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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不早。

关宏宇办好一切手续事宜，回到陵园里头看到周巡还在。

就剩他一个人了，还穿着制服，左手托着警帽，正弯腰捡起脚边的一朵白玫瑰放在墓碑上。

关宏宇走过去，默默站在他旁边，一起看着自家哥。

周巡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关宏宇累到不行，随手摸了一下身上，问：“有烟吗？”

周巡掏出烟盒递给关宏宇，关宏宇抽出一根，等着周巡也抽出一根塞在他自己嘴里，然后摸出打火机给关宏宇点火。

周巡说：“你哥又不抽烟，又不喝酒，以后来看他，还不知道带什么。”

关宏宇说：“忒无趣了。你说他这一辈子，图个什么？”

“图的，不就是顾局悼词里念的那些……”吐出的烟雾薰得周巡眼睛再次的发酸发涨，“还能有什么……”

关宏宇仰天一叹：“圣人啊哥……你安息吧，哥……”

周巡看他样子实在是随时要倒下来睡个三天三夜的趋势。

周巡说：“回家吧。”

两人缓步下山。

关宏宇没什么力气地晃着步子：“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哥和我在这里送过我爸。前两年，我跟我哥一起送走我妈，今天，还是在这里，我把我哥送走了……呵，他们倒是团圆了。”

关宏宇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午我去我爸我妈那里烧了纸，告诉他们我哥去了，叫他们照顾点儿，我哥身手那么差，就怕以前死他手下的那些鬼去欺负他，我爸身手可好了我跟你说，走的时候好像和我哥现在的年纪也差不多，应该能罩得住……”

周巡走在他旁边静静听着，没说话。

关宏宇停了一会儿，说：“我怕不是个天煞孤星吧？！”

他停下来看周巡，周巡也看着他，说：“放屁！”

关宏宇上前就抱住人：“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你别死……”

周巡说：“你少他妈的诅咒我。”

关宏宇抱着不撒手，眼泪擦在周巡的衣服上，又重复了一句：“你别死。”

周巡说：“我不会死。”

关宏宇抱着他，闭着眼睛把下巴搁在周巡的肩膀上，觉得特别累，特别难过，又特别安心。

也不去想周巡一直没走，是在陪他哥关宏峰，还是在等他关宏宇。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此生都绕不开关宏峰这三个字，这一个人了。

无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毕竟如果没有关宏峰的话，他们甚至都不会有开始。

周巡怕是心里永远都忘记不了他哥的。

他哥活着的时候，关宏宇都不敢保证，周巡能彻底放下这场快二十年的单恋。如今他哥死了，他更是如何和一个死去的人比。

——可死去的人，也是彻彻底底的，不能再给周巡任何可以到达的未来了，连梦也剥夺了。

他知道除了关宏峰，周巡最在乎的就是他关宏宇。

他可能是第二。

可他肯定是唯一。

他甚至庆幸，当他怀念起他哥的时候。

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

他不孤单。





不久后，周巡调回长丰，升任支队队长一职。接任关宏峰。

长丰里一大半的人都是周巡的旧识，好几天他的办公室里都很热闹。

有人问他，办公室里还要不要添置什么东西。

周巡抬着眼睛左右看了看，说：“什么都不要。”顿了一下问，“关队的私人物品呢？”

大家情绪都低下来，一个说：“我整理的，没什么私人物品，就一个平时喝水的水杯和值班时候的一套洗漱用品还有换洗衣服，水杯，我们放到了他勋章旁边了，哦他弟弟把他的勋章还有他的研究笔记都捐给支队了。还有其他的，应该烧了吧……”

周巡扯着笑点头：“这特咱关队的风格。”

几天前，关宏宇去关宏峰的家里整理他的遗物，书房里理出大量的刑侦案件笔记和研究资料，关宏宇愣半天，喊来关宏峰的几个徒弟，带着一起装了几大纸箱子，打包送到了长丰支队。

周巡那时候忙着办交接，没去。

关宏宇给周巡带回来两样东西。

说：“这里头的东西放他书桌左手的抽屉，一抽屉空空的就放了这两个，我感觉，对他挺重要的……你……看看？”

他看着周巡。




一只手推开了门。

这是家的主人去世之后，他第一次回到这里。他四处打量着房间，刑侦经验第一次用在了这里，他目之所及都是主人生活的印记。

家里有点乱，家主人去世的时候，亲戚们进进出出，打包死者生前穿过的衣物，被单，还有个人用品，都要拿去烧的。

他把遗留下的东西一一归置妥当。然后拿起扫帚扫地。

那两天，也没人顾及要不要换鞋这些事。

他举着扫帚走进主人的卧室，衣橱一个门还开着，里头挂着空空荡荡的衣架，床上的被褥被抱走之后只剩下裸露的床板，床底下露出纸箱子的一角。
他将橱门合上，然后走到床边蹲下，拉出床底下的纸箱子。

满满当当的都是他从小到大的各种获奖证书和奖杯、考100分的卷子、还有他们兄弟俩小时候的照片相册等等。

他含着眼泪一一看着。

翻相册的时候，看到了年轻的父母。

那时候父亲还在，穿着一身旧式警服，拍全家福的时候，弟弟在地上撒泼打滚要戴着父亲的大盖警帽拍照，父亲觉得他行为太丢人，重重打了几下屁股，弟弟使劲哭，就是不肯配合拍照，父亲不愿意给摄影师添麻烦，有点尴尬地生气，母亲说：“多大的事呀！”摘了父亲的帽子戴在了弟弟的头上，弟弟立刻冒着鼻涕泡笑了，他一旁看着，是羡慕弟弟的，他也想戴那个帽子。那张全家福记录下父亲的严肃，母亲的微笑，弟弟大大的笑脸，和他侧头的目光。

他笑着。

从相册里掉下一张照片，比较大，又封塑过的，塞不进相册的塑料膜里，只是这样夹着。

那是他的高中毕业集体照。

从小到大，他都是双胞胎里被给予了更多赞誉的那个。

没有人知道，他偶尔也会羡慕弟弟。

甚至嫉妒。

他把照片塞进了相册，合上，放回了箱子，重新推回过世母亲的床下。

半年后，他取走了那张集体照。

周巡接过袋子，从里头掏出一张照片，和一把钥匙。

他把钥匙随手放在茶几上，举着这张照片迟疑地看向关宏宇，又把目光放回照片上，他先看了看年轻时候的关宏峰，然后是自己，赵鑫诚，还有伍玲玲……

“我说……”关宏宇期期艾艾地开口，“我哥爱的是不是……”

“我（你）们班上的？！”异口同声。

两人脑袋凑一起仔细看过照片上每一张模糊而稚嫩的脸，最终抬起头来看着对方，关宏宇说：“你们班的男生除了我哥，你和赵儿，其他也都太磕碜了吧……”他说，“哎我说了你别生气，是不是赵……”

“你放屁！！”周巡很生气。

“你别这么小心眼。”关宏宇逗他。

周巡咬着牙说：“我小心眼了吗？”

关宏宇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把脑袋扳过来与他亲吻，周巡咬了他一下，没太重，徒增情趣。

吻完关宏宇在周巡嘴边轻声说：“真相已经被我哥带走了，可能就是个无头公案了……”

周巡轻叹一下：“我并不想知道。”

他推开关宏宇，将照片又塞回袋子里，举起一旁的钥匙：“这是什么？”

关宏宇说：“和照片放一起的，我比对了一下，是我哥家的大门钥匙，可能，是想给那个人的吧。”

周巡看了看，也塞回了袋子里。

关宏宇说：“之前就整理了我哥的卧室，拿了衣服去烧，没想到还有这个，我下次去看我哥，把这个带给他。”

周巡点点头，将袋子递给关宏宇。

“那你收好。”

跟了大半年的案子，终于收网。

出发前，汪苗讨好地在周巡边上跟前跟后，周巡提着眉毛：“有屁快点放。”

汪苗“嘿嘿嘿”地笑着，他追了技术队的赵茜一年多，今天人期待很久的一部电影首映，汪苗很早就买了电影票，女神也终于答应了跟他去看电影。
可汪苗今晚轮值，问了其他的弟兄们，都不巧有事。

周队长凶是凶了点，一旦有个什么事情也是严苛到不行，不给他们下班时间的，但是平时太平没事儿的时候，也比较通融。

汪苗胆子一向大，人也机灵，周巡平时也挺喜欢他的，带在身边比较多，也就他敢跟周巡请求帮忙替自己轮值一晚。

关宏宇今晚有应酬，早就打过电话报备，说回来不得早。

周巡一想，就踢了一下汪苗的屁股，答应了。

汪苗嘴角笑裂到耳后，开心地俯首哈腰地伺候周巡穿防弹衣。

自一年多前周巡回长丰以后，以前一向拒绝防弹衣、嫌累赘不方便的他开始穿了，知道他以前秉性的人还打趣：“怎么突然开窍了？”

周巡说：“我不能死啊！”

下班前周巡在办公室打结案报告，汪苗又进来拍马屁，上贡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泡面。

周巡收下贿赂，让他赶紧滚。

汪苗刚出办公室，关宏宇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干嘛呢？”关宏宇靠在墙上问。

“打结案报告。”

“晚上准备吃什么？”

周巡看了一眼旁边还冒着热气的东西：“酸菜牛肉……方便面。”

关宏宇笑了一声。

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从包厢里出来，看到走廊里的关宏宇，嗲嗲地问：“关总，您怎么不进……”

关宏宇转过身来，女子看到他放在耳边的手机，立刻有职业素养地闭了嘴，弯腰鞠了好几个躬又进了包厢，还带上了门。

可周巡还是听到了。

周巡往后靠在椅背上：“哟，你在哪儿啊?”

关宏宇就等着他这句话，无声地笑了两下，收一收，说：“一个客户，谈了挺久的了，签下来我一个季度都不用忙，就快定下来了，结果这孙子今天非要到这里来，晚饭都不吃，就要来，说小姐们秀色可餐，随便吃点就好了，哇，刚才你没看见，一排的秀色可餐，全是波涛汹涌的大长腿，哦，你应该见过，这个KTV你们来查过几次了吧，就那什么，那个有公主和少爷的金色时光，你知道的……”

关宏宇絮絮叨叨地说，周巡微微带着笑意，听着。

关宏宇说：“我觉得今晚把他伺候舒服了这单肯定妥妥了，周巡，到时候咱买辆G500吧，上次车展你不是眼睛都看直了么。”

“不过，如果你不想要那车，想叫我现在回来的话……”关宏宇弯着嘴角说，“我立马回家。”

“哼。”周巡表示轻蔑，这种伎俩关宏宇一开口他就猜到了。

周巡说：“那你还不他妈的赶紧滚回家。”

关宏宇说：“得咧！！！”

放下手机，扭了一下脖子，对着包厢门冷笑了一下，毫无愧疚转身离去。

周巡放下手机，“操”了一声，然后就开始保存文件关电脑。

出门到大厅看到汪苗衣服都换好了，喜滋滋地朝他哈腰点头。

“那个……”周巡指指他，“你晚上轮值的时候，跟老沙他们一起去查一下那个金色时光，又有人举报了。”

汪苗瞬间惊诧的垮下去的脸。

他苦兮兮地喊：“周队……”

已经转身要走的周巡回头看他，终于想起来了：“哦，你今晚……”

“对对对……”汪苗使劲点头。

周巡大喊：“赵茜！！！”

也已经换了便服正经过大厅准备下班的赵茜一愣，忙不迭地冲到周巡面前。
周巡对着她就骂：“这就下班哈？！今天案子的痕检报告出来了吗？这是你们郭科交给你负责的吧？！就因为你，我结案报告都写不了！！还站在这边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明早我要在我桌上看到报告！！”

赵茜猛点头，转身又冲回自己技术队办公室了。

周巡转身拍了拍目瞪口呆的汪苗：“这下可以了吧。”夹着包下班。

开车经过传达室，值岗的老林笑着挥手：“周队，回家啊。”

“对啊，回家，老林，辛苦了啊。”周巡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

随后，牧马人缓缓驶出津港警局长丰分局的大门。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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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关宏峰和他那把钥匙的故事，好像之前评论里有一些姑娘不知道，请收看《关宏峰回路转》正文（←可点击）。

前排叠甲：

    1.本复盘不带有任何cp倾向，每个人都是博弈的单位，其中的合作分析为个人的策略分析（即：我跟他合作是有利可图），出现三字简称是为了比较简单的概括联盟，嗑cp请去能嗑cp的复盘帖

    2.本复盘为客观全局上帝视角，按照时间顺序进行复盘，会带着已知阵营身份的视角分析前面的策略，外加一些假设之后场面的变化（如果这个地方怎么怎么样，结果会如果），请理性讨论

    3.拒绝捧一踩一，只分析作为个人以及阵营的博弈策略的优劣、失误以及策略优化和运气因素，行为策略分析多于语言策略，拉对比是拉之前的几次游戏，如果会偏颇什么人我只会偏颇火树（T0级别选手）和女孩子（溺爱女孩子不需要理由），想看纯夸夸&纯骂玩得不好的去别的帖子，玻璃心勿入

    4.本质i桌游的我为非专业分析复盘观众，个人复盘风格参考合集/专栏的往期复盘，无图复盘，请自行参考正片对照

规则解读

主要就是这些，主动不行动这一点我不确定。

还有就是绑架的两个人可以不是同一阵营，理论上同一阵营的人也能绑自己阵营的人

其他的我感觉……没那么重要，一些点会在下面的复盘里提到

一些阅读小tip：

人我会用名字来说，所以号码就是地的号码。瓜分：多人前往该地分钱；占领：一人前往该地得地；吞币：去往的领地有人守护从而交了一块金币

其实本期复盘我觉得蛮难写的，因为在纠结我是要用文档写还是表格写复盘（。）我就感觉我看节目的时候一直在截图一直在算数一直在复盘行动写了900字的笔记，不然完全看不明白形势

但还是盘出来一点东西，这里会用上帝视角（知道每个人的阵营、技能和初始领地情况）来分析每一步操作之后的每一轮的情况

首先明确，火树、曹恩齐、郭文韬为太阳阵营（以下简称清北曹），齐思钧、黄子弘凡、何运晨为月亮阵营（以下简称齐黄何）（虽然我是想叫狐狗啾or思黄何or思弘晨的但感觉还是齐黄何直观），少帮主、石凯、王初灵为星星阵营（以下简称少石初）

曹恩齐、黄子弘凡、王初灵是千里眼，石凯、何运晨、郭文韬是顺风耳，火树、齐思钧、少帮主为神算子

每个人的初始资产均是3（背包金币）+4（领地金币）+2（领地本身价格）=9，无论是阵营还是个人需要最终资产大于这个数字才有机会排到前几名（阵营为27以上）

 

第一轮自由阶段

第一轮无论是抢钱还是占地，每个人至少都选择了一步“抢夺”行动，当然这个是很自然的，因为如果背包没钱就会不能行动，没有人会选择守地这种效益比较低的事情。火树、少帮主、文韬通过缩圈的方式在没有暴露自己领地的情况下确定了本轮要前往的领地且不冲突（占地策略），齐思钧、何运晨、王初灵通过协商去同一块达成了暂时的合作（抢钱策略），这里齐思钧隐隐透露出来一点他的领地是5，但被巧妙的掩盖了过去。在确认合作抢1之后又出去告诉大家自己的图谋，被1号领地拥有者石凯以另一种方式劝阻去了10号无主地，最后他们四个约着去10（只不过有人没去），曹恩齐和黄子弘凡也是抢钱策略，约定了一起前往6号文韬的地（从结果看就是让别的阵营赚了一块钱）

同时大家也在话语中试探彼此的身份，其实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看身份有没有重复，如果重复两个人肯定就不是一个阵营（相比而言那个非X阵营的线索用处不是很大，技能是最直观的线索）

只不过这个身份这会儿说实话的人不多了。

 

第一轮行动阶段

石凯、齐思钧、王初灵按照约定前往10号获得了一枚金币，曹恩齐、黄子弘凡亦是如此，火树和少帮主如愿占领了8号和3号领地（分别属于何运晨和王初灵），文韬因为有何运晨也去了9的原因没能占成地但两人都瓜分到了一块钱。同时曹恩齐、黄子弘凡获得信息6号地属于文韬，文韬和何运晨获得信息9号地属于曹恩齐，火树得知8号原主为何运晨，少帮主得知3号原主为王初灵。

何运晨是为了得知一个领地归属信息以获得一个找队友的方向而去有主之地抢钱，所以背离了四人去10的约定。

带着结果来看就有一点非常戏剧性的，就是帮主占了自己阵营队友王初灵的地，曹恩齐和郭文韬作为队友互相拿了对方地里的一块钱。当然从阵营战角度来看这算资产的内部流通，总得来看是太阳拿了月亮的一块地，月亮拿了太阳的两块钱，月亮和星星分别从10这块无主公产上获得了一和两块钱。

此时资产结算（不算地本身的两块钱）清北曹（11+6+6）＝少石初（11+8+4）＞齐黄何（8+8+4）

 

第二轮自由阶段

首先是技能使用情况。黄子弘凡千里眼查看6号领地拥有者文韬是否是自己的队友，结果为否。他确认文韬不是自己队友，然后从石凯那里获得了齐思钧神算子结果信息之后跟齐思钧聊一脸自信满满地说“我是你队友”“我赌一下”。（但没想到的是真的对了这就是欧皇吗？！）

另一名知名欧皇曹恩齐在火树的邀请下（火树邀请千里眼验证是不是自己队友）去选择查看8号领地的拥有者火树是否是自己队友，结果为是。同时他也是场上最先明确得知自己其中一个队友是谁的人。但是吧，火树虽然让人验但自己不是特别在乎（“跟我也没有关系啊这事儿”），曹恩齐多次跟他强调已经明确了他们是队友，火树还是一口一个“你们阵营”😂（可能也是为了以个人角度多向外获取一些资源）。但不得不说如果这一轮恩齐验证的是自己前往的6号领地拥有者文韬的话，他之后的沟通都会舒服很多😂

当然虽然火树一口一个“你们阵营”，但实际上战略还是“我们阵营”，因为他主张让曹恩齐去8号地（自己的领地），相当于是用队友守家（这个策略也在后面多次运用），属于一种没有明说策略的教学打法。但是曹恩齐没这么做就是了，因为他和火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火树的前期策略是多占地，而他是多抢钱（所以不想在自家领地抢）。

同时还有一位神算子齐思钧验证出来石凯和王初灵和自己不是一个部落，将这个信息告知之后又得知王初灵是顺风耳（实际为千里眼），同时在上一轮得知何运晨是千里眼（实际是顺风耳），此时，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以为王初灵是顺风耳&何运晨是千里眼很重要！从这里开始哪一环没扣上都没那么好笑了）

 

第二轮行动阶段

在行动方面的策略，火树把文韬踢出了这个占地小分队（因为他上一轮的犹豫）并拉入了石凯，用同样的方法确定了一个要去的地方（但值得注意的是约定与实际有不一致，约定10、6、9，最后5、6、7，但总归还是实现了），少帮主选择6号也属于一种心理博弈，博大家不会挤到6抢钱（因为6此时钱少很容易反给钱），所以相对比较容易占地。（火树石凯其实也是基于同样理由选择了9和10，但因为场上有人有意愿去这两块地所以更换了选择，只不过是骗的）

小何邀请石凯一同前往3号，估计也是拿钱的打算，只不过因为石凯没有去3而成功拿下了这块地，最终3567号领地易主，3号从少帮主到何运晨，5号从齐思钧到火树，6号从文韬到少帮主，7号从黄子弘凡到石凯，总结算月亮的一块地到了星星手里，并分别得知从谁手上拿到的（仅不动产结算，不计算领地上的金币）

其余人不论是不是想拿钱的想法此时都在拿钱，曹恩齐、齐思钧、黄子弘凡瓜分到了4号领地（属于火树）的一块钱（此时4号仅一块钱），王初灵、文韬瓜分到了2号领地（属于少帮主）的一块钱，这两块被分钱的地有一个共同特质——前一轮没人去过，所以相对安全。总结算月亮拿了太阳的两块钱，太阳拿了星星的一块钱。

此时资产结算（不算地本身的两块钱）清北曹（12+5+7）＝少石初（7+12+5）＞齐黄何（5+5+8），且太阳和星星阵营领地数也是一样的，月亮阵营明显的逆风局。

 

第三轮自由阶段

石凯秉持着“有技能不用怪可惜”的念头使用了顺风耳，获得了火树和何运晨不是同一个阵营的信息，也因此明牌了自己是顺风耳，同时也继续推动了这个命运的齿轮。

齐思钧和文韬获知这个信息（石凯是顺风耳）后，根据逻辑推理得出两人是队友（齐思钧和石凯、王初灵非队友，两人均是顺风耳，场上仅三个顺风耳，则剩余的那个顺风耳一定是真队友），但这个逻辑推理的其中一个条件是：王初灵是顺风耳（也是推理的根据）。

一个神算子一个顺风耳凑在一起，自然是想找一个千里眼队友，因得知何运晨是千里眼（第一轮错误信息），所以让文韬验证齐思钧和何运晨是否为队友（顺风耳技能打听的两人不能包括顺风耳自己），最后答案是“是”之后，郭文韬便满心欢喜的拉着何运晨打算三人相认了（此时从逻辑推理上，这种组合是没有错误的）。当然这忙忙碌碌拉人私聊的样子也被人看在眼里，命运的齿轮继续推动。

但齐思钧在进去之前被王初灵拦住，王初灵坦白自己其实是千里眼，所以齐思钧得知，郭文韬不一定是自己的队友。他们相当于是意外骗到了别队顺风耳的信息得知了自己的队友是谁。

文韬盘了盘手上拥有地的情况（只有小何有地）就觉得这是逆风局啊不好打所以想要对外抢地了，让齐思钧去何运晨的领地守地在自己阵营，而他和小何出去占地，同时自由阶段不让别人看出来他们已经相认了所以再去找别人聊聊。这个策略刚制定，文韬转身刚走俩人就开始坦白局得知何运晨才是跟齐思钧一个阵营的顺风耳，他们现在才在找千里眼（。）

当齐思钧已知王初灵（千里眼）和自己不是一个阵营的时候，场上疑似千里眼的还有曹恩齐和黄子弘凡，于是两人商定让何运晨验证黄子弘凡和齐思钧是否同一阵营，若是，则黄子弘凡为队友，若否，则曹恩齐为队友（当然上帝视角知道肯定不是曹恩齐）。

于是齐黄何狐狗啾三人组一面开心的相认一面敲木鱼跟韬哥道歉😂，主要是瞒着郭文韬阵营的事情，但总体方针不变——齐思钧守队友地，其余两人占地。

相比而言王初灵千里眼验出火树跟自己不是一个阵营的只是个小水花了（她这个技能最大的作用还是推动了上面那个命运的齿轮）

火树、少帮主、石凯三人依旧圈地（去3、10、9号领地）的同时，曹恩齐和火树这位明队友也开始碰头，火树表达了自己对于曹恩齐去四这个行为的不满，觉得应该要跟他说（而且目前是曹恩齐单方面信任火树，火树其实不怎么相信曹恩齐），然后开始教曹恩齐怎么打（去哪里），又说去8又说都可以，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去6号抢地——因为8钱多，去8大概率是要分钱的。

这一轮总体来说大家都是奔着占地去的，只有齐思钧是去守队友地的，有些占地的碰到了一起就成了抢钱瓜分。

 

第三轮行动阶段

在大规模抢地策略的相撞下，1、4、6、7、10易主（也是本场游戏最大规模的领地易主），3、8两块地被瓜分领地金币。1号领地从石凯到文韬，4号从火树到黄子弘凡（不得不说抢4是非常高风险的，但凡多一个抢就赔钱了，而且火树还在营造自己想要守地的假象，黄子这一手很勇但赌对了），6号从少帮主到曹恩齐，7号从石凯到何运晨，10号归为少帮主所有，至此没有公产均为玩家私产，星星方的三块地被其他两联盟占有，月亮还从太阳吃了一块易守地，公产10号归星星联盟所有，总体算来太阳方赚了一块地，月亮方赚了两块地，星星方里外里赔了两块损失惨重。

月亮方齐思钧的守地策略奏效，属于何运晨的3号领地没有被火树拿走，两人各得一金，石凯为了规避风险和王初灵撞到了属于火树的8号领地一处各瓜分到了一块钱。总得来算就是星星阵营薅了其他阵营各一块钱。

此时资产结算（不算地本身的两块钱）清北曹（10+9+11）＞齐黄何（6+6+10）＞少石初（7+5+6），地产拥有比5（2+1+2）：3（0+1+2）：2（2+0+0），太阳阵营优势明显

 

第四轮自由阶段

本轮开始之前，所有技能失效并秘密告知部落所属的同时，公布了一个信息，就是场上排名最高（金币总数领先）的阵营拥有的领地，1、5、6、8、9榜上有名，火树见自己是优势局，开始说队友来找我我们来商量一下后面怎么打（前面不是说队友无所谓吗）。

但一个队友曹恩齐有些不动如山，而另一个队友郭文韬还在发慌和发懵。

因为他发现自己占有的领地榜上有名，但是——没有何运晨的3号地。

从公开信息中，3号有两人前去，所以一定没有易主还在何运晨手上，如果他和何运晨是队友的话，那么这个榜上1和3要么都有，要么都没有。如果一个有一个没有，那他们肯定不是队友，反过来他和齐思钧就不是队友，但这和之前汇总的信息相悖——他估计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算错了。

但上帝信息是不会骗人的，事实就是他们不是队友，月亮联盟见瞒不下去了最后选择了坦诚相告，郭文韬感觉到心态炸裂了，过了一会儿才去跟曹恩齐搭上线说咱们是一起的。

但是因为郭文韬之前跟齐思钧何运晨一起同进同出私聊良多，曹恩齐也看到他拉着小齐去私聊，所以一度怀疑郭文韬是对面派过来的卧底充斥着不信任。直到郭文韬说出自己是太阳阵营的，这三个人才算真正汇合。（你们三个是明一个阵营的还互相不信任呐）

这么精彩的综艺效果，但凡前面有一块儿没扣上都不至于变成这样。

因为太阳联盟的优势巨大，另外六个人暂时联盟意图搞下对面的地，但中间出现信息偏误所以搞错了1、6号领地的归属，另外这六个人之间依照各自的联盟所属拆开分成两组也讨论，但是——有卧底。

何运晨假装自己和少帮主和王初灵是一波的，而齐思钧和黄子弘凡也哄骗石凯自己是星星阵营，在面上六人大联盟的时候又各自心怀鬼胎，但实际上被骗的只有星星联盟的人😂

 

第四轮行动阶段

太阳联盟的清北曹三人也开始针对对方的攻击做防守战术，他们人多的情况下是很难做到守住全部的地的（尤其文韬只有一块地，用两块钱守地明显不值），只有多地情况下守地才是值当的，但由于火树只有4枚金币，为了保证最后一轮他能守住地所以这一轮不能守地，要留钱给五六轮（而且万一只有一个人攻击他的地他就亏了），与此相比曹恩齐有足够的资金优势，所以可以直接选择守地，而文韬和火树便选择了交换领地（文韬去火树的地，火树去文韬的地），相当于是三个人用一地两钱的代价守住了四块地。

六个人的大盟是进攻战术，除了黄子弘凡守住并获得了何运晨的7号属地以外其他人均分别去往了一块太阳联盟的领地，月亮联盟的齐思钧和何运晨与文韬和火树在1、5号地相撞各瓜分得一块钱，而星星联盟的少帮主和石凯遇上守地的曹恩齐被分别吞了一块钱，最终只有王初灵占地成功，拿下了原属于火树的8号领地

此时资产结算（不算地本身的两块钱）清北曹（7+8+9）＝齐黄何（7+10+7）＞少石初（6+4+8）（另外要说一句小齐总是在一块一块挣钱，但自从没有地之后也没地方花钱了），星星联盟眼中清北曹（7+8+9）＞齐黄石（7+10+4）＝少何初（6+7+8）

 

 

第五轮自由阶段

场上的金币数为9×（4+3）+5=68，曹恩齐守护花掉2金币之后场上资产为66，相比而言，24其实不是一个很大的优势数，所以为了扩大优势，也为了防止曹恩齐在最后一轮被绑架所造成的损失，这一轮太阳联盟的策略是继续向外扩张抢地，手上地多了最后一个轮次守才值得。

何运晨在王初灵的提问下顺势承认了7号地归属于自己，但这是一个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何运晨几次几乎聊爆引起了王初灵和少帮主的怀疑，而王初灵给予何运晨的守3、7策略也变成了黄子弘凡手里的守4、7策略。

同时这里守不住且优势不大的太阳联盟也试图跟其他联盟谈判，知晓一些信息的郭文韬进去发现齐黄石三人在聊不禁疑惑：你们仨都不是一队的聊啥呢？🤣但因为另外两队的大方向都是打他们队，所以这个情况并没有让他们出现太大的分歧。

 

第五轮行动阶段

黄子弘凡的防守虽然花了两块钱，但守住了地还吞了郭文韬的一块钱，而被太阳联盟放弃防守的1、5号并没有被夺走，而是因为何运晨、王初灵，石凯、齐思钧撞到了一起拿了钱没拿到地，少帮主吃定曹恩齐不会继续守地按照计划继续攻击上轮攻击的6号地，但是除郭文韬被吞币之外，火树、曹恩齐均占到了一块地（分别属于少帮主和王初灵），总得来说星星队虽捞到两块钱但损失了一块地，基本上很明显的在第三名的位置了。

此时资产结算（不算地本身的两块钱）齐黄何（8+9+8）＞清北曹（7+5+8）＞少石初（7+5+7），地产比5：3：2，只从金币和不动产换算值来看，月亮联盟已经实现超额反超，而且领地金币总数排名为7：8：5，所以……我没懂为什么这个时候是太阳联盟领先……（不懂，真的不懂）

 

第六轮自由+行动阶段

此轮出现了绑架机制，星月撺掇在一起想要在文韬和恩齐里面绑架一个，火树跟少帮主算数说月亮优势想要日星联合绑架黄子，但是星星联盟嘴上说帮这个绑帮那个绑但是私底下已经约定好了，他们是第三名，只有都行动才能获取最大的利益，所以不实施绑架。

于是……只有黄子弘凡选择了绑架文韬，绑架实施失败。

绑架失败就导致了月亮队少了一个行动的人，而且齐思钧没有敢赌去1号占地（因为很容易爆得反给钱）还因为被8号地吞了一币被拉开了差距。

本轮基本上多地的人都在守（除了黄子弘凡去绑架了）防止地被抢走（火树守2、5，恩齐守8、9，帮主守6、10），其余人抢钱抢地或守队友地为自己&联盟争夺最后的利益，何运晨去了黄子弘凡的地守地并占领，何运晨3号地被文韬、石凯瓜分完了钱，王初灵和齐思钧被8号地吞币。

最终资产结算（算地本身的两块钱）清北曹（9+8+12）＞齐黄何（7+7+14）＞少石初（9+6+6），太阳联盟仅靠一块钱的优势赢得比赛。

如果黄子没有选择绑架或者齐思钧选择去1号地，那么胜负将产生逆转（一念之差）

其他碎片

暂时没有，想到再补

※合志稿解禁，发出来除个草

※终于写了贝城笔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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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佛]好结局始于虚谎的言语

伦纳德从阳台上敲响书房的玻璃窗时，佛尔思正好喝完最后一大口咖啡，陶瓷杯“咣”一声被放回桌面。

她抬眼看清来人，视线匆匆扫过阳台的门锁又收回，重新望向面前的稿纸，手中的钢笔一刻不停。插销因那一瞥而自动打开，伦纳德拉开门走进屋内，反手合上。

“晚上好，”佛尔思一边低头疾书一边开口，“但是先别说话，我还差一个结尾。”

伦纳德动作一顿，随后继续按原路线走到茶几边上，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轻轻摇头：“你之前说截稿日是昨天——现在应该算前天了，我还特意多等了一天才来找你。”

“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佛尔思嘟哝了一句，甚至无暇朝他扔一个白眼，“故事的发展比我预想的更复杂，脱离了我的掌控自行生长，我有什么办法？”

伦纳德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加好方糖和牛奶，举杯啜了一口，随意提议：“你可以找‘0-08’帮忙，它最擅长把一切脱轨的故事扭回自己的掌控之中——当然，它的文字水平要比你差多了。”

这话让佛尔思不得不停下笔，向他投去复杂的一眼：“你怎么总能有那么惊人的想法？”

 

晋升序列2后的伦纳德已经能够进行少许“隐秘”，而佛尔思早在刚步入半神时就掌握了这种能力，近来晋升天使后，她的“隐秘”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对真神起作用。正因如此，两人会面时，几乎从不担心聊天内容泄露，言辞也十分随意放松。

可就算是这样，伦纳德不时冒出的大胆或者说叛逆的发言，也总让佛尔思无言以对，甚至感到一丝佩服。

“这想法很奇特吗？”伦纳德露出一丝疑惑，在看见佛尔思的表情后（传达的意思大约是“你觉得呢？”），他摊摊手，唇角微动，“好吧，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佛尔思沉默一秒，朝他眯了眯眼，决定结束这段不会有任何进展的对话。她把注意力转回面前的稿纸上，只抬了抬食指，隔空将喝完的大瓷杯“送”到伦纳德怀里：“谢了。”

伦纳德本已经放下自己的咖啡窝进沙发，此时接过空杯，只好重新直起背脊去够茶几另一头的咖啡壶，加满，起身走到书桌旁，把瓷杯安放到佛尔思手边。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十分羡慕‘学徒’，”伦纳德做了个抬手隔空一抓的动作，“多么便利。”

“而我每到这种时候又是多么羡慕你，”佛尔思疲惫地转头看他，指指自己眼下，“——我以前从不知道天使也会有黑眼圈。”

伦纳德认真端详片刻：“佛尔思，你确定那不是你不小心用手蹭上去的墨水印吗？”

佛尔思僵住一瞬，猛地从书桌前退开，拉开桌肚抽屉，翻出小梳妆镜，举到脸前，凑近细看。片刻后，她惊喜地按住桌边，把自己推离一些，半转向伦纳德：“天使不会有黑眼圈！”

“我想也是，”伦纳德礼貌地说，“否则我的眼圈一定比你重。”

佛尔思闻言，狐疑地打量他：“你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伦纳德摸摸下巴：“……三个月前？”

 

“说真的？”佛尔思挑起眉，“你居然忙到这种程度？”

她主要惊讶于伦纳德的工作日程之繁忙，而非他的作息之偏离常人：毕竟，她如今的生活习性也和人类不剩多少相似之处，熬夜赶稿可能是其中仅有的几项“类人”行为之一。

伦纳德摇摇头：“那倒不是。”

他面向佛尔思，倒退着走回沙发前坐下，翘起腿，张开手臂架在沙发背上，整个人舒舒服服地伸展开，脑袋懒洋洋地歪向一边。

“末日将至，死亡迫近，一切未知——不论好坏——都在星界和地上发生，我认为把时间耗费在睡眠上未免过于奢侈。”

佛尔思用自己熟悉的概念翻译了一下：“也就是说，你在环球旅行、四处采风。”

“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伦纳德赞同道，“虽然不见得环球，也称不上是旅行，但我确实靠公务间隙的游荡时间获取写作灵感。”

“啊哈，”佛尔思露出个假笑，举起手中的钢笔指指伦纳德，又指指自己，“不同的途径，相同的下场。”

“‘下场’这个词的情绪色彩或许过于明显了。”伦纳德嘴上这样说，眼中却没有否认之意。

佛尔思再次偏头扫视他，随即收回视线。

“‘情绪色彩’，”她拖长音重复，“你现在还真是个合格的诗人——但是，好了，说真的，让我先把结尾写完。拜托。”

伦纳德想要指出她自己明明也很有谈兴，因为在这个时刻，显然任何事情都比继续写稿更有趣，但最终还是明智地举起双手选择沉默：“请。”

 

一时间，书房里只剩下了柔黄的煤气灯光，氤氲的咖啡香气，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伦纳德的目光在屋里漫无目的地游移：茶几上的咖啡、佛尔思的侧影、书架上摇摇欲坠的书堆、少许结霜的阳台窗玻璃……他若有所思，从风衣外套的内侧摸出一本边缘磨损的皮面笔记本，让它自然摊开到夹着铅笔的那一页，也开始涂写些什么。

等到佛尔思终于完成这次的稿件，已是一个多小时后。她解脱般地把笔扔到厚厚一沓稿纸上，用尽全身力气朝椅背后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头朝沙发望去，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

“你在写什么？”她问，“工作还是诗？”

“诗也是工作，”伦纳德头也不抬地提醒她，佛尔思能看到他手上做出了个用力划掉的动作，“前两天选了个新主题，但不知道怎么展开。”

佛尔思此刻连多想、多写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但这仅限于她自己的作品。对于和本职无关的创作，她一向兴致十足：“什么主题？也许我能给你一点思路。”

她一边起身，一边伸手从书桌上摸过卷烟盒和火柴，给自己点了根烟，走到阳台前，稍稍推开门，倚在门框上，让烟气散到深夜的寒风里。

伦纳德放下笔，抬起头，神情略有些心不在焉，似乎还在思考：“谎言。”

 

“‘谎言’？”佛尔思拨开被夜风吹到眼前的散发，微微皱起眉，“你不是在写‘世界’的赞美诗吗？”

这可不是个合适的颂诗主题。

“啊，”她反应过来，“你是想写‘世界’如何在地上驱散谎言吗？”

伦纳德干脆地予以否认：“不，我想写‘救赎天使’如何以谎言救赎信徒——当然，不可能那么直白，但也许……委婉地暗示？”

佛尔思展开眉头，但不是说她接受了这个想法：她扬起的眉毛差点飞进头发里。

“就算你一贯不惧权威，这也太……”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是想说他遵从神的旨意散布虚谎的言语，还是打算写他暗中背离了神的真实？不管哪个都是亵渎。”

伦纳德还是窝在沙发里，稍长的黑发垂落肩头，语气平静乃至有些随意地反驳：“可神灵和宗教本身就是谎言，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佛尔思顿了顿，抬手一指身侧半开的阳台门。

“你知道吗，我刚才一瞬间差点下意识拽上门，”她翘起嘴角，磨了磨牙，“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隐秘的能力，这样就有完美的理由来阻止你随时随地抛出这类发言。”

“别那么戏剧，佛尔思，”伦纳德也弯起唇，“你根本没有那么胆小——你也是天使。据说当年‘门’先生可是哪个神灵都不信，只信祂自己。”

“真的吗？”佛尔思指的是伦纳德的前半句，她耸耸肩，身体放松，收敛起装出的紧张，侧头朝阳台上吐出一个烟圈，“至少我序列3之前确实还是很胆小的。而且，你不能以‘门’先生为评判标准，祂在天使里也算得上独一无二。”

她的神情稍微严肃了些：“不过，我真的不同意你的想法。我们所清楚的‘谎言’哪怕在非凡世界里也只是少数人共享的秘密，普通人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了解它。

“‘神非人，必不致说谎。’几乎每个宗教的圣典里都这么写过，普通人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伦纳德沉吟片刻。

“但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揭穿，即便是神灵的也一样，也许不是全部，但或多或少，因为祂们亦非全知全能，”他缓缓地说，像是在思考，“我只是觉得……适当的铺垫或许有必要。”

佛尔思凝视他几秒，倏地眯起眼：“你在担心什么？——你在担心谁？”

 

伦纳德伸长手臂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放下，宝石般的绿眸对上她锐利的目光，没有避开。

“当年神战时，鲁恩抵抗得那么艰难，我们都以为女神余力不足，最后祂却如此迅捷地赢得了神战的胜利，”他安静地说，“那么多的死伤和流离……我曾困惑过，痛苦过。我不相信只有我一个圣职者发现了其中的破绽。”

佛尔思听得认真，卷烟夹在指间隐隐燃烧，一截烟灰落到地上，被风吹散。

“最后有人告诉我，虽然他也并不喜欢，但那想来是必要的牺牲。尽管沾染那么多血腥，女神的谎言终究是白色的——善意的。

“我能接受善意的谎言。但如果早些被暗示这种可能性，我或许会接受得更快、更好。我猜其他人也一样。

“至于我在担心谁……”伦纳德摊开双手，“还能是谁，当然是克莱恩。”

 

佛尔思明白了。

“你担心他的谎言有一天被揭穿，导致指向他的‘锚’出现动摇，所以想为他预备些……‘缓冲措施’。”

伦纳德朝她举起骨瓷咖啡杯，遥敬了一下：“完美的总结。”

佛尔思呼出一口长长的烟气，神态重新慵懒下来：“我没想到你的主意听上去那么疯狂，本质却那么平凡而常规，那么……你。”

不过她早该想到。

“等等，”她想起什么，猛地直起身，“等等，你当年无意间向我透露出‘克莱恩’这个身份，难道也是故意的？‘缓冲措施’？”

她记得当时，伦纳德在又一次聊到“世界”格尔曼时，不慎吐露出“克莱恩”这个名字，猛地捂住嘴，脸上的慌张明明再真实不过。

佛尔思震惊不已：“我居然被你骗到了？”

伦纳德眨眨眼，笑出声来，朝她摆手：“不，不，那是真的不小心……算是吧。”

佛尔思丢给他一个“请好好解释”的阴暗眼神。

“其实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希望你作为‘世界’事迹的主要传播者之一，在为信徒构筑他的形象时，能多少掺进一点属于‘克莱恩·莫雷蒂’的部分，让组成他神性的‘锚’更复杂一点，向他的人性稍稍靠近一点。”

佛尔思吸了口烟，隔空抓来茶几上的烟灰缸，掸了一记烟灰，点点头，眯了眯眼：“这我知道。”

“然而，”伦纳德用语气强调了自己的无辜，“那在当时还只是个计划，我还没有最终决定，也还没来得及向……‘愚者’先生祈祷请求准允。”

他在说到神灵的名讳时顿了顿。

“那段时间我经常在心里‘演习’如何自然地和你分享这件事，结果演习得太多了，不小心就顺口说了出来，远在我计划的时间点之前。”

伦纳德抬手摸摸后脑勺：“所以你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慌乱——那是真的。我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好。”

确实，佛尔思心想，未经神的许可就揭露祂的眷者的真实身份，这称得上是一种罪行。

 

屋里安静了几分钟。佛尔思抽着烟沉思，伦纳德则出神地盯着她指尖那点火星明灭。

旅法师倚在一室暖黄灯光和满天严寒夜色的明暗分界处，她手中的烟头便同时显得明亮而晦暗：像一盏挣扎的微灯，对幸而有光的人不值一提，可在困于长夜的跋涉者眼中，也许会比天顶的孤星更耀眼。

佛尔思吐出最后一口烟气，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再抬起头时，就对上了伦纳德专注的视线。

“你在看什么？”她转身伸长手臂，把烟灰缸放到身后的书桌上。

伦纳德思考几秒：“……一个隐喻。”

“再试试。”佛尔思断然拒绝这个答案。

“好吧，”他耸耸肩，“只是在随意发散思绪。”

“我想也是，你擅长这个。”作家评价道，手指凭空划了半圈，书桌前的靠背椅自动转向右侧，在地毯上压出四个小小的扇形印子。她懒洋洋地走过去坐下，手肘搭到扶手上，面朝伦纳德。

 

黑发绿眼的青年安坐在沙发里，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双腿伸直到茶几下，脚腕交叠搭着，第一眼望过去，便会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宁静。

自从晋升为“隐秘之仆”后，他出众的、连埃姆林都勉强承认的英俊便不再引人注目了——他的容貌当然没有发生改变，但任何人都无法立刻注意到这种……局限于人类的特征。黑夜教会的天使是厄难、恐惧、安眠与寂静力量的延伸，祂们行在地上，就像一个夜晚走过众人的窗；可夜色如何能称俊美，当你无法窥见它的全貌，只是被拥进它庇护的怀中？

就连同为天使的佛尔思，如今也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看清”伦纳德的五官，这让她的创作者人格感到十分可惜。她努力欣赏了五秒钟，随即任对方的英俊相貌从她的认知里淡出，重拾正题：

“姑且——我是说姑且，姑且当作我同意你的想法，它确实有一定道理。但我仍旧不太明白……在我的印象里，‘世界’并没有说过什么有可能被揭穿，揭穿后还会让大批信徒对他信念动摇的谎言。”

佛尔思想了想，补充道：“他的身份，当然；大部分人不知道他是曾经闻名海上的格尔曼·斯帕罗，而格尔曼也不过是个假身份。但我认为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

“啊，”她想起来什么，“我的确记得那批‘穿越者’说过有关格尔曼这个名字的什么事——所以他还是一位上个纪元的遗民，和罗塞尔大帝一样，对吗？”

见伦纳德点头，她撇撇嘴，“这确实够吓人的，因为其中暗含了有关‘上个纪元’的信息。不过，我不觉得这个谎言会被揭穿——普通人不会相信这个，各大教会也不可能放任‘穿越者’大肆宣扬相关内容。”

 

伦纳德想起某位旧日的梦境，和出现在其中的外来者，里面有些并非他们的熟人，他记得领头的是位年轻的“猎人”。风险总是存在。

那位旧日的梦境……

他朝佛尔思笑了笑，没说话。那是个涵义太过细微复杂，人性极度丰沛的笑，在如今的伦纳德脸上显得十分陌生。

一瞬间，途径天赋在黑夜天使身上的自然显露被压制了，佛尔思忽然能看清面前青年的英俊，他看起来懒散、不羁，他明亮的绿眼中隐约藏着无奈又坦然的思念，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那是个多漂亮的微笑啊——

下一秒，人性的波动回归正常，端坐在她对面的依然是一位面容有些许模糊的“隐秘之仆”。

于是佛尔思明白，这里就有些她暂且不能得知的秘密了。

“这也是你的‘缓冲措施’的一部分吗？”她也勾起唇角，“这个默认了秘密的笑容？”

“是，”伦纳德完全无意隐瞒他的隐瞒，“你会需要它的。”

佛尔思挑起一边眉毛：“我开始担心了。”

伦纳德的回答是又一个微笑。

“我向你保证，”他朝她举起咖啡杯，随即一饮而尽，“那是个善意的谎言。”

 

“好吧，”佛尔思抓了抓褐色的微卷长发，成功让其中几绺发丝打了结，“天使虚谎的言语中有真善的慈恩，你说服我了。”

她手指轻点扶手：“那么，你的创作遇到了什么困难？你说想要……委婉地暗示？”

伦纳德点头：“这部分倒不算太麻烦。我打算写一篇常规的叙事颂诗，讲述‘世界’的某项伟绩，它由许多个小事件组成；我会在某个小事件里嵌进一个有关善意谎言的寓言故事，而它和诗歌的主题事件之间会构成某种隐约的对照。”

“哈，你现在真是很熟练，”佛尔思手肘撑在扶手上，抬手支住脑袋，歪头瞧他，“放在十年前，谁也想不到你会变成个真正的诗人。”

“赞美诗不需要太多灵光或天赋，主要是程式和技巧，”伦纳德不带评判色彩地说，“它们都可以通过大量的练习掌握。”

佛尔思不置可否：“很冷静，但我们对外最好不要用这种说法——所以，问题在哪里？”

伦纳德顿了几秒。

“我的个人经历里缺少另一方的视角……欺骗者的视角。”看见佛尔思的询问神情，他补充了半句。

“你是否对重要的人说过谎？”伦纳德问她，“不仅是消极的隐瞒，或是回避、转移话题，而是明确的谎言？”

 

伦纳德的神态十分认真，然而这种认真与他几乎有些幼稚的问题相结合，就显得太过古怪。

“首先，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分明，”佛尔思指出，“有时如果你只是回避、沉默，对方一下子就能明白你在隐瞒，而你不想让对方发现这点。在这种时刻，你除了给出一个谎言之外，其实并没有别的选择。人生中很少有真正的选择。”

伦纳德若有所思。

佛尔思等了等，继续说道：“其次，我当然对重要的人说过谎——休、多里安老师；大部分与塔罗会有关，但也不是全部。我想绝大多数人都这样，谎言并不改变我们对重视之人的感情，或者说，正因为他们对我们如此重要，我们才愿意背上愧疚欺骗他们。你难道没有过吗？”

伦纳德沉默了更久。

“似乎真的没有，”伦纳德告诉她，“我确实对周围人隐瞒过很多事，老头的存在、塔罗会、克莱恩的许多个身份；也不是没有说过谎——你说得对，回避事实和言说虚谎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但……问题在于，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人’。我对队长说谎，对戴莉女士说谎，对‘红手套’的队友说谎，甚至对克雷斯泰、安东尼、阿里安娜他们说谎，然而我没有多少……愧疚。”

他在最后那个词上迟疑了一下，像是在理解一个陌生概念。

伦纳德总结：“我想，现在只有两个人会让我在欺骗他们时感到内疚，可他们不会被我骗到——不如说，他们时常骗我。”

他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事实，但那内容让佛尔思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

“善意的谎言，嗯？”她笑话他。

伦纳德也勾起嘴角：“是啊，善意的谎言。”

佛尔思摇摇头。

 

“我可以和你分享欺骗者的视角，”她最后说，“但你具体想要了解哪个部分？”

“愧疚，”伦纳德快速回答，显然已经思考过了，“我不太明白。”

佛尔思看向他的目光立刻变得非常奇怪：“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在欺骗休和老师时会感到愧疚？你的人性不可能磨损到了这种程度。”

“不，不，”伦纳德摆摆手，难得露出点尴尬的情绪，“我是指，更……更深层次的理由。”

他努力解释：“你在欺骗休和格雷先生时会愧疚，但对其他人不会，因为他们两人对你而言非常重要，你爱他们。也就是说，我们格外不想欺骗自己所爱的人，这是因为，一段亲密的、牢固的关系里最重要的是坦诚和真挚，不论是师徒、挚友还是别的——这我明白。

“可是，再往下呢？我的意思是，我对大部分朋友、同僚、熟识都很坦诚真挚，但我在对他们说谎时不会愧疚。这不是决定性因素。还是说，这只是一个程度问题，越真挚，关系越亲密，破坏这种坦诚时就越愧疚，而休与格雷先生和你的其他朋友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程度多少，仅此而已？”

 

“‘愚者’啊，”佛尔思好笑地喃喃，“你仿佛在试图把飞鸟像飞艇一样拆开，研究它为什么会飞。你以前可不是这种理论派。”

