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盐溶于海中
给俩人编了一个好结局。
盐焗虾
———
这是他们厦门之游的最后一天,四个人在凌晨五点的时候登上山顶打算拍摄海上日出。凌晨的气温很低,天与海都是暗的,有零星的海鸟在飞行。疲惫的年轻人们相互击掌和欢呼,激动过后,发现悬崖边竟然还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白色的衬衫与短裤,笑着看他们,身上富余的衣料在风中摆动,让他看上去像一棵不多年的柳。
“哎呀,这么早啊。”男人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吃了没啊?”
几个驴友面面相觑,刚想接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尖叫。只见面前的男人张开双臂退后一跳,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掉下了悬崖。
驴友们吓蒙在原地,十几秒后,他们当中的一个女孩慢慢挪到悬崖边往下看。七十......
给俩人编了一个好结局。
盐焗虾
———
这是他们厦门之游的最后一天,四个人在凌晨五点的时候登上山顶打算拍摄海上日出。凌晨的气温很低,天与海都是暗的,有零星的海鸟在飞行。疲惫的年轻人们相互击掌和欢呼,激动过后,发现悬崖边竟然还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白色的衬衫与短裤,笑着看他们,身上富余的衣料在风中摆动,让他看上去像一棵不多年的柳。
“哎呀,这么早啊。”男人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吃了没啊?”
几个驴友面面相觑,刚想接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尖叫。只见面前的男人张开双臂退后一跳,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掉下了悬崖。
驴友们吓蒙在原地,十几秒后,他们当中的一个女孩慢慢挪到悬崖边往下看。七十米高的峭壁下是黑色的海水,海浪撞在礁石上发出低频的巨大轰鸣。天地之间除白鸟外,不见任何活物。
-2019年5月7日-
这一次张海楼是在医院里醒来的,他睁开眼之前细微地挪动手指探了探身下,发现不是意料当中的沙子而是床单,嗖地一下弹起来摆好防御,然后对上了张海客惊恐的眼神
张海客的惊恐只有一秒,随后转化为愤怒。
“你他妈到底在干什么?!”他压抑着骂声,“怎么想的你?至不至于?至不至于?!”
张海楼重新在床上躺下,拿过水果刀,打算先给张海客削个苹果。
“那几个傻逼驴友已经报警了,报完警还他妈把你写进了他们的超级无敌网红公众号,你知不知道这个上午我都经历了什么?”张海客伸出手指:“二十家自媒体!!二十家!!都他妈是我帮你挡回去的,你有本事啊张海楼。”
张海楼把去皮的苹果对半切开,籽挑出来,抓过张海客的手放进去,再帮他把手指也摆好。
“辛苦了同志。吃点东西消消气。”他说,用了一位女性的声线,张海客听了愣两秒,随后一巴掌呼过去,被张海楼躲开。
“明明是一样的声音,怎么从你那个小女朋友嘴里说出来效果和我说出来就这么不一样?”
“张海楼你是不是有病。”
张海客把手里的苹果放下,同时也把他的愤怒放下,换了一种严肃的情绪问张海楼:“为什么?”
“很难解释。”张海楼开始削第二个苹果。
“七十米的高度,下面全是礁石。你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我也觉得。”张海楼说。
“老实跟我说,你往下跳之前到底有没有把握?”
“有,大概百分之三十。”
“有把握是因为什么?”
“因为海助我也。”
“去你妈的。”张海客说,“我看你是纯纯找死。”
“你不想活的时候可以找我讲讲,我帮你一起想办法。”张海客尽力摆出关怀的态度。
“什么办法?”张海楼啃一口苹果,“你不会要建议我谈个恋爱吧?跟你一样。”
“……”张海客不想笑,他把手一挥,背过身去,不再说什么。
张海楼咔嚓咔嚓地啃掉苹果,把张海客的那份也啃了,之后张海客听到他在床头柜一阵翻找,然后是刀片摩擦的刺耳声音,那是张海楼正把它们一张一张排进自己的嘴里。
“迁坟的事情,你收尾好了?”张海楼问。
张海客没理他。
“等会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们吧。”张海楼继续说。
张海楼所说的迁坟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情。当年南部档案馆在厦门有一处墓园,以前没规划,靠海,风景又很好,于是张海琪把死去的人都埋在那里,但外人不知道。后来这块地上又开饭馆又建房,最近一次探测发现下面居然埋着人,后来多方联系到张海楼与张海客,给他们几天时间重新安置死者。于是两个星期前,张海楼负责挖出遗体,把遗骨火化成灰,张海客负责把骨灰安放在正规陵园里。
“你之前报给我的数量是34,但现在我只收到33份骨灰。”张海客问,“张海侠呢?是少了张海侠的对吧,你另有安排?”
