无法建造出来的东西。

也许他所熟悉的一切都距离心灵太远，似乎只是停留在逻辑思维和肢体末端的单调工序，他搞不懂需要时刻面对本质上富于变化的内心的工作，那并不让他紧张，只是过于概念化以至于无从想象。于是眼前的岸边露伴就在这种懵懂的好奇里变得有些神秘，有些让人想要了解。

然而岸边露伴的下一句话就让东方仗助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座位变得平坦却坚硬，口袋里隔着一层布料紧贴皮肤的身份证件燃烧般发烫，这是此时此刻他唯一感觉异常真切的事物，而东方仗助只想将这张卡片抽出来甩到岸边露伴脸上。

“今天没有心情画。”

岸边露伴端起手边的一杯茶——已经喝了一半，颜色浓郁到光是盯着脑袋就已然开始清醒。也许这个人虽然自己泡茶却总是掌握不好用量，抓起一把茶叶就胡乱地往杯子里塞，看着蜷曲的叶片在开水的浸泡下逐渐舒展，水分中苦涩的物质漾散开来——喝了一口，他的声音很轻，每个音节都显得非常随意。他似乎察觉不出这些字眼拼凑在一起到底有多么锋利，多么令人无所适从。

“看到你，没心情了。”

“什么艺术系大天才，我看就是一个脑子有病的偏执狂。”

东方仗助对着将岸边露伴的招募信息转发给自己，鼓励自己去试试的同学大发牢骚。

当然这位同学也是好心好意，对他发脾气既于事无补又凸现气量狭小，东方仗助却感到再不找个霉鬼冤替就岸边露伴其人骂骂咧咧一番，他就要因为当天下午在后者出租屋内遭受的莫名其妙的奇耻大辱愧愤欲卒。

“什么情况啊，把人叫过去一坐就是四个小时，说句话转个眼珠子都要白你一瞥。”东方仗助恶狠狠地咬着饮料杯的吸管，整齐的牙印嵌在塑料软管上，似乎这根可怜的吸管就是岸边露伴的化身，已经在他的凌虐下变得歪七扭八。

“他给钱了吗？”“钱倒是照给。”

和同学约见在窗明几净，正对着学校里最为恢宏的经济学院的咖啡厅，东方仗助很喜欢这个角度开阔的视野，不受任何阻挡地铺展开来的目光漫无边际。折射着闪烁阳光的衣角、耳饰，或慌张或悠然自得的神情样态，静坐着的人们幸灾乐祸地想象着步履匆忙的劳累，和烈日曝晒或风雪加身的艰辛。这是个观察人间的好地方。

在一如既往地选择窗边坐下后，忽然发现就在财大气粗金碧辉煌的经济学院左侧，艺术学院的院楼就蜷缩在一角茂密的树荫之中，令东方仗助不由地又想起了上个星期天下午的不快经历。

“给得还不少。”东方仗助将多亏这笔用尊严兑换的酬劳费才能毫不心疼一举买下的特调厚奶咖啡一饮而尽——早不是小孩的东方仗助还是一样喜欢奶制品，幼年时期他会喝着巴氏消毒的盒装牛奶想象与实物关联毕竟遥远的大草原，想象如同裹在一张大花床单里的奶牛。

黑与白，那是东方仗助心目中最为清晰的颜色，界限分明，而对世界的认识到底没那么简单，世界是比奶牛复杂太多的东西。令人遗憾。

“呀还说什么以后他想画了再联系我，有什么毛病啊？只是个兼职模特而已，真当我是家政吗随叫随到。”

“话虽这么说。”同学呵呵笑道，一只手搭在东方仗助的肩膀上。隔着厚重的夹克皮层，东方仗助感受不到落在其上的这股重量，连同它的温度、质感、意义。一瞬间他猜测对方已经厌烦了对这件事的讨论，于是自己也打算闭口不言了。

得有点眼力见吧，没有人能像那个狂妄自大到令人发指的岸边露伴一样，过于尖锐，过于随心所欲和不留情面。

可对于别人拍了自己一下肩膀这件小事都控制不住介怀，下意识地揣测其中含义的东方仗助来说，岸边露伴令人不适的直白和自我竟然也有那么点潇洒。

他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的吧，就算想到离开后他的兼职模特会对遭受的无礼对待抱怨满腹，他也毫不关心。他的世界中只有自己，至多再塞进几罐颜料；某种程度上，他是比奶牛出现在草原上的图景更为简单的东西。

“你一直在跟我抱怨却没说不去，说到底还是贪心大天才给的钱吧？”

“滚啊。”东方仗助反过来搡了对方一把，对于自己被描述为一个见钱眼开的短视主义者颇为不满。

将空咖啡杯推到窗沿，看着失去重心的杯子颤了两下又稳在原地，东方仗助说道，“钱哪里不都可以赚。”

“是咯，你要是开心随便搭上个什么富婆不是易如反掌。”同学本可能是无心的一句话却让东方仗助很不舒服。

虽然从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长得还不错，平头整脸高大健壮，甚至还在婴儿车里拽着挂在头顶的塑料星星玩的年纪，就有邻家阿姨半玩笑半认真地想给自家女孩儿定个娃娃亲。想到找绘画模特这份工作也是出于对自身长相还算自信，可被人当面说很适合当小白脸依旧叫人不悦。

“越说越离谱了，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谈恋爱才叫真离谱。你是不是不行啊，还是要求太高了。”

“没有要求高啊，我喜欢就可以了。”东方仗助发自内心地说。在他这番堪称纯情的发言中，同学意味深长的笑声让东方仗助低下头继续咬已经无法再通过挤压输送任何液体的吸管。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嘛，二十岁的年纪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是什么非常荒谬的事情吧。