她望向伦纳德的目光几乎是温柔的：“我现在相信你那么多年都没有建立起一段坚固、有来有回的关系了。真希望‘世界’早点醒来。说实话，我猜帕列斯先生也不见得能回答你的问题，因为祂毕竟也是个孤独的天使。”

“让我帮你换个角度吧，”她比了个“翻转”的手势，“我感到内疚，不是因为一段好的关系‘应该’怎样。我爱他们，对；我违背了原本的坦诚和真挚，对；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我’根本不是重点。

“我感到内疚，是因为我知道‘他们’爱我，‘他们’期待我坦诚、真挚。

“——我感到内疚，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因为我的欺骗而受伤。”

佛尔思站起走到沙发前，俯身拍了拍伦纳德的肩膀。

“你不感到愧疚，不是因为你对你的同事们缺乏足够的真诚或是爱意，而是因为你很清楚，他们不会因你的谎言受伤：‘他们’没有那么在乎你。”

 

就在这一刻，佛尔思的人性也重新显露出来：

充盈书房的暖黄灯光下，她朝伦纳德露出一个镶着柔边的狡黠微笑，像是推理小说的作家为读者揭晓一个早就攥在他手心却没被意识到的谜底：

“你并没有真正欺骗过克莱恩和帕列斯先生，却猜到自己会在这样做时内疚，这是因为——

“你心里十分清楚，他们真的爱你。”

 

伦纳德的双眼稍稍张大，缓缓地眨了两下。

“……我想你是对的，”他恍然一般地看向佛尔思，“你是对的。”

他唇边勾起一点不自觉的弧度，绿眼里是真实的笑意：“我相信他们爱我。”

“你‘知道’他们爱你，”佛尔思纠正他，“事实陈述：他们爱你。”

“你不可能知道。”伦纳德反驳她，但神情里仍带着快活。

佛尔思“哈”地笑了一声，用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

“如果不是有这样坚固的‘锚’，你我难道可能在短短十年里安全地晋升天使吗？”

伦纳德好笑地皱起眉：“我觉得你在讽刺我们俩。十年根本不算快——如果你和克莱恩比。”

“他是他，我们是我们，”佛尔思挥挥手，“我们都不算什么晋升动力十足的人，你不能否认这点。就算有世界末日悬在眼前，就算‘愚者’先生布置了晋升的任务，我们也总是拖拖拉拉。”

“……确实，”伦纳德承认，“这是创作者的通病吗？”

佛尔思双手一摊。

 

“但，”佛尔思端详着伦纳德仍余有恍悟的神色，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要把这些人际关系里的细微之处套用到神使和信徒的关系上吗？”

伦纳德回过神来。

“啊，不，当然不，那会非常奇怪，我知道，”他随意地说，“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相关的视角，作为一种，背景知识补充？”

“嗯哼。”

佛尔思点点头，抬手一招，抓住空中的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举起壶询问地看了眼伦纳德，得到后者的确认，又隔空取来他的白釉瓷杯，为他也满上。

“谢了，”伦纳德接过咖啡，举杯向她致意，“不仅是咖啡，还有这场对话。

“它对我很有帮助……真的很有帮助。”

 

佛尔思懒懒地回举自己那如同啤酒杯一样大的瓷杯——她确实也用它喝酒。

“作为回报，”她抬手掩住一个哈欠，“给我讲讲你最近的工作见闻吧。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缺少写作素材。然后我要睡一觉。然后把手稿打印一遍寄出去。然后再睡一觉。”

伦纳德赞许道：“很充实的日程安排。”

佛尔思丢给他一个“我会装没听见你的讽刺”的眼神。

于是伦纳德比了一个“收到”的手势，翻开自己的皮面笔记本，从夹着铅笔的位置往前翻了十几页。

“我看看，先是……安塔尔斯山脉，那里有巨人遗族……”

 

此刻是贝克兰德时间凌晨两点。与宽广的北大陆、波澜的南大陆，和不久前刚刚重现于世人眼前的西大陆相比，“万都之都”也不过是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而在这角落的某处角落，一栋普通房屋的两楼的西南角，一间书房里仍然透出灯光。

房间里充盈着氤氲的咖啡香气，隐约的烟草气味，和越来越多的故事雏形。

遍布世界的见闻都集中于此处，它们会被打磨、扭曲，成为诗歌或小说的部件。这些作品里是虚构的故事，因某个真实具体的目的而被创作出来。

 

“仔细一想，”交流途中，佛尔思突然说，“你说的没错，因为我们也一样。”

伦纳德停下话头，迷惑地看她：“……我说过什么？我错过之前的什么话了吗？”

“不，就是谎言的那些，”佛尔思随便比划了几下，“‘救赎天使以谎言救赎信徒’。”

伦纳德顿了顿。

“啊，”他说，“我懂你意思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指了指四周和彼此。

“故事，”他说，佛尔思点点头，“故事是虚谎的言语，但它会带来真实的情绪。

“那些因为读了我们的故事而幸福的、快乐的、感动的、得到救赎的——那些结果是真的。”

“一点不错，”佛尔思打了个响指，“这时候是最俗套、浅薄的逻辑在运作：结局好，一切都好。”

“太浅薄了。”伦纳德懒懒地说。

“但我喜欢。”

 

END

Summary：“愚者”先生教你如何科学神秘学地叫醒朋友并将关系升级。

 

OOC有，全文1w左右，写的有点糟糕，慎阅！

注：全文用的都是“他”。没有打错。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如果安德森知道这件事，估计会大肆嘲讽吧，“这是你们之间特殊的巩固友谊的方法吗，互相叫起床？”之类的。克莱恩苦中作乐地想着。

 

黑夜语气平静地同他讲述情况，看起来似乎从那疯狂的末日留下的恐怖创伤里已经恢复不少。毕竟虽然末日让黑夜“锚”的数量受到了一定的削减，但现有的和新生的“锚”都变得更加稳固了。一节更比三节强，南孚聚能环？克莱恩把手肘支在桌面上端着脸，随即为自己乱飘的思绪感到一丝好笑和一丝奇怪的愧疚。

 

好吧，伦纳德还在等着他去唤醒，自己现在居然还能毫无负担地吐槽，果然是成为旧日之后心理承受能力增强了好多吗？或者，其实是他的人性在漫长的沉睡和艰难的战斗之中已经被消磨的所剩无几了？

 

他在末日将近之时昏昏沉沉地醒来，很快投身抵御外神的战争之中。末日的战斗消耗极大，正神教会的地上天使和圣者损失惨重，哪怕最终算是险胜，正神们也先后用沉睡来恢复。“愚者”虽然已经是支柱，实力最强，但压力也最大，末日之后，克莱恩只来得及确认塔罗会的成员和“愚者”教会的重要人物的安危，给了他们一些好运和几个奇迹，就再次陷入了与天尊的漫长拉锯战争。

 

再次醒来时一切似乎都已经平静下来。他感受着稳定的、数量不断增长的“锚”，处理着堆积的事务，偶尔为灾后重建施以援手，忙得没空想更多事，以至于用了很久才意识到，把他拉出沉睡深潭的那根藤蔓，原是来自伦纳德的祈祷。

 

啊……伦纳德。克莱恩刚把目光转向那颗深红的星辰，就看到点缀着繁星的深黑长裙在灰雾上迤逦铺开，阿曼尼西斯微微向他点头致意，开口直奔主题：“伦纳德陷入了沉睡。”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子继父业也不是这么继的吧。克莱恩有心吐槽，无力接话，只好也点点下巴示意知道了，安静地听对方说具体的情况。大概是欲望母树又在借零星几个信徒的祈祷作妖，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关键在于追赶犯人的过程中伦纳德进入了一处末日战争的遗迹。听到这里克莱恩感到一点熟悉的无奈，哪怕成为了天使，诗人同学也还是这么……好吧，一时之间似乎想不到什么太好的形容词。总之，那里有永暗之河的气息残留，伦纳德和当年的安提哥努斯一样睡了。如果只是这样，对女神来说倒容易的很，坏就坏在那里还留下了空想家的残余神力以及“门”途径的力量，被受了点小伤的伦纳德身上的欲望母树气息一激，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啊不，神秘学反应。

 

总而言之，诗人同学睡了，梦魇在自己给自己织出来的层层叠叠的梦里迷失。阿曼尼西斯说按道理他该是能自己解决的，没有自己解决必然是伦纳德内心有解不开的执念或者枷锁，这种情况下贸然介入，很可能让本就在人性边缘走钢丝的天使精神状态崩溃。

 

完成了包袱交接的黑夜很快告辞，克莱恩坐在高高的神座上有点出神。他其实可以直接把伦纳德拉出来且保证不伤害对方的精神状态，但他残留的人性久违地冒出一点好奇：是什么困住了伦纳德？

 

他知道自己的人性喜欢伦纳德。不是朋友那种喜欢，是更进一步的喜欢。当然了，比起滴水不漏的诡秘之主，黑夜教会的天使显然在掩饰自己的情感方面差劲得很，克莱恩很早就看出来伦纳德也喜欢他了。但他不说。他从来不点破，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毕竟旧日的人性太淡薄了，他仅剩的情感能够维持这份“喜欢”，却支撑不住更热烈的东西。

 

今次他揣摩着那点久违的好奇，决定花费一点时间去看看。

 

 

 

疯狂冒险家按着自己的礼帽，在风的簇拥之下降落在一片峡谷。

 

从上方看去，绵延的几座山脉连成一片欲滴的蓊郁，起伏的山脊线条流畅而优雅，披着浓重的翠色油彩忽而巍峨入云忽而又流泻直下，长风从天际啸叫着卷来，在克莱恩周身盘绕，如驯服的龙。他驭着那龙落下，在高高的树冠连接成的华盖之下找到了战争狼藉的残骸。坍圮的残柱和颓倒的高墙在废墟中支撑起一小片安全的空隙，克莱恩看过去，从砖石与灌木的罅隙里瞥见黑色的兽毛。

 

巨大的魔狼蜷缩在那狭小的空隙之中，八条长腿委委屈屈地收在腹部，头埋得很低，伸长的吻都扎进胸前的绒毛之间。它缩得那么别扭又憋屈，看上去可怜极了，威风又凶狠的神话生物看姿态竟像只受到惊吓一头扎进墙角，试图把自己藏起来的毛绒兔子。

 

克莱恩为自己奇怪的比喻感到一点好笑，又为朋友的处境冒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心酸。堂堂黑夜教会的正牌地上天使……

 

他摇了摇头，向那头巨大的狼走过去。战争遗迹残留的神明力量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他想了想，抬手打了个响指，于是那些坍塌的建筑顷刻恢复了昔日的恢弘和壮丽。克莱恩扫一眼雕刻着巨龙龙首装饰的石柱，心想这么看才比较衬魔狼。

 

当然不会是亚当，他从一开始就清楚，也许是哪头被历史遗忘的心灵巨龙，克莱恩没兴趣深究，只是缓步走到仍蜷成一团的巨狼身边，把黑夜赠与的一颗闪耀着的星状物握在掌心，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把手掌贴上了魔狼的眉心。

 

来吧，他想，向我展示你的梦。

 

让我看看你最深的执念，和你自己亲手戴上的镣铐。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很亮。浓艳的血红色像把整盒颜料不掺水地直接涂上视网膜。耳畔渐渐响起遥远的喧闹与嘈杂，叫卖声、交谈声、争吵声、叫喊声，还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马车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狗狂吠的声音、甚至是风吹过高树之声、夏蝉声嘶力竭的歌唱声，像开了渐强的录音，一点一点从虚无的背景板里脱离出来，变得立体而生动。

 

克莱恩睁开眼睛，一瞬间几乎被面前盛大而艳烈的落日灼伤。

 

接着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半开放的走廊里，走廊一边是高低错落的民居和错综复杂的小巷，另一边是一排摆着桌椅的房间。这是……学校？

 

背后传来一声稚嫩的叹息。

 

克莱恩转过身。他背后那扇窗户打开着，整个教室空空荡荡，只有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孩子。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穿着偏大的破旧衬衫，袖口卷了好几圈，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黑色的头发盖住一半后颈，发梢与衣领的间隙流出一线冷白色，像瓷——而缺少光泽。男孩毫无形象地趴在桌面上，握着一支笔在面前的纸张上写字，又很快涂掉，咬着笔头又发出一声叹息来。

 

软软的声音故作老成地叹气，尾音黏连在喉头，调子又轻又软，转两个弯，最后在粉嫩的嘴唇间被掐灭。克莱恩听着，没忍住发出一声笑来。

 

于是这梦境的主人警觉地抬起头，透亮的碧绿眼眸里倒映出盛大的夕阳，还有克莱恩正装的身影。小伦纳德愣了愣，坐直了一点，声音仍然很防备：“你是谁？学校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要找人的话明天再来吧。”

 

“好冷淡，”克莱恩忽然生出了逗小孩的念头，故意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叹了口气，“明明伦纳德之后都超在意我的。”

 

男孩果不其然皱起了细细的眉毛，防备之中多了疑惑和好奇：“你认识我？”

 

克莱恩看着沐浴在夕阳里、整个人都被刷上一层薄红的男孩，感觉自己稀薄的人性忽然被触动一般泛起一点涟漪。像深林的潭水，被误入的鹿一脚踏破平静。“当然了，我们以后会是很好的伙伴。”

 

像是害怕男孩怀疑，他又从历史投影中拉出那根黄水晶灵摆，放在手心摊开给男孩看：“我是个占卜家，说的准确一点，一个非常优秀的占卜家。你可以相信我。”

 

伦纳德的绿眼睛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那条灵摆，不知想起什么，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道：“是吗？那占卜家先生，不如你替我占卜一下这道题答案是多少吧，我算不清楚。”沾着墨水的手指把那张纸向窗口的方向推了推，克莱恩低头去看，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纸上罗列着几道简单的算术题，想来或许是教会学校留下的课后作业或者什么，总之——正中诗人同学的死穴。克莱恩想起他用三人轮班遛太阳圣徽的计算难题恐吓伦纳德时对方眼中流露的惊恐，不由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小孩敏感的自尊心被他一声笑刺痛了，伦纳德刷得把纸收回去，恼羞成怒地站起来就要去关窗户，“去别处做你的占卜吧骗子，我可没钱给你！”

 

“哈哈哈哈，”克莱恩这回是真的被逗笑了，潭水表面上那圈波纹荡开，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在胸腔里解冻，“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道题的答案是64。”他抬手抵住窗户，对翻他白眼的男孩露出一个微笑——女神在上，他几乎要对这个表情感到生涩了，而他可是无面人啊。“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吗？”

 

最后一个单词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他记得听谁说过，伦纳德是在教会的孤儿院长大的，他怎么能这么问呢？人性的解冻让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摇摇欲坠了吗？

 

好在伦纳德并没有在意他说的话，他正忙着把听来的答案写下来，于是回答也就非常随便：“啊啊，什么？哦，没关系，我可以晚会儿再回去。”然后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耸了耸肩补充道：“反正已经过了饭点，这会儿回去肯定也没有饭了。话说你给的这个答案真的对吗？我怎么觉得……”

 

“要跟我一起吃晚餐吗？”作为一名正宗的鲁恩绅士，听到可爱的小孩子说没饭吃而无动于衷，可不是恰当的行为。当然了，这和小孩子是谁也是有很大关系的。克莱恩扶了扶礼帽，向着男孩发出邀请。

 

伦纳德愣了愣，好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真的？”随即他皱皱眉，脑袋一歪：“你该不会是拐卖人口的吧……”

 

克莱恩无语，我看起来有那么……吗？难道我不是长了一张遵纪守法的脸？他叹了口气，从历史投影里拉出一碟装饰精美的柠檬蛋糕和一柄银质的小叉放在伦纳德面前：“现在相信我了吗？”他看着男孩呆滞的表情和亮起来的眼睛，有些心虚地搓了下手指：反正是在做梦，拿历史投影哄一下小孩子，应该也没有问题吧？

 

他陆续又拉出鲜嫩的牛排、热气腾腾的浓汤、呈在雪白瓷盘中的龙虾、漂浮着冰块的果汁，最后顺手又摸出一块迪西馅饼来。然后他用从面前人那里学到的技能，干净利落地翻进窗户，在男孩对面拉开一把椅子坐下：“用餐愉快。”

 

看着伦纳德从犹豫到喜悦，终于克服戒备拿起餐具，克莱恩让人性荡起的那点波纹静下来，开始思索这一幕的来源。如果说每个梦境都是伦纳德心底的执念或潜意识中的愿望的话，“放学后留在学校做题”这一幕的根源是什么？总不能是对学习的热爱，以伦纳德的性子来说，这太扯了。

 

“所以，伦纳德，为什么放学之后还要留下来做题呢？”他选择了让梦境的主人亲口告诉他。

 

“啊，这个啊。”男孩从食物上移开目光，分给他一个眼角，随口回答道，“因为教会的老师说只有学的够好，将来才有机会上大学啊。之前有路过，感觉好美。”他似乎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到一点不好意思，于是低头用切割牛排来掩饰，又很小声地补充：“你不要笑啊，我知道我算数蛮差的，文法也很一般，所以就是想想而已……”

 

两辈子的便宜大学生克莱恩怔了。原来看上去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伦纳德，曾经有过这样平凡又遥远的愿望。他为之多么努力，为了长路尽头一个闪烁的光点执拗地往前奔跑着，虽然……虽然后来一头扎进了荆棘密布的丛林，终日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摸爬滚打、遍体鳞伤，但那个虚幻的光点却成为了一种深刻的遗憾，从此刻进灵魂，只敢在梦里小声说出来。

 

他也曾是个凡人，渴求过单纯而渺小的幸福。

 

克莱恩无声地吐了口气，再次微笑起来——这会儿这个表情已经没那么僵硬，青年充满书卷气的面容在最后一抹暗淡的夕晖里显得无比温柔：“伦纳德，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什么？”男孩抬起头，却看到对面青年的身影随着暮色的消散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完全融化在涌上来的夜色之中，只有他含笑的声音起起伏伏，在空荡的教室里萦绕。

 

“——相信我，我可是最好的占卜家啊。”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面前一扇熟悉的门。浓重的血腥味从门缝里往外钻，几乎让人觉得粘稠到有了实质。

 

裂痕在门板上蔓延，渐渐有深红色向脚下流淌过来，克莱恩看着将要沾上干净皮鞋鞋尖的血液，习惯性地要后退，最后还是没有动。他抬起手杖，轻轻抵着门板将其推开。他已经知道将要看到什么样的场景了。

 

不出所料，门后是化作废墟的黑荆棘安保公司。

 

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时候，胸口顶着狰狞的血肉模糊的洞口的人，从当年的“邓恩.史密斯”和“克莱恩.莫雷蒂”，变成了倒在墙角的伦纳德。

 

这就是他的愿望吗？死在廷根的邪神降临事件里？一种毫无缘由的、突如其来的怒火从冷静到古井无波的心里窜起来，克莱恩攥紧了手杖，盯着那张已然失去生机的俊俏面孔，试图揣摩那具尸体的想法。他代替队长使用了圣赛琳娜的骨灰，所以邓恩活了下来；他的力量不如邓恩，所以克莱恩伤的更严重，清醒的也更晚，没有被前来取走胜利果实的因斯.赞格威尔杀死。

 

……所以伦纳德的想法其实是，如果死的是他就好了。

 

接着他听见身后传来的急切脚步声，这梦境里的人似乎对他视而不见，于是他也就站在血泊之中，沉默地看着教会的人冲进现场。他看见昏迷的邓恩被仓促赶来的戴莉抱在怀里，女士哭花了妆，攥着暗恋的人的手不停地发着抖；他看见重伤的自己慢慢恢复清醒，守在床边的班森和梅丽莎流着泪露出了微笑；他看见雨天的墓园，默哀的队友，被淋湿的鲜花，还有在所有人散去后出现在墓碑前的一个老人的虚影。

 

他好像听见诗人同学的嗓音，混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像被锁在心底的一声哀鸣。

 

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戴莉女士不会失去爱人，莫雷蒂们不会失去家人，我孑然一身，不会有谁的生活被这场死亡毁掉，就是对不起老头，可能还要再去重新找一个寄生体了。克莱恩会变得很强，既然如此，报仇的事也不用担心了，这样就很好。一切都会很好。

 

只要死的是没用的我，一切都会非常好。

 

所以为什么，在那场灾难里失去生命的，不是我呢？

 

雨音似悼亡者的哀歌。

 

克莱恩站在雨幕里，凝视着石碑上深深刻下的名字，觉得那一刀一刀简直…像刻在自己骨头上。

 

他竟从来不知道，伦纳德洒脱又满不在乎的外表之下，藏着这样深刻的执念。这样的执念火一样在克莱恩周身烧起来，怒气如同从山巅滚落的巨石，狠狠砸进克莱恩人性那汪平静的深潭。

 

他怎么能这么轻贱自己？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死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不会毁掉别人的生活？他怎么会生出这样深重的自卑感与自毁的念头，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价值？

 

那种不满与愤怒在血液里激起咆哮的浪，克莱恩几乎想要冲过去挖开那方新坟，揪着沉溺在自己织就的梦境里的人的衣领狠狠吼他几句。他冷着脸握进了手掌，那颗闪耀着的星状物出现在掌心里，炽白的光芒大亮，将沉暗的雨夜和阴森的墓地撕成碎片。

 

怒火么，先攒着，不着急，等见到伦纳德本人，他可以双倍奉上。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毁掉刚才那重梦境？再次站在滂沱的大雨之中，望着四周的黑暗，克莱恩无奈地叹了口气。

 

灵感告诉他，这是一片及其广袤的荒原。疾风混着骤雨劈里啪啦砸过来，没入空旷的原野，没入干裂的土地和干枯的野草。忽地有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天幕，如同一颗巨大的银白的树，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上伸展开狰狞的枝杈。

 

他从历史投影中给自己拉出一把伞和一盏灯，迈步往前走去。这地方勾起了他独自走在神弃之地的回忆，但那会儿几乎压垮了他的寂然与孤独此刻却无法继续侵蚀他，因为在与天尊漫长而艰难的拉锯之中，他已然经历过更加难捱的寂寞和空茫，到后来甚至不会再感知到这种情绪。

 

但是会把梦境构造成这个样子的诗人同学，是真的很有问题！克莱恩撇了撇嘴，偷走了自己和梦境主人之间的距离。

 

下一道闪电撕裂天空的时候，他看到想见的人。

 

伦纳德碧绿的眼睛在苍白的电光里带着像是要燃烧起来的痛苦和急切，可是他浑身都被淋得湿透了，黑发黏在前额不断的往下滴着水，连眼睫都被浸透黏连成鸦羽似的一小片，末梢还勾着水珠，于是那绿眼睛又像是被浸泡在水潭里，一眼瞄过去，湿漉漉，凉沁沁，清透又凛冽。

 

他在如注的、暴虐的大雨之中踉跄着往前奔跑，裤脚沾满了泥土，白衬衫被淋得一团糟，肋下还晕开一片妍丽的胭脂色，是被稀释的血绘在冷白的衣衫上，像桃花和烟霞。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话，混在雨声中有点不清晰：“别追了，傻子，你追不上他的。”

 

“哈……”伦纳德喘着气，抬手把额前的头发向后拢去，声音里竟还带点笑意，“怎么连你也说起丧气话了老头。……其实我知道。我知道我追不上他，我天赋也就那样，又懒，但是总不能就这样缩在原地不动了吧？”

 

“你得明白，老头，我不是想追上他。我只是想，要是我再多努力一点，能缩短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下次克莱恩再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多多少少能够派上一点用场了吧？就算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也总不至于拖别人后腿……”

 

“其实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是你代替我去参加塔罗会的话，是不是克莱恩的压力就会小一点，毕竟虽然你老是自称又老又弱，但至少很早就是天使了，还知道很多东西，比我合适……不过又有点舍不得，毕竟那基本是我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不能随便就让给你，哈哈。”

 

“所以啊老头，你就别再说这种风凉话啦，有这功夫还不如替我琢磨琢磨怎么跑得快一点啊，我变强对你不是也有好处吗？”

 

帕列斯听声音似乎有点意味深长：“死脑筋……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你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啊。”

 

“哦？”伦纳德抹了一把面颊上的雨水，“那是什么？”

 

又一道闪电落下来，银白的光蛇吐着信子游走，在雷鸣声响彻天地的那一刻，一个嘶哑的、含着无尽血和泪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空咆哮出声：“——命运！！”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克莱恩听得分明，那是当年击杀因斯时，伦纳德开启窃运符咒时，在雷电轰鸣之中的嘶吼。

 

无关天赋、运气和努力，那是命运。水银之蛇冰冷鲜红的眼眸之中映出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荒原死寂而无垠，那些曾经并肩的岁月最终在洪流的冲击里破损成晶亮的碎片，一片一片散落在荒芜的平野上，边角尖锐得一触就要被割伤，又虚幻得一碰就要在指间散成雾霭。

 

克莱恩撑着伞提着灯站在几步之外，被马灯暖光熏成蜜色的眼里烙下那个呆滞跌坐在地的身影。他可以走过去的，让伞把他们蔽于其下，告诉他我在这里。但是他不能。

 

他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感到一种奇怪而陌生的刺痛从指尖开始，沿着血管密密匝匝地缠上来，然后生根、抽条、拔节，钻出他的眼眶，伸展出花和叶片来。这很难以解释，他在别人的梦境里，这很安全，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现在就撕碎周遭的一切。旧日的强大让他几乎无所畏惧，可是这一刻他莫名感到害怕——不，不对。那种感觉不是恐惧。但和恐惧类似，它也剥夺了他的感官，他从头顶一路麻木到脚跟，胃像被一把攥住，喉管里灌满了冰。

 

巨蛇好像从身后的黑暗里游过来，他能感到那没有鳞片的身躯绕上小腿、大腿、然后是胸膛。绘满了奇异花纹的躯体蹭过他裸露在外的手背，冰冷滑腻的触感沿着神经走到大脑时，他已经跌落进那双猩红的眼瞳。他已是真神之上的支柱，区区序列1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但虚幻中他就是知道，哪怕杀死银蛇，撕裂、碾碎、烧成灰烬，他也无法摆脱。

 

因为缠住他的，不是命运。

 

命运可以欺诈，他手里握着愚弄的权柄，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人性不能。他终于在人性掀起的滔天巨浪里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说爱是束缚，是蘸饱了蜜糖的铁链，是鲜花簇拥的监牢。

 

爱是诅咒。而他早就咒毒入骨。

 

他们都是。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克莱恩捏碎了那颗星星，无数残像扭曲着在他身边消失，他直接来到了意识本体所在之处。

 

他要把伦纳德拉出去，然后他们可以好好算账。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要算。

 

这看上去是幢很高的小楼，突兀地立在荒原之上，每层都有灯光影影绰绰地晃动着，抬头看也看不到顶。

 

克莱恩迈上门口的台阶，那木门就轻轻敞开，放出一点轻松的交谈声来。他于是也按着梦境主人的意愿走进去，在一楼不算宽敞的大厅里看到几张不算太熟悉的面孔。无面人对人脸的敏感让他下意识地在回忆里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些是伦纳德在贝克兰德的同事。索斯特倚着楼梯扶手，含笑看着沙发上交谈的队员，克莱恩走过他们身边，勉强记起一个叫鲍勃一个叫辛迪。

 

他没理会那些人，他们也并未注意这个新的来客。克莱恩穿过客厅走上楼梯，有过一面之缘的塞西玛在竖起的衣领之下冲他微微点头。

 

顺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下方的灯光和人声渐渐远去，只有足下的木梯在落脚之时发出轻微的吱呀之声。克莱恩上了两层，从小小的高窗里瞥见一角深青的天色。忽地有微弱的琴声飘渺而来，细细地缭绕在耳畔，伴着低沉优雅的男声哼唱，从无穷高处缓缓沉下来，撩动出哀伤又婉转的曲调。

 

他就在这似有若无的曲声里踏足上面一层。这一层是一张熟悉的长桌，灰色的薄雾弥漫在四周，隐约能窥见远处的石柱。塔罗会的众人坐在石桌四周，互相交流着最近的情报。克莱恩注意到，除了伦纳德自己的“星星”座位，“世界”和“月亮”的位置也是空的。

 

克莱恩没太想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驻足了两秒，选择转身继续往上走。

 

在楼梯上的一扇窗前，他见到倚着窗台摆弄人偶的“月亮”埃姆林。漂亮的血族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测过身子为他让出路来。

 

他记起在南大陆剿灭“原始月亮”的信徒时，伦纳德和埃姆林合作过。对这主体梦境的情况，他隐约生出一点猜测。

 

再继续往上走，克莱恩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黑荆棘安保公司的招牌在他眼中扭曲，克莱恩舒了口气，抬手推开门。低着头照镜子的女孩闻声望过来，见到他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克莱恩！你来啦！”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垂眼笑起来：“罗珊。”

 

桌边，洛耀、西迦和科恩黎正在玩牌，他听见洛耀平静而肃杀的声音：“对A有人要吗？没有？好，小王，一个J，赢了。”弗莱从角落的一扇门里转出来，对他点了下头，从桌上取走一份文件，很快又消失在那扇门后。沙发上，戴莉正靠着软垫漫不经心地往手上涂指甲油，旁边发际线似乎又后移了的邓恩抬起了那双深邃的灰眼睛，安静地和克莱恩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笑起来：“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原来书里说的“回忆像潮水能把人淹没”是真的。克莱恩伫立在楼梯口，长久静默如石像。

 

最后，他缓缓摘下帽子，郑重地行了一礼，才转身向楼上走去。

 

再往上的时候，已经能够隐约听见那轻柔的歌声了。克莱恩的脚步仍然不急不徐，心里却早嘀咕开了。如果他猜得不错，伦纳德就在楼顶，而从下往上是那些他在乎的人，或者说是那些或多或少走进了他生命的人，离楼顶越近，便代表与他关系越亲密。他思索着继续往上还会看见谁，帕列斯应该算一个，还有谁吗？难道就没有他不认识的？遇见他之前的二十多年人生里，这家伙不会一直是孤立的状态吧？

 

克莱恩敲开下一扇门，白发整整齐齐向后梳着的偷盗者途径天使为他拉开门，侧身让他进入。房间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张小桌上摆放着还冒着热气的红茶和摊开的报纸，一排精心修剪过的绿植摆放在窗台上。帕列斯.索罗亚斯德领着他穿过房间，抬手取下另一侧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半笑半叹道：“我便不留您喝茶了，请吧。”

 

那原本挂着画框的墙壁上缓缓扭曲出一扇门的形状，克莱恩对他点了点头，提起手杖走了进去。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再清晰时还是和之前一样狭窄的楼梯，而背后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一堵墙面。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分界吗？他思忖着迈开步子。

 

这一段阶梯长的看不见尽头，伴着轻柔又寂寥的琴声歌声，像是凝滞了时间的流逝。前面的木阶梯上铺着一层淡淡的绯色，一扇半开的窗外飘进来几丝游荡的风。那窗台上侧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是个高挑的女性，看不清衣着和五官，只能嗅到浅淡的香气，隐约注意到她温柔的神情。

 

窗户对面的墙壁上，一左一右浮现着两个圣徽，红月与繁星、无瞳之眼与扭曲之线。

 

母亲、女神与愚者。

 

他大概就快要见到伦纳德了。

 

这会儿那歌声终于清晰起来，克莱恩边往上走边倾耳去听，诗人的嗓音温柔又哀伤，像低吟一曲临别辞赋。

 

“…风雪掩他山岭江河

谁保边城巍巍不破

别赋也唱彻

归期也问过

无人应、唯红月怜我

……

唤是千山只影行客

落笔难尽画骨故人歌

血也作墨

泪也作墨

为问君、何日共饮旧川泽…”

 

他循着曲声一步一步往上走，最后停在一扇陈旧的木门面前。那种凄婉的哀伤像无形的蔓一寸一寸攀上他的脊背，克莱恩忽然惊觉，他这一路走来，情绪的变化恐怕比之前的十几年都更激烈。他一步步走过来，像沿着旧路走回成神之前的原点，沿途捡回好奇、喜悦、心酸、愤怒、怀念、悲伤，还有爱。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不是他的人性喜欢伦纳德，而是他，克莱恩.莫雷蒂，或者说周明瑞、“愚者”，随便什么称呼，是他整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那个绿眼睛的诗人同学。

 

而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在这高度无法正常衡量的小楼里，每个人都待在他们所在的高度，只有他，一路顺顺利利地走上来，站在顶楼的门前。

 

只有他从旷野上走来，穿风过雨，触到了诗人的心。

 

于是，他带着这样的认知，抬手敲响了门。

 

 

 

 

 

茕茕不恤离人恐被摧折

此一别、你我竟隔天高海阔

苦不必说

痛不必说

只敢道、可愿同赏三千夜色

 

莫叹故梦寥寥不堪说破

尽挥手、散作蝶翼之上流萤火

花也未落

雪也未落

终见君、今日又把盏对酌

共我

 

 

FIN.

 

很久没写过这么长的文字啦……包含很多个人对角色以及角色关系的理解，非常非常我流，所以说OOC都是我的锅（土下座……歌词也是我自己瞎写的，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我懒得改了（顶锅盖跑

 

总而言之，（如果真的有人）能读得愉快的话，那就太好啦！

 

 

篇首发一个详细的简介，方便阅读：

揭棺而起的克莱恩，发现自己脑袋里面多了一个声音。

紧贴原作的非典型性二周目。

序章是对原作1-4部对应内容的简单浓缩回顾，之后才开始详写。第一部对应原作第5部阻止乔三成神部分，第二部对应原作神战部分。使用了很多原作中断掉的伏笔，在一定程度上，尽量试图还原一部分乌贼可能准备使用的剧情方案。

非典型之处在于：一周目小克和二周目小克在很长一段剧情内是各自独立的角色。以很长一段剧情内意识不到这是二周目的二周目克为主角。

剧情上的重点从第二部后半开始。此时将出现一个巨大反转（揭晓整个前半部分剧情，还存在另一种b面解读）。一周目的真相也由此才开始浮出水面。

文前警告与注意事项

1、本文不是无西皮倾向，而是真135，246轮流类型。认同乌贼流非凡者和神话生物性别意识不强的设定。鉴于本人一贯的发车无能症候群，不会有啥描写，西皮洁癖还是请慎入。

2、因为设定原因，本文会有少量原文，主要在前段。以及本人坚持人物的重要发言，必须用原话表达。所以放弃商业用途，也不接受礼物和打赏。介意慎入。

3、本文受玖。的《旧日之盒》和StarryKnightt的《断章·昨日重现》影响较深。这两篇都是非常杰出的文，强推！

4、鉴于本人不搞长篇就不会写文的传统，本文不出意料又是一个预计20W字以上的大长篇。承诺HE，承诺头一个月日更（因为种种原因攒了两个多月的文），希望点赞首章，多多留言，为我壮威助行。

 

序章 小丑

 

01、

 

1349年9月9日，凌晨

 

绯红月光笼罩着寂静的拉斐尔墓园。

 

伦纳德·米切尔面对墓碑，眼神悲伤，面色苍白。

 

“旧日无法重现，命运不可更改。”

 

“我多希望时间可以倒流，一切还可以挽回……要是我早一点……或许……”

 

咬紧唇，闭上嘴，伦纳德轻轻摇头。

 

“老头说，就连他也从没听过可以逆转时间的权柄。即使那个他不敢提起名字的存在，也无法真正让时光倒流……”

 

垂下双手，将深眠花与夜香草的花束放在坟前，月光在他眼中闪烁。

 

“克莱恩、队长……我要去加入‘红手套’，我会为你们报仇！”

 

身影离开，绯红月光笼罩的墓园，越发寂静。

 

突然，一只苍白的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

      

石板被推开，棺材盖被推开，克莱恩坐了起来，茫然地望向四周。

 

他的记忆定格在那双崭亮的皮靴和握住圣赛琳娜骨灰盒的手掌上，之后就像进入了熟睡。

 

在梦中，他看见一条大河流淌在黑暗的荒原。

 

河道中没有水，充溢着虚幻的光。

 

大河分出无数支流。虚幻光波仿若潮水，默默涨起，吞没支流，回归主干。往复循环，仿佛从宇宙的起点直到万物的奇点。

 

克莱恩站在光河中。

      

前方有一个隐约的轮廓，好像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克莱恩向它伸出手。

 

情不自禁的，无法抑制的，好像不需要思考，是一种本能的，发自灵魂的渴求。

 

不知何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梦境破碎，意识消散，克莱恩发现自己坐在墓穴的棺材里，仿佛经历了一场无梦的长眠。

 

廷根、值夜者小队、梅高欧斯、邪神子嗣、队长……心脏！穿透心脏的手！         

 

克莱恩本能地低下头，解开衣扣，看向自己的左胸，只见那狰狞的伤口和缺失了一块的心脏正在蠕动愈合，就像当初周明瑞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苏醒，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太阳穴的枪洞在飞快复原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更缓慢，更艰难。

 

“最好的哥哥，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同事……”

 

爬出坟墓，看着墓碑，克莱恩默念铭文，似乎体会到了梅丽莎和班森悲恸的心情，不知道何时聚集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但没有时间悲伤了，他必须尽快处理现场，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死而复生可不是正常人的范畴！

 

如果让值夜者、代罚者或者机械之心知道，克莱恩相信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不，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莫名其妙的复活是怎么一回事啊！

 

取走“阿兹克铜哨”，恢复坟墓的填土和外观，克莱恩拍着双手的尘土站起来，抬头望向四周。

 

“……队长应该也葬在这个墓园吧……”

 

用灵摆确定了邓恩坟墓的位置。借着月光边走边找，不久，克莱恩看见了队长的黑白照片。照片之下是邓恩的名讳，出生日期，死亡日期，以及墓志铭：

 

“真正的守护者；”

 

“最值得信赖的同伴；”

 

“永远的队长。”

 

克莱恩怔怔看着，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又模糊了起来，依稀又回到那天，看见队长侧过头来，对自己挤了下左眼，嗓音醇厚，语气轻松地说道：

 

“我们拯救了廷根。”

 

“队长……”克莱恩无声呼喊了一句，然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起初他认为是自己不小心呼喊出声，但几乎是下一瞬，他意识到那个声音的不同。那声音不是响在耳边，而是直接在克莱恩脑海内部响起！

 

在大半夜阴森森的墓园，鬼片经验丰富的克莱恩·周吓得当场炸毛，立刻联想到了“鬼上身”这类极具时代和地域特色的名词。

 

马上逆走四步，进入灰雾之上。还来不及松一个口气，那个声音又在脑海响起：“不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再上灰雾，当心很快被巡逻的守墓人发现。”

 

这声音和克莱恩自己一模一样，只是语气和用词深沉淡定，老气横秋，活像当年周明瑞的二叔。

 

这是什么恶灵？连灰雾也拿它没办法！……不，它知道灰雾，它似乎还对灰雾颇为熟悉！

 

克莱恩只觉得毛骨悚然。

 

“还愣着做什么？呵呵，可能被守墓人发现，被教会追杀的，可是你的身体！”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定定神，克莱恩嘀咕着降下灰雾，裹紧初秋寒风中有些不够用的外套，躲进了墓园一旁的树林。

 

再度逆走四步，进入灰雾之上的宫殿。克莱恩立在围绕高背桌椅的青铜长桌之前，低头说：“请问阁下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大脑？请原谅我方才的失礼。”

 

面对不明底细的存在，克莱恩一向遵从心的指示。

 

“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也还不能知道。”沉默了数息，二叔的声音响起，听着就让人拳头硬了。

 

呼，不生气，不生气。

 

“不用担心，我不是你的敌人。”

 

是啊，所有鬼片BOSS都这么说。

 

“我会告诉你目前最想知道的信息，以表诚意。”

 

“杀死你的队长和你的凶手是黑夜教会叛徒因斯.赞格威尔。他是一位已经成功晋升序列四的半神，拥有封印物‘0-08’：外形是一支羽毛笔，可以让人在难以察觉的情况下，按照它写下的内容行动。不建议你现在就去追踪他。”

 

“而不管你想要追查凶手，还是提升序列，最好的办法都是去贝克兰德。”

 

坐上高背椅，克莱恩借助冥想，进入梦境占卜。

 

灰蒙蒙的梦境里出现了一双皮靴，一只苍白的手，还有被前者握住的圣赛琳娜的骨灰盒。

 

视线逐渐上移，克莱恩看见了一位留着暗金短发的中年男子。他穿着黑色双排扣长礼服，瞎了一只眼睛，眼眸深蓝近黑，五官较深。

 

他在通缉令上见过这个人的照片——的确是因斯.赞格威尔！

 

灰蒙蒙的视野裂开，出现了奔腾宽阔的、略显浑浊的大河，一个接一个的繁忙码头，鳞次栉比的房屋，不断喷涌“雾气”的一根根烟囱，繁华拥挤，车水马龙的街道，俯瞰街道的，华丽的宫殿群，还有那一座高耸的、标志性的哥特式钟楼……

 

“希望之地”，“万都之都”，贝克兰德！

 

二叔没有骗他。

 

定下心神，克莱恩暂且接受了现状。再想到明天就是塔罗会召开的日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还有一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进入了这里。我们定期召开聚会，进行一些消息的交换和物品的买卖，阁下是否有兴趣加入？”

 

打不过，就加入。克莱恩内心嘀咕，说不定还能薅点……不对，分享一些信息！

 

“呵……”沉默了一下，二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可以。”

 

克莱恩指着青铜长桌上具现出来的塔罗牌说：“我们以塔罗牌的名称为各自的代号，您可以自行挑一张，这几张已经有了主人。”

 

“塔。”声音没有任何犹疑。

 

还真是塔（他）二叔呢！

 

嘀咕着冷笑话，克莱恩降下灰雾，在越发寒冷的夜风里缩起了脖子，他开始盘算怎么混这一晚，明天怎么取正义小姐不记名账户里救命的300金镑，怎么稳妥地买到去贝克兰德的车票。

 

思索间，不知不觉地，克莱恩走上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就像一个游魂。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踏上了通往水仙花街的路途，他和哥哥、妹妹曾经共同的家，就在前方。

 

道旁不知谁家的灯，还为未归家的游子亮着；不知谁家炉灶正煎着早餐，黄油的焦香弥漫在烟雾里。

 

启明星悬在最深郁的夜，照着归乡的路。

 

摇了摇头，如果没有揣上那个不知底细的“塔二叔”，或许自己真的会忍不住设法再见他们一次。

 

再转头望向“黑荆棘保安公司”的方向，挤出苦涩的笑容，还有他那位准前男友也是……

 

来自地球的灵魂不幸远离了故乡，又幸运地在小城廷根获得了归宿。

 

家人，朋友，师长，恋人……形形色色的人们给了他新的“故乡”。

 

现在，他又失去了他们。

 

揉了揉眼睛，克莱恩背负着黑夜，向黎明走去。

 

Summary:针对词语传播的无关问题的无关研究

 

1.

艾撒克在第一次看到神使格尔曼·斯帕罗的面庞时，他的舌头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后仍讲不出任何词句。几分钟后，当那和祭坛壁画上的众神相差无几的冷峻面庞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时，他才终于梳理好了自己的语言。“主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从没见过您这么长寿的人！”

 

“？”

克莱恩抬头望着他，全然不理解他这么说的用意。

 

“真是太健康了……”一旁的利百加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边感叹着一边无意识地抚向自己的面庞。

“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脸庞存在在世界上，”亚萨的声音在颤抖，听上去就要哭了，“简直就是太阳的再临！”

接着他们就因亲睹神迹的降临而纷纷掩面低声抽噎着啜泣起来。随着风声一抖一抖的篝火的辉光照在他们脸上与身上的肉瘤和肿块上，留下一些跟着哭声一起颤抖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克莱恩守着篝火静静等哭声们逐渐平复下来后，板着格尔曼的脸一丝不苟地试探着问：

 

“你们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很，‘英俊’吗？”

 

环绕着他的年轻的月城居民们揉着眼睛吸着鼻子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这位远道而来的神使吐出的那几个音节是什么意思。所幸跟着一同前来的德高望重的尼姆大祭司见多识广，上前毕恭毕敬地试探着回答道：

“您说的是‘尹均’吗，”他的发音并不标准，“那是我们古代文献里用来赞颂主和主之眷者的颂语，颂扬祂们的健全和长命。”

像是被老师的话语提醒了一样，尼姆身后学徒样的年轻人暗利跟着补充道：“还有‘每利’，像幼童一样完好的，受人爱戴的意思，” 他说完后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尼姆，又看了看克莱恩，接着说：“就像您一样，斯帕罗阁下。”

 

“……我明白了。”克莱恩猜想他说的是“美丽”，于是轻轻点了下头，嘴角略微向上善意地弯出一点弧度说道：“谢谢。”

 

暗利的目光亮了亮，有些羞怯地也冲他点头致意，其他的年轻人也都笑了起来。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后，亚萨又接着好奇地问道：“鲁斯和我们说您先前讲过，在外面还有许多和您一样的人，他们都和这样您一样‘每利’吗？”

 

“……严格意义上，并不能这样说。”因为自认格尔曼的脸被捏的远超一般水平，克莱恩认真地纠正了他，“但他们大都更加健康，不用受黑暗和毒素的困扰，也有更加充足的食物和安全的住所。”

 

“所以它和健康并不相同吗？”暗利额前的两个肿块这时挤到了一起，像是皱着眉头，“‘梅利’的意思。”

 

“是的，”克莱恩冲他又点了点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脸，“因为每个人长的都不一样……”他顿了顿，“有一些人会比其他人长得更加好。”随之一些熟悉的面孔在他脑海里闪过。

 

“那不是更加健康的意思吗？”利百加不解地问，“健康已经足够了，怎么还能更加健康呢？”

“或许有些人的眼睛长得会比别人更正？”艾撒克望着她猜测道。

“但正常的人的眼睛都是正的，在鼻子的正两边，”亚萨指着自己歪向一边的鼻梁反驳，“至少我们刚被生下来的时候大都是这样的，我妈妈说的。”

“确实，而且斯帕罗阁下是这样，鲁斯和辛他们被阁下治疗过后也是。”暗利补充，“大家都是这样的。”

“那我不明白，斯帕罗阁下，”利百加偏头，歪斜的眼睛越过羽毛般的刘海一齐困惑地看向克莱恩，“您说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更像是’和神相近’的意思吧，用来赞扬人的，”暗利扶着下巴认真推测：“就像大祭司说的那样，既然它出现在了古时候对主的颂词里。是这样吗，斯帕罗阁下？”

 

克莱恩心想并非如此，它只是个可以用来形容人面貌好坏的形容词，不管有神没神人们都在用。但看着那些透过歪斜五官和骇人肉瘤的面孔闪耀着的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他又一时不好这么解释。要是伦纳德在就好了，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这就会很好说明了。

接着他又很快吐槽自己，什么玩意儿，格尔曼又不是不帅——和失明的人解释蓝和红的区别根本就没意义。所以他斟酌片刻后这样开口：

 

“它可以用来形容人的面庞，也可以用来形容别的东西，像是食物，风景，还有品德……美丽用来赞扬它们的好，形容它们让你喜欢……使你感到愉快。”克莱恩尽力用他觉得月城的人们可以理解的方式解释道。

听他说完，暗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接着说：“那我猜，外面的人在选择伴侣之时，除了健康、品德、力量和语言之外，还会考虑人的脸庞对吗？不单纯从让孩子更长寿的角度。”

“是的。”克莱恩肯定着，同时想起来一些他见到的和从伦纳德那里听来的故事，又说：“但这也给他们引来了很多麻烦。”

“真是幸福的麻烦。”暗利感慨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又抬头看着克莱恩，末了说道：

“但您在这一点上一定也是杰出的吧，就像您金子般的品德和如同太阳的力量那样‘梅利’。”他用过去祭典上赞颂造物主的词尽力地形容克莱恩，显得有些笨拙。克莱恩眨了下眼睛，接着用符合格尔曼人设的弧度微笑着回馈他的好意。

随后他像每一个给孩子讲完睡前故事后煞有介事的大人那样，信誓旦旦地沉声说：“等我主带你们去到外面的世界时，等见到外面的人们时，你会见到有很多同我一样的人的。”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又保证道：

“我主必将赐福于你们所有人，恢复你们的容貌，带给你们健康和美丽，助你们追求幸福。到那时你们也会发现，你们中有很多人是不亚于我的。”

“赞美我主。”

 

奇形怪状的年轻人们听完这席话，都纷纷欣喜而敬畏地望着克莱恩，小声跟随着赞美起跟随这位神使一同远道而来的“愚者”。赞颂声停息后又一片沉默中，利百加又率先抬起头望着克莱恩，有些拘谨地张口小声问道：“……鲁斯说恢复健康后我们大家都可以活到五十岁之后，真的是这样吗，斯帕罗阁下？”

克莱恩缓慢地点了点头，利百加接着欣喜地叫到：

“那只要健康就足够了！”

说完后她像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看了一眼艾撒克，眨了眨歪斜的眼睛，又望回克莱恩，小声地重复道：“那只要能保有健康，这对于我们就足够了……斯帕罗阁下，梅利是神额外的恩赐，我们不贪心奢求那种东西，离开这里获得健康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像是为重审自己的虔诚，她说完又紧忙补了一句：“赞美愚者。”

 

“……赞美愚者。”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克莱恩只好重复着对自己的赞美。环绕着他的年轻人们再次向他行礼之后，结着伴交换着充满兴奋和希望的话语离开了篝火退回到阴影中。

“真像梦一样，”克莱恩听到艾撒克的声音传来，看到他满是伤痕的手扣着利百加的手腕，“咱们将可以在一起那么久！”

“我也不用再担心你跑到黑暗里消失掉了，”利百加的面庞已经没入了阴影里，如果只听声音，她就同鲁恩或弗萨克的任何一位普通的总为男友担心的少女一样，“多亏了斯帕罗阁下找到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是啊，我这辈子许过的愿望现在全实现了。”艾撒克附和着她的话，腐烂的嘴角抽动着，像是在微笑。接着他跟着利百加和同伴们彻底没入阴影，将骇人的面孔隐藏起来，原地只剩下逐渐远去的青年男女的笑声和轻快的脚步声以及篝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克莱恩独自站在燃烧的火焰旁，想到等他们在恢复正常之前，无处躲藏的光亮也许在某些时候会变得比黑暗更可怕，外面的世界也并不全是内在和外在同样‘梅利’的人。他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也已经决定了将这座城邦的人们带离黑暗后“愚者”要为他们展现的第二个奇迹。为此，他必须在成为奇迹师后尽快积攒愿望。他已经想好了将要前往的地点，还有自己的下一个身份的名字。先尽量收集修复容貌的愿望吧，他心想，接着苦笑了一下，战争过后有这种愿望的人不会少的。

接着他又抬起头，看着暗利他们离去的方向——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黑暗和呜咽不断的风声。他身旁的火焰在风中欢快地晃动着他的影子，向他的手背传递灼热的温度。接着他回想起利百加和艾撒克他们隔着堆着毒素和伤疤的皮肉欣快地牵在一起的手，静静地望着那片黑暗漫无边际地想了些有的没的问题，譬如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认真觉得伦纳德长得很好看，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总想见到他的。

 

然后他挥手灭掉了篝火，传送前往此刻正被太阳的光亮笼罩着的间海，准备开始履行流浪魔术师梅林·赫尔墨斯的职责。

 

 

 

 

2.