“我打算把他带到我在珠海的住处,埋在后院。”
“打算?”张海客回头。
“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把他挖出来之后,我没有马上火化,带着他先在海边歇了一会。”张海楼表情纠结,“没想到睡着了,海水涨潮漫到了腿上才醒,醒来他已经被海水冲走了。”
“……”
张海客一时语塞。
“真的吗?”他试探,觉得张海楼应该是在扯。
“真的。”张海楼说,很认真,“我怎么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你好像没什么立场讲这话。”张海客无语。
“张海侠的骨头被冲走之后,我去找过。你知道人的断骨是很锋利的,被海浪带走,极有可能会斜插在沙子里,海浪越撞击,斜插在沙子里的部分就越深,牢固到一定程度时,不管浪有多大都不会被带走。”张海楼皱起眉毛,“但我找了一个晚上,把附近几公里的海岸线,以及退涨潮时海水漫过的地方都找了,什么也没有。”
张海客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对不起他。”张海楼望着天花板,“对不起他事情太多了,多欠这一件也没什么意义,反正都一样,早就无处还起。”
“他不会要你还的。”张海客说,“他对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但我清楚得太晚了。”
“没关系。”张海客说,“既然张海侠选择了大海。”
“有关系。”张海楼没领情,坐直,“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我后来加大了搜寻的范围,开始往海里寻找。就在我寻找的时候,发生了一些怪事。”
张海楼丢失张海侠后,沿着海岸线寻找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夜里,他将搜寻的范围扩张到了海中。计算了海流的速度和方向,他朝着预计轨迹在海沙中摸索。那天天气很晴朗,月光笼罩了整个海域,张海楼独身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皮肤泡得和月色倒影一样惨白。
找到半夜,张海楼忽然注意到大片月色的洁白倒影中出现了一处黑影,人形的黑影,就像是白色拼图缺了一块,非常惹人注意。张海楼游到另一个角度看,黑影仍然在。他起初认为那是什么人形物体或者尸体,但他观察了一会发现,发现尽管海水是流动的,但黑影却一动不动,他往天上看,天上也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在海面投下影子。
“我最后的结论是有什么原因导致那块海水反射率与别处的海水反射率不同。”张海楼说,“所以打算游过去看看。”
“你可以直接讲谜底。”张海客说。
“你有过度关注结果之嫌。”张海楼说,“这要放在以前,你今天就没饭吃。”
“OKOK。”张海客做了一个你继续的手势。
“我朝着那黑影游了快两个小时,游到我甚至都感到疲惫,但却发现自己与那块黑影的距离并没有变化。”
“于是我决定放弃,因为再往前游,我将没有体力返程。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离岸边似乎太远了,比我应该所处的位置远太多。你知道城市灯光在海上的延伸范围是很远的,但我当时往厦门的方向看,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任何一个方向都是没有尽头的海水。我与海岸线的距离甚至远超我体力能支撑的返程距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回不去了。”
“那你后来怎么回来的?”
“我不知道。”张海楼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海水被整体移动了,我身处其中才不会察觉。记忆的最后一秒是我返程时累屁在海里,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四周依然是无边的海域。之后我就在沙滩上醒来。”
“会不会是被海水冲到岸边的?”
“不会,我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是看时间,距离我在海里失去意识才过去不到三小时,这么短的时间,洋流速度不足以把我带到岸上。”
“可能海又整体移动了回去。”张海客说,他显然不相信。
“你先别急着形成自己的判断,听我说完。”
“这只是开始。第二天我租了一条船,在夜里重新驶入了那片海域。”
“然后遇上暴风雨了。”张海楼虚空作抽烟状,“很不幸。当天早上气压其实很低,我本应该在意一下的。”
“这要放在以前,你当天就没饭吃。”张海客说。
“今时不同往日。”张海楼说。
“船的发动机失灵了,我被裹进了深海,然后醒来就又在沙滩上了。中途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回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张海客若有所思:“在遥远的海域失去意识,却两次莫名其妙地生还。这种事不至于来得这么轻易,况且两次。这世界上不会有连续发生的奇迹。”
“而第三次奇迹就在你眼前。”张海楼说。他活动手脚,确认自己从崖上跳下来之后没有受一点伤。“两次在海里失去意识,又两次在沙滩上醒来,这很可疑,我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去验证一下。”
“验证什么?”
“我有一种直觉,连猜想都谈不上,只是纯粹的直觉,非常强烈且莫名,而我从悬崖上跳下来,并第三次出现在沙滩上,更加验证了这个直觉可能是正确的。我现在告诉你,你可以尽情嘲笑我,都没关系。但得帮我做件事。”
“你说。”
“我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某种庇佑,效果就是我可以在海里达到永生,这么讲也不太准确,反正意思就是我不会死在海里,无论怎么作死都不会,你明白吗?”
“……”
张海客最终还是发出了爆笑。
-2019年5月8日-
张海客觉得张海楼过于神经了一点,但张海楼宁愿背下神经的骂名,也要用尽一切手段拉张海客跟他一起神经。
他们把船泊在海中间,记下仪表盘上详细的坐标,张海客穿着潜水服,检查了氧气瓶,把所有的装备都确认好,然后在船舷边坐下。
张海楼浑身只穿一条短裤,把尼龙绳的一端绑在自己腰上,又套上脚镣,脚镣的另一端连着两公斤重的铁球。
“四分钟后如果我没有浮上来,你拉我上来。”张海楼说,说完就跳进了海里。
张海客坐在船上计时。张海楼要将自身置于死地,这很有病,也很危险,在做这件事之前,张海客查询过,人类徒手潜水的世界纪录是113米,张家海字辈平均能潜到110米,南部档案馆作为张家五大档案馆中唯一一个做海域调查的,人员的水性更好一些,但125米也已经达到绝大多数档案馆人员的极限了,据张海楼所说,他的个人记录是138米,而这次带重下潜,他设定要达到的深度是155米。
155米近乎死地,但张海楼要的就是绝处逢生。
“也没有多绝。”张海楼努力说服张海客,“这不是还有你吗,四分钟一到你拉我上来,最多内脏变个形,死不了。”
张海客觉得这人难以理喻,可他还是照做了。他听说过一些张海楼的事情,知道这个人讲的话做的事总是荒诞中带着点真相,也明白张海侠遗骨丢失给张海楼造成的心理阴影,尽管后者掩饰得很好。
这次张海楼说他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不会死,但张海客觉得他很可能死,他们的争论最后没有结果,张海客只好租一条很先进的船,带着最齐全的救援医疗设备。
租船的钱是不会从我账上划的。张海客心想。
他看着表,四分钟到了,张海楼没上来。
“狗日的,让你玩,玩脱了吧。”张海客冷着脸地把尼龙绳缠在工具上,火急火燎地往上拉,一拉发现不对劲,绳那头重量太轻了,张海客大骂,手上动作更快。
尼龙绳卷到尽头,没有张海楼,只有一截毛糙的断口。
这属实超出他们之前的预案范围了。张海客心凉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背着氧气瓶带着负重也跳进了海里。
海水很清澈,张海客先定点纵向搜索,后又扩大范围摸查,船上的人员也下来了七八个,帮着他一起寻找。但张海楼仿佛化在了水里一般,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目之所及,只有深蓝如玻璃的海水。
张海楼这样的人,就算遭遇了什么也总会想办法留下一些信息吧。可没有,没有血迹,没有异常的水流,没有任何声音,大海就如一枚透明的琥珀,一切都是静谧的,没有任何死角和秘密。两轮搜寻之后,张海客从最开始的慌张转为疑惑,然后又陷入更深的慌张。
他们一共寻找了三个小时,什么都没找到,这回轮到张海客想要报警了。
他爬回船上,掏出船用电话要拨号。
忽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喂?”