东方仗助感觉自己不是没有情窦初开过，再提回喝牛奶的事情——他本质上就是这么单纯的人，喜欢新鞋子新衣服，泡在牛奶和作业本里，本本分分长大，甚至要在一些人生问题上使用稍微复杂点的比喻都捉襟见肘——高中时期他已经开始注意牛奶盒上印着的代言明星的照片，不乏一些靓丽的女性和英俊的男人，对于这些人，这些完完全全只留下表面印象的陌生人，东方仗助会产生某种好奇，某种不针对这些影像，却是切实存在的指向生命中除却自我之外的某个人的渴望。

他萌发的情感意识使他感到需要陪伴，单调流逝的岁月里他有时会觉得孤独，更确切地说东方仗助也会想要和身边的某些人一样找个恋爱谈谈，试着靠近一个两个感兴趣的人。可这样的冲动最终都还是作罢了，即便不乏有人向他发出目的相似的邀请。

面对这种邀约东方仗助始终感到错愕和迷茫，渴求的勇气在强烈的退意面前不值一提。因为东方仗助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人产生明确的需要，就像他怀揣着的对人世间所有关系的看法——轻而易举地达成亲密关系还是太不可思议了，无法脱离的生疏感裹挟着每一次的相遇。

在情绪达到某种不可放任不理的浓度之前，在东方仗助真正发现自己会期盼着再次见到任何一个人之前，转瞬即逝的好感和亲睐都不会使他采取行动。

“可我总觉得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

“不要玩弄任何一个人吧，我是这么想的。”

对毫无恋爱经验的东方仗助来说，与此相关的讨论总是沉闷而抽象，大多数时候也不足以构成他的烦恼。这一方面东方仗助还满怀热忱的自信，他觉得自己并不因为或许有些诡异的奇思妙想和可能过分审慎的态度而失去与某人相爱的能力。

他只是没有碰上一个能够鼓足干劲的对象。不必着急在人生的前期阶段急匆匆地做出选择，很多事物才刚刚开始形成，很多际遇也尚未逢时发生。

东方仗助觉得当务之急是做好可预见的日程表上排列的事项，上课考试，连带着应付自己并不合拍的新任雇主——这些已经很伤脑筋了。

“不要换拖鞋。”“？弄脏你地板不好吧？”

第二次来到岸边露伴家，最初的对话依旧超乎想象得缺乏热情友善的成分。岸边露伴总是将自己并不庞大的身躯尽量伸展，挡在大开的门前，碧色眼睛相当没礼貌地上下打量东方仗助，不待他完成新一轮尖酸刻薄的评判便不会让出空间。

岸边露伴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东方仗助皱皱眉头，将俯下身子想要换下鞋子的动作滞在半空。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穿鞋。”岸边露伴的眼睛在眼眶中沉了沉，示意东方仗助可以继续脱鞋。

东方仗助的把嘴唇抿成薄而宽的一条线，形成一个妥协的不咸不淡的笑容。

脱下鞋子，又在岸边露伴的默示下除去袜子，在寒冷的十二月被拦在门外三分钟后终于得到进屋许可，东方仗助在踏上岸边露伴家地板的一瞬间，整个人非常夸张地缩起肩膀，抖了一下。

“嘶——你不开地暖的吗？这也太tm冷了！”

“冷吗？”岸边露伴一边关门，一边回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东方仗助。眼前的大个子挤眉弄眼的样子有点滑稽，长裤的裤脚盖过了脚面——皮肤还是蛮白的，脚背被冰凉的地板激出的青色筋络非常明显——两只脚甚至因为冷向内挤在了一起，给人一种他马上就要重心不稳倒在地上的感觉。

“给你开了，别磨磨唧唧。”

岸边露伴顿了两秒，抬起手在门边的一排开关上“啪”地敲了一下。地板开始加热升温，东方仗助抱着胳膊边揉搓边小步挪进岸边露伴的画室。岸边露伴屋内的气温很低，虽然还是烧着一点暖气，在东方仗助看来依然像个冰窖。

岸边露伴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以及难以置信居然体现了破破烂烂的设计感的牛仔裤。脚上倒是蹬着棉拖鞋，这个自私鬼根本不考虑让别人光脚有多么过分吧，东方仗助咬牙切齿地想。

“可我现在还是很冷。”“别蹬鼻子上脸。”岸边露伴走在东方仗助背后，伸出手又是“啪”的一声拍在东方仗助背上，催促他快点走。

用劲之巧使得这掌既脆又疼，东方仗助不明白岸边露伴是藏着多大的火气——做什么都是噼里啪啦一通拍，对于生活任何微小的细节都似乎怀揣极强的怨愤。

“让我穿个鞋是会怎样啊？”一坐到座位上，东方仗助就屈起膝盖尽可能地使双脚悬空。

他像只缩在蛋壳里的小鸡样的姿势得到岸边露伴一丝嘲讽的冷笑，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是让你光个脚而已，还没叫你脱衣服呢，这就受不了了。”

“之前没说过我还得当裸模啊。”东方仗助如临大敌地瞪大眼睛，抱住了双臂，一脸戒备地盯着岸边露伴，后者都能从他闪烁的眼神中读出恶狠狠的“流氓”两个字。

许久没有面临如此单纯和幼稚的控诉，岸边露伴一下子没憋住笑出了声。身体向后相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岸边露伴的头微微仰起。

“白痴，待客的拖鞋丢了，我不想你穿我的鞋而已。”

“哦，这么回事……”东方仗助嘟囔了一句，可其实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个说辞。

二人之间静默了一会儿，就在东方仗助以为岸边露伴就要完成他微不足道的解释义务，无论解释得多么蹩脚都打算糊弄过去的时候，岸边露伴对他抛出一句。

“想问就问，问完闭嘴。”