 

 

伦纳德站在眼前其貌不扬的笨重木门前，回忆着自己从集市上听来的地址，再三确认没找错地方后，终于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喔。”他接着小声感叹道。

 

在黑夜教会的新晋守夜人惊奇于眼前的场景同时，一阵脚步声从昏暗的里间传了出来。

“您好，稍等，请问有什么——”店主用中气十足的女中音发出询问，然后一个像蒸汽教会里的等高模型一样围着脏兮兮的围裙，戴着铁皮护具和面罩的人形出现在了伦纳德的视野里。

紧接着，在看到伦纳德后，人形停了下来，从面罩后传出了吃惊的感叹声：“哇。”

 

二人四目相对几秒钟后，伦纳德率先打破僵局开了口：

“我听人说这里可以完成奇迹，”他念完最后一个词后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

“请问您认识梅林·赫尔墨斯吗？”

 

“啊哈哈……”店主尴尬地干笑了几声，然后把扣在脸上护具一样的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不太精致，但显得颇和气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的脸：“您在调查康斯顿和利蒙那边的传言？”

 

“是的，”伦纳德肯定道，“那是个魔术师打扮的家伙，您曾经见过他吗？”

 

“不好意思，我没见过这位先生。”店主摸了下鼻子，接着放轻语气，有些不自在地解释道：“因为他的姓和我家的有点像，我想或许能借他来打个广告，抱歉让您误会了。”

 

“没关系，我理解。”伦纳德见状笑了笑，示意他并不那么在意。先前克莱恩在塔罗会上已经说了梅林马上要离开利蒙，伦纳德见他这一趟玩得颇为自得，于是便只绕着利蒙在周围的城镇随意闲逛，同时打听一些可写在调查报告里的东西。来到艾姆罗德后，他在集市上听到几位太太们小声而兴奋地议论着什么“奇迹”、“恢复”、“赫尔墨斯”之类的话语。接着就上前打听了她们热烈讨论的主题内容，并凭借自己出众的面容和亲切的语气轻松问到了“赫尔墨斯奇迹复原工坊”的地址。

在宽慰完有些忐忑的店主后，他又看了看店内阴暗的环境内环绕摆放着的各种造型诡异夸张却活灵活现的怪兽面具，随后好奇地问道：

“所以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面具售卖？”他先抛出了一个不大可能的推测。战争才结束不久，他并想不出哪里会有很多怪兽面具的定制需求。

 

 “……对您有些难解释，”对面的店主望着他的脸，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眼睛继而不自觉瞥向自己出来的方向——那个房间大概是她的工作间，伦纳德猜测。接着他听到她说：

“这么说吧，现在这里可以修复那些受损的面庞。”

伦纳德听完后似是有些了然地眨了眨眼，正在他想再问些什么的当口，他们身后笨重的木门又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像是听到警铃一样，店主急忙又把面罩戴了回去，又对着伦纳德说：“请您去里间稍坐一会儿吧，”她指着里面的房间说道，“等这个客人走了之后我再进去找您。”然后她想了想，又恳请道：

“请您一定等这位客人走了再出来，好吗？”

 

伦纳德愣了下，随后郑重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快步绕进了里屋。屋子里堆满了角尺木锉和锤子之类的工具，以及随处可见的木屑和铁皮。而除去这些一般手工作坊都可以见到的内容和桌上一张放在精巧相框里的家庭合照外，额外还有很多贴在架子上的面容各异的人的肖像或是相片，此外还有几张显然是医用的解剖图例和骨骼模型，以及一些画着工整的设计图样的草纸。有些草纸上面的图画更潦草一些，伦纳德多看了几眼，辨识出那大概是个杂糅了猫头鹰和野猪面部元素的怪兽面孔。伦纳德用扮演梦魇的专业经历审视着这张草图，不由感到可惜——要是她见过克莱恩在神弃之地收成秘偶的那些怪物，没准这张脸可以更吓人一些。用克莱恩的话来说，那儿的怪物因为不见光就随便乱长，样貌都很突破常人的想象力和承受力。

接着他竖耳朵听到店主颇响亮的声音招呼道：“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们修补的呢？”而他放出的灵传回的视野中，有些佝偻着走进门后，那位在临近春天却用厚围巾裹得只露出眼睛的客人默默摘掉了帽子和围巾，露出了他灼烧后凹凸不平的面颊，半只豁口参差的右耳，和本该是鼻子的地方的两个空空的黑洞。

如果常人见到这幅骇人的场面，不说尖叫着逃走也少说要倒吸一口凉气，但一屋子狰狞的怪物面具则都见怪不怪地保持了有礼的风度，套着铁皮面罩的店主则用如常的口气接着问道：“您有之前的照片或者画像吗？对就是这种，您的眉毛可长得太精神啦，请等我记一下……”

 

大概一个钟头过后，那客人向店主有些僵硬地鞠了一躬，然后裹上围巾带好帽子推开门走了出去。其间店主不时绕进里屋，看见伦纳德还乖巧地坐在座位上后便有些歉意地冲他笑笑，然后从屋里取走一些尺子、铅笔和模具，等她最后一次推开门后，伦纳德正望着柜子上的雕刻的一排五官浓烈的英俊人像出神。意识到店主进来，伦纳德转头真心夸赞道：“您的技巧真出色，总让人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哦，”店主取下面罩，捋了捋两侧棕黄的发丝，“普雷斯爵士，他巡回演出的时候我看过两场，唱得很迷人，您可能见过他的海报吧。”

 

“这样吗，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听的。”伦纳德应答着转过身，又问道：“您这里原本是做什么的？”

“您也差不多明白啦，”店主呵呵笑了起来，将怀里抱着的人像模型和上面可拆卸的木制鼻子放回架子上，“原来这里叫“海密斯道具坊”，给剧院和狂欢节的花车做道具，我跟着我爸干的。后来不是打仗嘛，这种活儿都停了，只能接点普通的修补工作。有的时候我爸还上去给军队修修装备，次一等的，精良的我们也够不上。”

“后来我有次给我爸送东西刚巧碰上一批伤兵……您要是见过那种场面，肯定也不可能无动于衷的。哎，送出去是整好一批大小伙子，回来全都七零八落的，就算捡了条命也和木偶一样，眼睛里都没什么光。”

“正巧多萝西，哦，我妹妹，她从小就是热心肠，读完书以后到贝克兰德当护理士去了，”店主说着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解剖图：“这些都是她送来的，还有书和笔记什么的，多亏她……扯远了，那时候多萝西给我们写信说她们那儿见了怪事，您从哪里来的？也是贝克兰德？那您可能也听说过的吧。”

“就是最开始那阵，弗萨克人直接炸到城里了，多萝西她们医院里到处都是毁容的伤员。结果有天晚上过后她们去查房，发现全院毁容的病人全都复容了！您说是不是怪事。”

“后来皇家协会的人做调查，说是什么恐慌引起的什么，群体癔症？我也不懂那是什么，但我妹妹说她原本的病历记录上都清楚写着呢，肯定是奇迹降临了。”

“但不管是不是真的吧，复原人脸这种事，既然有奇迹能做到，虽然我做不到奇迹那么好，但也大差不差可以学着做点，像补木偶那样。”她语气里透着点自豪。

“我爸本来挖苦我，说木头做的东西哪能补得上肉长的，后来看我做出来的东西也就不说话了，嘿。他年纪本来大了眼睛不好，原先的精细活也都是放手我来做。”

 

说到这里，店主忽然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边整理着桌上的草纸一边无意识地一路拖着话题离开原轨：

“——之前我做的那些面具也是，他还说做这种东西没人会想要，结果狂欢节的时候那些学生和马戏团的人都来订。”

“剧团的人后来也来找我，做火龙、吸血鬼那种东西，都成了订单大头了，我爸这才放心把店铺交给我……明明做丑比扮美难多了！还要在吓人和观众的接受度之间平衡，取材也要花脑筋，还要发挥想象。老头在那说什么做个噩梦全有了，哪有那么轻松。”

“等找到好的颜料源再打出去广告，到明年狂欢节前应该就可以和以前一样接单子了。停战前的那些东西都快落灰了，到时候不行打折送一批出去……哎，也不知道狂欢节什么时候能恢复以前的规模……原本我还想着让多萝西帮忙打听贝克兰德那边的剧团有没有这种订单，也全搁置了。现在给那些士兵和女士们做这些补丁我不赚多少，虽然也不是不好，而且算是一种练习吧……哦！”

 

似乎是才想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店主忽地停下来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放下手中扫灰的刷子抬起他：“先生，呃，不好意思我讲太多了，忘了您还在……您——”

 

“米切尔，我的姓。”伦纳德终于找到机会插嘴，赶忙直起身问道：“您怎么称呼？”

 

“海密斯，名字是奥兹沃达，叫奥兹就行。”奥兹沃达挠了挠头，又问道：“米切尔先生，您留在这里是还有什么需求吗，既然我不认识您要找的人？”

 

“哦，我，”伦纳德又瞧了一眼奥兹沃达摆在架子上的形式各样的木制或皮制的鼻子、额骨、脸颊、眼眶，吐着鲜红舌头的鬼首和多款风格不同的深情微笑着的普雷斯爵士，嘴上神使鬼差地吐出来一句：

“您这里可以定做雕塑吗？”

你还真的想要啊，帕列斯随之在他的脑海里无声地嗤笑了一声。

“？当然可以，”奥兹沃达不明就里：“您有带来相应的肖像或是照片吗？”

伦纳德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没有。”

然而他心里却理直气壮：怎么说他也不至于随手掏出一个怀表或是吊坠然后里面放着克莱恩的照片——看上去也太奇怪了！

大抵是看出他有些苦衷，奥兹沃达贴心地提出了折衷的意见：“您如果能现场画出来也可以的。”

伦纳德同样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对自己不擅长什么很有自知之明。

面容和气的工匠哼了一声，有些为难地托着下巴，片刻后又提议道：“那或者，您先告诉我他大概的样子，拿普雷斯爵士和那些模具说明也行，我试着画些草稿，看看哪些比较像？”

伦纳德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咳了一下清过嗓子后开始仰着头讲道：“他当时是大学刚毕业，现在二十五六岁，长得也很像大学生，但不是那种学究气的，是那种更……”

 

 

一个多钟头过后，奥兹沃达在桌前深叹一口气，放下准备起第六稿的铅笔，有些无奈地说：“您的描述，额，可以再具体一点吗？”

伦纳德本就不忍心告诉桌前正在挠头发的女人他现在觉得还是第一稿看上去最顺眼（尽管也和克莱恩实际的样子相差不少），听到这话后更觉得愧疚——尽管他已经尽了自己语言的最大努力进行描述了，但仅凭此显然还不够。于是他只好先做出满意的表情收下了奥兹沃达方才奋笔疾画的所有草图，并告诉她自己几天后再来拜访她。为表诚意，伦纳德还留下了两磅金币作为手里一沓草图的报酬和未来成品的定金——如此过后，奥兹女士略显无奈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开始和煦而健谈的样子，并表明只要伦纳德能带来他“最要好的朋友”完整的肖像图，她一定会让他活灵活现地重现在伦纳德的床头柜上。对此，这位面容俊美衣装不羁却也考究的外乡青年连忙摆手澄清他只是普通收藏，奥兹沃达则不再多说，哈哈笑着一直将他送到了店铺门口。

 

在和女店主以及铺内咧着獠牙瞪着眼珠的硕大面具们告别之后，伦纳德无视帕列斯在他脑内意义不明的啧啧声，收好草纸转身走入暮色，并同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如果现在他要去找克莱恩的肖像，要么是到克莱恩人去棺空的墓碑上拓印，要么就是潜入他哥哥妹妹家里偷全家福。上面的途径即使靠老头或是灵能做到，他主观上也并不想那么干。何况他此举没别的任何有益的目的，纯粹只出于自己的私心。

可要是如此，那除了自己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回忆里，在哪还能找到克莱恩·莫雷蒂的面孔的痕迹呢？抱着手中一沓草稿，伦纳德有些茫然地想着。

 

 

 

 

3.

 

 

手上忙着改造全自动许愿机的时候，克莱恩不由得又想起他此前设想过的问题：

如果把雪曼特性化成的那个魔女封印物用在像伦纳德那样的人身上，他的五官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准会因为颜值过高造成数据溢出，他一手摸着下巴乱猜：但反过来想，如果诗人同学的脸除了变得更像女性外没什么变化，是不是也就说明了颜值存在一个最大值？最高的颜值是什么样子，莫非真像月城人说的那样，五官最为对称，最均匀？真好奇啊，也不知道血族那里有没有相关的记载，等有合适的机会让埃姆林去查查……

任由自己的思路在自由原野上多漫游了几分钟后，克莱恩侧身敲了敲生命之杖，确认多个参考面容的变化过程已经被嫁接过去后，才合上了盖子许愿让所有螺丝自己把自己拧好。

 

在这次改装里，克莱恩给面容复原和提升的愿望实现过程加了一个判断性别的逻辑，并分别装配了不同的实现程序。这还是因为早上那位男顾客许下要改变自己面容的愿望后，许愿机惯例自动将魔女封印物的影响输出，结果这位退伍士兵的面孔变得更出众迷人不假，却也让他的脸看上去完全成了一位女性。在远处角落里默默观察的克莱恩只得出手，将之前在时尚杂志上找的参考面容变形后嫁接到那位士兵脸上，随后才让许愿机响起“可以睁眼了”的提示音。

至于这位顾客的第三个愿望（“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努力了，给我十万金镑吧”）最后是如何实现的，老实说克莱恩目前也不清楚。奇迹师的能力是根据愿望改变他未来命运中事件发生的概率，至于怎么改变，在他掌握不熟的现阶段全靠命运和奇迹自己发挥。总之，那位先生摸着自己的新面孔满意离开后，克莱恩便急忙把机器召回了旅馆房间。随后他先试着许愿让封印物能够使男性变得英俊，然而大概因为雪曼生前想要成为女性的愿望太过强烈，许愿的结果只是让封印物影响后的外貌变得更为英气潇洒，但却仍是女人的面貌。

偷懒的尝试失败后，克莱恩叹了口气，心里吐槽果然就算是奇迹也没办法让程序一次跑通，接着妥协地翻开之前买来堆在房间里的时尚杂志，对着里面的一张张的模特照片改变起自己的眉骨、颧骨、鼻梁和眼眶，并将变化同步嫁接给生命之杖。

客观讲，这个过程着实枯燥，也无怪到最后克莱恩对着镜子一边调整一边抱怨这个世界怎么只有魔女封印物没有魔男封印物。但很快他又想到魔女特性已经让他面对美丽女性的第一反应成了警惕，至此他正常的人类天性已经被磨灭了一半，要是再无法正常欣赏好看男性的脸自己大概会真的会原地失控，于是只好打消了关于“魔男”的进一步设想。

 

而改换思路后，随后想到关于魔女封印物在伦纳德身上应用的有关问题与假设也是很自然的。等所有螺丝都旋转上紧后他拍了拍机器呼了口气，接着直起身来做了两下扩胸运动，又揉了揉刚才一直不停换容的双颊，算是工作收尾后的放松活动。

而大概是到了他这个层次，任何一切思想都难免会和命运的预兆交织在一起。例证便是，他刚刚才把变成美少女后依然天然散漫地对着他说衣领好紧不想扣扣子的黑发碧瞳的米切尔小姐从幻想画板里擦除，紧挨着信使小姐就带着伦纳德的信飘了过来——

 

“我来到了艾姆罗德，离利蒙不远。如果现实里太引人注目的话，请愚者先生安排在灰雾上见见可以吗？我现在还不知道梅林长什么样呢，给教会的报告上要写的，谢谢啦。祝好。”

 

读完信后，克莱恩下意识像猫甩水那样甩了甩头，想借此把刚才的幻想画板从脑子里彻底甩出去以销毁证据。接着他又看了看镜子，仅凭相貌不会引起任何人多注意一眼的魔术师正摆着有些狡黠的高深微笑看着他。他对着这微笑点点头，整了下领结，接着逆走四步来到了灰雾之上。

 

 

然而赫尔墨斯神秘莫测的微笑维持了没五分钟，黑发碧瞳的诗人气质的俊美面孔就隔着他几厘米的距离贴了上来：

“确实是不太引人注目，至少不会被当作第一个盘查对象。”如此品鉴完梅林的长相后伦纳德坐了回去翘起了二郎腿，接着瘪了下嘴小声补充说：“就是有点太没特色了。”

虽然捏脸之初为了保持神秘感，克莱恩是有意想让梅林的面孔一见便忘。但此时听过伦纳德的评价后他却莫名生出些不爽，质问道：“那你想要什么特色啊？”

“也说不上想要什么，” 伦纳德有些为难，“只是如果太没有特点，我不知道要在报告里怎么写……”

虽然感觉这个调查报告写了也没人看，反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在心里想，同时扫视着克莱恩的脸，忽然又开口说：

“对了，你笑一笑我看看。”

克莱恩虽然表情上不情不愿，但还是如常那样依言照做，伦纳德随即又是一番凑近打量。正当克莱恩觉得自己嘴角马上要无法维持原有弧度时，领口大开的诗人同学才回到安全距离锤了下手：“果然是。”

“果然什么？”克莱恩觉得腮帮子都快僵了，一边揉着两颊一边问道。

“这种长相，虽然平常没什么特色，但一笑起来就有点像，那种，马戏团长，还有卖没有假符咒的那些……”

“……你是不是想说神棍。”

“嘿，我可没说过啊，这是你说的。”伦纳德咧嘴嘿嘿直笑。

“…………”克莱恩一阵无语，在心里刷了三百条跟小学生斗嘴就输了的弹幕后嘴上不动如山地回馈道：“这叫人设好吗，人物设定。”

“嗯嗯懂，就像冷酷无情的格尔曼——好了我错了我闭嘴。”看到克莱恩丢来的杀人眼神后伦纳德迅速举手投降，嘴上却小声念叨着：“但是都和你反差太大了嘛……”

“如果哪个身份都全是一个模子，不久没有扮演的效果了。”而且也缺少乐趣，他在心里默默想，除了对你啊诗人同学。

“我只是担心万一哪天……”伦纳德说着忽然咬住了尾音，随即另起头问道：“你是怎么记住每张面孔怎么变的啊？”

之前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所以克莱恩首先懵了一下，接着咕哝到：“什么记不记得住的，就习惯了啊……”

“那你现在变回去我看看。”伦纳德看上去并不满意他的回答，追着无理地要求道。

看着那双只望着自己的眼睛，克莱恩便又本能地实现了他的愿望，随后默默把自己刚刚想到的用学习自行车的比喻来说明学习变脸的想法咽回了肚子。

说起来伦纳德之前有时也会主动要求让我变回克莱恩·莫雷蒂的样子看看，克莱恩一边等着伦纳德的端详结束一边回忆着，难道也是怕我忘了怎么变回去吗，这种事怎么可能啊……

……不过这次他看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我哪里变错了？不会吧？？还有什么时候他离这么近的，喂你的睫毛——

见几分钟过去伦纳德仍定定望着他一声不吭，克莱恩不由得开始从各方面产生怀疑自己的念头，于是他终于忍不住地率先出声问道：

“伦纳德？没事吧？”

“啊，没事。”伦纳德眨了眨眼睛回神，几秒后又望着他问道：

“克莱恩，你是不是很喜欢格尔曼的脸啊？”他的语气有些严肃，“我觉得你这次变得有点像格尔曼。”

“没吧？”克莱恩说着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下颌骨处明显没有海盗猎人那么锋利冷峻。他随即放下心来，将手状若无事地放回桌面上后又反问：

“再说了，格尔曼不是更帅一些吗？习惯让自己帅一点是人之常情……”

“帅吗？也还好吧。”伦纳德随口回应道。      

……可恶啊你们这些天生的美男帅哥！！！克莱恩心里咬牙切齿，有点恼火地摆手驱逐翡翠色眼睛的目光：

“好了好了看够了吧，反正这张脸也不帅，难道你很喜欢这种没特色的脸吗？”

结果他这么一问伦纳德那边反倒熄了火，反驳了一句“明明很有特色”以后支支吾吾半天才又说：

 

“就，嘴巴和鼻子都很正，眼睛也很亮，看着就正经，很像文化人……很有特色好吗！”

 

……

…………

………………

诗人同学你会不会夸人！就这！就这！！！亏我还期待了一下！！！！！

 

克莱恩感觉他心里负责吐槽的引擎已经要爆炸了。他现在彻底相信开始伦纳德为难的神色是完全真诚不带嘲弄的了，这家伙写梅林的外貌也绝对只会写这种话：

 

他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一对耳朵，长的地方都没错，别的没什么话可写了。

 

而约莫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引擎爆炸的震撼火光，伦纳德有些委屈地反问道：

“怎么了嘛！难道不是这样吗？”

克莱恩在心里收拾着吐槽引擎一地的碎片一边有些麻木地说：“那格尔曼和梅林不也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有什么区别……”

“格尔曼是很帅啊！但反正你是无面人嘛帅不帅的这有什么关系……”

 

伦纳德话说完后就看到克莱恩整个脑袋消沉地埋了下去，赶忙闭了嘴后把身子凑上前去揉他发尾柔软的头发，又俯在他耳边轻声地快速说道：“克莱恩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每一个样子我都喜欢，全都喜欢，真的，都很有特点，很有克莱恩你的特点，只有你才会创造出来那些形象。” 大概是关心则乱慌不择言，伦纳德嘴里开始逐渐倒出一些平常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的奇怪话语：

“我就是有的时候，因为我第一次看见你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有的时候会想念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克莱恩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是，害怕你最后忘了克莱恩……要是你也忘了……”

克莱恩抬起头望着凑在他眼前的脸上满是担心和忧郁的诗人一般的脸庞，发现他的眼角似乎也在泛红。这下克莱恩反而有些好笑地问他：

“要是我也忘了，怎么办呢？”

“我会帮你的。”

伦纳德立刻回答，从那双翡翠的眸子里克莱恩只看见一个人的身影。

随后他迟疑了几秒后，又看着克莱恩说：

“我是说，我会努力帮你记得的……我会去找你的，你也要记得来找我……嗯，我就是想提醒你，你已经走得这么靠前了……一定要记得，克莱恩，记住自己。”他说完后看着克莱恩，有些迟疑地轻笑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把身子向后靠去。

 

“我会的。”克莱恩接近黑色的深沉褐瞳望着伦纳德，接着抬手扯了扯对方的领子，同时把对方的身体也拽向自己一侧：“还有你，平常扣上一点啊，现在间海的月季还没开，没到那么暖和的时候。”

“……我现在也是半神了，”伦纳德愣了下后嘴上就开始嘟嘟囔囔，身子却顺从坐好任由克莱恩无用地摆弄他星灵体领口的扣子：“又不会感冒。”

“就算是天使也得注意小事，帕列斯没告诉过你吗，”克莱恩面无表情地扣好扣子后又整了整衣领，确定俯瞰的角度不会露光后才满意地放伦纳德起来，“这样也显得有礼貌。”

 

“嗯嗯嗯好，”伦纳德连忙应答，语气之敷衍让克莱恩怀疑他是平常敷衍帕列斯形成了习惯。敷衍完后，塔罗会的“星星”又低头摸了下自己的领口，然后忽地抬起头说：“你再变回梅林的样子可以吗？我最后再记一下他长什么样子。”

克莱恩呼了口气，“如你所愿。”继而梅林坐在了青铜座位上。

伦纳德便又像刚才那样凑近后专注地打量着他，克莱恩也同时借机再次观察着对面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总是见到的面孔，从那总望着他的翡翠般的眼睛到总和他说笑的嘴唇，接着那嘴唇忽地没由来地弯了一下，克莱恩随之反射式地跟着笑了一下。

而伦纳德瞧见他这样的反应后，不知为什么又微笑起来：

“那回见了，”他咧着嘴挥了挥手，“一切顺利呀愿望大师。”

时间到后，诗人同学的身影消失从灰雾之上消失不见。当巍峨的殿堂重回属于一个人的寂静之后，克莱恩才意识到，刚才伦纳德嘴里接连冒出来的那几个“喜欢”仍然在他脑子里面不断敲响回声。

 

 

 

 

 

在伦纳德那天从奥兹沃达的奇迹工坊抱着一沓草纸回去之后，当晚在他短暂的两个小时的睡眠中便冒出了一个不知从哪升起的梦魇幻境，也就是俗称属于不眠者序列的梦。

梦里面他捧着克莱恩的脸，不断地一遍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的面容却总不断地发疯一般飞速变化着看不清面目，不只克莱恩，也没有完整的任何一个夏洛克、格尔曼、道恩或是他还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梅林，最终他越变越快，面孔上的五官成了一团搅在一起的颜料和融化滴落的蜡。他痛哭着想要将它们推回原来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和耳朵该在的地方，却喑哑着说不出成句的话，就像是他也把克莱恩忘掉了一样。

 

醒来之后他就想立刻见到克莱恩，立刻的、直接的、能够面对面看到对方的，能够真切验证方才的只是梦境的。于是他便翻身下床，通过格尔曼的信使突兀地提出要见面，并在见面后因心底的希冀和恐惧而对面容完好的克莱恩说了一些他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话。可这样做后他到底希望从克莱恩和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而它回答的问题又是什么呢？

 

对这一切问题的回答，伦纳德都不甚清楚，但当最后他看到其貌不扬的神秘魔术师梅林·赫尔墨斯也露出了克莱恩的笑容后，他忽然觉得一切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4.

 

 

踏上离开利蒙的火车时，克莱恩透过窗外看到了等待上车的队伍里有一个略微眼熟的面孔，并很快想起了原因。

于是当安德烈·罗宾斯走进自己的车厢后，便看到一位魔术师打扮的年轻人摘下了夸张的高礼帽向他问好：

“下午好，先生，”年轻人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高深莫测：“今天天气真不错，您觉得呢？”

安德烈把行李甩上架子后，瞧了眼窗外，也不很上心地附和了一句：“是还行，就这地方来说。”随即他一屁股坐下，像是如遇大赦般地深呼了口气，又抬眼看了看表，嘴上不住念叨着：“这车要等到什么时候开？可快点吧。”

“您很着急离开？”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饶有兴趣地问道。

“越早离开这里越好啊，”安德烈如同封面模特般的英俊脸孔上浮现出苦大仇深的神情，又看向魔术师上下打量着，压低声音问道：“老弟你不是利蒙人吧？”

“我只是一个流浪的魔术师，四处混饭吃。”年轻人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的打扮示意所言非虚。火车应声响起汽笛，冒起的蒸汽模糊了窗外的景色，列车随之轰隆隆向前挪动起来。

安德烈有些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但最终还是让倾诉欲赢过了不信任：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逃婚！”

“哦？”年轻人看上去吃了一惊：

“是伴侣不称心吗？像您这样的美男子，赢取一位贤良淑女的芳心应当很容易吧？”

“别提了，都是因为这张脸，她缠着不让我走。”美男子懊丧地摆了摆手，“可那哪是什么小姐淑女，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恐怖的女人！”

“简直就是把我们那个暴力长官的脑子塞进一个侏儒母牛的身体里，天知道她怎么做到脾气比年龄都大，太恐怖了。”安德烈喋喋不休地对着面前善于聆听的陌生旅客大倒苦水：

“本来我以为有钱我什么都可以做，看来还是我太天真，那女人的钱谁爱继承谁继承去吧，我可再也忍受不了她动辄三十分钟的吼叫了——她道歉的时候还叫我‘甜心’！你能想象吗，从那种女人嘴里吐出来这种词！是个人都要跑的，那个房子我多看一秒都想吐……哼，她还指望我回心转意，等我到了南方，她公司的人再怎么找也没辙！还有这边的鬼天气，再也不见喽！”

似乎是讲完这些后还嫌不够嘴瘾，安德烈确认左右没人后，又抬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魔术师讲：

“老弟，听我一句劝，如果哪天你看到什么让你许愿的诡异机器，千万别许第三个愿！我就是被这么坑了的！”

“哈哈哈，谢谢您的忠告。”年轻人乐呵呵地应答：“遇到它之后我会小心的。”

接着他整了整自己的袍子，又问道：“您到了南方之后打算干些什么呢？”

“啊？到了再说吧，”安德烈满不在乎的音调里不经意带上了些中彩票后的炫耀和得意：“反正凭我的模样，在慷慨之城总能找到口饭吃。”

说完后他又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利蒙市已经被蒸汽遥远地抛在了后面，视野里只剩下大片的向后飞奔的青绿田野：“只要别让我再去挨弗萨克人的枪子儿……额，也别再见到那个女人，干什么都行……”

安德烈自言自语着注视着玻璃倒映出的自己，忽然间又意识到：

“我还记得几首歌词！”他兴奋地喊道。

从那天他对着那台诡异机器许下不做噩梦的第一个愿望之后，过去的很多回忆又正常地流回了他的大脑，包括年轻时偶然遇到的一些人和事。

“普雷斯老爷本来就说我嗓子不错，”他雀跃地想着，“他要是能从酒馆唱出去的，那我也可以，现在还白赚来这么张脸，钱不是躺着来？嘿你知道普雷斯爵士吗？我原来可是……”

安德烈对眼前忽然出现的光明未来激动不已，转头想将这一天才构想告诉对面的第一个听众，结果却发现那个魔术师打扮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带着他的礼帽和手杖悄然离开了。他起先感到有些可惜，但很快便忘了那个无关紧要的过客的长相，转头又沉浸在对拜亚姆的碧海沙滩灿烂阳光的美丽幻想之中去了。

 

 

 

5.

 

 

第三次来到“赫尔墨斯奇迹复原工坊”的门前时，伦纳德透过没关严的门缝看见武装成铁皮人一样的店主奥兹女士正在和什么人讲话。于是他把围巾往上裹了裹，只留下一双碧绿的眼睛后才推门走了进去。

不过这一举动似乎是做了无用功——和奥兹朗声说笑的男人好像根本没意识到门外又走进来了另一个人。他正站在奥兹专门搬出来的镜子前抚摸着他全新的挺立的木制鼻子，还有盖住了半张脸颊的皮革面具以及耳廓，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像玩具店摆在门前的木偶人，虽然在来往的成人看来有点诡异，但却很招小孩喜欢。

“您现在可以试着戴戴眼镜。”奥兹满意的声音从面罩后面传来：“保证和其他鼻梁一样好用。”

男人听从着打开了手上的盒子取出一架圆框眼镜戴上——这让他一下看起来更像是哪个学校里的讲师或是教员了。他显然也很满意镜子里的自己，来回摆弄调整着，嘴里高兴地感叹道：“约瑟芬再也不用每天都看到我原来那张脸了，真是太好了。”

奥兹也哈哈笑着，又指示客人做一些面部动作进行成果查验，不久后又同他闲聊起了各自的家人，客人甚至从内兜里掏出了一个怀表打开给奥兹看：

“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头发和绸缎一样……原来大家就说我们的长相很般配……”接着他感激地抬起头来望着奥兹：“谢谢你，奥兹小姐。”他浅棕色的眼睛里不再像伦纳德上一次看到他时如同木偶，“真是一个奇迹！”

奥兹听完后抓了抓自己的面罩，哈哈笑了几声后低声说太客气了。然后她又给客人详细地交待着这些可拆卸五官使用时的注意事项和清洁技巧，又告诉他只要他还住在这里就享受保修服务，接着夸赞着他妻子的美丽体贴将他送到了门外。男人挥挥手后又挂上了围巾，离去的背影却笔直了不少，远看便与常人无异。奥兹沃达再次满意地吐了口气，这才转头去招呼在角落里站了许久的来自外乡的美貌青年。

“下午好，您来的正好，”她一边把面罩摘了下来摆弄刘海，一边随口问道：“您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整齐，”她说着指了指卸掉围巾后伦纳德整齐扣好的领口：“看您之前那样我还以为您不怕冷呢。”

“有人建议我，这样出门显得礼貌一些。”伦纳德摘礼帽的手顿了一下，嘴上微笑不变地回答道。

“这样吗？可我觉得还是领口敞开比较搭配您的气质。”奥兹随口评价道，接着又说：“东西已经做好了，我这就进屋子取，等一下啊。”

等她转身后伦纳德拽了拽领子，不过最终决定就让它好好扣上。然后他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打量着桌上用苇条扎了一半的怪兽雏形，以转移自己将看到奥兹最终成果的忐忑期待。

 

上次从灰雾回来之后，他到底是请老头帮忙把他脑内所看到的克莱恩拓印到了纸面上。奥兹对他不知从哪搞来的这么一沓栩栩如生的多视角多动作的全身肖像很是惊奇，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爽快地跟他约定了来取货的时间。

 

现在时间到了，奥兹掀开幕布后，一个戴着礼帽一袭正装的书卷气青年正微笑着拎着手杖迈步向前，面容有些青涩却机敏而坚定，和伦纳德印象里初见时的克莱恩·莫雷蒂几无差别。虽然如果仔细看的话，但能看出眉眼的细节依据奥兹的习惯有些美化，但伦纳德现在也不甚在意这些了。等他拿着可拆卸的礼帽和手杖拿起放下暂时玩够了之后，才在奥兹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把这个等蜡烛高的木制克莱恩收进了一个奥兹特意定制的像衣橱一样的四角都报了皮革的精巧盒子。等伦纳德付过钱后，之前就在一旁打量着他抱着盒子的神情许久的奥兹终于决计把这句话说出来：

“您其实真的可以把他的照片放到那种吊坠或者表壳里的，比塑像好携带多了，旁人也不会发现。”她说完同时给自己打广告：“我这里还有些老头留下的存货，有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我可以打折，去掉工本费以后就算是送您的。”
“他是我要好的朋友，但不是那种，”伦纳德条件反射般地反驳，虽然刚说完声音很快就弱下去了：“真的不用……”
“挚友和家人也可以啊，我见过有人放全家福的，还有人拿来放他笔友的手写名字。”奥兹露出一幅世事见惯见怪不怪的表情，依然在坚持进行推销：“是您珍视的什么都行”。

最后伦纳德还是没能推脱她的盛意买下了一个仔细雕刻着当季花卉的的镀银铜坠，原因无他，奥兹开出的价格确实优惠到接近白送，在克莱恩和帕列斯的耳濡目染下他也下意识变得对这种买卖无法拒绝。

而为了报答这份好意，当晚，新晋守夜人便牵着一排从格尔曼记忆里引渡的来自神弃之地的怪物影像来到了奥兹沃达·海密斯的梦里。而为了防止惊吓过度造成不良影响，他在对怪物的特征进行过一些无害化处理的同时，又在梦中黑暗的边缘处多加了一个身着风衣提着油灯的身影。
那个身影的原型自然是伦纳德印象里的格尔曼·斯帕罗，虽然他怀疑在奥兹沃达的梦里，当她凑近那人看时会发现他长着普雷斯爵士的样子——毕竟她的工作台的架子后面贴了好大一张这位爵士英俊迷人的海报。




6.


距离那场奇迹般的大弥撒之后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利百加还时常眼前的美好不甚真实——在弥撒恢复他们的容貌之前，望着窗外过往的众多面目正常端正的外面的人和他们不小心撇到她时投来的目光，利百加甚至升起了想躲回神弃之地死寂的黑暗中的荒唐想法，以至于直到现在，她早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和艾撒克还会有些恍惚。

艾撒克则适应地比她更快，现在他已经会熟练地运用“你真美丽”之类的外面人用的词汇来让她脸红心跳，比如现在她和艾萨克在远离月城同族们的半山腰上吹海风，望着满眼的苍翠和远处的蔚蓝，艾撒克忽然转过头来再次说道：“你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利百加。”
“什么嘛，哪里有。”她听过后捋了下耳侧的碎发，语气有些莫名是愠怒：“明明大家注视萨拉的时间更长。”

艾撒克有些不明所以，抬头疑惑地回忆着，“有吗？”
“就是有啊，上次她和我们一起去外面集市的时候外面那些人也在看她，”利百加说着话头一转：“而且上上次祭典她去找大祭司的时候，你也跟着转头了！”
“萨拉那次为太阳祭准备的舞服确实很合适她。”艾撒克客观地分析着原因，但也没作否认。
利百加却也没再多说，也跟着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后又说：“萨拉的眼睛就像海一样，鼻子和嘴唇也长的那么精巧，皮肤也白，真的是很漂亮。”
“但她没有你羽毛一样的头发，”艾萨克说着摸了摸她的发尾，又咧嘴笑了起来：“还有你贝壳一样的牙齿，很可爱。”
“你那又是哪里学来的新词？”利百加拍掉他的手，嘴上学着他的发音：“"科埃"，也是和美丽一样吗？”
“让人爱的意思，”艾撒克说，“比起敬爱，说的像是喜爱、怜爱和珍爱，暗利和白银城那些人去外面调查的时候学来的，我觉得发音很好听。”
“是这个意思吗？我还奇怪之前亚萨抱着他家小妹妹说这个词是在干嘛呢。”利百加若有所思地回忆着，“唉，不过要是主当时能让我变得更美丽一些就好了……更白一些，更高挑一些，”她冲艾撒克比划着：“这样子穿那件礼服比较好看。”
说完后她忽然又捂上了嘴：“……天！你还记得吗，原来我还和神使阁下信誓旦旦地说过，我只要离开那里恢复健康就别无所求了………我主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贪得无厌的无信之人然后降罪于我吧！”
“那时我们没人知道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也不理解美貌的意思，神谕新约说不知者无罪，”艾撒克宽慰她：“而且神使阁下看上去也不是会把这种事告知我主的人。”
“况且，”他顿了顿，又说：“我现在也要许愿，让我的眉毛变得更粗，肩膀也变得更宽阔一些，好衬那件披风，到时候如果主降罪于你，那我就跟你一起。”
她的未婚夫说完后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利百加盯着他笑哈哈的样子，撇撇嘴骂了句“傻瓜”后，也跟着他笑了起来，露出贝壳般整齐秀丽的牙齿。
“不说这些啦，”笑够了以后她又侧过头问他：“我们的婚礼你决定好还要邀请谁了吗？”
“就是我们的父母亲和亚萨他们好了，大祭司肯定也会来。本来我还想让神使阁下来看一看呢，不过他也好久没来这里了，可能很忙吧……”艾撒克有些惋惜，“他可是第一个告诉我们这些词的人。”
“听白银城的那个年轻的长老说他执行主的神谕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利百加正要拨开眼前的树枝，却忽然停了下来：“对了，之前白银城的长老说可以请外面城市的人来这里表演，我不知道…或许下次去集市的时候我们可以去问问？听说外面的人会玩很多新奇的，不用非凡能力的把戏？”
“好主意！”艾撒克兴奋地抓着她的手称赞道：“暗利之前说他们探索的酒吧里有个长得英俊唱歌也好的北方人，我还没怎么见过北方的外面人，不知道他们和我们长得有什么区别……下次就一起去听吧？”

 

 

 

 

 

7.

 

 

“所以你要建造一个小镇？”伦纳德吃惊地问他：“和里面所有人吗？”

“对啊，还有他们所有人相互之间的关系，职位，还有镇子里所有的老鼠、苍蝇、蚊虫……”克莱恩光是想想这些就觉得头大，不由得捏起了太阳穴，伦纳德在旁边轻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半分钟后克莱恩深吐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冲伦纳德说：

“所以我需要素材，你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吗？”

“侦探小说要不要！”伦纳德倏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身来：“里面的角色都很有特色，而且情节诡异，我有好多经典可以推荐给你。”

“行，”克莱恩一手撑着头侧向他看，“你说吧，就主角情节就行那些，我写下书名。哦对不要罗塞尔大帝写的，他写的那些我都看过了。”

伦纳德嘴里嘟囔了一句把禁掉大帝之后一半有趣的都没了，接着思考了一会儿便认真讲了起来。两个时辰过后，正讲着第三个故事的凶杀案现场的伦纳德忽然停下了望着克莱恩说道：“说起来你也不会全参照小说人物吧，到时候会把现实里的人安到这里来吗？”

“肯定会啊，全是小说太缺乏真实感了。”克莱恩的口吻俨然一副专业人士。

“这样吗，”伦纳德眼底随之一动：“那我……”

“不会。”克莱恩一口回绝。

“我都还没说什么——”伦纳德严正抗议。

“你肯定想说，要不要参考你建立一个人物。”克莱恩一眼看破，接着语重心长地解释：“但是我的小镇是要用来吓人的，你长得那么好看，所有人又都会对你有好感，到最后就变成米切尔警官探案风流集了一点都不诡异……嗯？”

他说着说着忽然感觉空气安静了下来，于是有些奇怪地看向旁边的人问道：

“伦纳德，怎么了突然这样看着我？”

而且脸好红哦，克莱恩心想，还挺可爱的。

 

而被他问过后，伦纳德飘忽着目光踌躇了几秒后才烫着脸皮说了原因：

 

“因为刚才你说我长得，好看，唔。”

他的眼睛盯着桌面，双手分别扣着扶手和凳底，声音很低：

“之前都没听你这么说过，突然听到还，挺不好意思……”

 

“啊？”

克莱恩大为震撼，不由得震惊出声：

“我之前没说过吗？？？”

 

他以为这种从第一天见面起就被当作经典款标签贴在他和伦纳德回忆里的东西他应该早就在哪次闲聊中倾吐过了。这难道就是灯下黑吗？克莱恩在心中地震的空余开始复习俗语含义，接着又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舌头该怎么说下一句话。

 

“没有啊，刚才是第一次。”伦纳德则诚心诚意地向他保证着，并继续又把目光挪去看椅背，嘴上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本来你也很少跟我聊别人的外貌，我还以为你们占卜家成了无面人以后都对面孔不感兴趣了呢……原来不是啊。”

 

这句话说完后，伦纳德的大脑似乎是冷静够了，又偷偷把视线绕回来看着克莱恩。而在发现克莱恩现在的眼神比他还躲闪之后，伦纳德的心中忽地鼓起了奇怪的胜负欲。于是他随即也用胳膊撑起双颊，用翡翠般的眸子一闪一闪地重新转向克莱恩，不顾发烫的脸皮露出一个深情而迷人的笑容看着他深褐色的双眸问道：

 

 

“所以克莱恩你也喜欢我…的脸，对吗？”

 

本来克莱恩应该冷下面孔恶狠狠地反问他那个“也”字是打哪来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现在他的脸连同皮肉之下包裹的地方，也开始无可救药的发烫了。于是他只好先把自己的半张脸都埋进手掌里，等待他现在满是漏洞的语言系统的冷却后的重启。

 

·end

 *艾姆罗德：即Emerald,翡翠，算是neta《绿野仙踪》

（可以看出和美学 改良 刍议没有任何关系，起名宗旨只是：碰瓷就要碰个大的（……）

 

Summary：But where have we come,and where shall we end?

预警：原作向1.4W+一发完。伦克CP向，其余友情向。

话疗警告，ooc警告。

是@安奈伊盐鱼 老师的商稿！老师说元旦解禁、祝大家元旦快乐呀ww

 

  

       心理咨询师在心理咨询期间，原则上禁止心理咨询师与来访者进行心理咨询室以外的任何私人交往。这是心理老师告诉奥黛丽的——可是在学会这些之前，奥黛丽已经尝试着去帮助了“世界”先生，现在又受“世界”先生所托，为“星星”先生调整心理状态。

  

       于是“正义”小姐在她的记录册上写道：“我想，借助了非凡能力的心理咨询或许也不能和我们平时谈起的心理咨询等同。可是我又想，奥黛丽，你不能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去对待“世界”先生和“星星”先生呀，他们都是很善良很温柔的人，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不是吗？

 

       “我决定，为了保证治疗的效果，我可以在咨询结束后试着将和“星星”先生交流的内容以及我的一些想法记录下来，以时时观察自己的状态。”

 

       1.

       第一次见面， “星星”先生似乎很紧张。奥黛丽选择了贝克兰德郊外的一处庄园见面——这里是她名下的一处不引人注目的资产，平日里也少有人打扰，是个合适的、也足够令人放松的理想环境。而应约前来的伦纳德•米切尔没有那么放松。他们在一处半开放式的阳台坐下，面前的小圆桌上拜访好了锡兰红茶与两三种茶点。

 

       虽然两人都戴着半脸面具，座椅摆放的距离也适中，甚至有些许远，但是单独和女性相处，还是与心理医生见面这样的事实的确让人有些紧张。伦纳德靠着柔软的椅背，手一会儿握拳又一会儿松开。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可不太好呀。心理咨询的原则之一同样还有自愿这一项——“星星”先生看起来可不是主动要求进行心理疏导的。奥黛丽端起桌上的红茶，吹了吹气。

 

       就算“世界”先生是出于对“星星”先生的关心才建议他进行心理咨询，并且“星星”先生出于或许认同、或许只是想让“世界”先生放心的一个心理，同意了这个建议，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开头显然不利于治疗。

  

       于是“正义”小姐笑了笑，用轻快的语调说：“‘星星’先生，下午好。”

 

       伦纳德也露出一个笑容，叹气一样回答说，下午好。奥黛丽注意到“星星”先生的双臂仍然放在身前的桌上，一只手食指偶尔轻轻敲击另一只手的手背。

  

       “‘星星’先生，你不用太紧张，”序列五的“梦境行者”在她说话的同时使用了一个安抚，歪了歪头笑着说，“我们只是聊聊天而已。”

  

       而出乎奥黛丽意料的是，伦纳德似乎更加紧张了。他伸手拨弄了一下头发，似乎是对于接下来的话是不是可以说而感到了犹豫。最后“星星”先生大概考虑清楚了，试探着开了口：“是这样的，‘正义’小姐……我并不是对你不信任、或者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而感到紧张，只是在官方非凡者里，我们会、逐步针对‘观众’途径的非凡能力进行一些训练。”

 

       奥黛丽明白了。“星星”先生是在解释他为什么没有办法放松下来，同时也是在告诉她，他大概能察觉到我对他使用非凡能力——并且这会让他更加紧张。

 

       这可有些难度了。这意味着，她在“星星”先生放下警惕之前，为了保证治疗效果，最好不要使用非凡能力才行。于是话题又回到了最开始奥黛丽考虑的“心理咨询准则”上，而现在她只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医生，面对自己的病人。

 

       “就我的经历来看，这样的训练很有必要。”最终奥黛丽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接过话题，伦纳德也终于放松了一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不过我其实学得不太好，否则也不会感到紧张了。毕竟面对已知的‘观众’途径可比面对未知的敌人轻松太多，”他笑着把话题接了过去，而不是等着女士来选择话题——这让奥黛丽对“星星”先生多了些许改观，他或许对于人际交往还是有一定的敏感性，只不过平时不太在意，“不过我想，我也确实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克……咳咳、‘世界’的建议还是很好的。”

 

       曾经的“观众”当然不会错过同伴的一个小小的“口误”。奥黛丽忍不住笑了笑。先前在诚实大厅中“星星”先生和“世界”先生如同小孩子打闹一样的情景就像是被绘制成了图画书一样，她总忍不住去回想。毕竟，在“星星”先生面前的“世界”先生可一点也不阴郁老成。

 

       “那么，”奥黛丽柔声提问，“我是否可以知道‘星星’先生的疑惑、或许我们可以从一个不太一样的角度看待这个疑惑呢？”

 

       虽然要尽可能不使用非凡能力，但毕竟已经成为非凡者有些时日，她也已经适应、并且习惯了成为“观众”的感觉。这个时候，“星星”先生并看不出来有什么明显的心理障碍。也就是说，她是否使用能力，实践效果上的差别或许并不大。

 

       而 “星星”先生停顿了一下，大概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呃、这样说吧……好吧，我觉得在你面前遮掩这些好像也不是很有必要了，毕竟我一说出来你大概就会知道是谁。简单说来就是，老头出了点事情——现在可以说是，比较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祂为了调整状态去沉睡了，但是我又想起来了一些别的事情。”

 

       帕列斯•索罗亚斯德先生遇到了一些意外？奥黛丽立即联想到了一个名字——赞美女神，她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难怪“世界”先生坚持要“星星”先生做一次心理咨询了，直面天使之王，这该是多么恐怖的经历？

 

       可“星星”先生此时的情绪和她猜想的有些不太一样——恐慌过后的些许紧张、焦虑和自我厌弃是有的，但并不像我以往了解到的那些经历过重大创伤的人们那样。“星星”先生的反应有些平静过头。

 

       “老头对我很好，这个我一直都知道，”他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说了下去，“可是我刚刚又仔细想了一下，在他、呃、遭遇意外之前，他好像有机会逃脱这次意外。毕竟如果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话，意外和不可控的风险当然还是，越少越好。”

 

       “那么‘星星’先生，”奥黛丽停顿片刻，“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认为老头没有避免这次灾难的原因吗？”他叹了口气，“其实这里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一直躲藏下去只会一直活在恐慌之中、又比如因为一些我还不能知道的原因，老头觉得这样做是最佳选择……我只是一直在疑惑，老头这样做，有没有可能也是因为，考虑到我……毕竟如果他当时解除寄生，放我一个人离开，我的结局可能就不太好看了。”

 

       “那么为什么你不确定呢？”医生小姐轻声反问道，“帕列斯先生对你很好，这可是莫贝特先生亲口认证过的。”

 

       “可能是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老头对我这么好吧，”伦纳德笑着摇了摇头，，“现在仔细想想，我的不确定其实和老头对我怎么样关系不大。如果说得直接一些，可能、我只是想为自己开脱——这是一种我很不喜欢的行为，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承认。”

 

       “为什么是开脱呢？”奥黛丽似乎很疑惑一样歪了歪脑袋，轻轻笑了笑，“不确定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常的。”

 

       而伦纳德再次摇了摇头：“我和老头朝夕相处，我还是很确定他对我的好的。之前的经历只不过是告诉我，这种好的程度究竟到了怎样一个地步。我倒是觉得，我的这种想法，只不过是我又一次当了一回旁观者之后的一种自我安慰——如果老头遭遇意外这件事情里并没有我的原因的话，我会好受很多。但这不是事实。”

 

       奥黛丽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忍不住在心底赞同。看起来“星星”先生对于自己的了解和认识非常深刻——或许是在“失去”这一方面深刻。

 

       “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她调整着自己的语气，尽可能以带着笑意但不会冒犯的语气表达自己的一些想法，“但抛开本能这一点的话，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呢？”

 

       红手套先生偏了偏头，思考了一下：“我会觉得，我还不够强大。”

 

       奥黛丽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了起来：“这位先生，请您为您的朋友讲述一下您的思考过程吧，否则她可能会有些跟不上您的思路。”

 

       “星星”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他的头发拨弄地更乱了些：“这个要讲起来可能有些复杂……不过面对心理医生的时候，诚实一点可能更好些？”

 

       在奥黛丽点了点头之后，伦纳德把语速放慢了些许，一面回忆一面讲：“我是在黑夜教会的孤儿院长大的。那个时候其实对于自己没有父母亲没有什么概念，孤儿院的修女姐姐们对我也都很好。我第一次感觉有些不同，大概是在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教会学校的同学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是去帮着修女姐姐拿东西的，”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只是恰好看到了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孩子出来。一定要说的话，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发生、只是恰好看到了。他和他的母亲，我和修女，一样的场景，但我总觉得好像不太一样——我当时笃定，我一定是缺少了什么。”

 

       “然后是后来长大些了，开始在教会里帮忙。我经常能看到有父母带着孩子来到大祈祷厅里。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天晚上，一对母女从大祈祷厅离开的时候，我刚好遇见了。那个时候我往点着蜡烛的走廊去，她们往昏暗的街道去。

 

       “我看见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手拉着手，嗯、很用力地拉着手，两个人都笑得很幸福。那个时候确定了，我确实是比其他孩子少了一些什么——我当然很幸福，我并没有过得不好，但我始终都记得这一幕。

 

       “……‘正义’小姐，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但愿我说的话不会让你感到困扰。还有一些内容我不太清楚是否可以说出来，毕竟这些内容会涉及到他人了。我后来又失去了前辈和朋友——我只是想说，到现在为止，我好像一直都在失去什么。并且我成长的速度永远都追不上失去的速度，我没办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去阻止这些事情发生。”

 

       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下午。安静的庄园里偶尔有几声鸟鸣。天空是贝克兰德常见的灰白，云朵层层叠叠，堆在远方的城市头顶。柔和的光线映在伦纳德带着面具的大半张脸上，他的面容平静，看不出什么悲伤或者难过。

 

       奥黛丽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有些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星星”先生所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少见的、特殊的困境，或许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面对着这样的矛盾——我们用力地想要抓住的东西，最后好像都会失去。一切过程好像都会败在结果面前。

 

       于是她坦诚地回答：“或许这样的问题并不只是你在面对。‘星星’先生，我们每个人大概都在这样的困难中努力地做出一点反抗。我们每天都在奔跑、追赶、在分岔路口选择某一边。但我们好像又总是在都在后悔，后悔应该跑得更快一点、应该选择另一条路……”

 

       “‘星星’先生，你会因为曾经发生的一些事情而感到后悔吗？”

 

       伦纳德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会。”

 

       奥黛丽轻轻笑起来，上身微微前倾：“但是‘星星’先生，我们来举个例子——现在你站在第四纪元的一位工人先生面前，他正在努力地打制零件。每一个零件都是一样的，他只能不断地重复。那么，你会对他说，‘先生，你为什么不去工厂使用机器呢’这样的话吗？”

 

       这可真是个毫无道理、甚至让人有些生气的提问。伦纳德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后看到了面前“正义”小姐面具后满含笑意的碧绿眼眸。

 

       伦纳德呆愣了片刻，紧接着理解了“正义”小姐的意思。

 

       奥黛丽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些少女独有的活泼，笑着继续讲了下去：“就像我们不会对第四纪的人们说，你为什么不用蒸汽机一样，我们也没办法对过去的自己说，你为什么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你为什么看不出来这是个错误的答案？你为什么能力不够？唔、这样的要求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好像太过苛刻了。”

 

       风从树梢上带走一片干枯蜷曲的树叶，把它扣在露台的地上，再啪嗒啪嗒翻了几次，趴在桌边的地上，不动了。

 

       伦纳德低头看着那片枯叶，沉默了一会儿，奥黛丽也没有出声，只是慢慢地喝着茶，体贴地为自己的来访者留出思考的空间。

 

       最终“星星”先生如同感叹一般，轻声开口：“如果我是那个工匠，显然我无法赶上机械的生产速度……但是我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当然，”奥黛丽点了点头，换上了一个严肃的神情，“我们不能只追求一个结果——毕竟结果都是一样的，物品会毁坏、消失，人会离开、死去，如果只追求结果，或许我们都将再也找不到方向。”

 

       落叶被风掀起，翻了个身。而伦纳德望着奥黛丽的眼睛，终于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2.

