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放✖️你】分手日记1
梦女向,发疯产物,ooc我的
一
你有一个男朋友,他叫邓放。
但你想分手了。
二
你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要恋爱。
恋爱就会有期待,期待往往会带来失望,失望攒得多了,人就开始可怜自己。
明明心不在焉,却又要装无事发生,这是第一种表现。
就像现在。
画图的间隙常常在下意识里被打断,你隔一段时间就要看一眼手机。
今天是一个月的月中,你称之为“放风日”。
这一天,你不学习,他不飞,各自逃出惯常轨迹的牢笼。除了一根电话线沟通南北外,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这是规矩。
但你破了规矩,你在画图,赌气似的。
一定要提分手的,你想。电话都不打了,还有什么意思?
三
电话响......
梦女向,发疯产物,ooc我的
一
你有一个男朋友,他叫邓放。
但你想分手了。
二
你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要恋爱。
恋爱就会有期待,期待往往会带来失望,失望攒得多了,人就开始可怜自己。
明明心不在焉,却又要装无事发生,这是第一种表现。
就像现在。
画图的间隙常常在下意识里被打断,你隔一段时间就要看一眼手机。
今天是一个月的月中,你称之为“放风日”。
这一天,你不学习,他不飞,各自逃出惯常轨迹的牢笼。除了一根电话线沟通南北外,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这是规矩。
但你破了规矩,你在画图,赌气似的。
一定要提分手的,你想。电话都不打了,还有什么意思?
三
电话响了。
你故作冷漠地盯着跃动的手机屏幕,心脏也跟着一块霓里虹气地闪。
不接。想打就打,打了我就要接?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哼一声,低头继续画图。可笔戳来戳去,就是戳不到想要的点上去。
都怪它,乱响。
于是下一秒,它不响了。可你又开始生气。
打一遍就放弃,看来也没多少耐心。耐心和爱应该是成正比的。
所以手机沉默了几秒,又开始响。
以一种自己都不曾觉察的迅捷,你接了。
四
喂。
瞧,多么冷漠的开场白,你想。
小乖?怎么不说话。
……
你投降了。偏沉的少年音在另一头响起,你根本没法招架。
可恶。
他又催促几声,开始变得着急。往常撒娇也好,发脾气也有,可就是没见过沉默。他那里没有这种情况的应急预案,有些慌。
您有事儿?你拿捏着时间,怪声怪气。
那边才如释重负,笑了起来,笑声在胸腔里沉沉地震,可传到你耳朵里却是又轻又亮。
小乖,别生气。
五
这气怎么生得起来?
可现在就低头岂不是又太没骨气?你又开始纠结。
别不理我,说说话,嗯?邓放哄着你。他说这次时间不多,一会儿可能又有任务,想我爱我的话赶紧告诉我,我保证有回有应……那首歌怎么唱来着?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
你撇了撇嘴。
男朋友有点傻,想换一个。
六
你好忙。你说,带了一点委屈。忙,都忙,忙点儿好哇……
邓放又笑。自打你开口讲话,他的笑音就没断。
对不起,我跟组织认错,成吗?你快生日了,小寿星可不兴总生气。
没生气。你不肯落了下风,带点小洋洋自得,我也忙呢,没闲着。
哦?邓放来了精神,你都能想象到他在另一边一下子挺直脊梁,饶有兴致的样子。你忙什么呢,小乖?
要是人在你面前,这时你的警惕性就是时候该出现了。你太熟悉他,他一旦循循善诱又兴致勃勃,就是想要开始给你挖坑的先兆。
可惜,人不在你面前。
我呀,我画图呢。你毫无防备,“唰唰”抖了稿纸。刚画完定位轴呢。
邓放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声,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小乖?