“不是，怎么有人家能丢拖鞋啊？”东方仗助笑道。

拖鞋这种进门穿出门脱的物件，要说能丢实在是荒谬透顶。后来东方仗助会想，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那样旺盛的好奇心，或者更确切的，不应该葆有一种异想天开的思维方式，用一面过于理所当然的滤镜观察这世间存在的所有事物，他不应当对生活中那些突兀的、异样的棱角摆摆手表示无法理解。

这种高高在上的想法最终会为自己带来不幸，它最终会将它自身存在的根基连根拔起式地毁灭。

诡奇感是一种特殊的、自发的保护，在感知到与自身经验相悖事物的存在时，惊讶与困惑并非自然而然导向逃避，却也是远离颠覆既存世界的一桩善意诱因。

岸边露伴是和东方仗助完全不一样的人，他的内心是后者无法观测的深渊，正因如此所做的一切选择都超乎常理，荒诞离奇；如果在最初就认识到这一点，也许东方仗助不会问，他就不会无知无觉、缓慢地将自己浸泡入那片滚烫的沸液之中——

酿成苦水。

“我丢的。”

岸边露伴的神情似乎有些得意，好像他已经料定这样的回答一定程度上会起到戏剧效果，让人眼前一亮。

向一个人揭露他从未设想的答案到底有多有意思呢，也许无法抵消这么做可能带来的风险——片面的表象下必然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必然有更具冲突性的因素在割裂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心灵空间，否则不解与惶惑又从何而来呢？——可岸边露伴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东方仗助想要更近一步地靠近真相，想要沿着一个施舍给他的回应的独木桥走入自己的雾霭之中，他想要得寸进尺。

“连着穿拖鞋的人，一起丢的。”

岸边露伴也会把他丢掉，这没什么难的。

#学弟×学长 py转正小连载

#接 牛奶酒（一）

#东方仗助还没料到他会遭遇什么

“到了没？没到顺路捎瓶清酒上来。”

东方仗助扯了扯围巾，将自己的下巴和嘴唇掩起来。棉织品柔软触感的包围下，吐出一口热乎乎的白气，眼前顿时一片温暖的朦胧。

冬日的天空阴沉，云团如同漂浮在灰色大海上肮脏的冰块，黑压压沉甸甸地笼罩在上空，降下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寒意。这样的天气本来最适合待在宿舍里，连去最近的食堂都缺乏动力。捧着烫手的速食产品，在热度隔着塑料杯壁的烘焙下掌心发红，由这一点苏生、传递的温暖很快就会涌遍全身。

一边大张着嘴，让外界呼入的空气与炙热的带着食物香味的气流充分在口腔中碰撞，一边快速咬断、咀嚼已经被热气浸软了的食材，尚未尝到味道，已经因为周身都在隐隐发热而感到幸福。这才是一个严寒冬天里的周末该过的生活。

东方仗助却在这样一个周日全副武装出门，与街道上冰冷的人流像一个骰盅里的骰子一样一路磕磕碰碰，艰难跋涉来到学校外某人的公寓。

东方仗助的手一直紧紧缩在口袋里，即便如此也已经冻得生疼。手机铃声在严寒的空气中都响得迟缓卡顿，粗糙的音节颗粒掺杂着气流剐蹭的沙沙声。

东方仗助长叹一口气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还因为下半张脸被捂在围巾里支吾模糊，那头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劈头盖脸就对他说道：

“到了也拐回去，买瓶清酒带上来。”

东方仗助的眼睛转了一下，瞥向身后他刚甩下一个十字路口的便利店。他现在已经站在公寓楼下，按照他来此处三两次的观察经验，对面那家是距此最近的售酒单位。

可他他妈的不想去。现在给东方仗助一个老鼠洞，他都能毫不犹豫地钻进去，只要能够不暴露在地表上被寒风不断鞭抽，浑身青紫。

“三倍报销。”岸边露伴似乎能够感受到东方仗助的抗拒，但他也知道东方仗助最大的弱点，这也是他之所以出现在此处的原因——缺钱。

“我说你啊，大白天喝什么酒？”

东方仗助站在门外不停地轻轻跺脚，即便已经进入建筑物内部，沾染的一身寒冷依旧没能散去。

他拎着一只塑料袋，袋里装着岸边露伴方才吩咐他买的酒——真的是，为什么随随便便把人当外卖员啊——大概因为带来了自己满意的东西，岸边露伴这次没有把人堵在外面先冷嘲热讽一番。东方仗助满腔火气在看到那张生得着实漂亮的脸的时候不得不说消去了不少。

“想喝就喝了。”

岸边露伴回答的时候只有瞳仁轻轻上移盯着东方仗助，像一只蹲在地上高傲地，用一种纯粹动物性的目光注视着人类的猫。从这种眼神中东方仗助读不出任何情绪，那是一种令所有言语都缴械投降的凝视——因为向他投出任何埋怨和斥责都似乎是没用的。

东方仗助很焦急地想要立刻进去，扒住门板就想要往外拉，岸边露伴伸长出去握住门把的手一时没来得及松，他整个人就在东方仗助明显比他大出几倍力道的带动下朝前趔趄了两步。

东方仗助没料到岸边露伴来不及松手——这个人到底是防备心太强，还是单纯反应迟钝——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想，东方仗助先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点平衡的空间，随后伸出另一只手拦在面前。

岸边露伴控制不住前倾的身体撞在东方仗助的胸口，双手也在找寻稳定的过程中不假思索地抓在东方仗助的手臂上。

东方仗助只是为没让岸边露伴摔上一跤松了口气，后者对这个动作的反应倒是超乎寻常得大，让东方仗助一时之间怀疑自己做了什么非常出格的事情——只是撞了一下，没必要整个人那么明显地打颤吧，还掐他的胳膊，明明是在把他当栏杆扶吧！他一松手说不准会摔破相的诶，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东方仗助一时心虚，也迫于岸边露伴抓住他横在半空中的手臂，转头一脸阴翳地盯着他看而没有放手。拎在远端指尖上的酒瓶在空中晃了几晃，塑料袋窸窣作响。

