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嬴】长相思(上)
·HE
·所有人只拥有碎片,拼凑起来才是他完整的痛苦的十年
一、山一程、水一程
二零一七年,国手时光车祸进医院的消息在棋圈传开时,他已经做完手术转到了普通病房。
许厚是最先赶过来的,他一身黑色西服跑得气喘吁吁,这些年体重不减反增,一急躁就容易流汗。
时光妈妈静静地靠在病房外的白墙上。
“阿姨您好您好……对对,我是他领队许厚,咱们见过的。我听说时光出车祸了……”
寒暄之间,许厚透过玻璃向内望去,阳光照进偌大窗台,绿植是唯一亮色。加湿器吐出的湿雾团作一团,输液瓶向下流动,时光头缠绷带,闭眼昏睡。
“医生说过一会儿就能...
·HE
·所有人只拥有碎片,拼凑起来才是他完整的痛苦的十年
一、山一程、水一程
二零一七年,国手时光车祸进医院的消息在棋圈传开时,他已经做完手术转到了普通病房。
许厚是最先赶过来的,他一身黑色西服跑得气喘吁吁,这些年体重不减反增,一急躁就容易流汗。
时光妈妈静静地靠在病房外的白墙上。
“阿姨您好您好……对对,我是他领队许厚,咱们见过的。我听说时光出车祸了……”
寒暄之间,许厚透过玻璃向内望去,阳光照进偌大窗台,绿植是唯一亮色。加湿器吐出的湿雾团作一团,输液瓶向下流动,时光头缠绷带,闭眼昏睡。
“医生说过一会儿就能醒了,这孩子夜晚开车不注意,多大的人了……平常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吧?”
许厚一口气刚下来又提上去:“哈,没有的事,您这话说得太客气了。”
太客气了。
如果说十年前时光的突然解约对许厚、对方圆建投而言不过是惋惜与遗憾,那么现在——许厚再望进去一眼,心里有些焦灼,不止为此,更为接下来要说的话。
“阿姨,您知道我和时光是同一个道场吧?对对,就是弈江湖。
我当初签下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个下棋的料子,虽然说一零年输给韩国名将李元振,但是后面您也知道,没几年他果然三比零零封李元振拿到世界冠军,最年轻的世界冠军啊,俞晓暘也没这么风光!
整整十年,十年!不管出没出名,时光一直在方圆建投队里,从三台到主将,难道就没一点感情吗?”
时光的妈妈默默点头,如同皱纸展开一般浮现追忆的神情,又被疑惑替代。
“怎么突然说这些?”
许厚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朝她更靠近一步。
“等时光醒来,您能不能再帮我劝劝,只要他续约棋队,条件随便开。”
“续约?”
“对,续约棋队,只要他续约方圆建投,什么条件都能答应。”终于说出此行目的,他声音激动,意识到在医院而不得不压低,然而对方的神色与他同样诧异。
“等等,我不明白……”
“就是续约棋队啊!?有什么不明白,还是说他没和你说过?可他是棋队里唯一一个天天回家吃饭的,你又是他唯一亲人,他真的没和你说过吗?”
就在四天前,方圆建投队围甲夺冠。当晚庆功宴上,时光作为主将喝了不少酒。
许厚应该想明白的,时光这个人闲不住,人多的地方嘚吧嘚吧讲得最痛快,可那天却反常地安静,只是笑,递过来的酒来者不拒,上菜后继续添酒。
他去洗手间吐过一回,第二回许厚不放心跟上去。
酒店的大理石光滑冷冽,洗手台上筒灯昏黄照得酒鬼更醉。
“时光你小子,够可以啊。”
镜子里的人西装革履打红领带,无框眼镜放在手边,水珠从眉上淌到下颌。
他戴上眼镜,晃晃脑袋,镜片下的瞳孔涣散到清醒。
“可以什么?”
“喝酒啊,早知道你这么能喝,拉投资就应该你去。”
他讨饶:“您还不知道我嘛,就是高兴多喝点,真让我拉投资那方圆建投早喝西北风了。”
许厚大笑:“那确实不行。话说时光,合约快到期了你知道吧?今年赚不少钱,新合约肯定给你开个好的,兜兜转转主将还是你最合适,有你在,方圆建投接下来——”
时光摇了摇头。
许厚顿时哑然:“你什么意思?”
他平静道:“师哥,我不续约了。”
这些年不是没被其他棋队挖过墙角,开的条件也更好,但是他都没有松口。
许厚半试探道:“围达GC开的合约师哥给你双倍,棋队又不是十年前那样拖欠工资,再说了师哥可没拖欠过你的。”
时光好笑地看他,仿佛他在一件小事情上开了莫名其妙的玩笑:“怎么就说起围达了?没人给我开,真的,师哥,我就是不续约了。”
许厚惊疑不定:“你不下棋吗?”
但是他已经缄口不言。
许厚应该想明白的,这人阴晴不定犹如不知何时发作的炸弹,十年前的围甲赛是这样,十年后的围甲赛也是这样。
之后三天里,他没有去过一次棋院、接过一次电话。
再听到消息,竟是关于他的车祸。
时光妈妈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低低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也没有说过——他的事情,他不说,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许厚这才发现她一直紧绷着身体,在她回头的一瞬间里,艰难的表情出卖她隐藏的痛苦。
至少,她是不是能感觉出点什么?
洪河来的时候,老实说,天气不是很好。
傍晚闷闷地下小雨,飞机改签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半夜落地机场。
他爸爸身体好转已回家休养,知道时光出事,叫他待在医院不用回家。
洪河背着包来,身上是和老婆林灿去海南旅游的夏装——今年围甲赛结束,两人就决定出去散心。
他敲开门的时候还有点懵,直到确认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他的好兄弟,才仿佛回到现实。
时光的妈妈明显没有睡,疲惫之态肉眼可见,不过中年人眠少,她又是常值班的护士,还能坚持。
但是她看见洪河足足松了口气,又开心又惊讶:“洪河,好孩子,你怎么来了?!”
“刚好这班飞机,时光怎么样了?您吃饭没?”
“吃了吃了。你吃了没?他还睡着呢,没醒,医生说还好没伤到脑子,缝针就好。”
“没事就行,我就说他福大命大,瞧把您给累的,等他醒来我非得好好说说他,让他以后再不好好开车。
您赶紧去休息吧,放心这里有我,您知道的,我照顾我爸有经验,照顾他我也有经验,明天您再过来接我班。”
话到洪河嘴里就是一茬接一茬,时光妈妈好不容易笑出来。
洪河将她送走,把包放在地上,搬来小沙发坐到时光旁边。
黑夜昏昏,病房寥寥,洪河忍不住道:“时长老啊时长老,你说咱俩兄弟什么缘分,怎么在医院照顾来照顾去的?”
零七年北斗杯,俞亮、洪河还有时光三人大胜夺得冠军。
北斗杯面向青少年,中国终于在五年后力破青黄不接之痛点战胜日韩,此次获胜意义重大,叫三人名声大噪,更有新一届接班人之誉。
然而当年的洪河绝对想不到有这一天,因为他差一点打算放弃。一向反对他下棋的父亲中风住院,家里除他再也没人,洪河知道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可是时光硬将他拽回去。
——拜托身为护士的母亲找医生,拿出工资请护工,手术前后和他一起轮流看护,用下北斗杯的资格保证不耽误练棋。
隔壁床新来的病患问他爸爸是不是有两个儿子,他爸摆手,不是,是他儿子的好兄弟。
最后一次手术成功,两个人病房外相视一笑,齐齐倒到地上。
洪少侠说:“时长老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思来想去唯有以身相许。”
时长老捂住肚子笑得抖肩:“以身相许,先不提林厉老师追不追杀我,本长老亏得裤子都不剩。”
他笑了好久,笑到最后停下来,声音都有点抖:“洪河,真好,你爸没事真的太好了,我已经……我就,就这么几个下棋的朋友……”
洪河一骨碌爬起来:“时光,你讲什么呢,就算没我,也有沈一朗啊。”
“对,还有沈一朗。”时光抹了把脸,搭住他的手站直身,“我就是太高兴了,很久没这么高兴……你别管我,去看你爸。”
窗外夜色转白。
洪河换了两次吊瓶,不再输液就拔掉针头。
他在飞机上睡够,然而夜里时光并未醒来。
此刻时针指向六点,洪河感叹:“要是德国那次也这么乖就好了。”
往脑袋里找回忆就像翻抽屉,洪河发现装着德国的抽屉在另一头,紧挨北斗杯——现在提起来,竟然可以说是十年前。
北斗杯获胜归国,上了杂志、拍了广告。
三人在化妆间里做造型,洪河的头上别着五颜六色的夹子。他凑近时光,这人最近突然以世界冠军之意志没日没夜地手捧物理杂志,搞得像攻克什么大难题。
“时光,我说你怎么突然看起物理书了?——哟,看了这么多天还是同一本,我说你看得懂吗?”
“去去去,别来烦我。”时光双眼不动,挥手赶他。
洪河见他神情严肃,只好自讨个没趣,最后再瞟一眼,内页的物理教授长得很像初中的数学老师,头顶几个字的大标题,可惜时光护书厉害,叫他只看得清头一个字,格什么的。
他之所以记这么清楚,是因为一个月后,时光舍得从那本物理杂志里抽身见他。
——洪河实在是忘不了那一天,如果说结婚日头等重要,那么这天绝对能划到第二等。
所有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变化的。
时光砰砰砰敲开他的房间门(当时他们还住在一起),蓬头垢面,眼睛亮得吓人。
“你,时光你怎么了?外星人刚把你放出来?”
“他不是真的要离开我,他是没有办法!”他兴奋到手舞足蹈,“洪河,我要去找他,我必须去找他!”
“找谁?”
洪河后脑勺隐约发凉,一年前时光说要找人,折腾得半死不活。
他小心翼翼:“这回兄弟陪你找行不?”
“不用,我很清醒,我自己去找。”
时光的眼睛红得冒血丝,手紧紧握住杂志。
他说自己很清醒。
洪河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去看,忽然觉得他手里不是杂志,是一根稻草。
他就应该陪他去。
一个星期后洪河接到时光的电话,把人从机场捞到医院,上吐下泻,长久的昏迷换来短暂清醒,睁着眼睛像刚死不久,愣愣盯向天花板,嘴巴紧咬不放,抽搐的手脚像上岸的鱼尾。
“怎么了?!怎么去趟德国变成这样?!”
“洪河。”
时光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到手臂、额头青筋暴起。
他艰难地把字挤出来:“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洪河。”
门外有人喊。
洪河从回忆抽身,转头,是时光的妈妈。
还有俞亮。
二、身向榆关那畔行
“你有事就说吧。”
洪河送俞亮到医院门口,后者并不着急离去,反而定定看向他。
“这么明显吗?”洪河笑,不过俞亮挑起话头会让他轻松点。
“我就是想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时光去德国?”其实洪河一直犹豫,内心突生的焦灼迫使他探寻原因,可是另一道声音却阻止他,时光好像不是很喜欢让别人知道有关于“她”的事情。
俞亮点头,“他不是去旅游吗?还问过我怎么办护照。”
“是,去旅游。”时光用这个理由骗了除洪河以外的所有人,就连时光妈妈都以为他进医院只是单纯的水土不服。
洪河不死心:“他没有说过什么其他的吗?那段时间你们天天下棋,比如说,物理杂志,格什么的?”
“格泽耀日。”俞亮冷静而飞快地接住他的话。
“对,格泽耀日!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时光说什么了?”
俞亮却摇了摇头:“其实,他只说了这个。”
俞亮和洪河一样,之所以清晰地记下来,都是因为时光的反常。
俞亮很少见到他那副模样。
“你很开心吗?”
“开心?没吧,你怎么乱讲?到你了啊,棋你还下不下了?”
俞亮无语地停下黑子,“你要不要摸摸自己的脸,或者照照镜子,你知不知道这局棋你走神多少次?”
这时候他脸上还是圆鼓鼓的,于是顺理成章摸到自己鼓起的苹果肌。
时光伸出脑袋看了一眼棋盘,“怎么下成这样?”可也不见他多懊恼,笑嘻嘻道,“实在对不住,这样,先打挂封盘,今天不下了,回来再下。”
俞亮撇嘴,“明天去德国旅行就让你这么开心?”
时光却说:“你知道格泽耀日吗?”
“什么?”
“格泽耀日。”
俞亮冷冷道:“没听明白。”他只觉得此人说话十分没头没脑又爱糊弄别人,索性不接话茬。
然而时光不在乎,喃喃道:“我要去问个明白,我不信再也见不到他。”
他从棋局中捏出一枚黑子反复摩挲,最后紧紧攥在手心。
俞亮不知道这是他难得的一次重复与外露,如今回忆起来,时光的表情已经模糊,又异常清晰,仿佛并不陌生。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棋盘之上,俞亮突然在十年后的医院门口发现,他捏的那枚是黑棋的“眼”。
“他不是去旅游对吧,我后面再见他,他的表情完全不是旅游后的样子。”
俞亮拦住洪河,声音发紧。
“他什么也不肯说,但我们都知道,他回来之后完全变了!
我从来都看不懂他,但是我能看明白他的棋。
我和他下过棋,棋是骗不了人的!
他的棋风从以前的布局谋划、诱敌绞杀到不计后果、不成章法,一零年惨败李元振,甚至从主将退到三台,还做过替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洪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一零年变过一次,一二年赢了李元振时又变了一次,那场棋里,他找到神之一手反败为胜……”俞亮呼吸有些急促,停顿后,继续说道,“我去找他复盘,他却和我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什么叫做没有意义?!”
送走俞亮,洪河闷不做声走回病房。
手中攥着的手机屏幕发亮,正播放一段无人观看又往复循环的采访,画面中的人物赫然是十年前的物理教授。
——格泽耀日,即超新星爆发,星体不规则运动造成的。历史记载南北朝、清朝都出现过,最近一次是在07年中国的方圆市,具体表现为天空出现高强度白光,我这里保存了几张图片……
——格泽耀日属于天体物理学中较为冷门的,所以研究的人并不多,但我比较感兴趣,又比较早地进入这个领域,所以我的团队掌握的资料也会更多一点……对,我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德国,这有利于我的研究……
——正是由于星体不规则运动,所以出现的时间无法预测,大家都说不准,如果再出现,应该是几百年后……
不知道为什么,洪河觉得心里那种焦灼感更严重了。
——“洪河,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心一跳,抬头,人已经走到门口。
时光还躺在床上没醒过来。
洪河关掉手机,“怎么还睡?都几点了,要不要找医生看看?”
时光妈妈摆手说不用,“别去麻烦人家,再等等。”
那就再等等吧,洪河也这样安慰自己。
昨天下过小雨,今天阳光就不怎么明亮。
地上湿漉,沈一朗中午过来浑身都带着一股冷气。
时光妈妈把加湿器关了,洪河和他一起去楼下的饭馆吃顿饭。
沈一朗是三个人里最早成家的,老婆白潇潇怀孕,孕吐反应强烈,棋队里紧锣密鼓地复盘围甲赛,他现在才挤出点时间,吃完饭又要回去。
等上菜的间隙里,沈一朗说:“听到他车祸的消息我吓了一跳,几年前我一个朋友的亲戚就是因为车祸去世,幸好时光只是缝针。”
洪河说:“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大晚上一个人跑到那个什么乌鹭山故地重游,每年端午雷打不动去一次,可今年端午都过多久了?”
沈一朗摇头,大概不知所云又觉得怪有趣:“他第一次去乌鹭山迷路了,就是我带队冬令营那次。大半夜好多人都在找他,他倒好,准备上树睡觉。”
洪河一听乐了:“什么毛病?时长老这脑袋瓜可真逗。”
沈一朗也笑开:“他不就那样么?今年也是,围甲赛结束,我估计只有方圆建投轻松,我现在这么忙有一半是他功劳。”
洪河能理解,毕竟他也是这么过来的,今年纯属陪老婆才跑得快,没想到和时长老缘分太深,最后还是没跑开。
“赛前围达网的论坛都在猜哪个倒霉的一台会先碰上他,毕竟谁也不想被打击太惨。”
洪河点头:“别说论坛了,我们棋队的指导把他这两年的棋局翻得底朝天,专门开了个时光专题研讨会,还问我能不能打探点消息。”
两人相视大笑,洪河的幸灾乐祸尤为明显:“我都说了没用,不信,说什么已经摸清他下棋的招数……”
沈一朗推推眼镜,感叹道:“自从一二年赢了李元振后,他的棋路确实没什么变化,不显山不露水,善于布局,别人想三手,他能够想到十手,计算力强到难以想象,不到最后根本猜不透。”
洪河假怒:“沈舵主,怎么没见你这么夸过我?”
沈一朗笑,继续说:“可谁能想到,他这次开局又用了白子虬大飞,杀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这几年几乎没用过这招,从来都是到中局才开始绞杀,可这次一上来就进攻,激进、甚至说得上凶狠,但是举重若轻、进退自如,堪称‘暴力美学’,尤其收官,真的太精彩了!
论坛上关于他的帖子还在刷,棋队复盘到现在。领队说等他醒了,要亲自请他过来一趟。”
“那他醒来有得忙了,”洪河说,末了又觉疑惑:“他这次怎么突然用起白子虬的棋?”
“谁知道呢?”沈一朗说,语速因为陷入回忆而减慢,“好像从一二年赢了李元振,就很少用了……一二年他下出神之一手,后来不再用这招,我还挺困惑的。”
“不过,”沈一朗眼睛一亮,想到什么,“一零年!一零年他就一直在用,用到了一二年。”
三个小炒上齐,沈一朗从桌上的不锈钢小桶里拿出筷子。
洪河也拿了一双,却话比手快,吃惊道:“一零年?”
“对,都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状态实在太差,输李元振,又从主将退到三台。你忙着结婚所以不知道,其实……那段时间他下棋挺……”沈一朗斟酌,“不是挺,是真的很疯。
自己坐在一头,那把扇子放在另一头,从早上下到天黑,除了吃饭就是在下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用白子虬大飞的开局下,棋院甚至在传他输不起才这么神志不清。”
洪河听完缓了好一会,慢慢说:“他压力挺大的。”
从德国回来状态就不对,只不过他就这么几个朋友,所以才没有在一开始显露出来。
他输给李元振后,围达网论坛关于他的帖子大多嘲讽。
例如参加北斗的三个选手只有时光越下越差、时光下棋古板守旧走不了多远、方圆建投的主将就不该给时光、时光挑战李元振简直丢脸丢到国外……
沈一朗点头,“我去出租房里找过他,他妈妈也在,我才知道他爷爷去世不久。”
洪河不敢想:“那,那他?”
“我能看出他眼睛很红……他其实很重感情。”
洪河没吃几口饭,吃不出味道,明明不饿,可是胃里像什么东西在烧,很煎熬,煎熬到心神不宁。
沈一朗也食不知味,“后面我陪他下了几盘棋,我能看出他……接近崩溃的边缘。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我就只好继续陪他,每盘棋都是以白子虬的大飞守角开局。
如果说之前他的棋是进攻又不缺乏远谋,那么那段时间,他的棋就是……混乱,好像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局部又下得特别猛,让我难以招架。我想,他可能是借棋局来宣泄情绪。”
洪河着急,“可我和灿灿结婚旅行回来,他不是、不是状态挺好吗,还跟我开玩笑说,要是我有了孩子,要当孩子的围棋启蒙老师?!”
洪河和沈一朗没离开多久,江雪明过来。
她和时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即使高中之后的人生轨迹已大不相同,但几个小伙伴每年都会相聚一次。
她大学毕业读研,如今在本省的另一个市工作,来的时候拎了不少水果补品,桌子已大大小小挤满一堆,实在放不下,时光妈妈只好放在地上。
时光妈妈也算看她长大,三年前甚至起过撮合两人的念头,可惜江雪明无意。不管如何,长辈对后辈,又是两个女人,总是有话聊的。
两个人从江雪明的爸妈聊到老家的小吃,又从天气聊到新开的商场。
江雪明拍了拍脑袋,“阿姨,你知道老家拆迁的事情吗?”
时光妈妈先是吃惊,然后反应过来,“啊,对,我知道,政策一年前不就出了吗?”
江雪明点头,看了眼床上的时光,似是不忍,低声道:“时光爷爷的房子正好在拆迁范围内,他一直下棋,知道拆迁的事情吗?”
“吃饭的时候和他讲过,他反应没有很大。时光有时候会往阁楼上跑,可是上头要拆迁建新的楼盘,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江雪明说:“是啊,又能有什么办法?还好他没有太伤心,我总感觉他特别喜欢那里,我记得在五年前,大晚上的他还一个人在公园玩跷跷板呢。”
时光妈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这孩子好奇怪,每次玩跷跷板都是一个人。”
江雪明回忆道:“真的是好久了,我们几个高中同学聚会,我……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他,就追上去,才发现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那个公园。”
二零一二年年初的高中同学聚会,从时光惨败李元振的那局棋算起,已有两年时间;
而距离他爆冷战胜俞亮、获得再次挑战李元振资格,还有不到一个月。
此时他刚从三台重回主将。
这两年里他对于棋届不过是一个几近销声匿迹的失败者,如今一跃成主将,无异于沸水添柴,引得一片哗然。
饭桌上的时光不见颓势,聊到兴头上喝了几杯酒。
吴迪问:“时光,和俞亮比,你有信心吗?”
何嘉嘉说:“你要是不拿个冠军回来——”江雪明瞪他,他便讪讪改口,“平局也行。”
时光挪开身前江雪明放着的可乐,给自己倒上半杯酒,一饮而尽。
“我会拿个冠军回来。”
江雪明愣愣看他,能猜出来他的心情不错。
聚会结束,纵使再犹豫不决,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时光没有回家,而是去了爷爷家附近的公园。他一个人坐着跷跷板,腿松开就翘上去,腿一曲就下来。一个人自得其乐,可颀长的腿显然局促,连带着背影都好像有些落寞。
她咬了咬唇,已偷偷补好妆。路口的白灯照在前方,她一往前走,时光就能够看见她。
时光诧异,“你怎么来了?”
江雪明心如擂鼓,一紧张就说:“我不能来嘛?”
“能,就是太突然了。”
她上前几步,想坐在跷跷板的另一头,可时光蹲坐着,另一头斜斜地往上翘。他的一双深黑的眼露出疑惑,似乎还有一点……被打扰的不悦。
江雪明鼓起勇气,“你一个人坐跷跷板多没劲啊。”
“不会啊,”时光露出笑,“有人陪我坐。”
23岁的时光已有一米八,身材修长,脸庞英气。新闻里的他往往锋利,然而笑容使这样的气质减弱,更加令人心动。
“谁啊?”
他指了指心脏,大概他也晕了吧,毕竟喝不少酒。
“这里,我这里有一个人。”
江雪明只觉脑袋发烫发晕,忍不住想,谁啊——会是,会是……
“不过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的笑容立即僵在脸上。
江雪明好奇又心碎:“是你高中那个人吗?”
“对。”他答应得很快,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的色彩。
“那,那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见呢?就算是打电话,或者视频,现在通讯这么发达……”
“不是的,江雪明,他没办法见我,我也没办法见他。”
时光的一双眼睛含笑,隐隐发苦,“是梦里。”
“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见到他了。”
那一刻,江雪明很想落泪,为自己,也为时光。
楼下,洪河、沈一朗的聊天还在继续。
沈一朗说:“当时他的状态好转不少,至少没有那么颓废。我只顾着他恢复过来,也不去管为什么……但是我现在想,可能是因为俞晓暘的一段采访吧……”
洪河拢紧眉头。
“他在出租屋买了电视,一直放着《仙剑奇侠传》,我要关掉也不让。我们两人下棋除了万年不变的大飞守角,就是李逍遥赵灵儿了。”沈一朗到现在都有点应激,“有一天半夜他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就转台看围棋频道。”
沈一朗陪着时光下棋下到日夜颠倒,要不是白潇潇知道时光的德行,还以为二人春宵苦短日高起。
他毫无睡意,只能一点一点看着电视熬下去。
也不知过多久,电视放起俞晓暘获得世界冠军后的那段采访。
——“我不认为那一步是神之一手,实际上我从中盘就开始布局。”
——“神之一手是世界顶级棋手深思对决中碰撞出的火花,意料之外又能够扭转乾坤。它是每个棋手穷极一生追及的目标,我会用我一生去寻找它。”
沈一朗手执棋子、身在棋中,感同身受地说:“神之一手,谁能轻易放弃呢?”
身后有人喃喃。
沈一朗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时光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神游一般恍惚又痴迷地盯着电视。
“时光,你没睡吗?”
他不答,自言自语说一些听不懂的话。
夜深寂寥,窗台大开,秋风吹起白色纱帘,吹得沈一朗打了寒颤。
时光还穿着夏装,他去关窗,要把时光劝进屋里。
手臂忽地被抓住,沈一朗问:“怎么了?”
时光说:“如果……如果我找到神之一手,他会见我吗?”
洪河觉得胃难受得厉害,似乎还有向五脏六腑蔓延的趋势。
他没有开口,静静等沈一朗为这个故事续上结尾。
沈一朗说:“我,我一直没敢和你说……我当时真的愣住了,根本没想到……但我还是和他说……”
——会的时光,你下出神之一手,他一定会来见你。
洪河又怒又怕:“神之一手那是能轻易找的吗?俞晓暘找了五十多年都退役了也没找到,万一他后来没找到呢?你怎么能说会!!”
“我有什么办法?洪河,你敢说如果是你,你不会这么说吗?你知不知道他当时用什么眼神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他——”
夏装穿在他身上空荡荡,形销骨立、胡子拉碴。
他望着沈一朗,但是沈一朗知道他透过自己看别人。
他的泪流下来,从眼里流到无止无尽。
沈一朗靠住椅背,手在抖,眼前的饭没有动过。
“洪河,其实我不后悔。”
“他快崩溃了,我知道,其实他也不信,他只是……”
只是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三、夜深千帐灯
洪河回到病房,与眼眶湿润的江雪明擦肩而过。
时光妈妈看了他一会,问:“洪河,你眼睛怎么红了?”
“嗐,外面风大嘛。”
他坐回小沙发,时光妈妈出去吃饭。
时光仍是躺在床上,双眼闭合,呼吸平稳。
洪河想,等他醒了真的要骂骂……算了,多顺着他点。
零七年时光暌违半年出现在北斗杯赛场,赢了穆清春与岳智,再赢韩国队。
一二年年初春末,他重回主将的第一局同样赢了俞亮。这时候他还在用那招大飞守角,事后两年外界为此做专题记录,评价他犹如涅槃重生,已将白子虬的棋完全融入自己的棋中。
但是他已不再关心这些。
李元振,韩国20代围棋积分榜第一人,韩国定段赛规则甚至因他而调整。自他下棋便揽获各大冠军,连同龄段的中国选手也很难在他面前讨到好。他是典型的力战型棋风,擅长进攻,下棋稳准狠。*
一二年年中夏末,时光进国家队训练,端午在韩国过。
端午的第二天,时光、李元振相遇于赛场。
随行的翻译员转译李元振的话:“时光选手,你好,虽然上次比赛你输给我,但是我能察觉你的棋里隐藏的一股力量,这次你还是我的对手,我很高兴。”
“你好,”时光说,“你是为数不多肯定我那段时期的人,接下来我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棋届紧密地关注这场比赛,连两人赛前的对视都能遐想到火花四溅。
时光与李元振棋风相似,中韩对抗事关两国荣誉,此时比拼的不止谁技高一筹,更比拼运气与心态。
第一局,李元振穷追猛打,贯彻以往之凌厉棋风,摆明要对手输到难堪。然而时光稳步推进,并未着急做出回应,只在四周设下布局。这场比赛注定拖到小官子胜负。*
前一百手,李元振左下劫争打赢,白棋实地优势极大。
第二百零一手之后,时光的黑棋迅速扩张上方,白棋少收一气,落入时光自开局就布下的陷阱。
黑棋屠龙大杀四方,白棋被逼绝境再无翻身机会。
李元振草草认输,仅隔两年,不得不重新评估对手的计算能力。
第二局,李元振执黑,时光执白。
开局双方四十手妙手频出,下方杀得一片混乱。李元振最擅长乱战,时光在此并不占好。于是他将目光转向上方,白子点下三之三,开杀。
李元振继续堵截,黑棋气势如虹,盘旋如龙,几乎活形。
一百六十手,李元振展露笑容,似乎胜利在望。
长时间的集中精力与计算叫时光的额头沁出薄汗、嘴唇发白,然而金丝镜框下的双目坚毅,他执起白棋,九之十二,断,能杀,继续杀!
李元振立即坐直。
他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时光,然后面对棋盘陷入苦思。
有时候评判一位棋手实力如何,并不单单看他的棋,还要看他的对手。
电光火石之间,李元振亦找到出路。
黑2卡位,黑棋延出一气,白棋气紧,杀局成死局。
这是极为精湛乃至载入史册的一手,石破天惊、呕心沥血,李元振不愧为李元振!
此时,黑棋已强压白棋。
形势瞬间异转,时光呼吸急促,拽松领带,下意识握紧手中折扇。
他知道自己需再劈活路,而时间所剩无几。
这一局,真的要认输了吗?
“时光要认输了吧?李元振这一手太强,难怪能统治韩国棋届三年。”
“太精彩了,时光反击,李元振再反击,短短两目形势大改,李元振太强,不怪时光,就算认输也不丢人!”
方圆棋院的赛事转播厅中,众人齐聚。
俞亮、岳智一如五年前般摆出棋盘。
俞亮执白,他双眉紧促、举棋不定。
穆清春问:“时光接下来该下在哪里?”
没人回答,表情都不大好看,就连棋圣桑原摇扇的动作也渐渐停下。
即使知道身后无人,但时光还是下意识看去一眼。
“……”
你……
你有在看我吗?
如果是你,一定知道怎么下,对吧?
白子进入读秒。
黑棋气、形大好,丝毫不给它喘息机会,胜利天平似乎已然倾斜。
时光终于举起白子。
“下了!”不知谁大声惊喊,“时光下出来了!”
六之三,凌空罩!
开局被赶至边缘的白子竟被这一手化为筑起的外势,白龙出头,孤注一掷再次杀向黑子!
棋局已有二百余手,然而胜负未定,天平竟然再次晃动!
时光额头薄汗更密,大脑疲软至极点而兴奋。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即使十九路纵横,上亿种变化……
——只要有你……
——只要有你,我就一定能活!
最后,长达七个小时的鏖战尘埃落定,门外为胜者的掌声已响起。
李元振投下两子,沉默坐在椅上。
二百三十手终局,时光以半目之优决胜。
他展开“围奁象天”之扇,少年锐利风头无两。
在二十三岁这年,时光击破李元振的不败神话,成为中国围棋史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开启棋届新一轮的统治。
“麻烦让一下,我要给病人换吊瓶,输液结束后你再按护士铃。”
“好的好的。”洪河赶紧让开,“请问他什么时候能醒啊?都快睡两天了。”
“如果检查结果没事的话,应该很快就醒。再等等,说不定他太累了。”
洪河说:“检查结果没事。他下棋的,平常很费脑,可能真的太累了。”
“我知道,他是时光嘛,你是洪河,你俩特厉害。时光是不是还在和韩国人的对决里找出你们传说中的神之一手?”
洪河颇不好意思,“对啊,他可厉害了。没想到你也关注围棋呢?”
护士小姐轻咳一声:“主要是你们两个长得比较好看。”
待她走后,洪河揶揄地说:“时长老,竟然还有人夸你帅。你要是听见了,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四、聒碎乡心梦不成
二零一二年端午的第四天,第三局棋如期举行。
胜者不傲,败者不馁。
李元振说:“你能答应这局棋,在我意料之中。”
时光说:“你是不可多得的对手。”
李元振笑,既佩服又较劲:“和你下棋,我很畅快。两年前,你的棋路古老、有别人的影子,但是这次,我看不出。你和我一样,都在寻找神之一手。我很期待第三局。”
胜负既已定,这一场便超越胜负;两国巅峰高手对决,这一场注定不凡。
时光执黑先行,李元振执白。*
右下角,小目。
这是时光常用的、也是较为传统的开局。
然而李元振直接点在中腹天元!
右上角,三三;左下角,星位。
这样的布局并不常见,攻守朦胧、错漏百出,却又气势十足。
时光微微一震。
此前的重大比赛从未有人凭借天元的布局取得胜利。
李元振啊李元振,纵使你连输二局,却依旧狂妄自大、胸有成竹。
彼此心知肚明李元振的后半盘不如时光,于是他放弃与时光在边角纠缠,直接起势抢占中腹,既节省时间精于中盘,又逼时光出手。
无论如何,其魄力都非常人所及。
时光心中被点燃起兴奋的火焰,他定定望了李元振一眼,触碰到他那挑衅而期待的目光,举起黑子,定下右上角,星位。
此子攻击李元振的三三位,又对天元发起进攻,阻绝白棋的一半势力,亦表明,他时光应战。
李元振深呼一口气,眼中光芒更甚。
他继续走强三三位,时光继续压制,将这片期待与天元呼应的白棋强压于边角。
布局阶段至此不到二十手,黑白已不由分说展开第一轮交战,黑棋取得左上与右下角地,白棋则对右上的边角宣示主权。
第四十六手,时光连接左上棋直捣中腹,七之四黑棋大飞,借白棋之势整形,更硬生生提掉白棋二子。
白棋气短势缺,此片棋已然失活。
这一手好作公开抢劫,李元振棋风强悍绝不能忍,当下反击,十七之八,刺。
时光避之,从右侧迂回。
李元振不依不饶,九之十六,反镇。
于是第二轮战场转至棋局右侧,李元振的一次次冲击均被时光化解,但是时光也并未获得便宜。此番黑棋获得实地,白棋巩固中腹,局面越来越复杂,不声不响行至关键的中盘。
二人对视,都读懂彼此镇定下隐藏的焦灼。
盘面实在太过细微,犹如悬崖角力,稍有不慎落下疏漏,就会被对方抓住反扑。
接下来的十手,竟下了一个小时左右。
只看谁先撑不住。
第一百一十一手,李元振陷入长考。
时光只觉一口气堵在胸上,他强迫自己按下,双手掌心渗出一点汗,扇子放在手边不敢去动。
李元振足足思虑半个小时,待抬起头时,嘴角挂着属于胜者的微笑。
时光心中一跳。
他从棋篓之中捏出白子,夹住,张开的手掌仿若擎天巨擘,食指与白棋一同浩荡向前——
第一百一十一手,十之七,凌空点入黑棋方阵。
时光愣在原地。
天元布局效率快过小目,使他不得不从外势补足。开局对决时,李元振从黑棋包围的空隙中飞出不起眼的一子,此时此刻竟然托住十之七,巧妙而诡谲地破开他苦心孤诣营造的外势,又暴露黑棋的所有漏洞。
此后无论他再如何补救,都抵挡不了阵型的崩溃。
“……”
时光看着棋局,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执起黑子,落于十之八。
这可能是最坏的局面下最好的选择了。
二人又下四十余手,其间白棋抓住机会不断进攻,黑棋只能苦苦支撑,白棋始终以一目的优势领先。
强压之下,时光竟然生出几分轻松,摊开手掌,复而握紧,再摊开,握住手边的折扇。
纵观棋局,再下已没有意义。
他的手指伸入棋篓,指间隐约翻滚两枚黑子。
“我认——”
戛然而止。
他的神情,他的声音,连同他的动作,犹如被暂停的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
李元振与一旁的记录员不解地望向他。
“不……”时光低声而急促,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两枚黑子扔下一枚,手腕高高举起,裹挟一股凝重的肃杀之气,最后落定!
十六之五,挖断!
李元振吃惊得瞪圆双目,“你……”
黑棋落在此处,逼得白棋只能挡,而挡完之后黑棋再补,那么最后算下来只会比白棋便宜半目!*
黑棋落在此处,白棋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他……他竟然输了。
在抓住黑棋巨大漏洞的情况下,竟然输了。
黑棋犹如巍峨的高峰,屹立在李元振的面前,阻挡住他奔赴胜利的步伐。
峰回路转,胜败的天与地瞬间颠覆。他抬起头,只能痛苦地仰望它。
——神之一手。
——这就是传说中的、所有棋手苦苦寻觅的神之一手。
李元振又哭又笑,挫败、激动,乃至心酸一时间汹涌而至,他注视着时光,久久注视着这位打破自己不败神话的对手而不能平复。
时光的反应比他还要强烈。
他抓住扇子猛地站起来往后倒,椅子刺啦一声划过地面,表情亢奋到扭曲,甚至一度喘不上气,然后在李元振的注视下往外跑。
几步路的距离疯狂往外跑。
他推开封闭的大门,门外守着直播的记者蜂拥而至,长枪短炮全部对准——
“时光选手,刚刚那手是不是棋届梦寐以求的神之一手?”
“你是怎么发现神之一手的?”
“请问你对于自己发现神之一手,有什么特别感悟吗?”
“三比零零封李元振,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成为最年轻的世界冠军,你心情如何?”
“……”
“时光选手?”
“时光选手?!”
“时光选手!!!”
“对!”他惊醒一般堪堪回神。
眼睛没有焦点,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搜寻。
“我,我发现了神之一手。”他喘着粗气,终于望向摄像头。
“是神之一手没有错。”他咽下口水,又重复一遍。
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到像跑完一场马拉松,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
——你能看见吗?你能看见我吗?!