       塔罗会的“星星”先生与“正义”小姐约定了一个固定频率的心理咨询，“正义”小姐还在塔罗会上向同伴们发出了邀请，欢迎他们来找她调整自己的状态、或者向她介绍一些需要进行调整的朋友。“愚者”先生平静地坐在上首，塔罗会的成员各有各的反应，“星星”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长桌下方，而“世界”只是用他嘶哑的声音短促地笑了一下。

 

       伦纳德确实不太了解是否有其他的塔罗会成员向“正义”小姐寻求帮助，他只是保持半个月到一个月的频率和“正义”小姐简单交流。因为“红手套”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写信，真正再次约定时间地点、相对正式地面对面聊天，除开1351年1月的初次见面，就是大半年过去的今天。

 

       依旧是那个安静的庄园和半开放式的阳台。伦纳德通过驭使的灵到达的时候，奥黛丽已经准备好了茶与点心，捧着一杯红茶等待了一会儿了。“正义”小姐依旧戴着那个半脸面具，穿着一身淡色长裙，阳台布置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传递出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这次是奥黛丽提出的见面而不是书信交流。而能够见面，是因为本应该身在南大陆的伦纳德需要回贝克兰德参与一些事务。为了保证自己不迟到，伦纳德已经努力地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工作，却还是慢了一步。让一位女士等待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伦纳德有些尴尬地拨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长的头发。

 

       奥黛丽在他开口道歉之前笑着请他入座，将迟到这件事情翻书一般轻飘飘地翻了过去。伦纳德坐下后抬手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观察着朋友的神色——“正义”小姐似乎正在被什么重要的事情困扰，或者对什么感到疲惫。

 

       而不等伦纳德考虑好措辞，奥黛丽就主动引出了话题：“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星星’先生。很感谢你可以在工作并不轻松的情况下还是答应了我这个有些任性的请求。”

 

       伦纳德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什么任性的请求。你帮助了我这么多次，我很愿意回报你。只是、‘正义’小姐，我必须得承认，我并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帮到你——我并不怀疑我的能力，只是我想，我并不算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你想不明白的事情，我很有可能也找不出答案。至于老头……祂倒是精明极了，但可能是出于对‘愚者’先生的尊敬，祂会在我和你交流的时候选择回避。”

 

       “请不要紧张，”奥黛丽笑着眨了眨眼，“我也不觉得自己非常聪明，但多一个同伴讨论，显然比自己一个人在大雾中转圈好得多。”

 

       伦纳德回想起贝克兰德仍旧时而晴朗时而弥漫着大雾的天气，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他呆在南大陆有些时日了，仔细想想，他竟然有些想念贝克兰德。忙碌的红手套先生往后靠上椅背，对“正义”小姐的看法表达了赞同。

 

       于是奥黛丽继续讲了下去：“‘星星’先生，我最近在思考的问题大概可以概括一下，总结为责任和方向。”

 

       伦纳德挑了挑眉：“关于承担的责任，和未来的方向吗？”

 

       奥黛丽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叹气一般说：“随着我的序列提升，我慢慢发现，我成为一个超凡世界中的强者似乎并不能给我在意的人们带来安宁和保护。我当然可以选择只作为‘愚者’先生的信徒和亲人眼中的小姑娘，以此来避开危险，只是我认为，这样做是在逃避责任。”

 

       顶着官方非凡者名号的“星星”先生理解了她的意思，但依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可是‘正义’小姐——我没有打击你的意思——你并不是官方人员，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并不用这样来约束自己。如果这样的矛盾实在让你感到痛苦的话，或许你可以这样想一想？”

 

       “正义”小姐坚定地摇了摇头：“当我想要去做一件事情，并且有能力去做到这件事情，但我没有去做的时候，我会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星星’先生，我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听故事、尤其喜欢听童话故事。说起来有些不好整——那个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童话里的美好世界，并且天真地相信着这样的世界是存在的。后来我慢慢长大，慢慢地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包裹着残忍真相的纸张掀开了一角，让我逐渐明白了自己的愚蠢和无知，明白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从哪里来。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感到了无措——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得到一些改变。我爱着我的亲人们，但同样的，我也在越走越远。我所做的事情违背他们的观念、也威胁着他们的现状。‘星星’先生，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幻想着童话故事的小女孩，但我依然对未来将要承担的责任、对道路尽头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充满迷茫。”

 

       秋天的贝克兰德已经被凉风占据，丝丝缕缕的寒意从指尖浸入。伦纳德望着面前的“正义”小姐，思考着她的困惑。红手套先生拿出了工作时间的认真态度，仔细地在脑海中将同伴的话回忆了一遍。

 

       奥黛丽的问题由她自己总结，是她对于未知的责任和未知的前路感到困惑，但伦纳德想，或许问题的根本不在于这里。

 

       “‘正义’小姐，你想听听我的想法吗？”他这样问。

 

       得到女士的同意后，伦纳德沉声说：“小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聊天时的内容吗？那个时候你告诉我，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实都有一个无法改变的结果，所以我们不要困在过去，不要忽略过程。现在我想说，结果重要、过程很重要、起点也同样重要。”

 

       “记住我们为什么出发，或许会减少一些对前路未知而感到茫然的恐惧感，”曾经的“午夜诗人”嗓音舒缓，带着“黑暗”途径特有的安宁语气，“在我看来，你爱着你的家人，于是选择保护他们，和你为了你所相信的事物努力，并不是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爱并不是无条件的迁就和包容——这句话是我以前在书里看到的，但我很认同。”

 

       “那么，”奥黛丽若有所思一般点点头，放缓了语速，“我应该找到自己选择承担责任，和做出一个决定的原因，这样才能让我不至于在前进的时候迷失自己的方向……换句话说，我应该为自己点亮一盏灯。‘星星’先生，是这样吗？”

 

       听到奥黛丽的形容后，伦纳德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带着些许自嘲地笑道：“很棒的形容，‘正义’小姐。如果是几年前的我，会很乐意在文学方面向你请教的。”

 

       看来“星星”先生曾经被一些文学方面的难题困扰过。奥黛丽笑得眯起眼睛，开玩笑一般问道：“那么我是否可以知道，‘星星’先生有没有点亮自己的灯呢？”

 

       伦纳德的神情严肃了些许，但嘴角依然还是带着笑意：“嗯。前段时间，我还在南大陆的时候，我遇到了‘世界’，他看起来不太好，我们也没来得及交流，我很担心他。那个时候，老头问我说，我已经和他认识了这么久了，自从几年前的意外之后，我就一直在或者巧合或者主动地追寻着他足迹。祂问我，现在想清楚了为什么这样做没有。”

 

       “呃、事实上在这之前，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没有仔细想过，”伦纳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神情流露出些许尴尬，“那个时候我只是觉得，我们有一段共同度过的时间，他了解了我的一些、比较幼稚的过去——我也了解他的性格，所以就是朋友了。后来又一起复仇成功，加入了同一个组织。说实话，我自己并不觉得我有在追着他跑。”

 

       “现在我想明白了挺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过老头觉得我还没完全想明白——祂说我最好早点儿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毕竟我早就没有办法回头了。”

 

       秋日的凉风把伦纳德本来就还能看得过去的头发吹得凌乱了些。奥黛丽看着面前的红手套先生，眨了眨眼，嘴角上扬。她想，“星星”先生大概确实没有想明白。

 

       “世界”先生没有告诉“星星”先生有关“愚者”先生和他自己的事情，“星星”先生还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可能会陷入沉睡的事情……要告诉他吗？没有等奥黛丽做出决定，伦纳德已经收到工作上的信息，起身向她道别了。

  

       3.

       “愚者”先生沉睡之后，塔罗会仍旧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伦纳德作为南大陆清剿玫瑰学派的主力之一，而奥黛丽也在塔罗会之外作为“傲慢”处理着心理炼金会的事务。见面的机会不多，这个世界也越来越容不得人喘息。

 

       奥黛丽作为塔罗会中唯一一位高序列的“观众”，承担起了定期为朋友们调整状态，检查精神状况的职责。偶尔伦纳德也会帮她一些忙——黑夜的主教和执事们都很擅长精神安抚，或许比不上专业人士，但在不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已经足够。

 

       在贝克兰德遇见是一次意外。奥黛丽在一个傍晚收到了来自虚拟人格的信息——她在圣塞缪尔教堂外遇见了一位自称来自黑夜教会的先生，他知道面前的只是一个虚拟人格，并且请求与她见一面。

 

       医生小姐迅速完成了余下事务的收尾工作，随后来到了霍尔家族那个几乎被贵族们遗忘的僻静庄园。“星星”先生安静地坐在露台旁，目光落在露台在的某一点上。他的头发又长长了许多，用发带随意地束着。奥黛丽无声地走到露台上的另一张椅子边坐下，观察着自己这位“病人”。

 

       因为“愚者”先生的沉睡，塔罗会成员在现实生活中见面时基本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样貌，也相互告知了真实姓名。伦纳德接受奥黛丽的精神疏导时也已经习惯了不再戴着面具，但此时的“星星”久违地将那个已经有些旧了的面具找了出来，戴在脸上。暮色下沉，很快就是夜晚，“黑暗”途径的半神周身的神秘宁静让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奥黛丽考虑了一下称呼问题——戴上面具有很多种解释，遮掩什么、或者说不愿意面对什么“晚上好，‘星星’先生，”奥黛丽也拿出了自己的面具，用轻快而愉悦的语气问候道，“这次没有来得及准备茶水和点心，你更喜欢红茶还是咖啡？虽然我认为，这个时候喝咖啡可能不太合适。”

 

       伦纳德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他愣了一下，才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低声拒绝了奥黛丽关于茶点的提议。

 

       “星星”先生声音有些嘶哑，心情也并不好。奥黛丽一面调整着自己的状态，一面感受着朋友的情绪起伏——困惑、迷茫、失落、遗憾……“织梦人”小姐尽可能柔和地使用了一个“安抚”。

 

       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被人拽出了水面，伦纳德用力地呼吸着。他面对着露台外侧，奥黛丽只能看清他的侧脸。

 

       “奥黛丽小姐，请允许我问一个有些冒犯的问题，”他低声问，声音颤抖，“你认为，神明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祂们对于我们来说，是什么呢？”

 

       神明？霍尔家族是信仰黑夜女神的贵族，《夜之启示录》是奥黛丽小时候最先接触到的图书之一。尽管她现在是塔罗会的成员之一、是心理炼金会的“傲慢”，但她依然发自内心地信仰着黑夜女神。“星星”先生也是从小在女神的教会中长大，奥黛丽想，或许伦纳德想问的不是这个——

 

       “愚者”先生对于我们来说，应该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奥黛丽轻轻叹了口气。“愚者”先生、也可以说是“世界”先生没有留下太多线索，但也没有阻拦什么。奥黛丽没有刻意调查，却总会偶然发现一些细节。在“观众”途径半神敏锐的观察力和多方的线索之下，奥黛丽也仅仅是比伦纳德知道得早了不到半个月。

 

       就在她发现真相的几天之后，黑夜教会就派遣了高级执事送来了用于危急关头自救的物品。送东西来的正好是伦纳德。

 

       自己的朋友一直在假扮神明——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地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们总是把神明高高举起，仰望祂、赞颂祂、并且塑造祂。对于普通的、不知道非凡真相的民众来说，神明就是一切的美好与神圣，神明应当承受所有称赞和美誉，神明是一个悬挂在头顶的符号。

 

       而对于奥黛丽这样的非凡者来说，既然知道了神明也是从普通人晋升的，对于神明的热烈的爱与信仰会减少许多，转而化作对成功晋升者的敬畏。但知道了神明也曾经是平凡的人，并不等于能够在知道了祂曾经是谁之后，依然也能良好地接受神明作为人的样子。

 

       即使是奥黛丽也用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我的朋友、我会难过会开心、有自己的性格与人生的、活生生的朋友，和与冰冷符号没有太大差别的神明，是等同的。奥黛丽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努力地调整自己，试图消解神明与人之间强烈的割裂感与距离感。

 

       但“星星”先生和“世界”先生的情况和她不一样。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奥黛丽闭了闭眼睛。伦纳德会比塔罗会其他成员更难接受真相，这是她预料当中的事，奥黛丽甚至还试着针对每一位成员可能出现的反应做出了不同的应对方案，务必在末日越来越近的时候尽可能地保证“愚者”先生的稳定。其中她最拿不准的，就是“星星”伦纳德的反应。

 

       伦纳德在教会中长大，在对黑夜女神的虔诚信仰中长大，加入塔罗会也并不是出于完全的自愿或者友人的引荐——毕竟“星星”先生初次参加塔罗会时就像是个缺课许久的学生。得知“愚者”等于“世界”，对于伦纳德•米切尔来说，是打破神明的形象、是对神明与信仰的亵渎；对于塔罗会成员“星星”来说，是对被庇护者与追随者的欺骗；对于伦纳德来说，则是友情与信任的崩塌。

 

       塔罗会中的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收获与成长来说服自己、安抚自己对于曾经受骗和对潜在的危险一无所知的不满，唯独伦纳德不可以。

 

       奥黛丽再次叹了口气。

 

       “‘星星’先生，”最后她这样回答，“我们已经知道，神明同样是由普通人一步一步晋升而来，并且我们同样知道，人是复杂的、多面且立体的，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认为，神明是立体而多面的呢？我们只是……恰好作为朋友，见证了他晋升的过程。”

 

       而伦纳德依然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自己的看法，还是不认同奥黛丽的劝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干净的夜空中没有云，但部分高序列的非凡者已经可以隐约从星空中看出些许异样了。伦纳德面对着星空，但没有抬头看它。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奥黛丽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无话可说的时候。但她确实无法像一名合格的心理医生那样冷静和客观的引导自己的来访者了——克莱恩•莫雷蒂是装作老练阴沉的“世界”、是富商道恩•唐泰斯、是流浪魔术师梅林•赫尔墨斯，更是奥黛丽所结识的一位可靠的朋友、一个善良而内心柔软的人，让人忍不住靠近、也不愿意面对与他的分别。

 

       奥黛丽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师会告诉她，在心理咨询期间，原则上禁止心理咨询师与来访者进行心理咨询室以外的任何私人交往。

 

       但伦纳德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的一名同事、算是我的下属吧，她和她的未婚夫都是红手套的成员。她的未婚夫因为能力很强，所以总是会参与一些比较危险的任务。前段时间她的未婚夫失去联系了将近一周，她因此情绪崩溃，做出了一些不太理智的行为。嗯，她来找我，这件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没有太大的影响。她的未婚夫也安全地回来了。”

 

       奥黛丽感慨地笑了笑：“她一定很爱那位先生。”

 

       伦纳德依然低着头，声音也依旧低哑，却带上了些许笑意：“……她是个虔诚的女神信徒，也是个性格温和的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崩溃。她当时说，为什么贯彻女神的意志，就要夺走我的爱人？”

 

       接着他又重复：“……为什么要夺走我的……”

 

       伦纳德的面具系带终于滑开，半旧的面具从他的脸上掉下，落到地上，在光滑石制地面上并不十分突兀。奥黛丽看着他——伦纳德的目光始终落在地面上，先前是盯着自己脚尖前的那一块地板，现在是盯着自己的面具。黑夜教会的高级执事先生轻微地颤抖着，但没有发出声音。

 

       奥黛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正义”小姐闭上眼睛，不再看着夜空、茶桌、或者是面前痛苦的友人。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

 

       “……爱有时不够伟大。”

 

       她听见伦纳德艰难而痛苦地呼吸着，许多字音在他的喉咙里滚过又咽下。夏夜的虫鸣声歌颂着夏天的死亡，晚风带走白日的喧嚣。

 

       而最终，黑夜的孩子只是用颤抖而破碎的声音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句话。

 

       “……我好想他。”

 

       然后一切都消散在风中。

  

       4.

       1361年，距离末日只剩下七年时间。非凡者们或多或少都已经察觉到了等待着他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普通的民众们也下意识地感到焦虑与恐惧。这是“愚者”先生沉睡的第九年，塔罗会的成员们越来越抽不出时间，忙于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

 

       书信交流中奥黛丽得知自己正巧与“星星”伦纳德在同一个城市。与佛尔思的约定的返回贝克兰德的时间在第二天下午四点，随后和“审判”小姐商讨一下下一步的计划。奥黛丽提出见面的请求，伦纳德也同意了。

 

       自从得知了“星星”先生与“世界”先生曾经在廷根共事，奥黛丽一直都希望可以来廷根看一看，一直都现在才终于有时间不那么匆忙地路过这里。有“大学之城”的廷根的清晨有着贝克兰德所不具备的安宁与平静，奥黛丽走过许多正在准备着一天的工作的小店、人们支起摊位，再相互道个早安，收获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伦纳德站在红月亮街的圣赛琳娜教堂前等待着奥黛丽的到来。清晨已经有虔诚的信徒前来祈祷礼拜，而地底值夜者们已经换了一轮班，现在或许正从佐特兰街36号离开，迎接自己的轮休时光。奥黛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笑着道了句早上好，问，“星星”先生，可以带我四处走走吗？

 

       临时的导游先生当然答应。只是伦纳德也已经多年没有回来，更没有在这几天交接工作的时候抽空去见见当年的人们。他只是偶然得知罗珊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奥利安娜太太仍旧是文职人员、弗莱当了这里的值夜者小队队长……当然，失去的永不复还。

 

       于是当他们莫名地来到了拉斐尔墓园面前之时，奥黛丽侧头看了看伦纳德，轻声提议说，要不要进去看看？

 

       答案是肯定的。伦纳德猜测，老尼尔、邓恩•史密斯和克莱恩•莫雷蒂的墓碑一直都有值夜者小队的人来修葺，戴莉女士去世后，主教阁下和塞西玛•克雷斯泰同意了他的请求，将戴莉女士的棺材移到了队长的身边。他们四人的墓前还留有尚未完全枯萎的鲜花。伦纳德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加入值夜者小队的时间也并不算太长，经历的离别不多，那几位前辈的墓前也留有花束。

 

       奥黛丽站在邓恩和戴莉的墓前，闭上眼睛，在胸前点了四点，低声说，愿你们在女神的神国中安眠。

 

       伦纳德侧身看着她。九年的时间过去，如果从塔罗会建立的那一年算起，已经有十二年的时间从人们的指间溜走。塔罗会的成员们都在时间的洗礼之下慢慢有了改变——克莱恩醒来，会感到陌生吗？他一边和奥黛丽缓缓地在墓园中走着，一边想。

 

       ……克莱恩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拉斐尔墓园上的“克莱恩•莫雷蒂”已经死去了十二年。伦纳德清晰地记得，1349年的8月29日，他们失去了老尼尔，1349年的9月9日，他们又失去了队长和克莱恩。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从他们周围的人们身上带走了一点生命，人们在各种各样的离别中死去一点、又慢慢重新生长，将死者的一点带在身旁继续活着，又将死者彻底留在了太阳升起之前。

 

       “奥黛丽小姐，”伦纳德自言自语一样轻声问道，“你认为，什么是死亡？”

 

       此时他们正站在克莱恩的墓前。墓碑上的照片已经在时间的冲刷下褪色，和人的记忆一样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奥黛丽凝望着这块小小的石碑，轻而又轻地落下一声叹息。

 

       “我认为，死亡是一件……十分私人的事情，”奥黛丽像是担心打扰这一片小小墓园的安宁一样轻声回答道，“唯有这件事情只能一个人去完成，不会有同伴，不需要帮助，四周也没有来自他人的目光。”

 

       “我见到过许多次通灵，”伦纳德没有计较奥黛丽有些离题的回答，“我自己也完成过许多次。‘黑暗’途径总在遇见这些事情。那些死者的灵总是要消散的，可是我们途径又拥有驭使灵、以及灵界生物的能力……这让我在思考，死亡到底是什么呢？死亡是终点，还是一个转折、或者一个阶段？”

 

       接着伦纳德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观点：“但如果仔细想想，灵和灵界生物某种程度上来说，依然还是活着的，所以这不能说是，死亡是另一个阶段。但我们很少能遇见真正死去过的人——其实我觉得，就算是‘世界’，也不一定真正知道答案。”

 

       他没有直接念出克莱恩的名字——这是多年来的经验教训。伦纳德忘记是在克莱恩沉睡后的哪一年，他只是偶然念出了这个单词，然后就坐在黑夜教会的办公室里像个傻子一样拿着钢笔的笔帽，思索了许久应该如何把笔帽盖回去。但有时候他说出克莱恩的名字会受到影响，有时候却又不会。这样的事情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发生了许多次，伦纳德才终于吸取了教训，只能在克莱恩醒来之前暂时改变称呼。

 

       知道伦纳德的“称呼问题”的奥黛丽忍住笑，清了清嗓子，说：“伦纳德先生，我认为，也许死亡就是一切的结束。在正常情况下，生命在死亡之后不会再回来——我以前总是在文学作品中读到类似于‘身体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这样的说法，但既然死亡是一件私人的事情，那么这样的说法也就不成立了。”

 

       小城市的清晨仍旧保留有清脆的鸟鸣，阳光慢慢照进死者的安眠之地。奥黛丽站在阳光中，笑着对伦纳德说：“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

 

       而伦纳德摊了摊手，好像对这个回答并不太在意。高级执事先生的绿眼睛里充满了平静——他们早就有过关于“结果”与“过程”的探讨，在九年之前，在一个结局将要落定、另一个故事悄悄开启之前。

 

       拉斐尔墓园也悄悄回归了安静。阳光落进来，照着墓碑上一张张或稚嫩或成熟、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容。清晨的风带来花香、鸟鸣与慢慢响起来的喧闹声。

 

       又是崭新的一天。

   

       5.

       末日结束后的世界用了三年才从毁灭的阴影中走出第一步。死亡与新生、毁灭与重建随处可见，同时上演。塔罗会作为愚者教会的高层核心被保留了下来——在“正义”女士的提议下，“愚者”先生同意了塔罗会可以在汇报工作结束之后适当发挥一些下午茶的功能。虽然这让“倒吊人”先生有些不适应，但多数成员还是同意的，当然也包括“世界”。

 

       奥黛丽除开参加塔罗会的下午茶聚会之外，偶尔也会回到家人身边，给自己留出一点放松的时间。位于贝克兰德郊区的小庄园幸运地保留到了末日结束，也就被奥黛丽拿来作为塔罗会在现实世界中聚会的地点。

 

       但并不是每一次聚会都会全员到齐——“愚者”先生自然不会为了聚会神降，而“世界”和“太阳”作为眷者，也少有空闲，参加的次数不多，“倒吊人”先生仍旧担任着海神教会的教皇、“隐者”女士负责海上的各项事务、“审判”在军情九处不方便经常不在岗位。这样算一算，相对更加空闲的只有奥黛丽、佛尔思、伦纳德和埃姆林。但末日结束后的药剂紧缺，教会事务也增加许多，两位男士有时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到场。

 

       第一次在现实世界聚会的时候，大家倒是都到了。阿尔杰和戴里克交流着坐在沙发上什么——佛尔思看见这两位休息时间都不忘记工作的勤劳人士之后忍不住叹了口气，被休无奈地拽了拽衣角。埃姆林去了厨房、嘉德丽雅在看书、而变回原本样貌的克莱恩靠在单人沙发上休息。

 

       伦纳德端起他的半杯红茶走到露台上。奥黛丽坐在他熟悉的那个位置上，正带着温和笑意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介意我坐过来吗？”伦纳德一边问，一边在小圆桌的另一侧落了座，“他好像不打算说明事实，并且还在用‘世界’这个身份来误导其他人呢。”

 

       曾经的“午夜诗人”笑着眨了眨眼，喝了一口红茶。

 

       奥黛丽也眨眨眼睛，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毕竟我们可以接受这里有一个房间的天使和半神，但我们可能不太能接受这里有一位货真价实的神明。”

 

       “很有道理，”伦纳德放下茶杯，忍住自己回过头去看一看阿尔杰的冲动，“想象一下当‘倒吊人’先生发现自己身边正在打瞌睡的那位就是自己追随的神明……”

 

       奥黛丽用手掩着嘴，笑得眯起眼睛。伦纳德故作夸张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是上扬的。这个话题就这样终止。伦纳德告诉奥黛丽，他先前和她提起的那一对未婚夫妇终于在一个星期前走进了教堂，在女神的见证和包括他在内的一众天使、半神、红手套的欢呼声中正式结为夫妻。

 

       “他们闹得几乎要掀开教堂穹顶、敲响教堂的钟了，”伦纳德望着灰蓝的天空，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可能也是因为大家活过了末日吧。我看见有好些人抱着一些没有那么幸运的同事的照片，说是要遵守约定，说要参加他们的婚礼，就绝对不能不守信用。”

 

       “啊、这样描述的话，苏西大概是去参加了那场婚礼的，”奥黛丽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惊讶的神情，“苏西告诉我说，当时他们要求新郎新娘讲述自己的爱情经历，尤其要好好讲一讲是谁主动追求的谁，把这对都不擅长表达情感的夫妇给难住了呢。”

 

       “也许呢，”伦纳德概论道，“我没太在意他们在欢呼什么。我只是在想，他们大概真的很幸运，和爱人心意相通、彼此守护，最终成功等到了穿着礼服走进教堂的那天——就算没有末日和战争，要办到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容易。”

 

       “找到一位和自己一同前行、相互支持的伴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心理医生小姐点了点头，但并不觉得难过或者失望，“但好在我们不再是只能困在原地等待未来到来的人了。”

 

       “……好在我们走出了时间，好在我们没有走出这个世界。”

 

       飞鸟划过天空，枯木抽出新芽，破败的废墟之上慢慢染上斑驳的绿色。远方的贝克兰德正在重建着钟楼，楼高每天都在上涨。伦纳德和奥黛丽没有再说话，但丝丝缕缕的热气从茶杯中不断冒出。

 

       END

       灵感及标题来自动画《花园墙外》，Summary来自动画的一首歌《Into the Unkonwn》，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朋友。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呀。

※《浪漫主义诗歌论》的后篇，但不看也不影响理解

※我的伦和克总在嘟嘟囔囔胡言乱语。

※Summary：“愚者”收到了很多条视频留言。克莱恩收到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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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克]克莱恩打开通知中心

在克莱恩还叫周明瑞的时候，他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换句话说，尽管他的工作时长在965和996之间波动，但他并未出色到（或者说倒霉到）需要全天待命，因此仍旧享有睡觉时将手机调到飞行模式的自由。

不幸的是，这种自由早已离他而去。

如今的克莱恩一天到头躺在源堡之上（也可能是坐着或者倒吊着，取决于他那天的心情），外表看起来像条宅家咸鱼，内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全年无休工作狂。

克莱恩简单地给他的灵之虫排了三班倒，八小时一轮换，确保每时每刻都有三分之一的灵之虫在沉睡，三分之一负责维持主体意识以便与复苏的天尊对抗，另外三分之一则处理指向“愚者”的祈祷和请求。阿罗德斯——作为一面平平无奇的魔镜——负责用混沌海的气息帮忙压制天尊，同时担任灵之虫自动应答时的监工。

到这里为止，克莱恩还勉强可以安心睡觉，毕竟自动应答的重点在于“自动”，而且他还有阿罗德斯从旁协助。

然而，“愚者”先生还有若干位重点客户，他们享受着专属人工客服——也就是克莱恩本人——的一对一服务。克莱恩早早给塔罗会众人、几位交好天使和眷者的祈祷光点做了特殊标记，当它们亮起，克莱恩那维持着主体意识的三分之一灵之虫会直接接手，以梦境形式回应他们的祈求。

用五个纪元前的日常来类比，这群家伙的待遇约等于消息提示的横幅、声音、标记全开，他们的祈求在实质上发挥了全天不定时闹钟的作用，而鉴于克莱恩如今的睡眠时段也——奢侈地——长达每天24小时，因此他现在的生活可以概括为两种状态：不是睡到一半被吵醒，就是被吵醒后继续睡。

说实在的，他很难决定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公平地讲，克莱恩并不经常被吵醒，而且事实上，他不觉得这是种打扰，相反，朋友们的声音让他心生亲切，乃至期待。

首先，他想念他的朋友们。他担忧他们的安危，想要了解他们的近况，正如他们对他一样——不管是哪个他。

其次，哪怕在连年休假期间，“愚者”先生也绝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薅羊毛的机会。如果“愚者”的信徒可以一人贡献两只锚，那么“愚者”的朋友们自然也可以一人/天使两用。克莱恩需要锚来对抗天尊的意志，而他的人性危险地立于两者拉起的钢丝之上。

——他的朋友们既是他的锚，也是他“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是用真心换来的买一送一，天尊看了都要甘拜下风。

总而言之，在最初的疲惫逐渐消退后，克莱恩发现源堡上的生活没有他预计的那么可怕。

天尊的污染一刻不停，但克莱恩也有自己的盼头：他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学生时代，时值暑假在家睡懒觉，偶尔损友发来消息，手机叮叮咚咚地响起，他就翻身拿起看一眼，迷迷糊糊地回完消息，手机一扔，再睡一个带着笑意的回笼觉。尽管楼上楼下隔壁邻居都在装修，日子还是勉强可以和“惬意”一词搭上边。

克莱恩知道阿尔杰已经出发寻找西大陆；小戴里克和达尼兹在维持罗思德群岛稳定的同时，顺利地发展着“愚者”信徒。佛尔思的格尔曼传记进展喜人，休一边搜寻红祭司和原初魔女的信息，一边担任起好友的固定催稿人。

嘉德丽雅成为了“星之女王”，摩斯苦修会并不信任她，但也只能对她越发器重。埃姆林早已抵达南大陆，据他说莎伦和马里奇之后也会前往协助。奥黛丽离开家人踏上了提升序列的旅途，身边似乎有一位可靠同伴，克莱恩合理怀疑那是她的“观众”序列金毛犬。

塔罗会众人各自执行着克莱恩派发给他们的任务，身为半神的他们已经有能力抵挡任务带来的绝大多数危险，这让克莱恩放心许多。

一切都在按照克莱恩的计划进行，但这并不是说没有意外发生。

比如眼下，在不受打扰地睡了78个小时后，克莱恩听到一声特别关注的消息提示（姑且这么说吧）。他闭着眼睛和祈祷光点建立起联系，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克莱恩”这个名字。

他清醒了一点，睁开眼。

“诗人同学？”

亮起的祈祷光点正属于伦纳德。克莱恩重新连上它。

画面里的伦纳德双手交握胸前，表情认真。他请求“愚者”先生告知他眷者克莱恩·莫雷蒂身为天使的尊名，他有一些私人的信息想要传达给对方。

克莱恩眨眨眼。

如果面前真的有一部手机，他可能会打出一个问号。

诗人同学一定不会想到，他正在向我的一个小号问我另一个小号的ID。

克莱恩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通过模糊梦境把格尔曼·斯帕罗的尊名扔给对方。

他不知道伦纳德要跟他讲什么，可能就是些南大陆日常。借助祈祷和一位沉睡的天使单方面闲聊，克莱恩确信伦纳德干得出这种事。

——不是说他在抱怨。其实克莱恩还蛮高兴的，毕竟“愚者”只能收到各式各样的任务报告，但克莱恩认为，就算是邪神也有上班摸鱼的权利。

很快，“格尔曼·斯帕罗”收到了第一条祈祷。

克莱恩先用这个身份给伦纳德的祈祷光点加上特殊标记，随即有些好奇地在脑内点开。

“……克莱恩，好久不见。”

克莱恩自娱自乐地回他：“也没有很久吧。”

伦纳德顿了顿。

“你真正的身份不是克莱恩·莫雷蒂，而是某个几百年前的古代人，对不对？”

克莱恩一抖，不小心断开了和祈祷光点的微妙联系。

他沉默片刻，凭借意念在眼前具现出一张“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包。

“我敢打赌，”他嘴角抽动，“这不是伦纳德自己想出来的。”

事实证明克莱恩是对的。但每条灵之虫都赌了这一边，所以赢了也没奖励。

显然，伦纳德为了完成“愚者”先生的任务，苦心研读了《罗塞尔诗选》，而《诗选》的编者序里有些有趣的内容。

（“我就知道他听不懂‘愚者’的暗示，”克莱恩摇头叹息，忍着笑说，“真是难为他了。”）

伦纳德告诉克莱恩，这篇序言的作者是——根据他和帕列斯的推测——罗塞尔大帝的亲信爱德华兹之子，一位“阅读者”途径的中高序列非凡者。他在途径天赋的加持下，注意到罗塞尔的诗中有种独特的与时代脱节的特质，而伦纳德本人的灵性直觉也产生了类似的印象。

“……老头说，罗塞尔大帝可能是此前脱离时代的古人，因为他知道‘古代学者’就是类似的情况。他……告诉了我‘古代学者’的晋升仪式。”

克莱恩听到这里，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这世界真是防不胜防，”他抱怨道，“不管是我还是大帝，随时随地都有掉马的风险。”

他猜到，帕列斯多半是利用了这个机会，顺势向伦纳德透露这个秘密。

“帕列斯应该猜出克莱恩就是‘愚者’了，但祂没告诉伦纳德，”克莱恩摸摸下巴，“也是，诗人同学才序列4，一下子知道那么多对他冲击太大了。”

希望他早点升上天使。克莱恩嘟哝一句，继续往下听。

“我能感觉出来，你还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伦纳德平和地说，“我会努力提升序列的——不是想要窥探你的秘密，克莱恩，只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担心你。”

克莱恩愣住了。

“这可真是看不出来，”尽管面前的伦纳德只是个影像，克莱恩还是有些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原来你只比当初的小‘太阳’好那么一点。你在‘红手套’里都没有朋友吗？这不健康。”

他嘴上低声吐槽，心口却涌起一股暖意。

伦纳德摸摸鼻尖。

“呃，我没想到这话说出口的感觉那么奇怪，”他唇角微动，“可能还是写下来比较好。”

克莱恩揉揉脸颊：“确实如此。”

“但，你的信使没法把信送到你手上，据我所知，祂那里已经寄存了好几封别人的信。”

克莱恩心头一惊。

完了，他担忧地想，等我醒了，信使小姐会不会给我一张针对邮件寄存的天价账单？

画面里，伦纳德摊摊手。

（克莱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伦纳德这家伙对着他完全懒得摆出祈祷的姿势。）

“所以我从‘愚者’先生那里问来了你的尊名。我觉得时不时和你说说话也许能帮助你早点醒来。”

“有道理。”克莱恩弯起嘴角。

“毕竟我现在知道有张天价账单在等着我了。”

伦纳德沉默了一会儿。

“总之，我以后会经常向你祈祷，帮你补上你睡觉时错过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下，从黑色马甲的衣袋里摸出一张折起的纸，“然后……还有一件事。”

克莱恩有种不好的预感。

伦纳德展开纸张，低头看了几眼，抬起视线，好像在组织语言。

“你瞧，事情是这样，”他抬手梳了把头发，“意识到你不属于这个时代后——”

他忽然一愣。

“‘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皱起眉。

克莱恩挑起眉，坐直了身子。

伦纳德沉吟了半分钟左右，摇摇头。

克莱恩翻了个白眼。

他合理推测，帕列斯也在伦纳德脑子里翻了个白眼。

伦纳德把注意力转回来。

“抱歉，刚才一瞬间，我产生一个很荒唐的想法——我觉得你就是‘愚者’先生，”伦纳德笑笑，“这可有点渎神了，虽然我觉得祂不会在意。”

我确实不会，克莱恩面无表情地想，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原因。

“我说到哪里了？哦，不属于这个时代，对，”伦纳德挥挥手，“总之，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就在想，你应该会和罗塞尔大帝一样。你们会想家。”

克莱恩一震，倏地睁大双眼。

一瞬间，耳边永不停歇的疯狂呓语好像真的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装修噪声，几乎把克莱恩淹没。

家。家。家。家。

画面里，伦纳德抱歉地皱起眉：“可我没法帮你找回家乡。‘回不去了’——你和老头都是那么说的。”

回不去了。

克莱恩觉得冲击钻在钻他的头盖骨。从里往外钻。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克莱恩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失控边缘。天尊的意志敏锐地抓住了他动摇的那个瞬间。

他正要切断和祈祷光点的联系，伦纳德的下一句话从他头骨的裂缝里飘了进去。

“但我可以帮你留住这一个。”

“虽然我不了解具体内情，但我觉得，你确实把廷根当成了第二个家乡。”伦纳德勾起嘴角，“我还记得，那时候每逢临时出外勤，你都会先回水仙花街留便条。你们家的晚餐经常是你负责，我也记得这个。

“也许你不是真正的克莱恩·莫雷蒂；也许真正的克莱恩·莫雷蒂根本不存在。但我确信你很珍惜你的哥哥和妹妹。我去你家告知你的——死讯时，梅丽莎小姐的表情……那是一个被爱着的妹妹的表情。班森先生也一样。

“你爱他们，克莱恩。他们是你的家。——他们也是你的家。

“关于你真正的家乡，我帮不上一点忙。但这一个？我向你保证。”伦纳德语气坚定，“我会保护他们，也会随时告诉你他们的近况——我想你不会愿意躺着错过第二次。

“不仅仅是他们俩，”他补充，“廷根、贝克兰德、苏尼亚海、南大陆……我不知道你在‘这个时代’待了多久，但我觉得你并不讨厌这里。至少我知道你不讨厌这里的甜冰茶。这里也许还不算你的家乡，但你应该拥有尝试的机会。你睡着了，我来帮你。确保你不变成一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落伍’的家伙。我猜罗塞尔大帝对他发明的这个词汇深有感触。”

隔着时间和空间，黑发青年的视线仿佛直直对上了克莱恩的。

“我不会让你失去第二个家乡了。”

克莱恩忽然意识到，装修噪音不知何时变得很遥远，正缓慢地现出疯狂呓语的原形。

隔着一段距离，它不再那么刺耳了，反而让克莱恩生出一丝怀念。但只是怀念。

他像是站在一片空白的虚无里，远方隐约勾勒出林立的水泥森林。他看到自己的家——高楼里一扇亮着灯的小小窗户——看到隔壁窗户里热火朝天的装修场面。不是他在历史迷雾里看到的旧日都市的残骸，而是鲜活的，远远地勃发出生机。

他下移视线。

在他和那座城市之间，有一条温柔的河水流淌。克莱恩认得它。

塔索克河。

从廷根到贝克兰德到普利兹港，它一直这样温柔地陪伴他。

伦纳德说得没错，克莱恩迟钝地反应过来，我不是只有一个故乡。

“所以，对，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会经常帮你补上错过的一切。还有，呃。”

伦纳德轻抖在手里捏了半天的那张纸。

“我当时其实是在试图写诗——‘愚者’先生给我的任务，用诗歌的形式传播‘世界’的事迹，我猜这意味着我还是有一定诗歌天赋的，祂从不布置超出成员能力范围的任务——一开始很难，因为我没法把你当成一个圣徒来赞美，感觉太奇怪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古代学者’的事。于是我想，罗塞尔大帝通过写诗抒发思念，但你在睡觉。那么我可以替你写。”

克莱恩觉得自己听错了。

伦纳德在半空中比划两下：“你睡你的，我告诉你新闻，代替你想家。不算什么大事，但我暂时能做的也就这么点。”

“这是第一首，第一句借鉴了罗塞尔大帝的诗，完全原创对我来说可能还是太难了，”伦纳德急匆匆地说，“你了解我的水平，所以，别笑，或者至少笑小声点。很短一首。”

“你不是吧。”克莱恩喃喃。

他不敢相信伦纳德要这么做。

伦纳德代替他，给他自己写诗，还要念给他听！

克莱恩觉得自己脑袋里的灵之虫在沸腾。

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想捂住耳朵，但每条灵之虫都想当被捂住的那条而不是捂住别虫的，一通走位后谁也没能得逞。

我可以装作自己没有耳朵吗？克莱恩想。

但另一方面是因为——克莱恩不太愿意承认——伦纳德的话真的让他感动。诗人同学觉得他所做的不是什么大事。写写诗、发发视频邮件，听起来确实不难。

可是在这样一个以疯狂为底色的世界里，在经历了无数死亡和绝望之后，明知克莱恩有那么多无法说出口的巨大秘密，明知他是个比自己高了至少两个序列的地上天使，却仍然愿意付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热烈的信任和关怀。

——克莱恩确信，自己几乎不可能收到比这更珍贵的馈赠了。

而这份馈赠甚至不要求任何代价。除了一双听过伦纳德诗歌的耳朵。

“好吧，”克莱恩重重地按了下发热的眼眶，“看在《罗塞尔诗选》的面子上，我洗耳恭听。”

伦纳德清清嗓子：“我开始读了。‘明亮的星，但愿我能如你般坚定——’”

“济慈的棺材板按不住了。”克莱恩低声吐槽。

“‘我会在黎明前追上你不灭的光辉。’”

克莱恩不说话了。

“‘尽管你遥远如昨日，不眠的夜里，

“‘我穿越一重又一重隐秘的帘幕

“‘攀上无尽的迷雾，循着星光指引

“‘——抵达你身边：

“‘明亮而坚定，

“‘如昨日，如明日。’——呃，就这些。”

伦纳德又抬手梳了把头发，犹豫片刻，把稿纸原样折起放回口袋。

“老头说我写得不错，”他耸耸肩，“好吧，其实我自己也挺满意的。你呢？”

画面就此结束。

克莱恩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喉头滚动，用力眨了眨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也太自恋了，‘明亮的星’同学。”

稍后，他在梦境里以“愚者”的名义，替沉睡中无法回应祈祷的眷者“世界”原样“转述”了这句话——就让诗人同学以为神灵无所不能吧，帕列斯会帮克莱恩打补丁的——然后在伦纳德百口莫辩的慌乱里低笑着跳出了诗人同学的阳台。

走阳台确实比走门有趣，克莱恩快活地想。

在克莱恩还叫周明瑞的时候，他是个普通的上班族。

换句话说，每天早上醒来时，他时常想要逃避手机的通知中心。

在更新系统前，他的通知中心里总是一长串消息望不到头。更新系统后，通知中心默认采用消息分组显示，一长串消息变成了厚厚一沓，无穷尽的边框层层叠叠，依旧望不到头。

但如今的克莱恩不那么抗拒通知中心了。

“愚者”的朋友们远比周明瑞昔日同事话少且亲切，他们的消息也根本不会积攒成任务的海洋——毕竟，“愚者”是个开不了飞行模式、随叫随到的可怜神。

而至于唯一会给克莱恩发消息的伦纳德，这位青年言出必行，祈祷光点三天两头亮起，点开全是些家常闲话和拙劣诗歌，换算成手机模式就是一百条59秒的语音，叠在通知中心里能把屏幕撑破。

“诗人同学是真的很话唠。”克莱恩每每如此评价。

但你要知道，来自同事的一百条语音只会让你想把对方拉黑删除，来自挚友的一百条语音却会让你忍不住打电话过去怒骂一通——然后约饭。

“如果伦纳德今天还给我发那么长一通视频留言，”克莱恩恨恨地说，“我就在梦里抢走他的迪西馅饼。”

他打开通知中心。

END

＊梗与部分情节改自电影《死亡诗社》

M校的开学季。

盛夏没有过去，九月是热月，窗外世界像大大的闷炉，烘烤灼伤，把小小的心脏烧成一抹熄灭的火星。江澄默默坐着，抱着书包，将头靠在车窗上，车在颠簸，磕的他额角发痛，花草车水林林总总略过，倒映进他眼睛里，在光下有些扭曲。

M校的校徽如雄鹰振翅，代表不可撼动的威严，而父母与老师则是威严的掌管者，代理人。江澄站在宿舍楼上的窗边，透过微光去看江枫眠与虞紫鸢的身影从宿舍楼下缓缓移出，紧接着上车，启动，离开，并不拖泥带水。

预科私立高校的目的在此，升学率，优秀率，管理严格，禁止恋爱，且学费高到离谱。大可不必为此惊叹，无论何种年代都存在此种教育，像古三字经，孟母择邻，教子名扬。

江澄十六岁，成绩优异，个子拔的像抽节的笋竹，正感受风吹来的腐旧气息，夏日带来的古朴忱长，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校园大门高墙。父亲的“不可为而为之”与母亲的“原地踏步是愚蠢”是他手腕上不可明见的枷锁。

薛洋把领回来的新书目录页撕下来，用作当餐巾纸垫板凳。任何地方总不缺少反骨，开学带来的焦虑使反骨滋生，薛洋的虎牙是标志性的符号，他笑的甜甜蜜蜜，拿书卷成筒状，告知大家，像是革命的先驱领导，于寝室宣布：魏无羡将搬到我们寝室来了。

聂怀桑是革命的附和者，他从上铺探头，暑假作业没有补完，头昏脑涨，却兴致呼喊：“耶！！！”——

顽固派的金子轩嗤之以鼻，江澄与金光瑶是中立选手，不作表态。

不会有人没有听说过魏无羡的——他拥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和最会迷惑人的面容，成绩也过于优异，比此更为出名的是，他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揍断了与他同寝室的温晁的鼻梁骨。薛洋作为魏无羡的同类朋友，再为补上两脚，一举成名。二人臭味相投，勒令在旗台为此检讨，读干瘪词句也像唱歌，是死气沉沉中的一抹色彩。

但是这些都不该与江澄有关。

开学典礼臭长，比婆婆的裹脚布还要让人觉出嫌恶，报告大礼堂中只有校长的声音透过喇叭来回倾撞，老师们在前列坐成一排，孩子们紧随其后，严阵以待，穿了漂亮又贵气的校服，时而鼓掌，时而安静。

江澄有些昏昏欲睡，他开始怀念姐姐为他做的马蹄酥，那个女孩子总和善笑着，像夜里的微光。可微光里是校长乏善可陈的声调，抑扬顿挫，夹杂电流嘈杂，丢进礼堂里，宣布道：

“……所以经由校方决定，本学期将会实行男女分班制，望各位同学以学业为重，不要忘却踏入此地的初衷，在此——”

在此带来困意，及愈发沉重的思想与灵魂，江澄甚至觉得，这比的上他在图书室计算公式来的还要枯燥。眼皮愈来愈想要沾合，它们即将触碰，就在那一刻。

就在那一刻，他闻见大作的警铃，并非是他虚构的幻觉，而是响彻礼堂的嘲哳叮铃，他大梦初醒，校长声音像被掐断的电源，与一群老师慌忙站起，想要一探究竟。

江澄偏头，看见一双眼睛发笑，没有夸张的来说，真的是一双会笑的眼睛，好像能从眼球里挤出“哈哈”二字，迸发出热烈的光芒。

眼睛的主人即将成为他的新室友。

魏无羡不知从哪里带来的一只电话座机玩具模型，正使它发出声响，无数的视线朝他投来，他也临危不惧，薛洋坐在他身边，他们一道笑着，好似开场表演。

魏无羡拿起电话筒，铃声止住，他起身，夸张做了禁声姿势，问道：“你好？这里是M校！”

薛洋夸张问：“是谁给你打电话？”

魏无羡垂眉，好像在听人讲话，紧接着豁然开朗，低头对薛洋道：“是上帝。”

他笑着把话筒面向台上方向，对校长朗声：“蓝校长，这里有通来自上帝的电话找您！”

薛洋叹服：“他说了什么？”

魏无羡一字一句：“他说，M校不该设置男女分班，一个正常的班级需要同时拥有男生——”他顿住，拖长腔说：“以及女生。”

像是戏剧结束，所有人哄堂大笑，江澄在校长的愤怒声里勾唇，他并没有发声，不像周遭孩子们哈哈捧腹，只忍不住觉得有趣。可魏无羡却投了目光来，跨越密密麻麻的声响，撕开泰山压顶的困意，拨走乏善沉重的灵魂，江澄与他视线相撞。

一万字的检讨，克扣学分，通告家长，戒尺教训。魏薛二人将成为杀鸡儆猴的代表，开学初始便如石子投湖，荡出引人注目的波纹。

魏无羡却不以为意，他刚搬进六人寝，检讨只写了名字，就开始分发糖果。江澄正预习功课，他像小丑逗人，歪头在对方面前，极具感染的笑，把糖果递来，仿佛熟络的去叫江澄的名字：“江澄，吃糖吗？”

江澄回答“谢谢”，报以笑容，并不诚恳，只是象征意义的扯动嘴角，他接过魏无羡递来的糖果，手指与手指会有碰撞，温.热挨到温.热，江澄攥到一把紫色包装的可爱软糖，看见他手掌里通红的戒尺的痕迹。

魏无羡回头，分给其余四个人，薛洋爱甜，即刻拆了，棒棒糖叼在嘴里，一边写检讨，一边与家长通电话，他哥哥晓星尘絮絮叨叨，声音不清不楚，薛洋应说好的好的，知晓知晓，错了错了，敷衍至极，最后才算软了语气，听了句什么，答说，我会抹药的，哥哥。待把电话挂断，即刻痛骂校长，祝愿蓝启仁明早刷坏假牙。

聂怀桑笑成一团，夸赞他们英勇。金子轩稍有松动，也诟病学校新规，金光瑶示意他们小声，隔墙有耳，蓝校长的两位听话侄子便住在隔壁。

“那又如何，”魏无羡耸耸肩膀：“不怕睁眼金刚，会怕闭眼的佛吗？本来这就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学校规定。”

江澄拆了糖果，想到今日魏无羡的起身的从容，他得到了惩罚，但他并不为此真心悔过。或许是因为与此同时，他得到了同龄人的更多的目光，就像他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揍翻温晁一样。

“你很喜欢做英雄？”

他一出口，滑出的是个疑问句，立刻就有些后悔，不该多言，对他人做过多评价，指手画脚。可魏无羡回头看他，错愕只有一瞬，即刻灿烂笑起，眯起来眼睛，像冬日狐狸，夏日家猫：

“有点儿……但也许不是。”

他答：“英雄非利己主义，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们显得愚蠢，Stupid Hero。而我只是想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这应该比英雄伟大。So, I am Great hero.”