岸边露伴白了东方仗助一眼，伸直手臂猛地一推。东方仗助撤开后心有余悸地说了声“对不起”，岸边露伴直起身，好像根本没听见，转身直接进门。

在他背后呲牙咧嘴了一下，用口型无声地抱怨，“好歹谢谢我没让你摔倒呢”，东方仗助也跟着进去了。

“为什么不换拖鞋？”“不是你前几次叫我别换！”

本来以为他们之间一如既往总要在见面时产生的小冲突告一段落——经过几次与岸边露伴的相处，东方仗助多少加深了对眼前此人恶劣本性的了解：他大概是看谁都不顺眼，发着恹恹的光的眼睛就像两块磁铁，将对方身上那些小小突兀如铁屑般吸引过来，用不留情面的言辞无限加以夸大——进到屋中，东方仗助脱了鞋，自认为约定俗成地没有找待客的拖鞋，却被岸边露伴逮住一顿质问。

他理所当然的质问在东方仗助看来分外不可理喻，这也是他从未在除却岸边露伴身上体会过的，一种对既有的关系及其未来展开方向完全失去掌控的混乱。

人与人的交往联系，并不必然因频率的增多和单纯次数的累积加深，进而改变其意义。朝夕相处的人可能依旧对彼此一无所知，浮于表面的亲密如同未干涸的胶水，无法构成撕扯开来的阻力，也无法焊定稳固的链接。

然而但凡是一个习惯融入社会，习惯了将自己置于人群之中，并明白如此行为的必要性的人，总会在一次次貌似无法对关系的本质产生影响的交手中学会虚与委蛇，学会维持一种无害的、隐隐模绘着不可抵达的海市蜃楼——真正重要的心灵契结——的和谐。

没有人会永远与他人处于冲突之中，如果有再次相遇的可能，想必所有人都会拟订一项为长远考虑的策略：妥协。收敛锋芒或是避重就轻都只是妥协的具体方式，重要之处在于再也不会将初见时的獠牙暴露在过于明显的位置。否则重复的对抗将失去意义，变成一种纯粹的消耗，两个人会在每一次短暂的结合中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处理一些过分尖锐的本性问题。

循环往复的对峙总会带来一些崭新的变化，一些实际的信息。再怎么相性排斥的人也会在不得不反复陷于同一场合时催生一种默契，寻找巧妙地让矛盾点到为止的方法。最缺乏配合的情况下，至少曾经共同达成的结果会成为一条线索，指引他们按照某种以往被确认为是安全的道路前行。

和岸边露伴相处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点是，他们本性不合，而此人压根不会付出一点努力改善这一状况。他好像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不在乎总是直颜犯人。

他也一点都不在乎，不会记得上一次如何与人在对抗中偃旗息鼓，和谐相处的状态根本不是他所欲求的，是完全无所谓的。他们总是无法进入哪怕是虚假的和平状态。

“前几次和这次叫你换有什么必然联系。”岸边露伴从门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双商品标牌都还没剪去的拖鞋，“啪”地一声扔在地上，“换，别弄脏我地板。”

东方仗助盯着岸边露伴，没两秒钟就选择了缴械——他其实也可以生气，为他以为他们之间达成的心照不宣被强硬地、很没礼貌地破坏而生气，可他不会选择这样做——他的性格如牛奶般醇厚、温甜，不带刺激性的液体是围绕他心房流淌的小小护城河，进攻的利箭随重力下落后即被吞没，淹得灭顶。

“……你开地暖了啊。”“嗯。”

换上拖鞋，东方仗助走进客厅。地表升腾上来的轻薄热气很快缓解了室外的寒冷，拖鞋踩得噼噼啪啪，东方仗助等着岸边露伴将买回的酒启封。

看着背对自己站在客厅吧台前的背影，东方仗助若有所思。

要说这个人完全没人情味，倒似乎并不准确。

做岸边露伴的模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不仅在于要适应他显然没能被十数年间出现的任何人磨合好的脾气，在生硬的指挥下保持固定的姿势，还在于东方仗助看不出这样的劳累有什么实际的回报——每一次岸边露伴都会重新起稿，两三个小时后也只会产出非常潦草的速写，其结局大概也就是被从画架上撕下丢进垃圾桶。

几天后东方仗助再次被召唤，又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循环，即便并不为成果肩负责任的东方仗助也有点着急了。

他实在是没法理解，这个传说中能在画纸上挥洒自如的艺术系天才为何会处理不好一幅人像，还是他这个模特实在是不合对方的口味，导致完全没法施展应有的实力？如果是这样，那么没必要非得在他身上死磕，换一个岂不两全其美——他其实也并不非常享受这份工作，尤其在工作过程的氛围始终古怪得凝滞的时候。

岸边露伴坐下前喝了小半瓶酒。玻璃瓶子装盛的透明液体在东方仗助看来并不神秘，却蕴藏着通向一个他异常陌生世界的指引。辛辣的气息与苦涩的回味，氤氲在即将下降沉入的飘飘然的沼泽之上，是藏匿这片思觉无法触及池沼的雾霭。

穿越酒精的浓雾，化身为这不断从瓶口蒸散凉气的一个分子，才能来到那个地方，在冰凉的淤泥中痛哭流涕，或是一夜好眠。

“你很爱喝酒嘛。”东方仗助说道。如果带着这份意识去寻找，岸边露伴身上其实具备一些酒精成瘾的特征——身形消瘦、精力匮乏、食欲不振（无论几点来从来没见他吃过东西，居室厨房的使用痕迹无从寻觅）——但他看上去并不形容灰败，咄咄逼人的性格和过分有生气的双眼反倒显得他很有进攻性。