嗡嗡不停的闪光灯之下,时光慢慢调整呼吸,露出一点微笑。
——我终于发现了你追寻千年的神之一手,是我下出来的,你亲手教导的我下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我能不能乞求你,乞求你……
“神之一手……让我反败为胜。”他压抑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慢慢地、轻声地开始回答记者问题,仿佛担心惊扰美梦,“我事先并不知道……对,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我下在十六之五,白棋受了胁迫不得不挡,黑棋趁这个机会再补,可以赢半目,就像……就像……”
他突然说不出话。
在所有人面前、直播的摄像头面前,他好像突然被人掐住脖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抗赛后的发布会,时光静静坐在中间,虽胜,却犹如败者。
——就像二零零七年褚嬴与俞晓暘的那场对决一样。
五年之后,医院病房,洪河为他补全没有说完整的话。
二零零七年,在那场惊天对决中,褚嬴以四分之一子优势获胜世界冠军俞晓暘,此后褚嬴销声匿迹,而俞晓暘隐退棋坛。当天晚上,十七岁的时光初段眉开眼笑返回出租屋,对正在复盘的洪河说,下在这里。
如果黑棋下在这里,褚嬴的优势将不复存在,甚至以半目之差输给俞晓暘。
二零一二年,中韩两国对抗赛上,历史重演,神之一手再次出现,叫这世上唯一与褚嬴有联系的、二十三岁的时光九段反败为胜。
“……”
喉咙像被石头堵住,洪河觉得五脏六腑像是有火球在烧,可是他手脚冰冷,动一下都觉得痛。
时光,原来早在十年前,早在褚嬴离开的那一年,你就发现了神之一手。
——“如果……如果我找到神之一手,他会见我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见到他了。”
——“他找到神之一手反败为胜。我去找他复盘,他却和我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输液报警器发出尖锐的叫喊,提醒输液结束。
洪河一言不发走上去按下护士铃,又为时光拔下针头。
然后,他疯了一样冲出去。
“洪河!”身后有人喊,但他管不了了。
洪河冲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抓住医生的手,颤抖道:“医生,你救救他,我朋友,已经两天了还没有醒过来!检查结果没有任何问题,就是醒不过来!求求你,去看看他!两天太久了,太久了!”
“洪河!”
他仓促回头,大门敞开,门外是时光的妈妈。
“阿姨,时光,时光……”话已在嘴边,可牙关紧咬就是张不开。
下午五点的橘色夕阳铺满半边天,叫人昏昏欲睡的光线从窗台照进来,把空间切成暗与更暗的两半。
时光妈妈就这样隐匿在一半的暗色里,用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眼神望向他。
洪河只觉得一瞬间力气尽失。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眼神,他在时光身上见过无数回——是一种明知真相却又不愿被戳破的哀求。
洪河松开医生的手,低头慢慢走出去。
他走到门外,挤出点笑,“没事,多大点事……”
他又拍拍时光妈妈的肩,安慰一般,“我明天去他家里给他收拾点衣服,过几天醒来肯定要穿。”
二零一零年,时光爷爷去世。
二零一二年,时光荣获世界冠军。
隔年清明,时光与妈妈扫墓后回到爷爷的家中。
时光犹豫半天,开口道:“妈,我观察过,那个陈叔叔人挺不错的。”
妈妈吓一跳:“你这孩子在讲什么胡话?”
“我都多大了,你不用这样,不然他之前为什么一直找你?”
“那是因为他爸爸生病要住院。你说你,现在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时光移开目光。
好一会儿他又继续:“就算没有他,都多少年了,你为了我……”
妈妈沉默,说:“我也不全是为了你。”
时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妈,你知道吗,爷爷去世前和我说过,能下去见奶奶,他很开心。”说完他就有点想笑,索性把脸埋进掌心里笑起来。
——这家子怎么一个德性?
二零一七年,围甲赛结束后的第三天。
凌晨五点,天空灰蒙蒙,露水凝结,空气夹带微微刺骨的冷意。
靠近乌鹭山的公路上,一辆黑色汽车失控一般冲出护栏。
而坐在主驾驶的男人没有踩下刹车。
在汽车撞上树的前一秒,此刻,遥远的地平线上,白光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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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段有关李元振形容部分参考百度百科李世石;
*本人十分尊重围棋,但由于没有水平,棋局比赛一半参考一半胡诌,为文章服务,万望读者勿究勿怪;
*此局参考本因坊秀哉与吴清源的名局;
*此出处为《棋魂》原剧中时光发现神之一手。
[萧峰×慕容复]《射天狼》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
萧峰双手负在背后,双足微分,与肩同宽,立于石梁尽头。他就这么立着,一动也不动,似乎伫立在世界的尽头。
他见过许多别处的黄昏和黎明。暮色向来自天上一层层落下,这座深山里的暮色却是同雾气一起,自山涧中慢慢升起,卷上身来。山峰的影子拉得愈来愈长,明媚的余晖渐渐湮灭,让位给铺天盖地的阴影,一切都化作影子的颜色,在暮色里慢慢地、慢慢地沉寂下去。
周围黑沉沉的,虽在深山盛夏,却听不见虫鸣蛙鸣。只...
第六十七章
酉牌时分,太阳缓缓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
萧峰双手负在背后,双足微分,与肩同宽,立于石梁尽头。他就这么立着,一动也不动,似乎伫立在世界的尽头。
他见过许多别处的黄昏和黎明。暮色向来自天上一层层落下,这座深山里的暮色却是同雾气一起,自山涧中慢慢升起,卷上身来。山峰的影子拉得愈来愈长,明媚的余晖渐渐湮灭,让位给铺天盖地的阴影,一切都化作影子的颜色,在暮色里慢慢地、慢慢地沉寂下去。
周围黑沉沉的,虽在深山盛夏,却听不见虫鸣蛙鸣。只有风吹动竹叶的簌簌声,同遥远的夜枭鸣叫。就在这样带着杀机的暮色里,一个纤细的身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转瞬之间,走完石梁,放慢脚步,缓缓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风很大。她穿着一身夜行衣,姣好面目隐约可见,黑衣紧紧包裹身躯,不露出半点飞扬的衣袂和头发,有备而来,满身复仇的高效和肃杀。
萧峰率先道:“你来了。”微一点头,算作致意。
瑛姑收足站定,见得是他高大身影扼守于石梁尽头,并无意外神色。向他身后略一张望,冷冷地道:“他们四个呢?”
萧峰微微挑眉,道:“谁?”
瑛姑道:“还能有谁?如今陪着皇爷躲在这深山之中,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的这四个人。你都见过了罢?”
萧峰点了点头。瑛姑冷笑道:“好哇,昔日大理国的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不想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把你推出来在这里迎我,他们四个连见都不敢出来见我一面么?”
萧峰摇了摇头,道:“是我让他们不必来了。”
瑛姑怒道:“你们便这样看不起我?”
萧峰恍若不闻,仍旧负手挺立,道:“即便他们来了,也不敢对你出手,他们仍旧把你视作主母,你又一定要执意复仇,两下必然动起手来。即是这样,又何苦让他们来?”
瑛姑冷笑道:“你觉得你同我就不用动手?今天难道你就会让我杀了段智兴么?”
萧峰咀嚼片刻,沉吟道:“段智兴。这是他的俗家姓名?”
瑛姑气极反笑,道:“怎么?你总不会连他的俗家姓名都不晓得罢?你同他究竟是甚么样的关系,要这样的维护他?”
萧峰道:“段智兴已经死了,如今他叫作一灯。”
瑛姑厉声道:“我的儿子也死了!”话音未落,短剑“铮”的一声出鞘,飞身纵起,径往前扑。说时迟那时快,萧峰左足踏后,身子微侧,将这一剑让了开去。
这一让看似轻描淡写,然而瑛姑这一冲之下,却顿觉整个人毛骨悚然,后颈上的汗毛都统统竖将起来。明明萧峰双手仍然负于背后,渊渟岳峙,气定神闲,不曾出手,然而却似他周身树立着一堵无形的高墙,无从逾越。倘若换了渔樵耕读,她自信这四人不敢伤了自己,便要一鼓作气往前,然而换了萧峰此人,终究摸不清他底细,心中起了一道冰冷的裂痕,一招尚未到老,迫于压力,竟然不得已向旁疾退。
萧峰见她闪开,并不乘胜追击,容得她从容落于荷塘边上,只负手伫立,凝神戒备。荷塘中竟然不闻蛙鸣,惟有一只夜枭拖长了声音,咕咕鸣叫。
越来越深的暮色当中,瑛姑的声音,颤声问道:“你……你为什么不出手?”
萧峰摇了摇头,道:“你于我们有一饭之恩,我不能对你出手。”
瑛姑心下骇然,悲怒交集,厉声道:“你不出手,可是也不放我过去,今天是不准备让我杀段智兴的了,是不是?”
萧峰缓缓地道:“你明知他于慕容有救命之恩。他舍弃功力救了慕容,便如同救了我的性命一般。试问我又怎能放任你杀他?”
瑛姑冷笑道:“嘿嘿,嘿嘿,你的钟情之人是活下来了,我的孩子的性命谁来偿还?”说到“我的孩子”四字,声音凄厉。
萧峰道:“他因为没有出手救你的孩子,受了许多的折磨。”
瑛姑闻言,震了一震。旋即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匕首一振,“铮”的一声清鸣,身形拔起杀上。萧峰双手仍然负于背后,只低头相避。
这些年来,为报爱子之仇,瑛姑殚精竭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匕首的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自忖极为熟稔,难以闪避,更是从女红之上悟出了见血封喉的“七绝针”,此刻戴在指环上的毒针已然蓄势待发,然而萧峰气定神闲,脚下踏定方位,左一闪,右一躲,在剑影夹缝中将她攻势一一避过。初升的月亮底下,瑛姑手中匕首青影闪动,一气刺出了二十来剑,然而皆被萧峰轻描淡写地避了过去,带不到他一片衣角,便连他周身一丈以内也欺不进去。
瑛姑心中大骇,自知不是萧峰敌手,待要寻个破绽,施展“泥鳅功”见隙钻过,眼见对手这么随随便便地负手而立,眼光放在她身上,却犹如观照到了四面八方,周身上下竟无半点破绽,整个人气定神闲,实已达到了闻所未闻、返朴归真的武学境界,比诸当年的段皇爷似还高出了许多,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心中陡然一凉,意识到了:“今天有这姓萧的在这里,这个仇是报不了了。”想到爱子之死,心中一阵气苦。
当年深宫之中,岁月寂寞,这个孩子便是她唯一的支柱同欢乐。想起他一岁时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模样,心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柔情,然而继而便想起他垂死之时,小小身躯痛得不断抽搐,然而这样一丁点大的孩子,却似乎已经懂事了,眼光始终望着妈妈,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念及至此,心中抽痛,一阵凄然,眼圈儿顿时红了。低低地念着孩子的小名,自言自语地道:“幺幺,幺幺,妈妈今天是没有办法替你报仇了,你不要记恨妈妈。”
这时忽听闻萧峰缓缓地道:“这么些年来,他因为一念之差,没有救你的孩子,始终活在悔恨之中。”
瑛姑愣了一会,喃喃道:“悔恨?你说他悔恨?我不信,我是不信的。他有甚么好悔恨的?他瞧着我同别人的孩子死在面前,遂了他的心意,他欢喜得很呢。”
萧峰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他最后没有出手救你的孩子,是因为妒忌。”
瑛姑浑身一颤,不想萧峰竟然也知晓了自己同周伯通的一段往事,微觉困窘,然而立刻又想:“我没甚么见不得人的。”
厉声道:“妒忌?他有甚么好妒忌的?大理国王,后宫嫔妃三千,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我入宫两年,他几时理睬过我?”
萧峰道:“你不是寻常女子,也通武功,便当知道他是要练王真人传授的先天功,这才冷落后宫。又岂是单单只冷落你一人?”
瑛姑哼了一声,不再言语。萧峰亦沉默下来。
过得片刻,道:“你知不知道他为甚么出家?”
瑛姑冷冷地道:“他们段家的男人,到了一个时候,不全都是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去出家做了和尚?你还问我做甚么?”
萧峰道:“是,也不是。王真人死后,他连对武功的执念也看破了,心灰意冷,本想一了百了,叫了我义兄七公来,要传了他先天功同一阳指,而后自我了断。七公看出了端倪,觉得不对,说什么也不肯学他的一阳指同先天功,劝了又劝,这才打消他的死念,劝得他最后落发出家。”
瑛姑听闻“自尽”二字,震了一震。低声道:“他……他想死?”
她在仇恨当中活了那么些年,将心肠磨炼得如同石头般刚硬,然而想及当年威严神武、意气风发的皇爷,竟然萌发了死念,一瞬间也不由得心中一酸。
才刚一转念,听闻萧峰道:“不错,他想死,因为他被当年做下的错事折磨。他不救这孩子,是出于私念,也是嫉妒,他实在没有一点不救这孩子的理由。他犯下了错事,也受了报应,被这一件事折磨了那么些年,始终活在愧疚悔恨当中,遭受的痛苦恐怕也不在你之下。你真的还是想要以怨报怨么?”
瑛姑厉声道:“你不是我,如何能知晓我这些年来的痛苦?”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
萧峰沉默片刻,道:“不错,我不是你。”
随着这话,他身子微侧,往旁让开,道:“过去罢。”
瑛姑一呆,见得萧峰让出一条通路,一时竟然徘徊不敢上前,不知是否是计。然而见得萧峰高大身躯伫立,坦坦荡荡,不似诡计。
惊疑不定,喝道:“你真的要放我过去?”
萧峰答非所问地道:“我刚刚看见你从石梁之上慢慢地走过来,就想起很久之前,也是有这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来找段家的人寻仇。我等在青石桥的这一端,也像这样,看着他从桥的那一端走过来。”
瑛姑心中诧异,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仇恨,问道:“你同段家的谁有仇?”
萧峰不答,出了一会神,道:“我那时同你一样,心里只想着复仇。却也因为一心要复仇,失去了我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他于夕阳最后的微光中望向瑛姑方向,负手而立,沉声道:“你走罢,趁我还没有改主意。”
瑛姑一呆。将信将疑,怕他真改了主意,急忙加快脚步,向萧峰身边走去。萧峰仍旧负手而立,一双虎目盯着山谷间冉冉上升的半个月亮。他动也不动,连望也不望向她,然而瑛姑自他身边擦过之时,仍然不由自主地全身汗毛竖起。
她自萧峰身边经过,见他未出手阻拦,松了一口气,当下再不迟疑,加快脚步,跃上石桥,向禅院走去。走至寺门前,伸手推去,那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见身后一声轻嗽,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的转身,落下地来。她听见一个清越柔和的男子声音,道:“不用戒备,我没有恶意。”
定睛看时,面前站着一名三十出头的青年,正默默地望着自己。
他双手空空,未执兵刃,穿着一袭夏日青衫,衣衫轻薄,似乎有一些畏寒,肩头披着一袭宽大的粗布外袍,衣袖耷拉下来,被穿堂风微微拂动,更显倜傥,佛堂上的烛火亦被山风吹得轻轻跳动,映着他英俊眉眼。
那日黑沼一见,他神情委顿,说话全无中气,印堂间隐有浓重青气,稍通医术之人见了便知,显然是受伤深重模样。如今虽仍血色未足,却已神完气足,眉目间神色孤傲而平静,俊美得不似生人。
他道:“姑苏慕容复。见过瑛姑。”
瑛姑见了来人是他,神色略微一缓,道:“你好了。”然而脸色随即转为森然,道:“怎么?段智兴把你治好了,却没胆子出来见我,把你一个病人抬出来应付我么?”
慕容复置若罔闻,拖过一只蒲团,盘膝坐下,单手拉紧肩头外袍,挪过一只茶壶,往两只杯子里斟出茶水,头也不抬地道:“不错,他把我治好了。只是如今我功力尚未全复,恐怕不能够陪你动手。”
佛前的灯火迎头照下,于他雕刻一般的脸上投下深重阴影,瑛姑瞧得微微一愣,只觉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自苦想,慕容复两根修长手指推着一杯茶,轻轻地往她面前推来。
瑛姑厉声道:“我可不是来喝茶的。段智兴呢?你叫他出来。”说着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缩头藏尾,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慕容复道:“他不在这里。”抬眼向她看来。
他眸色极淡,不似中原人,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几乎透明,似她少女时代看熟的明净玉龙雪山,似大理冬日的洱海。这一眼只瞧得瑛姑心中一动,忽而“啊”了一声。
慕容复微微皱眉,道:“怎么?”
瑛姑欲言又止,迟疑道:“当年我在大理宫中见过一幅画像,画的是一个女子,长相同你颇为相似。”
慕容复并无讶色,只道:“是段智兴给你看的?”
瑛姑忽而心生疑窦,厉声道:“你同大理段家究竟有甚么样的因缘?段智兴要不惜损耗这么些年的功力,出手帮你医治?”
慕容复闻言失笑。淡淡地道:“你自己都说过,慕容家同大理段家有深仇大恨。怎么反倒又来问我?”
瑛姑惊疑交加,道:“我是听说过,是慕容家的人害死了段智兴祖父的爹爹妈妈。他怎么还会愿意救你?难道——”
慕容复道:“不错,我的手上沾了段家人的血。如果我今天来这里见到的是段智兴,他多半也不会管我的死活,就像当年不出手救你的孩子一样。可是我今天见到的不是段智兴,是一灯和尚。段智兴不会救人,可是一灯会。”
他说得极为平淡,然而瑛姑听在耳中,却觉得脊背上一阵凉意直蹿上来。上下打量他几眼,颤声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慕容复道:“我是一个不该活着的人。”
瑛姑吃了一惊。
听闻他平静地续下去道:“……但我是怎么样不重要,我们今天说的是你。那天你既然指点我上山去寻段智兴,便多半知道如果我上得山来,他必定会出手相救。你知道他在想方设法弥补当年这一桩错事。”他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意态从容,也不见气短气促,同当日虚弱模样判若两人。
他道:“我不是在说段智兴没有犯错。无论他是天子还是庶民,犯下的这桩错事都难以弥补。但是他已经用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去追悔这一桩错事,你又为甚么还不肯放过他和你自己?今天就算杀了他,你的孩子也是不能再回来了。”
瑛姑听到这里,只觉又是不忿,又是委屈,似乎全天下都在同她作对一般,怒从心头起,厉声道:“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那究竟是谁的错?”
慕容复沉默片刻,缓缓地道:“他不幸生为帝王,你不幸嫁入帝王家。这一件事,恐怕真的谁的错都不是。”
瑛姑被他这一句话说得满怀气苦,猛而想起当年被选入宫之时,自己无比欣喜,甜蜜中亦杂慌乱,对宫中岁月抱了无尽期盼。父母疼爱女儿,当着她亦满面笑容,然而背过身去却偷偷抹泪。她那时尚是二八年华的少女,不懂父母为甚么要背着自己掉眼泪,这时却是懂了。
不由得心中一酸,怒喝:“少废话!”更不打话,自蒲团上跃起身来,拔出短剑,寒光闪动,唰的一翻刺出。
她无意伤害这陌生青年,这一剑只为震慑夺路,不含杀意,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坐姿未动,左掌挥出。掌风起处,将他袍袖同肩头衣袍尽皆震得飘荡起来,“呼”的一声,将瑛姑一剑来势荡开。这一震力道极大,瑛姑不防,登登退了两步,呆在当场,这才瞧见慕容复竟然是赤手空拳,未佩兵刃。
她满心震愕,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慕容复已然俯下身去,拾起滑落在地的衣袍,重新披于肩头,一手握成空拳抵于唇上,轻轻咳了两声。
瑛姑又是伤心又是恼怒,喝道:“你自己还没好,就替他假惺惺的卖好?”
慕容复置若罔闻,道:“是你指引我同萧峰来了这里,你知道一灯会救我的性命。你算是我的半个救命恩人,我不会对你出手。”
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
慕容复抬眼向她望来,道:“不错,你相赠地图,指引我们上山,这是为了害人。可是你出借自己的红烛衣裳,出借了你的屋子,庇护我同他度了一晚。这总不是为了害谁了罢?”
瑛姑一呆,一时无言以对。片刻,森然道:“我那时看你一个垂死之人,可怜你们,才成全你们两个。如今你好了,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出手无情。”
慕容复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向她望了片刻,道:“周伯通已经不在桃花岛上了。”
瑛姑始料未及,“啊”了一声,
听闻慕容复道:“你解那些算题,想来是为了破解桃花岛岛上道路相生相克的道理。我最近去过桃花岛,周伯通已被黄岛主放出来了,他很好。”将周伯通下落简单说出。
瑛姑始料未及,只听得脸上浮起红晕,神情宛若少女一般,又惊又喜,脱口而出:“那我就不用去救他啦?”
慕容复摇了摇头。
他默默地朝瑛姑看了一会,道:“人都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周伯通是对武学的痴迷,段智兴是对你的愧疚和对王重阳的承诺,你呢?你真的想要为了对段智兴的仇恨而活着么?”
瑛姑呆了一呆。霎时间被他问得心头一片迷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我与人私通生子,段皇爷没一言半语相责,放我随周伯通而去,正式结为夫妇,是老顽童那厮不要我,可不是他不放我。他仍任由我在宫中居住,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我隐居黑沼,他派人为我种树植林,送我食粮物品,这些年来照应无缺。他实在一直待我好得很啊。”
听闻慕容复缓缓地道:“段智兴等你的这一刀,已经等了太久。今天倘若没有我同萧峰站在这里,他只求一件事情,那就是由你亲手将这一把刀子插入他的胸膛。可是你为你自己想过么?你手刃仇人的那一天,大仇得报,到时候你又该为了甚么而活?”
瑛姑说不出话来。她向来只记着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听了这青年的话,宛如当头棒喝,似乎那当胸一刃已经刺了下去,这才念及段皇爷的诸般好处。
她只觉心头犹如一片乱麻,柔肠寸断,想要痛哭,可是却又想放声大笑。喃喃地道:“你呢?你又是为了甚么而活?”
慕容复道:“活下去的理由,如今我已经找到了,不必再向外求索。”
瑛姑猛的一震,抬起头来望向他。只见他眼光分明在自己身上,神色平静,可是却又好似并未瞧着自己,而是望着极为遥远的地方,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随着这话,慕容复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道:“你过去罢。”
瑛姑一呆。慕容复见她不动弹,催促了一句:“段智兴就在里边。他在等你。”随着这话,他一转身,缓步向门外走去。
瑛姑惊疑不定,喝住道:“怎么?你不是不想要我杀他么?”
慕容复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如果今天我同萧峰真的想阻拦你杀他,你恐怕都进不了这个门,更不要说活着出去了。”
瑛姑怔了一怔。知道他这话每一个字都是真话,一时无言以对。
心头一片茫然,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我真的还想杀他么?我真的还想杀他么?”
慕容复已然跨出门去,轧然一声,于背后轻轻将门掩上,佛堂上便又只剩下了瑛姑一个人。
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向堂上金身灿烂的佛爷。穿堂风吹动佛前的烛火,映着他满面慈和微笑,一手结印,俯视众生,巨大的佛眼中尽是悲悯之色,似乎甚么都明白,甚么都原谅。
她仰望片刻,忽而似有所悟,将手中匕首还入鞘中,深深呼吸,举步向前,推开了通向内间的那一道门。
[萧峰×慕容复]《射天狼》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慕容复道:“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还了一礼。
那朱姓书生向慕容复脸上凝神看了一阵,道:“我能猜到二位今日的来意。只是恕在下万万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二位过去。”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二人客客气气地对答掰扯至此,心想这人倒也爽快,无须再多费口舌,踏上一步,沉声喝道:“动手罢。”
书生摇了摇头,道:“这位公子有恙在身,我怎能同二位动手?”
说着站了起来,将手中书卷放下,顺手提起身边一根长杆。这根杆四尺有余,说是齐眉棍,杆头一端却缚了一束羊毛,说是拂尘,毛发却又远较拂尘为短,反倒更似一根长大毛笔。
萧峰想道:“他这兵刃倒奇特,多半是棍棒、判官笔一路,且看...
第六十四章
慕容复道:“得见高贤,幸何如之。”还了一礼。
那朱姓书生向慕容复脸上凝神看了一阵,道:“我能猜到二位今日的来意。只是恕在下万万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二位过去。”
萧峰耐着性子听他二人客客气气地对答掰扯至此,心想这人倒也爽快,无须再多费口舌,踏上一步,沉声喝道:“动手罢。”
书生摇了摇头,道:“这位公子有恙在身,我怎能同二位动手?”
说着站了起来,将手中书卷放下,顺手提起身边一根长杆。这根杆四尺有余,说是齐眉棍,杆头一端却缚了一束羊毛,说是拂尘,毛发却又远较拂尘为短,反倒更似一根长大毛笔。
萧峰想道:“他这兵刃倒奇特,多半是棍棒、判官笔一路,且看他如何施为。”当下凝神戒备。却闻那书生微笑道:“不自量力,想同二位论一论书法之道。”
萧峰闻言一呆,心道:“甚么书法?”却见那书生手提长杆,缓步走过,足步踏于石梁之上,凌空蹈虚,衣袂被山谷强风吹得向上飘举,他却目不斜视,徐步而行,如同风摆荷叶一般,到得石梁尽头,轻轻纵身跃起,跃过豁口,落下地来。
萧峰赞道:“好轻功!”那书生哈哈一笑,说道:“多谢!”
这豁口旁树立着一座山崖,断面极为光滑,然而并非人力打磨,而是天然的一片巨大青石山岩,断面平整,便似一面镜子一般。只见那书生提起杆头,将笔头于山脚下奔流的山涧中饱蘸了清水,抬起笔尖,便似使用一杆毛笔一般,略一沉吟,笑道:“献丑了。”笔走龙蛇,于山崖上书写起来。他笔尖所到之处,青石吸饱了水,颜色变深,便似纸墨一般,字迹顿现,书写极为得心应手。
他写的是楷书,一个个秀丽工整的字迹自笔下跳脱而出,即便萧峰纯然不懂书法之妙,却也瞧了出来,虽然不含内力,这书生运笔控笔当中隐隐蕴有极为精妙的武学道理,刚健婀娜,顾盼生姿,极尽抑扬控纵之妙,观其笔画走势,行笔断连转折之处,无不同武学之道暗通。
暗暗惊佩,然而对书画一道委实一窍不通,不知这书生用意何在,心想:“他要同我谈书论道,那我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无奈之下,向慕容复望去。慕容复神色不变,瞧着那书生写完几行字,颔首道:“好一篇《邕禅师塔铭》,法度森严,气象开阔。”
那书生提着笔转过身来,微笑道:“不错。不过练唐楷入门,尤其是欧阳询,再入行草,便不免拘泥放不开手脚。”
慕容复道:“善书者不择器。同理,善书者不择体。恕我冒昧,愿一观阁下的草书。”
这话似正中那书生下怀。他欣然道:“献丑了。”提笔饱蘸清水,略一沉吟,奋臂疾书。
这一次不复适才法度谨严、一点一画之状,而是笔走龙蛇,状若疯癫,若酒醉,极尽潇洒,跌宕起伏,竟是一篇狂草。适才的真书萧峰还能大致分辨,大半字勉强识得,这时写上了草书,他却是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了。然而他不识得字,笔势当中的撇捺飘逸,纷披骀荡之状,字的体势之变却看得更加分明,便如同观赏高深武学一般,体会到至为精妙之处,情不自禁地喝一声彩:“好!”
说时迟那时快,书生于最后一笔轻轻一收,捺笔上挑,转过身来,笑道:“班门弄斧。”口中谦虚,脸上却着实难掩得意之貌。
慕容复瞧在眼里,微微一笑,朗声道:“痛快!《古诗四帖》,酣畅淋漓。黄山谷有言,写草书无非四字,‘心闲手硬’,我观朱兄笔意,纯然当得起这四字。阁下擅使判官笔罢?”
那书生微吃了一惊,道:“不错,公子看出来了?”
慕容复不置答复,道:“朱兄既熟习张旭,想来也熟读他的《郎官石记序》。”
书生不明其意,点头道:“不错,我曾临习。”
慕容复道:“张旭《郎官石记序》规矩严谨,一笔不苟,草书却是狂放不羁,难以绳墨……”那书生听到这里,也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听闻他续下去道:“……两者皆同出一人之手。张旭亦习楷书,却不见得就约束住了他。依我看来,习唐楷而不能深入者,大抵是自己将自己给束缚住了,这才作茧自缚,拘泥前人法度。殊不知前人根本就没有法度,后来者又何必故步自封?”
最后一句话可谓说得相当重了,只听得那书生脸色微变,横过手中笔杆,双手托过,肃容道:“请公子指教。”
慕容复只于他手中掂了一掂,摇头道:“我拿不动。”顺手折了一根约莫三尺长的竹枝,缓步走过,略一沉吟,抬枝往山涧边泥地上作书。
他写的是一篇《石鼓文》,这一篇的文字极为古朴,介于大、小篆书之间,萧峰更是一个字也识不得了,然而他却瞧了出来,慕容复书写极慢,每一笔不似写字,反倒似以利器往壁上凿刻字迹一般,运笔滞涩,一笔笔写来,虽是竹枝画泥,却隐隐有金石之意。他深知武功高强之人往往能举重若轻,使重兵刃犹似无物,但举轻若重,却又是更进一步的功夫,想及他适才“我拿不动”四字,心中震痛。
那书生侧头观看,隐然有愕然惊讶之色。看了一阵,忽而朗声道:“得罪了!”手中笔杆横过,向慕容复手中竹枝撞去。
萧峰微微一惊,待要出手,却察觉他这一撞分明只是试探,不含分毫劲力。怕惊扰了他二人较量,正迟疑间,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复手中竹枝翻过,枝头绕左回右,向那书生胸前点去。这一招似剑非剑,似判官笔非判官笔,潇洒轻盈,顾盼生姿,隐然带有书法笔意。
那书生一声长笑,道:“好!有幸见识公子剑法。”提笔拮抗。萧峰瞧了出来,他不带恶意,笔上也纯然不含劲力,纯然是试探势态,便不作干预,只退于一旁观看。
只见慕容复衣袂飘飞,手中竹枝往空中点捺而出,笔笔凌空,笔意精绝,便似适才那书生提笔书写架势一般,然而似书写,似扼守,却又似对抗,一撇一捺,一点一划,门户守得滴水不漏,那书生手中一枝巨笔掉过来作齐眉棍使用,棍影千重,“呼呼”舞作一片青影,然而在慕容复意定神闲的守势面前竟然一时也攻不进去。
看到这里萧峰也已然看了出来,慕容复是在把一篇他不识得的帖子一字字写完,笔意却又似隐隐带着纵横剑气,不含劲力,然而顾盼生姿,写到后来,竟分不清是字势还是剑势,笔意还是剑意,潇洒缠绵,酣畅淋漓,真个到了“笔落惊风雨”的境界。然而他毕竟体力不济,一个“素”字写至一半,杖头同那书生棒身一交,竹杖忽而脱手。
他身子微微一晃,顺势往后疾退两步,立足站定,呼呼喘气。那书生并不乘势攻上,也随之往后飘身退了两步,似乎一时半刻仍然回不过神来,兀自手绰巨笔,呆呆思索。
萧峰心中暗叹:“这一场看来是慕容输了,真正输的却是他。”
伸手欲扶,慕容复摇头示意不用。待得喘息稍定,弯腰拾起竹枝,道:“我父亲当年要我学书,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书剑不分家。书法剑法,源出同流,推此即彼,想来书法同其他的武学之道也是相通的。”
那书生浑身一震,喃喃道:“其他的武学之道……其他的武学之道……”
忽而如梦初醒,哈哈一笑,喜形于色地道:“多谢公子,今日令我想明白了一桩武学上的大道理。”说着深深一揖下去。
他随即直起身来,侧身让开道路,作了个“请”的手势,心悦诚服地道:“家师便在庙中。”
萧峰见他意态诚恳,不似作伪,道:“多谢。”伸手搭住慕容复腰,快步向石梁上走去。那书生见他毫不停留,带着一人,自窄窄的石梁上飘然而过,履险如夷,泰然自若,造诣修为实已臻化境,心中不由得叹服:“这两人武功修为都远高于我,尤其是这大汉,深不可测。倘若他们刚才不是这么客客气气地同我谈书论道,而是径直闯了过去,恐怕我也毫无办法。”想及至此,不由得庆幸,却也出了一身冷汗,心有余悸。
萧峰脚下不停,低声笑道:“刚刚我就怕这人搬出纸笔来同咱们坐而论画,看他身边没带文房四宝,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他还真随身带了一枝笔。幸亏有你在,将他驳得哑口无言。”
慕容复失笑道:“你怎么知道他要跟咱们谈论书画?”
萧峰道:“我见过朱丹臣。”将昔日小镜湖所见朱丹臣的“倒画”之技大略讲出。慕容复听完,嗤之以鼻,道:“奇技淫巧,还不如刚刚这人的一笔字。”
萧峰笑道:“那他也不如你。”
慕容复瞟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你甚么时候又懂得字的好坏了?不是觉得黄岛主写得也不怎样么?”
萧峰一呆,这才明白被他瞧破了心事。不欲辩解,但笑不语,加快脚步。
绕过一个弯,眼前忽现碧意。一大片竹林已然在望,随风轻轻摇曳,涛声阵阵,间中露出寺庙飞檐一角。一名洒扫的小沙弥望见有客,放下笤帚,快步上前合十迎接,并不多问,将二人引进庙内,请在东厢坐了,奉上茶来,道:“两位稍候。”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另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萧峰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报。”
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萧峰一怔,随即大概明白了五六分,朗声道:“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赐见一面。这里有桃花岛黄岛主的一封书信,乞请一并转交。”将黄药师的函柬递过。
小沙弥略一犹豫,双手接了过来,合十道:“施主怎么称呼?”
萧峰道:“契丹人萧峰。”
慕容复一直冷眼旁观,似乎段皇爷见与不见根本同他无干一般,这时却突如其来地道:“小师傅,麻烦你也通报一声尊师,姑苏慕容氏求见。”
小沙弥微微一愣,合十行了一礼,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
萧峰大喜,握住慕容复手,轻声道:“走罢。”
慕容复不答,扶着他手臂立起身来。萧峰只觉他沉默得奇怪,然而无暇多想,大踏步随小沙弥走去。
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
萧峰是少林俗家弟子,对佛门弟子极有好感,向他微微躬身示谢,同慕容复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他身后垂手侍立着二人,一是适才那名朱姓书生,向这边微微欠身致意,二是那个农夫,身上泥泞尚未洗净,气哼哼的,向萧峰敢怒而不敢言地瞪视,想必是抄了别的山上道路赶到这里。
萧峰此时心中再无怀疑,松开慕容复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契丹人萧峰,参见大师。”
那长眉僧人睁眼向他看来,起身搀扶,道:“萧英雄不必多礼。”他这一扶手上全然不含劲力,萧峰便也不运功拮抗,随着他这一扶之势直起腰来。
那长眉僧人随即抬眼向慕容复看来,道:“这一位便是慕容公子了罢。素闻大名,久仰,久仰。”
他面色慈和,这一句话说得自然而真诚,然而却听得萧峰微微一凛,心道:“他为何要说‘久仰’?”
那名农夫同书生见慕容复向师父既不施礼也不下拜,一个向他怒目而视,一个微现惊讶之色,正在这时,听闻慕容复道:“不错,是我。慕容氏同大理段氏素有旧仇,想必阁下是知道的。”
他脸色平和,语气寻常,似乎说的是极为平常的客气套语。萧峰大吃一惊,始料未及他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旧事重提。说时迟那时快,只闻“锵锵”两声,那书生同农夫兵刃已然出鞘,双双拦于那老僧身前,如临大敌。萧峰不及思索,大踏步抢上,握住慕容复手臂,将他往身后一扯,沉声道:“你们想干甚么?”
那长眉僧人道:“这是干甚么?不可对客人无礼。”
那书生同农夫大惊失色,农夫怒道:“师父,刚刚这人说是你的仇家……”
那长眉僧人道:“我知道了,你们两个退下。”他语气温和,然而这一句话当中隐隐蕴有帝王般的威严,令人无法抗拒。
那书生同农夫果然一个字也不敢应,收了兵刃,鱼贯而出,犹自极为担心地向后张望。这么好一阵喧闹骚动之下,旁边那名天竺僧人却恍若浑然不觉,泥雕木塑一般,兀自坐于蒲团之上,缓缓捻动手中念珠。
那长眉僧人俟得他二人出去,掩上了门,方微笑道:“我这几个弟子就怕我多见外人,想必一路上多有留难,令二位见笑了。老僧这几个劣徒眼光短浅,不自量力,还请恕罪,以他们的粗浅修为,岂是‘北乔峰’的对手。”
他说得极为轻描淡写,然而听闻“北乔峰”二字从他口中吐出,萧峰顿时悚然一惊。
那长眉僧人转向慕容复,道:“公子想必便是‘南慕容’了。你们慕容家或许是同段家有着冤仇,可是……”
他说到这里,忽而轻轻“啊”了一声,不再说下去,伸手牵住慕容复手臂。慕容复手臂动了一动,似想挣脱,但却身不由己地随着他走至门口。那老僧手扶着他肩膀,将他身子轻轻扳转过来,令他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之下,神色愈是惊讶。
萧峰瞧出这僧人是已发觉慕容复身受重伤,不期然想起昔日少室山上扫地僧人谈论自己父亲伤势情形,心中一酸。
他这时也不及多想这和尚如何会知晓他旧日姓名,更不及去多想段家同慕容家的这些恩恩怨怨,他甚么都顾不得了,只觉胸中一阵阵剧烈酸痛,向前两步,双膝一屈,便要向那老僧拜倒。
然而不俟他双膝跪下,长眉老僧袍袖拂出,伸手往他臂下一抬。萧峰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站起。
这僧人这么一托之下,却面有讶色,微睁双眼,向他上下打量,赞道:“‘南慕容,北乔峰’,果然名下无虚。这个武林当中,当无人是萧大王的对手。”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萧峰微微一凛,合十道:“神僧既知他病根,还祈慈悲解救。”
长眉老僧微微叹息,转向慕容复。
他还未开言说话,慕容复道:“你既知道‘南慕容,北乔峰’,也当知晓当年害死大理段氏的段正淳同王妃的罪魁祸首是谁。”
那老僧微微挑眉,应道:“不错,此人正是‘南慕容’慕容复。公子待要如何?”