“喂,我没事了。”
“张海楼?”张海客朝舱外的船员打手势,示意人已经找到了,“你现在在哪?”
“我在沙滩上。”张海楼说,声音很哑,听起来呛过不少水,“第四次了。意料之中。”
“你——”
“你也别问我怎么做到的,我真的也不知道,醒来就在沙滩上了。”
张海客要问到嘴边的话被堵回去,哑口片刻,说:“行。你人没事吧。”
“也不算没事。”张海楼说,“我裤衩在海里被冲掉了,你知道一个裸男是很难在沙滩上借到手机的。”
“所以你他妈抢了一个是么?!”
“文明社会,只偷不抢。”
张海客把电话挂了,扶额。
另一边张海楼暗笑,把电话还给了路人。行走江湖多年,他当然可以靠一张巧嘴得到一套完整的衣装,但脚上的镣铐还是太过显眼,脚铐的钥匙在张海客那里,张海楼找了个树荫坐下,等张海客回来。
张海楼迷茫地坐在树下,陷入沉思。他脚上镣铐连着的铁球已经不见了,连着铁球的铁链从中间断裂。张海楼捏着断掉的半截铁链沉默。他仔细地观察过断口,铁链是被绞断的。是鱼吗?如果是能绞断铁链的鱼,那也太夸张了。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扯断的?但这明显是绞断的痕迹。
张海楼几番思索,几番猜测,意识到他死里逃生恐怕非天意所为。在155米深处,应该有人在帮他。
但那可是155米深,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达到的极限深度。张海楼在138米的时候耳朵一阵剧痛,接近150米的时候胸腔开始疼痛,但他没有上浮,他知道只有濒死时出现的奇迹才能被称为奇迹。在155米的时候,他终于失去了意识,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感觉脚上的重量消失了,自己停止了下沉。
就是那个时候铁链被绞断了。张海楼确信。这一次试验,他从头到尾都保持着高度的精神集中,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尽管如此,他依然没能察觉到在155米深处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铁链断掉。他能记得的,只有脚上忽如其来的轻松,与世界陷入黑暗之前留在他脑子里的、漂亮到不真实的蓝色海水。
-1900年2月16日-
开年以来,张海琪一直训练他们潜水。
这是一个海底悬崖,悬崖之内,他们在水里站着头就能露出水面。脚下的沙地延伸到悬崖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渊,阳光穿透到一定深度就被全部吸收,再往下是纯黑的未知区域,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光照范围内漂浮着细小的絮状物和沙土。
张海琪搬出一捆铁链,每米铁链上都绑着一些木牌,她把铁链一端往深渊里一抛,铁链哐啷啷滑进去,滑了十几秒,啪地一声绷直。
“去吧。”张海琪说,“拿到最深的木牌的人,晚饭可以自由去库房挑鱼干。”
张海琪有一个库房,拿来存放各种物资,物资种类根据季节变化,现在这个时间,库房里堆满了鲅鱼干,有一部分是他们做游泳训练的时候抓上来的,有一部分是张海琪用各种歪门邪道低价收来的,新鲜的鲅鱼吃不完,张海琪就做成鲅鱼干挂在库房里。
张海琪在岸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少年们怀里抱着石头,深吸一口气,然后跳入水里,像一筐被放生的鱼。张海侠抱起一块石头看了张海楼一眼,意思是跟着他,然后也扎了进去。
张海楼跟在张海侠身后,张海侠抱的石头特别大,下沉速度极快,张海楼盯着张海侠的脚底,眼前两只脚交替摆动着,逐渐消失在深渊之中。
“谁他妈跟得上你。”张海楼看了看怀里的石头,心想下次得把张海琪的磨刀石偷出来才够。
三分钟后,先下水的十几个少年分别在不同的深度停住,然后悬浮,去解铁链上的牌子。张海楼和张海侠两个人一前一后从他们当中穿过,头也不回地坠入深渊,像两支射入水里的箭。有少年低头看着他们,脸上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张海楼最后拿到了138米深处铁链上的木牌,但氧气已经耗光,他上浮的时候非常快,以至于将木牌交到干娘手里的同时鼻血也流了下来。
“晚饭没了。”张海琪说。
按照张海琪的规矩,上岸之后流鼻血是会被惩罚的,因为上浮太快是不允许犯的错误。但张海楼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终于拿到棕色的木牌了,在这批少年当中,还从未有人拿到过棕色木牌,这是他个人的一大胜利。
训练的木牌颜色按深度划分,前90米是没有木牌的,第90米开始,深度越深,木牌的颜色越深,张海楼成为了这批少年当中第一个拿到棕色木牌的人,以流鼻血的代价。
“张海侠呢?”张海楼放下木牌,环顾一周,没有找到人。
“他还没上来。”干娘说,“你可以去边上等着。”
张海楼就去边上等着,等了五分钟,五分钟对于潜水训练来说已经很久了,久到剩下的所有小孩都围到边上一起等,久到张海琪也皱着眉过来往水里看。
在鸦雀无声的五分钟后,张海楼忽然指着水里喊:“他上来了!”