他夸张的做了个类似超级英雄的动作，精灵鬼怪，头发剪得太短，根根立起，像个可爱刺猬。江澄把糖纸丢进垃圾桶里，一边咀嚼糖果，一边忍不住笑了一下，魏无羡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如刺猬打量一只新鲜苹果，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江澄回答他：“可能因为你给我的糖果是葡萄味，我喜欢它。谢谢你——”

他停顿一下，接着道：“Great hero.”

魏无羡这颗石子投入湖中，除了些许波纹泛开，引得水鸟注目，再没对这池湖水造成一丝半毫的影响。

M校依旧进行了男女分班，重新编排，而江澄在新的班级中捕捉到会笑的眼睛。

学习是为成长与快乐的过程，千百年来无数名教高师将此理传授学生，期望孩子把这般言语当做座右铭，不断探索，不断进步。

文学，算数，外语，国言，物化，综史。M校的的雄鹰刻在每个教室的最前方，双翅高飞，却只能飞在黑板上侧，两脚上有谁也看不到细密绳索。

宋岚在讲台授课，面上不作太多表情，他交授文学，询问同学对文学见解，点名薛洋回答，薛洋稍有不愿，但直腰起身，未作思考，回答说：“文学应是艺术。”

宋岚皱皱眉头，显出不悦，他放下讲义，银边眼镜把他衬得傲雪凌霜，他为挚友恨铁不成钢，评价薛洋道：“你的哥哥曾是M校最优异的学生之一，我与他同窗的时候，他的刻苦认真是校长也要常常拿出褒奖，以他为众人榜样。我知道你成绩优异，但是仍希望你可以多多学习你的哥哥，学习他珍贵的品质，要脚踏实地——至少要知晓课前预习。”

薛洋落座，心情不爽，俯身翻开书本，勾画定义。蓝湛站起，一板一眼，向老师回答：

“文学，是一种用口语或文字作为媒介，表达客观世界和主观认识的方式和手段。”

他停顿一下，余光看过薛洋，接着道：“需要注意的是，不是所有文学都属于艺术。”

宋岚稍露赞许：“非常好。”

他示意蓝湛坐下，告诫大家，文学不仅仅是浪漫的代表，天马行空总也有不可取之处。你们现下学习文学不是用来风花雪月，而是用来知晓如何写出打动评分人的文章。就像你的热爱并不可使之脱离书本太远。把书翻到第一页，勾画第一句定义，即蓝湛刚刚回答的标准答案。

江澄捏着细细的笔管，黑色笔迹在书本上的字下划出痕迹，心里沉闷，在草稿纸写下：

Don't just consider what the author thinks,

不要去想作者的见解。

consider what you think.

要想自己的见解。

他呆滞半晌，宋岚要求翻页，他抬眼，探手用力划掉写出的这句，接着翻动书本。

下课时间短暂，聂怀桑与金光瑶凑来安慰薛洋，得了心情不爽的一句“滚蛋”，金子轩回头看他，稍稍不解，答：“你怎么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呢？”

薛洋不回答，他收拾书本，旁侧草稿纸上是胡乱写画。上面便是大大小小的无厘头线路简图，实验公式，也有他上课随手写下“文学即艺术”，但又被划掉，在旁侧补充“不是所有文学都属于艺术”。

薛洋热爱物化，课程对他来说枯燥。他的物化成绩纵然称得上顶尖，但他非是按部就班者，总偏爱得知更多，施以操作，老师从不愿解答他的天马行空，称此不在考纲，要薛洋脚踏实地，自此薛洋再未请教过任何问题。

『热爱并不可使之脱离书本太远。』

江澄有注意到，他稍稍犹豫，递了只糖果来，薛洋闷闷接过，答句“谢了”。魏无羡悄无声息，小鬼一样从后面扯住薛洋脖子，手里转着文学书本，眼睛投来，看向江澄，不满询问：“你干嘛把我送你的糖给薛洋——你不是最喜欢葡萄口味？”

他说罢，从口袋里再掏糖来，递给江澄手中，江澄一时滞住，薛洋于是回头看眼魏无羡，白眼一翻，拨开他手。

魏无羡说：“薛洋，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江澄缓缓看他。

他打开拿来的自己的文学书本，翻到第一页，书面空白，没有笔记，没有勾画，他没作犹豫，将第一页撕下，蓝湛投了目光来，不加掩饰震惊。

“尽信则不如无。”

“我们第一次感受到读写文字之美，我不信不是为它的风花雪月打动。难不成人生下来就可以背出文学定义吗？”

他把目光投向江澄，江澄忽觉呼吸困难，听见那些字句像小小虫子，一点点爬进耳朵，有力啃食，心脏也随之止住，手心里的糖果被他握的紧紧。

“书本承载高贵的理想，并且将可能是未来维生的必需条件基础。但我们是人类的一员，人类充满热情。热爱应是我们生存的原因。”

他把撕下的那面书页投进垃圾桶，而江澄手里的糖果要被捂成暖暖的浆水。

江澄晚间洗澡，完毕时候浴.室已经空无一人，他从隔间出来收拾东西，头发滴水。魏无羡从后拍打他，他吓了一跳，“啊”了一声，发觉是魏无羡，便瞪他一眼，怪他说：“你是鬼吗，没有声音。”

魏无羡嬉嬉笑笑，拖着拖鞋，和他一起往寝室回，江澄想到他今日言语，于是说：“我发觉无论个人主义英雄还是博爱主义英雄，他们都有一个特性。”

魏无羡饶有兴致看他，他便接着讲：“都是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

魏无羡于是笑起来，拿肩膀碰他，回答说：“可你也被打动了不是吗？”

江澄皱眉，想到自己曾在夏日篮球场上拍打篮球，那时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扯不完的笑容，可很快父母站在他面前，背后是大片的乌云，同他一字一句说：“阿澄，你不可以给自己从头再来的机会，优秀没有止境，不要让我们失望”。

他忽然反胃，沉默了会儿，答说：“可能吧。”

魏无羡停下脚步，偏头看定江澄，他的头发也在滴水，夏日夜晚仍残有温.热，江澄没有说话，他把目光垂下，什么也不去看了。

他很清楚，魏无羡在吸引自己，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事实上，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他总能听到各类关于魏无羡的传言，即使他没有正式与魏无羡打过一次照面，这些言语也从来像潘多拉魔盒一样纠缠自己，他一边告诉自己要摈弃这种行为，一边向往魏无羡的自在随意——如果我可以像他一样将一切都看得比不得自己重要，这样就好了。

这太夸张了，以至于他有意避免与魏无羡结识——所以这一天来到的时候，江澄都用不着稍作惊讶，他已经像夸父逐日，慢慢走近魏无羡。

或许不是对方吸引自己，而是自己想要靠近对方。

“江澄，”魏无羡呼唤他的名字，像个认识他很久很久的朋友，江澄于是听见树叶沙沙，虫叫蚊声，而有人在夜中的芬芳沐.浴.香.味告诉他说：“不要沮丧呀。”

他轻轻把手落在江澄肩上，像安抚孩子，手掌是少年的纹路，延伸到未来的光芒。

江澄与魏无羡果然亲.密起来，这种亲.密不太同于他人意味。即使总惹麻烦，魏无羡依旧是个很受欢迎的孩子，他同人人都相处愉快，关系要好，行为亲.密。但是现下有了比较，只有同江澄在一起的时候，这种亲.密才显现出端倪来。

周五晚间，魏无羡偷偷摸摸搞来小型投影仪与幕布，午夜十二点，寝室门外管理员巡视完毕，他便蹑手蹑脚从上面探出脑袋，与薛洋面面相觑。

薛洋很快下了床，在门边又看了会儿，比出OK手势，聂怀桑跟着跳下，他们三人便当即摩拳擦掌，开始装备投影仪器。

“即使明日周六，也不许学生无缘由踏出校门，必须与老师报备。晚修至十点，但晚间十二点半前必须熄灯，不许任何寝室有娱乐.性活动。”

薛洋道：“怪不得都说M校出来都是‘圣婴’。”

金子轩稍稍担心，问道：“不会被发现吧，我可不想去挨戒尺。”

薛洋白他眼：“那你可以不看，乖乖睡觉。”

魏无羡趴着江澄床边，小狗一样摇“尾巴”，叫他说：“江澄，看吗？”

江澄在夜中捕捉到魏无羡面上的表情，眼睛像星星之火，他伸出手，魏无羡拽他下床，两个人一起笑了，搬来凳子，肩膀抵住肩膀，挨在一起。薛洋抖开幕布，挂在寝室墙壁上，荧荧的光芒像流水泄出，投影仪能照出在空气里流动的灰尘。

片子是上世纪的老旧恐怖片，无特效加持的血.腥妆容劣质又可怖，六个少年挤在一起，大气不出，脸色被光烘成苍白。

江澄含了一颗水果糖，他的舌.尖溢满了甜味，眼睛盯着屏幕上头的血腥，聂怀桑一抖，所有人都跟着唏嘘。他和魏无羡裹着同一张小毯子，偏头就可以看见魏无羡侧脸被光芒映照的棱角分明，专注的眼睛，一寸一寸光滑的额头，他觉得心脏刹那间疯狂跳跃起来，于是抬手按了下胸口，有一股气息沿着脚底攀爬，魏无羡就去看他，轻轻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思绪万千，想到自己似乎很久很久没有与朋友一起安安静静的相处，吃饭，交谈，看场电影。

江澄心道，我为什么会因为看见魏无羡就心跳加速，是因为吊桥效应吗——一个人提心吊胆地过吊桥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见另一个人，那么他会错把由这种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才产生这样的生.理反应。

丧尸的牙齿要咬住主角的脖子，但光芒在一瞬消失，唯一的光线消散，黑暗即刻侵蚀了视网膜，鬼怪便像真的物化一般落在夜中，惹得薛洋与聂怀桑同时低声烦躁，金子轩怪道：“投影仪坏了？薛洋，你组装的正确吗？”

物化天才受不得侮.辱，回嘴骂道：“去你＊的，我装的绝对没有问题，起来，我看看怎么回事！”

金光瑶急忙安抚：“嘘，嘘，都声音小一点……”

他们乒乒乓乓开始鼓捣，而江澄和魏无羡做在后面安静。也许他们的心思都不在电影上——恋爱学家讲，只有情侣去看恐怖片的时候意不在此，不无道理。

魏无羡在试图牵江澄的手，指尖碰上的一瞬像过电，使得江澄差点跳起来，他身子一歪，魏无羡堪堪抵住他，他慌忙在对方怀里抬头，混乱在他们耳边此起彼伏，江澄闻得见魏无羡身上柔软又闪耀的气.息。他们离得足够近，过于近，呼吸也交.缠，他们如同三流恋爱剧，嘴.巴碰在一道，被投影仪照得清清楚楚，像不得见人却曝在太阳之下。

他们慌张分开，薛洋皱眉回头，故作惊怪：“你们干嘛？你们刚刚亲.嘴了！”

江澄耳朵红了，即刻辩驳：“你胡说八道！是不小心碰到！”

薛洋一边笑，一边回头，并不在意：“我开玩笑嘛，干嘛紧张。”

丧.尸张牙舞爪，无人在乎这类小插曲，他们果真当这是薛洋的玩笑，金子轩注目幕布，在玩笑基础上进行冷笑话，回答：“男女分班抑.制不住孩子们对恋.爱的渴.望的，蓝校长失策在此，爱本身不受约束——下次接.吻要背着我们。”

说罢他们四人低低一起笑，江澄踹了他们板凳。可他的心脏像泡了蜂蜜水一样迅速鼓起来，他觉得甜蜜，没错，他十分开心——他感受到魏无羡的手指又探来，在小毯子下攥住自己的手掌。

这次他没有放开。

江澄忽然体验到了一种变化，这种变化难以言说，就像高高的，密不通风的校园围墙探进来春日清风。

他专心读书，认真进步，向父母汇报情况，与此同时，他常与魏无羡一起吃饭，洗澡，讨论问题（甚至无厘头的哲学），周五晚间他们会爬起来看电影，一开始是他们六个，后来逐渐有人从别的寝室摸黑偷偷进来，都是同班的朋友，温宁，欧阳，苏涉，像从前年代一样一群人坐在一起，絮絮叨叨，讨论电影发展，忍住出声笑容。

期中考试如期，江澄仍是年级第二，第一是蓝湛，第三是魏无羡，薛洋是第四。他们四个雷打不动，总在这四个名次徘徊，你来我往，这也是M校迂腐至此，却永远给与最大宽容给魏无羡与薛洋的原因之一。

江澄通报成绩，他待在洗衣房，给母亲打电话，然后是父亲，他们做出夸赞，语气却依旧平常，鼓励江澄保持，反思题目错误。

“你收到礼物了吗？”江枫眠最后果真问他，并缓缓祝福：“生日快乐，阿澄……”

江澄声音发闷，慢慢应答：“我收到了，非常喜欢，谢谢母亲，谢谢您……”

他挂了电话，深深呼吸，手里提着两个包裹，他甚至不用打开它，就知晓里面该是什么。魏无羡在旁边看他，轻轻询问：“江澄？这是什么？”

江澄回答：“礼物，”他停顿一下：“爸爸妈妈寄给我的生日礼物。”

魏无羡笑了，揽住江澄的肩膀：“这不是很好吗？要拆开看看吗？”

江澄摇摇头：“一份是学习资料，一份是精致文具，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年年如此。”

魏无羡的笑容僵了一瞬：“可，”他仍然试图安慰：“你还没有打开……说不定今年会有所不同。”

他接过江澄手里的包裹：“我来替你打开。”

江澄一动不动，目光跟着探去，没有波澜，魏无羡的手指翻飞，很快拆开外表，撕下伪装，得到里面要送给一位十七少年的礼物。

魏无羡也跟着一道沉默，他看了眼江澄，对方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不会期望便也不会失落，他垂下眼睛，像已经习惯得不到抚.摸的流浪猫。

魏无羡忽然动作，他提起一份包裹，转了身，大步往前方走，洗衣房的垃圾桶张嘴等待，像吃不饱的怪物，而他是投喂者，稍稍使力，咣当一声，砸了进去，江澄错愕看他，他回头示意江澄：“来嘛，不必吝啬——反正你明年还会收到一份新的。”

江澄抿抿嘴，有些想笑，理智告诉他此种行径大错特错，可现下理智罢工，他提起另一份，学着魏无羡的动作，大步走过去，行云流水，砸给怪物口中，咣当是心脏落地，使他得以呼吸。

他们两个一起笑了起来，江澄脱力肚疼，倚在魏无羡身上，肩膀耸.动，魏无羡扶住他，告诉他说：“江澄，看看我的礼物吧。”

他动了动，是M校最伟大的英雄，从口袋里提出一只小小的，小小的，“热爱”。

江澄感受到有小鸟飞起，正在挣扎锁链。他指尖轻轻，触碰到那只精致的钥匙扣，圆圆的篮球模样坠着，在光下荡漾，江澄握住它，下面的坠标露出一些，他只需要微微扯动，里面就探出细细长长的布条，松手又缩回。

他凝眉，看见小小篮球里盛放的东西，那布条上的小字有力的撼动他的心脏：

我们都非常需要被认同

要相信自己的信念独一无二

纵使别人可能认为它奇异或者不入流

纵使总有庸俗之人可能会说，好烂。

要与逆境不屈抗争，以无畏的气势面对敌人。

做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的港口。

“我以前见过你，江澄，国中时候，你喜欢去少年宫旁的体育馆打球。十三岁的你，能跳的很高，跑的很快。”

“我那个时候是球队的替补，你应该记不得我，因为你的眼睛里只有篮球和爱，发出痛快的声音，流很多的汗。”

“九月份你要代表球队去与少年市队比赛。那天天气非常好，我没有看到你，队长让我替你，我在篮球场上感受铺天盖地的欢呼，一直在思考你不来的原因。”

“我想也许你病了，或许出了点什么事，时间也许暂时——可你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澄脸色苍白，他有点颤抖，但是忍住哭泣冲动，同魏无羡说：“我听说那场比赛赢了，有一个替补替我，……非常非常优秀，致命一球，赢得了比赛——你很厉害魏无羡，谢谢你……”

魏无羡问：“可你为什么不来，如果你来了，这场比赛也会是这个结局。”

江澄说：“……我……”

魏无羡牵住他的手：“他们把你关起来了，是吗？”

江澄摇头，他现在像张白纸，一碰就倒，他不想回头去看那些光鲜亮丽的日子，那使他痛苦。父母的争吵是铺天盖地的嘈杂，江澄努力无视，十三岁那年，他们总算受够这暗无天日的互相折磨，办理了离婚手续，而从此事上他们得出唯一的结论——腐.烂的人生不可以延续给共同的儿子，他们从“敌人”变为“朋友”，要把江澄未来的人生规划成二人共同满意的模样。

“江澄，”他们将那只篮球撞进编织袋里，连同球衣，奖杯，和一颗心脏：“虚度时光会一无所成。”

江澄听说过魏无羡来这所学校的原因——这本身就是一件奇事，他这样的孩子，处于这里，像兔子里混进一只吵闹的狗。而他毫不在乎的说：“因为我父母没有时间照顾我……”

他歪头歪脑：“其实他们并不喜欢M高，只是他们太忙了，忙的没有力气关照我。我母亲怕我闯出大祸，希望在此事发生之前暂有一个地方约束我，直到我上大学之前——但是他们遵从我的意愿，如果我不愿意，或是我想要离开，他们都不会逼迫我的。”

“但是我希望他们安心一些——我不需要太多关注。”

他发出警.车鸣笛呜哇呜哇的声音，滑稽动作，以此来怀念父母，尊重他们的工作：“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比起我这个假英雄来说，他们或许是真正的英雄吧。”

“没关系，”现下魏无羡拥抱他：“我不问了，没关系的江澄……”

江澄依旧摇头，他把钥匙扣握得很紧紧，依旧同魏无羡说“谢谢”。

他想，魏无羡骗人，他就是一个博爱英雄，一个Stupid Hero，他会考虑父母，在乎朋友，说话永远不经意，又永远温暖。

“来看另一份礼物吧，江澄，”他牵住江澄的手：“这会是你从十三岁至今，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带江澄回寝室，临近熄灯时间，待巡查离开，其他四人偷偷打开手机照灯，向江澄道迟来的“生日快乐”，衣服穿戴整齐，解开拉链，里面是大喇喇的背心球衣。

江澄喉咙发痛，他同魏无羡说：“这不可以。你以为你做的很伟大吗？”

“你站在这里，你是怪杰，是奇侠，是英雄，是一枝独秀。可你发出的是不同的声音，你也可以是丧心病狂，邪路歪道，不可救药。没有这个先例的，魏无羡。”

魏无羡挑挑眉头，并未犹豫，朝江澄递来东西，他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之事，告诉江澄：“我可以做这个先例的，江澄。”

我即先例。

他递来球衣，是有紫色数字，江澄屏住呼吸，看得见数字十一，正熠熠生辉。

不可置信，夜半三更，魏无羡带他们在一处摄像盲区翻出校门，江澄随他从墙上一跃而下，星光璀璨，月色皎洁，踏出M校，是越.狱的雏鸟。

M校旁侧即是偌大的废旧工厂，魏无羡不知从哪里搞来工厂钥匙，也不知偷偷踩点多久，准备多久，由天才薛洋提供供电，地上画出篮球场地，两墙是简陋的球框。

随魏无羡一起出来的不止他们，还有温宁，欧阳，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朋友，大抵十余人，穿着编号球衣，紫色与红色分明。

聂怀桑为此歌颂，笑道“反骨少年”，魏无羡驳道：“才不是反骨。”

他笑嘻嘻：“就像不该分置男女异班一样，一个正常的学校也应该为男孩们开辟一处篮球场，”他把篮球向江澄扔去：“可M高没有。”

江澄抬手接住，篮球落在手中发出闷响，他同时听见血液也随之轰隆声响，而魏无羡叫道：“生日快乐，江澄——”

M高开始有秘密了，秘密使少年成长。

薄山老师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晓星尘与宋岚都曾是她的学生，她在讲台交授外语，严谨认真是这里的一贯要求。她询问众人：你们是否虚度时光，到最后一无所成？

魏无羡现在与江澄是同桌，他凑近江澄，小声用摘抄的诗句回答：“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anted to live deliberately …”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活得有意义…』

江澄歪头倾听，在草稿纸上写下“life”，笔水落在纸页上，他觉得心里被填满。

他现在明明是忙碌的，过于忙碌，他不再自己闷头学习，他会接受请教，也会请教别人，去图书馆学习，阅览室借书，与魏无羡在饭后走在校园散一会儿步。紧接着他与许多人，只在周五周六的深夜，随着英雄爬出牢笼。

工厂要被布置起来，除去简陋的篮球场，投影仪也被搬去那里，还来了女孩子，绵绵为打篮球的少年加油，温情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他们观看古旧的电影，讨论学业的问题，诉说内心的苦楚。他们开始像正常孩子一样期盼周末到来——曾经这两个日子在M高并没有特别大的意义。

他或者特们现在付出的精力甚于曾经，无论是对待学习，还是爱。可江澄居然不觉得劳累，他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费不完的心劲。他心里藏了一匹小马，现被魏无羡牵了出来，正一骑绝尘。

蓝校长找他谈话，他垂眉盯鞋，校长拍打他的肩膀夸赞，赞许他近来愈发上进，他说：“江澄，一直以来你都是好孩子，我以前总担心你太过压抑，但是现在我听到很多老师与我反应，你的状态很好——这才对，学习该是快乐的。好好努力，继续保持，要记得父母的教导。”

他一个字没有听见，只在晚上与魏无羡快乐的窝在空无一人的洗衣房，于凌晨时候背书，向往同M高说再见，而大学的操场阳光明媚。

他们今日学习诗歌，魏无羡正襟，同他严肃说“我为你写了诗。”

江澄看他的眼睛，他清清嗓子，像说故事，告诉江澄——

“如果你生病了

“需要一颗心脏救命

“我就把我的心偷偷给你。”

江澄皱皱眉头，问他：“那你呢？”

魏无羡亲.了一下他的侧脸，回答：

“我悄悄地走

“绝对不要惊动你

“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他笑眯眯的盯住江澄的脸，一双桃花一样的眼睛正飞扬，但是很快惊慌起来，把江澄的模样装进去，摸摸他的眼尾，问道：“江澄？你哭什么？”

江澄滞住，抬手触碰眼睛，果真摸到泪水。魏无羡即刻反思，他想不到江澄会哭泣，也从未见过江澄哭泣，或许他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他少有慌乱，只能努力拿拇指摩挲江澄的眼泪，轻拍脊背。

江澄说：“我也不知道……”他怕魏无羡担心，又尝试笑了一下，泪水还沾在眼睫上：“我就是觉得难受，我听你这样说，好像你真的曾经把心从肚子里掏出来给我——而我什么也不知道。”

魏无羡揉揉他的脸：“可能是上辈子。”

江澄回答：“可能你上辈子也是个愚蠢的英雄。”

魏无羡说：“但我的诗还有下半部分。”

他拥抱江澄：

“可你也没有告诉我

“你的疾病是为了我滋生

“是没说口的秘密

“除了你我

“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冬日席卷，天气是灰蒙蒙的干冷，学校分发了精致的长衣校服。江澄飞快奔跑，气.喘·吁.吁，衣尾被溅上灰尘，魏无羡在寝室错愕回头，恰逢金光瑶为他上药，龇牙咧嘴，即刻喊疼。

江澄看他手掌，要烂皮破肉，正发肿发红。魏无羡看他，笑容多显安慰，叫他“江澄”。

温宁的东西落在了工厂，白日去取，翻墙时候被巡查发现，魏无羡为他辩解，温宁得了十下戒尺，魏无羡得了四十下。

“你又去逞英雄……”

江澄问他。

聂怀桑忙来调停，答：“没事的……江澄，不要生气。蓝老头没有多问，他不知晓温宁是去工厂。”

金光瑶面上表情淡淡，夹取棉花擦拭魏无羡的手掌伤口：“但愿如此——否则我们在座所有人都要做好陪英雄赴死的准备了。”

金子轩对此不满：“你为什么阴阳怪气？”

金光瑶答：“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都收声闭嘴，叫温宁一个人扛下五十下戒尺，告诉校长他不过想翻出游玩，这件事说不定真的就到此结束。”

江澄看向魏无羡，他垂下眼睫，把手从金光瑶手里抽出，江澄动了动身体，往前走去，皱着眉头接过金光瑶手里的棉签，为魏无羡接着上药。

冬日狂风在敲打窗户，一场大雪要来了，江澄沉默再沉默，手指把篮球钥匙扣捏的紧紧，魏无羡为他讲笑话，夸张表演，希望博得他的原谅与笑意，手掌不小心触碰拍打，他痛的倒抽凉气。江澄总算不再无动于衷，抬头看他，轻轻抚.摸他的手腕，发问说：“痛会使人改变吗？”

魏无羡缓缓回答：“至少我不会。”

江澄垂眉：“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你……”

他顿住，自问自答：“或许因为我渴望成为这样的人。”

魏无羡低头亲.他，落在脸侧，江澄攀附他，于是他们顺理成章，进行接.吻，冷气呼进，吐出是温.热，江澄感到自己活过来，正有力感受生命，他错觉他与魏无羡置身明亮的球场，周遭是震耳的欢呼声，呐喊声，不要结束，不会结束，上呀，上呀，球进了——

正如金光瑶所说，蓝启仁很快查出了一些东西，他打开工厂的大门，收缴出投影仪，幕布，球衣，烧烤架，还有储存的零食，及温宁的练习册。

他架着厚重的眼镜，在礼堂沉稳又安静的宣告，这是建校以来最让人震惊的事情，已经有家长向我反应，他们的孩子受到了不良引导，近来总有反骨作祟，这件事必将彻查，如有参与者，来办公室同我坦白，将不会获过重的惩罚。

魏无羡被校长唤进办公室，没有再回来，江澄把篮球藏在床下，他们听见外面不断有宿舍的开门声，宋岚老师的声音像宣告的钟声，一个接着一个念他们的姓名。

他总算来到了他们宿舍，以指骨推动银边眼镜，江澄在桌前写字，听他说话如等待审判的受难者，他一字一句道：“金光瑶。”

十分钟后，金光瑶踏回宿舍，聂怀桑与金子轩对他行以注目，想从他身上探求只言片语，而薛洋如同再了解不过的蛔虫，嗤笑他答：“省省力气吧，金光瑶一定都招了……他这样的人——”

金光瑶收拾书本，安静回答：“等你们到了办公室，见到了你们哥哥，父母，我倒想听听你们如何隐瞒。”

江澄的手指顿住，水笔在纸上画出重重的墨水，他写了满纸的摘抄字句，全来源于魏无羡的倾诉：我们都非常需要被认同。

聂怀桑嘴唇发抖，问道：“什么？”

“你说什么？”金光瑶看向他们：“你以为这件事还会像曾经一样，就如魏无羡与薛洋无数次的恶作剧？不要天真了。”

“温晁把这件事情散播出去了，已经有许多父母认定，魏无羡将是反骨的代表与引导，他们要求校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们的父母，家长，现在就坐在办公室，无不悲戚又严肃的看着你们——而校长会质问你们，是不是魏无羡教唆你们，荒废学业，去向往所谓的自由？”

“我建议大家，”金光瑶坐下翻开书本：“我建议大家就让英雄来承受这一切，江澄说的没有错，他是怪杰，是奇侠，是一枝独秀。可发出的是不同的声音，他也可以是丧心病狂，邪路歪道，不可救药。没有这个先例——他不是说了，他愿做此先例。况且他的父母并不在乎他是否在此上学，不像我们，一旦被开除……”

金子轩先于薛洋一拳头砸了上来，金光瑶头磕在柜上，鼻血涌出，他这位异母哥哥一扫往日斯文，正大发雷霆，指了金光瑶道：“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金光瑶摸摸自己流出的血，回答：“你想说什么？除了江澄生日那次，我几乎没有去过工厂——我为什么？”

“因为我要随时等待父亲的电话，他打不通你的，就会打给我。他不会过问我半分，只会问我你去了哪儿？你去了哪儿？我要为你编造理由，他答一句知道了就即刻挂断。”

聂怀桑怯怯看他：“嫉妒不该成为报复之由，我以为我们是朋友的……”

“如果你有一个兄弟，”他回头看向聂怀桑：“你终日努力，兢兢业业，却无法得到及他十分之一的关怀，你会不会嫉妒？

他又看向江澄，发问道：“会吗？”

“无所谓的，无论我们是否说出真相，学校都需要一个替罪羊来结束家长们的愤怒——我们的意见根本不重要，没人救得了魏无羡，我们只能救自己。”

“我心怀不大，但不至于此，嫉妒从不是缘由，真正的缘由是，我不想遭受无妄之灾——除非，”他道：”你们想面对你们的父母永无止境的审判，和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寝室沉默的像深海死水，江澄觉得冬日寒意从脚尖攀爬，他呆坐了很久，身边人走了又回，宋岚老师的指骨敲击声终于在他耳边回响，叫道：“江澄。”

校长办公室的内屋温暖，江澄在外面看见许多人，晓星尘在掉眼泪，聂明玦面色铁青，金光善不作言语，以及更多的家长，正痛恨某根反骨，要给与剔除。

他的父母被请进屋内，坐在办公桌前，江澄看到他们回头看来，两脚便如灌铅，沉重再沉重，要把他扯进深海。

“江澄同学，”蓝启仁道：“我听到一些事情，不知与你遇到的是否相合，如果并无错误，请在这张记录表上签字。”

江澄接过，眼前像雪花电视在抖动，签名一栏密密麻麻，有恶意报复者，写着温晁，温煦，有——更多是，熟悉的人。

温情，罗青羊，温宁，欧阳，金光瑶，薛洋，聂怀桑，金子轩……诸如此类

“魏无羡一直鼓励你们‘追求热爱’。他诟病老师教学，带来投影仪器，由薛洋帮忙，在寝室播放电影，后来召集更多孩子，常带你们翻出学校，在工厂进行聚会，称此为‘正常学校应当发生的一切’。”

“他还——迷.惑你，同他恋.爱……”

江澄心脏重击，他张张嘴，努力组织语言，即刻回答：“没有！我是自愿与……”

“阿澄。”

江澄的声带于是被剪刀剪断，他指尖颤抖，回头去看江枫眠与虞紫鸢，父母的眼睛里是密密麻麻的刀子，正如金光瑶所说，是永无止境的审判，像迅速投来的石头，堵住江澄的声音。

他低头去看那张记录表，便看见一只篮球被装进编织袋，争吵声刺耳，他觉得反胃，单手捂住嘴巴。虞紫鸢向他递来签字笔，他未有动作，江枫眠便把笔打开，握入他手里：

“你怎可以，这样理解明知不可为？”

他浑浑噩噩，一呼一吸是冬日的冷气，宿舍涌进许多的家长，他们收拾孩子的寝室，重新教导孩子的思想，丢弃孩子不必须物品。

这是一场革命，主角到齐了。

江澄呆坐那里，看着魏无羡送给自己的篮球从床下被拎出，家长们互相怜悯，互相哀声，编织袋变成了大嘴怪物，食物变成了篮球，手机，课外书，骨制扇子。

门被打开，魏无羡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他们眉眼相像，所有人噤声，对他行以注目。

他直直望向江澄，千山万水千难险阻，他一把剥开江澄眼前阴翳，就像问他是否需要葡萄水果糖一样，笑了再笑，没事没事，不过如此。

魏父声音平平，告诉大家，实在对不起，我来为孩子收拾寝室，话语从每个人耳朵里钻出来，投来的目光冷漠，悲伤，愧疚，不解。江澄在各类目光里发不出声音，他嘴.巴动动，魏无羡便悄悄冲他做噤声动作，他头发长了，比这学期开学初见时候的短发看起来更加使得他明亮。

薄山老师在门口等待，要督促魏无羡的离校，他果然是先例，是第一个从M高要被退学的孩子。

门再次被打开了，江澄总算感受到一种痛苦，是重要的事物在慢慢被剥离，时隔多年它依旧清晰，是十三岁的少年在哭泣，与此同时他听见魏无羡的鞋子与地板摩擦，那声音愈来愈远，从现下开始至此后，大礼堂到图书馆，空无一人的洗衣房到星光璀璨下的工厂，江澄再次成为了孤独的一个人。

他站起身，虞紫鸢扯住他的手腕，难以置信，再次勒令：“你去哪里，回来坐下……”

有一只雏鹰的两脚在流血，飞啊，用力飞，那根几乎要把钉死的，肉眼不可见的铁链哗哗作响，江澄挣开她，父亲的呼唤被他抛置，他将被许多人就此指责，这个过于愚蠢的，盲目的，不切实际的男孩。

他奔跑出去，走廊长长的，他看见魏无羡的背影，他呼唤他，就像曾经那么多次他被呼唤一样。

——“魏无羡——”

外面下雪了，走廊里也应有雪才应景。魏无羡停下脚步，回身看向一望无际的走廊，逆光便显得黑暗，江澄从黑暗里扑来，他们用力拥抱，不断流泪，与之道别，道别即是重逢，要做世界的水手，游遍所有的港口。

江澄哽咽道：“再见了……”

“再见！！！！！！”

是薛洋从宿舍探出头，用力挥手，晓星尘惊异看他，轻声呵斥，他仍如同初时把书卷成筒状的先驱，宣布魏无羡来临一样挥手。薄山把细眉拧在一起，训道：“快回屋去！”

可铺天盖地的声音从走廊上探出了，像球场上有人欢呼，再见再见，淹没不可听闻的阻止微声。

“魏无羡！再见！！！”

革命来了。

“再见！！！”

末日来了。

“Bye bye！！！！！！——”

革.命的末日来了。

度过一个漫长夏日，短暂的冬日，有无数的雏鸟振翅，飞走的没飞走的，在M高内发出声音，也许就此结束，也许是个开始，但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再见……”

魏无羡轻轻说，他在末日欢呼里拥抱江澄，两颗心脏紧紧的靠近，互相剜给彼此的东西终于一起跳动，向愚蠢的人，伟大的人，都道一声再见，因为——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End

＊摘自【1984】

献舍失败背景/双杰cp向

前言

时间线从莫玄羽献舍开始。

初期二人均为钢铁直男，所以是从无差➡️互攻。

我流双杰属性强强，剧情&感情发展占比远大于🛏️戏，所以总体来说攻受不影响观感。不过为了照顾特别洁癖的朋友，本文会分成上下两部，上部都可以看，下部吃我设定的可以继续看，到了警戒线会预警，目前大可放心地追，不会有很强的割裂感，保证吃不了苍蝇。

另外，蓝二单箭头小魏，无其他副cp。
郑重声明：我在评论里发表的意见谨代表当时的想法，现在八成已经不这么想了，所以发现我前后矛盾莫要戳穿我，更不要用作理解正文的辅助工具！

中途修过一次文，删过一些碎碎念，所以部分评论新朋友会看不懂，不必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
新来的朋友请放心☀lof，我热爱给予红心蓝手评论的小可爱！我本质双担，经历过长时间的意难平之后已经彻底看开，所以拒绝恶意贬低角色（但是欢迎探讨角色缺陷）。
本文背景只参考原著，和电视剧、动漫无关，所以请勿发表相关意见，感谢理解！

 

世家分布图

为了直观地展示我文里各家族的分布，搞了张简易地图，除了大家熟知的，全是我的私设。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大作用，主要还是看四大家族battle，但是地理位置还挺有意思，比如三尊全在一块儿，和小江隔大老远。

特别说明一下，我按照原著的名儿随意搜了搜，并不是认真考究的结果，只能用于本篇设定，出了这个门就忘掉嗷！

正文

莫玄羽手腕割了，符文画了，邪咒念了，可是半天也没个反应。

莫非那套献舍的法子出了什么差错？

他天资愚钝，琢磨不透其中的玄机，见鲜血纵横一地，心疼得哎哟叫唤，直骂诓他画这劳什子邪阵的蒙面修士满嘴胡话。

 

当年，夷陵老祖也不过一知半解、瞎编乱造罢了。

 

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主生命，管的是寿数；

二名爽灵，阴气之变，主财禄，管的是机变；

三名幽精，阴气之杂，主灾衰，管的是欲念。

七魄依附于肉身，肉身毁，七魄散；

肉身不毁，三魂亦可生养七魄。

 

至于以死搏生的献舍之术，更不是两瓣嘴皮上下一翻就能成功的。

一炷香内须招致三魂，哪怕略有损耗缺位，也必将败北。

 

年轻人嘛，一根筋，遇上惯骗，哪有不中招的。

 

何况魏无羡死前早打好了算盘。

七魄是必然保不住的，但他的三魂至阴至邪，寻常鬼怪无福消受，若是兵分三路躲藏起来，或可免于彻底魂飞魄散的下场。

目标好找的很——随便，陈情，江澄的右眼。

 

剑灵只认江氏剑法，且不祭人血不松口。

笛灵亦会拼死护主，毕竟他独创的索魂曲也不是说复原就复原的。

江澄那就更好办了，流血流汗不流泪，动刀动枪不动情。

 

稳妥。靠谱。

他魏无羡打定主意不想活，就没人能让他回来。

设好最后一局，他便着手毁去阴虎符，可惜只毁了一半，江澄就带着人杀上了乱葬岗。

 

三只死魂也在各自的归处安安逸逸躺了十三年了，再频繁的招魂和问灵也没能把它们从安乐乡里揪出来。

可人算终究不比天算。

献舍虽未成功，长夜却已睁开她漆黑的双眼。

 

注

三魂各自的属性和归处可以对应的上，算半个伏笔～

| 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故乡的云》

 

 

魏无羡在莲花坞大门前，对蓝湛说：“我的心很苦。”

有多痛苦？

心如火烹，脏腑煎熬。

为什么痛苦？

因为心中有着期待。

 

他不相信江澄竟然如此恨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只言片语也不留。

又或者，他最怕的，是江澄连恨都没有，只是觉得不相关，不在乎，于是置之不理。连他寄去的信，江澄都不看一眼，他不看。

他期待这些都不是真的。

甚至，他不相信江澄死了，江澄一直好好地怎么突然就死了，为什么一宗之主突然逝世这么大的事情整个修真界没有一点风声。

而他竟是以一种近乎可笑的方式得知这个消息。

那时许久不见的温宁竟然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见面第一件事是请魏无羡为自己贴一张镇尸符，说话间喘吸渐急，阴腐之气颇为浓郁，凶尸青灰色的指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

魏无羡连忙画了一张符给他贴上，一边询问他发生了何事，贴上了符纸的温宁平静了些，磕磕绊绊地告诉他，不知为何，天南地北各处的邪物、鬼修，一夜之间隐隐开始躁动，而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种躁动感染了作为鬼将军的温宁，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因此急忙赶来寻他。

魏无羡皱眉问他：“往哪个方向？”

凶尸僵直着身体，眼仁翻白，感受了一会儿，道：“东边。”

魏无羡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东边哪里？再详细点。”

许是感受到魏无羡不安的心绪，温宁浑身颤抖不止，片刻之后，缓缓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洞庭之滨，云梦。”

魏无羡霍然站了起来，他抓着温宁的肩膀，要他再三确认，得到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魏无羡站着不动了。他对着温宁指的那个方向，茫然伫立。

很快，他想起昨晚那个梦，他开始慌了。他不再站着不动。他开始踱步，双足相错，无序而行。

温宁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喊他。

魏无羡突然捂着脑袋蹲下来，而后又站起来，径直走到墙边，把挂在墙上的随便拿下来，咬牙御剑而出。

可是这具身体的修为低下，没过多久便越飞越低，他开始撞上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引来行人的恶语相向。他焦灼地找到路边一家剑铺，租了一把剑，可是他身上没钱，于是以剑抵剑。

他重新御剑而上时，听见身后店铺老板复杂的叹息：“如今的修士，竟是连自己的本命佩剑都可以随意典当了······”

可他已然飞远，把店铺老板和满街的行人，以及他日夜盼望得以一游的巫山枫林，都尽数抛弃在身后。

 

从朝阳东升直到暮色四合，魏无羡御剑从云梦上空飞驰而过，彼时天高云淡，下沉秋水。风也轻轻扬扬的，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满面风尘倦色都能随风吹荡开去，像是回到了童年。

只是，往日繁闹的街市，还有船只纵横的湖面，一片空荡寂静。

大白天里的巨大沉默，多么吓人。

 

一开始，他连莲花坞的大门都进不去。

他就坐在莲花坞大门前的台阶上，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大白灯笼，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之后蓝湛赶来，两人一坐一站，相对无言；直到金凌出来，红着眼眶把他痛骂一顿，话里行间，字字如针，戳向他的心口，最后，揪着他到了灵堂前。

或许金凌骂得没错，他就是个懦夫，敢做，却不敢在最该面对的人面前敢当。

他在门前有一瞬间想转身逃跑。像十几年前那样，温宁杀死金子轩后，他只能偷偷在屋檐上看着灵前泪流满面的师姐。

魏无羡停在门槛前，过去数年间所经历的离乱生死，凡此种种皆如电如梦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他站在门口，最热切也最彷徨，最渴望也最绝望。

 

若我会再见到你，事隔经年。我如何和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泪眼模糊中，他看见棺中之人，紫衣正冠，容颜安然，通身锋芒尽数敛去，只身在一方逼仄天地中平静而卧，三毒安放在手边。

魏无羡只觉心头有如千万斤磐石重重压下，生生痛得不能呼吸。他伸出双臂把人搂抱在怀中，浑身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在这一刻，再没有一秒需要思考“他有多恨我”这个可怕又无聊，在人生的先前时刻曾经不懈缠绕过他的问题，他只是下意识地把人抱紧，垂首，把一直以来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他说：“我好想你。”

话尾处，轻轻颤抖。

 

没有是非恩怨，没有对错误会，只是好久不见，我好想你。仅此而已。

刚重回人世，是不敢说，甚至连靠近你都不得要领。有时突然想说了，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扰了你清静。后来敢说了，也想说了，又找不见你的人。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语，也弄得战战兢兢。如今终于说出口，却已是覆水难收。

 

到此为止，魏无羡本以为这老天已经往他身上泼够了狗血，却不知老天爷还能把他洗刷干净了，然后再泼一次。

 

魏无羡始终不相信江澄什么话都没有留给他，他不甘心地在江澄周身细细查找，然而竟一无所获。他小心翼翼把江澄安置好，起身。

他牙关紧咬，心跳砰砰作响，按了按发疼的脑袋，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遗漏了什么。他跨出一步，正打算在灵堂内四处翻找，忽然脑中灵光闪现。

那封信！

当时金凌扔给他那封被退回来的信，确实是原封不动，他心如死灰，没有细看，如今想来，那确实是江澄唯一要求交给他的东西。

魏无羡连忙去掏自己的衣服，竟然掏了个空，想来是之前被金凌拖着进来，揉搡之间不知掉在了哪里。

彼时莲花坞外恶灵飞窜，江家弟子在阵法中各司其职，金凌御剑在各个墙垣之上奔走指挥，一时间竟没有人再管他作弄什么。

他从堂内踉踉跄跄出来，沿着来路低头四顾，只是满地都是飘落的冥纸，时不时又有持剑的弟子来来往往，踩踏其上，一封信掉在其间并不容易被发现。

金凌立身于墙头之上，见魏无羡如飘游晃荡的孤魂野鬼一般在院中穿行，低眉垂目地猛盯着地面，整个人犹如魔障了一般，他恨铁不成钢地从墙头一跃而下，怒道：“魏无羡！”

闻声，魏无羡动作一顿，把目光对向他，又缓缓下移，忽地停在他脚下，原本黯淡的目光霎时变得极为迫切。

金凌低头，发现自己脚下踩着几张冥纸，冥纸之下有一物事露了一角，像是一封信。

他退了一步，刚想说什么，就见魏无羡快步走过来，把地上印了半个脚印的信拾起，拍去灰尘，上书“江澄亲启”，狂草写就，笔锋飞扬。 

魏无羡从堂内找到堂外，满手脏污，他随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小心地撕去封口。

打开信封，里面还有一个信封。

上书“魏婴亲启”。

金凌在一旁也看见了，瞬间哑口无言。

 

魏无羡直勾勾盯着江澄的笔迹，心中又惊又喜，他颤抖着拆开，似是有两三张信纸，可他还未展开来，忽然听见周围一声又一声焦急绝望的呼喊。

他茫然抬头，四周人影匆匆忙忙，而西北角，他出来的地方，黑夜里，火光满天。

 

妖魔鬼怪，最是擅长惑乱人心，煽风点火，无孔不入。

煽的是过堂阴风，点的是灵前香火。

风稍稍一吹，半烧尽的冥纸幽幽扬起，粘在绸缎帘布上，粘在冥纸堆上，粘在蜡烛香油上，触之即燃，天干物燥，又有阴风助阵，这无名邪火越烧越大，越烧越高。

偏偏是秋日，风物干燥；偏偏是人忙，百密一疏；偏偏他要寻信，堂内空无一活人；又偏偏，邪灵在外，不得而出，近水竟也难救近火。

 

夹杂着香灰纸烬的热浪扑面而来，魏无羡眼眶发干，竟是再也流不出泪来，之前淌了满脸的，也被这火热烤干了。

他忽然想起乱葬岗之上，他在江澄面前灰飞烟灭，江澄远远看着，没有气急败坏，没有痛苦或愤恨，更没有呼喊，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被定住了。

他之前以为，那是太过惊讶导致的。

他现在知道了，不是惊讶，是被抛弃。

眼睁睁看着自己突然被抛弃，那一瞬间，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只是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非常非常安静。

如今终于换作是他，眼睁睁看着江澄堙灭在火光之中，一点一点消失在他面前，他无法摆出任何表情，无法前进或挣扎，只剩呆滞。

又是自己，再一次亲手放开了江澄。

但是好像，每一次自己放开他，总是有必须放开的理由。为救温家姐弟，他放开江澄，说“弃了吧”；乱葬岗上，他放开江澄，独自赴死；观音庙里，他放开江澄，希望两厢安好；如今，他再次放开江澄，为了寻信。

每次他一放手，江澄也就放了手，不管是自愿还是无奈。

他们总是在最不该放弃彼此的时候放弃了彼此，然后得不偿失。

 