慕容复道:“我就是慕容复。我的手上沾了段家人的血。阁下想必就是段皇爷,如果你想要为段氏皇裔复仇,如今便是时候。你便不杀我,我也没有两三月好活,不过倘若你想要现在取我性命,为他们复仇,那我也没有甚么话好说。”
他顿了一顿,道:“你动手罢。用你们大理段家的六脉神剑杀我,我决不抗拒。”极为平静,亦极为决绝。
萧峰哪里料得到这一出?只觉血液“呼”的冲上头顶,又惊又痛,不假思索,一声虎吼:“慕容复,你给我住口!”
那老僧并无惊讶之色,微微一笑,道:“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随着这话,左掌轻翻,向慕容复右臂探去。
萧峰吃了一惊。手掌提起,便于这一瞬间下了决心:“倘若此人要不利于他,我便动手。”
然而那老僧伸出手来,却握住了慕容复手臂,拉着他坐在蒲团之上,自己也随之于他面前蒲团上落座。他脸色慈和,瞧着慕容复的眼光中蕴含了无尽温暖,向他注视一会,抬手轻轻抚摸他脸,温然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这话说出来,慕容复全身剧震。
听闻一灯柔声道:“之前的那些遗憾和做下的错事,你如今不惜拼了性命,想要一一地去把它们给赎回来,挽回来,这样你的心中才能得到安宁。可是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孩子,你今天来见我,不是来求我救你的性命,你来见我,是想求我给你一个了断和安宁。那时候的当事人已经都统统放下了,你又何苦挣扎着去挽留它?”
随着这话,他握住慕容复左腕,垂眸诊视他脉息。这么一探之下,脸上流露出悲悯之色。
他重复了一遍:“慕容公子,你受了许多的苦。”
萧峰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他踏上两步,哽咽道:“他的罪孽就是我的罪孽。恳求大师治了他之伤,诸般罪责,都由我替他领受,万死不辞。”
一灯温言道:“萧大王不必多言。当日你以一己性命,换回了辽宋之间百年相安无事,拯救了万千生灵,‘英雄’二字,你当之无愧。即便没有你这句话,慕容公子身上的病痛,我也一定给他治好。”
他说完这话,转过身来,望着慕容复,仍然面带温和微笑,道:“我刚刚听人通报,便觉得好生奇怪,你们竟然同我祖父的两位故人重名。待得见了面,听慕容公子说起从前的事情,再见了公子的相貌,那就再无疑惑了。”
他转过头去,换了一种极为奇怪的语言,叽里咕噜,同旁边那名天竺僧人交谈几句,凝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我这位师弟见多识广,见过许多怪事,可是他也不明白为甚么你们会到了这里。不过来了就是来了,你们既然到了这里,那是再好也不过。见到你们,我很欢喜。”
慕容复抬起头来望向他,低声道:“为甚么你见了我,便知道我是……?”
一灯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温然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幅王姑娘的画像,那是我祖父当年要宫里的画师画的。因此适才一见公子,便认了出来。”
慕容复的眼中有了泪光。他哑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语嫣的消息?”
一灯点了点头,道:“啊,是了,王姑娘,你一定想知晓她的消息。当年她恐惧衰老,想要永驻年青时的容貌,遍寻‘不老长春功’不得,推倒了玉像,同我祖父的缘分也就此尽了。她回到了你的身边。不过我想这些事情公子大约都已经知晓了。”
他语气平静,脸色慈和,似乎在说甚么极为家常的事情。续下去道:“你去世之后,王姑娘哀痛不已,烧毁了慕容家族谱,携阿碧姑娘一同北上,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再听说过她们的消息。不过不管她是怎么样度完了一生,都胜过做了大燕的皇后或是大理的王妃。”
他沉默下来。过得片刻,轻声道:“你一定也想知道你爹爹的消息。他法号‘明宗’,崇宁五年在少林圆寂。”
慕容复什么都没有应。他垂着头,双肩剧烈颤抖,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萧峰×慕容复]《射天狼》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第二日,船只行至白马渡,童老大道:“二位就在这处下船罢。这位公子行不得路,白马渡是个大渡,雇车雇马都方便。”二人遂于渡口上岸,雇了马车。
等待套鞍备马时,萧峰拆开黄药师书信观看。其中一封劈头便是“段兄”二字,想是写给段皇爷的,他便不看下去。拿起另一封,是写给他的,信中说道,段皇爷隐居之处在桃源县深山之中,另附有一张地图。萧峰向车马行打听得路线,知道桃源县尚在白马渡西南二十五里,驱车行去。
下船时分已然过午。走出大约十里路左右,暮色四起,群鸦归巢,道路渐行渐窄,周围林木渐多渐茂,再走得一阵,周围杂树环抱,林木愈深,眼见马车再也无法通行。萧峰跳下车来,左右张望。
此时夜色已...
第六十一章
第二日,船只行至白马渡,童老大道:“二位就在这处下船罢。这位公子行不得路,白马渡是个大渡,雇车雇马都方便。”二人遂于渡口上岸,雇了马车。
等待套鞍备马时,萧峰拆开黄药师书信观看。其中一封劈头便是“段兄”二字,想是写给段皇爷的,他便不看下去。拿起另一封,是写给他的,信中说道,段皇爷隐居之处在桃源县深山之中,另附有一张地图。萧峰向车马行打听得路线,知道桃源县尚在白马渡西南二十五里,驱车行去。
下船时分已然过午。走出大约十里路左右,暮色四起,群鸦归巢,道路渐行渐窄,周围林木渐多渐茂,再走得一阵,周围杂树环抱,林木愈深,眼见马车再也无法通行。萧峰跳下车来,左右张望。
此时夜色已深。林间雾气弥漫,四周皆是花树长草,漆黑不见五指,唯闻夏夜虫声阵阵,间或一只夜枭拉长了喉咙“忽忽”鸣叫,车头挂着的风灯映亮一条羊肠小径,蜿蜒没入林间,是唯一的通路。
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可想。萧峰打起车帘,将慕容复从马车内轻轻抱出。他倚靠于车壁之上,睡得迷迷糊糊,萧峰动作虽然极力轻柔,却也将他惊醒,“唔”了一声,皱眉道:“怎么?”
萧峰道:“没甚么。我带着你走。”褡裢往肩上一甩,将慕容复抱起,提起风灯,往林间大踏步行去。行出一段,林间小径忽而也断了踪迹,戛然而止。
萧峰驻足张望,一时进退不决:换了平时,他多半就安之若素,席地生一堆火,将就度上一夜,第二日天亮了再作打算,然而此刻带着病人,便不作露天过夜之想。
正自沉吟不定,慕容复忽道:“这林中道路有些古怪。萧兄,咱们找个地方过一夜罢,天亮了再作打算。”
萧峰环视林中,见得露寒霜重模样,不愿令他在外度夜,道:“再走走看。”
又走得片刻,突然左首现出一颗大星,在天边闪闪发光。他凝神望去,想要辨别方向,看出原来并非天星,而是一盏灯火。
心中一喜,当下加快脚步,再不管脚下是否有路,笔直朝着灯火赶去,急行里许,林中忽又现出小路,东盘西曲,瞧着灯火似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待得向着灯火走去,却遥不可及,似乎始终在原地转圈子一般。
这般兜得几个圈子,却似乎离那灯火越来越远了。慕容复不再说话,亦不再动弹,靠在萧峰胸前,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萧峰低头望着他,心中微起焦躁。
这时忽而一阵怪风刮过,风灯被吹得不住忽闪,火苗暴涨,大跳了一跳,陡然熄灭,周围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萧峰摸黑往前走了几步,情知寸步难行。他收住脚步,单膝跪在地下,一手将慕容复搂于胸前,另一手反手往于褡裢中寻找火镰火石。
就在这时,一直未动,也未说一句话的慕容复忽而于他怀中动了一动,含糊地问:“怎么?”
周围一片黑暗,萧峰瞧不见他的脸。他应道:“灯灭了。”一手仍于褡裢中掏摸,一时却踅摸不到。
黑暗之中,他突然间觉得一只修长手掌伸了过来,将他粗大的手掌轻轻握住。一个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哥。”
萧峰震了一震。慕容复从来没有这样地唤过他。慕容复不会这样地唤他。
他满身皆是镇静胆气,浑无半点畏惧,然而被慕容复这样的一唤,心中却忽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他低头去找慕容复的脸,想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越急越摸不到火种。
他控制着陡然加速的心跳,语气尽量平缓,柔声问:“刚刚你叫我作甚么?”
慕容复不答。微微转侧,往他怀中靠得更深一些。他的额头抵于萧峰颈窝上,夏天这样热,他的前额却湿而冷,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沉默片刻,喃喃地道:“要是我们早一些见面,是不是有的事情会稍微好一些?”
这一句话说得萧峰双手骤然一抖。风灯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摔得支离破碎。七月的天,他浑身却猛然间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丢开褡裢,双臂一圈,将慕容复搂在怀中,伸手去探他脉息。一探之下,吃了一惊:慕容复的心跳极快,毫无规律,像一只重伤的鸽子,在他掌下扑扇羽翼,挣扎求生,脉象细而沉,几乎只余游丝般的一线。即便是以萧峰的粗浅医术,也明白这意味着甚么。
他心头发冷。然而不能扣住他脉门输送真气,伸手盲目地摸索,将他的脸、他整个人、他浅而急促的呼吸一并捧在手里。
慕容复的脸也湿而冷,萧峰不敢去细想这意味着甚么。他心中一阵阵发冷,低声道:“你哪里不舒服?我……我看不见你。”
慕容复恍若不闻。过得片刻,低声道:“即便早一些见了面,那多半也改变不了甚么。”
最后一句几不可闻。他神智已见迷糊,似乎已经在向着一个萧峰无法跟随的深渊潜行下去。
萧峰胸膛中宛若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一般。他心中一片冰凉,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慕容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可辩驳。
他道:“慕容,我在这里。是我。是我抱着你。”声音微微发抖。
他想:“风灯碎了,还有火折子。当务之急是要走出这座林子,找到一户人家,让他安安稳稳地把这一夜度过去。剩下的明天再说。”
可是脑海深处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问他:“会有明天吗?这一夜过得去吗?”
一念至此,他不由自主地搂紧了慕容复。
在这样近乎绝望的一刻,萧峰却忽而想起二人在桃花岛上寻路而不得的那个傍晚。海天之间,夕阳之下,大海于身前轰鸣咆哮,他将他温热有力的身躯拥在怀中,满心皆是深沉的柔情同明亮的希冀。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想及此处,胸中却陡然雪亮。宛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啊!寻路!那天我们在桃花岛之上迷路,岛上的道路布局也是这样!”
一念陡转,仔细回想适才走过的道路,绕过的那些圈子,这里的道路、花木,隐然同桃花岛上是一样的布置。心中再无疑惑:“这里定然也有一个同黄岛主一样的聪明人在。对付聪明人,说不得还得用最笨的法子。”
念及此处,心绪顿时一定。突然间,萧峰胸中似乎又有了无穷无尽的勇气。他现在的敌人是没有面目的命运,是虚无缥缈的生死同无常,然而他却似乎又回到了聚贤庄上的那一天。他站在那里,无所畏惧,满心是一往无前的豪情果敢,即便同地斗,同天斗,也要把一个活生生的慕容复给夺了回来。
他二话不说,沉声道:“抱紧我。”蹲下身来,将慕容复往背上一负,提一口真气,展开轻功,向林间梢头纵跃而去。
纵至高处,果然视野顿时开阔。萧峰身在半空,瞧得分明,树林排列果然呈放射之状,隐隐蕴着奇门五行的道理,中央空地之上一片沼泽,茫茫白雾裹着两间茅屋,灯光便从茅屋中射出。他精神陡然一振,足尖于树枝上轻点,东一纵,西一跃,直如灵猫一般,向茅屋纵跃而去。这会儿身在高处,底下无论是怎样的曲折道路都再难不倒他,几个起落,不多时已至空地之前。
正欲飘身下落,忽觉地面似有异样。微微一凛之下,本已伸出的足尖一收而回,飘身向后疾退。他双足落定于坚实地面之上,藉着屋子中射出的灯光仔细打量远处屋旁地面,一片漆黑,隐隐倒映光亮,这两间茅屋竟然是建在一个污泥湖沼之中,极为诡异,茅屋的窗户中却隐隐射出灯光,显然有人在内。
萧峰提气叫道:“我们是过往客人,生了重病,求主人行个方便,借地方歇歇,讨口汤喝。” 过了半晌,屋中寂然无声,再说了一遍,仍是无人回答。说到第三遍后,方听得茅屋中一个女人声音说道:“你们既能来到此处,必有本事进屋,难道还要我出来迎接吗?”语声冷淡异常,显是不喜外人打扰。
萧峰朗声道:“既然主人都这般说了,那我等势必得要进来会上一会了。”他这句话刻意一字一句以内力送出,将屋瓦震得“嗡嗡”作响。
他显露了这一手高深内力,屋内一片静寂。半天,还是那个声音,冷冷地道:“既然客人有这样的本事,便请自己进屋罢。恕小女子不出迎了。”说完这句话,寂然再无声息。
萧峰张望片刻,心想:“这里都是泥沼,可怎么过去?”
慕容复被他刚刚高声说话惊醒,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伏于萧峰背上,一动不动地听着二人交谈一会,忽低声问:“以你的轻功,闯不闯得过去?”
萧峰眺望片刻,摇了摇头,道:“慕容,我轻功不如你。换成是你,这样一片泥沼飞跃而过就是,中间不消借力。我却是不成。”
慕容复沉默片刻,道:“你是因为有我,这才过不去。”
他勉力撑起身,向黑沼眺望片刻,低喘道:“这两栋屋子一方一圆,以圆屋窗下为起点,向前直行七十二步,沼泽里当有一根木桩可以供你落脚。”
萧峰也不多问,背负慕容复,提一口真气,轻轻跃起。看准慕容复适才所说的落脚地点,足尖点下,果然触到一根坚硬之物,是沼泽之中树立的木桩,只是微微望旁歪斜,显然时日已久。萧峰便借着这足尖一点之力重新跃起,听见屋中那个女子声音“咦”了一声,惊讶中含着愤怒。
他身在空中,见得这方屋竟无门户,墙内院子分为两半,左一半是实土,右一半却是水塘。当下身形一晃,轻轻落下地来,踏于院内土地之上,大踏步往内走去,于院内驻足,朗声道:“过往客人冒昧进谒,实非得已,尚请贤主人大度包容。” 说毕停了片刻,才走进堂去。
只见当前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地下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子,身披麻衫,凝目瞧着地下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正自潜心思索,虽听得有人进来,却不抬头,冷冷地道:“好不俗的轻功哇,你背上还负着人。这是显露本事么?”
萧峰深深一揖,道:“不敢。我家兄弟身受重伤,长途奔波,不得已要找个地方歇歇,打搅主人了。”
那女子冷哼一声,头也不抬地道:“”就算我不想要你们进来,拦得住你们么?你们两个大男人,深夜闯进我一个女子的家门,害臊也不害臊?”
萧峰慕容复俱微微一怔,面面相觑,一时都微觉尴尬理亏,适才竟而未想及这一层。萧峰不欲同她多计较,拱一拱手,恳言道:“多有得罪。我们天一亮就走。”说着将慕容复轻轻放下,扶他坐在一张椅上。灯光下见他脸色憔悴,全无血色,低声问道:“你渴不渴?”
慕容复摇了摇头。萧峰心中怜惜,轻声道:“你睡一忽儿。我借厨房给你烧碗汤喝。”说着便欲起身。
慕容复止住他,低声道:“别惹人厌。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动。”
萧峰道:“嗯。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里都不去。”自然而然地握住他手。
他们说话虽轻,却惹动那女子抬头向这边看来,一双眸子精光闪四射,向二人身上极快地扫来。这一抬头,见得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
只见她蹲在地下,面前摆着无数竹片,都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有的聚在一处,有的却又零落摆放,那女子便对着这些竹片,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时而伸手拨弄,将其中几根竹片拿起挪动,凝目思索,摇一摇头,叹一口气,又重新放回去。
萧峰只瞧得一头雾水,心忖:“这是在算命么?”忽闻慕容复低声道:“这是算筹。她在解算术题。”听闻“算术”二字,那女子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似乎略带诧异,随即又低头重新苦苦思索,对二人不加理会。
萧峰听他这么说,遂也不再以为意。转头向慕容复望去,却吃了一惊,只见他手指紧攥坐椅扶手,脸色苍白。
心中一凛,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
慕容复不答,闭着眼睛,胸膛起伏,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忽而一睁眼,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蓉儿父亲给的药还有没有?”
萧峰被他一语提醒,应道:“有。”疾往褡裢中翻找出药盒,打开一瞧,盒中尚盛着三粒猩红如血的丹药,大步奔回,给慕容复服下一粒。
见得他闭目静坐片刻,脸色逐渐好转,松了一口气。暗自悔责:“刚刚怎的没想起来有这药?”正欲将药盒送回行囊,忽闻那女子“咦”了一声,伸手抓出,来夺他手中之药。
以萧峰身手,虽然变起仓促,如何能够让她夺了去?身子微侧避过,左手前臂斜推轻送,一股澎湃柔劲送出,将她震了开去。女子踉跄冲出两步立定,脸色惊愕,厉声道:“你们是黄老邪的甚么人?”
左手一翻,竟尔将手中持着的算筹翻过,当作蛾眉刺使用,刷刷两声,纵身跃上,身法诡奇,点向萧峰右臂弯处的“曲泽穴”。萧峰不及多想,踏上半步,右手屈起食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左手同时向里钩拿,正是降龙廿八掌“潜龙勿用”一招。他不欲伤人,只使上了两成力道,那女子只觉一股劲风罩上身来,大吃一惊,收招后跃,然而萧峰出手似慢实快,左手已拿住她右手手腕,不料一触之下,却觉她腕上却似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溜滑异常,自手中滑了出去。
萧峰何等修为?须知这“降龙廿八掌”的要诀乃是击敌三分,留力七分,他一拿不住,当即后劲已至,变拿为撞,于对手肩头轻轻一推。这一推未尝使力,然而她身子剧震,疾步后退,手中两根竹筹登时撒在地下。
灯光下只见那女子呼呼喘气,脸色惊疑不定,厉声喝问道:“你拿着桃花岛的治病灵丹,怎么却又会得洪七公的掌法?你们究竟是甚么人?”
萧峰道:“七公是我义兄。敝姓萧,我这位兄弟复姓慕容。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女子听闻此语,脸色稍缓,道:“啊,原来是洪七公的义兄弟,怪不得。”
捡起地下算筹,道:“我叫瑛姑。你本事不错。黄老邪是欠了你们甚么样天大的人情,竟然肯拿出这样珍奇的药来救你兄弟?”
说话间举起油灯,向慕容复照来。灯火照亮他脸色,瑛姑忽而轻轻“咦”了一声,丢开手中算筹,走近两步,仔细打量慕容复气色,问道:“你是被人打伤么?是不是欧阳锋伤的你?”
这话出口,萧峰一凛。慕容复却不冷不热地道:“干卿底事?”
瑛姑不意竟碰了个软钉子,脸有怒色,哼了一声道:“当然不干我的事。你被欧阳锋蛤蟆功功力所伤,这还是其次,你自己强运功力,经脉尽逆,这才是最要害的一节关键。如今你最多就还有两三个月好活,自己心里难道就没个分寸么?”
萧峰又惊又怒,一声虎吼:“住口!”
将瑛姑喝住,回头瞧慕容复脸色时,却并不见他如何惊讶。他顿时明白过来,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声。颤声道:“你……你知道?”
慕容复沉默片刻,抬眼望了过来,他脸色平静,望向萧峰的眼神中却有着分明的了然同歉意,有所留恋,却无不甘。他一个字也没有说,然而萧峰被他这样的一看,霎时间却甚么都明白了。
他只觉胸口一凉,随即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全身一阵冰凉,一阵沸热。思绪混沌间,忽觉一只温凉手掌伸过,握住他大手,慕容复低声唤他的名字:“萧峰。”
萧峰又是震惊,又是伤痛,然而被他这么一唤,却顿时冷静下来。心想:“这个当口,我如何能乱?”振作精神,镇定心神,摇一摇头,反握住慕容复手掌,柔声道:“一定有办法。我们明日就能见到段皇爷啦,他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瑛姑瞧着他们俩这般情形,心中大起疑云:“若说是兄弟,这两人却不同姓,瞧相貌也无半点相似。若说朋友,朋友却绝无这般亲密。他们俩究竟是甚么关系?”
忽而恍然大悟:“啊,他们是一对爱侣。”
听见他二人旁若无人,低低说话,柔情关切,深挚已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想起自己爱侣远隔,至今日团聚之念更绝,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正要冷言冷语讥刺两句,忽听见萧峰说出“段皇爷”三字,全身巨震,颤声道:“哪个段皇爷?”
萧峰不防她突然插进话来,皱眉道:“还能有哪个段皇爷?难道大理国有两个段皇爷?”
瑛姑恍若不闻,脸色苍白,慢慢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天啊,天啊!”
忽而“哈哈”长笑,笑声凄厉。笑完厉声道:“我早该猜到你们是来做甚么的。如今你这人身受重伤,黄老邪虽然脾气古怪,可医术着实精湛,如今就连他也束手无策,你们不远千里,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求姓段的治伤,还能是为了别的甚么?”
萧峰听她这话里话外之意,竟似同段皇爷素有旧识,然而观其神色语意,却又似同此人有着深仇大恨,当下便存了一分警惕之心。
话只说一半,道:“我确是带他来求段皇爷救治的,不过我们同此人是素昧平生。敢问阁下同他是旧识么?”
瑛姑脸上似罩了一层严霜,冷冷地道:“嘿嘿,救?你们以为求他救人,他就会出手救人么?他欠了你们甚么?”
萧峰沉声道:“大理段家行事为人风光霁月,决非见死不救之辈。”
瑛姑忽而“哈哈”大笑,笑声凄厉,道:“你认识段家的谁,就敢说这话?你怎么知道他段家的人不会见死不救?”她话音凌厉,含着极大的怨愤,然而说这话时眼底隐隐却闪着泪光,似蕴有极为哀伤之意。萧峰慕容复对视一眼,俱觉蹊跷。
听闻瑛姑冷冷地续下去道:“再说了,你刚刚说他姓慕容,段家同慕容家素有旧怨。你觉得他会愿意耗费功力,出手给你一个姓慕容的治伤么?也未免太高看他了。”
这话只听得萧峰心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寒意。慕容复却甚为平静,并无惊讶之貌,亦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瑛姑似乎自知失言,冷哼了一声,道:“你别管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段家的男人,一个个尽皆是无情无义的冷血之辈,与其去求他,还不如去求黄老邪,让他设法为你延上个一年半载的性命……”
这话只听得萧峰震怒,不假思索地喝道:“住口!”
他这一声虎吼出来,便是瑛姑也呆了一呆。随即冷笑一声,不无轻蔑地道:“段家人是你的亲兄弟么?你这样维护他们。”
慕容复却一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段家人尽皆是这样?”
瑛姑嘿嘿冷笑,道:“他们段家的男人,统统全是这样,没一个好东西,还不如黄老邪呢,这样珍贵的东西也肯拿出来救你的命。那药还在你这里么?给我瞧瞧。”说着伸出一只手。
萧峰早有防备,喝道:“这是救命的药物,不能给你瞧。”
瑛姑哼了一声,收回手掌,冷冷地道:“你这般小气,跟他们段家人也有一拼,怪不得是亲兄弟呢。”
萧峰只被她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言语说得啼笑皆非,又是恼怒,又觉无稽,然而不愿同她浪费口舌,心想:“她毕竟好心收留我们,怎么也当对她客气一些。”遂不应她挑衅之语,充耳不闻,将药盒收入怀中。
瑛姑将他一举一动尽皆收在眼里,哼了一声。向着慕容复冷冷地道:“我要是你,便不去费这个事求段皇爷,求了也是白搭,你们还不如好好地珍惜这段时日,能厮守得一日是一日,才是正经。”
慕容复默然不语,低头似在琢磨心事。萧峰却直起身来,沉声道:“你不用再说了。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势必要去见一见他。”
瑛姑仰天“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倘若段皇爷见死不救,你便一掌杀了他。嗯,你武功了得,我刚刚已经试过了,以你修为本事,杀他一个不在话下。”
萧峰听闻她语意中隐隐含着狂喜意味,心中暗暗吃惊:“这女人是想要借刀杀人。她究竟同大理段家有着甚么样的深仇大恨?”
不及深想,忽闻慕容复道:“萧峰,倘若他真的不愿出手救我,你当如何?”
萧峰道:“不如何。我同你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他这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自然而然。然而说了出来,即便是瑛姑也浑身一颤,呆呆地朝他看了过来。
她一生屡遭不幸,先失爱侣,再失爱子,自伤薄命,十余年来性子变得极为乖戾,眼见这对爱侣横遭惨变,本自大感快慰,适才心中已想好几句厉害言语来讥刺他们,然而不知为何,此刻望见这粗豪汉子瞧着这英俊青年的眼神,却觉心中一酸,适才的讥刺言语竟然一句也不能出口。虽然生死当前,这二人却似浑不以生死为意,一个像雄狮,一个像凤凰,又是骄傲,又是神气,天不怕,地不怕一般。
望着他们,心中酸痛,竟然无端生出一分怜惜柔和之意,想道:“我那人对我只要有他们两人十分之一的情意,唉,我这生也不算虚度了。”
想至此处,饶是她铁石心肠,也微觉鼻酸。
忽闻那英俊青年缓缓地道:“这里是缺了个黄岛主。不过你上次说过要扮新娘子的话,我记得清楚,不至有错。萧大王一诺千金,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峰复】覆辙 15
第十五章
乔峰伤愈后头一件事竟是来找自己,这着实超出了慕容复的意料。
这段时日他不是没有猜测过乔峰的去向,最终推断对方多半会径直北上出关,到当年萧远山一家遇袭之地寻找身世线索。慕容复虽有心追到雁门关去,无奈他伤势原本就较乔峰更为严重,要痊愈也得花上更长的时间,只怕等他赶到雁门关,乔峰早已离开。又记起前世聚贤庄之事不久后,徐长老被人所杀,丐帮曾在卫辉吊祭,那马夫人也住在信阳,便决定干脆留在此处,以逸待劳,等估摸着乔峰大约回河南了,再做打算。
按理说他与乔峰自无锡杏子林中相识起,几番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结下的交情原已够了。哪怕二人日后再见便是少室山,以乔峰重情的性子,也绝不会再闹到...
第十五章
乔峰伤愈后头一件事竟是来找自己,这着实超出了慕容复的意料。
这段时日他不是没有猜测过乔峰的去向,最终推断对方多半会径直北上出关,到当年萧远山一家遇袭之地寻找身世线索。慕容复虽有心追到雁门关去,无奈他伤势原本就较乔峰更为严重,要痊愈也得花上更长的时间,只怕等他赶到雁门关,乔峰早已离开。又记起前世聚贤庄之事不久后,徐长老被人所杀,丐帮曾在卫辉吊祭,那马夫人也住在信阳,便决定干脆留在此处,以逸待劳,等估摸着乔峰大约回河南了,再做打算。
按理说他与乔峰自无锡杏子林中相识起,几番同甘共苦并肩作战,结下的交情原已够了。哪怕二人日后再见便是少室山,以乔峰重情的性子,也绝不会再闹到前世那般难看。可慕容复上辈子吃过太多次自以为胜券在握的亏,实在是输得怕了,如今又断了拉拢中原武林的路子,全数押宝在乔峰身上,自然不敢有半点轻忽。况且少室山上风谲云诡,变数太多,若求稳妥,便得在那之前就与乔峰同去关外,在辽国初步扎下根基,是以绝不能现在就断了联系。
慕容复既然怀着这样的念头,甫一见到乔峰出现在面前,惊喜是难免的。至于这份喜悦当中有多少是因为计划得以顺利进行,又有多少是纯粹因为再见到乔峰而产生的,却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了。
两人进得屋内,坐下叙话。乔峰说了自己在深谷中养伤、以及近日来到处奔走的经过,又道:“还好我来得巧,正遇上阿碧姑娘在药店,不然就错过了。今日若再寻不到你,我明日便要离开河南,向北走了。”
慕容复拱手道:“乔兄如此惦念,令我受宠若惊。”便也礼尚往来,将自己如何从聚贤庄脱险、在此地休养等事,略去些不能相告的信息后一一讲了。
乔峰专心听着,末了突然道:“慕容,救你的可是当晚在少林寺暗中相助的那位高人?”
慕容复暗自一惊,反问道:“乔兄为何如此想?”
乔峰道:“那位前辈最初便是为救你才出手的,他知道你被大恶人打伤,一路追踪我们到聚贤庄也不奇怪。救我的那位恩公虽然同样身份成谜,可我听他的口吻,不像与你有什么渊源。”
慕容复闻言得知他并未猜出慕容博的身份,也不曾对自己与慕容博的关系起疑,这才放心,含糊道:“乔兄言之有理,倒是我一时粗心,竟忘了这种可能,早知道便问问他了。”
乔峰不疑有他,安慰道:“你那时身负重伤,顾不上别的也属正常。如若与他有缘,日后自会再相见。”
正说着话,一名下仆过来,说阿朱得知乔峰到了,打算临时添两个肉菜,并差人去沽些酒,因此午饭还要再等上一阵。乔峰连忙辞谢:“不必麻烦。我今日仓促登门,自然客随主便。”
慕容复却道:“我虽不能饮酒,以茶代酒还是可以的。邓大哥酒量不如乔兄,小酌两杯相陪倒也不成问题。况且这些天来我在养伤,他们也跟着我口味清淡,乔兄只怕吃不惯。”挥手示意那名仆人退下,又道,“还是阿朱细心,想得周全,不然险些慢待了乔兄。”
乔峰莞尔道:“既然我托阿朱姑娘的福,得以一饱口腹之欲,便少不得要投桃报李,替她向你求个情了。我来时阿碧姑娘已向我说了她去少林寺盗《易筋经》之事,虽然有些大胆,到底也是出自对你的一片真心。左右她已平安归来,又没惹出什么乱子,慕容你大人大量,就莫要再生她的气了罢。”
慕容复摇头道:“这个阿碧,什么事都向外讲。”又打量乔峰一番,忽地现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乔兄为阿朱说话,当真只是为了这一顿饭的缘故?”
乔峰疑惑道:“除此之外,还能有旁的什么?”
慕容复道:“若阿朱盗《易筋经》时,乔兄恰好也在少林寺,见她遇险,你会不会帮忙?”
乔峰虽不知他为何要做此假设,却也如实答道:“会。她是你的侍婢,我自然爱屋及乌。”
他这一句话说出口,便见慕容复的双眼微微睁大了;再看向乔峰时,眼底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光彩。慕容复垂眸沉默片刻,方道:“是我失言了,乔兄勿怪。你有所不知,阿朱和阿碧原是被我父母收留的,而非卖身给慕容家,实际上也算我的半个义妹。我从前鲜少向她们说起武林中事,倒将两个小丫头养得胆大了,特别是阿朱,仗着一手易容术,什么人都敢戏弄一番。这次也只是想冷她几日,让她吃个教训,免得她成功偷了《易筋经》,就觉得所谓江湖险恶不过如此,将来再卷进更大的麻烦中去。她回来后被我训了一通,这两天一直躲着我走,阿碧也说她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想来已知晓事情的严重了。”
乔峰道:“慕容你用心良苦,阿朱姑娘一定会理解的。”
两人岔开这处话题,又闲聊了一些别的。不多时,那名下仆又过来,说午饭已经备好,请公子与贵客移步正厅。乔峰与慕容复起身前往,到了正厅,见桌上菜已摆齐,除了燕子坞众人吃惯的江南口味,又多了一壶酒,一盘熟牛肉,一只肥鸡,都是特地为乔峰准备的。
邓百川已外出回来,与乔峰互相抱拳寒暄。阿朱也上前见礼,看到乔峰身旁站着的慕容复,头又立刻低了下去,轻轻唤了声“公子”。
慕容复瞥向她:“可知道错了?”
阿朱垂着头,小声道:“阿朱知错了,往后一定三思而行,不再给公子添烦。”
慕容复道:“我哪里是气你给我添烦?我是气你不爱惜自己。你若为了给我出头,反倒自个受了苦,甚至搭上性命,你当我心里会快活?这般为我好,我可消受不起。”见阿朱头垂得更低,他一摆手,语气放缓下来,“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都坐下用饭罢。乔兄,请。”对乔峰做了个手势。
几人纷纷落座。乔峰和邓百川喝了几轮酒,慕容复以茶相陪。吃了一阵,邓百川向慕容复道:“我看公子现在行走坐卧与往日无有不同,林大夫果然妙手回春。”
慕容复“嗯”了声,道:“一个月没练武,都有些手痒了。如今伤已好了大半,合该将功夫重拾起来,免得太久不练生疏了。”
邓百川道:“依我看,倒不急于这一时。公子既然伤势好转,经得起舟车劳顿,不如我们先返回姑苏,让林大夫再给公子看一看,以求稳妥。此地虽然也算清静,终究离少林和聚贤庄太近,并非能久居之地。”
慕容复夹菜的筷子一顿。他抬眼看向邓百川,略一沉吟后道:“邓大哥说得有理。那我就再做一阵闲人,等肋骨完全长好了,我们便择日启程,回燕子坞去。”
这未必是邓百川最希望听见的回答,但他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只道:“好。”便不再说下去了。
乔峰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里,虽然不做评论,心下却是雪亮。邓百川这番话明面上是在询问慕容复,实则是个委婉的逐客令,特地说给他听的。邓百川不愿慕容复再与他有所牵扯,同样被中原武林所针对,又不好将话硬邦邦地抛出来,伤了和气,这才拐弯抹角地建议慕容复早日回江南去,盼望乔峰能听懂这弦外之音,尽快知趣告辞。
乔峰武功卓绝,又曾是丐帮帮主,眼下虽落难了,骨子里仍有一番傲气,被人如此嫌弃,心中自然不快。但再转念一想,从邓百川的角度看待慕容复与他结识后的种种经历,又觉得情有可原。便思忖道:“既已确认慕容平安,我也没了在此多耽搁的必要,还是去看那石壁上的遗文要紧。本想叨扰一夜明日离开,现今看来,还是今晚就告辞罢。”
饭后众人各自散去做自己的事,乔峰也跟着慕容复回到他的小院。交谈片刻,有下仆端来茶与水果,慕容复便顺势让他去收拾出一间客房。乔峰阻拦道:“不必了。我再与你说说话,等下就走。”
慕容复扬起眉毛:“乔兄为何如此匆忙?”旋即反应过来,“是因为邓大哥说的那些话?”
见他说破,乔峰也不再遮掩,坦言道:“是,也不是。我原就要出雁门关去查明身世,现在看见你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该去做自己的事了。”
慕容复却道:“如果我说‘愿与乔兄同往’呢?”
乔峰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面露讶色。慕容复继续道:“乔兄来前,我便猜你多半要到雁门关去了。当日杏子林中,智光大师叙说你身世时,谭公谭婆、单正和丐帮等人尽皆在场,我能料到的事,他们未必想不出来。这些人又大都在聚贤庄与你打过,结了冤家,为报仇在你养伤期间先行一步,在雁门关设下埋伏,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乔兄虽然武功盖世,只身前往仍有风险,若你我一道去那,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乔峰道:“可你不是旧伤未愈?”
慕容复道:“我那是缓兵之计,说来糊弄邓大哥的,其实肋骨早长好了。内伤虽未痊愈,倒也不大妨事,随身带些药就是了。”说着半真半假地苦笑了下,“不瞒乔兄,我说要与你同行,原也不都是为了你,而是想求个耳根清净。倘若真回燕子坞,待在家中养伤,又要逃不过邓大哥他们每日念叨了。”
乔峰不语,只定定地望着慕容复。慕容复被他这一双虎目盯着,渐渐地不禁有些心虚,想道:“不好,这下是过犹不及了。萧峰又不清楚慕容氏的情况,听我说宁可和他去趟这滩浑水,也不愿与家中人待在一处,恐怕反倒要觉得蹊跷。萧峰虽然不拘小节,却并非没城府的傻子,若他疑心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便糟了。”
慕容复这厢暗自懊恼,却不晓得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若乔峰仍是丐帮帮主,又与慕容复素昧平生,兴许还要留个心眼,可他自觉如今已成众矢之的,境遇跌落谷底,而慕容复是他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决计不会对他另有所图。再者之前乔峰见识过慕容复重伤昏迷时仍念念不忘复国,知道对方过得并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风光,是以此时慕容复说邓百川念叨自己,乔峰不但不曾生疑,反倒感动之余又生出了几分怜惜。
情不自禁之下,他抓起慕容复放在桌上的手,牢牢握住,诚挚道:“乔峰何德何能,落难时仍得慕容你这般真心对待。此等情义,我定当铭刻在心,来日永不相负。”
慕容复冷不防被乔峰抓住了手,一惊之下刚要挣脱,却听见这番肺腑之言,当即怔住。乔峰不但不怀疑,反倒对他更加信任,这本是一件值得宽心喜悦的事,可不知怎的,慕容复却觉得心里猛地一沉,像是突然压上了什么不可卸去的负担。一瞬间他竟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如此蒙骗萧峰,和前世为求娶西夏公主、哄表妹回姑苏时,又有甚么分别?”