一个脑袋从水里冒出来,张海侠浮出水面,声音巨大地吸了一口气,甩甩头发上的水,朝张海楼笑,然后把手中的木牌放到张海楼手心。张海楼接过木牌就愣住了,随后怪叫一声,把东西举到干娘眼前。
那是张海琪在南部档案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有人把纯黑色的木牌从铁链上解下来。
“你可以去库房搬鱼干了,搬多少都可以。”张海琪对着张海侠说,后者背对着她在洗脸,张海楼在旁边臭屁地说好的好的。
“少给张海楼一点,他吃完胃胀气。”张海琪说完这句话,走掉了。
等张海琪走远了,张海侠才把头从水里抬起来。
“走吧。”张海侠说,声音瓮瓮的。
“你怎么了?”张海楼侧过头看他,只见两道鼻血从张海侠的鼻孔里缓慢挂下来,后者赶紧捏住鼻子,又蹲到水里洗脸。
“看来这黑色牌子拿得也不怎么作数啊。”张海楼笑。
“你他妈小声点。”张海侠骂。
张海侠又问:“你呢,拿了什么颜色?”
“棕色。”
“138?还不错,比之前又深了几米。”
“你一拼命,都能拿黑色了。”张海楼说,“黑色是多少米来着?之前从来没有人拿过,也没有人知道。”
张海侠止住了鼻血,从水里站起来,张海楼过去扶他。
“大概155米吧。”张海侠说。
-2019年5月9日-
张海楼失眠了。
凌晨三点,他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回想起这两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一切,想起白色的粼粼波光中那个酷似张海侠的黑影;想起从悬崖上跳下去,在即将撞到崖底礁石的前一瞬,那块小礁石被海浪拍开;想起在155米深处莫名断裂的铁链。
有些细节他没有告诉张海客,因为这些细节的指向太过不可思议,张海客是一个极度严谨理智的人,做事很讲逻辑,脱离逻辑的细节他不会纳入考虑范围。而张海楼不一样,他做事很靠直觉,直觉对信息量的要求巨大,因此张海楼不会放过任何细节,哪怕它们看似与答案无关。
张海楼疲惫的靠在礁石上,溅起的浪花扑在他的脖颈,打湿他的衬衫。
此时太多没有道理的细节让他的大脑信息量过载了。这两周经历了过于频繁的奇迹,他过去半生从未拥有的奇迹现在如还债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应验在他的身上。张海楼很无语,觉得被愚弄了,在他生命中最需要奇迹的时候,奇迹没有发生,反而是在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奇迹出来画蛇添足。
“大哥,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奇迹啊。”张海楼点一根烟,朝着天空摊开手,“你把它们都拿走,跟我交换一个愿望,干不干?”
海风骤起,把张海楼的烟吹灭了。
“操。”张海楼把嘴里的烟放下来,插在沙子里,又点了一根新的。现在正涨潮,海水往上涨了一些,淹到张海楼的脚踝,张海楼把脚捞出来,双手撑着礁石把自己挪高一点坐下。
一个浪打过来,把张海楼夹在手里的烟浇灭了。
“嘿——”张海楼觉得有点好笑了,扔掉,又点了一根,跑到离海水两米的一块礁石上坐下。
“少来管我抽不抽。”他报复性地猛吸几口,“我又不是谁都能管的。”
说完这句话,他手撑着头,陷在一些遥远的情绪里。
干娘说,给自己一个伤心的期限。这句话在张海楼生命中无数个时刻都发挥了作用,他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在可以伤心的时候尽情伤心,在不能伤心的时候铁石心肠。
现在是可以的。于是张海楼把理智的闸门打开,让情绪包裹自己。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唤醒了他沉睡很久的一些情绪,张海楼认为情绪就像一条狗,偶尔需要遛一遛,不然会把房子拆掉。
他只带了一包烟,两个小时全部抽完,他倒在一地的烟头里闭上眼睛,醒来还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张海楼。
但醒过来的是一个心态爆炸的张海楼。
他是被水淹醒的。这一次海水涨潮涨得比以往都猛。张海楼在海水完全淹不到的地方睡下,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泡在水里。
他挣扎着坐起身,想把眼镜上的水甩干,一低头却发现海水里有异样的东西。
水里全是鲅鱼,密密麻麻。
鲅鱼们围成一个圈,张海楼就坐在这个圈的中间,水很浅,鱼尾噼噼啪啪打着水花,非常热闹。张海楼想把鱼轰走,但不管他怎么拍打水面,或者骚扰鲅鱼,它们都没有游开,非常固执地围在他周围。张海楼伸手抓起一只,用尽全力扔进海里,过一会儿,被扔的鲅鱼游了回来,填上圆圈的空缺。
“海的女儿竟是我自己!”张海楼抓头发,站起来想要换个地方。他沿着海岸线走,走到哪,水里的鲅鱼就游到哪。
张海楼看着它们,似乎想起了什么,跑回海边开始清点那些鲅鱼。
鲅鱼排列得很不规则,他点了三遍,一条不多,一条不少,一共三十条。
张海楼呆住了,呆了一分钟,刷一下把身上的衬衫脱掉开始抓鲅鱼。
“三十条是吧,一天一条是吧。”张海楼边抓边说,把鲅鱼一条一条兜进衬衫,过量吸烟使他的声音有些哑,“张海侠,如果真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1900年4月20日-
张海楼躲在杏树上抽烟,这种小巧的香烟是近两年才出现的,装在纸盒子里卖,味道比干娘用的那种旱烟淡,一根很快能抽完,快到张海侠来不及抱怨。张海楼每月领了薪水会去烟草铺子囤几盒。
杏花开了满树,张海楼隐匿其中,他之前很骚包地试图把花香蹭到身上,用来掩盖烟味,但没有任何作用,有一次张海侠经过树下,回屋就质问张海楼为什么今年花开得这么呛人,张海楼说要不你把鼻子拆了吧,免得我们彼此折磨。