岸边露伴点点头，问道，“来点吗？”

“我就算了。”对于岸边露伴分享的邀请，东方仗助有点惊讶；他本来以为两人之间永远不可能有这么正常到感人的对话。然而他还是摆摆手拒绝了。

东方仗助不是不能喝酒，但对于沉浸入那种晕头转向的状态并不享受。岸边露伴却把他出于理智考虑的婉拒处理为一种胆怯，或者值得嘲笑的单纯；他那一脸看不起人的模样也着实够明显了。

“也是，本来多余的动作就够多了，喝完不更跟装了弹簧一样。”

东方仗助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感谢岸边露伴总是直言不讳，毫不留情，他也已经放弃掩藏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开始多少有点无拘无束了。

某种程度上东方仗助在岸边露面前已经能够做到全无避讳，随心所欲。毕竟能否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好感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他只等待有一天岸边露伴对他表示这份兼职已经到期续罄，此后两人不必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东方仗助一边按照岸边露伴交代给他的姿势摆正端平，一边陷入眼下唯一能消磨时间的胡思乱想。还差多少钱能够买下最新款的鞋子呢，如果岸边露伴大发慈悲，他还能多来几次，大概一直很中意的那条裤子也能到手。可到底值不值得呢？

和一个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惯、合不来的人极度尴尬地共处一室，运气不好还要像今天一样为他跑腿做事仍落不得好，也太委曲求全了。买新鞋子、新衣服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过程太劳心劳力宁可不要强求，这才是符合东方仗助性格的思维方式。

想到这里，东方仗助涣散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的岸边露伴身上，他未被画架遮挡住的半边脸颊上，令人看不透的凝重的平静使得他仿佛变成了一张无悲无喜的画像，只是栩栩如生，却不会产生任何富有生机的变化。

明明总能找到办法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吧，为什么总要板着脸啊。

这个人果然和我不是同类。

“其实你可以给我拍张照片什么的，你们不应该对着照片也能画得很像样吗？”死寂的三十分钟过去，东方仗助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任自己漫无边际地思想，打发时间倒也不难，可一旦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现实，东方仗助就对于没法让当下所处的场景更令人心神愉悦些感到难以忍受。

本质上他是个乐于了解他人的人，无论何种类型，他本身的开朗宽和都能成为很好的突破口；大约岸边露伴不肯给他好脸色这点还是刺激到了东方仗助，让他怀恨在心。虽然算得上是自找麻烦，东方仗助还是试图跟岸边露伴多产生一些对话。

“你懂什么。”岸边露伴淡淡地说，本来或许需要思考组织一番才能给出的答案，却好像已经在他心中酝酿成形。

岸边露伴抬眼看向东方仗助，不加掩饰的鄙夷使得他的目光嘲讽意味十足，东方仗助感觉自己被削得脸皮发烫，似乎是他真的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照片是死的，画出来不就比死还难看吗？”

“画上的东西，永远比它实际所是有更多的瑕疵。”东方仗助没法对岸边露伴的言论表示不认同，毕竟这根本不是他所熟知的领域。然而答案中渗透的某种信念感，反倒成为比内容本身更引人在意和思索的事物。

如果此前东方仗助一直以为，岸边露伴面对他什么都画不出来是出于任性的戏弄心理，基于怠惰的破罐破摔，这个答案却让他渐渐相信，看似无意义的循环往复之中，岸边露伴也在焦灼地寻找某种意义。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瓶颈期？”这番话东方仗助到底没能问出口，毕竟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岸边露伴都能拿来大做文章闹得气氛僵持，更别提是在他全身心投入的领域，冒然展开这个话题想必非常危险，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只画活的东西。”

岸边露伴定定地说。手边放着的半瓶清酒，瓶身上凝结了细细密密的水雾，滚落下来，仿佛发出火星堕灭在纸上化成灰烬的声音。

东方仗助也许产生了错觉，因为他从岸边露伴随着头低垂下来的动作说出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落寞。

“要么活在我眼前，要么活在我心里。”

东方仗助最近有点得意忘形，这是他于生活中某些事情切实发生后，后知后觉进行反省得出的结论。

若要按部就班地讲述，一个兼具复杂和了无生趣的故事便在脑海中不堪回首地展开——坏事发生前，总会有许多转头看去异常明了的信号和暗示，从头到尾将其一一铺陈既没有必要，又不免加剧寥落愧悔。可这就是流动中的生活，如果时空不是单向向前演进，如果人无法同时拥有昨日和今天，那么一切都不会产生意义，一切就在不堪回首中彻底流逝而去——最开始东方仗助坚信自己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动荡将要发生的契机，他的生活是安全的、稳定的，在某些小小努力下，也会变成幸福的。

托了岸边露伴在支付报酬上绝不拖延的福——虽然对东方仗助百般挑剔，但后者已经接受了他大约对谁都是这副德行，尽可能地不去与他纠缠计较，有时还能硬着头皮违背柔善的天性反将一军——东方仗助成功在假期到来前全款拿下朝思暮想两月有余的新款潮鞋，蹬在脚上招摇过市几天，过足瘾后就小心翼翼擦干磨净收进鞋柜里。

心里还揣着再拼一把拿下裤子的算盘，东方仗助也就照常在被联系的时候赶到岸边露伴家。即便对于工作内容已经无比熟悉，东方仗助发现他还是需要在见到岸边露伴前做上一番心理准备。对方是个诡异的人，不是截然难以捉摸，但也着实非常棘手。