慕容复几乎要为自己的虚情假意心生愧疚——可即使愧疚也无法令他就此罢手。
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紧攥成拳,又缓缓松开。慕容复反抓住乔峰的手,同样用力一握。“乔兄这样说就见外了。你我惺惺相惜,知己一场,今日乔兄有难,我这做朋友的岂能坐视不理?日后风波落定,我还盼着邀乔兄去参合庄,与你切磋武功,把酒言欢呢。”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强迫自己去直视乔峰的双眼。仿佛只要谎言讲得够多,够诚恳,慢慢地也就都会变成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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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萧峰×慕容复《不负》七十三章
七十三章
慕容复站在寺外继续等着,此时山上冷风阵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觉手足发麻,眼前隐隐有发黑之势,便自怀中取出那瓶“九转熊蛇丸”,服了一粒。
他等了大半天的时辰,自晌午等到日落,这已是他第三次求见,他不甘心就此离去。
此刻,他迫切的想要见一见父亲。当日在少室山上,他见父亲尚在人世,心中惊喜不已,想着日后父子同心,大业也可承他多加指点,不曾想父亲转眼间便遁入空门。那时,他心中纵有不甘不舍,也只能咬牙离开。
而今,他急需与父亲一晤,承他指点也好,找他开解也罢,亦或是为了损毁玉玺一事来向他请罪,不见到慕容博,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自处,也不知复国之路该怎么走下去。...
七十三章
慕容复站在寺外继续等着,此时山上冷风阵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只觉手足发麻,眼前隐隐有发黑之势,便自怀中取出那瓶“九转熊蛇丸”,服了一粒。
他等了大半天的时辰,自晌午等到日落,这已是他第三次求见,他不甘心就此离去。
此刻,他迫切的想要见一见父亲。当日在少室山上,他见父亲尚在人世,心中惊喜不已,想着日后父子同心,大业也可承他多加指点,不曾想父亲转眼间便遁入空门。那时,他心中纵有不甘不舍,也只能咬牙离开。
而今,他急需与父亲一晤,承他指点也好,找他开解也罢,亦或是为了损毁玉玺一事来向他请罪,不见到慕容博,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自处,也不知复国之路该怎么走下去。
过了一阵,那名灰衣小僧去而复返,慕容复疾步迎了上去。
“慕容施主,你还是请回吧。大师说他既已遁入空门,自当六根清净,又何来子息后代,他还说你便是等上一年半载,他也不会出来见你。”小僧说完,又对慕容复合掌道:“慕容施主,我看你不必再等了,趁着暮色未晚,尽早下山吧。”
“除了这些,他就没有别的话要同我说?”慕容复不甘心的问道。
“他让你好自为之。”小僧说完,重重的合上了寺门。
慕容复闻此,心中渐冷,四肢百骸也是一阵阵冷意袭来,他不由得攥紧了手掌,一言不发,转过身缓缓走下台阶。
他来到山脚下,心中犹有不甘,回头又望了寺门许久。
这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慕容复转头望去,见了来人,心中一惊。他知道自己该转身走了,可是却不由得看着那人纵马奔驰,越来越近的身影。
慕容复想起了初见时,透过少室山的人山人海,看着他纵马而来,又看着他勒马,下马,阔步走来。
等慕容复回过神来,萧峰已经站在了他身前丈许之地,慕容复心知非走不可了,便转身径直离开。
忽然听见背后劲风袭来,慕容复还未及回头,萧峰已纵身上前,直接使出擒拿手法,一把捉住了慕容复一只手腕,擒按在后背上。
慕容复未料到萧峰会一言不发直接和自己动手,他一手被擒,另一只手还拎着包袱,战力顿减,便急忙将包袱脱手,轻轻放在地上。
慕容复回身格挡之际,萧峰出手快如闪电,势若雷霆,将慕容复另一只手也迅速拿下。
慕容复双腕被萧峰握住,整个人被萧峰拉至身前,他奋力一挣,萧峰的手掌却纹丝不动。慕容复心中微怒,他不喜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便瞪向萧峰,正想朝他发作,却被萧峰面上的神色惊的说不出话来。
只见萧峰双目带着血丝,一片赤红,目光中满是深沉又隐忍的怒色,又带着直逼人心的威慑之力,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慕容复被他森然的目光瞧着,心中微微发怵,自相识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萧峰如此震怒。
“萧兄,这是什么地方,你我在此动手,有扰寺门清净,还不松手?”慕容复避开目光,轻声道。
萧峰看着慕容复躲闪的眼神,想起了那晚他决然离去的背影,这几日以来找寻他的心焦与煎熬一齐袭来,脑中响起了虚竹叮嘱过的话:
“自用药起,不可间断,不然便会前功尽弃。施针的时辰更是不可耽误,否则不但解毒无果,还会催动毒发。”
萧峰想到此处,心中又急又忧,自那晚之后,慕容复已经整整离开五日了,这五日以来他不曾服药,更是已经错过了第三次施针的时日。
那晚萧峰内息稍缓之后,便想立刻动身去寻找慕容复,只是他一时猜不到慕容复到底去了何处,是回了燕子坞,还是去找崔百泉了,又或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他仔细回想和慕容复相处的每一刻光景,依稀记得那天自己和慕容复提起慕容博时,慕容复黯然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光亮,萧峰便朝慕容博出家的少林寺一路寻来。
这一路奔波,心急如焚,终于看到了他的身影,却见慕容复转身便要再次离去,萧峰心中顿时怒气迸发。
“那晚,我是不该对你手下留情。”萧峰捉着慕容复双腕,以强硬的,近乎粗鲁的力道,将慕容复抵在了树上。
“你说你不想同我再有瓜葛,那你问过我的意愿了没?”萧峰逼视着慕容复问道。
“那萧兄意下如何?”慕容复问道,他暗暗发力,却挣不脱萧峰的力道。
“我自是不会答应。”萧峰怒道。
慕容复挣脱不得,心中不耐,便提膝向萧峰气海穴撞去。萧峰见他下盘有动作,左腿一探,抵在慕容复腿间,止住了他的动作。
慕容复顿觉羞恼难言,哑声道:“混账!你放开……”
“我要你亲口答应,今后不可再一个人走掉,我便放开你。”萧峰敛去面上怒容,正色道。
慕容复气的牙关格格作响,他生性高傲,要他在别人要挟下答应一事,万万说不出口,他也不愿信口撒谎讨饶,便冷着脸一言不发。
两人僵持间,慕容复渐感羞愤难忍,不由得踮起脚尖,竭力远离萧峰腿面的碰触。
萧峰×慕容复《不负》七十一章
七十一章
慕容复倚靠在萧峰怀里,只觉四肢百骸浑然没了力气,他艰难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摊凌乱不堪的玉玺和谱表,脑中不仅响起了年幼时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复儿,这枚传国玉玺和这张世系谱表,是我们慕容家的安身立命之本,日后你若光复大燕,成了中兴之主,可全要仰赖此物。纵是你无所建树,将来也要传到子息手里。只要有这玉玺和世谱在,我大燕国慕容氏就能延绵不绝。”
慕容复想到此处,身子一震,又是一口血从嘴角吐了出来,沿着他的下颌流到脖颈,又滴入了领口。
萧峰心知慕容复复国执念之深,但未料及此事对他打击如此之大,眼见慕容复双目涣散,失魂落魄,全无往日矜贵庄重的模样,萧峰心中极是担忧,却不知...
七十一章
慕容复倚靠在萧峰怀里,只觉四肢百骸浑然没了力气,他艰难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摊凌乱不堪的玉玺和谱表,脑中不仅响起了年幼时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复儿,这枚传国玉玺和这张世系谱表,是我们慕容家的安身立命之本,日后你若光复大燕,成了中兴之主,可全要仰赖此物。纵是你无所建树,将来也要传到子息手里。只要有这玉玺和世谱在,我大燕国慕容氏就能延绵不绝。”
慕容复想到此处,身子一震,又是一口血从嘴角吐了出来,沿着他的下颌流到脖颈,又滴入了领口。
萧峰心知慕容复复国执念之深,但未料及此事对他打击如此之大,眼见慕容复双目涣散,失魂落魄,全无往日矜贵庄重的模样,萧峰心中极是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慕容复抬眼望向萧峰,萧峰此时也正低头看着怀里的慕容复。两人四目相对,萧峰见他嘴唇一张一合,似在说着什么,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你说什么?”萧峰俯下头,靠近慕容复唇边,去听他话语。
慕容复脑海中闪现了擂鼓山,缥缈峰,少室山,西夏王宫,大理双凤驿浅滩,曼陀山庄,代州,每一次失之交臂的机缘,每一场徒劳无功的奔波,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自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
他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心跳似是骤然停了,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萧峰揽紧慕容复,朝地面上的包袱望了一眼。
阿紫自院内奔出后,左思右想,决定请虚竹帮自己说情,便来到灵鹫宫大厅,拽着虚竹的衣袖急道:“我姐夫他要赶我走,你可要帮我做主啊,虚竹哥。”
虚竹奇道:“我大哥为何要赶你走?”
萧峰后脚跨了进来,见此怒道:“你在慕容公子的药碗中下毒,还有脸提这件事?”
虚竹大惊:“有这种事?慕容公子他……他怎么样了?”
萧峰闻此,面上闪过一丝愧色:“他昏过去了,二弟,我来便是请你去帮他瞧瞧,他这会在我屋内。”
虚竹闻此,疾步而去。
阿紫听了萧峰的话,面色一变,气道:“姐夫,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要是阿朱姐姐还在的话,绝对……”阿紫急道。
“别再和我提阿朱。”萧峰一声大喝,打断了阿紫。
阿紫被他吓了一跳,想到以往自己提及阿朱,萧峰必然心软让步,而今竟然不为所动,顿时心生绝望之意。
“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阿紫说完,掏出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对准自己,却见萧峰冷眼看着,全无阻拦之意。
阿紫心一横,将匕首使劲往胸前插落,心想:只有我快快的死了,你才会念着我多一点。
“阿紫姑娘,使不得!”游坦之大叫着扑了过来,跌在阿紫面前,伸手抓住了阿紫手臂,他前胸肋骨断了两根,但心里头记挂着阿紫,便忍痛挣扎着前来找她。
阿紫看到游坦之扑在自己身前,一张丑脸上,两个空旷的眼眶格外渗人,顿时一阵反胃,怒喝道:“丑八怪,敢对姑娘拉拉扯扯,不想活了么?”
游坦之紧紧抓住阿紫手臂,朝萧峰道:“姓萧的,这毒是我下的,你有什么冲我来,可不许为难阿紫姑娘。”
“你和慕容复无冤无仇,为何害他?”萧峰怒道,想起适才游坦之偷袭慕容复,怒火更炽,迈步逼近游坦之。
“那晚,我想找你报仇,慕容公子却横加阻拦,我便对他怀恨在心,才……”游坦之说道,对阿紫指使自己一事闭口不提。
阿紫闻此,停下了手中动作,对萧峰道:“姐夫,他都说了是他干的,你还要冤枉我吗?”
萧峰看着阿紫,想起了当日在一家饭馆中,阿紫一言不合便割了那店家的舌头,自己在一旁看着,却任由她胡来,这般狠毒之事若是旁人来做,自己必然出手教训一番,念着她是阿朱的妹子却一再纵容。
萧峰看着游坦之脸上横七竖八的丑陋伤痕,想起阿紫的诸多狠毒手段,再看阿紫时,只觉她面目可憎,和娇俏可喜的阿朱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阿紫,你做的恶事又岂止这一件,过去是我对你太纵容了,今后我可不会饶你。”萧峰森然道。
阿紫见萧峰不再因为阿朱迁就自己,又见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是鄙视之意,牙一咬,猛地推开游坦之,将匕首插入心口一寸,只道自己若是重伤不治,便可像从前在女真部落时,得萧峰日日照顾。
萧峰见阿紫戳伤自己,心中微惊,但他已决定不再迁就阿紫,便转身走远,不加理会。
阿紫见萧峰不为所动,将匕首往地上一掷,哭叫道:“我去大理找我哥哥帮我做主!”说完捂着伤口,疾步奔出。
游坦之听见阿紫的动静,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两人一起离开了灵鹫宫。
虚竹来到萧峰屋内,见慕容复躺在榻上,便上前一步,轻轻扶着他坐起身来,在慕容复穴位上推拿了几下,慕容复渐渐醒了过来。
“慕容公子,你还好吗?我听我大哥说有人在公子的药碗中下毒,这都怪我不小心,竟然……”虚竹话未说完,见慕容复浑然没有反应,便朝他看去,却见慕容复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似不曾听见自己的话。
“慕容公子?”虚竹伸手在慕容复面前晃了几下,慕容复仍是看着远处,双眼无法聚焦。
萧峰回到屋里,见慕容复醒了过来,心中松了口气。
“大哥,慕容公子怎么不大对劲?他是已经喝了毒药?”虚竹惊道。
“没有,当时那药碗被他扔了,所幸不曾饮下,他是……”萧峰说到此处,颇有几分难以启齿:“是我把他的家当给弄坏了,他……”说完朝慕容复望去。
“什么家当?”虚竹奇道。萧峰朝慕容复看了一眼,心知不好再说下去,便没有回答虚竹。
虚竹突然道:“对了,这么说来,慕容公子今日还不曾服过药,我去给他煎药。”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慕容复见萧峰走了过来,双瞳渐渐有了焦点,怔怔道:“它们在哪?”
萧峰自然知道慕容复说的是什么,便自柜子中取出慕容复的包袱递了过来。
慕容复双手颤抖着接过,把包袱紧紧的抱在怀里,将下颌抵在包袱上面,沉默了一阵。
“你为何要这么做?”慕容复终于开口问道。
“我当时怕那游坦之伤了你,我……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这些。”萧峰思索片刻,开口答道。
慕容复抬头看了萧峰一眼,这一眼看了很久,萧峰亦没有回避目光,迎着慕容复的目光直直望着。
“你若是恨我,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我绝无二话。”萧峰正色道。
慕容复闻此心头一呆,不由得想起了在少室山上,被萧峰举在空中,动弹不得的难堪时刻,又想起了被萧峰掷在地上,后背着地的惨然一幕。
慕容复闭上了双眼,那些曾让他一度想要求死的瞬间,他都不曾去记恨萧峰,如今亦是无法去恨他。心念一闪,只恨自己明知萧峰是自己复国路上的大碍,却和他牵连不断,纠缠至今,想到此处,悔恨不已,心中自责自伤到了极点。
萧峰看着慕容复,见他缓缓睁开了双眼,胸口起伏,眼角发红,眼眶中波光闪闪,似有泪珠在里面盈动,却倔强的不肯落下。
萧峰见此,心中一颤,他见过慕容复勃然大怒的样子,见过他风轻云淡的模样,却不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萧峰只觉自己的心似是跟着他一起乱了,胸中一阵柔情翻涌,挨近慕容复坐在他身边,伸手安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你莫要哭,是我不好。”
慕容复心中一惊,将泪意狠狠的逼了回去,冷声喝道:“蛮子走开!”他遭此大故,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体面。
峰复 || 关于疯表哥与萧大王如何相处这件事
沉迷表哥,想写一写疯了的表哥与受了伤的大狮子会迸发出怎样的火花,文笔等于没有,ooc致歉。
1.
曼陀山庄一事后,疯了的慕容复由阿碧陪伴,想到一处便去到一处,他就像做着一个醒不来的梦,明知道是深陷梦中,却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能使自己清醒过来。
这一日行至雁门关附近的山崖上,慕容复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跳下去,梦中自高空坠落是可以惊醒的,可是,醒了,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一个解脱。
这一犹豫的空档,被追上来的阿碧死死抱住,“公子!陛下,前面是悬崖,不能往前,您要是想看崖底,咱们绕路下去好不好?”
良久,慕容复动了,他将阿碧搀扶起来,就在阿碧以为公子恢...
沉迷表哥,想写一写疯了的表哥与受了伤的大狮子会迸发出怎样的火花,文笔等于没有,ooc致歉。
1.
曼陀山庄一事后,疯了的慕容复由阿碧陪伴,想到一处便去到一处,他就像做着一个醒不来的梦,明知道是深陷梦中,却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能使自己清醒过来。
这一日行至雁门关附近的山崖上,慕容复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跳下去,梦中自高空坠落是可以惊醒的,可是,醒了,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一个解脱。
这一犹豫的空档,被追上来的阿碧死死抱住,“公子!陛下,前面是悬崖,不能往前,您要是想看崖底,咱们绕路下去好不好?”
良久,慕容复动了,他将阿碧搀扶起来,就在阿碧以为公子恢复了神志时,没想到下一句话是,“爱卿言之有理,朕准了。”
崖底,枯枝落叶,杂草丛生。
阿碧本想带着慕容复随意走走就回,没想到公子爷信步一走,就走到了一处斑斑血迹之地。
深谷之下,乱石堆中,躺着一个人,身上插着两只断箭。
慕容复似在思考眼前的景象代表了什么,眨了眨眼,抬头向上看看,又转回头看了看地上。
“朕……”
话还未出口就被阿碧一声惊叫截住,“是萧大爷!”
阿碧忙跑过去,慕容复站在后面喊了两声“爱卿”,见没人理他,也就慢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这边厢阿碧焦急的查看萧峰状况,伤得太重,就剩一丝气息犹存。
另一边跟上来的慕容复看着伤重濒死的萧峰,眉头则是越皱越深。
如果说以前不甚清明的神志似一潭死水,疯的彻底,那现在就是有人向水中投了一把石头,扑通扑通一阵乱响,吵得他头疼。
对眼前这人,他的潜意识中保留着一分欣赏与好感,剩下的全是负面情绪。
“公子,你快想想办法,萧大爷救过我和阿朱姐姐,你帮帮他……”阿碧泪水蓄在眼中,下意识向自家公子爷求救。
可是回头看看,慕容复现在的情况连自救都费劲,何况是救萧峰。
一只手自眼前伸过,先试鼻息,再探脉搏,之后检查伤情,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公子?”阿碧颤声喊道。
“朕在,你可安心。”慕容复沉声安抚。
得,还是没变。
慕容复不敢取那两只断箭,刺得太深,取箭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和充足准备,贸然拔出只怕连着最后一口气都跟着散了。
他只得折中选取较为稳妥之法,尽量轻缓地扶萧峰坐起,避免触碰造成更多伤害,这人身上多处骨折,说句一碰就碎一点不为过。
“去寻能运人的车。”慕容复双掌运气覆于萧峰后心,用真气强行续命,一根在风中飘摇的细线,被握在了手中。
同时,他还不忘嘱咐阿碧:“越少人知道越好,朕微服出巡,并无扰民之意。”
现在的慕容陛下是打算做一个明君的,所以即使心有犹疑,还是愿意出手相助。
2.
雁门关外,一处贫瘠村落。
村里的孩子曾经陪着疯了的慕容复玩过一段时间,阿碧自然与村里大人打过交道,知道人还算可靠,便使了些银子,又添了些许干粮,才勉强借得一辆推车和一名汉子。
他们目前停留在村长家,这里的大夫医术也就治治寻常疾病,萧峰这样重的伤是无能为力的,能勉强取出断箭止住血已经是拿银子开路的附加之喜了
幸好慕容复即使疯了也还记得武功,幸好慕容复的随身布包里常备着上好上药。
也幸好慕容陛下这阵子励志做明君,不然照这个持续输真气来续命的方法,他还真不一定肯干——累到不想上朝。
慕容复虽然神志浑浑噩噩,但有些本能反应还在,就像现在,他心中直觉,此地不宜久留。
阿碧艰难的从公子那些颠三倒四的圣旨中摘菜一样摘出重点:要赶快离开,最好回江南,路上需要乔装改扮。
易容方面公子多少还记得些,她也能帮上一点忙,可这换衣服……
慕容公子很固执,他坚决不肯把“皇帝衣冠”换下来。
直到二人的声音传进萧峰耳中,他恢复了一点意识,但未完全清醒。
入眼看到的是一个背影,衣服颜色沉稳,但花纹花哨,他本来视线就模糊不清,恍惚间一看以为是一只大蛾子,还顶着一簇油菜花。
慕容陛下很生气,他辛辛苦苦把人拽回人间,可这人居然说他的衣服像蛾子!
“更衣!”陛下气得要换衣服,阿碧感到很欣慰。
3.
一队人马,弓弩兵刃闪着寒光,马蹄踏过扬起一阵尘烟。
为首之人用语音奇怪,阿碧判断不出这队人的来历,她看向慕容复,期望公子能给出答案。
可是陛下现在没空。
因为他看上了对方的马匹,那可比骡子拉车要快的多了。
为首的出示了萧峰的画像,万幸三人做了易容,虽不像阿朱那样手法精妙,但拿来混过检查还是绰绰有余。
来人向阿碧询问下落,又见慕容复不言不语什么反应也无,还带着一个昏迷的伤员,也就放弃了。
阿碧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这些人中走出一个中年人,他走到车边扫了一眼正在昏迷的萧峰,凑到为首的耳边叽里咕噜一阵,又突然伸手扯开了萧峰衣襟。
露出来的纹身不全,绷带和隐隐透出的血迹遮住了大部分。
中年人退开一步,阿碧听到一句“错杀的也不在少数,不差这一个”时便知一场争端无可避免。
此时坐在车板上的慕容陛下还在盯着马匹,在心里合计要征用的话怎么亮明身份才不会吓到人。
尚在沉思中就感到身边寒光一闪,下意识出手格挡,一个旋身踢开拿着短刀刺向萧峰的人。
那人一惊,脱口而出道:“你会武?你不是傻子?!”
“放肆!”陛下气极,居然敢对大燕皇帝这么说话!
几番交手,慕容复毫发无损,这队人马却折损了不少人,方才的中年人躲在一旁阴恻恻的盯着场中,朝弓弩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慕容复身体一侧,抬手抓住箭身,手腕一翻就将箭朝原方向掷回,正中射箭者咽喉。
战局的平衡,被中年人的袭击打破,他似乎不在乎队里其他的人的死活,拿了半数以上的人来试探慕容复的功夫。
如果说疼痛可以刺激人快速清醒,慕容复倒觉得这伤受得还是有点用的。
他腿上被刀锋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行动受制之下又被一箭贯穿左肩。
“虎落平阳,”慕容复冷笑一声,眼神狠厉,“可也轮不到你们来欺。”
他抬起右手折断箭杆,紧接着一掌拍在肩头,剩余的一截箭头被逼出,钉在了身后的树上。
慕容复封住穴道止血,脚尖一挑,挑起一柄短刀,横刀在手,冷声道:“姑苏慕容复,向阁下讨教。”
慕容公子恢复后收拾这种场面易如反掌,他甚至有时间将现场伪装成江湖械斗,不至令人生疑。
他还在简单包扎伤口后有闲心观察一下萧峰,不是查看伤情,疯了之后的记忆在逐渐回笼,当然也就知道萧峰状况如何。
慕容复伸手卡主萧峰咽喉,感受着颈部脉搏的跳动,只需稍一用力……
神色几经变换后,慕容复收回了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萧峰,忽的带着些恶意的揣测:被自己看不起的人救了一命,这位顶天立地的萧大侠会是什么表情?
有些事情,不是疯了一次就可以立刻一笔勾销的,他又不是慕容博,说放下就放下。
原先是一个人需要就医,现在是两个。
其实按慕容复的腿伤并不适合骑马,但他一来看阿碧那憔悴模样心有不忍,不愿过多耽搁,二来他对自己最能狠得下心,不过些许伤痛,能有半生经营尽毁还让他难以忍受?
4.
燕子坞,参合山庄。
萧峰已醒来多日,阿碧会在他精神尚可的时候说一说近来的事。
往往这时,慕容复多半会在房中回想此前发生的种种,他逼自己揭开伤疤,去想、去找答案、去寻找出路。
当初刚回到大宋境内在客栈落脚时,他曾想过,若是将萧峰送给辽主,能否换得复燕一线可能?
不能、也不想。
慕容复对萧峰观感复杂,他可以为大业与人行围攻之事,也可以为皇位下跪,可却不想萧峰一世英雄最终落到辽帝手里被折辱至死。
要说这两人完全没有交流是不可能的,只是时常说上几句话就能有一方被气走——萧大王还不能走动,所以走的只能是慕容公子。
当老大夫背着药箱进门时,剑拔弩张的气氛才得以缓和。
“你这后生怎的一点不爱惜身体呢?”老大夫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他指着慕容复的腿,“说了你这伤口太深,还骑马颠簸过,走路必须拄着拐,怎么就不听!”
慕容复皱眉,心中不耐但面上还是依旧保持着温和有礼,“一点小伤……”
话没说完就看老大夫手又一指萧峰,“你还没你这兄长听话,你看看他,让不动就一步都不动。”
他那是伤筋动骨,想动也动不了。
慕容复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我兄长。”
然而老大夫根本没在听,只专心给萧峰诊脉看伤,开药方时才得空继续唠叨慕容复这不省心的病人,“你这年轻人忒任性,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你若是倒下了,家中之事谁来承担啊。”
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这话听在萧峰耳中,他见慕容复面色铁青,便觉不妥,于是截断大夫的话,朝慕容复道:“慕容公子,有些事你若不喜就不必去管,但伤势不可儿戏,回头我修书一封,请我二弟过来一趟,有他在,必能……”
“不用!”慕容复挥袖打断,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多谢萧兄美意,只是我燕子坞不缺良药,江南也不缺名医,你若想念兄弟,我派人护送你去灵鹫宫便是。”
这段时日相处,萧峰单知道不能跟慕容复提三弟,一提准炸,又哪里知道二弟也是提不得的呢。
老大夫左看看右看看,捻着胡须直摇头,年轻人的心事重哟。
可在给慕容复诊过脉之后,大夫觉得自己这辈子行医都没碰上过这么闹心的。
“你到底有没有在喝药?!”大夫把桌子拍的“嘭嘭”响,慕容复不只脉象越来越乱,伤情似也加重了。
“喝了,每日三次不曾少过。”慕容复心下警惕了几分,他确实感觉身体越发沉重,连该有警觉性都降低了。
“我再给你换付药,你再不喝就另请高明吧!”大夫显然不相信慕容复说的。
5.
夜晚,阴云蔽月。
慕容复喝过药,趁着空自己走了出去,腿伤一直反反复复。
他知道需要拄拐,虽然尊严早就被丢在地面碾过好几轮了,可就是不想在萧峰面前丢这个人。
从他的房间到萧峰所住的客房,走过去用了多久,可这次却走得极为艰难。
原本他在思索怎样靠萧峰搭上完颜家的线,可一阵眩晕猛地袭来,他竭力稳住身形,硬撑着坐在廊下,眼前的景物出现剧烈的地晃动,头痛欲裂,呼吸也越发急促,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慕容复又疯了,准确说是疯病复发。
他被发现后就近安排在萧峰隔壁房间,大夫被连夜请来,直说无能为力,谁也没想到开的药居然能刺激起疯病。
萧峰被人搀扶着还没进门就听见这么一句,呵斥道:“庸医!你自己开的药,难道还不清楚药性?!”
萧峰本就身材高大,甚是威严,如今盛怒之下,更是犹如雄狮怒吼,吓得大夫瘫坐在椅子上,结结巴巴答道:“你们也不曾说过他有疯病啊,我如何知道要避开哪些药。”
慕容复听了一轮,不住的打量着萧峰,眼中欣赏之意愈盛,开口道:“你是何人?朕本该治你不敬之罪,不过看你一派英雄气概,朕就免了你的礼数不周之过。”
他是坐着说的,因为腿伤实在是疼,陛下可不想忍。
萧峰沉默了一会儿,放轻了声音,“你不认得我了?”
这回轮到慕容复沉默了,他招手叫来阿碧,打开折扇,以扇掩面,悄声问道:“他……莫不是朕惹下的风流债?”
萧峰:……
阿碧:……
公子!萧大爷他能听见!
6.
大夫离开后,萧峰还是选择修书,请虚竹来燕子坞为慕容复看病,毕竟现在的慕容复能记得的人少的有限。
这阵子慕容复经常往来书房与萧峰的客房之间,彼时,萧峰已经可以不用搀扶就下地活动了。
这日,慕容陛下拄着拐,肩头落着只鸽子,慢悠悠地敲响了熟悉的房门。
“你来了。”萧峰将人让进屋子。
“爱卿,朕给你带来个喜讯。”慕容陛下很是高兴,指着肩上的鸽子。
萧峰以为是有虚竹的消息,接过来一看什么都没有,正自纳罕,慕容复接道:“朕命人训练了这鸽子,以后朕忙于政务无暇接见卿家时,你可用鸽子与朕传书。”
就这么点距离还用飞鸽传书?我去找你不就行了。
萧峰看着慕容复眸光亮闪闪的,倒比他清醒时更多了分随性,不自觉的就应了下来:“好。”
书房,陛下正在批阅“奏折”,萧峰凑到旁边看了一眼——账本。
“你看得懂账本?”萧峰奇道,慕容复一副贵公子打扮,不像是亲自管账的人啊。
陛下隐晦的翻了个白眼,指着账本给大王看,“这是朕的国库,如何看不懂?”
“所以你就为了这个,忙到连饭都不吃?”萧峰按住他手边那一摞,不让他拿下一本。
“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自然要做到勤政爱民,还有,”陛下颇为嫌弃的敲了敲萧峰压着“奏折”的手,“你压着朕的‘国库’了。”
萧大王没理他,直接把“国库”搬到一旁,叫阿碧趁机摆上饭菜。
陛下今天心情很好,没有计较,还顺便封了个官给他,因为劝谏有功。
7.
陛下近来很愁,愁到收信不回,还把送信的鸽子喂胖了一圈,萧大王直接来找,他还躲着。
阿碧跟在慕容复身边,看得一头雾水,“陛下,为什么躲着萧大爷呀?”
再说您也躲不开啊。
“朕发现,他已经无官可封了。”陛下面色沉重,“再这么下去,怕是只剩朕这皇位给他了。”
“啊?”阿碧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这有什么关系?萧大爷不在意这些啊,他喜欢您地窖里那些陈年佳酿,送这个就好了。”
陛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两相对立无言,半晌,陛下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朕决定了。”
阿碧偷偷觑了一眼慕容复,见他正在望着天边,趁机对着远处的萧峰招手,示意他赶紧靠近。
“功高盖主,封无可封,朕既不愿做屠戮功臣的昏君,只好勉为其难的将后位许之。”
阿碧:……
萧峰:……
不是,这又整的哪出?
陛下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还好心的给阿碧解释了一番:“重臣军权过盛,于皇位不利,若是许以储君之位,他比朕还长几岁,不妥。”
其实陛下想的是兄终弟及,让位以贤这一套,奈何听起来不是那么对味。
阿碧拽了拽慕容复衣袖,想让陛下歇歇脑子,虽说救了人一命,但也没这么占人便宜的啊。
“朕需要平衡各方,思来想去,与皇位相当的,只有后位了。”陛下的小算盘敲得啪啪响,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
陛下是行动派,拄着拐满院子找人,终于在与阿碧对话的廊下寻到了萧峰,开门见山道:“爱卿,朕有事与你商议,近来四海承平,朕有意让你卸下重担……”
萧峰爽快答应:“好。”
陛下以为他没明白,委婉的解释道:“朕的意思是你不用再去军中……”
“不是说好了吗,都依你。”萧峰看着慕容复一脸懵的样子,笑出了声。
慕容复:……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陛下觉得自己有点下不来台。
8.
慕容复坐在桌案后看似在认真地批阅奏折,其实是支着耳朵听窗外萧峰和阿碧的对话。
二人交谈间提到了一些人名地名,虽听着陌生,但不妨碍他生气。
比如言谈间阿碧赞“段公子”的容貌气质皆是一流,为人也和善,萧峰不仅认同,还就此举了很多旁证。
听得陛下心头的火气从一缕青烟逐渐旺盛成燎原大火,他猛地起身,险些带倒了椅子。
暴躁的陛下步子走得很重,他开始四处找东西,萧峰问他找什么,得了一声冷哼。
萧峰压低声音问阿碧:“他今天是打算过一把暴君的瘾?”
陛下一个猛回头瞪了他一眼,拄着拐走得飞快。
二人觉出不对,赶紧追上去,萧峰摁住慕容复,阿碧在旁柔声劝哄:“陛下,要找什么我们一起找快些,不然耽误大事可怎么好?”
慕容复挣脱不开萧峰的钳制,气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冷硬的甩下一句:“找井!”
看着二人一脸茫然,陛下更气了,“朕要找一口井,放手!”后一句是对萧峰说的。
阿碧多少听说了自家公子做的一些事迹,她把萧峰请到一旁说了个大概。
萧峰一时无语,这是多大的仇,疯了还不忘。
“你家公子这心胸,”萧峰斟酌了一番措辞,发现没有特别委婉的形容,“属实不太开阔。”
慕容复本就留了一半的心在他们这,一听这话直接被点着了,“你若是觉得朕不能容人那便离去,大燕朝堂不留二心之人!”
说罢一扔拐杖,运起轻功就走,也不管腿伤了,气都快气死了,还有闲心想疼不疼?
9.
慕容复失踪了。
船只没有离开的迹象,整个燕子坞都被惊动了。
虚竹来了之后就看到着么一副阵仗,萧峰顾不上叙旧,拉着二弟一起想主意找人。
“地面上都找了?”虚竹挠挠头,他觉得大哥都没办法,自己更想不出什么了,“那地面下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阿碧猛然想起山庄有好几处储存不同物资的地窖,事不宜迟,众人当即分散去找。
萧峰找到他时,慕容复正举着蜡烛盘点地窖里的物品数量呢,这里不大,几排架子上摆着些兵器,不多,但个个做工精良。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萧峰下来时还能听到地面的动静,说明慕容复是故意不理会众人的呼喊的。
知道他是疯着的,行为不能以常理推测,可这口气就是堵在胸口不上不下,语气自然也就没那么好了。
慕容复不理人。
陛下这次是真没听见,他看着这些兵器,脑海中有什么呼之欲出,正在费力的回想,好像有个数字让他很是不愉,五十多少来着?
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一惊之下险些把蜡油洒自己身上。
“做什么?!”陛下怒喝,转身看清来人,更气了,直接阴阳怪气的回怼:“不是去找你的大理皇帝了吗?还来见朕做什么?”
“就一句话值得你生这么大气?”萧峰怕这人又突然跑个没影,耐着性子哄他,“我找了你一天,你说见你干什么?”
陛下就着烛光来来回回把萧峰看了好几遍,半晌,从鼻子哼出一个音节算是答复。
萧峰把人领回大厅,遣散众人,只留下阿碧和虚竹,这时候慕容复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邹忌讽齐王纳谏,读过吗?”
萧大王回忆了一番,摘出认为关键的一句,一言难尽的看着慕容复,无奈道:“你美,行了吧?先看病再说。”
慕容复:……
“朕没问你这句!”陛下只觉得热气直往耳朵上爬,气急败坏道:“‘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朕是让你有点为人臣子的自觉!”
10.
慕容复看到萧峰和虚竹上船离开,他没跟过去,只是一个人远远看着。
待到再也看不到船只后,他沉默着回了庄子,阿碧见他神色郁郁,跟上来解释道:“公子,刚才你不在,萧大爷说……”
慕容复停住脚步,用眼神制止了阿碧接下来的话,“去留由他,不必勉强。”
他现在的状态又回到了刚疯时的样子,仿佛一场梦,挣不脱、醒不来,一切犹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虚竹在江南盘桓了许久,试了很多方法去医治慕容复,最后发现还是差一个契机。
一个能够刺激到慕容复的点,也许很寻常,但众人都没有头绪,毕竟没有人想让他再伤上加伤。
萧峰知道虚竹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江南,所以在二弟提出辞行后也没有强留,他把人送到姑苏城外,虚竹邀他一同回灵鹫宫,他拒绝了。
“我等到慕容公子痊愈再说吧,他现在这个样子,遇到仇家寻仇怕是难办。”他和慕容复之间本没有不死不休的仇怨,上一辈的恩怨早在少室山就已经清了,此番还添了一份救命的情谊在里面。
萧峰回来的时候正遇到在岸边焦急等他的阿碧,不用问都知道准是又出状况了。
慕容复在院中练剑,一开始没人觉出异常,直到他因腿伤的后遗症踉跄停顿时,才让人看清他双目赤红,满头虚汗。
没有人敢靠近,谁知道会不会被一剑劈了。
萧峰来后先是驱散了家仆,瞅准慕容复剑招的空隙跃入长剑的攻击范围,几招便擒住慕容复持剑的手。
“是我,你先……”
谁承想慕容复拿出的是拼命的架势,只是擒住一只手,还断不了他的攻击。
几番交手,萧峰不想伤人,又被慕容复只攻不守的打法缠的无法,只好绕到身侧,龙爪手扣住他的肩,顺势往下一滑,将他手臂反剪到背后。
随后出手如电,封住慕容复几处大穴,脚下一绊,趁着他重心不稳直接将人扛上肩头。
如果剧痛可以使人清醒,那么惊吓也能。
与少室山上相似的攻击手法,虽然不是被举起来,但是被当个麻袋一样扛着也不是什么好看的行为。
如果说慕容复距离恢复神志只差一层窗户纸,那么这一惊之下就是直接撞上了纸,不仅撕开了,还摔了一跤。
“萧峰!”慕容复咬牙切齿喊出一声,顶不住胸口气血翻涌,咳出一口血便昏了过去。
几日后,整个燕子坞都在为公子痊愈而欢欣鼓舞,只有公子自己不高兴。
他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觉得还不如继续疯下去。
好在这些事萧峰不提,他就能继续当没发生。
慕容公子曾委婉的询问过,是否需要出关探访友人,比如去女真那边,萧大王会意,只说让他先把病都养好。
第二天公子就发现他的药苦了几倍不止。
end.