张海楼背靠着树,透过层层杏花看着月亮,以他为中心,烟雾笼罩了整棵树,他今晚把囤货全带了上来,相当放肆,明天起,有一整个月都不会有人管他。
张海侠明早就出发去天津了,一个人,说是要在港口底下的修筑什么工事。张海楼说他也去,张海琪说没有意义,你们之中只有张海侠才可以达到那个深度。
“你明天开始新的训练。”张海琪说。
“让我一起去天津吧,有个照应。”张海楼说。
“不行。”张海琪没有给张海楼商量的余地。
敏锐如张海琪,即便身处厦门也能嗅到北边风雨欲来的味道。无论身手还是心智,张海侠都是前往天津的唯一人选,但这也是他第一次远离故土,张海琪明白,少年孤身入世海,若不想被乱流裹挟,还需要配一枚重锚,张海楼正是张海侠的锚,锚留在原地,船才不会漂得太远。
张海琪的用意,张海侠看破了,张海楼没有,所以他很惆怅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在南部档案馆受训的这些年,他从来没和自己的这位好朋友分开过。此次一去一个月,等张海侠再回来,厦门都已经是夏天了。
张海楼靠得背疼,从树上坐起身,不料垂下去的脚居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张海楼弯腰一看,发现正踩在张海侠的头上,于是又在他头顶搓了两下。
“你怎么不躲?”张海楼问。
“你晚上刚洗过脚,我勉强忍一忍。”张海侠说。
“你在干什么?”张海楼腿勾住树干,倒挂下来,看见低一点的树枝上整整齐齐挂着一排鲅鱼干,张海侠正在往树上系更多的鱼干。
“这两个月攒下来的。”张海侠说。潜水训练里,他和张海楼时不时会得到去库房拿鲅鱼干的机会,干娘并没有限制他们拿多少,所以按道理是可以随便拿的,但张海侠每次只拿两条,于是张海楼也跟着装模作样地只拿两条。
“我们不每次一人一条吗?你哪来那么多?”
“我也不是每次都会吃掉。”张海侠说,“有时候不想吃就存起来。”
张海楼露出你得了吧的表情。
张海侠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明天就出发了。”
“你是在跟我道别吗?”张海楼倒挂着笑,“就一个月,至不至于。”
“你还是坐起来说话。这样很丑。”张海侠推着张海楼的肩膀,把他旋转半圈,在树枝上摆正。
“这里有三十条鲅鱼干,明天开始你一天一条,吃完了我就回来了。”
“你干什么?”张海楼问,不太习惯张海侠莫名的关怀。
“以后抽烟换棵树。”张海侠闻了闻鱼干,“风干鲅鱼变成烟熏鲅鱼了。但反正是你自己吃,也无所谓。”
“行行行。”
张海侠把最后一条鲅鱼挂在树上就回屋里去了。张海楼留在树上继续烟熏鲅鱼。
那天的黑夜比任何时候都短,没过多久,太阳就升起来,大半个海面鲜红得仿佛烧一样。
张海侠背着行李安静地站在杏花树下,清晨的风替他熨平衣衫,树上张海楼鼾声如雷。
张海侠看着一地的烟头,和一地的鲅鱼骨头,就知道张海楼铁定要胃胀气了。
朝阳的红色光辉里张海侠登上前往天津的船,笑容让少年变得更英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很好,或许只是想到自己那个不善言辞的小兄弟,冒着被干娘毒打一顿的风险,也要让自己看到那三十条被一晚上吃光的鲅鱼。
幼稚,张海侠想。
另一边,张海楼爬到杏花树顶,目送远方海面上张海侠的客轮。胃胀得他想吐。
张海楼已经把鲅鱼吃完了,张海侠什么时候回来?
-2019年5月9日-
张海客早上七点被张海楼的电话吵醒,让他一起去海边吃早饭。张海客到达海边的时候,看见张海楼衣冠不整地坐在沙滩上烤鱼。
“你大早上吃这个?”张海客坐过去,看着一烧烤架的鲅鱼,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昨晚已经吃了很多了,但还剩很多。”张海楼指了指身边的桶,张海客看到里面全是啃掉的鲅鱼骨。
“帮我分担一点。”张海楼把烤好的鱼递给张海客,“人不服老不行啊,确实吃不下了。”
张海客莫名其妙地接过来:“要把这些全吃完吗?”
张海楼点头。
“为什么,有什么特殊作用?”
“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去你的。”张海客说,“你自己吃吧。”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不会钓了一晚上鱼吧?”
“说来你不信,这些鱼是自己送上门来给我烤的。”
“打住,你别扯。”
“我没扯,事实如此。”张海楼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跟张海客讲了一遍,把少年时期发生在厦门的故事也跟张海客讲了一遍,张海客听完满脸狐疑,说:“这两件事之间真的有必然联系吗?”
“不知道。”张海楼说,“我猜想是有的。”
“你还记得昨天我跟你讲过的,我在155米深处发生了什么吗?”
张海客点头。
张海楼接着说:“从张海侠的骨头丢失之后,我身上就开始发生怪事,最开始我觉得是有人设计,但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情没有一件真正伤害到我。”
“而且不管处于多么危险的境地,我心里都没有产生哪怕一丝紧张,这相当反常。”张海楼盯着手里的鱼,“有一种没有来由的安全感,很强烈,强烈到我自信能闯入任何险地,就像——”
“就像你当年在马六甲一样。”张海客说。
“当逻辑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会依靠自己的直觉。”张海楼吃掉最后一条鱼,“直觉告诉我这些事跟张海侠脱不了关系。”
“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我打算直接问他。”
“怎么问?你要通灵?”