东方仗助已经明白他的兼职之所以无比难熬和漫长，亦是因为岸边露伴对自己、对他将要完成的画像有独特的要求，甚至严苛到几番折腾来都毫无进展。

对此，东方仗助甚至产生了几分愧疚心理，他感到也许是他这个模特过于不合格，因此完全没能激发对方的创作欲望和灵感。然而在他对岸边露伴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对方冷酷无情的耻笑：我的灵感和你有半点关系？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小鬼头。

好吧，勉强可以算是免除自己责任的安慰，可还是怎么听怎么上火啊。

慢慢地，在多次造访岸边露伴家后，东方仗助发现他对这个人本性恶劣且难以相处的看法没有产生实质上的变化，可这种印象终究还是产生了松动。

是他性格太纯良了吧，总是不知不觉就把对方往积极的方面构建，可岸边露伴除却嘴毒了一点，处事任性了一些，好像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和他在一起非常自在，这并不是东方仗助想要合理化自己的任何遭遇，只是在这个人面前，一切伪装和虚假都没有必要。他可以想发牢骚就发牢骚，爱甩脸色就甩脸色——反正岸边露伴要比他更过分，且无论如何，对方都没有任何一点介怀和受到伤害的表现。

他们在彼此心目中都是须臾的、无关紧要的。他们的相处无论复现多少次都无法产生化学性质的转变，他们始终且一如既往是陌生人，这就扭转了东方仗助本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人际交往概念。

如果和一个人的再次相遇不会造成任何后果，那么以完全真实的状态去应对也就没有任何风险可言。明白这一点后东方仗助甚至有点跃跃欲试，他在岸边露伴眼中是个愚蠢聒噪的小孩，那他也就没必要佯装成熟。甚至于求取这份工作只是单纯为了钱也不需要掩饰，关系的本质暴露彻底之后，反倒感到超乎寻常得轻松。

东方仗助还没到享受与岸边露伴的交往，以至于期待下一次见面的程度。他们除却兼职没有别的交流，用于联络的电话号码和社交账户只保留着零散的只言片语，记录着他们没能彼此深入的世界偶然的碰撞过程。

有时看着那串数字，那个因其代表含义而略显阴郁的头像，东方仗助会想，岸边露伴其实很聪明，很有原则，对一些问题会有凝聚他自身经历和意志的答案。假如他们之间可以更和谐一点，兴许能够成为朋友——当然这一切只是东方仗助自己的期待，某种即便落空也不会引发巨大的不忿的小小期许。

他不需要岸边露伴，岸边露伴也不需要他，正因为处于彼此永远停留在关系初始状态的无边幻想之中，他们才能以这样的方式暂时相安无事下去——东方仗助还没有尝试去融入岸边露伴的生活，也没有做好准备将自己生活的更多层面暴露给对方。

只是有时东方仗助会想到——譬如在与同级同学进行百无聊赖却好似必不可少的聚会，沉浸在那种既无所事事却又不得不加以警惕和防备的氛围中时——如果岸边露伴在这里，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场面呢。

那个总是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避开漫天的风雪和所有横冲直撞的心灵的人，此时此刻又在思考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到了没？”

又是电话，岸边露伴虽然看似离群索居，却好像特别倾向直接沟通。不给人喘息的余地，不留下暂止以考量进退的空间，这种形式显然比其他类型的交流方式更有效率，更具潜在的冲突性，然而后者并不在岸边露伴的考虑范围之内。

“清酒是吧，收到收到。”

年末的街道总是浸没在一片欢乐的祥和中，习以为常又了无生气的道路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点缀节日的零星色彩闪烁在密雾般严寒的气流涌动之中。

圣诞节快要到来，比起在虚空中描绘幻想中的麋鹿和礼物马车，东方仗助还是更愿意注意自己的脚下。绒靴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如同随身引燃一串细小的鞭炮。

临近约定的时间接到岸边露伴的电话，不必说又是要帮他做一些“举手之劳”的事情。对此东方仗助已经没什么脾气了，反正岸边露伴会如他所说多付钱，现在转身前往便利店也不算太远。

“自以为是，我是叫你今天不用来了。”本以为已经习惯了岸边露伴颐指气使的语气，突如其来的毁约却还是让东方仗助兀地发愣，随即有点怒火中烧。

站在昨日深夜便铺洒下来，已经开始浅淡地融化的雪地里，东方仗助抬头就能看见只隔着一小段直行距离的岸边露伴的公寓。那栋外表看上去方直平整的楼宇是那么普通，且与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的周围街市格格不入，像个处在灯红酒绿的宴会之中却丝毫没有加以装饰的怪异来宾。

“不是吧？有事你早说啊！”

东方仗助抬腕看了一眼表——距离他们说定的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这家伙明明知道自己肯定已经出门，顶着严寒走了一路，说不定已经站在他家门口。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打电话取消约定，还不打算给出任何可能使人消气的解释。但凡长了个正常思维的脑子都干不出这种事情来——“我这都快到楼下了。”

“我出车费，你回去吧。”“喂，岸边露伴。”

“什么事，东方仗助。”在岸边露伴看来，他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向东方仗助做出任何说明，也无需为此请求对方的谅解。因此这番对话理当已经结束了。

他的人际关系伦理就是这么可恶且肤浅，完全没有长远投资的意识，甚至缺乏维护短期祥和的能力。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没什么，你去死吧！”

早知如此，这句话应该早点骂的。

东方仗助畅快地痛骂了一句就挂掉了电话，将手机扔回口袋里转身气呼呼地走回头路。虽然岸边露伴说会出车费，大概是怒气上头，东方仗助居然一路走回了学校，直到恨恨地坐在自己宿舍的座位上才察觉出不对劲。

手脚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僵硬到甚至无法稳当地握住装满热水的茶杯。东方仗助的脸颊冰凉，如结了一层冰碴般粗糙红肿。口袋里手机铃声响起，东方仗助没有接。