瞎写小剧场:
论大王在表哥面前夸了段公子这事。
慕容复:我孰与大理段王美?
萧峰:你美,你美。
二十年后,大王对着表哥夸了他昔日风采。
慕容复:现在的我和二十年前的我比起来?
萧峰:你连自己的醋也吃?
关于惊吓疗法的另一个版本:
慕容复:朕要上树。
萧峰:你运轻功一下就上去了。
慕容复:朕要靠自己的话,那还要尔等大臣何用?
萧峰:你不是明君吗?自己想。
慕容复:……那朕今天要做昏君。
于是萧大王揽着表哥的腰,一托一送就给举高了。
惊吓成就达成√
[萧峰×慕容复]《西北望》 第一章
长话短说:我准备开个新坑。I got a new story.
北宋已经写无可写了,我把魔爪伸向了南宋片区:是的,萧大爷和公子爷会双双穿越;是的,故事的背景是射雕 universe。
多说意思就不大了,我们直接上正文吧。
等李商隐的同学们,非常对不起。诗人的故事确实没有武侠哐哐打好写,那篇暂时搁置。有灵感了会再写起来的。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换工作了,比以前忙很多,写字的时间也相应地少了。因此这篇武侠同人也不是没可能坑(住口
== 我是万分惶恐且抱歉的分割线 ==
萧峰大叫一声,一个翻...
长话短说:我准备开个新坑。I got a new story.
北宋已经写无可写了,我把魔爪伸向了南宋片区:是的,萧大爷和公子爷会双双穿越;是的,故事的背景是射雕 universe。
多说意思就不大了,我们直接上正文吧。
等李商隐的同学们,非常对不起。诗人的故事确实没有武侠哐哐打好写,那篇暂时搁置。有灵感了会再写起来的。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换工作了,比以前忙很多,写字的时间也相应地少了。因此这篇武侠同人也不是没可能坑(住口
== 我是万分惶恐且抱歉的分割线 ==
萧峰大叫一声,一个翻身,自地下挣扎而起。
天作铅灰色。
寒风贴着地面,于草原上呼啸而过。仅剩的、凋萎的长草被刮得深深地弯下腰去。他躺在露天的荒野里。
乍一醒转,只觉口干舌燥,四肢麻木,试着活动手脚,才觉脸颊、四肢俱已被风吹得冰凉,身上覆了薄薄一层雪片,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长久不曾化去,已然结成了薄薄一层冰壳子。活动片刻,手脚血液流通,方才渐渐有了知觉,手指足趾,俱觉灼痛。
萧峰心下纳罕,忖道:“这是何处?我不是被囚在辽国皇宫的大牢里么?”
他忽而想了起来:“啊,是了。二弟三弟集结了各方英雄好手,千里迢迢,自南方赶到辽国来助我脱困。我那兄弟阿骨打也来了。……他们人呢?”
想及此处,举目望去,目光所及处,只见野旷天低,四下空寂无人,莫说耶律洪基的大军,就连啃青的牛羊也无有一个,甚么千军万马、武林高手,不知统统都去了哪里。
望了一阵,并无半点头绪。低头沉沉思索:“我分明记得二弟三弟抓了我那义兄耶律洪基,我以性命相胁,逼他于阵前立下毒誓,在位一日,辽军一兵一卒,不越宋辽疆界。他为保性命,迫不得已答应下来,当着三军之面,折箭为盟。皇帝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自然不能反悔,如此辽宋两国,可保二三十年安宁矣!”想及此处,又是后怕,又是欣慰。
又想下去道:“......然而他在两国大军面前生生被我擒住,以玉石俱焚相胁,迫他立了誓言,大大失了颜面。我是辽国臣民,却对皇帝不敬,是为不忠。身受大宋养育之恩,却不能报答,是为不孝。我到得雁门关外时,早已不存生念。出手擒住耶律洪基,逼他立下誓言,当时便有了自裁谢罪报国的念头。……”
他忽而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呼”地立起。
没有人应。满眼皆是肃杀的北国草原风物,寒风如刀,于耳边“呜呜”刮着,无动于衷。
天气极寒,滴水成冰,然而萧峰只觉毛骨悚然,全身上下“唰”地出了一层冷汗,胸口似被人捅了一刀一般,钻心疼痛,反手摸时,完好如初。莫说胸口,就连衣物也不曾破损半点。
太过震惊,他动弹不得,头脑中嗡嗡作响,翻来覆去,只萦绕着一个念头:“为什么我竟然还活着?……为什么老天居然要我活着?……”
愈想愈觉悲愤,悲哀、愤怒、不解、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于胸中撞击回荡,无从发泄,他陡然握紧双拳,仰天长啸。啸声无尽悲凉,穿云裂石,于无人的草原之上远远飘荡开去。
啸声陡然驻歇,萧峰颓然跌坐。
他发了一会怔,抬起头来,茫然地打量着周围景物,心想:“我这是和众人走散了么?怎么只剩下我一人?须得想个法子,怎么联络上二弟三弟,让知道我还未死才好,否则他们不知怎生着急悲痛。若是他们见到我好端端地归来,兄弟团聚,那该有多欢喜。”
向生的念头才刚一动,又不禁苦笑:“萧峰啊萧峰,如今你做下此事,已是辽国的大罪人。辽宋两国,都已无你的立足之地。如今死而复生,万万谈不上甚么幸事,还琢磨这些做甚?”
正浮想联翩,忽闻风中传来异声,萧峰一怔,抬起头来,凝神倾听。他耳力过人,聆听之下,竟似人喊马嘶,呼喝之声,隐隐夹杂着金刃破空的风声。
他心忖:“莫非是二弟三弟尚未走远,和人动上了手?”当下立起身来,循声发足奔去。
奔得愈近,听得便愈分明:人马嘶喊当中,分明夹杂着妇孺哭喊之声。萧峰心知有异,加快步伐。奔了一会儿,瞧见声音来处:一伙骑士,作官兵打扮,髡发带刀,然而服色陌生,既非萧峰看惯的辽国武官服色,亦绝非中原宋人模样,几十员人马,乱攘攘的,正将一群人围在中央,挥鞭驱赶。
这群人看着像边境流民模样,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成年男子竭力将妇孺老人护在中央,然而手无寸铁,无从招架骑士手中的鞭子长刀。再看围成一圈的骑士,口中有说有笑,云淡风轻,似猫戏老鼠一般,一派浑不将人命放在眼中的架势。
萧峰瞧得大怒,加快脚步,便欲上前拦阻。
圈子中央,一名母亲肩头伏着个刚会走路的婴孩,一手还扯着个拖鼻涕的五六岁男童。顽童天真烂漫,浑不知害怕,仍然东张西望,手中紧紧攥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偶。人群推搡之下,布偶脱手,落下地来,在尘埃中被人踩踏了好几脚。那孩童发急喊叫:“大阿囡掉啦!我的大阿囡掉啦!”然而连喊好几声,大人无暇理会。
情急之下,他一手挣脱母亲掌握,自己跑去捡拾布偶。母亲大惊,颤声叫喊:“阿大!阿大!回来!”然而她一手抱着学步婴孩,顾此失彼,眼睁睁瞧着儿子钻出人群,俯身捡拾,欢欢喜喜直起腰来,朝她挥动手中布偶。
她嘶声叫道:“阿大!快回来!”
话音未落,背后闪出一员骑士,一言不发,抽出腰间长刀,朝着孩子背后一刀劈下。母亲大受惊吓,狂呼一声,几乎昏晕过去。
这一幕萧峰全数瞧在眼里,惊怒交加,大喝一声:“住手!”情急之下,这一声自然而然携了真力喊出,似半空中炸响一个春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心脏“砰砰”乱跳,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处瞧去。
然而萧峰人仍在五丈开外,那骑士手中的长刀却已劈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闻锐利的金刃之声破空而来,“当啷”一声,正中那名骑士扬起的刀背,击得长刀当场脱手。只闻那骑士惨呼一声,捂着右手,拨转马头,没命逃开。待看清时,他半条手臂覆满鲜血,原来刚刚这一击力道之大,不仅带得钢刀脱手,更将攻击者虎口撕裂,血流汩汩,顺着手肘流满一臂。
这一打岔,萧峰已然奔近。只闻那群骑士怒喝连连,说的话语极陌生,并非萧峰听惯的契丹语,亦不似西夏语、吐蕃语。其中一人奔出行列,俯身捡拾起地上一物,定睛看时,正是将刚刚那骑士手中长刀击落之物。
不细看则罢,乍见之下,萧峰吃了一惊:此物并非暗器,亦非兵器,而是一柄读书人手中拿的寻常折扇。
彼时士林清贵,大多惯用帛扇。中原不产折扇,多自高句丽、扶桑进口,价格极昂,非大富大贵之家不能用。折扇胜在轻便易携,以纸帛、竹片制成,出入怀袖。然而就是这么一柄轻若无物的寻常折扇,刚刚脱手飞出之时,竟作金刃破空之声。萧峰顿时明白:“有高人在侧。”
那群骑士并不上前,自顾自低声议论,时不时向他瞟上一眼,目光饱含警惕,显然忌惮对手厉害。交头接耳一阵,队型一分,驰出一人,以马鞭指着萧峰,粗声说了句什么。见萧峰听不懂,改换了不甚纯熟的汉语,喝道:“喂!这扇子是你丢的么?”
萧峰沉吟:“我应是不应?刚刚出手救人的高手,看样子不愿显露行藏,说不定是不想同官兵扯上关系。既然这位英雄好汉不便现身,那么我认下便是。”
他这么略一思索,心意已决。昂然应道:“不错,是我。”
正在这时,忽闻一个年轻男子声音传来,冷冷地道:“不是他,是朕。”
【峰复】覆辙 01
又名重生之不做站队鬼才
第一章
入夜,参合庄。
阿碧捧着青瓷小碗,走到书房门前。她在门上轻叩三下,道:“陛下,该喝药了。”一连叫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应答。
慕容复近来虽说不再疯癫得厉害,整日拉着庄中仆役演那百官朝拜的戏码,却常像丢了魂似的,在某处不声不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连吃饭喝水都忘了。思及此处,阿碧不禁心中担忧,又唤:“陛下?”直接推开了门。
书房里点着灯烛,桌上乱糟糟地散落着一些纸张,却不见慕容复的影子。阿碧进得屋内,将药碗搁在桌边,随手拿起一张,见是一纸田契。再看其他的,果然都是慕容家产业的契约。
这些东西原本就存放在书房里,慕容复偶尔也会清点“...
又名重生之不做站队鬼才
第一章
入夜,参合庄。
阿碧捧着青瓷小碗,走到书房门前。她在门上轻叩三下,道:“陛下,该喝药了。”一连叫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应答。
慕容复近来虽说不再疯癫得厉害,整日拉着庄中仆役演那百官朝拜的戏码,却常像丢了魂似的,在某处不声不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连吃饭喝水都忘了。思及此处,阿碧不禁心中担忧,又唤:“陛下?”直接推开了门。
书房里点着灯烛,桌上乱糟糟地散落着一些纸张,却不见慕容复的影子。阿碧进得屋内,将药碗搁在桌边,随手拿起一张,见是一纸田契。再看其他的,果然都是慕容家产业的契约。
这些东西原本就存放在书房里,慕容复偶尔也会清点“国库”,拿出来一张张瞧过去。阿碧虽然奇怪他今晚怎么起了兴致,眼下也顾不得多想,又缓步向里间走去。她绕过屏风,抬眼便见一个高瘦的黑影直挺挺立在前方,险些轻呼出声,再借着月光定睛一看,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正是慕容复。晚饭后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他竟又换上了那件四不像的帝王朝服,纸糊的冕冠也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负手站在挂起的地图前。阿碧见了他这副打扮便伤心不已,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强笑道:“陛下要看地图,怎么也不点个灯?”说罢便走回外间,去取桌上烛台。
慕容复仍不答话。阿碧走回来,将内间的灯一一点亮,到第三盏时,忽听他说道:“自朕兴复大燕,身登大宝,实现祖宗心愿,如今已一年有余,却从不曾封赏群臣。若让民间知晓了,定要说朕刻薄寡恩,轻慢臣属。”
阿碧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些,不禁呆了一呆。没等她答话,慕容复又道:“你是朕身边的近侍女官,便从你开始罢。朕已挑了几处上好田产,拟旨转让,今日便赏赐于你。”说着抬手向旁边一指。
阿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椅旁小桌上搁着一方橡木匣子。她适才点灯时已瞧见这东西,不曾想竟是给自己的。怔愣过后刚要顺着慕容复的话行礼道谢,才一屈膝却猛然醒悟,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泪光盈盈,颤声问:“……公子?”一个自以为是皇帝的疯子,如何知道要写转让文书?
慕容复却不给她继续问下去的机会,高声道:“朕要到太庙拜祭列祖列宗,你传下话去,叫众人都离远些,不许打扰。”
他说罢,终于转身,却仍不看阿碧,只向她后方走去。两人错身,阿碧忙去牵他袖子,可慕容复这几步用上了轻功身法,她只觉眼前一花,不但左手抓了个空,右手中的烛台也被取走。等阿碧回神追到外间,只见房门大开,慕容复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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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手持烛台,不疾不徐地走向参合庄深处。
当初他发疯后,阿碧在大理国境内找到他,一路哄着劝着,总算把他带回姑苏,又请大夫上门诊治。慕容复的疯症由心魔而起,大夫也束手无策,只能开些温和的汤药让他长期服用。也不知是那方子当真有效,还是因他从此远离纷争,不再为复国四处钻营奔走,这样闭门不出的日子过了一年半载,从上个月起他的心智竟渐渐有所恢复。最初只是偶尔清醒,后来混沌的时候越来越少,直至今日,已好转了大半。
旁人若得疯症痊愈,自然是天大的幸事,慕容复却大大相反。他已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不但复国无望,也再无颜面在江湖上行走。他生性高傲好胜,对自身名声极为看重,而复国事业更在名声之上,如今两件事都毁得干干净净,便相当于慕容复这个人也从此毁了。即便神志清明,也不知自己今后该做什么,为何而活,倒不如还陷在那场夙愿已成的美梦里,做个自在的疯皇上。
因为这番心思,慕容复便继续顺水推舟,浑噩度日,且过得一天是一天。左右燕子坞家大业大,又有阿碧尽心操持,就算他做一辈子富贵废人也无甚打紧。
然而三天前却发生了一桩小事。晚饭时他多喝了点酒,回想自己半生荒唐,胸中郁气又起,难以自抑;不愿让阿碧看出端倪,便趁她张罗下人收拾碗筷时借机遁走,躲到一处少有人去的僻静院落。待他将亭中四个石凳劈碎,石桌也用掌风削去半张,心头恼恨才稍稍平息,刚一冷静,又觉得自己方才拿死物宣泄的模样委实狼狈可笑。慕容复如此一想,不禁自厌之情更甚,颓然跌坐在廊下,正欲头一偏眼一闭,借着酒劲昏昏睡去,又怕阿碧久不见他寻到这里,被她瞧见了那毁坏的石桌石凳。茫然半晌,终究只得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此时天色已暗,慕容复提起轻功在屋檐上飞掠,并不惊动下方各自做事的仆役。路过一处小院,忽听得脚下敞开的窗户里传出一年长妇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阿朱失踪已久,偌大个庄子只剩你一人操持,还要伺候那难缠的疯主子,当真苦了你了。”
慕容复应声停住脚步。他已认出这是阿碧的住所,自从他们回到姑苏,她便舍弃了琴韵小筑,搬入参合庄,方便就近照顾。
果然听阿碧低声答道:“不苦,我应付得来。公子他……如今也好多了,并不难缠。”
妇人冷哼:“闭门不出,万事有人料理,他当然好!只可怜我那三弟妹早早守了寡,靓靓没了爹爹。”
慕容复闻言,身体微微一震,暗道:“是了!她是邓大嫂。”
他从前虽与四家臣以兄弟相称,一同行走江湖,经营复国大业,同他们的内眷却鲜少见面。曼陀山庄一事过后,邓百川、公冶乾和风波恶因慕容复认段延庆作义父,又下手杀包不同,对他极度失望,从此便与参合庄断了往来,所以慕容复一时并未听出邓大嫂的声音。此时听她提起包家,脑海中又浮现出包不同当日双眼流泪、死不瞑目的情状,不由得心中一窒。
阿碧并未接话。屋里沉默了片刻,却听邓大嫂放缓了语气又道:“妹子,我实在心疼你。你正值大好年华,鲜花一样,怎好就此困死在这参合庄里?莫怕离了这里无处容身,即使不去找你师父康广陵,也可来投奔我们,我和老邓绝不短你一口饭吃。”
阿碧道:“大嫂待我好,亲自来送东西,我都明白。只是公子如今是这副样子,我又怎能离他而去?”
邓大嫂长长叹息:“我知晓你对他的心意,却着实为你觉得不值。他若头脑还清醒也就罢了,这般疯疯癫癫的……”说罢又叹一口气。
阿碧幽幽道:“清醒也好,疯癫也罢,公子……都是公子。”声音中带了点点哽咽。
邓大嫂还要再说什么,慕容复却已不想再听下去了,身形一晃没入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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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合庄内院正中是一大片水域,形似两个圆形交叠,仿佛葫芦。圆心处各有一块人工填出的小岛,面积仅够造一座建筑。位于葫芦肚上的是栋三层小楼,正是鼎鼎大名的还施水阁;另一处较低矮的则是慕容氏的家族祠堂。两座楼阁孤立水中,分别有一架长长的木桥连到岸边,是往来的唯一通路。
慕容复过了木桥,来到祠堂外面。他转身拍出一掌,掌风过处木桥应声断裂,碎片噼里啪啦落入水中。以阿碧的粗浅轻功尚不足以跨越整段水路,就算叫人紧急从庄外搬一只小舟,一来二去,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人生尽毁的慕容复已经没办法清醒地活下去,若是疯也不能再疯,便只好死了。反正段誉和慕容博如今一个在大理,一个在少林,好好地做他们的皇帝与和尚,总算不会再有人拦下他了。
慕容复进了祠堂,反手将门关上。祠堂分里外两间,里间较小,供着历代祖宗牌位,非慕容氏子孙不得进入,外间则更为宽敞。从前每年祭祖时,都是打开中间的小门,慕容复跪在里面,四家臣跪在外面,共陈复国之志,无时或忘。外间不置摆设,唯有字画挂了满墙,所描绘的尽是当年大燕国金戈铁马、雄踞一方的强盛气象。
慕容复走到最近的一幅画旁,握住底轴手腕一抖。他这一下用了巧劲,纸张丝毫无损,只有上方的挂绳啪地崩断,整幅画哗啦啦地落下,被慕容复伸臂接住,草草叠作几折,夹在腋下。他在外间绕了一圈,如法炮制,把墙上七八幅字画都摘了下来,捧了满怀,这才推门走入里间,将供桌上的香炉供品等物推到一旁,放下烛台,又把字画统统堆在腾出的空当处。
祖宗牌位静悄悄竖立,默然注视他的悖逆行为。慕容复不理会它们,拿起最上面的一幅字,取掉两根轴头,三两下扯成碎片,掷在脚下。又拿起另一幅,同样拆去轴头唰唰撕了,碎纸飘落一地。
他这样做,原本并未存有什么特别心思,纯粹是就地取材,制造些引火的材料。可一连撕了两幅字后,竟觉得心中像也被拽开了一个口子,有些累积了多年的东西从里面流淌出来,不觉得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痛快。被这股难以言说的心情驱使着,他手中动作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到后来连轴头也不耐烦拆了,管他木头还是玉石,统统以内劲折断捏碎,添加到脚边的这堆破烂里去。
他带着近乎报复的快意做着这件事,不多时便将那些字画全数毁去,却仍觉得不过瘾,便又冲到外间,打开唯一一个矮柜,从里面抓出一叠泛黄的书册。这是慕容氏历代家主的心得杂记,或追思祖辈勇武,或抒发复国志向,或悲叹时不我予,将希望寄托于子孙。慕容复少时习文习武稍有懈怠,便会被母亲送到祠堂,一面罚跪一面诵读这些册子,过后还要考校,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他从前每次请这些老古董出来,都要反复洗净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玷污了先人墨迹;如今却全然不顾,攥着它们返回供桌前面,振臂一挥向上丢去,又啪啪拍出两掌。那些纸张本就干枯脆弱,顷刻间便被击得粉碎,天女散花般撒在地上、供桌上、牌位上,也落了慕容复满头满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睁大眼睛,目光追随一小片悠悠飘落的碎纸,嘴角噙着一抹疯魔似的微笑。
若是阿碧在这里,定会发现他如今的神情与那时在大理城外、接受众孩童跪拜时的模样无甚差别。这一点慕容复本人自然是不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半分在意。
他只知道若是现下再回到西夏宫中,面对那女官提出的三个问题,自己至少有一问可以好好地答上一答了。
一片碎纸恰好落在蜡烛上,烛光晃了一晃。远处似乎遥遥传来奔走呼喝之声。慕容复的表情终于又恢复到往日的矜持平静,抖抖袍袖,正正头顶纸糊的冕冠,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不肖子孙慕容复,这就去地下向列祖列宗谢罪。”这破落的皇室末裔朗声说道,郑重地三拜九叩。
他谢的当然不是撕画毁书之罪。和断送了家族数百年的复国志愿相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蜡烛被从烛台上取了下来。祠堂里的光摇曳着,越发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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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公子?这里风大,回屋子歇息罢!”一只小手搭上他肩头,轻推了推。
慕容复在这一叠声的呼唤中慢慢转醒。意识回笼,他还没等睁眼,心便沉了下去。他明明记得自己在祠堂中放火自焚,怎会如今还活着?难道阿碧竟有本事飞渡断桥,还是碰巧又有什么高人来到参合庄,临门横插了一杠?
他仍记得烈火焚身的剧痛,想到这次竟又未死成,心中不禁涌起无限绝望。从前他哪怕做个疯子,好歹武功尚在,手足完好,现在火场里走过一遭,只怕是要成了彻头彻尾的废人,连行动都不能自主。难道这才是他拜段延庆作义父的真正报应,教他步其后尘,也变成那般丑陋残废的鬼模样?
慕容复猛地睁开眼睛。他瞪向面前的绿衫少女,咬牙恨声道:“为何救我?”
阿碧被他眼中冷光骇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两步,又困惑又委屈地反问:“甚么救不救的?公子看书睡着了,我担心你要受凉,想把你叫起回屋里歇息。”
慕容复一惊。他此时已看清周围,自己正坐在一处水边凉亭里,手中握着一卷读到半路的书。低头,身上干净清爽,半点疤痕也无,更不觉丝毫疼痛;抬头,家族祠堂仍好端端地矗立在湖心孤岛上,与还施水阁遥遥相望。
“我这是做梦了?”他半信半疑地想,“可梦境会那般真么?”
“公子?”见他突然盯着祠堂出神,久久不发一语,阿碧小声轻唤。慕容复回神,转头望见她眼底仍有点点惧色,顿感怜惜歉疚,放缓声音道:“没事。刚刚……做了个噩梦。”
阿碧见他平静下来,也松了口气,笑道:“我和阿朱姐姐晚上熬个汤,管叫公子今夜睡个好觉。”
慕容复怔住:“……阿朱?她回来了?”
阿碧不解地眨眨眼:“阿朱姐姐一直在燕子坞,从哪里回来?公子,你真是睡糊涂了罢!”
慕容复不语。他此时已瞧出更多蹊跷之处:阿碧突然年轻了不少,分明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不似他已看惯的强颜欢笑,眉间藏着淡淡凄苦。对他的称呼也是“公子”,而非“陛下”。被他这样直直盯着,小姑娘迅速羞涩起来,垂下头去,双颊绯红。
慕容复忽道:“阿碧,近来可有包三哥的消息?”他将这句话极力说得平缓,声音中的细微颤抖却只有自己才听得出。
阿碧应声抬头:“公子不是吩咐他和风四哥去联络甚么华大人了?初八才走,要传信最快也得再等两天哩。”
“确实。”慕容复答,慢慢坐正身体。他看向手中紧抓着的、打狗棒法的半部残卷,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一声响过一声,脑子里反复盘旋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若上天当真怜我,允我从头来过,这一世何愁霸业不成,大燕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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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自动复国机器人了属于是,怜爱公子30s
好久不写古风,手生勿怪
【宝莲灯】长命百岁
沉戬沉无差,2W字一发完
一
与沉香一战,杨戬被开天神斧重伤,从半空直直落入溪水之中,昏昏沉沉地随波逐流,最终不知被谁捞起,没能如他所愿那样直接死在沉香手中。
这不是好事,倘若他死在开天神斧下,那就是死得其所,身死罪消,之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没有死,便还有无尽的折磨在前头等待着他。
首先便是这重伤之躯的负担。
被救起的二郎神已失去了全部法力,神魂遭到重创,比之...
沉戬沉无差,2W字一发完
一
与沉香一战,杨戬被开天神斧重伤,从半空直直落入溪水之中,昏昏沉沉地随波逐流,最终不知被谁捞起,没能如他所愿那样直接死在沉香手中。
这不是好事,倘若他死在开天神斧下,那就是死得其所,身死罪消,之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他没有死,便还有无尽的折磨在前头等待着他。
首先便是这重伤之躯的负担。
被救起的二郎神已失去了全部法力,神魂遭到重创,比之前打下凡间还要悲惨。
哮天犬拖着他的身躯,艰难地把他从水里拽上岸。
沉重的银甲早已碎裂在神斧之威下,失去保护的躯体满是伤痕,最深的一道几乎将他整个人自右胸到左腹剖开。渗出的血染红了一片溪水,此时伤口已然泡得发白。
杨戬的脸色也惨白如纸,他还有一点意识,无力抬手,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劝阻。
“放开我……走……你走吧……”
哮天犬也受了不轻的伤,说不出话来,固执地摇头,忘记了杨戬看不见。
杨戬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渐渐地连疼痛也感知不到,只觉得身体很累很冷。他不想思考,这样睡去再也不用醒来便是最好的结果。
二
沉香提斧上了凌霄殿。
他劈开华山,放出新天条,救出了三圣母。
在那之前他亲自手刃二郎神,报了这么多年来的囚母追杀之仇。
现在他去找他最后的敌人——象征旧天规的玉帝王母。
他如此年轻,如此热烈,尚未成长完全的身躯充斥澎湃的力量,手里的开天神斧还沾着前任司法天神的鲜血。
王母在新天条出世那一刻幡然醒悟,自请下界受罚。
王座下也不见了司法天神高大的银甲身影。
只有玉皇大帝还端坐神位,是千万年来不变的高高在上。
沉香站在神位前,他身后是斗战胜佛、净坛使者、哪吒与一众妖魔,里头甚至还有曾跟随杨戬的梅山兄弟。
这一群人战意凛然,势不可挡。新规向旧序发起的冲锋,势必要以鲜血为祭,才不负新天条的伟大诞生。
玉帝望着他坚定的年轻面庞,不禁感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数千年前,同样站在这个位置,以同样不服的眼神注视自己的少年。
爱与恨乃世间最强烈的情绪,诞生出最强大的力量。
当年杨戬悟得这点,由此法力大成,劈桃山、斩金乌、渡弱水,成为天界第一战神。
如今,这样强烈的感情又出现在沉香身上,仿佛是一种轮回,成为二郎真君的杨戬失去了那种能力,于是自爱恨而生的力量也随之消逝。他败于沉香手下,而沉香带着相同的力量,挟新天条而来,站在了比他更近天意的地方。
玉帝能嗅到他身上腾腾的杀气,这位三界主宰并不慌乱,这一次闯天庭比之前所有都要危险,他却十分从容,高高在上的容颜充满了神明的威严。
“刘沉香,你已与宝莲灯合为一体,又让开天神斧认你为主,救出了你的母亲,打败了你的舅舅——天上地下,再无几人是你对手,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要闹上凌霄宝殿?”
沉香抬头,目光灼灼:“与天条相比,沉香此身法术就如萤火般微不足道。我此番前来,只为新天条的出世。”
他心平气和,却又坚定无匹地说道:“我要让它彻底取代旧天条。”
“拥护旧天规的王母已受罚下界,朕的司法天神也被你打入凡尘,你释放了新天条,连你触犯天规的母亲也在它的庇护下安然无恙。你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这难道还不算彻底?”
“不算。”
沉香横过开天神斧,两指一拭锋刃冷血,湛亮斧身映出他的双眼。
“新律推翻旧规从来不是和平之事,二神陨落之代价,还不足以令新天条立足。还有无数神仙如王母一般拥立旧规,没有足够的威慑,何以服众?”
玉帝不怒反笑:“莫非你还要朕以身合道,献祭于新天条?”
“沉香不敢,只是这新天条出世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沉香要做的,不过是最基础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为了达成目的,我不忌任何手段。”
玉帝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他身后虎视眈眈的众人,又看向殿上众神。
数位神明面色煞白,抖如筛糠,生怕自己被挑中做了祭品。
沉香又开口:“此人选无需陛下抉择,我心中已有再合适不过之人。只需陛下答应沉香在此过程中绝不插手,事毕之后,新生的天条依旧由您掌管。”
玉帝身为三界之主,何尝不明白非流血之代价才能够推动新天条,即便没有沉香他也需要找人开刀立威,王母多少也是为了避其天威而舍身下界。
轻而缓地叹了一口气,玉帝道:“准。”
沉香头一次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向身后的所有人露出一个微笑。
“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么远的路。”
三
杨戬苏醒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沉香成了劈山救母的大英雄,天庭也作出让步,坦然接受了新天条,不计较三圣母与刘彦昌的私下结合,甚至有为过往仙凡之恋翻案之意。百业待兴,从人间到天界都忙得不可开交,前任司法天神竟被遗忘在角落,无人问津。
哮天犬维系不住人形,以犬身蜷缩在床脚,皮毛不复油光水滑。
杨戬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比起上一回被剥去法力,艰难到无处容身的境况,起码现在还有一个栖身的场所。
这个地方是他提前准备的,但也只考虑了哮天犬,没有想过自己的退路。
他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刚抬起一些便眼前一黑,重重躺倒下去,伤处因撞击而痛得钻心,差点让他一声不吭地又昏过去。
哮天犬睡在他脚边立刻就醒了,大喊一声“主人”,便化作人形扑上去,也不敢直接压在杨戬身上,只靠着他的手背蹭了两下。
杨戬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让哮天犬险些落下泪来。
他们主仆相伴数千年,无需言语吩咐哮天犬就知道杨戬想问什么。
“新天条出世了,三圣母已经跟刘彦昌团聚,沉香……沉香上了天界,和玉帝达成协议,他们都平安无事。”
杨戬闭上眼,微不可见地颔首。
他所关心的事很多,但最关心的就几样,既然三妹一家团聚无恙,其他的事便都可以再放一放。
轻轻咳了两声,嘴角淌下一缕金血,杨戬同样是仙凡之子,肉身受到重创一样会死。开天神斧威能毁天灭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在持续不断地被神斧锋芒一点点凌迟着,也许很快就将不可挽回地魂飞魄散。
哮天犬察觉到他的虚弱,近乎恐惧地唤了几声“主人”,全无回应,杨戬因神魂重创已经又沉沉睡去。
这几日哮天犬守着他寸步不离,生怕一眼没照看到杨戬就会断了气息,可如今哪怕他在守下去也只是看着杨戬伤势一步步恶化,当即做了决断——他要冒险上天,去问太上老君讨药。
掩人耳目地跑到了兜率宫,老君倒像是等候多时,不等他说明来意,便一甩拂尘,说:“沉香已提前交代,这几日不能给你仙丹,你且回去,过几日再来。”
哮天犬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主人…主人等不得了——沉香在哪?我去找他。”
他知道如今的沉香怕是恨透了杨戬,那一斧下去并未留手,要不是急着救三圣母,或许根本不会给他去救主人的机会。
但他没有办法了,除了沉香,没有人能让老君松口。
太上老君掐指一算:“这个时候……恐怕他人正在真君殿。”
哮天犬听到这个地点愣了愣:“他去那里做什么。”
“你家主人已不是司法天神,他的活儿总要有人去干,陛下派人去提出案卷。至于沉香……他身边哪个人没被杨戬捉过,那些记录他又怎会让别人拿去。”
哮天犬明白了,只觉得更加不妙,倏然又想起杨戬的密室里,东海四公主的魂魄应该也养得差不多,有她出面,沉香定能明白杨戬苦心。
于是又升起些许希望来,竭尽全力往真君神殿飞去。
四
沉香果然在真君神殿。
他换了一身月白衣裳,发也束成高冠,看起来矜贵而温雅,负手而立的样子完全是个大人了。只那双与杨戬十分相像的桃花眼时时含着笑意,还能窥得一丝少年模样。
哮天犬未料到短短几日不见沉香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叫他几乎不敢相认。
沉香神力今非昔比,远远便感知到哮天犬的到来,待他降下云端,摇摇晃晃站稳后,才道:“天奴正收拾案卷,堆得满地都是,我劝你不要乱走动。”
哮天犬一通好跑,累得气喘吁吁,半分不敢耽搁,也没有思考沉香为何对他是这个态度,伸手拽了他就往密室跑去。
沉香任他拖着,到了地方一挑眉:“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哮天犬呆呆看着空荡荡的密室。
密室阴冷漆黑如旧,那桌上的香炉已经不翼而飞。
“四公主……”哮天犬扑上去翻找,东闻西嗅,想要找出那能救他主人一命的香炉,“主人明明把她养在这儿,小狐狸也曾在这里养伤……怎么会不见了?”
他浑身一抖:“莫非四公主已经复活?那为何这么多日都没有消息,也不曾来找过主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四姨母早为杨戬所杀,魂魄都散了。她身死之时,你也在场,亲眼所见。”
沉香说这话时神色也是淡淡的,嗓音里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他这样子让哮天犬感到不寒而栗,他退了半步,没了底气,只能绝望地恳求:
“沉香,他是你的亲舅舅啊,他当年是想要好好对待你,让你一辈子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你十六岁生日收到的金锁是他亲手刻的,还为你添了二十年阳寿,主人是真心希望你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啊。”
沉香听到“长命百岁”时微微怔松,但也只是刹那的动容,他摇了摇头,轻声道: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
哮天犬不认识般望着沉香,他的面容,他的气息都很熟悉,杨戬看着这孩子长大,他跟着主人,也看着沉香长大,最清楚他的样子。
哪怕是杨戬放狠话要杀了沉香,哮天犬也不敢完全听从他的指令,因为明白杨戬对这孩子的感情。
可是哪里不一样了,沉香变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望着哮天犬,用那种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杨戬而来。他当年镇压我母亲,使我父母承受多年分离之苦。捉拿我父亲于天牢,将他折磨至死。视我为孽障,一出生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这一路被他下了多少绊子,栽过多少跟头,却也与他堂堂正正比过,平了此恨,可以不再找他算账。但要我救他,恕沉香尚无此等胸怀。”
不是的,哮天犬想说不是的。主人没有要害你,没有觉得你不该存在。主人很喜欢你,喜欢到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给你。
可他也知道沉香不会相信的,杨戬算无遗策,一步步把这孩子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死于沉香之手是杨戬的夙愿。他在这里拼命解释,反而是违抗了主人的命令。
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天奴粗暴而放肆地将杨戬的手稿扔在地上,卷轴铺开,细密端正的字体散发墨香,那是杨戬的字迹。他心怀慈悲,连字迹也满是凛然正气,现在却被人踩在脚下。哮天犬忍无可忍,推开天奴,趴在地上拢起所有纸张。
天奴当着沉香的面不敢发怒,只是要笑不笑地说:“倒是一条好狗,可惜跟错了主人。”
哮天犬对着他龇牙,却被沉香一掌定住身形,又封住口舌。
“失陪了。”沉香对他们说了一句,便提着不能动不能言语的哮天犬出了真君殿。
五
沉香拎着狗,一路溜溜达达下了凡间,哮天犬挣不出索性也不挣扎了,只想着倘若他是要逼问主人的下落,我死也不说。
沉香却一句不问,直接进了一家饭馆,点上满桌好酒好菜。
哮天犬这段时日光顾着照顾杨戬,自己饿得皮包骨头,见了这些肉菜眼都直了,不等沉香说话,一解开定身术就扑在盘子上狼吞虎咽,野蛮吃相引得四周食客纷纷侧目。
哮天犬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杨戬也不管他的仪态。如今沉香坐在一边,同样是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他吃,若是手里再拿上一把折扇,白衣墨扇,就与他舅舅更加相似了。
哮天犬吃着便有些晃神,误以为主人还在身边。
随即想起杨戬还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他没讨得仙药,救不了主人,主人一死,他也没必要活着。
那多吃一顿少吃一顿又有什么所谓?
沉香见他放缓,问:“噎到了?”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
哮天犬看着他执酒杯的手,与杨戬一样修长白皙,能书笔墨,能挽神兵。沉香到现在还愿意给他一顿饱饭吃,是否心里对杨戬也没那么恨,只是嘴上不肯认这个舅舅?
沉香见他不接,便自己喝了。他第一次饮酒是与八太子小玉一块,三个孩子醉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把哮天犬揍了一顿。
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因凡间之酒而醉,但喝下之后双颊还是泛起浅浅的薄红,一双眼也似多了些温度。
哮天犬便又鼓起勇气:“我主人他……”
“他救了四姨母,救了小玉,”沉香托着下巴,懒洋洋地浅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知道的。”
这话听在耳中如雷霆闪电,哮天犬失手就打翻了一只碟子,几乎要从饭桌上伸手过去拽沉香的衣领。
“你知道?!你知道主人的苦心?你怎么会知道——不,你知道之后还这么对待主人?”