“差不多。”
接下来的一整天,张海客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离谱的通灵之术。他活了这么多年,知道无数怪力乱神背后的谜底,见过千奇百怪的大仙神婆的小把戏,他的经验总结起来,可以写一本中国迷信诈骗话术大全。所以在张海楼堆起第一个石堆,说在鬼的语言里这个石堆的影子代表着你好的时候,张海客把白眼翻进了天灵盖里。
但他耐着性子听下去,渐渐意识到不对劲,只要接触过足够多种类的语言,就不难体会到,创立一套完整的语言系统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多么漫长的过程,首先要搭建好最小单位符号的基础,按照某种规律进行排列组合为词汇,再以另一种规律排列并达到最终的表达效果。
遵守规律是最简单的,学习规律会更困难一点,再次便是发现规律,最困难的是创造规律。张海楼用了整整一天,把这套所谓通灵语言的字形、简单词汇和语法粗糙地跟张海客讲了一遍,只听一遍张海客什么都记不住,但他能感受到其遵循的极其严谨的规律,这是一套成熟有体系的语言,甚至可以媲美人类的一些语种。
张海客意识到张海楼恐怕是认真的,因为这套所谓通灵语言,似乎太完备了,完备到根本没有必要的程度。
张海客没有发问,想先看看张海楼到底要做什么。
晚上十二点的时候,张海楼在海边搭建起第一处正式用于通灵的石堆。月亮很低,石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张海客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觉得自己将要经历一个颠覆常识的历史时刻。
“等会儿会发生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张海楼一脸高深,“等等看吧。”
于是两个人守着石头等了一晚上。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阳完全从海上升起来的时候,张海楼伸了个懒腰,说回去吧,晚上再来。
-2019年5月10日-
张海楼和张海客不间断地去看了看石堆,无事发生。
-2019年5月11日-
无事发生。
-2019年5月12日-
无事发生。
-2019年5月13日-
张海客想打张海楼一顿,未果。
“你那个石堆到底有没有用。”张海客问。
“似乎没有。”
“那你告诉我,它的影子翻译过来什么意思?”
“是张海侠的名字。”
-2019年5月14日-
张海客起了一个大早,这几天他一直都起大早,主要是想看看张海楼的石堆到底能起什么作用,他觉得通灵这事不靠谱,但又觉得张海楼没必要为了一件不靠谱的事情编造一个如此完备的语言体系,更何况那根本不是在短时间内能随口胡诌出来的东西。
张海客开车到海滩上,清晨的海滩没有多少人,平时只会有一些居民在赶海。
他下车,站在公路边上往海滩上看,一看就愣住了。
海滩上,数不清的石堆以各种角度摆放着,每一个都代表着张海侠的名字,大概十几米就有一个,沿着海岸线从张海客眼前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张海客觉得这有点疯狂了。这么多石堆,张海楼至少从前一天下午开始不间断地搭建,才能达到这种规模。
远处有白色的人影伫立在一个石堆旁边,一动不动,那是张海楼。
张海客把车开过去,喊张海楼的名字,后者迟钝地转过身。
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挡住了眼睛,但张海客依然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近乎偏激的,狂喜。
“我被回复了。”张海楼说。
张海客慢慢走过去,很害怕会惊扰到对方,他觉得张海楼现在处于一个说话声音稍微大点就会立刻暴走的状态。
但张海楼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指了下脚边的一个石堆。
张海客一眼就认出,这个石堆和别的石堆摆放方式不一样。
“这个石堆是什么意思?”
“它是一个日期。”
“哪个日期?”
“5月21日。”
“这是你堆的吗?”张海客好像明白了什么。
一分钟的沉默。
“不是。”张海楼说。
-1900年5月21日-
张海楼凌晨的时候从屋内跑出来,爬到杏树上。
三十天到了,张海侠天亮就该回来了。
从张海楼到南洋档案馆以来,见过太多踏出故土就再也没回来的伙伴,每一个出去之前都说好了归期,有的是三天,有的是一个月,有的是几年几十年。按时回来的人太少了,以至于张海琪不得不在海边专门圈了一块地作为墓园。
张海楼靠着树干,杏树今年结了不少果,还没熟,青色的,风吹过就晃一晃。
晃晃悠悠的杏子里,张海楼睡过去,希望明天一睁眼,张海侠就站在树下。
但最终张海侠没有站在树下。
张海侠爬了上去。
他坐在和张海楼同一条树枝上,张海楼一睁眼就看到他,啊了一声,从树上掉下去,被凌空一把抓住。
“你动作轻点,别给我晃倒了。”张海侠说。
“什么晃倒了?”张海楼借着张海侠的手臂荡起来,一翻身落在树干上,扑过去想拥抱张海侠。
张海侠赶忙用手护住放在树干上的杏子堆。
“你干嘛呢?这还没熟呢,摘下来也吃不了。”张海楼说。
“这不是拿来吃的。”张海侠微微调整了一下杏的位置,说:“你听我说啊,从现在开始,一年内,我们需要建立一套独属于我们俩的密文体系……”
“你先别说话!”张海楼打断,“让我抱一下!”
“?”
“抱一下!”
张海侠无奈地举起双手。
三十秒后,张海楼大力地表示完欢迎,然后回到原位正襟危坐:“你说。”
“你他妈,让我缓缓。”张海侠被张海楼勒得快窒息,满脸通红,还呛了一口水,狂咳不止。
张海楼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了,张海侠把垮掉的杏子重新摆起来,敲了敲树干:“认真认真!”
“你说。”张海楼憋住。
“你看这两堆杏子的影子。”张海侠稍稍让开,清晨的阳光擦过他的肩膀照到杏子上,以诡异的方式堆起来的杏子在树干上形成了奇特的影子。
“吐个刀片给我。”张海侠把手放在张海楼嘴边。
张海楼舔出一个刀片,在衣服上擦了擦,放在张海侠手里。
“嘿,一个月不见还变讲究了。”张海侠笑。
“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变得不讲究了?”张海楼反问。
张海侠拿刀片在影子上划出几道痕迹。
“把图案按照这种方式分割,可以分成几个符号。”
“啊?这就算符号了?”