于是岸边露伴大发慈悲赏了他一条文字消息，只有简单粗暴的两个字——“账单”。

谁理你。

东方仗助决定将这个人暂且抛到脑后，先偎在宿舍取取暖，兴许做会儿作业，随后干脆计划一下圣诞节和新年怎么过好了。往年也不过是应这个人或那个人的邀约，共同参赴一些虽然气氛活跃，回忆起来却空洞无聊的聚会。

没有人能让他产生兴趣，如果将这种兴趣转化为纠缠的实际则更不可能。东方仗助想，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相比与一个差劲家伙往来的经历，圣诞和跨年派对都开始令人满怀期待了。

不过是以好整以暇的社交姿态融入应当积极参与的活动中去，再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纵然乏味，却也从根本上避免了陷入麻烦或苦恼。

岸边露伴是个惹人嫌的人，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为某人而产生的烦躁感假使不是全然的厌恶，必定会以更为复杂的方式在心中激起涟漪。“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就不能对我更友善一点吗”，只要还没有彻底放弃这样的想法和要求，麻烦人物就注定会一直麻烦下去。

大概是预计到自己既无法喜欢上岸边露伴，也做不到极致地讨厌他，与他的往来就会造成情绪上的负担，那不就一点都不开心了嘛。东方仗助躺在床上意兴阑珊地打了一会儿游戏，其实脑袋里思索着或许是时候结束兼职，回到他能轻松掌控的规律的世界中去。

随着一阵欢快的胜利语音响起，东方仗助退出游戏界面，感觉得到某种好运将袭的预兆，翻身坐起，准备在现实世界中检验一下自己的气数。

“岸边学长，非常抱歉……”东方仗助盘腿坐在床上，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才打了几个字他就感觉自己已经在气势上垮了，这可不行，“妈的对这种人我抱什么歉啊。”

“岸边露伴……”打完对方的名字，东方仗助又忍不住停下来抓了抓头发，嘟囔着，“直接叫全名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好哦。”

“岸边学长，不好意思我最近有点忙，模特的工作可能……”理了一下思路，东方仗助还是决定保持基本的礼貌，甚至于可以卖一点对方并不买账的乖。

他的目的并不是和谁撕破脸，岸边露伴虽然可恶，但本性不坏，只不过和他合不来而已。

打定主意后，东方仗助打字的速度提了上来，不知不觉已经在聊天框里输入一大段——他可不是那种喜欢正面交手的人，鬼才打电话辞职——然而就在起草到一半时，一通来电提示突然闪烁整个屏幕，手机也伴随着铃声开始震动起来。

“操。”

岸边露伴。

东方仗助有点紧张，明知道对方必然不是因为有什么千里眼的本事，察觉他正在编辑离职消息，东方仗助还是一阵惊讶伴随心虚，愣了两秒才接起电话。

“喂。”

“喂。”

回音般的回答让东方仗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电话中岸边露伴的声音和往常没有大的区别，可还是让东方仗助发觉了几分异样。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热络和温情，语调不高，但此时更有刻意压低的低沉。

背景有些嘈杂，遥远的、似乎被某种厚重的介质阻隔的人声如同茶壶盖子下沸腾的茶水。岸边露伴肯定出门了。这是他今天赶走自己的原因？虽然理由并不重要，东方仗助还是为岸边露伴这个除了上课就只会在画室里打坐的绿毛僧居然会出门感到诧异。

“喂？”“嗯。”

“嗯什么啊岸边露伴。”东方仗助延续这番对话的耐心也差不多耗尽了，如果他们只是不断向对方抛掷语气词，谁也不肯开展有意义的交谈，那么就该毫不犹豫挂掉。

“你回去了吗？”岸边露伴却问了东方仗助这么一句，后者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家伙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已经安全抵达学校——毕竟下午的消息他并没有回复。

“……当然。”有些无言以对，甚至刹那间对先前产生的某些想法感到抱歉，东方仗助摇了摇头甩掉这些自我感动的念头，“下午没回你消息，是因为……”

“回去了就好。”岸边露伴没等东方仗助解释完就打断了。

只要结果，是他的作风，得知自己想要获悉的回答后便不会纠结原因，只是这样便会令东方仗助显得分外自作多情。

他总是让东方仗助陷入对自己的审视，对情绪的暧昧不明之中，由于总是经历不可思议的情感变化而心烦意乱。这也就是东方仗助想要避开岸边露伴的原因。

“你不会只是打电话问这个吧？”

“你就当是吧。”岸边露伴扔下这么一句，停顿了一阵，难得像是在用沉默传递踌躇的心情。半晌他还是冷冰冰地说道，“再见。”

“别挂。”

东方仗助想，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结束通话后再给人发文字信息，难道不是显得他优柔寡断，很没担当吗，“正好我还在想找机会跟你说件事，我……”

“你不想干了是吧。”被岸边露伴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东方仗助突然感到还需要为此积攒一些勇气的自己有点好笑。

可岸边露伴为什么会知道呢，也许东方仗助对和他共事的厌烦已经表现得昭然若揭；也许其实这个家伙也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不好相处，他的性格有多么令人不堪忍受。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打算少一点我行我素，这种程度的自我倒也让人钦佩。

“行，以后都不用来了。”

东方仗助一时语塞，脑内先前斗争激烈的想法又在角力，如同压不下去浮动在水面上的木板彼此碰撞。明明对双方而言，相互间的价值不存在区别，他们对彼此都是价值零分的无名氏，奔赴或抛弃都只在一念之间。岸边露伴就能够做到毫不迟疑地将决裂说出口，而东方仗助不可以。

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凝神静气，寻找一种挽回的可能；明明不是什么需要挽回的关系，明明几秒之前自己也怀揣着一样的想法；可为什么？