你“啪”地捂住嘴。
什么叫“放风日”?他“哼”一声。电话接通的那一秒,就不能做别的。
别想蒙混过关。规矩是你定的,自己又不遵守,要罚。
我又不是你的兵,罚什么……你嘀嘀咕咕不肯认,但又自知理亏,索性破罐子破摔。要怎么罚?你问道。完全被他绕了进去。
邓放在另一边,唇角都要弯到天上去。他向来稳重,骨子里又傲得很,寡言少语的情况不在少数。可唯独在你这里,难得的孩子气。
斗嘴还是耍心眼,赢一次要高兴好几天。
毕竟两只小狐狸碰到一起,狡猾得来的胜利就格外来之不易。
罚你,那可得罚个大的。他沉吟。那就罚你,陪我两天。
七
你要过来?现在“蹭”地一下挺直腰杆的人成了你。你有假?
今天下午飞完,我们就有两天假。邓放说,给你过生日。
在一块这么久,都没好好给你过个生日。邓放愧疚。
你按了按雀跃的心脏,努力稳住了声线。
好啊。你听见自己说。
要见面了。
分手这种事,最好还是当面讲。
邓放x你 平行线谬论
#写文是为了开心
1.
除夕前夜,沉沉黑夜中,邓放拽着箱子刚到家门口,甚至还没开门,屋里吵哄哄的。他推开门,却见你正背对着他,跟他的弟弟,以及姑姑和母亲在打麻将,他看着你的背影,觉得很想念。
你看桌上的几位牌友都怔住看向门口,你也跟着转头,是邓放回来了,他一身军装拽着个行李箱,口中不断呼出凉气,鼻子冻的红红的,可身姿挺拔如松,没有缺胳膊断腿的回来,你看着身旁人起立欢呼,攥着麻将的手越发收紧,你转回头看着手里的牌。
白瞎了,这么好的牌,打不上了。
邓放放下包袱,从包里掏出给弟弟妹妹的红包,冷硬的脸稍稍柔和,你掐着可乐瓶子,仰头喝光,想走又觉得不是时候。直到他把红包递......
#写文是为了开心
1.
除夕前夜,沉沉黑夜中,邓放拽着箱子刚到家门口,甚至还没开门,屋里吵哄哄的。他推开门,却见你正背对着他,跟他的弟弟,以及姑姑和母亲在打麻将,他看着你的背影,觉得很想念。
你看桌上的几位牌友都怔住看向门口,你也跟着转头,是邓放回来了,他一身军装拽着个行李箱,口中不断呼出凉气,鼻子冻的红红的,可身姿挺拔如松,没有缺胳膊断腿的回来,你看着身旁人起立欢呼,攥着麻将的手越发收紧,你转回头看着手里的牌。
白瞎了,这么好的牌,打不上了。
邓放放下包袱,从包里掏出给弟弟妹妹的红包,冷硬的脸稍稍柔和,你掐着可乐瓶子,仰头喝光,想走又觉得不是时候。直到他把红包递到你面前,“给你的。”
你接过红包,他又递过来一只银簪子,素的不行。你同样接过,打量着这只有些不合时宜的礼物。
“我本来想着我回来了,你头发也该长长了,送你一只簪子正好,没想到……”
他低头看你的短发,已经不到脖子了,你看着他熟悉的眉眼紧皱在一起,目光里有些不满。
邓放走的这几年,你们早就生疏了,不过是节日时会通个电话,寒暄不了几句他就要挂电话,久而久之你也不太给他打电话了,再说你们也只是普通的邻居而已。
你嘴角压了压,却也说了句谢谢,这时邓放的母亲已经端上热乎的饭菜,招呼他吃点东西,就连一向高冷的邓叔叔都从书房出来看儿子,你也不好打扰人家全家团员,托词有事就离开了。
他却追到门口,叫你的名字,你于大雪中回头看他,“我明天去找你!”
雪将他的声音送来,你笑了笑,鼻前吐出一团雾气,“别来太早!”
你转身回家,没看到他紧皱的眉慢慢松开,隐隐露出一点笑的样子。
你回到家里,正在玄关处换鞋,一路回来并未沾到太多雪,在门口剁了剁脚,雪就化在地砖上。
你妈妈从客厅探出头,一边磕瓜子一边问,“今儿咋这么早回来呢?”
“邓放回来了,他们都不打了。”
“啊?小放回来了?今年咋回来了呢?”
你倒了口热水,往回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可能今年部队不忙吧,我回去睡了。”
你仰头干了这杯热水,缩回温暖的被窝里。
2.