沉香眼中的温度稍纵即逝,好似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冰冷而毫无人情。
“我这么做,不是正合了杨戬的心意?”
他似笑非笑:“你以为你主人为什么如此煞费心思地栽培我还不叫我知道?他想借我之手推动新天条的诞生,然后自己去做这第一个祭品。”
“舅舅如此苦心,沉香怎敢不领受,他要我不知道,我便装作不知道好了。”
哮天犬张了张嘴,头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沉香不是不理解杨戬,而是太理解,他不动声色地配合,让一切都按照杨戬预定的计划进行。
将杨戬逼上绝路的不是任何人,恰恰是他自己。
哮天犬失魂落魄地坐着,喃喃自语:“原来只有我不懂……”
他呆坐了片刻,看着手里的肉,狠咬一口后收进怀里。
然后又把桌上没吃完的所有食物都抱起来,抱得满手都是。
沉香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带回去,给主人吃。”哮天犬实在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再想,他只要对主人好,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主人就够了。
沉香摇摇头:“杨戬现在伤得极重,你带这些给他,他也吃不下。”
他挥手招来店小二,吩咐道:“去熬一锅白粥,能熬多烂熬多烂,无需添加重味荤腥之物,只加入补养气血的食材即可。”
又写下一张食材单子,附着银钱给了店家,指着哮天犬道:“每日都备一份给他,给病人的东西,用料火候不可马虎。”
店家见他给钱大方自然连声应下,哮天犬呆呆望着沉香,而后者再未看他,负手出了食馆,气息很快消失在门外。
六
杨戬的伤势没有任何起色,但日日热食下肚,多少攒出一点气力。
哮天犬吹凉了热粥喂到他嘴边,杨戬抿了抿唇:“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为主人效命,一点也不辛苦。”哮天犬答得有些心虚,沉香安排得很妥当,不仅有杨戬的食物,连他每日的酒肉都供应不缺。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弃去思考沉香的动机,麻木不仁地吃吃喝喝,感觉自己都胖了不少。
杨戬说:“每天为我寻找吃食,也费尽心思了吧。”
哮天犬忙道:“没有没有,一点也不费劲。”
“你不通药理,也难为要交代店家准备这么多合适我的食材。”
哮天犬刚想说不为难,忽然抬头,只见杨戬惨白脸庞上,属于司法天神的一抹冷意已挂在了毫无血色的唇边。
他吓得跪在了床边,白粥泼了一地,熬到融化的米粒粘稠而缓慢地漫过了地面。
“主人恕罪!属下不是故意隐瞒的!”
杨戬就是杨戬,即便伤重到每日只有片刻清醒,也从哮天犬的一言一行中发觉了不对。
望着被洒了的粥烫到发抖也不敢出声的哮天犬,他叹了口气,那副冰冷严厉的神色褪去,显得疲惫而虚弱:“我没有怪你,这个时候不落井下石于我的人不多,你日日受人家的恩惠,总得告诉我这件事。”
哮天犬咬牙,不肯明说。
杨戬了然:“是从前与我交好,顾念旧时情谊之人?哪吒?梅山兄弟?”被他自己喃喃打断,“不,不对,能让你这么为难的……”
哮天犬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杨戬笑了下,道:“是沉香。”
仿佛有所感应似的,胸前开天神斧造成的伤口崩裂开来,淌出的血染红了新换不久的里衣。
这画面哮天犬也已经习惯到麻木了,杨戬的伤无法完全愈合,好了又裂,裂了又好,要不是他已是真神,根本禁不住这样的折磨。
哮天犬小心地为他擦拭伤口,说:“主人,别管这么多了,您现在只要养好身体。”
杨戬却颇为关心这件事,强撑着问:“他说了什么话?”
哮天犬是从不瞒他任何事的,有人真心帮他们,他肯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千方百计隐瞒,必然是有原因。
他没有否认是沉香,沉香帮他们又为什么不能说?是他的态度不佳吗?
是对手下败将的怜悯不屑,施舍般赠与食物?还是终究顾念舅甥亲情,出手相助却又嘱咐哮天犬不要告诉他?
哮天犬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沉香与他那一面,没有表现出对杨戬的任何感情,无爱也无恨,就好像谈论着一个陌生人。
但他又确确实实知道了一切,知道舅舅对他的关心爱护,知道杨戬的苦衷、谋划和隐忍——他知道一切,可他还是……无动于衷,装作那毫不知情的样子,眼睁睁看着杨戬往死路上走去。
这比单纯的痛恨还让哮天犬难以接受,他不敢相信主人悉心培养、疼爱如子的孩子居然是这么个冷血无情之辈。偏偏他没本事照顾好主人,依旧日日要按沉香吩咐的去取粥食饭菜供养杨戬。
太难受了,太委屈了,杨戬不问还好,一问这些话便憋不住。哮天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说主人,我们这么多真的值得吗,您付出这么多,到底又得到什么了?
杨戬靠在枕上,笑一笑。
“原来是这样,”他说,“比我想象得好多了。”
“主人,”哮天犬伤心至极,“您是他的亲舅舅啊,他怎么能这么对您?”
杨戬平静道:“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安排,为新天条祭身这个结局,我非常满意。”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与态度,我杨戬根本不在意,沉香知道一切,愿意替我完成我的计划,他是个聪明孩子。”他抬手,摸了摸哮天犬的头,“个人私情为轻,三界众生为重,他对我无爱无恨,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他的手自哮天犬头顶滑落,头也低垂下去,哮天犬等了一会儿,颤抖地问:“主人?”
他没有等到杨戬的回应,此室之间,已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七
哮天犬背着杨戬又上了九天。
天界流光飞渡,热闹非凡,那是无数仙人庆贺迎接新天条的到来。
此时此刻,谁又能注意到他们这一朵暗淡的云光,谁又会想起杨戬这个祭品呢?
哮天犬也想不到人去求助,他只是抱着一个执念,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的执念。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杨戬魂飞魄散,左右坏不过它去。
哮天犬这样想着,可是感受到背上的身躯越来越轻,温度越来越低,还是忍不住慌了:“主人?主人!”
杨戬安静地伏在他肩头,眉眼低垂,以一个安然恬淡的姿态,去迎接片刻后的彻底消散。
哮天犬一脚踩空,从万丈高空坠了下来,他没有再驭起云光,只觉得这么摔死也不错。
但他们终究没摔下去,一道温柔的光托起他们的身躯,哮天犬落地之后发现景色十分熟悉,再一看,竟是落在了华山地界之中。
救了他们的正是杨戬的亲妹妹,三圣母甩袖收起法力,就看见杨戬侧躺在地一动不动,失声道:“二哥?”走过去一探气息全无,忙把人推坐起来运功疗伤。
哮天犬窥得一线希望——他们兄妹数千年来感情极好,杨婵也一直是最理解关心杨戬的人,又是沉香的母亲。这一切也都是因她而起,倘若还有谁能救杨戬,那就只有三圣母了。
数个时辰功夫花费下去,杨戬惨淡的脸色才恢复一些,重新有了呼吸。
再看三圣母已是目中含泪,心疼至极地搂住杨戬,轻声唤道:“二哥。”
小妹温柔的呼唤让杨戬恢复少许意识,他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来。
三圣母握住杨戬的手,只觉触手冰冷,杨戬已虚弱到做不出更多反应,感觉到妹妹的眼泪落在自己脸上,也只是皱起眉头,无法出声安慰。
三圣母解开杨戬衣襟,看见胸膛上数道纵横入骨的伤痕,伤口的血已经快流尽了。
她指尖颤抖着,能感觉到杨戬的生命也随之流逝:“二哥,疼不疼?”
杨戬对她微笑,微微摇头,而哮天犬跪下来:“三圣母,求您救救主人。”
杨戬喉咙一动,是想说什么,三圣母含着泪,闭了闭眼,道:“不行。”
哮天犬如遭雷击,未料到连她也不肯救人:“因为那个新天条?因为它要我主人去做祭品?那就拿我的命去祭好了,别让我主人去死,他承受太多了,已经快受不住了。”
“为什么你们都要逼主人?逼他做司法天神,逼他断情绝爱,逼他与亲人为敌,现在又要逼他去死?”
三圣母浑身都发起抖来,她紧紧搂着杨戬,把脸贴在杨戬苍白的脸颊上,像母亲安慰孩子一样,小声而轻柔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二哥已经很累了,想要结束这一切了。”
杨戬闭上眼,三圣母的鼻尖蹭着他的耳朵,冰凉的泪珠摩挲着落下:“没事的二哥,很快痛苦就会结束了。”
她的安慰更加激怒了哮天犬:“三圣母!你——你们一家都是白眼狼,主人白白爱护了你几千年,你不配做主人的妹妹!沉香也不配做主人的外甥!你们就一起跟刘彦昌做凡人好了,主人……”
“哮天犬!”杨戬攒出一口力气,喝住了他。而三圣母也说不下去,颤抖片刻,忽然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言不发地只是哭,几千年都没露出这么脆弱的模样,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女孩。杨戬心里很痛,在他还有能力保护妹妹的时候,谁也不能给杨婵委屈受。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连抬手摸一摸她的头也做不到,这种挫败感远胜失去法力,被众人践踏凌辱之痛。
三圣母哭尽了眼泪,杨戬不知何时又昏迷过去,眉头仍是皱着,眼角凝着一滴泪,欲坠不坠。
她忍住声音,为杨戬理好头发与衣裳,细心擦去那滴泪。然后把杨戬温柔地交给哮天犬,嗓音沙哑:“带二哥回去,好好照顾他。”
哮天犬恶狠狠道:“不用你说,你们都不要主人,但我一定不会背叛、不会离开他。”
三圣母疲惫地点头,取出一枚碧光流转的珠子:“这是定魂珠,可保魂魄不散不灭,二哥再……再气息全无之时,你就把这枚珠子放在他口中。”
哮天犬望着那枚剔透的定魂珠,明知这不是杨戬想要的,但纠结再三,终究是接过,也不多说什么,重新背起杨戬,离开了华山。
八
杨戬再也没有彻底清醒过,三圣母给他输送的真气不过让他多苟延残喘一会儿。
他滴水不进,成日昏睡不醒,哮天犬也不再去饭馆,就陪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等待最后时刻来临。
第五日的清晨,杨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因为死亡的过程拖得如此痛苦而漫长,它真正到来时哮天犬反而有种解脱了的轻松,他将定魂珠塞入杨戬口中,便守着身体一点点冷下的主人继续等待。
等待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的生命自遇到杨戬开始,也该随杨戬的逝去一并离开,定魂珠封住了杨戬的魂魄,他便继续留下来,等着——等着杨戬彻底魂飞魄散,或是等来其他什么结果。
哮天犬化作原形,趴在杨戬手边,把脑袋搁在他摊开的手掌心里,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九
这间屋子再有人进来是十天后。
长久的饥饿与睡眠让哮天犬失去了警惕性,但这个人的气场依旧第一时间将他唤醒。
沉香迈了进来,一眼就看见瘦骨嶙峋却依旧眼神凶狠的哮天犬,和被他护在身后,已经失去气息的杨戬。
他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情绪,看起来比之前更冷也更远了,一身气势却违反常态地凛冽逼人。
强至杨戬这个程度,对自己的力量具有超常的控制力,法力收放自如,能做到一丝一毫都不泄出去被人察觉。
沉香已经比杨戬还强,对力量的掌控更应得心应手,不该失控至此。
而他自己好像也感觉不到法力外泄得厉害,神色如常地走到床边,居高临下俯视舅舅的面容。
杨戬浓眉长目,薄唇挺鼻,脸上毫无血色,看起来就与真正的死人无异。他也确实已经死了,只是在定魂珠的保护下魂魄未离体,尚未死透。身体在生与死之间游离,现出一种超越生死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沉香看了一会儿,伸出双臂。
然后就被哮天犬一口咬在手腕上。
哮天犬也没什么力气了,这一口根本伤不到沉香分毫,仍是死咬着不松,恶狠狠地瞪着他。
沉香轻轻笑了一下,一股力道便将哮天犬弹开,按在角落动弹不得。
他揉了揉手腕,再次伸手,把杨戬从床上抱了起来。
因定魂珠的作用,杨戬即便断气多日尸身也依旧完好无损,连肢体都是柔软的,无力的脖颈带动头颅软靠在沉香肩上。沉香把他抱稳了,对目眦欲裂的哮天犬说一句“就在这儿别走,我很快回来”,便化作流光消失。
十
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修炼之洞府。
倘若杨戬清醒,来这里必会去拜访自己的师父。
沉香没有去见玉鼎真人的意思,明明已来到了玉泉山,却只在半山腰打转,像是在寻找什么。
杨戬被他抱在怀里,走着山路不免颠簸,好几次嘴唇微张,定魂珠要掉出来,都被沉香一把锢住,小心稳住他的身体。
直到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目标,飞身跃至一处悬崖峭壁,在不足一尺的崖壁勉强站定,一粒碎石挤落下去,坠入万丈深渊。
这高度看一眼都头晕目眩,而沉香仍是面无表情的,仿佛身处平地般淡然。
他面前是一株枝干玄黑,枝叶稀疏的小树,不过三尺来高,根系埋在崖石浅浅一层薄土之中,雨露稀薄,风吹日晒,一万年才能长这么高。
枝头最高处结出一枚朱果,通体鲜妍如血,微风中晃动着,如一颗跳动的心脏。
沉香让杨戬靠在自己身上,贴着山崖迅速摘下那枚朱果,小树瞬间枯萎,翠色叶片随精华而采凋落,玄铁般的枝干亦化作飞灰。
他一手按在杨戬后腰,发力激他吐出那枚定魂珠。
定魂珠一吐,霎时灰败之色攀上杨戬肌肤,逸散的魂魄也将脱体而出。
沉香把朱果塞进他口中,积蓄万年的生气顿时释出,杨戬面上死气稍缓,却只衔着那果实不知下咽,撑也撑不了多久。
沉香又从他齿间拈出朱果,放入自己口中咀嚼,然后探身过去,贴上杨戬灰白的唇,以舌尖顶开他的牙关,将嚼烂的果肉与汁水一并渡去。
最后他低头,在掌心吐出一枚小小的核,弹入小树枯萎之处,让它重新生长,一万年以后,才能再结出一枚果实。
杨戬心口渐渐有了暖意,胸前也有了呼吸起伏,只是人还未苏醒过来。
沉香并不协助他将朱果生气完全化为己用,他把人重新抱起,仍如来时一样匆匆而去。
回到杨戬住处时不过才过去几刻钟,甚至连哮天犬的定身术都没解开,他眼睁睁看着沉香抱着主人回来,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
等他解了定身术扑上去查看之时,杨戬连手脚都温暖起来,法力也渐渐恢复。自发运转的九转玄功之威抵开天神斧之利,数日来终于占得上风,开始修复流血的伤口。
他在杨戬身上嗅来嗅去,有些不敢相信主人竟真的活了过来,还是沉香亲自救了他。
神色复杂地看向沉香,后者面色雪白,周身法力已如乱流般疯狂席卷,他的发冠也被法力割坏,满头青丝倾泄。可他的眼神又是如此宁静,如此深邃,在混乱暴走的力量包裹之下,呈现出一种超然的神性。
哮天犬看看床上安然沉睡的杨戬,再看看一身法力都在逸散的沉香,忽然明白了什么,低低呜咽了两声。
沉香顺着哮天犬嶙峋的脊骨捋了捋,这是他头一次如此温柔地对待哮天犬,说:“舅舅醒来之后,叫他常去看看我娘,我爹终究一介凡人,未来千万年只有他俩才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哮天犬眼中淌出热泪,沉香喂了他一颗丹药,他乖乖吃了,然后趴下来,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
十一
沉香很忙,玉帝金口玉言,答应绝不插手新天条的献祭,这件事便全让他来拿定主意。
他没有其他要做的,只剩下繁琐的告别。
他去了刘家村,拜访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同伴,生死簿修复之后他们也是普通的凡人,狗蛋要娶媳妇了,看见沉香很高兴,拉着他去吃喜酒。
酒过三巡问他日后什么打算,沉香托着杯子想了想,笑道:“以后我就不在人间了。”
“去当神仙了啊。”狗蛋了然,“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咱们以后应该也是见不到面了,但我永远都会记得你这个朋友的。”
沉香笑着跟他举了一杯酒。
婚宴还在继续,他带着一身酒意来到了华山。
三圣母与刘彦昌多年分离终于团聚,应付完贺喜的亲友后就关上门来黏糊。
但再怎么黏糊,亲儿子来也不能拒之门外。
刘彦昌很高兴,忙出门打酒买菜,三圣母拉着他在桃花林里坐下,摘去沉香发间一朵碎花,轻声问:“天上的事都怎么样了?”
沉香点头,说一切正常。
“你舅舅呢?”
“已经救回来了,只是还要睡上半个月。”
三圣母笑着摇头:“以二哥的意志力,恐怕不用十天就能醒来。”
沉香也笑:“我对哮天犬说了,让舅舅养好伤多来看看你。”
三圣母轻轻应了,纤细的手指一直抚摸沉香的脸颊,怎么都摸不够似的,眼睛也没有一秒离开他。
看着看着她又流下泪来,把沉香搂在怀里,沉香靠在母亲身上,还是很平静。
“娘,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快要走到尽头了,我现在很轻松,也很快乐,唯独放心不下您。”
三圣母拭着泪,勉强挤出笑:“有什么好不放心,娘活了几千岁,什么没见过,要你来操心日后的生活。”
“您并不打算让爹长生不老,我怕爹百年之后您会太孤单。”
“彦昌毕竟是凡人,”三圣母道,“就算新天条放开情爱之限,我也不能因爱他就强行渡他成仙,这才会乱了三界秩序。”
“我与你爹,只要这一世的情缘。人间百年,我心满意足。”她摸着沉香的头发,“唯独我们的母子缘分,也太过短暂了。”
沉香道:“我走之后,你和爹再要几个孩儿,就像外公外婆养育你们兄妹一样,一家人互相扶持,过得幸福快乐。”
他不知道这是建议还是祝福,让三圣母欣慰还是痛苦,他已经感知不到那种情绪。
与父母吃过一顿丰盛的饭菜,沉香离开了华山。他和三圣母都没有告诉刘彦昌自己的决定,但父亲仿佛意识到什么,不断给他夹着菜,不问他任何未来的计划。
离去之时沉香给他们磕了头,郑重告别这一世的父母亲缘。
刘彦昌一言不发地扶着三圣母,远远目送他驾云而去。
沉香又去拜访了孙悟空、猪八戒、哪吒、牛魔王,每去到一处都是热情招待,喊着不醉不归。
沉香与他们饮酒相乐,又在尽兴之前离去。
一个月下来,他几乎把认识的人都拜访了一回,只除了杨戬。
他并不想去见他,因为想不到该说什么,而且也能想象到那个人醒来后的反应,沉香只想平静度过最后时间,面对舅舅的怒火?还是饶了他吧。
他与敖春一起把小玉和丁香的魂魄分离出来,送入轮回。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的法力也不剩多少,敖春把他带回自己家。
“忙了这么久,我们兄弟也该好好庆贺一下,”敖春眼睛泛红,但一直笑着,“原以为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来聚……你可不能敷衍我,不大醉一场我绝不罢休。”
沉香不欢欣也不伤感,点了点头:“好,不醉不归。”
喝到一半,他四姨母与嫦娥匆匆赶来。
敖听心看见跟弟弟喝着酒的他就上前来一把抓住:“沉香,你舅舅正上天下地找你呢,你怎么躲在这儿?”
沉香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他找我?”
嫦娥点头:“是,看起来满面怒容的,一看就被惹得不轻,我命人拖住他,但那毕竟是杨戬,拖不了多久。”
敖听心在真君神殿待了不短时日,十分清楚杨戬对沉香的看重,也十分清楚现在杨戬找他是为何事,几乎又变回当初沉香刚出刘家村,一点法术都不懂的心态:“跟四姨母走,我把你藏起来,深海之大,就算是杨戬也不能一寸一寸翻过来找。”
她一拖,却没拖动。沉香站在那里,神情犹豫不定,显然是没做出决断。急得她又要来一句“这孩子怎么这么优柔寡断”。
却是嫦娥先拉开她的手:“四公主,让我对他说两句话。”
她把沉香拉到一边,这个清冷美丽的女子虽也是他的姨母,但与敖听心与百花仙子相比,却总似隔了一层,冷冷的总不亲近。
“你若是想见杨戬,站在这里他很快就会过来。你若是不想见,以我与四公主之力,足以确保杨戬永远都找不到你——但是沉香,你真的不见他吗?”
沉香道:“我……不知道。”
嫦娥道:“新天条需要祭品之事不是秘密,杨戬既然还活着,怕是也想到真正的祭品是谁,他必定是要来找你问个明白的。”
沉香:“正是因此,我才,不敢见他。”
嫦娥握住他的手,神情温柔:“沉香,你还小,不知这世间最苦不过相思,而最远不过生死。你的时间不多,有些话不说,便永远没有机会了。”
沉香浑身一震,深深望着嫦娥,随即神色微变,看向了远方。
一道巨浪自海面翻卷而下,恐怖力量掀翻沿途诸多水族,龙宫护卫在这股巨力之下也同样东倒西歪,毫无抵抗之力。
杨戬一身白衣,手持三尖两刃刀,眉心天目金光灼灼,他翻手便搅动起一海巨浪滔天,踏浪分水而来。
门口的通报尚未跑进去就被点住,杨戬现在是什么礼数都不管了,直直闯入进去。
众人自然也感应到他的到来,敖听心担忧道:“这么大阵仗,杨戬这是铁了心要来逮你。”
沉香反而冷静下来:“罢了,再跑也跑不出舅舅的手掌心,见就见吧。”
他这么说着,杨戬已一脸杀气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夹着尾巴的哮天犬,显然也被主人现在的状态吓到了。
沉香远远与他对上视线,杨戬半点不见一个月前险死还生的虚弱之态,冷冽肃杀犹胜昔日司法天神,那是彻彻底底的战神姿态,扑面而来的神威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
锋锐凌厉的一眼扫过来,敖春几分醉意都被吓清醒了,赶紧把沉香护在身后:“二、二郎神,我劝你别打人啊,沉香现在不剩多少法力了,下手重了他吃不消的。”
“不剩多少法力?”杨戬低低重复一遍,神情变得更加可怕。他本就是浓烈样貌,此时眼角眉梢压抑着怒意,整个五官都艳烈到像要燃烧起来一般。
沉香对敖春说:“我的八太子,这个时候了你还在给他火上浇油,是怕我等会挨的打不够重吗?”
他自不指望四姨母能挡住多久,虽说只要他拼死不肯出来,敖听心加上嫦娥竭力护着他杨戬也没办法,但他不能真做到这一步。
不敢面对的懦夫,会让杨戬更看不起他。沉香不想最后了,还给舅舅留下这么一个懦弱胆小的印象。
果然,杨戬道:“沉香,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把挡在前面的人收拾了,亲自把你揪出来?”
敖听心急道:“杨戬!”
杨戬沉沉看她一眼,那一眼冷到极致,阴桀至极:“四公主,我不后悔杀了你,也不后悔救了你。但现在,我只觉当初该把你封在密室中,直到我身死之后再放出。”
敖听心一窒,是听出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要说杨戬所有计划中到底哪一步出了差错,就是提前让她养好了伤,找到沉香告知了一切。
而沉香又是怎么做的?
他就如一无所知那样,依旧对杨戬下了死手,按着他的预计一步步走下去,不偏不倚,只等杨戬一死,新天条便可大成,皆大欢喜。
可他没有死,不仅没有死,法力也完全恢复,活得不能再好了。
杨戬才知被骗过的不仅是其他人,还有自己。能为新天条献身的不止有他,还有沉香。
他是真的恨,太恨了,他怎么就偏偏在这一步错算,以致满盘皆输。隔着这几人他看见那孩子,哮天犬说最后一次见到沉香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天眼能看破一切虚妄,杨戬一眼就知道,沉香的修为已经见底,他的一切都在被夺走,直至整个人都献祭给新天条。
握着武器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掩在袖中,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沉香,用力到两眼充血,通红而凶狠地瞪着他。
沉香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发悚,强忍恐惧从人后走出,敖听心还想护着,被嫦娥拉住,对她摇了摇头。
沉香一步步走到杨戬面前,舅甥俩自新天条出世以来第一次清醒地对面,一时无话。
杨戬的天眼把他看得彻彻底底,沉香自知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杨戬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不来见我?”
沉香迅速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怒容。
他很怕杨戬,很长时间这个名字与这个人都是他的梦魇。
现在他依旧怕,却是另一种原因。
“以舅舅的智慧,恐怕一眼就能看出端异。我没那个信心瞒过您的眼睛,只好一直避而不见。”
“你计划未成,怕我发现后阻止,所以让我一直昏迷着,不能发觉。但此事一月前就已毫无转圜余地,哪怕是我也对这个结果束手无策——为何还不来见我?”
沉香沉默不语,杨戬又说:“刘家村、华山、翠云山、峨眉山……”
他细数这一月来沉香去过的所有地方,每念一个地名,声音便沉一分,怒意也重一分:“倒是跑得齐全,你见故土、见父母、见师友,却偏偏不敢来见我?”
这次沉香终于抬头,说:“是。”
“我见天地、见日月、见众生,但独独不敢见你。”
“舅舅,”他忽然跪下来,跪在杨戬面前,说道,“我欠你太多,这世界也欠你太多。我不忍舅舅再做天道的祭品,这份残缺,便由我来填补。”
杨戬低头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开口:
“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沉香,你让我从神重新变成有血有肉的人,又要我看着你一步步成神,去补天道的残缺。”
沉香一言不发,身体伏下去,就像给父母磕头一样,也要给杨戬磕头,拜别这一世最后的亲缘。
杨戬反转两刃三尖刀,以刀柄抵住他的肩,不让他拜下去。
僵持了一会儿,终究是杨戬力胜一筹,把沉香从地上挑起,拦腰一提。
沉香小孩似的被舅舅夹在臂弯里,一下就慌了:“四姨母!嫦娥姨母!”
两人都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而杨戬横刀长立,对她们道:“这是杨戬的家事,你们已经插手太多,不该再管了。”
这话并没有多少强硬,反而充满了疲惫厌倦,敖听心与嫦娥对视一眼,也只能停步,看着杨戬一手持兵,单手就把沉香抱着,转身走了。
十二
杨戬速度非常快,沉香喊了两声后也没了动静,老老实实趴在他身上。
等到了地方杨戬把他往地上一扔,沉香还没爬起来,就见他舅舅以两刃三尖刀支撑身体,吐了口血。
才想起一个月远不足以让他养好伤,更何况杨戬明显没好好养上一个月,恐怕刚醒不久就出来寻他了。
沉香爬起的动作停了停,继续站起来,想去扶他。
杨戬冷冷道:“跪下。”
他没有看沉香,以拇指抹去嘴角的血,对哮天犬道:“把我的鞭子取来。”
——作为司法天神,审问拷打的时候怎能少了刑具,哮天犬忙呈上鞭子,杨戬立刻就在地上抽了一下。
“啪”的一声过后,沉香也老实地跪好了。
那鞭子不是什么神器,除了抽人特别疼外也伤不了性命,还能让人吃个教训。
但说实话,现在教训沉香也是晚了,改不了了,只能让杨戬发泄一下。
沉香自然也懂,自己褪去外袍,仅着一件单衣。鞭子落在身上,顿时抽破单薄布料,留下一道血痕。
杨戬发了狠,憋着气连抽数十下,直到哮天犬都看不下去,挡在沉香面前。
“主人,不能再打了。”
杨戬压着眉峰,嗓音里满是压抑的怒气:“连你也不听我的话?”
哮天犬不敢直视他,更不敢让开,怕沉香把杨戬气死,也怕杨戬把沉香打死,瑟瑟发抖地答道:“主人,沉香他……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杨戬薄唇抿得紧紧的,手腕发抖,染血的鞭子自掌心滑落。
沉香一手按在哮天犬肩上,声音很低:“你先出去。”
“主人他……”
“我没事,”他说,“舅舅不会打我了。”
哮天犬一步三回头地爬出房间,合上门前,只见沉香跪在地上,力不能支地向前倾下身体,用两条手臂支撑自己的重量。
仿佛是在向面前的杨戬低头认错,可谁都清楚,他从未向杨戬屈服过,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含着满口的血腥低低笑了出来,渐渐发展成哈哈大笑。沉香已不会感到欢愉,却真的笑了出来。
“舅舅……你算计了我这么久,到底还是被我骗了一回。”
杨戬道:“不光是我被你骗了,天道也被你骗了。”
沉香衣衫褴褛,满身都是血痕,头发也散落下来,看起来是悲惨极了。可他并不觉得难受,也不生气,笑着抹去脸上的血,他说:“我怎么可能骗过天,是天道承认了我,因为我跟您一样,有作为祭品的资格。”
作为新天条诞生的推动者,杨戬再明白不过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献身的,天道赋予特定之人特殊的使命,叫他吃尽苦头、忍辱负重、最后散尽修为,连血肉也要奉献出去,以身合道来成就新的规则。
天道选定的是杨戬,他在某一时刻彻悟了自己的天命,从此便只为这一个目标而努力。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这条路寂寞吗,痛苦吗,孤独吗?无人可说,无人理解,他生不能得他人支持,连死都只会叫人拍手称快。杨戬既有自己的信念,便不在乎这些虚言妄议,他只想走下去,一走就走了千年。
“可你还是忍不住……”沉香吃吃笑着,有血从他唇角淌下来,那几十鞭终究对他造成了伤害,他不在乎,“你太孤独了,孤独得要疯了,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寻求安慰,只能向一个死人吐露心声。”
敖听心是他整个计划里唯一的漏洞,而归根究底是因为他自己,他终究不是无心无欲的神,想要分享、想要交流、想要将自己的委屈和谋划说给什么人听。
敖听心把这些话告诉了沉香,她没有想阻止杨戬的计划,只是不希望真正的英雄被泼上脏水,永世不能翻身。最起码,杨戬费尽心血培养的孩子能明白他的苦心。
她没有做错什么,只唯独没有想到,沉香与杨戬太相似了,他是杨戬比照自身一点点雕琢而成的作品,杨戬吃过的所有苦,掉进的所有坑,所有会遇到的挫折、苦难、奇遇和机缘,都被他精心安排成全新的剧本,最终升华出一个比他更为出色的沉香。
因此,更加出色的沉香站在了比他更接近天意的地方。
当敖听心告诉他所有真相的那一刻,沉香与杨戬的天命同调了,天道将他判定成同样具有资格的那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洞悉了杨戬的意志,同时也意识到,他可以取代杨戬,做这个新天条的祭品!
接下来的事便无人能挡,沉香重伤了他,打上天庭,让玉帝立誓不能插手,再以一己之力倒逼天道改换人选。
“我可不敢冒险啊,”沉香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仰面躺在了地上,发空的眼神望着上方,“我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不敢让你清醒,直到娘告诉我你快死了我都不敢放松。”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掌心的纹路,“直到五天后我提不起开天神斧,也不能使用宝莲灯的力量,才知道我成功了。”
那时候杨戬已经咽气,尸身与魂魄被定魂珠锁住,什么都无法给出。
于是天道终于认了命,放弃了他,转而开始抽取沉香的法力。
但新天条出世之时代价便要付出,拖了这么久,也一直从他这里断断续续地拿走少许的代价。
“是你的七情六欲。”杨戬轻易便得出了结论。
沉香判断得没错,只要杨戬能清醒过来,便什么都不能瞒过他,“哮天犬告诉我你性情大变,然后才是法力紊乱,接下来呢?天道既选择用这么缓慢又残忍的手段夺走你的一切,接下来又要拿走什么?”
“感情,法力……”沉香无所谓地数了数,“接下来大概就是五感了,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也很快没有冷热。视力、听觉、还有说话的能力……直到我控制不了身体,它一动不能动之后,恐怕才是彻底的崩坏。”
杨戬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沉香躺在地上,脑袋侧向另一边:“我在感情开始消逝之时,告诉了娘我的选择,她答应为我保密。”
杨戬终于明白三圣母为何会那样痛哭,不发一言地抱着他嚎啕大哭,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女孩。
她知道成为祭品的是沉香,她答应帮他瞒着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丈夫。她抱着兄长发泄自己的委屈,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吐露。
杨戬一手握在床头,生生把那块木头捏碎,木屑扎进了他的手掌,他也全然不觉。
“三妹当时该有多痛苦,沉香,你让我如何面对你娘?”
沉香转过头,将他的绝望与恐惧尽收眼底,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会把记忆留到最后,这样,我到最后都会记得,我的舅舅是三界少有的大英雄。”
十三
杨戬并不恐惧合道,虽然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献祭好听一点的说法,但真正被选中的人知道不一样。
他是自愿的,期待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去迎接自己的宿命。
大道之下,神仙也与凡人一般,有爱恨欲念,有生死恐惧。
可合道之后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触,他会成为天地间至高的规则,全知全能,又全不在意,什么都是过眼云烟,什么都无法在他眼中留下痕迹。
甚至到那时,他还有没有自我的意识都不好说。毕竟他要把自己完全交出去,融入新天条,成为它的一部分。
但无论怎样,他身而为人的所有苦痛,都将在那时终结。
可沉香代替了他,他会去献祭,去合道,去献出自己的一切弥补给天条,留下他继续痛苦地度过漫长的生命。
——他怎能这样对待他?
杨戬突然出离地愤怒了,他醒来之后一直在愤怒,而现在怒火又燃上新的高度。
他扯着沉香的衣领,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沉香一身单衣血色蔓延,身子也轻飘飘的,骨架虽抽条成了大人,而筋肉未曾跟上框架的生长,还是稍显单薄。
这让杨戬在愤怒之余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的痛苦,他的手骨磕在沉香胸膛上,撞得生痛,这具比对他而言不知稚嫩了多少的身躯才刚刚长大。
他提着沉香,咬牙切齿了半天,却只挤出一句:
“我对你,最开始最开始的期望,不过是希望你能够长命百岁。”
沉香还是淡淡笑着,他已不会难过,也快感觉不到杨戬的难过。
“可惜啊,舅舅送我的长命锁,早被我自己扔了。”
十四
沉香躺在床上。
那身被抽烂的衣服褪去,露出满身鞭痕,他现在连羞耻心都快无存,很坦然地在杨戬面前展露身体,任由他为自己治疗。
杨戬掌心温暖,凝起的光轻轻拢在那一道道狭长的鞭痕上,将其抹去,恢复肌肤原有的光洁白皙。
沉香此身已与凡人无异,一番折腾下来也疲惫至极,杨戬的手法温柔,让他不知不觉困意上涌,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杨戬自他小腿扶上来,轻轻把一缕青丝从他脖子上理下去。沉香脸上也有两道血痕,杨戬掌心贴在那里便不再移动了,他发色淡金,发尾打着卷,垂到沉香脸上,让他有所感觉地睁开眼睛。
杨戬就在这同时吻了他。
这个吻一触即分,但足够让沉香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睁大眼睛,日渐淡薄的感情难得攒聚出一丝惊讶,而杨戬只是神色不明地注视他,与他相似的一双眼里满是晦暗莫测的情绪。
他们这样静静对视了一会儿,杨戬又俯下身,想要再一次亲密的触碰。
沉香双手撑在他身上,不用力,但明显是个拒绝的姿态。
“舅舅,我们这样做,我娘会伤心的。”
杨戬说:“你已经伤透舅舅的心了。”他解开自己的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拉过沉香一只手按在左胸的位置,“就在这里。”
沉香眼神闪烁了一下,不言不语,杨戬再俯下身吻他时他也只是闭上眼睛,再没有多余的反抗。
杨戬的一生都在逆风执炬,明知不可而为之,他想将这捧火好端端交到沉香手里,让他传递下去,但沉香却把自己燃成一粒火种,如今便快要熄灭了。
他咬着他的嘴唇,心里一阵一阵发着狠,又泛着疼,想保护他,又想现在就杀了他。
这是他三妹的孩子,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孩子。杨戬没有子嗣,看到沉香便觉得很爱他,又不知道怎么去爱。
只要沉香需要,他可以是他的舅舅,他的师父,他的仇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躯,杨戬亲吻他,又想去做他的爱人,想要用情欲去点燃他。
没有时间了,每分每秒天道都在夺走沉香的一部分,把他变成更宏大也更无情的东西。天道在把他变成神。
而杨戬想要把他留在人间。
他痛恨了刘彦昌许多年,痛恨他一个卑劣的凡人诱惑了三圣母,让她从神位跌落进凡尘。如今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卑劣,这种负面的感情不因是人是神而有所区分,他同样想以爱之名,把沉香拉下神坛,永生永世都禁锢在身边。
杨戬在这个拥吻里流下泪来,只因他终于顿悟,终于看清自己。
不是沉香需要他是什么角色,他就去扮演什么角色,而是他需要沉香是什么角色,沉香才去扮演那个角色。
一个好的故事到最后,好人都会获得幸福,而坏人终将得到惩罚。
杨戬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不在意,给自己安排了后者,想让沉香去当前者。
而沉香没有跟随他的安排,他选择成为杨戬。
十五
沉香蜷着四肢缩在他怀里,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即便他枕在舅舅的手臂上,被搂在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里,也无法消除这骨子里的不安。
杨戬安静地看了他很久,才轻轻推了推:“天亮了。”
沉香其实不太需要睡眠和进食,但他现在除了睡觉也没其他什么事可做,睁眼之后双目没有焦距,是已经看不见了。
杨戬扶着他坐起来,给他穿好衣服,沉香很配合,整理齐全后主动伸手去牵杨戬,摸索着亲了亲他。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怎么判断对方是高兴还是难过,但每次这么做,扣着杨戬的手腕都能感觉到他的脉搏会加快,于是沉香猜测他大概是喜欢这样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更深的变化,比法力的抽离,五感的缺失更抽象的变化。
前几日杨戬问他:“现在还恨我吗?”