或许他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生硬的结束，无法想象和一个人的关系从开始到终结居然采取一模一样的方式。他们就像从来没有认识，一个人在他生命中出现，他也在那个人的生活中留下了痕迹，这一切竟一点也不让人留恋，没有改变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感知与印象。

最令东方仗助感到挫败的，是这是他第一次以全无顾忌、真实自我的姿态面对同样以这种方式对待他的人。

明明是你更惹人讨厌吧，凭什么先开口赶我走啊。

“你那边什么声音？”

在岸边露伴察觉东方仗助只是怀揣些许无措和不甘在拖延时间之前，一个本不该插入二人间对话的声音落到了东方仗助耳中。陌生的音色，掺杂不满、不耐、焦灼等诸多亢奋却令人不安的情感，叫的是岸边露伴的名字，似乎在催他过来。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岸边露伴迟疑片刻，低低嗯了一声。

他说话音量更低了，似乎用手捂住了嘴，“就这样”，在岸边露伴挂断前，东方仗助抢先问道。

“喂，岸边露伴。”

做出接下来的决定之前，东方仗助几乎没有思考。岸边露伴在遮遮掩掩，他遇到麻烦了？他为什么打这么一通电话，总不会是真的关心他在五个小时后有没有回到宿舍乖乖躺着吧。第一次感受到岸边露伴似乎处于弱势之中，竟让东方仗助莫名产生一种担忧来。

“你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你遇上什么难以解决的事了吧？”

“你过来吗？”岸边露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他只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同时，一阵玻璃制品撞击在地而破碎的声响清脆地炸开，一同传来的还有一阵嘹亮却含混的胡言乱语。

岸边露伴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东方仗助就从床上坐起来，用脸颊和一边肩膀夹住手机继续接听，抓起外套。此时东方仗助才发现，岸边露伴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迟钝、低哑，甚至于缺乏常识和逻辑——谁会因为对方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顶着天寒地冻出门啊——也许是因为他喝多了。

在酒吧那样的地方，想起岸边露伴那张脸，不招苍蝇才奇怪吧。东方仗助一阵怔忡，脑海中满是他自己掌控不了的场景；有点埋怨岸边露伴不注意保护自己，有点临阵欲退的胆怯，可东方仗助知道自己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对方是那个令他如此不甘的岸边露伴。

东方仗助嗯了一声，随后听见了一个他未预料到竟使他的生活轨迹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变动的地址。

“J街R号桃子酒吧，你来找我吗？”

他没有意识到，他和岸边露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学弟×学长 py转正小故事

#接（二）

#习惯性进家门

J街距离东方仗助的学校不算远，路况良好的话坐三站公交车就能抵达。心急火燎的东方仗助还是选择了坐计程车，街边富有节日气息的装饰在快速流动的视野中变得像像素游戏里粗糙的布景。

东方仗助握着手机，这台设备此时宁静得令人不安。他设想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场景，无一例外无从在自身经历中找寻到与之对应的拼图。

如果自己的出现其实无济于事，逞这种英雄就变得毫无意义了，甚至是更多超出掌控的麻烦事的源头。东方仗助虽然块头很大，却许久未与人有过实际上的肢体冲突。若论化险为夷的口舌，如果岸边露伴那张嘴都无法逢凶化吉，换了是他则更不可能。

随着计程车一脚刹住，坐在后座上的东方仗助还是一脸愣怔。一时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脑袋一热就出现在了这里。岸边露伴是谁啊？和他有关系吗？掺杂烦躁的自我谴责中，窗外那片颜色逦迤的陌生招牌就像是一片不忍直视的艳丽底裤——原谅他这么形容，毕竟这种地方在他眼中根本发生不了什么好事。

东方仗助下了车，桃子酒吧五光十色的刺眼招牌下，一座小小的往外散射着快速变化光线的门洞在他眼中无疑昭示着未知和危机。东方仗助开始打岸边露伴的电话，贴在耳边咬咬牙推门进了酒吧。

切换频率极快的光束和震耳欲聋的音乐如同迎门的整蛊玩具给东方仗助一记痛击，几乎将他拍晕过去。浓烈的酒精气味熏得东方仗助拉高了衣服的领子。

电话没能接通，东方仗助锲而不舍地接着打，内心的慌乱越发膨胀。

“抱歉，让一下”，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时不时放大音量在挨挨挤挤的人头间吼叫着，东方仗助穿过一波又一波人，在寒冷的冬天里这间斗室热得人心焦，触碰到的每一副肢体都热气腾腾，潮湿粘腻。

甚或有几只胡乱挥舞的手臂伸到他面前，恶臭的酒味喷洒在他脸颊，胡言乱语着邀请他喝上一杯。东方仗助尴尬地推拒着，讪笑着赶紧抽身离开。

没有岸边露伴的身影，巨响的节奏中也无从寻觅过于微弱的铃声。找了几分钟东方仗助已经有些发汗。他脱下外套，深感这样无头苍蝇般地寻人简直如大海捞针，而他也确实无法再在这群嗜酒狂徒中待下去了。

他横向穿过了酒吧，来到靠近后门人流稍微稀疏的地方打算喘口气。

“岸边露伴你人呢。”东方仗助暴躁地喃喃自语道，不抱希望地打出了今晚第五个电话。

就在接通的等待提示音响起的时候，他突然敏锐地听见一门之隔的室外传来几不可闻的响铃及震动的声音。

东方仗助看向那扇门，那是一扇半截嵌了玻璃的木质门，与隔音效果良好的前门相比，这扇门的安装稍显敷衍。

有几个酒鬼踉踉跄跄地经过东方仗助，推开后门冲出去呕吐。寒风夹杂着一股阴森可见的白气呼啸着涌入，东方仗助打了个颤，眯起了眼。铃声更加清晰，东方仗助能够判断出它来自门外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