江澄那么爱干净，却最终消逝在充满炭屑、香灰、蜡油、烟尘、灰烬的一场莫名的大火里，雄雄烈烈的火焰上空，是阴魂恶鬼极近快意与发泄的狂欢。

 

假如真的有天意，这一切的一切仿佛是在嘲笑，嘲笑魏无羡不知轻重，亦不知情钟。

 

 

喜悦迅速散去，悲伤没顶而来。

他坐在地板上，对着满天火光，默默地读信。

 

“终于你还是发现了这封信，也不枉我倔强一生，临了提笔坦诚一言。

魏无羡，前尘往事，恩恩怨怨，你已听得倦了，我亦倦了，然而我始终无法不介怀，只此一句，你需知道。

数十年如白驹过隙，虽未敢言老，而心力交瘁，暗里自知，知在人间，不复几日，当无见期。临终有几件未岂及之要事，于此诚心相托。

富贵非吾事，岂怜身后名？所怜者，阿姐独子，虽有托身之所，然四海之广，孤孤凄凄，举目无亲；所憾者，云梦江氏，百年基业，而今弟子多稚，继者尚幼，望你多看顾、共知闻、共筹划；江家剑法教习考量之劳，尚无谋定，亦托付与你。随便可用，三毒亦可用，皆因金丹所致，曾经是我，日后是你。愿你兢兢相授，方不负剑心、重拾道心。

犹记江乡夜夜，低帏昵枕，牵袖相诉，笑语天真。你曾放言，醇酒美人、快剑挚友，纵一生落魄，亦不负江湖。你曾说，世间游侠好，最好是云梦。你曾说，你要当剑中高手高手高高手。不日便与人挑战，一炷香后，这个高高手扶墙而出，一边叫唤一边招手让我赶紧过去搀他一把。

然，沧海桑田，剑缺，人亦缺；弃剑，亦弃少年。之后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终是一错再错、渐行渐远。

但是在我这里，没有夷陵老祖，没有疯子断袖，只有那个敢想敢做的高手高高手、我的师兄魏无羡一人而已，经冬复历春，始终未曾走远。

话已至此，你浪迹天涯这么多年，纵然满身疲惫、空空行囊，还是不愿归来吗？

 

世人降生，是因为不得不来，世人死去，亦是因为不得不走，如同树木生于土地、白云消逝于青天，如惊涛逝水，如寥廓长风。

因而红尘万事，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至此，我不再言。

望珍重，珍重，珍重。

江澄绝笔。”

 

 

 

后来聂家的一次清谈会上，聂怀桑与他闲聊时说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大多人并不知道，巫山其实原本并不是巫峡那一带的山水。众人熟知的“巫山云雨”典故，出自宋玉的《高唐赋》，原本是指云梦的巫山，魏晋之后因地名混同，才张冠李戴成了巫峡的传说。

而《高唐赋》中“巫山云雨”的典故说的是一个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美貌神女，这个神女原本居住在云梦的巫山，后来地名混同，巫峡一方山水堪称一绝，自然更广为人知，最后连神女都变成那边的了。

魏无羡知道他这个好友素来对诗词风月颇为尽心，自然不会有假。

只是他当初废了老大劲跑去巫山，到最后不仅没看成，反而还被告知其实真正的巫山就在云梦，这一路曲折、柳暗花明，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啼笑皆非。

就像魏无羡曾经以为江澄懂他，后来觉得江澄不懂他，而当他一路坎坎坷坷走来，看尽人情冷暖、山河凉热，最后蓦然回首，发现，还是江澄最懂他。

懂他心里扎根最深的孤独，懂他眷眷不尽的感伤。

纵然异道殊途难交集，依依目光却连心。

心之所向，始终如一，那便是凛凛紫衣、云梦游侠——心怀一襟朗月，剑藏七尺乾坤，惯看满城烟雨，昂首不悔风云。

因为他们是云梦的双杰，而这里是双杰的云梦。

自从魏无羡修习鬼道后，他觉得自己就像在深渊里独自放歌，孤傲，决绝，不被理解，亦不肯回头，一步一步自己走向刑场；重回人世后，他又觉得自己像是蒙着眼睛跳舞，虽有欢乐，却仿佛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虽然浪荡山水，红尘快侣，却仍然无以为家。

后来他渐渐明白，世间所有的欢乐和自由都是必须要有一个据点的，要有一个岛在心里面，当自己扬帆启航的时候，知道自己还可以回来，那样的旅程才会有真正的、踏实的快乐。

只要心里知道，这个岛还在等待着自己，那么世间一切颠沛与艰难都是可以忍受且可以克服的。

对于魏无羡来说，这个岛，是云梦，也是江澄。这座岛铭刻在心，从未忘记过。

当江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他写下这一封家书的时候，就相当于把接他回家的船在他面前靠了岸，等他上去。

因为江澄知道，无论他走多远，兜兜转转，最终只能回到这里。

江澄要他回家，也要他重新拿起手中的剑。

魏无羡看着这一句“剑缺，人亦缺；弃剑，亦弃少年”，忽然想起来剑铺老板的叹息，从什么时候起，随便，竟也被自己越来越随便地对待了。

当初给剑取名的时候，江叔叔夸赞他说，颇具“唯有庸人方自扰，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韵。不计较，便是“随便”了。

是不计较，最后，连剑都可要可不要了，计较都没了。

当初他的一句“弃了吧”，豪情万丈地转身，如今归来，却也真的空空行囊。

 

 

灵堂的火还在烧，也只有灵堂一处地方在烧，旁边的院落完全不见火光。

这火烧得热烈而不知疲倦，仿佛要把里面的东西烧个干净才肯罢休，堂前热浪袭身，弟子们只能远远跪着，不敢流眼泪，睁大着眼睛看着，眼睛里都燃烧着熊熊烈火。

魏无羡把书信重新叠好，放回自己胸前妥帖收着，他撑着两侧，慢而稳地站起来。

他在堂前撩起衣摆跪下，俯身端正地磕了一个长头，而后直起身子，捻手成诀。

片刻之后，一把长剑在扬扬烈烈的炽热的流火中凌然飞出，在火焰上空盘旋一圈后猛地钉入前方地面，星火四溅。

剑身如燃幽火，紫焰翻卷，剑身三分入土，犹自嗡鸣不止。

魏无羡起身把剑握住。

三毒虽装在剑匣中，但也在大火里烤了那么久，剑柄已经有些烫手。

但是无妨，这样的热度，让他感到安心。

魏无羡持剑转身，走到金凌面前把他扶起来，目光从地上一众缟衣弟子脸上一一扫过。

信中江澄托付给他的，又岂止是剑法。

面前的弟子，他们都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满脸的少年气，那是未被俗世蹉跎过的勇敢，他们有着无限希望，亦有着许多迷茫。

他们听着十几年前百家围剿乱葬岗的故事长大，在学堂，还有众口相传中领悟除魔卫道，领悟正义与邪恶，并形成自己的信仰，这种信仰，被冲击过、动摇过，甚至颠覆过。

何为修士？修道立身之正士。

在现在或是以后，他们会发现，真正当得上修道立身之正士的其实少之又少，甚至整个修真界还有点人心不古。

世间万事，正直总会遇到卑劣，而卑劣又总是振振有词，千古皆然。

这，却也正是人间。

正如信中所说，“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可是人间再难，无论何时，手中的剑便是云梦游侠的风骨，受压迫便要敢于拔剑反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人们生于信仰，毁于信仰，同时也需要在信仰的灰烬里重生。

想到这，魏无羡莫名对他们生出些羡慕来，他们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幸福，得了江澄这么一个人如此细致深远的关心和眷顾。

 

乌云遮月，秋风煞人。

魏无羡提剑站在院中，面对着金凌还有一众江家弟子，缓缓道：“各位，拔剑吧。”

阴灵纵然多，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妨拔剑与之一战，带着心中的不平、迷茫、酸楚，与悲痛，是为云梦江氏而战，更是为自己而战。

人到绝境，必定是要生出勇气来的。

 

拔剑树风骨，一战正信念。

晚风呜咽，烈火翻腾，辗转的剑光与不服输的呐喊，便当作是今晚这场丧礼的送行了。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尽管是噩运迭来峭壁森森，尽管是伤痛加身波涛暗涌，但好在一次次命运的阴差阳错、无情嘲弄也让所有人各有各的成长，各有各的顿悟，各有各的“昂首不悔风云”。

对于江澄，他走时，风清云静，却胜过无数幽窗冷雨的凄凉，平静如斯，也孤绝如此，天意昭昭，该是火里去，定非黄土埋。

对于金凌和江家弟子，经此一事，悲过，痛过，怒过，流过酸楚的泪，也流过滚烫粘稠的血，此后，提剑走人间，百鬼夜遁行，风雨一肩挑，一年一坚强。

对于魏无羡，这个天地间的过客、半生漂泊的浪子，这个带着戾气和狂乱的迷途英雄，终于看清自己，重拾剑心，破解了命运加诸身上的重重咒语，当他在魑魅横行的夜火间，带着眉宇间透出的不平，胸臆中涌动的悲凉，再一次孤独地挥舞起手中的剑，他已勘破这一切。

漫漫时光华发追青丝，恨不知藏在心底最认真的在意。

而那个断了翅的誓言，又是那么刻骨铭心。

信中说，随便可用，三毒亦可用，皆因金丹所致，曾经是我，日后是你。

曾经金丹不分你我，如今连剑也不分你我了。

既错过了云梦双杰，便许你故剑情深，余生为你执剑，从此，望剑如面，剑不离身。

手中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

八荒六合，情天孽海，因果轮回，天理昭彰。

这是善终。

 

 

 

今年的深冬终于如期而至。

天寒岁暮，霜雪长街，行人销骨。

莲花坞前，有一人冰天雪地中独自饮酒舞剑，剑走轻灵，剑刃劈风碎雪，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又借着三分醉意，当真是潇洒流落，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

直至日落西山。

街道两边的门前，渐渐点上了灯笼。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棂里透出来，将地上的积雪也染上暖色。

魏无羡把三毒收入剑鞘中，提着酒坛走回大门边，踢走周围一块地方的积雪，大喇喇地坐下喝酒。

昨夜过后，那条废弃已久的石桥被重雪压塌了一半，成了断桥。莲花坞前的湖水冻了一层冰，瑟缩的寒柳在风雪里飞舞。

今年的雪白得似乎格外刺目，纷纷扬扬，安静而宁和。

天幕渐渐暗沉，魏无羡靠在门边，眯眼看去，前方雪地中，好像有三个模糊人影，撑着伞朝这边走来。

金凌带着两名弟子，行至莲花坞前，之前离得远没看清竟还有个人在墙下，走近了才看清这个紫衣身影是谁。

他皱眉嫌弃道：“我还以为是谁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魏无羡坐在莲花坞大门的门槛上，姿态落拓不羁，怀里抱着一把剑，像是揽着故人的肩。

他拿起旁边的酒，朝他举杯，笑得轻松又灿烂，似是有了几分醉意，他说：“云梦江氏魏无羡，回来看门。”

作者有话说：1、这个前世的大结局写的时候改了又改，总是有些不满意，最后改成这样，挺长的。这篇是重生文，没想到前世都写了这么久。我在写的时候，甚至想过，这么长的前世故事，可以当做一篇小短文了。其实前世故事大可以简单迅速，但是或许魏哥与江澄之间的羁绊太让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总是觉得写得太简单对不起我对他们的喜欢。

2、我敬服江澄，我欣赏魏哥，我觉得魏无羡是一个有觉悟的人，非常敢想敢做，就这一点让我讨厌不起来。

3、信中信，我觉得是江澄会做的事。既想让魏无羡知道，又不想让他知道。

4、世间所有的欢乐和自由都是必须要有一个据点的，要有一个岛在心里面，当自己扬帆启航的时候，知道自己还可以回来，那样的旅程才会有真正的、踏实的快乐。这句话我深表认同，魏哥浪荡山水，但是确实仍然无以为家，在他心里，云梦始终是家。

5、心怀一襟朗月，剑藏七尺乾坤，惯看满城烟雨，昂首不悔风云。这是出自剑来还是雪中的，我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我心目中的云梦游侠就应该是这样的。故剑情深，才是独属于羡澄的浪漫与深情。

6、既错过了云梦双杰，便许你故剑情深，余生为你执剑，从此，望剑如面，剑不离身。这真的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了。

7、“云梦江氏魏无羡，回来看门。”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8、补一个引用：人们生于信仰，毁于信仰。人们在信仰的灰烬重生。出自P大《残次品》

最后依然欢迎大家来写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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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散卷落的电线总纠缠在塑料棚布之间，棚布上堆积着泥水和树叶，从我家楼上看下去，旧场街的市场像被棚布和高压电线包裹起来的死鱼，熙攘的人流细菌一般在鱼的腹腔里涌动。而我家黏连着臭鱼的组织。……不该，就是说，不该回想起都是温暖的回忆。按道理，旧场街腐臭，可我回想起那片高亮的天空，却感到温暖。

不对。是温热。

温热的，闻起来腥气淋漓。

01. 

我们家有两道铁门。一道是栅栏门，从外侧探进去一摸，直接就能打开。另一道是防盗门，不，防逃门。从内侧哐当扣死，挨打的母亲就如何都逃不脱了。妈妈总像扑向火焰的飞蛾一般，猛地将我们都推到门外去，自己哐当扣上那道铁门。随之而来是父亲无尽的咒骂与抽打声，而母亲却毫无声响。我哥牵着我，在南方九月的酷暑中手掌冰冷，立在防盗门外不住的颤抖。他哭时没有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和挨打的母亲一样沉默。

他们是两条睁着圆眼，嘴巴开合的鱼。

两条睁着圆眼，嘴巴开合，的鱼。

真倒霉，鱼为什么不会说话？

那年我四岁，断断续续、记得一些事情。印象深刻的永远是母亲把我们推到走廊里的那一幕，她跌倒在门前的脸已经模糊，随之关上的那扇门，和门后手持皮带与酒瓶的巨人影子，都在我的脑海里戏剧性的成了雾蒙蒙的默剧。唯独清晰的，是我哥哥颤抖的嘴唇和湿糯的面庞，泪珠掉到地面上，溅出小小的花朵。看着他哭，我以为我哥这条鱼会干死——脱水而死。他总是颤抖着抱住我，安慰我不要害怕，把头埋进我的颈窝。

我并不害怕，我能想起来这点。我并不害怕，甚至疑惑。我疑惑，门里那个巨人，什么时候死。

我本想说，我的母亲名叫懦弱。可惜她太过勇敢，再回想，母亲反抗过那男人挺多次，但是只成功过一次。成功的名字叫同归于尽。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她捧着我的脸，叫我乖乖，亲吻我的额头，告诫我要和兄弟姊妹相亲相爱之后，就和巨人一起埋进了土。流言四起，老一辈看见我们兄妹三人就指指点点，可我一问哥哥，他就说父母死于车祸。

我听说了无数个其他版本，但是无所谓，我喜欢我哥保护我幼小心灵时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雏鸟似的、清澈又胆怯的眼神。和他年幼时小兽般抱住母亲、在皮带抽到身上时咬着牙说别打妈妈时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土里那男人打过他太多次了。就算我对这个男人只有约莫一两年的记忆，可我哥哥如何跪在地上，被皮带一声一声抽的皮开肉绽，我记得异常清楚——

异常，恐惧里慢镜头般看扬起的皮带鞭打在少年人的脊背上，晶亮的汗水和交错的淤痕在颤抖的肉身上遍布，我的心脏与每一次鞭笞声一同惊颤。我哥的头发垂下来，发梢滴着冷汗，濛泪赤红的眼，疼痛青紫的唇，伤痕累累且赤裸的上身，和抽打后洇出血迹的裤子。每一鞭都让他像岸上的鱼一般猛地一挺。心惊肉跳，旖旎，闷热，像刻在我脑仁儿上的一段梦魇。那梦魇里有我母亲尖叫着的哭喊，和我哥哥疼痛咬紧的呜咽。

到头来我不记得土里那男人为什么打我哥了，很多年后我问过我哥一次。

他笑着看我，说，“没有吧，小孩子嘛，爸妈打两下谁能记得呢。”

他又骗我，当我小孩子。可我都记得，他那副模样，我梦了十几年。

土里那男人的领导们下来警告他，因为他把我妈打的脑袋开花，我哥的鼻血和身上的鞭伤血水把衣服浸透了。是我跑出去喊人，我大哭着，把毕生的眼泪都拿出来演。那次我以为他要把我哥打死。而那次的原因我却记得——没有原因，他打我哥、打我妈，没有任何原因——他只是酗酒，然后就打。

那男人跪在地上，给领导发誓他再也不打老婆孩子了。

那间狭窄的二楼铺子，我哥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擦药。他那年还是个孩子，背上、腿上、屁股上，都是皮带抽下的红痕。他躺着，妈妈给他涂药，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我扒在梯子上看他。只有那双脚心安全了，只有那双脚心没有鞭痕。

两周后，那男人拽着我妈入了土。我哥哥十三岁，身上的伤疤结成了痂，捏着五百块，站在太阳下面，脸上两道泪痕。

他回来之后，躺在二楼的避难所里哭，没有声音，只是在哭。

像一尾落进深海里，悲伤的鱼。

02.

我也悲伤。我给我心中怪异的感受，命名为悲伤。爸妈走的时候，小兰还不到一岁，我哥学着妈妈的样子在夜里抱着她，哄她入睡。他在外面受尽委屈，回来却立刻藏起一切，变成小兰温柔的临时妈妈。那些伤疤，结痂后脱落，长出粉白的嫩肉，横在他环绕着妹妹的胳膊上，缠在他露出来的大腿上。我哥像个残破的再造人，机器人，身上贴满补丁。

那些伤痕从粉白变成浅白，像鱼鳞雕刻在鱼的身上，像瓷器上创烧的珐琅彩。我的眼神总难以抽离，每当我看到那些深浅错落的痕迹就会想起他跪在地上时汗流浃背的痛苦，耳边回荡着鞭子起落时抽动空气的声音。他永远带着那一身伤疤，让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从我脑子里逃脱。哪怕他逐渐长大，皮肤变得粗糙，少年人的相貌脱落，长出青年人的模样来——那布满鞭痕的肉体，永远告诉我他还是他。他永不能变。

我在成长的过程里看透了他，他优柔寡断的性格就像我的母亲。即便有酗酒、家暴的丈夫，依旧逃不出那扇门，死也只能和他葬在一起。高启强也是这样，他放不下我，放不下我妹，他明明知道我们俩会拖累死他，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小时候怕膻怕腥，现在弯着腰在臭鱼堆里刮鱼鳞。

他从没爹妈的变成臭卖鱼的，出船的人卖他死鱼，他就蹲着拜人家、求他们给他条活路，霸凌的混子们抢他进账，他点头哈腰地给他们派烟，口里说着好话，求他们放过自己。

我哥那张脸上没有脸面，他的尊严和鱼鳞一起冲进地沟里。旧场街如死鱼一般，人群如细菌般涌动。我哥黏连。

后来我哥为了给我买一个录音机——说是学英语用，不是我要的，是小兰跟我哥说，读高中英语很重要，大家都有录音机听英语磁带。

我哥周末去工地干夜活，白天卖鱼晚上搅沙，连轴转了一个月后买了个录音机给我。给我录音机时，他的手滚烫，笑弯的眼睛迷离着雾霭，脸上显露着不自然的红，我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他推开我，在我什么都没问时柔软地说，“我没事，我没事，阿盛。”

他病了，躺在他二楼那个小小的避难所里，周身腾起湿热的雾。那年他二十五岁，抱着枕头趴在床上熟睡，眼泪在睡梦里往外淌。我给他换冰毛巾时，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流淌着泪水，非常诧异。他仿佛在流十二年前那场眼泪，颤抖，滚烫，像个孩子。我忘了他一直也是个孩子，当下却突然记起来。我想起他十三岁时带着满身鞭痕躺在这张床上的样子，心里微妙地感到愤怒。

愤怒。我误以为愤怒是一种悲伤。可愤怒却只是愤怒。

那天我伸出手指，沾了点他的泪水，放进嘴里。咸的。

他是条海鱼。

他的鱼鳞是浅浅的白色，从肩膀到腰际，随后藏在裤子里，再露出来，小腿，脚腕。唯独那双脚还幸存着。我记得疤痕交叉遍布他的后背和圆挺的臀丘。像供桌上一盘误滴了蜡烛的甜食。

所以我鬼迷心窍地掀开他腰边的上衣，往上，往上，露出了他的背。从最高处抚摸浅浅的伤痕，过去偷偷数过，背上似乎是九条，这次数，应该是十一条，有三条延伸下去，延伸到腰窝，丘陵处去了。我看着那条洗的发白的破旧短裤，手指一度在那里停留。可随后也只是把手放在了裤子外面。

他不会喜欢我这么做的。虽然我感觉，就算我做了，他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但是我不想伤害他。

这个世界上伤害他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次病好后，我觉得他老了，他开始腰痛，头痛，像小老头一样敲背。我立刻去帮他，揉捏着他，从肩头到腰，再到臀腿。他只觉得我乖，夸我懂事，知道心疼大人。我当然知道心疼他，也知道我多喜欢他这身软肉——我乐得养他胖一点，他当然觉得他在养我，可我也觉得我在养他。他哪里晓得弟弟有什么肮脏想法，只觉得弟弟心疼他。

我疼他。

我当然疼他。

揉着他，我心都要化了。

03. 

看场子的人终于答应可以给我哥一个固定摊位了。这样他就不用来回搬动他的鱼缸，供氧、抽水的电路也可以一次安装不再拆卸。他花了好多钱买人情，太高兴，喝的烂醉回来。

那时候小兰已经十二岁，早成了一个大姑娘。我哥在我俩的床中间拉了一个帘子，当作保护女孩子的私人空间。我说干脆把这间房子给小兰好了，我和哥一起睡小二楼的铺子。他不让，说二楼站都站不直，床又小，睡不下我们。

他的小避难所只有巴掌大，我不该逼他连避难所都分我。遂作罢。

小兰五六岁开始，就自己学着洗澡了。那时候我八九岁，我哥还会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给我擦背。但是很快我也不许我哥帮我洗澡了。他呵呵笑着，说好，“都长大了，不论男女都注重自己隐私呢。”

我经常看我哥从那间狭窄的小卫生间冲完澡出来，穿着背心和短裤，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他总是洗完澡就到厨房喝凉茶，立在那儿，漫过来香皂和海水的味道。我的神经就在太阳穴处跳，在腿根跳，嘭，嘭，嘭，嘭。他走过来，带着水汽，坐在我旁边或者捣鼓些别的什么，我就想如果我突然把他摁倒狠狠咬两口，他会是什么反应。想了想觉得很好笑，他大概会眼睛睁得老大，问我发什么疯。

我舔舔牙尖。我知道什么藏在他的衣服里。

他喝的烂醉回来，在门口笑的东倒西歪。我扶住他，发觉他没有我想象的重，看他逐渐虎实起来，以为会像个实心的砖头似的拎都拎不起来，可往肩膀上一搭，捏着腰眼一提，我哥靠着我的样子也是称心满意。他在楼下的时候就吐了，嚷着脏，让我别碰他了。

我提起他往楼上去，心底暗流涌动。

淋浴的设施只是五六年前他做的一条橡皮水管，外面连着一架从废品站回收来的老旧热水器，不太能用，热水能烧一点，厨房和洗澡都用。

我帮他脱衣服，他脸上很高兴的样子——我时常怀疑，他从十三岁就开始养我，或者更早，在土里那对男女互相折磨殴打无神顾忌我时，他就养着我，至今十几年，他是不是真以为我是他儿子？

我哥过度地为我骄傲，为我一点半点的成长而自豪。在我脱掉他的脏衣服，并企图给他洗澡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们阿盛啊，成绩好，从小就乖，又这么懂事……你不用管我，快去学习吧，我自己能洗……”

他的眼神太单纯，给我肮脏的心上重捶一拳。

小兰突然在外面喊，“大哥，大哥！你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喝酒了呀？”

高启强像个温柔的父亲温顺地回应，“……没喝多少，只喝了一点，别操心我了，都写作业去……”

他也想赶我出来，醉的迷迷糊糊，头往一边倒，还笑眯眯打发我。我一言不发地脱他的衣服，他无从应对，只能任我照顾他，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想法，我把他推到小板凳上坐着，打开水阀，将温水浇到他的身上。他的身体依旧像打着补丁，可痕迹已经很浅，浅的像树叶的脉络，像被太爱他的人紧紧拥抱后的压痕。我如浇灌一棵小草一样浇灌他，而后平心静气地打湿他的每一寸——十三年后我第一次看他一丝不挂，带着酒气，带着他的晕眩，和他迟钝的笑容。

洗发露的泡沫流过肩膀，流下脊背，他脖颈低垂，似乎要睡去。颈椎，脊椎，沿着脊椎四散开的伤痕，伤痕，臀缝，泡沫流入缝隙，淌上板凳。我坐在他身后，裤子衣服都湿了。温热的，我眼睛发热，生病了一般。

泡沫，和我哥的身体。我揉搓他像揉搓一只野猫，面不改色地洗所有我不该碰的地方，我的心脏泵跳，气息浓重，但我面不改色，在泡沫流进他眼睛里时扳着他的脸给他擦——我假装我是他哥。我假装我是野猫的主人。假装我有他的所属权。

把他裹进被子里时，他昏迷似的睡过去。

我躲进卫生间洗我卑劣的澡，一度恶念丛生，压抑着不去就范。

我意识到我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经在花我所有的时间去讨好他，他喜欢我成绩好，我就是年级第一，他喜欢我乖，我就乖，他喜欢保护我的单纯和无助。我就又单纯，又无助。我只依靠他。

高启强他很信的，他非常吃我这套。

他真当自己长兄如父，我喜欢看他那副为我操碎心的样子。我打工给他买了一副一千五百块的护腰，气的他跳起来骂我，说我浪费时间不学习、花钱乱买东西。他冲过来抓住我往门外送，让我去退，说家里再困难也用不着我出去打工，更用不着给他花钱，我不出去，和他拉扯，他骂了一会儿，看着我的脸，突然又后悔，眼圈发红，开始哭，对着我道歉，揽着我的脖子说都是他的错，他不该训我，明明我只是关心他。

我不得不心疼，为我的小把戏感到自责。本以为他只会像老顽固一样发发脾气就收下礼物，可如此拥着我痛哭，近十几年也是头一回。他压力太大，或者是真心感动，他对我过分心软，很快就扳着我的脸，夸赞我，说我争气，又说自己没本事，害弟弟妹妹跟着他吃苦。我当即很想咬他，咬他的肩膀，胳膊，胸口。我心里烦闷，对他强烈的盲目奉献感到揪心疼痛和心烦愤懑。简直想把他直接放倒在他二楼的小避难所里，狠狠教育一番。

我强忍着，而他只是诉说他那片炽热的衷肠。

我终于狠狠咬了他一口，就在肩膀边、上臂的肉。他疼得嘶一声，躲开了，很诧异。我抬眼看他的脸，镜片隐隐掩盖了我的目光——我猜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他皱着眉头，非常惊讶地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这样。我只是忽然像个畜生，我明白，我只是真实本质的我突然难以隐藏。我忍得太难受了，十七岁，我把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伪装做到极致了。

我没有移开我的眼神，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又慢慢张开了口。我暗示，他接收到了我的暗示，只看着我。

而后，他没有躲，眉头也展开了，随后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什么都给。

我又咬了他一口，换了个地方，咬在肩膀后背侧，他任我咬住，疼得咬紧后槽牙、仰起了头。我好半天才松口，松口时借机舔了舔那个牙印。

很深的牙印，洇着紫色的皮下伤口。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舒服了？”

我眼神没有离开，但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又叹了口气，把衣服穿好，摸了摸我的脸，“是我不好，我也该知道，你长大了，也是有脾气的。”他微微笑着，像在讨好我，又拿起护腰，“我很喜欢的……我们阿盛，很贴心，懂得关照我，真的长大了……”

我在镜片后看着他，知道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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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上

“结论是，你一定要接受仿生义肢手术。”

魏婴躺在床上，看着江澄将厚厚的一叠诊断报告划到最后一页，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调向他发出宣告。虽然他的视野不甚清晰，但是他依然可以看到他最好的朋友脸上是近两天没合眼的疲倦，甚至戴着一架无框眼镜，镜片底下除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之外还有一对乌青。

他很缓慢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表明自己听到了，毕竟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表态。他浑身上下完全动弹不得，像是一尊人形的雕像，毕竟随着他病情的升级，江澄把指触屏和喉声器拿走之后，他基本上只剩下对眼睑的控制权来向外部表示反应，唯一能表示的反应即无条件赞同。

目前这个情况，只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过去的半年里，魏婴坚持不懈，终于把自己搞成如今这副模样。公平来说，这并不全是他的过错，在最早几个月里，这具躯体的情况还没有这么夸张，他们投身于复仇事业，朝不保夕，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去进行治疗，即便江澄自魏婴从温家归来后就三番四次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魏婴也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切还好。不过这份积攒下来的报复没有就此消失，当他们终于复仇成功，支撑着魏婴的那口气倏然松了，他身体立即开始放心地溃败，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到了今天。

江澄等魏婴眨了眼睛，才大发慈悲地接上他的喉声器。“我只是告知你，你没选择，魏婴。”他的手有点精神不济的发抖，但语气保持着生硬，这半年的经历足够把他的每句话都打磨得像是一个简短、不容置疑的指令，“依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我可以全权决定，直接帮你签字。”

喉声器的屏幕显示：“我没说不同意。”

江澄垂着眼看着那行字，露出了一个近似于撇嘴的表情。“那当然了，除非你不想活了。”

他们此前可是经过了一场极其艰难的战斗，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不想活，绝对是最不划算、最不应该、最没道理的事情。而且魏婴本人就是仿生义肢的支持者，早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公开阐释过这个观点，与之相反，江澄才是那个保守派，他俩甚至还为这件事争吵过。所以此时此刻，魏婴更要体恤江澄做出的让步，自从他成为一个病人，对方为他奔波争取到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仿生义肢，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这不仅是金钱的问题，他很难想象……江澄为此付出了多少。

“谢谢你，江澄。”

江澄微微地皱起眉，有些局促，无论多少次，他都不会习惯这个：“你好好休息，准备手术。”他说着收起了诊断报告，打算离开，脚步声也随后响起来，很轻，但是在寂静的病房里也显得响亮。

“魏婴。”

躺在床上的魏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江澄站在魏婴的视野之外，但是魏婴能想象出江澄现在的样子，江澄正站在病房的边缘，镶嵌在门框之中，半侧过身体回头看着床上的自己。

他努力地去听……

什么声音都没有。江澄离开了。

 

手术从左手开始。

原来的手术计划是整个左臂一次换完，但是江澄坚持第一次手术要求稳，以便更好地观察手术情况和排斥反应，要不是左手的观察价值更大，他甚至想从风险更小的左腿开始。主治医生颇为不满，还向院长投诉说没见过这么强横的家属，居然对手术计划都要横插一杠，左臂的风险本来就已经相当低，这么多年来没有出现一例事故，江澄不应该这么挑衅一个医生的职业尊严——但是看在江澄是江家新任家主，而接受手术的人身份也不简单，院方最后还是让步了。

鉴于魏婴早就已经失去了对左手的感觉，把他推进手术室之前的麻醉便显得着实浪费，但起码可以让他昏睡过去，无须目睹自己左手被取下并替换的全过程——这个画面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有些挑战承受力的。无需接受挑战的魏婴一觉醒来，感到久违的神清气爽，他先是凝视着天花板，沉醉地体会了一下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心情，随即他集中注意力地去感知自己的左手。呃——他现在是掌心朝下地放在床单上吗？他真的感觉自己摸到了床单吗？

江澄在魏婴醒后的一分二十秒后出现，好像他在另一端守着监控随时关注魏婴什么时候醒来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坐在魏婴的床边，“数据正常，手术成功了。”他这么说，“你只是需要时间适应。”

魏婴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连上喉声器。他很想对江澄说，看起来是这样，但我可没有像你那么确定，我不知道……我分辨不出来，我甚至没办法看到——它现在是什么样的？它有皮肤吗？真的能做到和之前一模一样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像气泡一样咕噜咕噜地冒出来，打破了那层气定神闲的平静水面。魏婴看着江澄，想向他发出眨眼睛的求助信号，可是他发现江澄根本没在看自己的脸。他还是可以说话——就是太嘶哑了，太……太软弱了，这让他和江澄都受不了，所以一般不会进行尝试。可是现在别无选择，魏婴正要开口，突然发现江澄正专注看着的地方正是他的左手，然后，他把自己手轻轻地放在了魏婴的左手手背上。

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秒，然后世界重新启动。

魏婴得到了答案。是的，手术成功了。

 

接下来是整个左臂。左腿。右腿。最后是最重要的右臂。

随着右臂手术结束，魏婴已经焕然一新。仿生义肢这么风靡，这么昂贵，果然有它的道理，他现在完全更高、更快、更强，物理意义上变成一个进化的人类，他的身体功能早就随着手术进程恢复正常，告别喉声器，能说能写能活动，简直和原装的一模一样——不，比那个更好。

最尖端的仿生义肢让魏婴轻松地突破本来的极限，即便早就清楚它的好处，他依然感到敬畏。肉体凡胎有什么好的？脆弱易碎，敏感痛苦，力量轻微。这种先天的、原罪一般的桎梏从人类一诞生起就存在着，纵然智慧和思想能努力扩散边际，却始终要被拘泥于一具肉身之中。千百万年的进化来，人类终其一生无法突破它低得可怜的上限，疾病与残疾更是一种残忍的掠夺。人类当然愿意舍弃自己的肉体，来换取更强的躯壳，当他切实体验着自己身上这种超然的力量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其他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江澄这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撞到魏婴捧着自己崭新的右手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好像想要看穿手掌，弄明白里面那些复杂元件的工作原理到底是什么，如何做到以假乱真，比真更真。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江澄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直到江澄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抬起头。

“江澄，你看。”魏婴炫耀地招呼他，手指一捏，手里的模拟笔碎成齑粉，洒在桌子上。他顶着江澄皱起来的眉，美滋滋地说，“怎么样？”

“你挺适应的。”

“太适应了。原装手是手，仿生手也是手，仿生手比原装手好用。”魏婴说着，还跃跃欲试地想找点一些新东西来展示自己的能力，但是没有成功，被江澄按了下来。“今天开始，你要更换器官了。”江澄说，“医生说最好从心脏开始换起，因为它最重要，一旦有了仿生心脏的支撑，后面的器官手术会容易很多。”他瞥见了魏婴呆滞的表情，被逗笑了，嘴角不太明显地弯了起来，“换完心脏之后一个一个来，比如说肠胃，你想保留消化体验？技术上可以完全复制生物功能，但是……”

“等等。”在话题滑向他更预料不到的地方之前，魏婴不得不打断，“为什么还要更换器官？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康复了——”

“你觉得你完全康复了。”江澄复述道，他嘴角的弧度消失了，“你当时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你说‘我觉得我完全没事’，下场是怎样你也看到了。”

听到“下场”这个词，魏婴瑟缩了一下，但是依然争取表达自己的观点：“可是我现在已经好了，你看我的手……”

“你只是‘暂时’好了。”江澄毫不客气地纠正道，“你现在还没结束疗程，从来没有离开医院。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在外面恢复正常的生活，只要稍微运动，现在这颗心脏就根本没办法为四肢供应足够的血液，也无法承受你目前身体能达到的强度。”

江澄斩钉截铁的语调和那一天几乎一模一样。有理有据，论证有力，说服性强，所以这不能解释为什么魏婴的心情急转直下。

“好……好吧。”魏婴迟疑地说。这不应该，他已经切身体会过这份妙不可言的好处，在思想上也没有接受的困难，甚至是一个比江澄更纯正的仿生义肢拥簇者。为什么他会犹豫？

一种类似本能的直觉在警告他，可是他摸不到它的起因。它凭空出现，无从觅迹，相较之江澄给出的理由，脆弱得不堪一击。魏婴迟疑着，只能像是拂过一张蛛网一样拂过它。

他都已经成功地换了四肢了，还会出什么事呢？

“我真的不能不换吗？”

但是在反应过来前，这句话依然脱口而出，像是一阵最后不死心的挣扎。

魏婴原本以为江澄一定会立即不耐烦地驳斥他，毕竟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在犹豫，无疑有点不识好歹。可是江澄只是看着他，脸上是辨识不出的表情，不是烦躁，不是恼怒，不是漫不经心，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当他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时候，所望见那个坐在病床边的江澄。

“不能。如果不换掉心脏，你会死的。”

对方的语气褪去了一切的生硬、不容置疑和讽刺，很平淡。他不是要说服魏婴，他只是在阐述事实，正是因为如此，魏婴知道，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尘埃落定。

第二天，魏婴接受了心脏手术。当心脏手术结束后，他一醒来就看到了江澄，对方就站在床边，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手术之后。

的确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稳定有力地搏动着，像精密到小数点后几位的机械钟表。

它不会变快了。

 

继四肢后，他的器官也被一点一点地替换。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魏婴坐在座位上，听着对面的医生为他介绍最后一个要进行的手术的相关情况。鉴于这个手术的重要性，这个展示文件甚至有他一开始的身体报告那么厚：“这就有点像以前的‘换电脑’，手术会将你脑海里储存的所有资料信息都全部剪切进一个更先进的核心处理器里，你原来的意识、精神、语言、学习、记忆和智能等高级神经活动都会保留，而且更进一步，你将拥有一个字面意思的‘超级大脑’。手术后，你大脑的运动系统负责产生和控制运动会得到加强，从而让你能更好地控制四肢；感觉神经系统涉及感觉信息的接收和处理也会被强化，你将拥有更强的感受器官，视觉，嗅觉，听觉和味觉都会得到全面提升；还有人们一般最关心的，你的智力水平也会显著提高，你的大脑计算能力将会……”

医生滔滔不绝地给他介绍了半个小时仿生大脑的好处，直到口干舌燥的边缘才划到最后一页：“……至于记忆与情感，你也不必担心，你不会丢失或者遗忘任何现在你所记得的东西，你甚至会因为记忆力的增强而记起许多你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情。你还是你，只不过是一个增强后的你，这不会有任何法律、道德、伦理上的风险……”

魏婴清了清嗓子：“我要和江澄说几句。”

“当然可以。”

医生不疑有他，离开前还将报告文件留在了原处。江澄迈步进来，门刚在他身后合拢，魏婴就一秒也无法再等待地说：“我不做这个手术。”

江澄皱起了眉：“你非得选这个时候任性吗？”

“我不是任性！”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魏婴终于能够卸下若无其事的伪装，虽然他的心跳依然稳健有力，他的后背一滴汗都没有，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惊慌失措，“他刚刚跟我说要换掉我的大脑！”

“我听见了。”江澄无动于衷地回答。

他的态度，医生的态度，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大脑只是身体里的零件之一，既然人类可以换掉手掌，换掉小腿，换掉脾脏与眼鼻，那么为什么不能换掉大脑呢？

难道只有魏婴本人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不能换掉它，那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

“那是现在唯一不属于‘你’的东西，是你的大脑不匹配你现在的身体。你刚刚没有听到医生说吗？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就像你之前每一场手术一样。”

“什么叫那才是不属于我的——江澄，我是认真的，谁也没办法保证会发生什么，如果我连大脑都换了，我还是我吗？”

“难道推崇仿生技术的不是你吗，是你相信它，你那个时候怎么和我说的？‘人类未来的进化方向就是仿生体’——不赞同的那个人明明是我！你现在倒开始和我讨论起里面的伦理？”江澄烦躁地反问道。

“我爱你。”魏婴脱口而出。

他一说出口就知道了。这是真的。他爱江澄，原来他一直都爱江澄，所以他在恐惧，所以他在哀求。

可是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掉落一个很深很深的井里，一点回音都没有泛起。

“这不是真的。”

江澄冷静地说，他的表情纹丝不动。

“这不是真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咄咄逼人地反问道，“不然你为什么现在才知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现在？”

魏婴哑口无言，而江澄也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紧接着给出了答案：“因为你根本不爱我，这是你的大脑想留下来，所以它欺骗你。”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魏婴意料的说法。魏婴呆呆地看着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反驳——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江澄错了？为什么江澄会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难道连自己的思想都没有办法确认吗？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如果这和江澄说的一样，这种感情如果是假的，是他的大脑为了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机会……它当然知道江澄才是关键，所以它会用这个欺骗他吗？

江澄的声音还在响着，让他不要相信这种……感觉，告诉他这个器官只是不想被取代，所以千方百计地动用一切手段来阻挠他，分泌出多余的激素来误导他。它当然能够做到，无论是思想还是情绪，无论是激素还是神经细胞，这些全权由大脑负责。

如果他心甘情愿呢？

就算是误导，如果他心甘情愿被它误导呢？

那他又要如何证明自己的心甘情愿？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循环。这是魏婴人生中的极少数的无助时刻，非得排序的话，甚至可以列为榜首。也许他应该直接拒绝，甚至不用和江澄多说——他该意识到么，现在的他不是那个躺在床上无法对外界做出反应的雕像了，他可以全权决定自己的身体而不需要经过江澄的首肯，但他依然在渴求江澄的同意。

察觉到了魏婴的神游，江澄终于放弃给他讲道理。“算了，我不和你说这些——我不管你现在这个大脑还会想出什么托词，不可能，魏婴。”江澄说，“如果不换，你的身体不出一个月就会出现排斥反应。从你同意进行左手手术……从你一开始被抓，就已经决定了今天。你非换不可，没得商量。”

没有回头路了。

从那一刻起，从——他做出一个决定，从他落入温家的手里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魏婴没有办法说服江澄，甚至不是这个理论有多荒谬，而是背后更本质的原因，达摩克斯之剑始终悬挂在头顶，死亡的威胁就像是地心引力，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原来魏婴还没有逃脱那片阴影，他认为自己已经痊愈的此刻，和他瘫痪在床的当时，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区别。江澄绝对不能看着他死，所以他只能接受手术，把自己一点点地换掉，从左脚，到大脑，只要迈出第一步，就必须坚持走到最后一步，从来没有退出的选项。

他还能渴望什么呢？江澄虽然不信魏婴说的是真的，但是为了魏婴能活下去，他已经付出了一切。魏婴已经是江澄最在意、最重视的人了，这还不够吗，他还想要什么呢？

他怎么都得还给江澄一个……完整的魏婴。这是江澄应得的。

魏婴败退了，他在授权书上签名，罔顾神经深处的哀鸣。在最后，他对江澄说：“我不知道当手术结束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但是江澄，起码在这一刻，我爱你。”

 

下

结论是，现在他被困在这里了。

这件事情开始得一点征兆都没有——某一天江澄醒来，发现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种微妙的既视感，就好像昨日重现。一开始江澄以为这只是错觉，随着一切明显到不能用错觉解释，他又在想这是不是只是巧合，而这点侥幸的心理在魏婴坐到他对面，开始和他商量江厌离的婚礼时结束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江澄简直可以把接下来魏婴会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接下来这一上午，他们会为了让江厌离拥有一个完美的婚礼，事无巨细地打磨婚礼上的每一个细节。

——对了，这个魏婴。距离大脑手术已经过去了两个月，魏婴彻底痊愈、康复出院也有一个月的时间。手术非常成功，现在这个魏婴健康、强大、完美无缺，他通过了一系列标准严苛的测试，确保他就是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的魏婴本人，甚至变得更好——那个精妙的仿生大脑提高了他的智商与情商，帮他过滤掉负面情绪，将他性格本来有的优点放大，缺点缩小，加上身体彻底强化带来的自信，魏婴如今更开朗也更冷静，更细心也更果断，除了手术前的那句话，他再也没说过。

这更加印证了江澄的猜想。魏婴绝不可能这么突如其来地“爱上他”，关键原因并非他接不接受，但凡有人能感受到他与魏婴之间联结的千分之一，就能够绝对明白，对他们而言爱情并非是一种……更进一步的关系。他和魏婴的关系已是独一无二，交缠纠结，相依为命，不需要依靠任何其他说辞为它加码。这么说吧，魏婴根本不需要去“爱”他，除非……除非他的确“爱”他。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在江澄内心深处，这种能被世俗概括的情感反而是一种背叛，这是将他与魏婴之间崇高的、超越的、纠缠的特殊情结降格为再普遍不过的“爱情”。他不需要魏婴“爱”他，他很确定这一点，还好，他是对的，那只是一个器官垂死挣扎的欺骗。

“江澄？”魏婴的声音把他的思绪唤回来，“发生什么事了？你一直在走神。”那张脸上有些担忧的表情说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他们在讨论的可是江厌离的事情，江澄不会在和江厌离有关的话题上走神。

“没什么，就按照你说的来，婚礼上的捧花就用紫蕊金边的，得现在就预订，留出培育时间……”

他回答得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了，魏婴的神色变得更古怪：“……我还没说呢，你是怎么猜到的？”

江澄权衡了几秒。要向魏婴坦白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回到昨天，也许告诉魏婴，还能让这个聪明了好几倍的魏婴一起想想办法。但正当江澄打算将自己当下的奇怪处境告诉魏婴，一段崭新的记忆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那句到嘴边的话噎住了——他突然多了“昨天”他提前预料到魏婴要说什么的记忆，这明明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在他记忆里的“昨天”，居然同样发生了。

虽然在他还记得原来正常时间线上的“昨天”，但是他能感受到，这个刚刚创造出来的新版本的“昨天”变成了真实，覆盖了过去的“昨天”。

“江澄？”

魏婴又在叫他名字，语气更忧心忡忡。江澄猛地回过神来，不行，他不能这么莽撞。“昨天睡得晚，有点累。”他字斟句酌地假装着，“捧花的事你没说过？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我记性现在没你好……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后半句的明知故问不算很自然，不过还是轻而易举地说服了魏婴——他本来就不会怀疑江澄。“是啊，真巧！那就这么定了。我昨天还找了其他装饰的参考，等一下，我去把投屏拿过来。”

回归正轨，魏婴去拿投屏是昨天也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魏婴站起身走出房间，留着下江澄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沉默地感受着新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而上。

 

江澄花了一些时间才大致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并不只是简单地倒回了昨天，他的时间在一天天地往过去走。每天夜里，无论他如何努力不睡，都会在某个时刻失去意识，然后重启，回到更前一天。

这些天里，江澄试着按照记忆中应该发生的事情行动，隐藏自己正处于“回溯”之中。去重现自己的行为并不难，托他自从……接过江家后就在终端每日记录备忘事项的福，有这个参考系，只要他不去刻意改变心意，一切总能按部就班，而即使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发生了变化，比如回溯第一天他和魏婴之间改变了对话内容，对过去的影响也不大。

在强撑着不让自己入眠的深夜里，江澄也想过，如果他做出一些极端的行为会怎么样？比如直接偏离当天行程，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夜，让这一天结束后绝对连不上“下一天”，那会发生什么？也许他在付诸行动之后就会因为时空相悖而直接消失，又或者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随之改变，他会被一个全新的自己覆盖，而过去经历的一切不复存在。无论是哪一种，都很可怕。

他不能冒险进行任何偏离原有轨道的尝试；他不确定这个回溯会到什么时候停止；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间回溯结束之前，尽量将世界保持原样。

江澄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往前、往前，说实话，将已经经历过的事情再重新经历一遍，这过于枯燥乏味、缺乏创新了。所以这一天江澄醒来，有些麻木地洗漱换衣，出门去医院——直到他听到魏婴在里面说“我要和江澄说几句”时，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是魏婴要换大脑的那一天。

江澄前脚走进房间，魏婴的声音就响起来。鉴于这些已经发生过，江澄已有心理准备，甚至在魏婴说爱他的时候，他全然无动于衷。他已经看过手术后的结果，魏婴这个说辞纯属无稽之谈……他知道魏婴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难道还不能证明这是一场骗局？

江澄按照最初的说法无动于衷地拒绝了魏婴，对魏婴说这不是真的，他会好的，是他的大脑在欺骗他。这一次江澄不需要再那么胆战心惊、竭尽全力地去说服魏婴，因为他知道魏婴最终一定会同意，所以他可以分一些注意力，补上当时他无心留意的魏婴的反应，看着魏婴从激动，到沉默。

即便这是假的……也足够逼真。

“我不知道当手术结束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但是江澄，起码在这一刻，我爱你。”

魏婴凝视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无望的平静。

江澄终于看清了这一刻的魏婴，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魏婴，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魏婴如此无望？

他如同顽石般的心脏突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江澄重新开始迎来了一个没有换大脑的魏婴。

这个魏婴显然不知道明天自己会对江澄说他已经爱上了江澄，但是当他看向推门进来的江澄时，脸上的笑容仿佛不太一样。他有多久没见过这个笑容了？新的魏婴也会笑，但……但不是这样的。江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当时从不觉得新的魏婴和以前的有什么不一样，可是现在当他再一次看到这个魏婴，他立刻能察觉出两者的不同。他当时怎么会盲目得像个瞎子？

现在江澄每天都会看到魏婴。江澄每天都会起一大早来医院看魏婴，仿佛只有确认了魏婴今天的状况，他才能正式开始这一天的生活，在过去，这个习惯自然得就像呼吸本身。这也为他和魏婴提供了大量的相处机会，越相处，江澄越觉得自己变得奇怪。他发现自己老是无法控制地想起魏婴那句话，“起码在这一刻”……可是现在它根本不存在，它尚未发生过。他对自己反复强调了无数遍，他怎么能为一句面前这个人完全没说过的话而……而怎么样？

他这是怎么了？江澄迷惑着，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一句话不应该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明明他甚至已经听过一次了。而过去的他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个决定，从来没有动摇过，从来没有犹豫过，因为不这么做，魏婴就会死！对，不这么做，魏婴就会死。他不能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知道了未来的景象，就对过去的自己横加指责，他还记得那些日子里无时无刻的忧虑，对未来的恐惧，对魏婴可能会死的——绝望……

这就是为什么时间倒退其实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他一步步地倒退着，距离那个绝望、无助、痛苦的自己越来越近，眼睁睁地看着他亟不可待地逃避、以为已经被远远抛下的过去又一次卷土重来。他怎么可能忘记，当他每天都意识到魏婴真的有可能抛下他的心情？那几个月里，每个早上睁开眼睛，先迎接他的就是这份……绵绵不绝的绝望。他去医院看魏婴，就像是注射一支舒缓剂，是的，与其说魏婴需要江澄来检查他每一天的状况，倒不如说是江澄自己需要见到魏婴来保持稳定。魏婴在变好这个念头是唯一一根维系着他理智的丝绳，他怎么能够责怪当时的自己？