他摇头。
杨戬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那喜欢我吗?”
沉香还是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不知道喜不喜欢。
杨戬最后问他,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当时沉香说,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而他现在看杨戬,已经和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但他还是能记得一切,他说要把记忆留到最后,杨戬信他。
他们站在了旷野之外,有风吹过来,沉香无法判断现在是什么季节,也感知不到冷暖,他把手放在风里,它们被他的五指分开,好像一只无形的手自天际伸来,温柔地牵住了他。
但下一秒杨戬就扣住他的手,把他又拉回人间。
“讲讲你的记忆吧。”他说。
沉香道:“你不是一直在看着我,我这一路的经历你再清楚不过。”
“我知道,但还是想听你讲。”
于是沉香开始回忆,他把他的记忆逆着讲给杨戬听,从打上天庭到劈开华山,拜孙悟空为师,拜猪八戒为师,和八太子、哪吒决裂、作战、相交、相遇,讲他从满身法力到废去法力到吃下仙凡获得法力,这些倒着的时间里只有杨戬的形象是一成不变的阴险毒辣,听得他舅舅不住发笑。
他讲到与敖春小玉三人捉弄哮天犬,再到与小玉两个人玩闹,直至退回他孤身一人,偷偷出了刘家村,躲着他爹,他四姨母,还有他舅舅。那时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凭着一腔孤勇跑出来,让所有亲人满世界大找。
其实他那时心里很怕,现在自然是没什么感觉了,即便有,那也只是觉得有趣吧。
最后讲到和杨戬的见面,他没有讲到初见,只在相认那里停下。
“舅舅,”沉香把头靠在杨戬肩上,好像有些累了,半梦半醒地说,“我想要那个长命锁。”
杨戬搂着他,就像当初搂着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杨戬第一次见面就把他抱起来,但等沉香清醒时又怕太过亲近会吓到他,直到挑明身份才敢再次上手。
那时候沉香还那么小,让他叫舅舅他就叫舅舅,一点也不怕生,说什么他都信。他那时也什么都不会,知道了母亲的事也只会跑来求他,杨戬嘴上不说,心里也确实转过这个外甥没什么用的念头。
他是何等高傲的人,看不惯刘彦昌,也看不惯被刘彦昌教出来的胆小无能的沉香。
现在他明白,沉香并不懦弱,而他也并不比刘彦昌高贵。要是沉香再求他,杨戬什么都能答应,更何况是一个长命锁。
他说:“那锁哮天犬拾回来了,我现在就拿给你。”
他立刻动身,走得很急。
长命锁长命锁,光听名字就有这么美好的寓意。他想马上就拿给沉香,一刻也等不了了。
当他再回来时,沉香靠在一棵树下,安安静静地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杨戬就把那金锁给他挂上,动作轻得像是怕打扰了他的美梦。
然后他又轻轻搂着沉香,闭上眼睛。
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自然也不会做梦。但在这安静舒逸的氛围中,他也不自觉地眼皮沉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很难得地做了梦。
梦里他来到地府,没有看见被鬼差架着的沉香,但依旧有阎王迎上来,口称“真君老爷”。
他负手而立,悠然询问:“刘沉香的阳寿是多少?”
“享年八十,寿终正寝。”
他轻描淡写:“再给他加二十年。”这回没说凑个整,梦里他还是冷酷的司法天神,却在这时多了点温情,笑着说:“凑个长命百岁。”
梦到这里便醒来,怀里已没有了沉香,只余一枚孤零零的金锁躺在掌心之中。
很久之前,杨戬怀着祝福去雕琢这一枚长命锁,衷心祝愿他的外甥拥有凡人一样短暂又平安喜乐的一生。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沉香终究没能活到百岁。
-end-
【修川】吹梦落空山
—[1]—
关外一战之后,丁修在北方扎了根。
山海关以南再没了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丁翀丁泰与他向来不睦,半年前师父师伯一并战死,靳一川便成了连接他与世界的最后一根丝线。现下这根线断了,他无牵无挂,反倒没趣,做了半世浪人,索性到哪儿算哪儿。山海关附近战火不休,大刀瘟病夹击之下人如蝼蚁,死是解脱。丁修就近找了个汉人村落,推开第一扇房门,骂骂咧咧着拖出七零八落的几具尸体,也不管身首异处的男主人同不同意,叼了根狗尾巴草,优哉游哉上了炕。睡到迷糊时,胸口硬物硌得慌,他伸手入怀,掏出根笛子丢在一旁,翻个身继续发梦。
那日在韩旷府上,赵靖忠与他比武,拳脚来去间撞裂了笛子。丁修说谎向来不打草稿,那晚所说却...
—[1]—
关外一战之后,丁修在北方扎了根。
山海关以南再没了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丁翀丁泰与他向来不睦,半年前师父师伯一并战死,靳一川便成了连接他与世界的最后一根丝线。现下这根线断了,他无牵无挂,反倒没趣,做了半世浪人,索性到哪儿算哪儿。山海关附近战火不休,大刀瘟病夹击之下人如蝼蚁,死是解脱。丁修就近找了个汉人村落,推开第一扇房门,骂骂咧咧着拖出七零八落的几具尸体,也不管身首异处的男主人同不同意,叼了根狗尾巴草,优哉游哉上了炕。睡到迷糊时,胸口硬物硌得慌,他伸手入怀,掏出根笛子丢在一旁,翻个身继续发梦。
那日在韩旷府上,赵靖忠与他比武,拳脚来去间撞裂了笛子。丁修说谎向来不打草稿,那晚所说却是实话:那支竹笛是师伯所制,师父留给他的。少年时丁家一派隐居山林,丁白缨从小只爱舞刀弄枪,反倒是陆文昭略通音律。丁翀丁泰那时年岁尚幼,陆文昭便在竹林里就地取材作成笙箫筑竽,教他师兄弟二人宫商角徵羽,告诉他们这世上除刀光剑影之外还有另一片天地。
【贰】
那年他十七岁,肺痨小子十三岁,刀法未精通,笛子倒已经学得像模像样。陆文昭当时还没升百户,有大把清闲时间,有时傍晚过后,月儿初起,烧酒三碗下去,兴致上来,粗着嗓子唱一段《宝剑记》,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号啕,急走羊肠去路遥。丁修那时还小,不懂词中深意,只是按着谱和曲调。到纵情处,陆文昭昂头高吼,惊得林中鸟儿纷纷飞起,扑棱扑棱。丁修吹罢,偏头迎上少年目光,那双眸子是浅水洼,月光下清澈明净,一眼便望到底。
同辈四人,丁修悟性最高,但丁白缨最偏爱那时还不叫靳一川的丁显,对他要求也最为严苛,刀剑相交处寒影闪过,叮叮当当不停歇,一天下来,常累得丁显连咳带喘,直不起身。丁门祖上有规定,倭刀术只许师徒一对一传授,丁修便藏在大树后啃守林老人带给他的包子,看师父走远才跳出来,用脚尖顶顶瘫在地上的丁显,说你个没本事的,这么简单的刀法也记不住,起来,师兄教你。
彼时夕阳在山,丁显踉跄着拄剑起身,晃晃悠悠,别说练剑,步都迈不开。他恰好站在丁修西面,阳光自背后而来,透过布衫隐约勾出腰线,把他额边蓬乱头发染成金色,落进丁修眼里,说不出的好看。丁修把半个包子一丢,拍拍师弟肩膀说,算了,今天不练了,听我吹笛子。话音未落,丁显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丁修索性也一屁股坐下,从怀里掏出笛子吹起来,曲调急促激昂,小小竹笛音色却稍显单薄。眼见着到了转音处便不免捉襟见肘,身边丁显忽然一声轻啸,顺着调儿和了起来,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帏梦杳,想亲帏梦杳,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变声期少年唱不出《林冲夜奔》的粗犷苍凉,转音处一颤,硬生生咽下一串咳嗽,梗着脖子唱完一整折。笛声歌声一同落下,太阳亦落下,林中寂静,丁显忽然向后仰,躺倒在层层落叶上,咧开嘴大笑。丁修手腕一甩,想敲他肚子说一句你这小鬼头有什么好笑的,可笛子飞到半空又缩回,索性也躺下,看远处天边火烧云翻滚,最后一片红色缓缓褪去。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陆文昭死里逃生,短短两个月,仿佛变了个人,面颊线条陡然紧几分,来林间次数越来越少。两个小孩儿尚不懂事,丁修丁显却知道陆文昭偶尔会深夜来访,隐约听到师兄妹两人低声争执,师父压抑着啜泣。春去秋来,一年间天子年号两番变更,第二年深冬一个晚上,师父忽然说,师伯在等,该走了。
雪夜格外冷,没走两步丁显就咳起来。丁修余光看到身旁师伯皱眉,心底猛然一凉,回头骂痨病鬼你他妈赶紧给老子闭嘴,一低头把丁显扛到肩上,塞过一块手绢给他捂嘴。六个人在雪地里跋涉,月光下忽然出现苍老身影。守林老人面色疑惑,微笑询问半夜三更要去哪里,丁修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过,噗地一声,老人嘴角微笑僵硬,向后摔倒,血腥气弥散开来。陆文昭淡淡说,你们先走,这次务必不留痕迹。半盏茶工夫,背后火光窜起,小木屋与守林老人一并燃烧,照亮他们离开的路。
五岁失了父母,七岁被丁白缨捡来,八岁认识丁显,十多年过去,丁修几乎误以为那林中木屋就是家,直到冬夜一炬,轻易就把丁门从世间抹掉。
大火从除夕烧到大年初一,天启元年,丁修不满十九岁。
—[3]—
北方天寒得早,八月夜晚就已经需要毛毡御寒。满人蛮横,对关外汉人更不留情,长刀铁骑间喘息,是活是死全看运气。丁修也不管什么满汉,仗着二十年攒下的轻功底子拳脚工夫,能偷时偷,偷不到时便自己打猎,日子也就捱过了。只是夏天一队骑兵惨死荒山,凶手始终未找到,方圆二十里内的满人便对周边会武的汉人都存了疑心。丁修也不慌张,每日依旧优哉游哉,日上三竿起床,到临近酒铺沽了酒,就在村庄旁小山包上打发掉一整天。村里几个汉人姑娘觉察到他并非常人,时时言语挑逗,指望能在奇人荫庇下多活几日。他照单全收,留恋温柔乡,来者不拒,只是从不过夜。
一日他照常从姑娘被窝中爬出来,套好衣衫翻窗而出。站稳脚跟一抬头,前方羊肠小道上隐约背影,布衫布帽,身材颀长,两手各持一柄短剑,月光下两鬓碎发毛茸茸。丁修如猝遭雷击,僵在原地。
背影脚步轻快,如飞燕,转眼便奔出十多丈远。丁修定神,跃上身旁屋顶,无声无息跟着。天边云过,遮住细碎银光,秋天深夜凉爽,他却冒了一额汗。
那人姿态好看,脚上功夫却一般,一袋烟工夫,眼看就要追上,背影却忽然放慢脚步。丁修亦慢了步伐,那人微微侧过脸,丁修脚下一滞,偏头看见云烟已经飘过,月光洒下,他的影子拉得修长,恰好落在对方脚下。
丁修索性自屋顶纵跃而下,寒光闪过,一个鹞子翻身,短刀与长刀相交,借力落在那人面前。
但不是他。
眼前人两颊圆润,面上尚带稚气,刀法杂乱,丝毫没有他师弟的棱角英气,几招过去退了三步,面带惧色。
丁修心中茫然,挥舞苗刀,招招精准,却下意识始终以刀背对战,几个来回就把那青年撂在地上。举起刀,低下头,忽然看到那青年双目微阖,抿紧嘴唇偏过头,神情像极去年冬天那张姓江湖郎中院里的一幕,苗刀高举,迟迟不愿落手。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隐约听到满军高声交谈。
那青年低声问,你是汉人,为何要杀我。
丁修一愣,背后马蹄声已经靠近。他归刀入鞘,说,快滚。
那青年一个鲤鱼打挺,很快不见了踪影,丁修亦一路狂奔,躲进黑暗巷口,听蹄声逼近又走远。他靠墙坐下,丢开刀,仰头,天边是十五的月亮,如明镜。
【肆】
离开了林中木屋,陆文昭选快马赶回京城,丁白缨亦不放松,不顾严冬,带着四个徒弟一路向北方赶。丁修那时已经成人,丁翀丁泰年纪虽小,毕竟是习武之人,身板儿比许多普通成人都硬朗,唯独丁显幼年染过严重风寒,肺疾一直没好透,劳累加上寒冷,不到半旬就发起高烧,全靠丁修连扶带背赶路。
初春晚上在荒山脚下休息,陆文昭叮嘱了要掩人耳目,连生火都要偷偷摸摸。丁修烧一碗热水,端给师弟,说小痨病鬼,起来喝水。
丁显烧的脸通红,迷迷糊糊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丁修说,北京。
丁显嘴唇烧得干裂起皮,用劲儿睁开眼说,师兄,到了北京再接着往北走吧,我想去关外。
丁修心里难受,面上刚强,说,关外还不给你冻死,有什么好玩的。
丁显说,人少,离是非远。
丁修不再让他说话,把碗凑过去,屁话真多,喝水喝水。
他们当然没有去成关外。二月底到了北京,丁白缨寻了处山脚,建起个与之前无二致的木屋。茶几书架一样不少,但丁修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陆文昭不再给他们吹笛子的时间,五更到日落,只准练刀。丁白缨也不再授丁显硬碰硬的刀法,给他一对轻捷短刀,唤作双燕。丁修资质好,体格健壮,跟陆文昭习倭刀术,得了柄厚重苗刀,叫梅莺。
丁显说师兄,咱们这刀是一对儿吧?
丁修说,娘们兮兮的,老子不喜欢。
寒来暑往又是六年过去,丁显窜了个头,身板儿也慢慢结实,操起一对短刃,身姿煞是好看。丁修习成了倭刀术,打到兴致上来,丁门上下竟没人敢正面接他的刀。只是再没人会奢求能在这山林中隐居习武一辈子:丁白缨不时会带落影刀进城,回来时面色虽无异样,身上却总会沾上些血腥气。京城贴满布告,不同朝廷官员死在家中,官级有大有小。徒弟不问,师父也不提,日子一天一天过。
万历七年二月一个晚上,丁白缨拍醒丁修。
丁白缨说,修儿,替我杀个人。
丁修也不多问,接过画像,听丁白缨说了府邸所在,披上斗篷便朝城里去。
脑满肠肥的中年人熟睡在榻,一刀致命,丁修拔刀收刀时极小心,悄无声息。出门时斗篷带风,摇曳烛光,他眼疾手快,扶住倾斜的烛台,轻手轻脚摆正,翻墙而出。
背后风声骤起,丁修斜身,飞镖刺入大腿,痛觉传来,心中反而清明,反手一组刀法,疾风骤雨般逼得身后人退了三步。踉跄着转身,右手斜劈,苗刀所到处,一柄长剑断成两截。抬眼看见对方黑衣上花纹,似鱼非鱼似龙非龙,心中暗叫不好。
锦衣卫。
那人与他对视一眼,丢下半截断剑,又抛一枚飞镖,扭头便跑。丁修让过,心知对方见了自己容貌,必须灭口,无奈跑上两步,左腿血流如注,险些跪倒。正心急时,侧面墙头跃下一人,布衫布帽,身材颀长,两手各持一柄短剑,月光下两鬓碎发毛茸茸。
丁显说,师兄,我帮你杀他。疾奔出两步,又回头,轻声说,师兄,棋盘上棋子才是非多,我想当个人。
丁修一愣,眨眼工夫,两个人都已经跑远。
下一次再见面,那痨病鬼就改了名字,叫靳一川。
—[5]—
小酒铺前一夜过得不太平,几个坛子碎开,烧酒洒了一地。丁修耸耸鼻子,光是站在铺子门口就能预见到店铺后头房间里老板和老板娘的惨状。
几个汉人急急走过,路过酒铺时猛一抬头,迎上丁修目光又加快步伐,逃离是非之地。丁修不屑,驾轻就熟翻进柜台,叮叮当当一阵,拎出一只小酒坛,一只犀角杯。
上好的关外白酒,须用犀角杯增其香。酒铺老板倒也算个行家。
丁修步快,酒铺出来,半盏茶工夫就已经站在村落北面的小山头顶端。八月中旬,关外已经落叶满地。尚未下雪,红叶挺括,草地泛黄,高处望下去,寂寥透着好看,言语难描绘。丁修不讲究,随手扯开酒坛封口,坛口斜,半坛倒在地上,再给自己满上犀角杯,一杯下去,乱世里照样优哉游哉。
沈炼带走了靳一川的贴身小物,在北京城外造了个衣冠冢,靳一川惯用的一对短刀便留给丁修。双燕他一直随身带着,挂在腰间,奔跑时敲打大腿,习武人理应认为不方便,但他偏偏乐意。靳一川那时总戴着个没屁用的香囊,也是一样道理。
图个安心。
他又从怀中掏出竹笛,阳光下两道裂缝尤其明显。凑到嘴边,手指竟然颤抖:上次吹笛,还是冬天,韩旷府上。
陆文昭那时爱教他昆曲,丁修不喜那咿咿呀呀温婉唱腔,所有昆曲,看得上眼的,武生行当的《宝剑记》算一个,《宝剑记》里,又数《林冲夜奔》吹得最好。十七岁后独处时,反复练这一折,回想当时那少年音色,却没料到下一次当众吹这段唱词调子,是韩府暗潮涌动,无声刀光剑影里。那双紧盯他的熟悉眼睛里,满满是恨意。
指形摆好,试探性吹出第一个音,竹笛断裂处用树胶粘连,音色略有影响,他也不管。手指有自己的记忆,曲儿一路顺下去,还是当时的《林冲夜奔》。
曲调急促激昂,小小竹笛音色却稍显单薄,眼见着到了转音处便不免捉襟见肘,远处忽然有号角呜呜吹响。笛声停滞,丁修顺着坡儿往下看,黄草地上一个蒙面青年正拉着个妙龄姑娘,跌跌撞撞朝前奔。
【陆】
陆文昭很快查出了丁显顶替的锦衣卫。那小旗从南京调到北京刚两天,巡抚司大概是觉得他人生地不熟,好差遣,放心叫他整夜地盯着一家庭院,却没想到因此让丁显钻了空儿,偷梁换柱。
陆文昭为此特意找了趟丁白缨,他是千户大人,想杀一个顶替了锦衣卫小旗的流寇,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丁白缨听了不说话,在桌下紧扭拳头。陆文昭不耐烦,刚想开口,丁修扛刀推门进来。
丁修说,不用师伯动手,那痨病鬼我就能处理。
陆师伯挑眉,你凭什么。
丁修丢开苗刀,行作揖礼,微微欠身,目光如炬,与陆文昭长久对视。陆文昭忽然挑嘴角,说,依修儿的。
那时他并未想好如何应付。要杀的人越来越多,丁白缨捉襟见肘,时常要他帮忙,丁修竟觉得庆幸,忙起来,对陆文昭和自己都算有暂时交代。
即使到最后,师父也没跟他提过陆文昭的野心。他的任务止于暗处杀人,进了政|局里,师父都是叫丁翀丁泰打下手。师兄弟四个,只丁修一人学全了倭刀术,陆文昭或许以为自己的宏图伟业万无一失,但丁白缨是真正的戚家血脉,不能叫老祖宗的刀法失传,虽然同样刀口底下讨生活,到底是女子,心思细腻,万事留条退路,总归没错。
丁修并未苦恼太长时间。几个月工夫,京城风起云涌,同年八月,朱由检继位,年号崇祯,一切尘埃落定。
郭真以为北斋决不会对他动杀心,北斋以为陆文昭定能护她周全,陆文昭以为信王与自己始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奈何棋局上棋子是非多,他们全都大错特错。
丁门四人从此人间蒸发,那天晚上丁修最后一次去了山脚下木屋。丁翀爱洁,屋里向来整齐干净,他看着一尘不染的案几,心里萧瑟,似有冷风吹。
推开一扇门,眼前矮桌矮凳,一张床,墙上挂剑,案上几卷书,丁白缨房中再无赘物。落影刀已经随主人长眠,甚至找不到一件能让人留作记挂的物什。
床上枕侧有一只小包裹,长条形状,蓝布上小片花纹,几分雅致。丁修拆开,里面一支小小竹笛,一看便出自陆文昭之手,但雕功却不像丁修之前所用的粗糙,竹子本身材质上好,吹孔膜孔都用砂纸细细磨平,笛膜柔韧,显然是经常更换。丁修用手摩挲,笛身下方有十字状凹凸,他翻过来,落影刀与苗刀相交,能看出是白缨与赤絮,雕刻细致入微,似能看到冷兵器上的泠泠寒光。
丁修心里沉重,又想暗笑,陆文昭这个王八蛋,到底还是留了这么一手,勉强算有点人气儿。
笛子揣进怀里出了门,吹了个火折子往后一丢。京城里乱哄哄,谁也不会注意哪个小小山脚下又失了火。丁修一只手把长刀甩到肩上,晃晃悠悠,另一只手锁紧胸口,像收藏世间最名贵珠宝。
—[7]—
丁修未及转念,人已经到了坡下。反应过来之后暗骂自己鬼迷心窍,什么时候染上这么个多管闲事的毛病?
那对青年蓬头垢面,衣衫上大片大片血迹,新鲜未干,艳若桃花。男的步子快而虚浮,显是习武之人受了伤,女的喘息声沉重。一步没踏稳,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两把短刀阳光下反光,格外刺眼。丁修会意:是昨夜那人。
小子,怎么弄成这样?
那青年猛抬头,伸手到腰后摸刀。丁修连刀带鞘抖动手腕,动作快如闪电,刀柄甩过,那人呼痛,缩回手,姑娘面有惧色,啊的一声轻叫。丁修冷笑,又出手,青年脸上粗布滑落,露出半边脸长长伤口,自颧骨到嘴角,血迹还未凝结。
青年抬头,眼里无惧色,亦无绝望,只是浓浓恨意,冷冷瞪他。丁修心知身后一定有满人铁骑追兵,但看他眯着眼,抿紧嘴角,神情身形都熟悉,像故人,只觉得多看一刻是一刻,刀鞘在对方颈下摩挲,迟迟没有动作,冷笑着说,说啊,惹上什么麻烦了,弄成这模样,像条狗。
那人梗着脖子不说话,刀鞘顶着咽喉,丁修手上加劲儿,憋的对方面色通红,忍不住咳出来。草原太阳好,照得丁修脸上笑容金红色,残忍又凄凉。
姑娘忽然扑上来,撞歪苗刀,抽出一柄贴身匕首。丁修索性撤刀,抓住女孩手腕,一用力便要折断她腕骨,忽然看见旁边青年眼神,手下松了劲儿,匕首落在地上。那青年终于开口,和昨夜一模一样的话。
你是汉人,为何要杀我。
丁修冷笑,老子杀人全看心情,哪管你汉人满人。
那姑娘忽然出声,声音颤抖。你放我们走,我父亲是朝廷从三品官员,这次如果我和孙爷活下来,日后银子少不了你。
丁修不接话,只是撇嘴。那青年道,我今日沦落此地,是为了刺杀满人大将,保万千百姓周全,你要是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就让我们走。
迟迟没有应答,青年抬头,眼前男人小麦色面颊上两条十字疤痕,其中一道抵着眼角,正紧紧盯着自己心上人脸庞。
灰尘遮不住姑娘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丁修想,如果换做那姓张的姑娘,恐怕为了护她的靳爷周全,也会这样连命也不要吧?
【捌】
即便独自一人,丁修也决不会缺钱。二十年练下来,软着来,摸两个银元宝只要一袋烟工夫,硬着来,苗刀一亮,没有哪个餐馆会舍不得两个包子。
他与靳一川始终有羁绊,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从小流落街头,被丁白缨收留后又隐居山林,从未有机会了解人世间普罗大众都是如何关心亲人,联系朋友,亲吻爱人,更不清楚看到靳一川与沈炼嬉笑时的不爽是被替代的愤怒,看到那个虎牙尖尖的女孩子送靳一川香囊时候不自觉握紧刀柄,叫做醋意。
第一次和换了名字的靳一川见面是酒馆里,十多碗下去,丁修喝得醉醺醺就要出门,店小二壮着胆子,赔了笑脸上前要酒钱,被他一掌撂在地上,撞烂两把椅子。其他酒客忙不迭夺门而逃,只有一个蹂身而上,化掌为刀,右手斜劈,直冲他面门。他下意识出手挡格,两个人呼呼呼几招,全是少年时曾对练过无数次的丁门基本功,见招拆招行云流水,使三分力,竟有两分半是默契的。定睛一看,浓眉大眼,自然不会是别人。
十年前丁显就打不过他,十年后靳一川依然打不过他。半顿饭工夫,锦衣卫被压在酒馆地上猛烈咳嗽,血喷出来,溅上丁修面颊,温热。
靳一川说,丁修,你他妈能不能活的像点儿样子。
顿了顿又问,师父师伯,翀儿泰儿都怎么样?
丁修说,都死了。
靳一川脸色一沉,又喷出一口血。
丁修好笑,陆文昭要是活到了今天,他靳一川八成已经命丧黄泉。几滴血落在唇边,他索性舔掉,咸腥味儿在舌尖跳动。
丁修说,朝廷养的狗也配骂我不像样。
丁修出了酒馆,回头望一眼,靳一川正掏出银元,塞进战战兢兢的老板手里。
于是干脆蹬鼻子上脸,又进了酒馆,从靳一川腰间摸了几块碎银。他师弟身材精瘦,腰际线条分明,抽手时停滞一秒,他知道靳一川一定感觉到了。
然后又有了下一次。
讨钱与其说是丁修缠住靳一川的最后理由,倒不如算作他所掌握的,面对曾经师弟时唯一的社交方法。对打,要钱,吃饭,喝酒,睡觉,五件事排列组合,构成他半年人生。
靳一川结拜义兄,姓沈的那个格外讨厌,银票塞在他手里,说,以后别再缠着一川,口气冰冷,仿佛打发讨食的狗,话音一落,扭头就走。丁修看他俩并肩离去背影,同样高挑瘦削,恨得牙痒,只盼京城的军火库出了意外,把眼前一切夷为平地。那日那太监拦住他买凶杀人,他几乎是一口答应,夜幕里对方纵马而去,留下一颗银元宝在掌心,沉甸甸的。
可动杀心时候是真的,末了下不去手也是真的。小痨病鬼躺在雪地里眯眼看着师兄,颤抖着伸手,捏住梅莺刀刃,像握爱人手。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融化成小股水流,从眼角滑下。大雪和着月光飘飘洒洒,一旁的张姑娘早就没了声儿,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墙那头伸出几把火枪,没想到赵大人还打着这种算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最后还是死了,为了救被派来杀他的螳螂。
—[9]—
丁修说,滚。
两个人都愣住。丁修把苗刀甩到肩上,女孩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起身,拉起身边人。跑出两步,那青年回头,丁修仍站在原地。
站在哪儿做什么。
蠢货,丁修扯嘴角笑,前面是整片平原,无处藏身,你们以为能逃多远?丁大爷这把刀两个月不见血光,今天倒想杀个痛快。
姑娘面无表情,青年反倒踌躇,说后面浩浩荡荡,不下一百个骑兵。
丁修又笑,快滚,拖老子后腿。
跑出两仗远,又被叫住。物什飞出,空中划出好看弧线,恰好落在那姑娘手里。
一只小小香囊。
丁修说,帮我个忙,过两天到旁边山头上,应该能找到根笛子,一起就地埋了。逢年过节,要是有空,还是去那个山头上,倒两坛酒。
丁修说,别楞那儿,两个呆子,赶紧跑了,随便找地儿做对野|鸳鸯,没事儿别瞎搅和,棋局里棋子是非多,还是做个人。
丁修说,快滚吧。
【拾】
那夜北京城下雪,小院里尤其寒冷,雪花落在靳一川身上,久久不化。丁修弯腰,捏靳一川两颊,细细打量。小痨病鬼嘴角还有血迹,他用拇指拂去,想了想,凑到唇边舔掉。
腰牌和飞鱼服都给了沈炼,在他心里,那小痨病鬼是三弟,锦衣卫小旗靳一川。丁修取了双燕,给师弟换一身干净便服,抽掉腰带时,物什掉下,他捡起来,一只小小香囊,随手就要丢进一旁火盆,想了想,又收进怀里。
丁显少年时说过想去关外,丁修带了骨灰,尽数撒在关外山头。他清楚师弟一心想和张姑娘长厮守,现在天人永隔,香囊是唯一信物。但心里堵着,几次拿出,又几次作罢,只好放在衣襟内袋,与竹笛一并妥帖收藏。
山头上太阳刺眼,喝到三分醉躺下,酒入愁肠,闭上眼,眼前是一片血红。风过时候草地倒伏,温热地蹭在丁修脸颊,于是伸手掐断草茎,放嘴里叼着。耳畔沙沙声不断,他觉得心里空荡,缺着一块儿。
这世间如果真只留他一个人,实在有点儿无聊。
【11】
丁修拍拍双燕,双手缓缓拔出苗刀,利刃寒光闪闪。
关外今天是好天气。
梅莺和双燕,今生是不必再分开了。
铁蹄嗒嗒而来,他却忽然有几分晃神,耳畔似有笛声,又隐隐有少年歌声。
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
数声残角断渔樵。
忙投村店伴寂寥,
想亲帏梦杳,
想亲帏梦杳,
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End———
[耳博]朝朝暮暮
*谈恋爱流水账,依旧ooc预警。
*如无意外这篇就把相识纪念日和俩人生日一把子贺完了,再没有比我更懒的博主。
直等到细碎窸窣随着门锁的咔嗒声一同消失在房间里,程耳方在空旷弥散的寂静里睁开眼睛。
即使早在枕边人将将起身时他就已然清醒,与日俱增的分离焦虑却让他不愿直面这份失落。
不过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王一博是前天夜里到的。借着王一博其他的工作,这是他俩在东京的第二次会面,也不为别的,是想特意庆祝一下相识的纪念日。
夏天对他们总是意义非凡的。初次会面在七月,被程耳拿到明面上描绘得金风玉露惊天动地;两个人的生日都在八月,王一博津津乐道这件事许久,相同的星座让他觉得两个人更...
*谈恋爱流水账,依旧ooc预警。
*如无意外这篇就把相识纪念日和俩人生日一把子贺完了,再没有比我更懒的博主。
直等到细碎窸窣随着门锁的咔嗒声一同消失在房间里,程耳方在空旷弥散的寂静里睁开眼睛。
即使早在枕边人将将起身时他就已然清醒,与日俱增的分离焦虑却让他不愿直面这份失落。
不过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王一博是前天夜里到的。借着王一博其他的工作,这是他俩在东京的第二次会面,也不为别的,是想特意庆祝一下相识的纪念日。
夏天对他们总是意义非凡的。初次会面在七月,被程耳拿到明面上描绘得金风玉露惊天动地;两个人的生日都在八月,王一博津津乐道这件事许久,相同的星座让他觉得两个人更贴近了些,他也就借此更摸得透年长的恋人。
再怎么贴心知心交心,年龄差总还是有点点影响的嘛。
隔了一个多月没见,说不盼着见面那是假的。
王一博做了这些年的顶流明星,练就了一身在长枪短炮里游刃有余的本事,躲狗仔甩尾巴更是不在话下,异国他乡实施起来就更如鱼得水些。
程耳见到他的时候被他外放的活泼惊了一惊,问了才知道是因为终于没人跟着了正在尽情享受自由的快乐。他进了门一通忙活,行李箱打开摊在地毯上归置半天,最后一步是把自己归置到沙发上的程耳旁边。
程耳本想插手帮忙,在旁边揣着手瞧了一会还是决意不添乱,寻了个角落安静看书。
没过许久书被人一把拿走,手长腿长的青年小动物一样地往他怀里拱,边拱边哼唧:“我特别想你。”
他从来没问过你想不想我,确认爱意对他来说是画蛇添足的事。
程耳摘了眼镜拿鼻尖去顶他的鼻头说我也想你,相爱的人本无须角力,两个人就顺势吻在一起。
私房秘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叫旁人瞧见二位如此这般软骨头的亲昵样子,那便是尊严尽毁形象全无。可谁让这就是他们的私密领地,久别重逢自然要亲个够本,就算简直像要被对方生吞入腹,那也是百分百的快乐与餍足。
亲到两个人终觉疲累,王一博仰躺在程耳大腿上,晃着脚说奇了怪了平时也没特别想,结果订好了机票就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特别着急,恨不得长上翅膀立马飞到你身边。
话音没落就被程耳垂下头照着微肿的肉唇咬了一口,我可是天天掰着指头盼着和大忙人见面,你居然跟我说“平时也不怎么想”,没良心。
王一博据理力争,“那我成天只想你就没心思做别的事情了!”
话没说完,他一骨碌坐起来拉着程耳的手,“走了,老在酒店憋闷死了!”
“去哪?”像是有个活泛皮实的小男孩从王一博风霜历尽的成年人必备金钟罩底下钻了出来,程耳瞧着鲜亮又欢喜。
王一博回头朝他挤了下眼睛,“和你一块儿,去哪都行!”
倒真是去哪都行,两个人出了房门就自动放开的手在夜幕落下来笼在身上时又自动牵在了一起。室外街灯璀璨,行人却不多,他俩也就更从容些,漫无目的地压马路。7月中的夜风缠在身上不够舒爽,钻进相爱的人紧扣的指缝间倒像是掺了胶水,黏之又黏。
两个人挑了间门脸极小的居酒屋钻了进去,灯光昏暗到只能将将起到照明的作用,屋内逼仄狭窄,客人也不多,他俩找了个角落坐下头挨着头说小话,铺排未来的工作安排,絮絮平日里遇见的趣事,不知觉喝了不少酒。
对面角落里有人在看他们,但只是单纯地在看。
王一博瞥了他几眼,见他始终没有举起过手机,想着大概率是不认识他们,转念就借着醉意生出了疯狂一把的心思。
等程耳再把脸转过来问他还要不要点点什么吃的时候,他飞快地把唇贴到了他的脸侧,留了个稍纵即逝的吻。
程耳在那瞬间抓住了浮光掠影一样的甜暖软糯,抬眼也看到了角落的人,却仿佛因着这个极轻的吻大醉了一场,始终对那人当时的表情失了记忆。
第二天白日里两个人各有工作,是夜也无法闹得太疯,只像是那个短却热烈的吻无限漫长的延迟。旁人谈恋爱大概是要黏糊到最后一刻的,王一博却显得潇洒干脆许多。到了离别那日他买了最早一班回国的机票,也不等恋人醒来就悄悄拖着行李出发。
不懂他的人瞧见了大概会说少年锐意轻别离,可在他的心里,离别虽涩却不苦,只因相聚有时,天涯也似咫尺。
落地时程耳掐着时间发过来的微信消息比下一周的工作日程更早发到他手机上,“好好照顾自己。”
配了一个他不知从哪搜罗来的猫咪表情包。
分别时带走的淡淡离愁被瞬间消解,他眉梢轻扬,回了一句“好”。
可不过一周多些的时间过去,他到底没将这句好落到实处。
王一博在被窝里接到程耳播过来的视讯。
“我怎么听说你请了病假?哪儿不舒服?”
他语气明明是与寻常别无二致的温吞,偏王一博听出来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这是谁在给你当耳报神啊……”鼻头微红的青年一秒切成臊眉搭眼的委屈模式,眼神聚焦到屏幕外面,仿佛如此就能免于被责问。通讯电波加重了他的鼻音,听起来不是撒娇胜似撒娇,明晃晃地企图萌混过关。
“我是不怎么上网,不是跟世界断联。”
心虚的小病号不说话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眼皮都跟着心脏一块跳起来。
信号另一端的男人叹了口气,“不是答应了好好照顾自己吗,怎么那么不听话啊……”
程耳在他身上尝惯了失控脱力的苦涩,王一博主意大得很,断不肯辜负自己这个以倔闻名的属相,决定了的事轻易不曾更改。每每这种时刻他都只觉自己如趟水过河被阻力包裹,跋涉艰难、力不从心。
“别担心了……没事的,就快好了。”沉默再延长就会显得压抑,王一博眼珠转了一转潦草地安抚些许,不给程耳留插话的余地,硬生生转去下一个话题。“别说这个了,你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程耳明明心里有急有气,此刻却被这句荒诞的话招惹得笑出声来。
“明明你的生日在先,怎么不先说你自己想要什么?就这么爱给人送礼物?”