“是的。我设计了大概二十种基础符号,都是可以用不同形状的影子拼凑出来的,拼凑步骤都在五步以内,因为简单所以区分度不太够,认的时候需要注意很多细节,比如长短之类。这些基础符号排列组合在一起,可以表达不同的意思。当然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我们也可以更换。”
“这几个符号表示什么?”
“这是你的名字。”
“张海楼?”
“它无法翻译成张海楼这三个字,只是代表你。”张海侠说,“这是一套独立的文字体系,不是汉话的变体。”
“那这个影子代表什么?”张海楼指向另一堆杏子。
“这是今天的日期。5月21日。”张海侠说,“我已经设计出表示数字、时间和日期的方式,会慢慢跟你讲。”
“还有呢还有呢?”张海楼觉得很好玩。
“没有了。”张海侠说,“我只想出这些,更多的内容需要我们一起去设计。我们最终的目标,是设计出一套我们自己的语言。”
“为什么。”
“为了安全。”张海侠说,“我出去天津这一趟,感知到了很多事情。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变得危险,那时我们将无人可以信任。”
张海楼想打岔,被张海侠挥手堵回去。
“我没有开玩笑。”张海侠脸色严肃,“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安全的密文,是密文就有被破译的可能,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记录、要保守的秘密,随时可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们干脆创造一套语言,用在需要加密的场合。”
“能让第三个人学会吗?”
“不能。”张海侠眨眨眼,“这是我们的秘密。”
张海楼打了一个响指。
“秘密这个词我们可以这样表示。”他摘下两片树叶搭成三角,捏开一个杏把核取出来放在树叶下面,阳光照过来,树干上形成一个影子。
“被掩埋住的物体,代表秘密。”张海楼说。
张海侠竖起拇指。
-2019年5月15日-
张海楼在沙滩上搭起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堆,张海客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张海楼也不回答。
一开始会有游人把石堆弄倒,后来张海楼的石堆越摆越多,场面越来越震撼,让人以为这是什么行为艺术,对石堆敬而远之,纷纷掏出手机拍照。
“他们在拍照。”张海客说。
“随他们去吧。”张海楼头也不抬。
张海客觉得张海楼自从找到了那堆不同寻常的石头之后,整个人变得很奇怪。短短两天时间,他看着张海楼从极度的兴奋逐渐变成现在这种阴郁的状态,在这中间,张海楼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者至少想到了什么。但张海客问起,张海楼什么也不说。
傍晚的时候,张海客点了很丰盛的外卖,和张海楼坐在岸边吃。
“你现在可以跟我讲讲你怎么想的。”张海客说,“你之前跟我胡扯那堆石头是通灵术,我就觉得夸张。那应该是某种语言吧,很类似象形文字,但我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语言体系是那样的。”
“你和张海侠自己创造的?”
“不错。”张海楼说。
“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吗?”
“没有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尽管在意料之中,张海楼的确认也足够让张海客震撼一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第三个人掌握的独创语言。这意味着如果张海楼没有撒谎,那堆表示5月21日的石堆,只可能出自另一人之手。
张海客觉得自己快跟张海楼一起疯掉了。
“难道张海侠还活着吗?”张海客谨慎地提出猜想。
“不会。”张海楼嘴里包着饭,低声说,“他的尸体我和干娘都检查过,很遗憾。”
那就更离谱了,张海客放下筷子,事情过于匪夷所思,让他没办法专心吃饭。张海楼倒是吃得很起劲,几乎要把脸埋在饭盒里,哗啦啦地往嘴里扒米饭。
“你好歹吃点菜。”张海客把卤味拼盘端到张海楼面前。
“谢谢。”张海楼说,伸出筷子去夹鹌鹑蛋。
夹了一下没夹起来,夹第二下还是没有。
张海客沉默地端着拼盘,张海楼最终还是没有夹起来,夹走了一片肉。
他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筷子,脸上却很平静。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张海客问。
“张海客。”张海楼的声音不像他的脸那么平静,“我现在很害怕……”
张海客看着他。
张海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放下饭盒,很混乱地摸出一根烟。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1927年x月x日-
1927年的霹雳州,发生了一起案子。
这起案子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努鲁胡达的小女孩,只有十一岁,她的尸体在六十多个地方被发现。同她的尸体一起被丢弃的,还有很多房屋构件,已经和肉烂在了一起。
张海楼试图把肉从房屋构件上剥离下来,以便拼出女孩的身体,但他诡异地发现,女孩的肉并不是因为腐烂黏在了木头上,而是本身就与木头长在了一起。
他拿镊子沿着肌肉纤维往下剥,剥到最后发现,肌肉纤维与木头的纤维一丝一丝地贴合着,用一种简单的方式形容,就像两把刷子面对面,刷毛连在一起。
张海侠把这些房屋构件拼起来,拼出了四分之一座茅草屋,女孩的肌肉、头发、脂肪,不均匀地分布在茅草屋的各个角落。
两个人就到底是这个小女孩从茅草屋里长出来,还是茅草屋从小女孩身体里长出来争执不休,直到他们在丛林深处找到了剩下的茅草屋,并最终找到了答案。
要理解这个答案,首先要理解妖这种东西。通常传说中所说的妖,是由草木鸟兽等非人生物变成,传说必定有起源,比如龙的起源之一是古时人见到天上闪电,传为神物。张海侠推测,像这个小女孩一样的人与物的结合体,可能就是妖的起源。
他们往前追溯,发现中国各地的妖怪传说大多在一个特定时期集中诞生,霹雳州也在这个时期产生了不少有关妖怪的故事。
两个人开始追查这个时间,霹雳州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民间游走,收集各种信息,终于发现了端倪。霹雳州大多数妖怪传说,都是物化为人,但其中有个别传说是逆向的,是人变成了物,具体一点就是人将自己的灵魂依附在物的身上,以物的方式隐藏在正常人的身边,受到影响的人会出现幻觉,并对某种物体产生极强的依恋。
剥去传说中添油加醋的部分,张海楼和张海侠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很可能,既不是小女孩从房子中长出来,也不是房子从小女孩身体里长出来,而是小女孩和房子通过某种变化,结合到了一起。
他们找到的茅草屋也验证了这个结论。丛林中剩下的四分之三茅草屋里,小女孩的肢体到处都是,接近融化的状态,和茅草屋的部分死死长在了一起。
张海楼把属于小女孩身体的部分全都切下来,收集到一起,称了一下重量有接近两百斤。与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的骨头重量完全不成比例。
“这说明她死后,肉体依旧不断地在生长。”张海楼说。
“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死。”张海侠说,“以这种方式她获得了永生。”
“不,她现在死了。”
张海侠和张海楼诧异的回头,发现被他们一起带过来的那个分尸小女孩的凶手竟然开口说话了。他之前一直疯疯癫癫,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杀害了这个小女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害她。
“你正常了?”张海楼问,“想起来什么了?”