直到那一天来临，直到魏婴更换心脏那天。

江澄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此前他所经历的魏婴出院、住院以及手术过程都没有任何问题，他只需要说服魏婴接受心脏手术，就像是确保这块区域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被好好地推倒。

直到魏婴迟疑地说：“我真的不能不换吗？”

直到那一瞬间，江澄醍醐灌顶。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变成了一尊人形的雕像，情绪被严密地封闭在面孔之下。

“不能。”他的声音空洞地响着，“如果不换掉心脏，你会死的。”

这句话不是为了说服魏婴，是为了说服他自己。但魏婴也因这句话屈服，他总是这么心软，他总是这么……体贴。第一块多米诺骨牌被如愿地推倒了。

直到江澄又回到了前一天。

他听见了魏婴在他靠近时突然加快的心跳声。

 

太晚了。江澄怎么能现在才爱上魏婴，在魏婴根本还没意识到他爱江澄的时候？

而当魏婴终于意识到他爱江澄的时候，为什么那时的江澄根本不爱他？ 

江澄的时间还在不为所动地往前，往前。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懵懂的魏婴，哪怕魏婴早已爱着江澄，他也无知无觉，所以江澄只能同样变得无知无觉。每一天，更爱魏婴的江澄都会迎来一个更无知无觉的魏婴；每一天，距离发现自己爱江澄更近一天的魏婴都会迎来一个更不爱他的江澄。

他绝对不能冒险改变这一切——每天每天，江澄都咬着牙告诉自己。哪怕他会离恐惧的深渊越来越近，为了那个完美无缺的魏婴，他也必须坚持下来。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命运的轨道就在他们的脚下，脱轨只能冲向深渊。

于是江澄眼睁睁地看着魏婴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四肢重新变成脆弱的、毫无知觉的血肉。当魏婴接受了左手手术醒来的那一天，江澄再也忍不住了，他将手放在魏婴的左手上，那一片仿生皮肤细腻、柔软、温暖，散发着恒定般的温度。

一切都这么逼真。这一天结束之后，魏婴将重新变成一个瘫痪在床上的病人。

他忽然感到四肢百骸涌起深刻的疲惫，唯一能支撑他的就是手心下那块热源。可是那个仿生左手到底属于魏婴吗？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属于魏婴的呢，从哪一刻开始他的魏婴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替换了？他只能往前，追溯魏婴尚未被分解和组装起来的那一刻，去见到一个真正的魏婴，去见到自己与魏婴那段独一无二，交缠纠结，相依为命的情感……江澄想，他说的是对的，他们之间当然不需要再靠“爱”去证明什么，所以当魏婴说“爱”的时候，当他说“爱”的时候，爱就是爱。

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魏婴也从来不知道，就像这个手术一样，他们都是在冥冥一刻获得后知后觉的顿悟，而爱也从来不是他之前认为的一种退步和降格，爱是另一种宇宙，宇宙与宇宙交融，都是魏婴，只有魏婴。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回溯不再是困扰，一个念头也愈发清晰。当时间回溯到那一天早上，江澄睁开眼睛，出乎意料的平静。

如果他经历的这场回溯有任何可能存在的意义的话，那么一定是回到今天，回到一切的起点。

如果注定非得他们受苦，那他愿意更换祭品，只要这能改变魏婴的命运——是的，这就是他回溯的意义，他必须要阻止这一切，哪怕这一切都会被抹去，哪怕会陷入未知的漩涡，哪怕他会死，或者比死更惨，他也要孤注一掷，从最开始就斩断起因。

今天就是那一天，那时候他们正在躲避温家的追杀，那天魏婴被温家抓走，被折磨，当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肉体就注定要走向一条灭亡的下坡路。现在魏婴在外面为他们买食物，他只要现在走出去，引开那群温家人……

江澄的心脏因恐惧而砰砰乱跳，满背冷汗，但行动却毫不迟疑，他从藏身之地跑出来，跑向魏婴所在的位置，他跑得太快，甚至没有去想为什么他下意识知道魏婴在哪里买食物，他只是跑着、跑着，跑到街角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藏了起来，从这里他可以看见魏婴的身影，而温家人还隔着一条街道，正在往这边过来。

就是现在了，现在跑出去引开他们，让他被抓吧，让他被折磨，让他去做那个手术……让他看魏婴最后一眼。可是当这最后一眼还未结束，魏婴突然抬起头，看向了他。

魏婴看到了他。江澄心跳停了一拍，睁大了眼睛。他突然想起了那天他为什么会知道魏婴在哪里——不对，曾经的他明明早就看到了温家人在搜查，那时他要跑出来提醒魏婴的，为什么最后还是魏婴被抓走？

是魏婴看到了跑出来要提醒他——要跑出来改变这一切的江澄。

没有道理……没有道理这一刻的魏婴看到了江澄。这得是多巧合、多天意、多不可思议的奇迹，才会让这一切阴差阳错？魏婴之所以被抓是因为看到了他，而他是为了不让魏婴被抓才跑出来，两个他在这里交汇。也许过去在过去早就改变了，在真正的时间里，这里被抓走的本来就应该是来救魏婴的江澄。

难以形容的情绪几近满溢，在魏婴假装没有看见江澄、想去吸引温家人注意力之前，江澄走出来，站到魏婴面前。一时间，魏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惊讶地问：“江澄？”

“你知道如果我们不被抓住会怎么样吗？”江澄直接问。

即便是在这么突然的情况下，魏婴还真的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下：“会幸福地度过后半辈子？”

江澄说：“也许比死还惨，我确定我们被抓之后不会死。”

魏婴微笑了起来：“可是我们两个人都在这里呢，我不害怕了。”

温家的人马上就要来了。那就跑吧，让他们跑吧，跑离命定的结局，跑向未知的未来，跑进薛定谔的盒子里，非生非死，等待揭盒的那一瞬间。

江澄最后一次确认道：“即使没有未来吗？”

魏婴看着江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真正理解江澄的意思，但他重复道：“即使没有未来。”

那显然有一些事情得在也许天翻地覆的下一刻来临之前告诉魏婴。时间不多，江澄决定简明扼要：“在未来，你爱我。”

魏婴张大嘴巴呆滞看着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什么整蛊，很茫然。

他心想，好吧，那就换一句。

“我爱你。”江澄说。

他听到了魏婴突然加快的心跳声。

 

 

end

又名《疯批波本酱的血泪》

贝尔摩德带着刚获得代号的四瓶假酒去执行一场任务，为的是试探他们能为组织做到什么地步。于是波本不得不去思考，为了在这场试验中赢过莱伊，他又得做到什么地步。

莱波/偏波本中心。有粗暴的描写，惊悚猎奇的情节，和对“强迫”行为的暗示。为了这里改了很多；非常建议成年的读者去看原版——可以看我的个人简介，也可以私下找我（不用害羞的哈，比起把自己的文字砍成这样，那个就是举手之劳了）。

正文

波本在夜中顶着暴雨与他们会和后，没多久便昏厥了过去，倒在了贝尔摩德跟前。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想要做些什么却一动也动不了，仿佛大脑对身体的控制被切断了。而苏格兰还在失去魂魄般地喃喃着：“你做了什么啊，你做了什么啊……”

基尔摇下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虚弱地问：“我们还不能走吗”，莱伊才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他单膝跪地，垂下眼帘，把波本从雨与血水中捞起来，横抱着的样子宛若圣母恸子像，让看到的人都怔了一怔。但是没有时间了，他们必须动身，在回去的车上消化之前发生的事。

他们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晚上波本做了什么。而他们现在还无法想象的是，在波本醒来之后，他会是什么人——更确切地说，会是什么东西。

————

琴一行人久违地放下了杀人放火的正业，在据点的一间铺着牛皮地毯的会客室见面。基安蒂，科恩和卡尔瓦多斯都在客席上，主宾席坐着琴，而坐在主人席的是贝尔摩德。这位女士姗姗来迟，害得“客人们”不停地私下窃语。

基安蒂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这么早，要我们跑过来干嘛？”

科恩耐心地解释，最近有四个新成员获得了代号。上面派贝尔摩德带他们去执行了一场任务，来试探他们能为组织做到什么地步。由于将来可能会和这些新人一起行动，他们得来会听这场试探的结果，以便知道需要注意些什么。

卡尔瓦多斯木讷地问：“话说回来，我们新来了哪些人，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伏特加负责地提醒：“莱伊，狙击手，波本，情报员；还有基尔和苏格兰，他们就是……呃，我也不清楚——反正也是有点本事的吧。”

而任务的内容是潜入一个宴会——潜入，交易，情报，灭口：基本流程，大家都熟。

琴埋怨，他只想听结论——留谁杀谁：“谁知贝尔摩德那女人偏偏不肯直说，非要我们都亲自到场听她口述，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

“我就是觉得你们都该听听。”熟悉的高跟鞋嗒嗒地作响，女先知踏入门中。大家既厌烦又庆幸：越早开始，越早结束。

女士在琴酒边上的主人席坐下：“你们绝对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行动的最后波本都晕过去了，还是莱伊把他给抱回来的。”

“这种细节我不想知道。”琴说。

“ ‘这种细节’你尤其得知道，琴，才能体会我的艰难。最后关头我也快晕过去了，怎么就没人来抱我呢？”

“少废话，狐狸！”基安蒂不耐烦了。

贝尔摩德无视了基安蒂的粗鲁，脸上依旧笑盈盈的：“我也不想多跟你们这些人呆在一间房里。那么，先说结论——

“从苏格兰开始吧——明显是个来捞一些小利小惠的，成不了大器。但是打杂的也会需要头子，我觉得留他正好。不论如何，不是需要花精力去提防的人。

“再说莱伊。我认为，他就是很实在的那种人。”

琴扬起一边的眉毛：“这算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下去你就知道了。然后是基尔。唉，她的话，有些难说。倒不是发现了什么确切的疑点，但直觉告诉我，她会可能很棘手——

听众们在心里做好备注：基尔这一段要仔细听。

她最后宣布：

“——至于波本，把他留给我就行了。你们都不用管。”

贝尔摩德不给任何人质疑的机会，紧接着就开始了：

“那次的宴会是为了庆祝公司赞助的一部电影获得学院奖而举办的。一部悲剧电影——超凡的拍摄手法，卓越的演出，推荐所有人去看……好了，知道你们不感兴趣。

“庆祝在下午开始，在公司董事长庄园的院子里进行。那日漫天白云，空气温润得仿佛是真丝贴身。而宴会的艺术设计也令人惊喜：在庆祝开始的时候，千百只白粉蝶被放飞，像叛逆的雪花向天空坠落，所有人见了都惊叹不已。

“基尔与我作为传媒界名流到场，而波本，莱伊和苏格兰装作是想要打入影视圈的新人。我让他们尽可能多地结识这里的人——他们早晚得开始发展自己的下线。他们西装笔挺，外貌出众又各有特色，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让我好生得意。而在那时我发现，莱伊和波本两个人始终着眼于彼此……”

————

在欲望与阴谋步伐狂妄的舞台上，正邪与生死的交锋和负隅顽抗中，两双眼睛对上了便无法再分开。墨玉一般的锐不可当，仿佛能削铁于无声；蓝灰色的时而锋芒毕露，时而迷离扑朔。但在这时，他们都成了好奇心的俘虏，心中只剩下一个疑念：

他们是同类，还是两极？

宴会现场炫目缭乱——到处点缀着新鲜的花束，糕点桌上的甜品缤纷可爱，香槟美酒在高脚杯的清脆碰撞之中奏出灵动的音符，来往的人们在衣衫发丝里散发出芬芳：柑橘，玫瑰，雪松，琥珀，麝香……

那是一场感官的盛宴。但正因如此，他们无法轻易看清对方的面目，只能不断地互相迫近，试探着能否在对方身上嗅到野兽独有的腥臊。

“莱伊，是吧？你听说了吗，他们想把我们放在一起试探。”

“的确。”极简主义的回答。不知是它的主人惜字如金，还是在欲擒故纵。

“你不期待这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吗？它让我想起了大逃杀。”

“上面不会想要看到我们血洗这场宴会。我们不做这种难以收场的事。”

“我跟你开玩笑的——别告诉我，你是那种缺乏想象力的人？”

狙击手习惯高瞻远瞩，置身于喧嚣让他不感踏实。而情报员钟情于混乱，只有在百张面具间不断游走才落得如鱼得水。

“我只希望行动早点开始，这浮华空洞的场面让我恶心。”

“我还挺享受的。你不知道吗？创造虚幻也是接近真实的一种途径。”

波本向来能够毫无顾忌地侵入任何个人空间。与莱伊说了不过几句话，他就自然地把手肘搭在对方的肩上，几乎倚靠上去：

“走啊，去会会这里的女士们。她们看到你这种的，”——特立独行的长发，凛冽严峻的眉宇，来自异域国度又白皙无暇的脸孔——“肯定都兴奋得胃里翻浆！”

“不必了。我对这种事没有兴趣。”

冷蓝色的眼珠子一转，嘴角玩味地挑起：“骗人。你是怎么进的组织？”他竖起食指：“——女人。”

“这种事都查，有跟踪癖吗？”

“我管这叫周全。”波本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只要我愿意，连你最常用的姿势我都能查到。”

“在头脑里装那么多垃圾，也挺辛苦的。”

虽然嘴上都不愿饶过对方，但是莱伊还是任由波本拉着他去会客。

不是纵容，更不是顺从。

如果创造虚幻确实是接近真实的途径，他要不要就这样一头栽入这股漫着酒香的虚幻之中呢？

——————

“行动要到晚上才开始，所以我就先随他们去了。不断有演艺界的故人来与我们搭话，询问我最近的去向。突然有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接近我们，厚重的粉底沿着脸上的皱纹裂开。她们自称是多年的社交名媛，我却对她们没有一点印象。

“她们问我，报纸上说我在考虑息影的事是不是真的。我说我想要远离过于依赖年轻的行业。她们大笑着，说克里斯滕·邓斯特快四十了，依旧事业辉煌。她们又问我，那三个年轻男人是不是我的同伴。我说是的。都是你的？她们问。我回答，没错，都是我的，你们别想打主意。

“既然他们都是你的——她们讥笑起来——你跟我们说说，他们谁最粗呀？

“我差点倒吸一口冷气：‘这种事，你们更没资格知道。’然后拉着基尔快速离开她们。

“回想起来，那不分场合的粗鄙似乎是在预示那天最后会变得多么不对劲。像是突然袭来的利爪，抓破了表面的寻常的景象。”

贝尔摩德为自己到了一杯红酒，说她现在需要这个。然后她接着说。

“还没到太阳落下的时候，天色骤然变暗。气象台完全没预测到这件事，于是我们在花园里逗留了一会儿，直到突然天空深处传来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举办方才召集我们去室内。

“当我们匆匆地往别墅里赶的时候，之前被放飞的粉蝶纷纷扬扬地洒下来；有的翅膀潮湿得飞不动了，有的被刚才的打雷击中，被电死在地上……”

——

五个人被安排去客房休息。那客房像是酒店的一间套房，有客厅和小酒吧。暗红色的地毯和天鹅绒罩子的沙发做工高档。他们在客厅围着咖啡桌坐下，讨论起天气会对任务产生什么影响。莱伊向各位保证，以他的狙击能力，他们无须在意这样的变化。

已经下午五点了，主办方还没有布置好宴会厅，便决定先往客房里送晚餐。当仆人们进来的时候，五人顿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个男仆先走进来，他们身后跟着五个女孩子——她们都没有手臂，只在下半穿着白裙。而在她们的肩上装着餐架，晚餐就放在那上面的餐盘上。女孩们在他们面前一排站好之后，男仆们把晚餐端到咖啡桌上。

待那群仆从离开后，贝尔摩德难以置信：“那也算是一种格调吗？”

波本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据我了解，这里的主人热爱着断臂的维纳斯。他从世界各地买来外形适合的女孩子，让她们作为艺术品度过一生。”

房间里食欲顿时掉了一大截。基尔和贝尔摩德索然无味地小口嚼着，而苏格兰只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只有莱伊和波本能够若无其事地享用着这上好的佳肴。

“这鹅肝酱，可以说是大师级的厨艺了。”波本兴奋地评价，礼貌地被塞在衣领里白色长条餐巾让他看起来资格老练的美食家：“诶，你们怎么了？都吃啊——吃！”

波本接着介绍起了鹅肝酱的历史与制作方法。他那像是被精心打磨又上了光的檀香木一般的声线生动又泰然地描述着，尖冷的钢针如何直接扎入动物的胃部，通过注入高热量的饲料强行给禽类引发脂肪肝的病症。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于人类智慧的赞美与敬仰。

虽然他说的内容的确有趣，但是在这个场合他那滔滔不绝的口吻不断地加重着听众们的不适。贝尔摩德和基尔面露难色，抿紧嘴唇，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莱伊站了出来：“食物只要足够支持思考就行了，其它都没意义。”

“而越是丰富的思维，就越是需要用山珍海味滋养。”波本总能迅速作出令人难以应对的回复。

基尔在小酒吧里找到几瓶名贵的威士忌：“既然大家都吃不下，不如来喝点酒。”

“也好。”贝尔摩德说。苏格兰随即动身，去帮基尔为五人准备加冰的酒杯。

他们把餐盘放到一边，各自拿了酒回到咖啡桌边坐好之后，贝尔摩德举起自己的杯子：

“虽说宴会被天气打断了，但是我们聚在这里喝酒，也算是一场小型的飨宴了。这样的场合难道不是很适合一起来谈论些什么吗？”

“这场讨论也算作对我们试验的一部分吗？”基尔问。

贝尔摩德眼里一闪：“我真喜欢这个提议！虽然你们都通过了对能力的测试，并因此获得了代号，但是我对你们拼了命地往上爬的原因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你们能为组织做到什么地步。不如你们趁现在说说，你们为了各自心中的目的都愿意献出什么？”

莱伊立刻起身：“无聊。”他无意与贝尔摩德演绎《飨宴篇》，自顾自地离身而向小酒吧边上的三角钢琴走去。他把威士忌放在琴谱架边，坐下来开始弹奏起了肖邦。

贝尔摩德没料到自己居然对莱伊的干脆起了一丝钦佩之情：“一点都不当回事吗？”

“我说，”苏格兰声音有些焦虑，“我们都为组织卖命了，这还不够吗？”

“哈！这算什么？”波本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苏格兰的身后，突然发声让对方吓了一跳。

“波本，够了……”苏格兰烦躁地低声道，又站了起来：“我出去透透气。”

波本目送他出去，满眼轻蔑。门被关上后，波本又对着钢琴喊话：
“你——说你呢！”他朝莱伊走去：“你又是什么意思？这是在向我们展示你对 ‘真善美’的理解吗？”

“也就你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理解吧？”莱伊头也不抬。

波本无所谓对方并没有继续理会的意向，靠在钢琴边上，从侧面观察起了莱伊弹琴时的样子。要不是那白皙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跃动着，波本没准会以为莱伊整个人都是白玉雕刻而成的。他的五官像是神来之笔塑造的那般标志，眉眼如峰，轻抿着的嘴唇恰当地克制着投入音乐时的深情。

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谁都知道莱伊杀人不眨眼，但是他整个人干净得仿佛刚从造物主的模具中被取出来。这样的面貌让波本的脑子不住地飞转起来，口齿愈发伶俐。

“在这样的时候弹琴，你莫不是把杀人当作是艺术？”

“你误解了。我只是需要保持自己随时能把控精细的操作。”

即使他们只是窝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剑拔弩张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正在发生的事远不止斗嘴那样简单——他们拿出了最本质的东西在抗衡着。狙击手最讲究的是临危不乱，以不变应万变；而情报员的本职是旁敲侧击，将万分缜密的思绪搅乱，使他人泄漏他们不曾想象能说出口的事。

心照不宣地，他们定下了同样的游戏规则：一曲终了之前，如果莱伊弹错了一个音，那就算是波本干扰有方；如果莱伊完美地把这一曲弹下来，那就说明莱伊无可动摇。

“你看你，又是狙击，又是弹琴的，想必指法很好吧？”他停下舔舔嘴唇，又仿佛是为了给对方时间做心理准备似的停顿了一会儿——

“难怪轻松地搞定了那女人。”

莱伊没说话，一把抓住波本的手腕，把对方面部朝下地推到了钢琴上。波本额头砸到钢琴边框上的时候发出了有点好笑的“咚”的一声。紧接着他以双手被束缚在身后的姿势被擒拿住，后面被莱伊抵住——也不知道是为了方便压制，还是刻意想要羞辱他。

波本自然恼火不堪，在狭小的行动空间中低吭着，并前后撞击反复挣扎，直到给自己蓄了足够的力，用一只脚向后猛踹。

在踢开了莱伊之后，他立即扑到对方身上，在地上与莱伊扭打了起来。很快莱伊又占据了优势，站起来再次把波本往钢琴那边摔，两人推推搡搡地，盛着威士忌的酒杯被落进了琴的内部……

————

“等等，他们在钢琴上打起来了？”伏特加担忧地问：“难道不会搞出很大的动静吗？”

贝尔摩德叹了口气：“的确。不过多久就有男仆来敲我们的门，询问出了什么状况。幸好他认出我了，我就说，我有几个朋友在这里，磕得有点高——波本立刻配合地发出了一串铜铃般的嬉笑——然后他就不敢管我们了。”

“太失职了，他们就不怕被当作扰乱分子赶出去？”琴酒说，“还有，波本那家伙，干嘛对莱伊和宫野家大女儿的关系那么执着？碰上情敌了吗？”

“波本在先前听说莱伊通过接近宫野姐妹进的组织就一直对此颇有微词。他似乎认为莱伊走了捷径。毕竟莱伊不过几个月就提升到了现在的地位，而没有像波本那样长期的底层摸爬滚打过……”

琴嗤之以鼻：“蠢透了！他们工作的性质就不一样——狙击手的子弹不会伪装，而情报的来源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才能证明他的可靠。”

“不论如何，波本就是觉得他比莱伊付出的多的太多，这对他不公平，于是一有机会就明里暗里跟莱伊较劲……好了，继续我们的故事。

“那个男仆出门去之后，莱伊主动提出停下。波本站起来，眼里还散发着血气，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血从额角滴落下来，他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而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动作顺滑得像一只在洗脸的猫。我看到他把血蹭到头发上去了，才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纸巾……”

————

“好挤啊，挤死了。”波本回到沙发边叉开腿坐下，摘下领带，敞开了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

其实他们的套房非常宽敞，甚至可以容下一个三十人的聚会。但是想要拔尖的念头，只要多于一个，便能让任何空间拥挤的令人窒息。

莱伊默默地站在钢琴边，细心地把碎冰和玻璃从琴弦间捡出来。不出所料，他对器械比起任何有血有肉的人都要爱惜。不过之前又是怎么回事？关于那女人的事能让他气成这样，难道说……

波本炙热的余光紧紧地抓着莱伊不放，握着拳的手快被指甲压出血来：不甘啊——为什么？他在监狱潜伏的那一年——他在监狱潜伏，接近组织下线的那一年，是他进行卧底的第一年……

——已经不可能回头了。他忍辱负重地爬到了这一层，但是越是往上升，就越是惊恐地意识到他在身边聚集了什么样的魑魅魍魉，然后在一股吃人的下坠感中怀疑，想要彻底地融入这片黑暗，他做得可能还远远不够。

但同时他总能隐隐预约地察觉到，他是有“那种”的：他是那种人，拥有着无以名状的冲动，只是它还被什么东西压制着。但是冲破那层压制后，他将能做到世上只有他能做到的事——那会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只有那样，他才能将自己与和他挤在一起的人区别开来。

他必须将自己与和他挤在一起的人区别开来。

苏格兰呢？他去哪儿了？他得去找他。

他想他去找到对方之后，很多事就会顺理成章起来。而这“理”，这“章”都只存在于他内在中最真挚的黑暗里，像是一根被误食了的黑色长发，在肠管的蜿蜒扭曲中静静躺着，只有能够使出冥想般的专注去领悟那堆污七八糟的人才能把握住它的逻辑——那不是寻常的人能够做到的，哪怕是寻常的恶人。

……挤死了。不甘啊。他站起来，揉成一团的纸巾还胡乱地黏在他的伤口上：“我出去转转。”

————

“等仆人再次敲门，来告知我们宴会厅已布置完毕，我才察觉到房间里胶着成了什么样——仿佛我一直被嵌在一块巨大的透明果冻之中，即使那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我迫切地走出去，寻找流动的空气。

“就在那之后，不经意间，我瞥见了一件让我一直看不透的事。”她说。琴他们警觉起来。

“是这样的，在去宴会厅的路上我在一条走道里看到了波本和苏格兰。他们面对面地在交谈着些什么，我离得太远没能听到。波本像往常那样笑着，眉眼却有些，怎么说，像是垂丧着的样子？他说着，伸手到西装上衣左边的里侧，拿出一个什么东西，用双手捧着，交到苏格兰手里。而苏格兰也把双手凑到一起去接，颤巍巍地很是虔诚——

“而在波本把它交给苏格兰，移开双手后，我发现苏格兰手里什么也没有。之后他们两人分开了。苏格兰留在原地，泣不成声。而波本走得步履轻快，仿佛一只燕子。”

女王有些无奈地求助道：“你们谁看得出那里发生了什么吗？”

他们有的扬起眉毛，有的面面相觑，最后都又摇摇头。

琴说，他们得记住这一点，与未来新得到的观察结合起来理解。

贝尔摩德吸了吸鼻子：“不论如何，我敢肯定，就是在那一刻之后，波本的神态变的和之前不一样了——波本这个人，如果你们见过他，就知道他总喜欢作出一副邪魅的腔调，但按演员的标准而言那还过于矫揉造作。”她把拇指伸到嘴边，似乎是想要去咬，然后又止住了：“但是在那一刻之后他开始不对劲了，变得邪门起来，而且是发自肺腑的那种。”

她又踌躇了一会儿。那里肯定有细思恐极的东西——为什么就是看不透呢？

“我们继续。宴会厅在别墅东侧的中厅里——就是那种好几层高的，可以从高层的环廊往下看的。我发现莱伊在最高层环廊俯瞰，就走上去找他聊聊。

“莱伊在从高处查看视野范围的样子——你见过的，琴——有时候会驼着背，像一只秃鹫一样虎视眈眈地等着猎物步入死亡界限。我从他身后靠近他： ‘怎么，是在想会不会从室内狙击更好？’

“他说，室内到处都找不到足够隐蔽的地方。一切照原计划办。

“我又问他，准备好大干一场了吗——别人都在跃跃欲试呢。他反问，有什么好  ‘大干一场’的，计划里只要求他灭一个人的口。只要是周密的计划，他就会做到一豪一秒都不偏离它。

“你就没有过要超越预期的觉悟吗？我问他。

“ ‘每做一件事，会留下相应痕迹；而每一件多余的事留下的痕迹也是多余的——等你真正地理解了这一点，你会感谢我的。’ 他这么说。

她摊平双手：“看，这就是我们的莱伊——低调务实，说一不二，从不画蛇添足。”

琴看起来很想插句什么，奈何莱伊的行为毫无破绽，他只能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传来了两声诡异的尖鸣——燕子凭空出现，在高空中旋转着滑翔而来，落在了秃鹫的肩上。燕子……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那样看他。比起燕子那更像是蝙蝠，甚至是某种恶灵……”她突然重重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按，气息少有地急促起来：“不是的！你们谁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

可能是因为他们现在在较为开阔的地方，空气中少了之前的一触即发。莱伊倚着环廊的栏杆向外看，而波本背靠在栏杆上，什么都不看。一般人不会懂，到底是什么让刚才打得头破血流的两人如此平静地几乎相依着栖息。

言语间的针锋相对有一种特殊的魔力，那是因为它的先决条件是参与其中的两人必须在相近的频率上。而他们的频率相近得可怕。他们自己都察觉到了，有时候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像是同一个大脑的左右两瓣在玩辩驳的游戏。

立场的相悖，风格的差异，气质的碰撞，以及被隐瞒了的真相，这些将两人一次又一次地拉开。而纯粹的精神相通却又总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他们无意识地再次找到彼此，仿佛是命运的牵引。

但是精神的互通本身也是一种不稳定因素。它能让两个人相亲，感觉能在另一个灵魂中找到自己的家；也同时也能让他们相斥——在这世上，相似的灵魂：一个就够了。

波本背靠着栏杆呼吸。动作的幅度并不大，但是可以看出，他正在用全身呼吸着，五脏六腑七经八脉一齐和谐地随着他微张的嘴起伏着。蠢蠢欲动的样子，伴随着知觉层面的引诱。

“你怎么了？”莱伊问。但他转头看到了波本的样子之后立刻改口：“你在做什么？”

“很奇怪吗？”他笑了，“思维使我亢奋——你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莱伊仔细打量起对方的全身。波本西装上衣被脱下，挂在另一侧，衬衫的袖子被挽起，手肘撑在栏杆上，展开的肩膀略显伟岸。前臂与双手自然地下垂者，古铜色皮肤与白色袖子形成了醒目的对比。贴身剪裁的西装马甲勾勒出他腰背轮廓，随着他倚着栏杆的姿态向前挺起，又受着呼吸的引导收缩——扩张——收缩——扩张——

波本意识到对方想要看透他。他转过头去看莱伊（他转头的时候，颈侧的金发与衣领擦过而弯曲起来，扎进他脖子的肌肤里），明媚的眼睛堵住对方的视线。那眸子的蓝色很特别，让人忍不住就想去搞清楚它们究竟是偏灰还是偏紫，不经意间就望得出神。

他不会让莱伊看透他，不会让他看透他在做什么，看透他正在邀请一种“非人”的东西占据他，侵蚀他，渗透他，在全身上下蔓延，扩散……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波本转移话题，“我们两个人根本不该作对。想要试验我们——那是上面的人打的主意。我们没理由任凭他们摆布。”

“嚯，你意识到了？我从一开始就这样想……”

——

“他们两个人就那样子倚着栏杆一声不吭地傻站着，我看得无聊便离开了。宴会重新开始。我和基尔结伴而行，继续与业界名流会面，交谈。我不知道三人之后去哪儿了，我也懒得管。我就想在行动开始之前真正地享受一次参加宴会的快乐。

“似乎在傍晚的时候，又陆续有更多影视界的熟人前来参加……知道了，这段跳过。应该是宴会重新开始大约二十分钟的时候吧，我渐渐地感觉头晕恶心，喉咙发紧。我以为是晚餐吃得太少的关系，又或者是没注意喝了太多酒。我找到一位男仆，问他哪里有清水可以喝。

“他伸手为我指路，并解释这要怎么走。他说话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舌头是裂开的，就像蛇的那样——他究竟是怎么吐字的？而它裂开的形状让我只能想象，多年以前那条舌头曾被拉出来，然后竖着从中间用剪子剪了一刀。我突然眼前发黑，惊恐得差点摔到地上——在这种地方我不可能只是因为没吃晚餐就觉得不舒服。

“我拉着基尔走到宴会厅的一个角落，跟她核实起我们刚才见过哪些人，又有谁有机会给我下毒。我分明记得我一直小心地看着我的杯口，没有让人过于接近它： ‘你可听好了，这个地方的人不止是为了利益作恶那么简单——有不少恐怕是纯粹的变态’，我这么对她说。

“我们一起回想了一会儿，突然基尔用手巾抹了下我的颈侧——她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晶体形态的颗粒。

“我的呼吸停止了。她立刻跟我解释，如果这是最坏的那种东西，那我不可能能支撑到现在。我就问她，这究竟是什么。她拉住我说，我们得先离开这里……”

——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是同类？”波本说。

“这还需要想吗？不是一路人，又怎么会一起来到这个地方。”

“不，我是指更深一层。”

莱伊不否认：“如果你是指我们都拼了命地往上爬的话……”

“再深层。”

“我没了解你到那个程度。”

“噢，你不用了解我。审视你自己的内心就行。”

“我恐怕不懂你在说什么……”

波本没有理会，暧昧地笑着窃语道：“再下层，再下层，再下层……”语气轻佻恼人。

莱伊一把抓住波本的脸，捂着那张嘴把他推到连着栏杆的柱子上：“要是你有什么麻烦的秘密被我知道了，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瞒着的。”说完又紧紧地盯了波本一会儿，确定对方把这话听进去了。

波本打掉那只手，接着作出整理衣服的样子把敞着的领口又拉开了一些。那对锁骨朦胧地反射的吊灯打下来的光，肌肤的质地难以置信地貌似焦糖，只有咬一口才能确认真假。

“有些事说出来就太没意思了，还不如……”波本说着，侧身靠在栏杆上，把双手上下相对，之后缓缓地合起来。莱伊一时以为那是什么魔术，然而波本只是把双手合拢，手指交织起来。波本手掌的肤色更加浅一些，手指纠结着的样子宛如肤色不一的两人的四肢。

波本对他温和地笑笑：这可以是我们。堂而皇之的猥行，莱伊蓦然结舌。

“要我提醒你吗？我们认识不过几个小时。”

“我以为我们可以尽早深入地了解一下的。尤其是，如果你像我想象的那样，身份有些层次的话——”又来了，莱伊想，“你知道，有些秘密就是更适合在卸下全部防备的温热中传递的。”

————

“基尔先是搀着我走，但是很快我就头晕眼花得走不动了。她跟我解释，像我这样的有名的人，不方便在这里随便杀掉。关于他们对我用的药物，基尔说最近流行这样的东西：小型晶体类的粉尘，能够扰乱免疫系统，症状看起来跟产生了过敏反应没什么两样，很难引起怀疑；只要不是过分的剂量就不会致命，但是能让人无法行动。这里可能有人得知了我今晚的行动方向，并想要阻止我。

“即使知道了这不致命，但是我的身体就是疯了一样的发出警报，头脑和胸口都疼痛不堪，想吐却吐不出，寸步难行，像是马上就要死了似的。她把我的手臂环在她的肩上，半扛着我。

“基尔说——我艰难地听着她说，耳朵里嗡嗡作响，断断续续地我也只记得这些——我们得先回到客房：她之前在厨房翻到过一个药箱，里面应该有抑制过敏反应的药物。我们去找到那个，然后再商量今天接下来该怎么办……”

————

莱伊几乎是一路把波本拽回客房的。波本没有一点抵抗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等着看莱伊能对他做出什么事。

这是最麻烦的情况，莱伊想。波本没完没了地暗示那件事，如果是假装出来，为了试探他的也就算了；但要是那是真的，那莱伊会陷入他最不愿看到的两难处境。

他们走进房间，莱伊把波本扔在床上——被甩出去的那一下波本眼里闪过一丝紧张。当务之急是：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把那张急着惹祸的嘴堵上。

最粗暴的——即使他这么打算着，他还是决定取用一些计谋。

硬盘接入上方的端口。波本一边唇枪舌战着，一边跟他逗趣。抬起头的时候，莱伊看到那张精巧的小脸洋溢着可鄙的烂漫。

就先陪他玩会儿：会让他尝到轻浮的后果的。莱伊端着波本的脸，小酒盅般的下巴被乖乖地钳在他的掌心。莱伊耐折性子把握时机。

言语上的交锋愈演愈烈——而他需要是这样的一个时机：波本听了他的一句话之后突然眉飞色舞，准是想到了至今为止最令他得意的反驳，就是趁着这个时候，在波本张开嘴却还没能发声的一瞬间，莱伊猛地下手，打通咽腔压进喉管，瞬间呛得对方眼泪鼻水一齐爆出来。

你还敢说——尝到得意忘形的滋味了嘛？莱伊狠狠地瞪着他，把他的脸嵌得更紧，手指掐进细软的脸蛋里，阻止他用牙。没想到，波本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反而畅通无；而他的咽喉像是上过麻药那样，一点呕反射都没有。

莱伊不知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对手——他一点没能预料到那个处处与他争锋相对的波本还有这样逆来顺受的一面。哪里有些不对，他想，但是毫无头绪，只好更强烈地去冲蚀惊骇和疑惑。

他的目的还是那一个，要让波本信服他绝非善类：带着你那麻烦的试探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既然这种程度还威胁不了波本，那就变本加厉。

一边让莱伊腻味了，波本便很识大体地奉上另一个端口。而在瞥见那端的一瞬间，莱伊呲牙屏息地别过脸去，不忍直视。

那是什么，黑洞吗？至少……至少也能三根……他甚至还没去拨过那端。

“都到这一步了，别告诉我你觉得恶心了？”

“没……”莱伊感到汗滴眼着他的脸侧滴下来：“就……没见过你这么有经验的。”

“在监狱里练出来的。”波本轻描淡写地说。

心中顿时不堪重负。

但是到了这个关头他已经失去了掷枪缴械的选择。他咬紧牙关插，在前进中逃避。他仿佛被装了引擎一样，匀速又机械地运作着，顿时屋中吱嘎作响。

波本安静极了。监狱的磨练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两个端口都出血了。但是他不吭声——他需要耐着性子把握时机。

过了某个阶段后莱伊突然变得急促又忙乱，波本知道他等待的时机来了。他端详着那对漫着水汽的绿眼睛。一瞬间，一丝柔软飘渺而过，脆弱得让波本以为，如果在这个关头他抽出在想象中事先藏好的小刀，在对方的喉管上掠过去，那莱伊就会毫无防备地喷血暴毙。

果然是这样吗？之前波本就这么怀疑过，不然莱伊不会在他提到宫野明美的时候起那么大的反应。现在他确认了——莱伊会对和他接近过的人怀有温存。莱伊只给了一个瞬间的机会，但是只要能够精准地把握住，一个瞬间也绰绰有余。而这世上没有人比波本更能把握这样的瞬间。

他把他的新发现小心地在心底藏好，然后对莱伊说：“不来第二轮嘛？”

————

“我不记得她是怎么拖着我回到客房的。她让我在沙发上躺下，去药箱里找来了药物，在手中捏碎了让我咽下去。之后她用纸巾沾着酒精继续擦拭我裸露着的脖子和肩部的皮肤，试图把剩余的毒素给抹掉。

“药物起作用了。耳鸣消失后，我开始听到房间里倒海翻江的震动声。立刻我就听出来了，最少也要两个男人才能搞出那个级别的动静。起初是常见的那种吱吱作响；之后他们似乎到地上去了，倚着墙壁，传出了沉闷的碰击声；慢慢地，他们挪到了门边，不管不顾地反复把门往门框上撞，撞击声令人心惊肉跳。

“基尔还在帮我擦拭，喃喃说，不可理喻……”

琴说：“的确不可理喻——这种事你都要摊开来跟我们说？”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波本的手段是多么彻底——很多信息就是只能通过接触获得的。而波本对于他周围的一切都摸根究底，哪怕是意义不明的事；并且无孔不入，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这不是你跟我细说这种琐事的理由……”

“怎么？”贝尔摩德晃了晃小腿：“莱伊精力旺盛的样子让你觉得 ‘不行’了？” 

“……你！”

“总之——基尔帮我擦完之后，我差不多可以坐起来了。我告诉她，我之后必须去和一个下线见面。她说这样太冒险了，那些人肯定还在盯着我。

“但是我有了个办法。其实事先我就带了些易容的材料，以应对意外。我跟她说，我需要她和我变装成对方的样子，代替我去和我的下线会面。我会在她身上装摄像头和扬声器，她只要对好口型就行。这样一来，那些人攻击的目标就会变成她。

“我把那瓶药放到她手里： ‘你每次觉得快不行了，就吃一点这个，撑到会面结束就回车里去。’ 

“她意识到我就是要她当我的替身，帮我受毒，面露难色。于是我又说： ‘不然还能怎么办？要是我倒下了，难不成之后你来帮我监管那些人？’

“她的额头冒出了汗，又迟疑了一会儿，快速说了句： ‘知道了’，接着就拉开了她侧边的拉链。

“没过多久，”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卧室的门开了。在一股浓烈的气味的萦绕中，波本走了出来，两边都没有扣号。

“我忍不住怼了他一句：’但愿你没忘记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他看到我们还在换装，就回怼： ‘也轮不到你们来说我吧？’ 接着，他在客厅的另一侧靠着墙站好，边吹口哨边开始拉拉链，系皮带。

“基尔小声抱怨： ‘男人真恶心。’ 紧接着，莱伊也出来了——莱伊不愧是体面人，他只是敞着胸膛。

“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富有戏剧性一幕发生了。苏格兰突然从客房外破门而入。没人知道他想要干嘛，而他看到我们衣冠不整的样子，立刻破口大骂起来： ‘爱你们！爱你们每一个人！’

“ ‘你先别激动！我向圣母玛利亚发誓，你绝对没有错过那种快活的事……’ 还没等波本说完，苏格兰就捏着鼻子摔门走了。

“莱伊摇摇头： ‘可怜的家伙。’ 然后，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波本走到他跟前，捧着他的脸跟他接起吻来，闭着眼睛一脸陶醉，还时不时帮莱伊把他的乱发捋到脑后。刚才苏格兰闯进来时的尴尬还未消散，波本却一个人踏入了梦幻之中。

“莱伊倒是没有闭眼，就杵在那里被波本吻。之后波本潇洒地走出门去，而莱伊站在原地一脸懵然。

“我哭笑不得： ‘别告诉我，你们在这里找到了爱情。’ 莱伊像吐痰那样吐了一句： ‘神经病。’ 然后也出去了……”

————

波本急着往人少的地方去。刚才莱伊像用夜壶那样一泡又一泡。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从肚子上被轧过去狗。但同时他意识到，那些感官也只是单纯地存在着，只要他不去管它们，他的身子就依旧健步如飞。

那种力量在他体内觉醒，并且逐渐占据了主导。什么都让他觉得快活——被好几个人按在墙上的回忆让他快活，被搅得错位的五脏六腑让他快活，掸去知觉的大步流星也让他快活。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他了。他觉得好极了——从此往后他的感受将完全由他自己控制。

他来到宅邸西侧。在那里也有一个中厅，比宴会厅小了些，几乎没有装修，不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几层环廊都是灰秃秃的水泥色，而在中厅的中央有一座近十米高的断头天使雕像。

现在这里人迹全无，似乎很适合独自祈祷。但是和没有脑子的圣者有什么可说的呢？

不过他还是决定下楼去，到那个雕像面前去看看。楼梯的台阶比他预料的要陡，在一不小心踏空之后他没能反应过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摔落的时候天旋地转，让他失去实感。着地之后他一时虚弱得爬不起来，痛楚与快活在一同袭来，如火般灼烧又如巨浪般冲刷。他蜷卧在地上，心脏狂跳，耳中轰鸣，全身猛烈颤动抽搐，冷汗不住地冒出又流下。

烧心的热量从腹腔深处压迫出来，恍惚中他完全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他得张开嘴，让那得以释放。倏然间——一簇火焰从他嘴里喷涌出来，墨汁的颜色。

痛楚与快活都消散了，世界静寂下来，焕然重生的清爽。他试着活动胫骨——他本该自己把着骨节去检查伤势，但是他知道这些不再有意义了。起初四肢的肌肉发不出全力，迫使他以难看的姿势反复尝试把自己撑起来，低声嘶吼着，握拳砸地为自己助力。

意识爆发间他开始想他就要做到了——他会做到的——他会做到绝——他们会看到的——他会是站到最后的那一个——

他可以跪着了。他撑着膝盖，迫使身子往上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并试着向前迈步。

步履艰难并没有阻止他开始绕着雕像踱走，一圈又一圈——污秽的夜行兽在阴暗中诞生，为伸展翅翼进行着助跑。

————

“基尔换上我的装扮便回到宴会厅去了，而我得找个安静的地方。这客房反正是呆不下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谁又带人回来快活。我走出门，往宴会厅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走到宅邸西侧的中厅时，看见底楼波本一个人绕着断头天使瞎逛。他疯疯癫癫的样子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就想过去看看。我蹑手蹑脚地，担心惊动他。好几米之外我就闻到他身上不干不净的气味；他脸上布满淤血，衣服好几处擦破了，头发被汗水渗透成了灰棕色，脏兮兮地黏在脸侧额前。

“他注意到我了，转过头来快速上下扫事了我一番（我当时易容成了基尔的样子），最后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我上边： ‘噢，贝尔摩德啊。’他说。

“他看得让我很不舒服，逼得我先发话： ‘你还记得我们之后的行动是什么吧？’ 他说当然记得——八点与这家的大少爷在书房碰面，从他那里套取情报。

“我提醒他： ‘别忘记，最后——’ 我用手指了指头部，他心领神会。接着我又加了一句： ‘就和平时那样。’

贝尔摩德强调说：“我肯定我当时这样跟他说了！”

基安蒂懒洋洋地：“怎么了？这不是很多余的一句话吗？”

“即使是很多余的话，但我肯定跟他说了！”她继续：“事情还没完——核对好任务之后，我随口问了一句： ‘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 他耸耸肩，然后抬头看着雕像： ‘只是在想，这样的造型没法用活人复制出来——即使能复制，也维持不了多久——就觉得很可惜。’

“我吓了一跳： ‘你……我开始发觉到了，这里不是那种正常的地方。你最好防备着点，以免被这里的氛围感染了，不然没准会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

“他转回头来，不眨眼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要避免被这里的氛围感染？我的任务不就是要融入这个地方嘛，浑然一体地，天衣无缝地——’ 他说着，随意地把一只手搭在雕塑的褶皱上……”

她停下来，吸了口气——她需要更多的勇气：“这之后发生的事简直一个巴掌把我扇出了现实世界。我注意到到波本搭在雕塑上的手的肤色变得暗淡，原本黑白分明的西装色泽混沌，都逐渐与雕塑本身的颜色靠拢。他的身子和雕塑的边界变得模糊。然后，全身上下，一块一块地，质地开始石化——他正在从字面意义上融入环境。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一幕，还是产生了幻觉：这个的理由待会儿再解释。当时我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往后退，像是见了鬼了。之前中毒时眼花的感觉又来了，我忍不住揉起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再次望他那里望过去——一切如常。

“我一时说不出话。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我。 

“ ‘我……之前被下了毒，还有些头晕。’我说。

“ ‘那你应该多担心自己的情况才对。’他神情戏谑。

“意识到基尔快要去和我的下线会面了，我也没法再陪他在这里耗下去，只好快速离开了……”

————

从车里拿了枪盒之后，莱伊往计划中的狙击地点赶去。那是庄园里一座几层高的塔，算作是一个小型瞭望台，而且正好可以看到宅子里的书房。在波本获得他们需要的情报后会从窗口给他用手势示意，让他开枪灭口，之后他们就可以撤了。

非常简单的任务，但莱伊一路上战栗不已。他难以接受他之前做出的事。如果波本一直暗示的那件事是假的也罢，但如果是真的呢？他无法想象之后他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同类”。

波本经历了什么？他想象如果波本只是自哀自怜地抱怨起那种遭遇，他会不介意揉揉那个金色的后脑勺，对他说：“这太糟了，我很抱歉听到这些。”莱伊不认为任何人理应受到那样的对待，不论那人曾经做过什么。

但是波本压根看不上那个。他受到了侮辱，并毫不抵抗地化作了地上的废墟，尘土——不，是一滩水洼，然后轻而易举地映出了莱伊最丑恶的一面。他想起之前那样的时候，他心里沉重，不忍，同时却又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提醒他抓紧这个机会——那可是很多女人都不愿意的地方！

他一点不比波本干净。而波本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他已经不管什么样的经历都可以无情地加以利用了。

他走到塔的最高层，在预定的位置摆放支架。马上又要见到波本了，这次会隔着很远，看着对方置身险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抱有寻常的心态。把支架立起来的时候他的手臂在发抖。他站起来，开始深呼吸。

暴雨暂时停止了，乌云还未散去，但是雨水，青草和泥土混在一起的气味有良好的舒缓作用。莱伊长长地吸气，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长远的目标。

突然他瞥到手套和衣袖之间的一小截手腕的色泽有些异样。他拉开衣袖，顿时心跳停止了——

他发现他的手臂成了金属的材质。不可能……他拿下手套，又解开衬衫的扣子：从后颈开始往下，臂膀，双手，背脊全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钢板和电线连接着的机动部件，而他整个人成了半人半机械的科幻生物。

是……假的吧？他心神恍惚中只记得得把领子拉高，戴回手套，把异常的部位都遮起来，之后他就完全不知所措了。

然而，他完全不需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机械手臂自动运作起来，平稳规整地开始摆放支架，把枪固定住，接着向书房的窗口瞄准……他的心在狂跳，他感到愧疚，空虚，甚至有些想哭，但是他的所有思绪都被框死在机械的身躯中。他的肩背毫不动摇，似乎在告诉他，他这样的人的悔恨是可笑的：他早已是个施暴者，早已是个杀人机器了。

————

“我和基尔配合着完成了与下线的会面。基尔往车那边走的时候我从摄像头里注意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但是她说她可以一个人的。同时，负责联络的苏格兰告诉我，波本已经按照计划去见大少爷了，莱伊也在塔上待命。

“我决定去莱伊那里看看他的情况。我往塔的方向去的时候，暴雨暂时停止了，乌云还未散去，但是室外的环境让人轻松很多。

“我登上塔顶，还没走完楼梯就看到莱伊的侧影立在我眼前，在昏暗中从高处投射下来，高耸神秘又挺拔。他正在狙击枪前瞄准，军装风格的长大衣领子立起，长发厚重又平顺地披在背上。握着板机时他的背绷的笔直，臂膀坚实平稳，身姿雄伟又显得心无旁骛；深邃双眼专注向前，侧颜标致得不行，真不知道他是来杀人的还是来当模特儿的。

“他察觉到我来了便对我说： ‘你敢惊动我，今晚死的第二个人就是你。’

“ ‘担心什么？任务完成不了对我没好处。’ 我说着缓缓走到他身边，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试图往窗子里看。可能是因为他在室外呆了不久，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而他指了指枪盒，里面有一副备用望远镜。

“书房里的事态按照计划进行着。波本顺利地让目标背对着窗户和他谈话。他则靠在书柜上，神情狡黠又从容不迫——就是我熟知的那个形象。物理层面也一切正常：黑色的西装三件套，白色的衬衫手套，之前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的领带也好好戴着；他的身子也没突然和柜子或者墙纸什么粘连起来。

“我松了口气说，再过一会儿就结束了——就等 ‘砰’的那么一下。他说，是啊，多么漫长的一天。平静寻常的氛围让我安下心来，然后我意识到我踩着高跟鞋的脚已经快报废了。

“我们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吧？便更加集中精力地往窗里看。波本逐渐微妙地往窗口靠近——这说明他正在准备向我们传递信号。莱伊吸了口气，把手指在板机上按好，然后我们两人一起屏息，等待任务的终结。苏格兰已经回到车上，见到了基尔。