“我这叫委婉的暗示。”听出程耳语气里带出些笑意,他也松下心弦,尾音上挑,说不清是讨好还是撒娇。
程耳心底又燃起些愤怒的小火苗,是冲着自己的。明明生病的是这个天底下最爱逞强的小孩,理亏哄人的居然也还是他,自己这个未曾尽好应尽责任的失格爱人又有什么道理在这求全责备。
心里峰回路转了九曲十八弯,最终还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或许与自我太强的人恋爱是这样的,从前他自诩严格而不严厉,离了工作场合他却连严格都没有了,横竖舍不得怪他,怪无可怪便就只能怪自己。
“你的礼物我早已备好。至于我的,如果是作为导演,我只想我新戏最重要的演员全须全尾的进组,用最佳的状态拥抱新的角色。除此之外别的都不重要。”他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啊……”王一博没曾想他搬出这层身份来说事,正色起来,想要切成工作状态。
程耳见他又露出那种小学生被老师训话一样的神情,心脏好似都被他捏在手里。
“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一定就好了。好不好?我现在就已经快好了。”
王一博肉眼可见地心思转了几转,最终择定了个委屈巴巴的狗狗眼来朝着他求饶,看上去甚是诚恳又可怜。
他只好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好。”
电影宣传期劳心劳力,他年初同他一起辗转跑过一部都深觉疲累,何况是半年内跑了三部层层叠加的负累。
但他也同样深知王一博对事业的野心,他平衡周转的艰难。
“宝宝。”他凑得离手机近了些,屏幕光反射在他的蓝光眼镜上,遮挡住了一部分眼神。他平时不常这么喊王一博,绝大多数时候是在床上才会泄露出这点黏腻,也不是这样郑重的语气。
哄人手段愈发熟稔的王一博“嗯?”了一声,嘴角翘起来盈盈笑着去看屏幕里的人,视线与摄像头错开,程耳看见他细密的睫毛铺排在他薄薄的眼睑上,微微颤着。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世界有时候对我们并不总是公平的。无论如何,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你要相信。”
他并不乐衷于与世俗讨价还价,可由爱故生忧,不在他股掌之内的事还有更多,他心有刀兵却一如困兽,只得一再地宣誓忠诚。
王一博却受用极了,眉眼在画框里悄然变得更加生动,眼睛清清亮亮地看着他,耳朵十分明显地蒸腾着透出红来。
“我一直都信。”
他十分郑重地接收了他的承诺。
顿了几秒,他像突然回过神来。“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心疼你生病难捱。”
他的表情告诉王一博绝不只是因为生病,但他确实也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事。网上说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看他哪儿哪儿都可怜,王一博突然想起这个理论,心知这个人大概是爱惨了自己了。
他笑得甜静且乖巧,“没有不公平。我有你,已经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了。”
程耳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知足和善良竟也会变成利器刺伤他的心脏,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聊近况,王一博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视讯有没有挂断。
等他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人从背后囫囵拢在怀里。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惊讶自己昨晚睡眠质量怎会好到竟然半点响动也没听见,还是该谴责这人昨晚直到聊天结束都没提会回来,悄没声就出现在家里床上。
他慢而轻地在这人臂弯里腾挪自己,转过身去与最熟悉的不速之客面对面,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会他的眉骨。
程耳闭着眼睛面无表情时看上去要更锋利些,像是一些刻薄的本性不设防地展露出来,但很快这锋利就被打碎,意识活络起来的表情漏出丝丝缕缕专属于爱人的温和。
他睁开双眼,把脸贴到王一博的手心里。
“你怎么回来啦?坐的红眼航班吗?累不累?”王一博见他醒转,也把脸挪到更近的地方,用气声连连问他,温热的呼吸扑在程耳面上,与他自己的鼻息勾缠在一起。
极淡的烟草味弥散过来,几乎像是家的味道。
“回来陪你养病。”干燥的唇在小病号嘴角磨了磨,青黑的胡茬扎在他下巴上,王一博却没躲。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可是我下午就要去工作,明天还要飞上海”咽回肚子里。
他实在开心,没有比睁眼就触摸到久别的伴侣真实确切的体温脉搏更让人开心的事,有些话晚一点说也不妨事。
他凑得更近,四肢与对方缠在一起,几乎是交颈而卧的姿态,稍微挪动一下就能用鼻尖触到对方的脸。
人在被人挂住和心疼时是没有坚强的必要的,本无所谓的小事也会被放大到让人想哭。他讲话时还是很小声,不知不觉有一点哽咽,“你回来了,我就好啦。”
这实在是很唯心的一句话,客观存在的身体健康情况并不会以是否得到爱人常驻身侧的陪伴为转移。只是在这对恋人身上,相伴大概是真的能当药吃。
昨晚王一博睡着以后程耳始终辗转反侧。想起来往日情热时王一博说你在我身边我就特别安心,思来想去还是非折腾这一遭不可。
把麦克风关闭微信退到后台,订机票收行李打车至机场起落又坐上北京的出租车,几个小时下来几乎是一气呵成,直到了家门口他才肯把飘渺一线的视讯挂断。
心魂隔海牵绕了这许久,真正踏进只属于他二人的领地才终于如剑入鞘,五脏归位。
悄悄拧开卧室的门,屋里的小夜灯守护神一样地亮着,他借着晦暗的光蹲在床边瞧了睡美人许久。
这一程他始终在想,到底怎么才能平衡这小孩的自由意志与本可避免的身体损耗,想不出结果。他似乎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怎么写,又或者,他的可本就与别人的可是不同的。
独立得太早太久,王一博的自由意志几乎是没有余地的。在他出现以前王一博就已经这样顽强地过了这许多年,是难以更改的惯性,更是支撑着他脚踏实地的气。程耳不愿意看他为爱或者别的任何事妥协,说重里说是与折翅无异。
他想,他就这样看着他陪着他吧。至于他自身生出的无处安放躁动不安的掌控欲,他大可以在真正工作时再尽情施展,像昨晚那样换来他示弱求饶的话,再也不要说第二遍了。
他可以一直等他的。
学着爱人大概是一辈子的功课,曾经他用严格和耐心来爱人,而如今他给出去的爱是妥协,也是成全。
“起来吃点东西吧,下午不是还要去路演。”
程耳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喑哑着讲出来,王一博瞪大了眼睛,心底喊了一声救命。
“你知道啊……”他扯出个笑,但似乎有点僵硬。
“是啊,我有耳报神么。”程耳老神在在,呼噜一把小笨猫的头毛。
“晒黑了。”瞧瞧,晒成个小三花了。
“我白回来很快的!”小猫喵喵叫,急着为自己辩白。
“我不是在评判你,只是因为又许久不见了,特别想念。”
“而且,依旧很帅。”
他看着王一博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猫被人撸爽了一样的表情,心底柔和安定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总的来说,王一博是个很有掌控感的男人。很有些轻易无法为人撼动的固执,但也很喜欢外界传递而来的肯定。表面上别人当面夸他时他一般会看上去十分腼腆又含蓄,四下无人时却难以免俗地得意,有几次没等转过脸去就勾起来嘴角,被人看了个究竟。
程耳见得多了,暗忖他这还是小孩子脾性,风雨历尽如他早已听惯了旁人走心或不走心的溜须拍马也好击节称赏也罢,七情六欲样样分明地写在这种年纪的人脸上总是显得跌份儿,搁王一博那却总是因为年轻而显得分外生动,任谁瞧着都得忍不住手痒去他下巴底下挠几把,最好是哄得这小猫翻起肚皮。
只是有的人只是路过,真就如同逗弄小动物一般并不留心。
王一博敏锐清醒,心里大概是有把游标卡尺,能把远近亲疏真情假意分得极清。
程耳欣慰他聪慧,却又担忧他慧极必伤,掌控不了外人的良心,就只好由自己来对他加倍用心,帮他把油加满、盼他行稳踏实。
“起床吧,一会儿我送你去。”
26岁这年,王一博变得更信命了些。人此一生遇见什么人,种什么样的种子开什么样的花,大概都是有定数的。他在两年前刚遇见程耳时种在心里的种子栉风沐雨悄悄扎根,在上个冬天发出芽来,又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夏天枝繁叶茂。
这样健硕强大的植物坚定地遮蔽着他,他发现自己胸腔里生出了额外的勇气,像回到了再年轻一些的日子,烂漫又无畏无惧。
他知道这是因为被爱。
他尚未全然病愈就又投入到工作里,心情却像飞在云端。被各样镜头盯着观察记录当下最为本真的模样,他看起来松弛又幽默,语气里有不易觉察的嘲讽,也有实打实的真诚。
他说我生着病也都看到了,互联网真是精彩。
他说祝所有的狮子座生日快乐。
他说多夸夸我们,我们喜欢被夸。
心底如同装着沉甸甸的甜酒,稍微一晃荡就能被人听见响,一不小心就会泄出些微醺的甜香酒气。
他似乎更加无坚不摧了些。大概有人与他向着共同的远方同路前进,鼓励、支持与陪伴黏合在一起,是比朝夕相见更让人心安的朝朝暮暮。
「壹」叶凡铜棺落难,庞博痛失亲友
#阅读温馨提示如下:
1.荒叶同好Q群:1078689207
2.很抱歉《开荒》以后不会再更新,主要原因是离拟定大纲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当初的大纲在后面基本忘光了,不记得自己要写什么了,已经没有能力续上自己之前构架的这个故事。次要原因是写《开荒》的过程中,自己也有一些不满意,很多时候有割裂和跳跃感,就干脆放弃,重写大纲一并修改了。
3.这是《开荒》的2.0版本,也就是修订版,会保留大部分开荒主干内容的同时进行或多或少的修改,所有修改的版本都会放在新的合集《云与海》里,同时也会上传在群文件里防止老福特吃文和不过审,可以各凭喜好各取所需的阅读,同时也可以随时提建议和想法,我一并修改,要追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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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叶同好Q群:1078689207
2.很抱歉《开荒》以后不会再更新,主要原因是离拟定大纲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当初的大纲在后面基本忘光了,不记得自己要写什么了,已经没有能力续上自己之前构架的这个故事。次要原因是写《开荒》的过程中,自己也有一些不满意,很多时候有割裂和跳跃感,就干脆放弃,重写大纲一并修改了。
3.这是《开荒》的2.0版本,也就是修订版,会保留大部分开荒主干内容的同时进行或多或少的修改,所有修改的版本都会放在新的合集《云与海》里,同时也会上传在群文件里防止老福特吃文和不过审,可以各凭喜好各取所需的阅读,同时也可以随时提建议和想法,我一并修改,要追上开荒的进度还需要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有生之年)。
4.因为更新概率很随缘,为了给大家友好避坑和炒冷饭,这个合集我暂时不会打任何tag和标签,供掉坑《开荒》的小倒霉蛋们艰难取暖。
5.祝大家阅读愉快。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
我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去往泰山的路上,此去兴许路途遥远,迟迟不能归。写这封信,我纵有千言万语,亦笔有千斤,只恨不能日承欢膝下,长侍奉左右。一直不曾向您们提起,自成年以后,常有怪力乱神之事增我烦忧……
……
此番抉择,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只是徒惹父母心忧,不敢当面相告,故不辞而别,罪甚!望二老保重身体,小凡一切都好,勿要时时挂念……
……
还有一事相托,母亲可还记得庞博?请与他保持联系,若日后他发生意外,烦请母亲将另一封信交予庞叔叔。
2010年6月20日
叶凡留书」
清风拂动,院中几株梧桐在轻轻摇曳,繁茂的枝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清新的空气自窗外迎面吹来,挟裹下一片早凋的枯叶,打着旋荡进半干的红丝砚里。
叶凡做了个很长的梦。
厚重的记事本上叶凡的手机轻震了两下,屏幕亮起来,是一条言简意赅的短讯:
「明天?」
桌上凌乱的摊开着几本古籍,数本日记,指间吸饱了墨的狼毫因迟迟不曾下笔再锁不住毫尖的墨汁,晕染开的墨迹模糊了书上那句“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是《庄子·齐物论》,它压住了一篇日记,勉强漏出的那一段写到:
3月12日 晴
昨晚我仍然在做那个梦,我梦见一个陌生的男孩,隐约记得他的名字,也或许那不是。有谁会起那样古怪一个名字?我听见有人叫他——荒。
放下笔,从记事本上拿过手机,叶凡的指尖擦过纸面,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字迹,上面挤满了九龙拉棺、荒古圣体等意味不明的字眼,凌乱又潦草,旁边的日记就显得潇洒许多,像意气风发的男大学生,蓬勃朝气中又透着丝不曾涉世规矩。
7月27日 雨
我怀疑我得了臆想症,已经一个月了,白天清醒的时候我在上学,上大学,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学修仙,大学的课程时时更新,修仙的生活也日日推进,我还梦见我被人追杀,就怪离谱的,原因是他们说我是唐僧。
短讯的发件人是庞博,相比于上一条短讯的简洁,后面紧跟的那条明显掺杂了强烈的个人情绪:「我加了三天班每天只睡4个小时只为打飞机回来见你,你说有事最好是真的有事!!!!」
金乌西沉,晚霞渐渐洒落,将窗外的草坪与梧桐树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叶凡看着庞博发来的消息,轻轻笑了一声,记忆里的那场同学聚会庞博没有在场,却倒霉的赶上了登泰山的那场变故,于是此次叶凡刻意邀他同行。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改变记忆中的剧情,叶凡指腹不安的在手机屏幕上摩挲,有些出神。恍惚间他已有些分不清如今的自己究竟是那做梦的人还是那梦中之人,梦里的故事那么长,像是走完了一生。桌上的檀香袅袅绕梁,那些错过的人,那些渐行渐远的路,就像是眼前的梧桐叶轻轻飘落,那些浓墨重彩的名字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崩裂,发出沉闷的声响。
与旧友的会面并不难,打一声招呼,聊几句闲谈,分别的空白就仿佛在一瞬间被填满。直到坐上了上山的缆车,庞博才严肃了表情,说道:“你说你做了预知梦这事,真的不是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开始混淆梦境和现实吗?”对于最好的朋友没有什么不可说,庞博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曾经也这样猜测过,但后来我确定我很清醒……因为目前为止,梦里的事大都一一应验了。”叶凡凝望着越来越近的玉皇顶,低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安全抵达玉皇顶的时候,能正好赶上九具龙尸拉着青铜棺撞向泰山。”
“什么尸?”庞博蹙眉,伸手去探叶凡的额头:“你再说一遍什么尸?真没事?一般没烧上39°的人很难说出这种胡话。”
“我倒是想。”叶凡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也宁愿这几年我是被烧糊涂了,一切都是幻觉。”
庞博看了看玉皇顶,又看了看叶凡,断言道:“看来你的预知梦不太美好。”
“也不是。”叶凡笑了笑,轻叹道:“怎么说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此刻,夕阳西垂,云峰之上均镶嵌着一层金灿灿的亮边,闪烁着奇珍异宝般的光辉。
刚踏出缆车车厢叶凡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天际出现的那几个黑点,庞博伸长了脖子张望,迟疑道:“那不会就是你说的龙——?”
叶凡一把拽过他扑向最近的大树喊道:“别看了!不要命啦!”
九条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向着泰山峰巅压落而来,像是九条黑色的长河坠落,携着阵阵风雷之响,震动泰山之巅。
玉皇顶被崩出一道道大裂缝,土石飞溅,尘沙弥漫。庞博死死抱住树干,在如万马奔腾的滚石中瑟瑟发抖:“我靠来真的啊?!叶凡我信了你的邪!!!”
震动停止,山体很快平静下来,叶凡仗着体质优势,敏捷地拨开混乱的人群向那铜棺砸出的巨坑冲去。
那口二十米长的青铜棺椁古朴无华,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古老图案,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之感,有一股神秘的气息在流转。
叶凡侧头对紧随而来的庞博说道:“是它,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庞博头皮发麻,劫后余生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不是吧,你这也太邪门了。那接下来呢?还发生什么了?”
叶凡朝正在打量五色祭坛的众同学那边看了看,又看了看庞博,面色凝重:“他们再在那呆下去,脚下石块会松动,掉下去砸在五色祭坛上——”
“然、然后呢?”
“——然后我们都会被关进棺材里。”
“???”庞博目光在语气平静的叶凡和毫不知情的同学身上转了几圈,内心又在一个健步冲过去把所有人打包扛回来和进棺材也没事吗怎么叶凡无动于衷之间反复横跳了几个来回,最终扭头冲众人喊道:“那边危险,你们快回来!”
“庞博?”有人回头,就在众人朝庞博这边走过来时,一名女同学发出一声惊叫,脚下一块大石滚落向巨坑中,她也站立不稳,向下坠去,被一名男同学眼疾手快地拉住。
庞博眼睁睁看着那块被踏下去的大石“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击在五色祭坛上,心跳有那么一瞬间停摆。
大型石坛顿时有五色朦胧光晕漾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笼罩了身体,双腿像是绑缚了铅块一样难以移动一步。
五色石坛不断震动,一阵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众人全都进入到了铜棺中。古棺内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森森寒意,众人脸上皆露出惶恐之色。
“……”这也不太妙啊!!!后知后觉自己是被骗回来上了贼船的庞博压住内心奔腾的草泥马,摸索到叶凡身边,小声的咬牙切齿道:“你好叶大仙,重新认识一下,我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庞博,我发现你小子——你小子有兄弟是真坑啊!”
与在慌乱中窃窃私语的众人不同,叶凡有些出神,听见庞博的声音回过神来,认真对庞博说:“我现在觉得……那个梦是真的。梦中的事,都真实发生过。”
庞博压低了声音:“你别说,我都已经信了,你这简直就像是读过了剧本!”
叶凡笑了笑,没有理会那些在统计人数,观察周围的同学,朝庞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正中间的棺中棺处,示意庞博附耳上那口棺中棺,问道:“你能听到什么吗?”
庞博先是神色有些疑惑,忽的眉头一皱,表情严肃起来。良久,有同学发现他俩以一动不动的姿势伏在铜棺上,颤抖着发出疑问:“你们在做什么……”
毕竟这口神秘的古棺充满了未知,这无论如何都难以让人产生好的联想。叶凡直起身来,回应到:“没什么,探查一下。”
待众人的注意力从他们身上散开,庞博才暗中同叶凡讲到:“我听见一种特别的声音,像是某种古经,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青铜棺突然一阵剧烈颤动,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不少人摔倒在地,几次大碰撞后,铜棺翻倒在地。
身后传来李小曼的惊呼:“光!外面投进来的光芒!”伴随着声声我们终于脱险了的欢呼。
庞博拿肩膀顶了顶叶凡:“怎么说?我可不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的结束了。”
叶凡和庞博并肩走出棺去,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众人和一望无垠的红褐色大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幽幽叹道:“欢迎来到荧惑,我是导游叶凡,很荣幸今天能为你解说,接下来我们将参观已开放的旅游景点,火星著名古建筑:大雷音寺。”
“那么请问话中有话的叶导,这里未开放的旅游景点是什么?”庞博警觉。
“十八层地狱。”
“……我刚刚聋了,你说什么?”
大雷音寺前,叶凡抓起石佛前那盏相伴的青铜古灯递给庞博:“你仔细在此寻找,无论发现什么器物,都要收起来,分发给你觉得可信的人,但一定、一定不要去摘大雷音寺牌匾。”叶凡再三强调:“然后组织大家共用佛器退回青铜棺,晚了就要死人了。”
庞博接过,一脸的视死如归:“你呢?”
叶凡迈出古殿,向着庙宇外的菩提树走去,打算摆脱原本的思维定势:“我有一个大胆的尝试。”记忆中菩提树下埋有一颗菩提子,为他日后的修行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然而当叶凡蹲下身来扒开树根处的泥土,却并没有看到梦境中的菩提子。叶凡一阵惊异,难道他之前的做法产生了蝴蝶效应?观察了片刻,叶凡又把泥土往下挖了挖,注意到一块颜色灰暗的土块。刚伸手去触碰,那土块便自行瓦解,一缕华光稍纵即逝,没入记忆中苦海的位置。
细细感应了半天,身体并无不适。叶凡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对比脑海中的记忆良久,他隐约觉得那缕华光像极了……万物母气源根!
此时大部分同窗都在庞博的组织下退到了五色祭坛上,只留下了少数不听劝的刺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叶凡摇了摇头,毫不迟疑地摘下了那面刻有“大雷音寺”的铜匾。
顷刻间整座古庙便摇动起来,里面那尊石佛龟裂,禅唱声响彻天宇!
古庙在湮灭,蔽日的风暴从天际刮起,结界逐渐消退,有零星的神鳄扑上来,大雷音寺的牌匾激起万丈光芒。有人被洞穿了头颅,祭坛上庞博在大喊,混着众人的尖叫和鳄祖的嘶吼,叶凡玩命地往回跑。
密密麻麻的神鳄铺天盖地,庞博手持铜灯,吹起漫天的火舌。叶凡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祭坛,朗声道:“进铜棺!”
庞博二话不说,麻利地钻了进去。见众人都手脚并用地爬进铜棺,叶凡才抬头看了一眼结界外那森森冷笑的鳄祖,皱眉自语:“怎么不见神袛念……”
话音刚落,一股阴寒的凉意便从脊柱窜起,霸道地闯进识海里。又有什么东西无端自识海中秋风扫叶般席卷而过,让叶凡的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而后那股阴冷的气息便像是遭遇了重击,盘踞在识海一角,十分虚弱。
叶凡无暇多想,利落地翻入铜棺。
——铜棺中死一般寂静。
不对劲。寒意顺着脖颈爬满身体,叶凡摸索着走了几步……空无一人。
“庞博?”叶凡试探着出声。
没有回应。
“庞博?!”叶凡提高了音调,声音在铜棺中来回撞了几撞,尾音被叠了又叠,拖得老长。
……没有回应。
“哐当”一声巨响,青铜棺盖闭合,九具庞大的龙尸拉着青铜棺椁缓缓腾空而起,冲破鳄祖布下的血色封印,没入星空之门。
不一样了,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和记忆里不一样了。叶凡倚着棺壁坐下,看棺中的星空刻图明明灭灭,古路延伸的轨迹杂乱无章,铜棺晃动得很厉害,经受了频繁的撞击,发生了好几次大的翻转。所幸大雷音寺的牌匾再度发光,将他罩住,没有受伤。不好的预感逐渐在叶凡心中成型——九龙拉棺失去了方向。
这就是蝴蝶效应吗?庞博他们去了哪?九龙拉棺会去哪?记忆中的那些人又会如何?叶凡指尖冰凉。
忽然有杂乱而细小的声音自棺外传来,那声音愈演愈大,到最后饶是隔着厚重的棺壁也震耳欲聋,千奇百怪的兽吼声交织在一起,撕裂苍穹!叶凡想站起身来,铜棺却骤然在此刻搁浅,巨大的冲击力将叶凡甩了出去,拍在那口棺中棺上。大雷音寺的光罩应声而破,叶凡的后脑猛地磕在了棺盖上,有血液从发根中渗出。铜棺随着大地的震动颤抖,棺外如同有千军万马踏境而过。
——叶凡失去了意识。
开荒 陆
山外青山楼外楼 打砸抢烧何时休
“斩王之最?”叶凡念道石碑上的记载,十分费解,兽王平日很难相遇,他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被九头兽王围攻?
鸟爷也在看石碑,道:“唔,你看到这条纪录了吧。石毅真的不简单啊,据传为天生至尊。”
“天生至尊?”小不点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听到了昔日的一些声音,某些场景依稀浮现眼前。
叶凡发出一声冷笑,嘲道:“好一个天生。”
“我去找十头兽王,直接破了他的纪录。”小不点说道。
叶凡摇头,认真和他讨论:“十头兽王应该不好寻,石毅的纪录不止这一条,你看这。”叶凡指着石碑说道:“以纯肉身之力一跃而起,不动用骨文,一步就登上了一座山...
山外青山楼外楼 打砸抢烧何时休
“斩王之最?”叶凡念道石碑上的记载,十分费解,兽王平日很难相遇,他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被九头兽王围攻?
鸟爷也在看石碑,道:“唔,你看到这条纪录了吧。石毅真的不简单啊,据传为天生至尊。”
“天生至尊?”小不点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听到了昔日的一些声音,某些场景依稀浮现眼前。
叶凡发出一声冷笑,嘲道:“好一个天生。”
“我去找十头兽王,直接破了他的纪录。”小不点说道。
叶凡摇头,认真和他讨论:“十头兽王应该不好寻,石毅的纪录不止这一条,你看这。”叶凡指着石碑说道:“以纯肉身之力一跃而起,不动用骨文,一步就登上了一座山巅。”
叶凡笑了笑:“这个石毅真的很骚包,上个山都惊天动地,不过这个比找兽王容易多了,这里最高的山在哪里?”
众人:……
“这俩孩子真是没治了。”几人觉得他们净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又好气又好笑。
忽然,有几人一起走来,为首的那个男子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道:“小兄弟,这边借一步说话。”
“别答应,他们是找你麻烦的,肯定是要打你手中宝骨的主意!”鸟爷小声提醒。
出乎他们的预料,小不点见到这群人后,双眼放贼光,答应的那叫一个痛快,而且嗖的一下子就过去了,颇有点赶着去倒贴的架势。
众人发呆,叶凡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苦笑。
“小兄弟,听闻你破坏虚神界的通道,得到一块宝骨,能给我们看一看吗?”为首的那个青年笑道。
“好呀!”小不点笑眯眯,直接将那块宝骨递了过去。
这娃怎么这么憨?鸟爷眼珠子差点瞪出来,这也太好骗了!
“你是当哥哥的吧?怎么不拦着他?”鸟爷颤抖着问叶凡。
叶凡丝毫不慌,老神在在地回道:“没事儿,一块骨嘛。”一会多的都能让他抢回来。
鸟爷被他漠不经心的态度震惊了,立时哗然:“你是亲哥吗?”
“我——”还真不是……叶凡咂舌,半天没说出下文来。
“嗯,东西不错。”那为首的男子点头,持着宝骨看了又看,道:“喏,给你十枚精璧,这块符骨我们买了。”说罢,他丢下一些晶莹的块状物,转身就走。
“我不卖。”小不点摇头。
可是男子并不理会,根本就没有停步,直接大步向前走,就要离去,而他身边的人则是回头,嗤笑了一声,眼神带着戏谑,连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么容易。
“他说了他不卖。”叶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男子面前,伸出腿将他一绊,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男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似笑非笑:“阁下没有听到吗?”
这群人神色顿时冷了下来,不敢大意:“小兄弟话不能这么说,东西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他已经同意了。”
“这么说你要强抢了?”小不点腾腾地追了上来。
男子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就出手了,一片符文飞来,若一片烟花绽放,将小不点笼罩,这些人下了死手,要抢先除掉他。
“轰!”
然而,小不点更快,一步横移数十米,而后双手一震,两轮神月出现,撞在一起,融合成一巨大的银色磨盘,向前碾压。
符文尽碎,这群人都当即被震飞,小不点一冲而过,将宝骨夺了回来。
“锵”、“锵”……
天空中,赤芒惊空,声势可怕,那是十八道赤光飞来,发出呜呜声萦绕着大片的霞光,气息惊人,有一股洪荒猛兽的气息,摄人心魄。
叶凡弹指,将一道冲他飞来的赤光震开,那是一根赤羽,长达十几米,犹如一根血色的长矛,凶煞气息惊人。
赤羽本也无意与他纠缠,鱼一样从他身边滑过,奔向小不点。
小不点利落地撑开宝术,将赤羽纷纷隔住,始作俑者被他揪出,神羽失去了光泽,迅速化小,合成一柄血色宝扇落入他手中。
“住手!”有人大喝。
不远处,出现一群人,为首的几个都是中年人,有一宗威严的气息,一看就是久居上位者。
观战众人皆惊,为何引出了这样一群人,一看就是来自大家族的重要人物,难道这个孩子手中那块骨很非凡?
小不点才不管这些,这里是初始地,无论谁来了,都要被压制到搬血境,可以无所畏惧。他一脚踏在刚刚俘获的俘虏身上,底气十足:“小哥哥,揍他们!”
叶凡身形一晃,一下子就飘到了近前,伸手向前按去。
最前方的几人身份极高,但却首当其冲。那只如玉的手掌击在一人胸口,那人当场倒飞出去数十丈远,而后四分五裂,吊着一口气。叶凡反手再压,当即将几人拍翻在地,袖袍一卷,一股脑地扫到小不点脚下。
所有人吃惊,眼睛都有点直了,一个巨族的大人物,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两个愣头愣脑的皮孩子给拍翻了,这必然会是一个爆炸性消息,要震动十方。
“轰”
地面颤抖,石昊脚下的两人挣扎,掌臂挥动间地面龟裂,土石崩开,宛若两头远古巨兽在发狂,想要站起,拥有吓人的神力。
砰砰两声发出,小不点在他们的背上跺了两脚,这两人当即闷哼,嘴角淌血,软趴趴的伏在了地上,难以动弹了。
小不点气焰嚣张,挥动宝扇,掀翻一片人马:“现在——打劫!!”
叶凡一向不喜欢干涉小不点做事,就算惹出了什么事,大多数石昊也能自己解决,不需要他操心。所以在小不点勒索成功,破了石毅纪录,连续攻击虚神界通道,又破坏纪录碑被虚神界警告,作为惩罚驱逐出虚神界后,叶凡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该管管他这乱来的性子。
不过事已至此,叶凡也不做多想,初始地于他没有什么久留的意义,他去到更高层次的福地看了看,打算做点快乐的事。
毕竟,叶凡也不是个安分的主。
“好穷啊……”叶凡自语:“当年我有不死药,有神泉,有悟道茶叶……虽然说不上腰缠万贯,也算的上小康生活吧,现在还真是一、贫、如、洗。”
“我可能也需要一场打劫。”叶凡打定主意,回想起了石毅的母族,那也是一个大族,堪称富得流油。
重要的是,这族狂妄跋扈,引人生厌,还和小不点有旧仇,简直是个完美的打劫对象。
“雨族……”叶凡心思活络起来,拉住一位路过的行人,绽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
——“这位大哥,请问雨族怎么走?”
青山耸立,淡雾缠绕,千尺的瀑布垂落,溅起阵阵薄烟,绿水绕山而流。雨族的驻地葱郁而美丽。
叶凡打量这一处净土,感叹某些大族表面光鲜,背地里却是一群偷粮老鼠,不由轻声说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是什么人?”雨族的人大喝,明显听见了他的说辞,语气十分不善。
叶凡笑了笑,对这个大族腻烦到了极点,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道:“去告诉你们的族长,有的人霸道惯了,久而久之就忘了该怎么做人,我想帮他清理门户。”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守护山门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叶凡直接弹指,山门处刻有“雨族”二字的巨石“噗”的一声粉碎,成为尘土,他补充道:“这地方我收下了,你们挪个地吧。”
“你是在找死吗?”雨族的人震怒,纷纷祭出武器,像是投出了一片光雨,激射而来。
叶凡并不在意,大袖一挥,“咔嚓”声传来,所有武器皆粉碎,坠落在地。他猛的一甩袖子,山门处的人全部倒飞出去,栽进瀑布下的水潭内。
“什么情况?有人在雨族踢馆?”有路过的看客询问。
“这不是前段时间和那个破坏通道的熊孩子呆在一起的少年吗?我见过他。”
“他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吗!”
叶凡站在山门前,脚下道纹密布,快速往外延伸,锁困了山门,然后他冲天而起,道纹像一张透明的网落下,将十方封锁。
源天术!
地底的龙脉震动,欲破土而出。
“你……到底想做什么?”守护山门的人倒退。
山门前,青石铺路,数百级台阶如长龙横卧,两旁草色清新,仙藤盘绕,小溪淙淙。
“屠城。”叶凡向前走去,拾阶而上,步履轻盈,没有杀气,整个人飘逸无比。
外围的看客们一拥而上,将雨族围得水泄不通,围观这场闹剧。
“大言不惭!”一名族老如流星破空,降临此地。
也难怪他轻视,叶凡相貌清秀,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左右,这样的年岁,纵然是天生至尊,也不见得能独自挑了雨族。
叶凡不急不缓,登上数百级石阶,依水而立,身在水潭边,整个人都沾染了一层水雾,像是谪仙一般出世。
“数年前有一女子,蛇蝎心肠手段毒辣,曾剖开一名幼儿的胸膛取其至尊骨,此事与你雨族有莫大关联,认或不认?”叶凡问道。
“胡说八道!”
“听闻石毅天生至尊,尔等为石毅母族。”叶凡笑了笑,再问:“而那被取骨的幼儿,传言为石毅堂弟,巧也不巧?”
“你连这都知道?”老者心神不宁,不由自主开口:“你与石昊什么关系?!”
叶凡放声大笑,反问道:“他姓石,我姓叶,我们能有什么关系?!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还不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
这个老者目光森然,脸沉似水,道:“那没什么好说的了,送你上路。”
围观的众人哗然,本以为是看一场闹剧,谁知掀出这样惊人的秘密!
“不必了。”叶凡捏大日印,蓬勃的天日缓缓升起,压满了天空,火红光华焚毁一切,那名族老几乎是刹那间被烧成灰烬!
叶凡轻震大日印,蓬勃红日中一下子冲出九只金乌,浑身金华闪耀,仿若黄金铸成,各个生有三足,振翅长鸣。
叶凡缓缓道:“我送你上路!”
艳惊四座,那个清秀的少年简直就是一个魔王,金乌在他上方的天空盘旋,有无上威势。
四下,所有的旁观者都感到惊心,前不久他们还在为那人神共愤的“熊孩子”津津乐道,说他做事奇葩,也称他天纵神资。叶凡默默陪在他身边,像银月敛住了光芒,无言地守候皓日。
而如今皓日隐去,银月当空,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之前那并不惹眼的少年,同样不可撄锋。
“查,一定要探清楚他们的底细,不能遗漏与错过!”各大势力的嫡系人物脸色都不好看,虚神界凭空出现两个少年至尊,让人无法平静。
人影闪动,雨族此地的族老及守护者皆被惊动,全都出关,围剿叶凡。
突然,洪水决堤般的声响传来,四块符骨出现,交织出密密麻麻的纹络,化成一片蓝光屏障,将叶凡封在其中。
几名族老手持符骨,厉声道:“小小年纪就会血口喷人,今日留不得你!”
叶凡平静地出手,说道:“是非曲直日后自有分晓,我非石昊,也并非前来击鼓鸣冤。”
语毕,他轰出一片金色的汪洋,化成一条苍龙腾起,这是一股惊天动地的杀意,具有不可思量的攻击力,沧海升龙,龙吟绕九天,绞碎符骨。
叶凡追击,一拳将一名族老震得肌体寸寸碎裂,而后如幻花泡影,眨眼消失。然后他反身挥臂,徒手击穿一具追来的宝具,眸光湛湛,问道:“我听说石毅金身不败,我较之如何?”
“我似乎在古籍中读到过这个少年这种体质……”叶凡身上金色的气血滔天,一名大族老者仔细观察,得出这样一个猜测。
“什么体质?”
老者摇了摇头,并不确定,道:“像是荒古圣体,但这种体质消失很久了,没有人见过。传言为人族圣体,肉身无敌,在圣体大成前,体内血液为金色。”
“很强吗?”
“据说圣体大成后,肉身堪比帝兵。”老者叹息道:“不过都是传说,圣体早就绝迹了。”
叶凡击杀最后一名雨族守护者,面色平静,问道:“雨族就没有能打的人了吗?”
他长身而立,空灵若仙,望向瑟瑟发抖的雨族弟子,又问:“被人视之蝼蚁的感觉如何?”
四下寂静,无一人敢应。
叶凡垂眸,眉心强大的神识化形而出,扫过他们的识海,看到的依然是血腥和不知悔改,因此毫不心软,凌厉出手。
他步履从容,犹如闲庭信步。但出手无情,一朵朵血花绽放,鲜血染红芳草地。遗尸遍地,他似片叶不沾身,在尸骨中穿行,明明是在杀人,却妖艳如画,近乎赏心悦目。
叶凡不论其他,只看事实,神识扫过,但有血案在身着,无不身首异处,他就这样从容前行,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道路都被染红了。
一直到很多年后,虚神界的老人们都记得,那年有一名少年登上雨族灵山大开杀戒,却美的惊心动魄,像是一株在地狱盛开的彼岸花。
最终只有十三人留下性命,他们确实没有恶行,内心深处很排斥同族的所作所为,叶凡没有为难他们。
雨族的宝库被打开,彩霞如迷雾,烁烁光辉让人睁不开眼睛,玉架上摆着各种宝血,各色灵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武器,一些秘籍。叶凡取出一些,扔给活下来的十三人。
“这些都属于你们,不用怀疑,也不用有顾虑,我放你们离开,此后是回归雨族还是出去闯荡,都与我无关。”
从地狱到天堂,幸福来得如此之快,这些人几乎不敢相信,战战兢兢:“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叶凡微笑道:“你们好自为之。”
叶凡挥手撤去源天术布成的阵法,将战利品收进万物母气源鼎,一步步走下山去,一块石碑浮现,上面出现一行字,闪耀着刺目的光,非常灿烂,叶凡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杀了二百八十七人,几乎将这个福地的雨族灭族,开创了一项纪录。
石碑闪耀,提示叶凡补充,他并指如刀,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这只是个开始。
四座皆惊!
随后,他依次前往了几个更高层次的福地,洗劫雨族,却在风头最盛之时抽身而退,回到初始地。
与此同时,初始地传来小不点要前往补天阁的消息,叶凡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是时候回去了。
“柳神。”叶凡轻唤。
柳神从一种特别的修行状态中复苏,回应他:“何事?”
“我现在去补天阁还来得及吗?”
柳树探出一根枝条,洞穿苍穹,直接穿过虚神界的门户卷住叶凡,带他回归本体,道:“你以最快的速度出发,还来得及。”
树下,叶凡倏地睁开了眼睛,快速站起,同柳神辞行。
识海中,神袛念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声泪俱下地问他:“兄弟!你可算回来了!之前你去哪了?”
叶凡不能理解他的激动,问道:“你就当我神游太虚去了吧,怎么了?”
神袛念汪的一声就哭了:“不行!我觉得不行!你以后别去神游了,你一走我就自动接盘你身体了,然后那棵柳树把我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有口不能言,那可真是太惨了。”
叶凡狐疑:“柳神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神袛念:“……我那天觉得他叶子蛮好看,趁他不备揪了一片。”
叶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