“她失败了。”男人说。
“她做什么失败了?”张海楼继续追问,生怕男人再次疯过去。
“她想变成这个房子。”男人说,“但她失去了意识,最终和这个茅草屋一起变成了怪物。”
“你分尸她是因为这个?”
“她做这些之前跟我说过,如果失败了,我需要把这个茅草屋拆掉,分散在不同的地方,这样才能真正终止她的生命。”
“如何判断她成没成功?”
“如果成功了,她的肉体会在这个房子里以自然状态腐烂消失。”
“成功的效果是什么?”
“如果成功,她的意志将被永远保留在这个房子里,直到这个房子也消失。”
“那换种说法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她的身体变成了这个房子?”
男人点头。
张海侠和张海楼对视一眼。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海侠问。
“因为她想等他的父亲回来。”男人说,“他的父亲其实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她的母亲临终前没有来得及告诉她真相。”
“她想变成这个房子,这样她就能守着这个地方,十年百年,直到他父亲回来。”
南部档案馆的卷宗对于这个案件的记录到此戛然而止,至于这个男人为什么答应帮助女孩,他最后的结局如何,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人化物的方法是否存在,卷宗并没有记载。
这个案子的卷宗是张海侠所写,他在结案一年后才迟迟向档案馆报告,至于他在这拖延的一年里干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在书写卷宗的时候是否隐瞒了什么,张海楼一概不知情。
张海侠这样的人,如果想隐瞒张海楼一些事情,以他的智力和对张海楼的了解,他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但张海楼从未想过张海侠会对他隐瞒什么。
-2019年5月16日-
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听完张海楼对霹雳州案子的叙述,张海客陷入了沉默。他已经猜到答案,张海侠做过什么,张海侠现在在哪,串联这几天的事情和霹雳州的案子,谜底就在面前。张海楼肯定也猜到了,只是这个答案太过惊骇,太过颠覆,要接受这个答案,张海楼必须具备不顾一切的感情和坚不可摧的勇气。
所以张海楼害怕了,这很正常。
“需要我做什么?”张海客问。
“你去车上休息吧,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张海楼站起身,“我想在这儿待一晚上。”
张海客站起来,往车那边走。
张海楼在石堆当中找了块空地坐下,今晚的月光依旧皎洁明亮,张海楼的影子混在一大堆石头的影子里,有一种异样的热闹。
张海楼背对着大海坐着,念沙滩上的影子。
“我又把鲅鱼吃完了。”
“张瑞朴死了。”
“2019年。”
“你见过飞机吗?”
“现在的船比以前快多了。”
……
张海楼念着沙滩上的影子,有些影子他念的出口,有些他念不出口,念不出口的那些太过于隐秘,张海楼只敢用这种只属于他和张海侠的文字写在沙滩上,他知道张海侠能看到。
海水涨潮了,张海楼站起来,沿着海岸线走。
“张海侠,我说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一点。”张海楼看着大海,“这不胡闹吗。”
“你还老跟我说,做事要考虑后果,你他妈这次考虑了吗?”
涨上来的海水把最前面的石堆冲倒,哗啦一声。
“你把石堆都冲倒了,我写的什么岂不都看不见了?”
海水退回去。
张海楼沿着海水的边界继续往前走:“算了,我还记得,我来念。”
“我们还有很多人。”
“死了一些,活着一些。”
“我活了一百多年了。”
“你敢想象吗?”
“你知道干娘在哪里吗?”
张海楼点起一根烟,蹲下来,看着海水里自己模糊的破碎的倒影。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万一我不同意呢?你这么搞是不是过分了?前方可是地狱啊,你要我跟着你一起下地狱吗?”
“……”
“算了,也不是没下过。”
“这样一来咱俩倒还扯平了。”
张海楼仰面倒进海里,海水载着他慢悠悠地飘。
“以身化海,立于洪荒。怎么想到的,牛逼还是你牛逼。”
“我之前甚至不敢去验证你的答案,但我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就是能相当能适应变化,所以我现在准备好了。张海侠,你可以落下最后的定音槌。”
海水冲倒了沙滩上最后一排石堆。
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海水逐渐退了下去,露出来的沙滩上横陈着倒塌的石头,也露出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石堆,浸泡在海水里,冲过来的海浪在撞击到石堆的前一秒会忽然收住力度。
一个并不出自张海楼的石堆。
它出自这片海,或者说,出自张海侠。
看着那个石堆,张海楼笑起来。
太阳终于升起,海水退到了最低点,张海楼抽完了最后一根烟,对着退潮过后湿漉漉的沙滩上最后一处屹立不倒的石堆,念出了它影子的内容:
“海楼。”
距上次听闻,一晃已近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