“就在这时，书房里似乎发生了状况——那个大少爷卖命地从窗边跑开，波本追了上去，也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接着，我们看到家具被乱推乱扔——先是桌椅，最后，一个书柜横倒了过来，挡住窗口，之后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紧急联络波本，没有回答。 ‘怎么办？’莱伊问道。我决定先等等，五分钟之内波本要是不来联络遇到了，就说明出了他遇到了他对付不了的困难，我们再过去看情况。

“我们一直往窗口看着。我侥幸地期望着那个书柜会再次被推开，但是没有发生。说实话，我甚至有种感觉：在那书柜倒下之后书房里便不再有动静了。

“五分钟之后，波本依旧失联。我对莱伊说，我们过去。他手脚麻利地开始拆卸枪支，把它装回盒子里……”

琴插嘴：“等等，你们就那样撤退了？”

“那当然，难不成我们还得对着那扇堵着的窗户傻站着？”

“我先跟你确认，”琴酒不耐烦地说，“你不会拉着我们说了那么久，到最后才告诉我们那个任务以失败告终了？”

“你们都被我拉着听了那么久了，就不能稍微再耐心一点挺到最后吗？”

伏特加试探着问：“那波本是不是就是因为那个昏过去的？”

“先不说，不过嘛——”她说，“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波本最后做了什么，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波本最后做到了什么。这么说吧：他做到了让我无法再用寻常的标准评价他。在那之前，他虽然拔尖，但也只是依照寻常的，对于情报员的评价标准而言；在那之后，他不但脱离了那种拔尖，也使得自己不再能与任何只能依照寻常标准评价的人相提并论了。”

琴叼着烟摇头：“又在故弄玄虚了。”

“我继续说你们就明白了。我和莱伊往书房那边赶去，却在走廊里看到波本朝我们走来了。他容光焕发的样子像是刚在股市翻身了的年轻风投家。他见了我们就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问我们怎么找过来了： ‘赶紧撤啊，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等他走近我发现他脸上的淤血全不见了，一开始还以为是用了遮瑕膏，但是我马上注意到他衣服上的擦破也消失了，身上有他常用的古龙水的香味。我又开始怀疑起之前在断头天使那里发生的那一幕会不会只是幻觉。

“我这么想着，他走到我们前面，率领着我们往宅邸的出口走。 ‘全都拿到了，我是说情报。一切顺利。’

“我问他，那个少爷呢？ ‘不杀了。’ 他说最好留那人一个活口，以他的判断，那个少爷将来的利用价值高不可估。

“ ‘告诉你们一个惊喜，’ 他说， ‘那人以为我们是另一个组织派来的。所以只要成功从这里撤了，之后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莱伊不管，质问他说，计划上就是安排灭口的，波本凭什么擅自作主改变任务内容？波本漫不经心地回答，反正最后的责任他会自己担下，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

“莱伊走上去扯住波本的衣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能承担得起什么？’ 波本一点都不做反抗，有些没辙地笑笑，然后用一只手捧住莱伊的脸——

“就在这时，一阵让人捉摸不透的静谧随之袭来，奇异得让我一时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而我在莱伊的脸上也看到了那种疑惑不解的神情，得知了他也在为此感到失措。

“而波本直视着莱伊的眼睛，温和地说——我从来没听到过他这样的声音，清脆细柔又富有空气感，仿佛是在催眠： ‘就相信我一次好吗？你之后会懂的，莱伊，’ 他又说， ‘如果是你的话。’

“我和莱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莱伊眼里的光斑在忐忑地乱晃，他思忖了近半分钟，一直一边吸气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好几次瞥了瞥我，仿佛我还能给他什么指示，最后才说： ‘知道了，那我们走……’ ”

“停下停下停下！”琴酒忍无可忍：“你不觉得那一点极度可疑？他们有什么理由互相信任？”

贝尔摩德跟他讲道理：“琴，莱伊所做的就是任何理智的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我要是他，也绝对会这么做。”

“浅薄！”琴说：“你就是因为只看到了表象才这么想——就像那些自小被束缚在洞穴里的人，看到了映在墙上的影子便认为那就是全部的真相……”

琴一口咬定那一幕一定有猫腻，并百折不挠地辩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贝尔摩德拔出了枪——女王从不屑于亲自威胁，但是这个关头她不会再容许这些杂音的干扰了：“你们都给我听着，之后的故事进入的最关键的情节，谁敢再打断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卡尔瓦多斯想要说什么安抚她，却被她瞪了一眼。

“说实话，即使没有那一出，我也会下令我们撤退的。虽说刺杀的中断让我有一种不了了之，头重脚轻的怪异感，然而波本的判断没有值得反驳的地方。

“于是我们三个往停车的地方赶。一路上波本洋洋自得地跟我们分享他的一些收获。当然，他也在硬盘里拷了一份完整的情报。只是有些内容让他激动的身不由己，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像是跟我们打趣那样地说着。

“我们走出宅邸，一股湿气迎面而来，即使天早就黑了，也能看出密布的乌云阴沉沉的样子。轻风拂叶，室外充斥着自然的噪声。我们加快脚步，马上就要到终点了。我不禁想象起坐上车后，往回行驶时的安逸感，顿时心情惬意起来。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我又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身边的脚步中少了一个人。我转头一看，波本就像梦魇一样凭空消失了。

“莱伊难得地露出了慌乱的神情，声音有些颤抖地对我说： ‘我敢发誓，就一秒钟前他还在我耳边唧唧查查的。’然后看着我，等我指示。

“我叹了口气： ‘走吧，不要管他了。这个关头再不撤就要被追上了。’ 他对我点点头，达成共识。

“ ‘不瞒你说，经过这一天的挫败，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揣测波本这家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跟他抱怨。莱伊同意： ‘更可况，我们组织不需要这样扰乱思绪的人。’ 我可真喜欢他用  ‘我们’！

“基尔和苏格兰在车里等我们，而我们会和时还没看到有人追来。我一直穿着基尔的礼服感到有些胸闷，就把苏格兰赶了出去，在车里和基尔换衣服。基尔奄奄一息地在副驾驶座上趴着，但还是遵照了我的意图。

“直到之后我们把她送去做化验，才知道她当时承受了多少毒素。她就这样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化学反应池，为我挡下危险；我理应感激她的，却又不免担忧起来，像她这样的素质，如果是卧底的话会有多么棘手。我能想象，不论受到什么样严酷的拷问她都很难开口；而若是需要她长时间假装昏迷，那么即使躺出满身褥疮，她也不会动哪怕一根手指。

“这就是我觉得基尔需要我们注意的地方。”她停了会儿，让大家消化这个信息。

“我换回了之前那条珍珠色的连衣裙。期间室外又下起雨来。可以出发了，我让那两个人上车来，苏格兰却不肯。他一个劲儿对着莱伊大叫，说我们不能放弃波本。莱伊不理会——他也没有决定权——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烟抽。在大雨里，他一只手拿着烟，一只手为火星遮雨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可悲的希望之光。

“我只好亲自出去劝他们走人。苏格兰看莱伊不理他，就转过来对我开始吼： ‘所有的情报现在都在他手里啊——我们留下他走了这次行动相当于一无所获，不是吗？’

“我对他说，情报还会有机会重新获取。而我们要是等着波本不走，被追上了，损失更大。

“他质问我，这就是我们对待同伙的方式吗？ ‘波本一直行动在在最前线，我们连等着他一起走都做不到吗？何况现在还没有人追过来！’ 

“ ‘你是在跟我谈良心吗？’ 我问他： ‘要是你现在还有良心的话，麻烦尽快为了组织献出来呢——那可比你的性命有用多了。’

“我们两人还在争执不休，突然我听到莱伊惊叹： ‘波本……’ 他的声音干涩惊恐，眼睛睁的老大，烟头落在了地上 ‘波本，你做了什么啊……’

“我立刻朝他看着的方向望去。暴雨中，一个身影从宅邸的出口向我们走来。我勉强从体型和装束中看出那应该就是波本。

“ 很快苏格兰也注意到了：’不是吧……’ 他声音颤抖着：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

“我的视力没好到能看清他们在说什么。波本的身影慢慢迫近，他双手捧在胸前，仪表虔诚地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像是花束的样子，但是我知道绝对不可能。

“就在这时，我的注意力被天气吸引过去。气象中又出现了超自然的现象。出于无法解释的原因，天上的闪电不再像往常将天空劈裂，而是化作了烟火的形态。银白色的烟花在夜空中轰然绽放，又闪耀着向外扩散而去，纷纷扬扬宛若星雨；一束又一束，唯美而炫目。继而又响起了如同礼炮和掌声一般的雷鸣，庆祝着波本的壮举与凯旋。

“这……是真的吗？之前的事也是真的吗？今天一整天的事都是真的吗？我看得目瞪口呆，又开始感到眼花，恍惚。

“而就在我出神的时候，波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我眼前。我一个激灵，被迫看清楚了，他一路上用手捧着的东西——白花花的，是一颗人脑。

“我吓的说不出话。而波本笔直地向我走来，步步逼近，我想要往后退，双腿却使不上劲了。而他走到我跟前就把脑子往我面前塞——

“ ‘你要的，给你弄来了。’ 他面容扭曲，蓝眼睛快要爆出来了： ‘拿好啊！’

“眼看他就要把那脑子糊到我脸上了，我才不得不用手去接。拿到手里之后，血水从皮层的褶皱里沿着我的手臂留下来。那时它还是温热的，白色半透明的质地晶莹光亮，触感湿润弹滑得让我差点一口吐出来。

”我不知道波本是施了什么巫术让它在他手中维持半球形的，但是它移到我手里就止不住地晃动，而且我越是努力想要去拿稳它，它就越是奋力蠕动着试图在我面前散开，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

“我想把它扔掉，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扔。我的手臂还是动不了。就算我知道尖叫对于缓解那时的惊恐而言无济于事，但我想我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而波本把双手按到了我肩上。紧接着，一股骇人的重量压过来——不知为什么，波本似乎想要把我往地上拽。我试图挣脱，双手用不了，只能咬着牙乏力地晃动肩背，想要把他甩开；而他扯着我的衣领，死不放手。

“好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抬腿把他往前用力一踢。瞬间，他就虚弱地趴倒在我面前，然后我意识到之前他拽着我是因为站不住了，想要抓住什么撑住自己。

“ ‘波本！你在干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 我冲他喊。而他就垂着头趴在那里，艰难地用手肘发力，跪起来。我看到他头顶向下时，后颈上突出的骨节湿漉漉的，在闪电中发亮。他一边继续想要起来，一边低声粗喘，发出有节奏的嘶吼声，仿佛是在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强攻，又仿佛他就快要死了。

“ 于是我又对他喊：’波本！你干什么？你快看我呀！’ 不过这次我心里不抱希望了。

“但是突然他抬起头来看我了：他在笑。闪电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的双眼射出白光——在我们面前，他昭示着胜利般地对我们笑。而那个笑容退却之后，鲜血从他的眼眶里不停地涌淌下来。”

END

波本对于贝尔摩德的问题的答案就是“献出良心”。而在贝尔摩德看不懂的那一幕里，波本交给景光的是他的良心。在那之后他就可以彻底投奔恶魔了。

《飨宴篇》通常译作《会饮篇》，是柏拉图的一篇对话。为了庆祝悲剧作家获奖，一行人举行了一场酒宴。喝到兴头上时，有人提议在场的人以“爱”为主题进行演说。而苏格拉底的演说转述了他和女智者迪奥提玛的对话。所以这篇里决定给贝尔摩德一个比较关键的位置。

一直就想用《飨宴篇》为题写一篇文的，因为他们都是酒嘛。不过一直不知道中心的问题是什么——不可能真的让他们去讨论哲学问题的。在写《湖畔》的时候去重看了《黑天鹅》找感觉。那部电影的主题是“完美的代价是什么”，于是我就想到了用“愿意献出什么”这样的问题把故事串起来。

波本石化，从字面意义上和环境融为一体就是借鉴了《黑天鹅》中妮娜化作黑天鹅的场景。之后也让莱伊传染上了【划掉】因为那是STD【划掉】，因为机械莱伊兽超帅的。

就是这样了。也是想得挺多的一篇文，如果觉得有意思的话，考虑留个言吧。

个人能力十分有限，在这种时候能做的只有提笔填坑了==希望大家在家里一切安好啊。

前篇见：（上）

正文：

“安室先生，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需要出现在这里吗？”工藤新一面露不安，与公/安骗子多次打交道的经历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啊，”降谷和蔼地看着身旁这位曾经逗笑赤井秀一、还曾帮着他坑过自己不止一次的少年，“想看看某人是否只是表面冷淡罢了。”

成田机场的国际抵达大厅总是很繁忙。人们在这里忙着重逢或是忙着前往下一站。在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的旅人中，降谷毫不费力地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或许是对方的身高即使放在国际航班的乘客中也依旧傲人，或许是一身黑色的行头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自动划开了这个男人与周围的距离。总之，出于某种必然，他率先看见了赤井，并得以在对方的目光扫过来之前切换回刀刃上的状态。

就像他曾用茱蒂的哀恸来试探赤井的死活一样，他想知道这个总是板着脸的男人见到自己关心的人时，究竟会不会流露喜悦。

结果，赤井看到他和工藤的瞬间，表情更加严峻了，同时加快脚步向他们走来。他的左手还缠着绷带，脸上的伤痕还没有痊愈。当他迈着大长腿走过来时，旁边有好几位家长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小孩。

“出什么事了？”他停在降谷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

“是发生命案了吗？”

降谷心里一沉。

怪我，他想。是这回带来的人不太对。


——


“赤井先生看起来是个长情的人。”宫野志保评论道。她的声线清亮，很像艾莲娜医生。连她冷漠疏离的气质都令人倍感亲切。在嘈杂的机场大厅里，她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平板电脑上的文献，同时还有余裕针对某个只可能比文献更难懂的男人发表不留情面的个人见解，“他从来只穿同一款衬衫，抽同一个牌子的烟，偏爱同一种酒。”

“这叫粗糙。”降谷忍不住吐槽。

“安室先生，”她抬起眼，莞尔一笑，“没想到你也有不擅长的事啊。”

降谷和赤井同时沦为她毒舌的对象，是件无奈却必然的事情。曾经有段时间，他接到组织的命令去追杀这个女孩。后来他才知道，同样是那段时间，赤井一直在努力保护着她。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赤井秀一或许是个有人情味的人。

“我不擅长的事其实很多，比如你正在读的东西。”降谷饶有兴味地歪头，“这是什么？”

“这篇文章说，投射视网膜神经节细胞分泌的酪氨酸激酶VLK可以将细胞外蛋白RGMb磷酸化。”

“RGMb也参与轴突导向吗？”降谷凑近平板电脑，“我以为VLK只会将EphA2之类的轴突导向受体磷酸化，对中枢神经系统的影响还没有被证实呢。”

“现在实验已经证实了。”宫野指了指文章的其中一个小节，“由VLK引起的RGMb磷酸化可以通过控制LRP5蛋白质梯度来调节Wnt3a活性。在存在点突变RGMb的小白鼠身上……”

科学家讲起感兴趣的研究，眼底会有隐藏不住的兴奋，化开所有冷漠的表象。那一瞬间她更像艾莲娜医生的女儿了。降谷觉得自己像是记忆指派的见证人，看着美好的祈愿从她尚未降生人世的那个遥远过去阔步走来。

他们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看平板，聊得十分投入。忽然宫野指尖一颤，大惊失色：

“有组织的气息！”

她像是被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除了颤抖之外完全无法动弹，平板电脑眼看就要从失去力气的左手中滑落。降谷立刻伸手想去截住，可是有人反应比他更快——一只刚劲有力的手如破浪的船一般从他们两个之间穿过，抢先一步稳稳地接住了它。他们在惊讶的余波中回过头去，看见赤井秀一正站在身后。

“仿佛昨日重现啊。”他游刃有余地一笑，将平板交还给宫野，姿态宛若试练完武器平衡感的剑术师父。他左肩挎着一只狭长的黑色考杜拉帆布包，看上去也真的很像一名执剑人。

降谷感到一桶冰水浇下来。怪我，他想。这回大意了。

“这是什么？”他朝帆布包扬了扬下巴，“我应该报警吗？”

“这，”对方厚着脸皮答道，“属于公安警察的违法范围，但不属于你们的执法范围。”

“你真的想试试零课的权力范围吗？”降谷向前走了一步。上回谈及这个话题时，他早已经脱掉外套，摆出拳击的预备姿势了。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跟展示零课的权力范围一点关系都没有。

“降谷君，”FBI谈判专家言辞恳切地劝解道，“我们一起做过的违法的事那么多，如果你要一一清算的话，我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日本了。”

这句话如子弹直射脑干般精准地掐灭了引线，瞬间瓦解了敌人的战斗力。

“赤井先生……”宫野志保终于忍不住再度发表个人见解，“如果你能把对工作的擅长分一些到其他领域，我现在也不至于出现在机场了。”


——


“秀哥怎么还没到？秀哥的飞机什么时候降落？秀哥有托运行李吗？”世良真纯在身旁跃跃欲试，仿佛在进行截拳道热身。

“不用太激动。”降谷悠悠地说，“你秀哥的行李没准已经被海关没收了。”

这晚恰好是新年夜，空气中涌动着快乐的预感，相逢的仪式感和无限接近自由的味道，像香槟酒的泡沫一样翻腾。在这样的氛围里，降谷却心如止水。为了先发制人、避免上回的悲剧重演，他必须时刻保持专注。但是他一个人的心如止水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啊——秀哥！！”远远看到赤井，世良就开心地扑了上去。

结果赤井的第一反应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片刻后，他的面色才缓和下来，揉了揉她乱翘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降谷想。我以为在美国呆过的人不是这样的。

他是之后才明白的。有一种感觉叫近乡情怯，会缠上离开家太久的人。就像十多年前，当那个跟自己有着一样的绿眼睛的陌生小女孩热情地粘过来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独自闯荡异国他乡的青年只会板起脸，摆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否则，初次见面，该跟她聊点什么好呢？

这天晚上，降谷将赤井和世良送到了秀吉夫妇家的门口。

“好了，你们可以同时从这里下去了。”

可是他说完之后，并没有听到动作。他转过头去，只见两双绿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揣摩出了他们的意图，心里一慌：

“我就不去了吧。今晚要回一趟本厅，还有工作没有做完……”

他面露难色，说得无比真诚，就好像今晚警/察厅没了他真的会停止运转似的。可是世良不买他的账：

“安室先生，你当然要一起来！”

他正考虑该如何更果断地回绝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赤井开口了：“真纯，你先进去。”

车门关上后，沉默笼罩在他们两人之间。

“是真的有工作。”降谷说。

赤井点点头：“那我不强留你。是关于贝尔摩德吗？”

“是。我想问你来着，CBOE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盯着。他非常谨慎，一直没有动作。我们也只能等。”

“可是拖得越久，给贝尔摩德的时间就越多不是吗？”

“确实。”

赤井单肘支在车窗边，修长的手指抵住眉骨，闭眼陷入了沉思。也许他是累了。在纽约刚结完一个案子就连夜飞回来，第二天又要投入对组织的追查。但是夹在两者之间的这个新年夜里，他没有让家人看出他的疲惫。

“FBI名单上的组织成员只剩下贝尔摩德了吧？如果这回能把她顺利找出来，你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赤井睁开眼，没有立刻说话。但是，就像降谷一样，他的心里一定早已有了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是的。到时我会通知FBI撤出日本。”

是理性描述客观事实的平静语气。他们都清楚，这件事将在不远的未来发生。到那时，赤井登上去美国的飞机，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也再没有了去机场见他的必要。这个想法像深不见底的泥沼一样困住了他。

在他思绪纷繁的功夫里，赤井重新坐直了身子，认真看了会儿他的侧脸：

“感觉你有心事。”

见他没有回答，赤井从包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递到他的面前：“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开心一点。”

可是这男人不苟言笑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在哄人开心，倒更像是在说：降谷君，很遗憾地通知你，你养的小仓鼠死掉了。这是它的骨灰。

降谷犹疑地接过来，将深灰色的盒子翻了个面，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金属重量。

“你的HKP7有个部件坏了，换上这个就没问题了。”

他讶异地看着这个盒子。真的会有人把手枪零件当作礼物吗？紧接着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FBI，你不会那天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我的枪拆了吧！”

赤井弯起嘴角。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笑意。

“新年快乐。”


——


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降谷没有在作战会议上看到赤井，于是他在会后截住了一个FBI来审问。

“赤井先生去芝加哥了。”卡迈尔立刻招供，“据说准备对CBOE收网。”

“什么？”他警惕起来，恼火于赤井采取行动之前居然没有跟他商量一下，“可是目标没有动作就收网的话，我们就拦截不到账号信息了。”

“赤井先生说，可以强行把情报审问出来。”

“这家伙……”他将脸埋进手掌。无视规章制度，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先斩后奏，简直任性至极。这种人还是早点滚出日本好了！

他一边忿忿地想着，一边开始等待美国那边的消息，甚至还提前策划起了下一步的方案。赤井没有让他等太久。两天后，风见拿着一叠资料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降谷先生，FBI说已经把涉及资金转移的账号全部审出来了。”

“这么快？”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伸手接过资料。上面列有长长的一串银行信息和交易记录，涉及了十几个国家。十分干净漂亮，如果细想，还有那么点残酷。降谷像嗅到血的狼一样兴奋了起来。

“要把这些账号全部冻结吗？”风见问。

“不。”他合上文件，促狭一笑，“与困兽斗的最好方式，是给对方留出一条活路。让我们用面包屑把敌人从暗处引出来吧。”

这天，他在企划课忙到夜里，操纵账户余额，埋下了一串线索。地点已经选好，只待确认时间。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肢，然后拨通了赤井的手机。电话响了两声后他意识到赤井现在是在芝加哥，再加上冬令时，和东京足足相差了十五个小时。这意味着那边还不到凌晨五点。他正准备切断通话时，对面却接了起来。他听见电话那头隐约传来风声和大衣的窸窣声，难以置信地问：

“你在室外？”

“醒太早了。来楼顶提前考察一下狙击点。”

“哈，被芝加哥的FBI抓去做别的任务了？”

“嗯。”

“听上去很冷。”

对方笑了一声，几乎掩没在风声里：“冷也可以听出来吗？”

“当然。你狙击的时候恐怕要把风速算进去。”

“的确。”他似乎在调整瞄准镜，“这栋楼靠近湖边，视野不错。”

“离天亮还有多久？”

“两个小时。”

这个男人投入工作的时候有一种近乎冷峻的认真，让人不禁觉得自己介入了一个私密时刻。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着琐碎细语，迟迟没有人主动提起真正的要紧事。赤井言简意赅地回应着降谷抛出的每一句话，却好像有着取之不竭的耐心，默认对话将无限延续下去。

降谷想像他身穿黑色大衣，独自倚坐在高楼之顶的样子。左边铺陈着漆黑的、一望无际的密歇根湖，右边是摩天大楼层叠高耸的芝加哥城。寒冷的清晨里，办公楼和住宅楼上只有寥寥灯光，无人的街道被路灯照亮，在这沉睡都市的空阔舞台中蜿蜒蛇形。湖边公路上，偶尔一辆车飞速掠去，像孤独星球的过客。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五天。”

“那我把时间定在你回来那天的晚上。”

“可以。”

“到时候就不是审讯了，是一场谈判。我需要你。”

“好。”

赤井好像从没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甚至不会去过问细节。他之前从没费心去想过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虽然冷漠但是可靠，话很少却会对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负责。可现在，他们之间的微妙均衡已经崩塌了。他狼狈地摸索着一地碎片，试图拼凑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架构来。

“我去接你吧。”

“你一个人？”

“这个嘛，”他扬起头，“告诉我你想见谁，我就可以把那人带来。”

降谷握着手机，踱步到窗边。城市的灯光倾泻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东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他像个隔岸观火的人，看着熙熙攘攘的生活如幕布般在面前展开。这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渺小，觉得能掌控全局、却把握不住生活中最细小的事物。此刻他握在手中的，是一个太过熟悉的声音。它沉稳、笃定，却那么遥远，像雪天的教堂钟声。

“如果我只想要你呢？”赤井突然说。

电话在他手中一滑，心也跟着狠狠地磕绊了一下。他在慌乱中放轻呼吸，将手掌贴在窗玻璃上，洇出一圈浸着夜色的水汽。

“你愿意吗？”赤井又问道。

“我……”他感到指尖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方还在沉默中等待着。降谷知道以这个人的心性，可以没完没了地等下去。

还好这时对讲机的信号声从另一头传来，连带着一串模糊不清的英语，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

“我现在必须走了。”赤井说。从声音判断，他正迅速站起身，大衣在风中簌簌作响，“降谷君，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谈。”说完，他就切断了电话。

降谷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当声音消失、变成无穷无尽的沉默后，他的五感开始归位。东京的深夜如厚重的大雪从四面八方降临，但是他眼前却仿佛看见大洋彼端的藏蓝色清晨。


——


接下来的整整五天，降谷都没有收到赤井的消息。他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那场被迫中断的谈话就这样被搁置在了一旁。可是它又确凿存在着，像一棵十二月初的圣诞树，笨拙又碍眼地立在房间里，没有彩灯和挂饰，兀自散发着广袤森林的气息。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安静地攻城略地，到最后，每一个空气分子都会浸染上它所代表的时节的预感。

赤井飞回东京的这个晚上，他迟到了。原因是企划课正在跟进的另一个案子出了意外，他被紧急召唤到监控室里协助指挥。等危机终于解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了眼时间，发现赤井的飞机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降落了。

他匆匆抓起外套就往停车场走去，打算直接开车去约定地点，赤井如果没有在机场看见他，应该也会这样做的。但这人好歹也该发个信息？

进了停车场，他一边向车位走去一边利落地披上外套。空阔的场地里，空气冷得有些扎人，他的呼吸因此带上了水汽。皮鞋叩在水泥地上，一声声听得分明。看见RX7的时候，他猛然刹住了脚步。

只见赤井秀一靠在他的车前盖上，正抱着双臂闭目养神，身旁立着一只黑色行李箱。他看上去像是在等待，以静默的雕像般的姿态，又像精明的猎人，像蛰伏的狼，又有点，有那么一点点，像只痴心的大型犬。降谷想起那天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不敢确定对方是否还在等一个回答。于是他向他走去。迈出第一步时，感觉仿佛一脚跨入冰凉的河水。

听到脚步声，FBI探员睁开眼。冰绿色的眼睛让人想起冬天的广袤森林。

“久等了。”降谷来到他面前，说。

“没有。”赤井对他一笑，“晚餐？”

降谷微微仰头看他。看来频繁倒时差的日子并没有善待这个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男人。他的头发长了，刘海已经能挡住眼睛。再这样下去就是碍事却又扎不起来的尴尬长度了。这家伙刚加入FBI时就是这样的吧。但是当年的他不会有这样明显的颧骨，笑起来时，眼角也不会出现细纹。降谷打量着时间留下的细碎的针脚，心里漾起酸胀又温暖的感觉。

“好啊。”他答道。

“但首先，”他伸出手，一把拽下了对方的针织帽。散乱的刘海落下来，拨乱了狙击手的视线，“这件夹克也脱掉。我们要去的，是有正装要求的地方。”

当年他和贝尔摩德公款吃喝，熟悉东京所有最奢华的场所。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跟赤井秀一一起来这样的地方。更没想到的是，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他们两个竟十分默契地因为工作缘故而怠慢了衣着，站在一起颇有些不伦不类。

走进西餐厅的时候，赤井非常配合地脱掉了黑色外套，搭在手臂上。他里面穿着藏蓝色衬衫，漆黑的头发还是乱的。但是他五官深邃，身材修长笔挺，沉默地站在旁边，像个英俊却有点不修边幅的老钱家族少爷。可他哪里是有点不修边幅，根本就是对外表毫不在意，从不好好打理自己。

降谷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刚处理完国家危机、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匆匆赶来，身上还是一套灰色的公务员西装，怎么看都更适合坐在街边居酒屋里，和同事一起喝着酒感慨人生。

所以也难怪门边的侍者向他们投来一个古怪的眼神：

“预约显示有三位。”

“还有一位女士，稍后才会到。”

侍者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好的，跟我来。”

他们在一个相对隐蔽的位置落座。餐厅的灯光柔和昏暗，映着深红色烫金的壁纸，墙上挂着古典主题的油画。桌面上，用于前餐主餐和甜点的刀叉已经依次摆好。水晶酒杯旁边，一支蜡烛摇曳着火光，为小巧精致的花束染上暖暖的色调。餐厅里的客人都衣着体面。有约会的恋人，有聚餐的家族，还有谈工作的商界人士。他们在杯光烛影间低声细语，说着旁人听不见的话。

降谷环视了一圈后，视线与坐在对面的赤井交汇了。也许是这家餐厅的氛围过于暧昧，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无所适从了起来。必须说点什么打破冷场才行。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降谷十指交叠，倾身向前，“我们轮流来猜一猜，这间屋子里的人，现在都在想什么？”

赤井欣然答应。他看了看坐在隔壁桌的一对情侣，下了第一个判断：

“他们非常相爱。”

“他们几乎不说话。”降谷说。

“他们虽然不说话，两个人的脚却挨得很近，甚至偶尔触碰。这是非常亲密的表现。”

“很好。”降谷表示同意。他把目光放远，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身后那位先生谈交易遇到了阻碍。他开局非常自信，双手张开指尖相抵。可是对方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他的手指就绞紧了。”

赤井回头看了一眼，然后默默笑了：

“他的眉毛也压得很低，像是被老师刁难的国中生。”

接着，他的视线越过旁边桌子，落到窗边的一对男女身上。

“他们是多年的好友。”他若有所思地开口，“男人戴着戒指，女人却没有。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总在看对方，视线时常放空，说明他们在对方身边感到非常放松。”

降谷点头：“那女人的高跟鞋就松松地挂在脚尖，随意晃着。是很有安全感的姿态。”

他们就这样轮流将餐厅里的客人分析了个遍，直到目光再也无处可去，终于落回到彼此的身上。他们相互看了很久，像刚认识时那样，把对方当作一道谜题来细细品尝。可是，却谁也说不出话来了。这想来有些尴尬，他们能一针见血地看出陌生人之间的爱意、亲密与不安，却唯独看不透彼此。于是游戏的最后，两人在开始的地方狭路相逢，在沉默中陷入长久的对视。教科书上会说，只有宿敌和恋人才会如此长久专注地凝视对方的眼睛。

“降谷君，你在想什么？”赤井问。

“我在想，”降谷有些无奈，“如果我时不时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了。”

话音落下时，赤井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但无论他脑海中闪过了什么念头，似乎都在下一秒放弃了。男人将手握成拳然后松开，终于要下决心说点什么时，一个等待已久的声音翩然而至——

“波本，许久不见，学会变着花样挑衅了？”

他们抬起头，看到金发女人立在面前，一袭红裙好似八月的玫瑰般热烈燃烧。

晚餐正式开始了。


——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彼此的筹码和底线。FBI当然希望将贝尔摩德引渡回美国，但是如果真的要将案子上交联邦法院，必然会涉及到她的真实身份，到时候APTX-4869的存在也会被公之于众。再者，即使最终将她定罪，这个女人逃出来也只是早晚的事。反复权衡之后，私下谈判是最好的选择。

“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贝尔摩德拿起红酒杯，精致闪亮的指甲像毒蛇之眼，“绫罗绸缎，名画珍品，海边豪宅，私人飞机，最好再配几名英俊又忠心耿耿的管家。如果FBI拿不出这些……”

“不，我不知道。”赤井说，“我认为你想要的是自由。这是你立场模棱两可的根本原因。其实你心里有一部分早就希望组织毁灭。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自由。”

女人看他的目光变得危险了，尾随着一阵掷地有声的沉默。

“这一点波本发现得比你早。”她缓缓开口，“我差点为此崩了他的脑袋。但是我需要留着他帮我对抗组织。”

“……谢谢？”降谷正在专心切一块布里乳酪，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

“所以，FBI打算给什么？”

赤井没有答话。而降谷慢条斯理地把盘子里的乳酪吃完后，放下叉子，煞有介事地摆正姿态，露出了波洛咖啡厅的营业式微笑：“有条件的自由。”

他正式接手了这场谈判。与此同时，真正的FBI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可能是旅途劳顿，也可能只是心不在焉。这顿晚餐从始至终，赤井都是一副游离事外、箭未上弦的样子。

由于他们已经掌握了组织的整个资金链，谈条件变得容易。一瓶红酒之后，降谷就压迫出了初步的共识。最后，贝尔摩德带着不悦的表情整了整裙摆，站起身来。

“只要有一个约定被违反，追逐战就会重新开始。”降谷警告她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哪天想你们了，只要挑一个约定来违反就行了是吧？”

金发女人挂着笑容举杯致意，将剩余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甩动云一般的金发转身，踩着细长的高跟鞋走出了餐厅。这戏剧性的退场引来了周围不少客人的注目礼。看到两个帅气的男人被一名女士潇洒抛下，无数种可能性开始在他们的脑海中策马奔腾。

赤井没有理会那些目光，静静地目送贝尔摩德消失在转角处，然后他回过头，扫了一眼桌上摆放的用来佐红酒的芝士盘。盘子几乎已经空了，只有几块可怜兮兮的蓝纹芝士被剩了在上面。

“它们很难吃？”他好奇地问。

“太难吃了。”降谷说。

赤井点点头，拿起叉子，毫无怨言地把它们吃掉了。

接着他示意侍者结账。雕花的银碟盛着小票被送到桌上，他取出钱包，将信用卡摆在碟子上。

“你觉得她会遵守条约吗？”等待的空档里，降谷问。

“很难说。这个女人既不站在天使那一边，也不在恶魔那一边。她只为自己而活。”赤井十指交叠抵着下唇，陷入沉思。侍者走过来，准备取走信用卡。就在她的手碰到银碟的瞬间，黑发男人眼神忽然锐利，像突然苏醒的雕塑，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是吧，贝尔摩德？”

他抬起头，目光锁死在对方身上。

被他攥住手腕的服务员流露出片刻的惊慌，接着，似乎意识到再无伪装的必要，她神态自若地放松了下来。她藏在足以淡入背景的制服和朴素的妆容后面，但是当她停止扮演角色并变回自己，她的强势、美艳和危险便毫无遮拦地散发出来，气焰甚至压过了刚才用浓妆、高跟鞋、定制红裙和璀璨珠宝来伪装成她的女人。

“眼神不错啊。”她挑眉。

“习惯性动作没有那么容易改变。”FBI王牌探员低声说，“无论易容技术多么高超，你的举手投足还是叫嚷着真实身份。”

刚才降谷主导谈判、吸引火力的时候，他已经默默锁定了真正的猎物。也许那天在百货大楼里，他也是这样一眼看出伪装成另一个自己的人是谁的。

“好了，赤井秀一，你可以松手了。”贝尔摩德咬牙切齿地说，“否则我告你骚扰。”

“我可以告你的事，列出来比这家餐厅的菜单还长。”

不过，他还是松开了手。女人不满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刚才的谈话你都已经听到了，不需要我再重复吧。”

“请别。”她摆出制止的手势，随即懒洋洋地眯起眼，“其实我早就想休个长假了。你觉得北欧怎么样？那里可不是你们FBI随意放肆的地方。”

“你随便挑一个国家，我都可以让那里成为FBI随意放肆的地方。”赤井冷着脸说，“只要你有任何不安分的念头。”

他的攻击性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连千面魔女都不由得后退一步。她心有余悸地打量着这个曾在两次正面交锋中让她险些丢掉性命的男人。他知道如何快准狠地给敌人带来痛苦，以至于对方日后每每回想起那份痛苦时，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个眼神冰冷的男人。

晚餐到这个时候，终于宣告结束了。

贝尔摩德阴沉着脸看了看降谷，又看了看赤井，似乎想用最后的努力扫荡一番他们的弱点。忽然，她像是发现了镶钻的新大陆一样，双眼蓦地一亮：

“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降谷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紧接着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会吧。他汗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吗？他正紧急思索对策，就听她继续说下去：

“你们知道，一段关系中最重要的是交流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和赤井交换了一个对视，面不改色地答道：

“我们之间也许发生了一些事，也许没有。但因为一直忙着抓你，没能分出精力来想这些。”

“现在算是把我抓住了吗？”贝尔摩德摊手，“算是抓住了吧？所以，你们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然后，在两个男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以不符合餐厅侍者身份的优雅和妩媚转身，与此同时取下发簪，盘起的头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随着她的步伐婀娜摆动。她就这样穿着侍者的制服堂而皇之地走出了餐厅，看上去像个帝王。

“真不愧是大明星，今晚让我们两次目送她离场。”降谷用指节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好了，我去找个真的服务员来结账吧。”


——


走出餐厅，砭人肌骨的冷空气立刻把他们包围起来。但同时，城市夜晚的烟火气似乎想将人呼唤进热气腾腾的生活。如果不去想今晚是来做什么，那么好像有一瞬间，他们也不再是隔岸观火的人了。赤井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精致低调的门廊。

“我们还有可能一起再来吗？”

“应该不会了吧。”

“那就好，我们肯定已经上了黑名单。”

降谷大笑起来，面前飘起一团水汽。他很久没有感到这样轻松了。一个压在肩头那么多年、甚至劫持了他整个生活的重担终于卸下。在扛起下一个重担之前，这个短暂的、所剩不久的夜晚里，他恍惚间莫名想起了没有忧愁的少年时代。那时的心也很单纯，全无杂念，不会去想此刻走在身边的人还能陪自己走多远。最好的时光就是当下。

他当下感到的就是这样一阵轻松。于是他拢了拢外套，甚至可以自然地问：

“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赤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注意到降谷刚才的动作，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冷吗？”

他认真问道。没有等降谷说话，他就走上前，低头拿起降谷的外套衣角，为他扣上拉链。这费了他一番功夫。擅长组装枪械的手并不习惯柔情。降谷新奇地看着这个男人意外笨拙的样子，竟忘了在这样的情形下，若仅是把对方当作普通朋友，早就该把衣角抢回来自己扣好才对。可那天他只注意到赤井没有带针织帽，耳廓冻得微微泛红的样子，低着头时，几缕卷曲的头发垂下来，与高挺的鼻梁形成鲜明对比。

赤井终于扣好拉链，将他的外套严密地合拢后，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变。”

说这句话的时候，男人还是那么严肃、不苟言笑。降谷也依然无法从那双冰绿色的眼睛里读出感情。或许那从来不是一双会传达爱意的眼睛。它们有的是深邃、专注、恒久的忍耐和藏得很深的炽热。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这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时，他的心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

“你期待我怎样回答？”

“实话回答。”

于是降谷说：“我无法想象跟你交往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竟然真的思考过这件事。这个雷厉风行，十足硬汉，从不诉说自己的感受，也不流露出半点情绪的男人，他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是什么样的呢？所有人都觉得他像一座冰山，只在极偶然的几个瞬间里窥见冰山一角之下更为深沉的部分。那么得到他全部的心，将意味着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开始，便像燎原的火一般无法控制。

“这我没法告诉你。”赤井说，“你很了解我了，降谷君。无论我想要什么，最终一定会得到。只有你不一样。这是我唯一一次主动交出掌控权。”

他的坦诚和直白让人几乎可以原谅他的傲慢。原来，这家伙从始至终都一致得很。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那是一个多么“赤井秀一”式的告白，从不拐弯抹角，如同子弹贯穿心脏。

而降谷扪心自问后，也终于可以回给他一个答案。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他对赤井说。

作为一个完美的“降谷零”式的回答，他此时应摆出左右为难的表情，象征性地列举几条对方的优点，最后表示万分遗憾、唯有友谊才能地久天长。可是在那之前，笑意就已经像初春冰湖上的碎纹一样爬上了眼梢和嘴角，温暖的，顽劣的，痴迷的……顶尖卧底的多年磨炼就此付诸东流。而赤井秀一，一个轻松识破了贝尔摩德的伪装的人，面对这么不走心的拒绝，居然还信以为真了。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时，不禁用左手捂住了脸，像个被喜欢的人捉弄后无力还手的少年。

“啊……被骗了。”

FBI王牌审讯员还沉湎在自己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中，降谷就乐不可支地去拿开他的手。绿眼睛不情愿地露出来，广袤森林里仿佛每一片树叶都披着星光。

“真的吗？”

降谷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他。他捧起那只修长粗粝、骨节分明的大手，像读掌纹的算命师似的，缓慢地、专注地，用指尖细数上面的枪茧与伤痕。他抚过那晚他亲手包扎过的刀伤留下的疤印，它横跨了整个手掌，至今仍未淡去。由此他算出了这一切的意义：所有人都把这个男人视作神一样的依靠，唯有他知道这些藏在掌心的秘密。

于是他将男人的手举到唇边，偏过头亲吻他的掌心，那道伤痕的位置。他犹记得那天晚上用酒精擦拭伤口时对方纹丝不乱的呼吸，可是现在指尖下的脉搏却跳得那么快。现在你是我的了，他想。

他睁开眼，见赤井正着迷似的看着他。

“在想什么？”

黑发男人摇摇头，顺势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指尖插进发丝。

“你在紧张。”他靠近了一些。

“那你呢？”降谷问。

“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说完，赤井就吻了他。

所以这就是开始了。他初次尝到了对方嘴唇的温度，初次和一个人距离这样近。迷迷糊糊中他意识到，他还将拥有这个人的清晨和夜晚，咖啡蒸汽后面挂着倦意的黑眼圈，从健身房出来时后背浸湿的衣衫，洗完澡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他从没有过经验，却在对方试图更近一步时参透了这些动作的含义。于是他就像在黑暗丛林中行走、在广阔海洋上漂流，像初次踏足从未抵达之地的人那样，深呼吸、闭上眼，将一切交还给直觉。

“零君，你在想什么？”赤井在他耳边问。

“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对方轻轻咬他的耳垂。“请告诉我。”

他这才想起，自己依旧没有给赤井一个具有仪式感的答复。但他已经无法完整地说出话来。而且事到如今，可以预想到的是，他必然会在某些不设防的瞬间里，不小心忘记自己的拘谨。他会用语言、用沉默，一遍又一遍地倾诉对这个人的喜欢。



THE END

  

　　本章我愿称为赤波的极致拉扯，纯黑波本持续性发疯。

　　另外，不飞车碾压牛顿棺材板的安室透不是好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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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乱套了，从波本接过那根烟开始。

　　从来复枪的瞄准镜里看到这一幕，赤井秀一下意识皱了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杀了中野裕二，发布任务时波本轻飘飘的一句话，真正付诸实行却到处都是问题。

　　要知道获取经得起组织情报部门严密排查的背景并不容易，泥参会在美加边境有一个秘密培训基地，前任组长桥本宏光巡视时意外卷入当地黑帮火并死亡，其余成员全部落网，FBI的操作下，赤井秀一成功顶替诸星大的身份，一路逃亡回日本正赶上泥参会内乱，帮中野裕二站稳脚跟的同时也立了威，竞争对手的脑袋在狙击弹下脆得像个烂西瓜，相信中野裕二不是傻子，还能认为自己头硬似铁坚不可摧。

　　既然是用过的刀，他当然知道哪里最锋利，自从诸星大断联，中野裕二就不再出现于任何一个适宜狙击的公开场所了，甚至连上下车，都在下属连成片的黑伞下隐蔽了身形。

　　谨慎永远是保命的不二法则，这里毕竟不是美国本土，即使是FBI也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好在组织失去耐心前，被迫停滞的考核任务总算迎来了转机。

　　桥本宏光的死讯被压了两个月，终于在前天放了出来，迟来的葬礼也是葬礼，作为新任组长，中野裕二无论如何都得出席。

　　消息是波本带来的，虽然他并不情愿，但考核制度显然将两人暂时性地绑定在了一起，桥本宏光的葬礼会在椿之院墓园举行，那里有着最纯粹高贵的白山茶林，以及高达五层飞檐流丹的神社木塔。

　　“椿花落了，春日为之动荡。”

　　波本对着资料念出俳句时嘴角带着冷笑，唯美幽寂的意境被他咀嚼成了杀气腾腾，其中壮烈悲怆的落椿之美，赤井秀一一个成长在英格兰的美利坚公民理所当然无法领悟，于是不幸被波本划归进了暴殄天物活着就是浪费空气的废物那一拨。

　　从头到脚浸没在这人露骨的嫌弃里，赤井秀一奇迹般地发现，波本似乎不太高兴。

　　不仅不高兴泥参会玷污了象征“高贵死亡”的白山茶，也不高兴自己亲手主导即将在灵魂安息之地发生的血腥杀戮。

　　然而与之矛盾的是暗杀计划成型的速度，墓园地形图在电脑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一刻，他和波本都清楚，东南方向那座五层木塔就是诸星大唯一的机会。

　　重点在于，这么明确的关键点，他们看得出，对方同样不可能糊涂。

　　“计划很完美，我会在场验证你的进度。”紫灰调的瞳仁里带着嘲，波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想法，“至于怎么成为猴子在几百个愚蠢人类的注视下带着狙击枪爬上去，那就是你的考核内容了。”

　　非常不负责任地丢下这一句，波本就扬长而去，组织和泥参会的关系算不上融洽，可这种去了就是给对方长脸的场合，他带着香典光明正大要一个吊唁名额没有任何难度。

　　前提是不被发现与准备暗杀现任组长的狙击手有关联。

　　当然，更不包括在桥本宏光的灵堂前伤人闹事。

　　世界通行的葬礼一般就是黑白两个色调，泥参会也不会有例外，乌压压一片黑西装里，波本那头天生的金发便尤为夺目了。费尽心力成功避开安保耳目的赤井秀一架着来复枪趴在塔顶，从瞄准镜里仔细搜寻中野裕二的行踪，但注意力总莫名其妙被那抹耀眼的灿烂分去一点，阳光下流动的浅金晃得他手痒，不由有些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

　　……简直一个标致的活靶。

　　如此认为的显然不止他一个，全无自觉的“活靶”先生四处溜达着把整个椿之院摸了个遍，最终回到神社前院站定，三分钟前中野裕二顶着严密的安保措施进入灵堂焚香致哀，按计划波本该把目标引出建筑物的遮挡范围，偏偏卡在这个关口，有意料之外的人物凑了上来。

　　突兀出现的胖子赤井秀一甚至叫不出名姓，应该是连中层干部都没混上的外围安保，认不得波本也在情理中，简单的几句交谈后，胖子伸手给波本递过去了一支烟。

　　百分之两百有问题的一支烟。

　　赤井秀一这么想着，就见人毫不在意地接了过来，打火机青蓝色的火焰舔过烟头，袅袅上升的薄雾里，波本挂着玩味的笑容夹着烟凑近唇边，漂亮的眼睛眯了眯，然后，轻吸了一口。

　　下一秒，他猛地抽出烟摔在地上，骤然翻脸。

　　凝成线状的银光一闪，刚刚还在慵懒梳毛的猫咪原地凶残起跳变雄狮，波本摸出不知藏哪儿的刀片，直接给眼前的胖子割了喉，不等人倒下，另一只手已经从对方身上翻出了甩棍和电击器。

　　接下来，就是堪称教学典范的一对多近身肉搏表演了。赤井秀一深吸口气，强压下涌到喉咙口的脏话，眼疾手快为波本点掉两个从视线死角里扑上来的敌人，同时深感这煞星绝对脑子有病，说疯就疯连个招呼都不带打的。

　　计划？计划是什么，去TMD吧！

　　幸好参加葬礼的众多宾客成分复杂，为了明面上的安全，禁止携带热武器进场，持枪的安保人员到位还需要一点时间，高处的火力压制下，波本清完前院干脆转头冲进了灵堂，看样子是想趁着这段空白亲手搞死中野裕二。

　　没有闲心思考主考官发疯越俎代庖杀掉目标能不能算考生通关，严峻的形势与不可预知的同伴就足够让赤井秀一心累了。他一边观察着地面上泥参会人员调动情况，一边在心里飞快盘算出合围完成前他们所拥有的最大时间：

　　——三分半钟。

　　计时到四十七秒，波本重新出现在瞄准镜里，腰侧和左臂有刀口，西服外套早被扔了，里搭的白衬衫糊满了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看样子疯归疯，血倒没冲坏脑子，他放弃了神社正门，助跑两步上墙翻到庙宇侧后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就借着白山茶灌木丛的遮蔽飞速向停车场转移，期间撞上两组零散的小队，蝴蝶刀与狙击弹交织出的锋锐光芒，确保他不会被任何人事物拖住脚步。

　　两分十一秒，波本进入露天停车场，这里是安保圈的外围，防守的人员不多，但基本都配了枪。人刚冒头就被发现，一时枪声大作，波本将各家豪车视为天然掩体，高处而来的狙击弹为他拔除阻拦必经道路的钉子，油箱爆炸的火光中，飞出的蝴蝶刀扎死了最后一个守在车边的障碍物。

　　两分五十二秒，白色的马自达RX-7点着了火，一个漂亮甩尾撞开拦路的保镖，将枪声和一地狼藉全部抛在身后，一头扎进禁止车辆通行的内园区，沿着仅供游人漫步的石板小道向东南方向一路狂飙。

　　三分十五秒，逐渐密集的枪声里，漂移中的马自达RX-7一个急刹，稳稳停在五层木塔下，副驾门猛地推开，正接上挂着钢索从塔顶落地的狙击手，来复枪被扔到后座，接过波本抛来的H&K·P7M8，赤井秀一迅速钻进车内，借着后视镜反手打爆后方追击的车辆轮胎，失控撞击建筑物的巨响声中，马自达RX-7再次启动。

　　三分二十八秒，面对椿之院侧门摆到一半的路障，波本握紧方向盘，放大的灰瞳里燃烧起兴奋的光焰，他咬着牙将油门踩到底，直奔200码的马自达RX-7贴着边将隔离栏刮飞出去。

　　三分三十秒，切身体会到不系安全带后果的赤井秀一闷哼一声，郁闷地捂住惨遭撞击的额头，探出窗外的左手却没有犹疑，子弹精准击中前期隐藏在门口的引爆物，爆炸带来的震荡式破坏下，椿之院侧门化为一片火海。

　　三分三十五秒，紧追不舍的车辆被迫急停，隔着火墙眼睁睁目送白色的马自达RX-7拐上公路逃出生天，零散的几声枪响好像在为肇事者们送行，替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落下最后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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