邓放与你并没有太多青梅竹马的爱情故事,你们一直是同学和邻居而已,他对你也没什么情愫,他上学那阵儿跟现在差不多,仗着年轻非常狂傲,好像总是拿鼻子看人,你也不爱跟他套近乎,一开始是出于自己的那点清高,后来便是觉得他这个人很没劲,跟自己绝不是一路人。
邓家都是军人出身,邓家的孩子或早或晚都会成为军人,邓放也不会例外,而你却不是这种人,就在你还迷茫盼望的时候,他已经很坚定的要去军校了。
你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睛黑的发亮,里面有的是少年人的自大与骄傲,他的人生像是一个已经被人提前预定好的剧本,仅仅几条关键词就可以把他概括了。
所以在作为同学的这段时间,你对邓放一直无感,俩人甚至算不上朋友。
转天早上,你八点就被窗户敲醒,你强压着怒火,冲到窗前把床帘拉开,看见是邓放的弟弟,臭小子看见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你隔着窗户怒了,“大早上的干嘛!”
“我哥说,他上午要去见战友,早上不能来找你了。”
你后槽牙咬的嘎嘎响,要不是冬天封了窗户了,真想给这小子一拳,“就这事儿他不能微信说嘛?”
“他怕你误会他嘛……”他越说声越小,似乎后知后觉不该在这个母狮子困觉时打扰她。
“我先走了,反正我话带到了。”
你咬了咬后槽牙,气的拿起手机找到邓放,“就你大早上让你弟过来扰人清梦,不来就不来呗,发微信不行吗?”
你坐在桌子前,翻来之前已经发旧的日记本,找到那篇骂邓放的日记,重新欣赏当年的文笔,读了两遍之后心情平和许多,重新回到床上睡觉去了。
邓放跟战友定的包间,他刚坐下,就看见你的消息,丝毫没有防备的打开,被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身旁战友开始打岔,“呦,哪家的姑娘敢这么骂我们邓首席啊?”
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发小。”
“哦~~~”几人一脸懂了的表情。
几个男人唠着唠着部队的事就跑偏了,非得唠自家老婆,“我没事就喜欢欠吧我老婆,就给她逗急了,她就给你亮她的小爪子,呲个小牙瞪我,特别可爱。”
“我老婆就是从来不发火,哎,对我跟对陌生人似的,好冷战,一生气就不说话,哎……”
邓放越听越像你,一生气就不理人,也不说到底因为啥生气,没事就损他两句,牙尖嘴利的。
喝着说着几个人就多了,邓放也是跟战友团聚开心,几个人喝多了就围在一起划拳,唱军歌。
你再醒过来就是中午了,今年是三十儿,得出去贴春联了,你睡眼惺忪的拖着个凳子就出去了,一边把浆糊抹在春联背面,一边用下巴压着其他春联别被大风刮飞喽,忙的很。
突然一辆车从胡同驶进来,你也不想回头,刚粘好上联,正准备贴下联呢,感觉身后有目光盯着你,你回头,车里四个人都是大红脸,就一个代驾司机一脸迷茫,邓放更是直接下车,他脸虽红,但好歹还算清醒。
“你怎么爬那么高,快下来。”
“不是……我……”你话都没说完,就感觉坐上他的肩膀,他抱着你的腿给你放地上。
你怔怔的看着他,他脸通红,撅着个嘴好似不高兴一般,像个少年人。
“嫂子再见!”
不知道谁先说这么一句,其他人也都这么嚷了几声,车开走了。
“你战友怎么了?”你指挥完他贴对联,跟他坐在门口聊天,他不太清醒,说自己头晕,靠在你身上。
你低头和碗里的浆糊。
“喝多了,抽风呢。”
“哦,你说今天早上来找我,原本是什么事?”
你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受到他脸上的热度,他把脸埋在你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只是想找你聊聊天,你已经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
他说着蹭了蹭你的肩膀,你疑惑的转头,他高大的身子侧着几乎能完全笼罩你,但是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似乎是在撒娇。
真是跟邓放不符合的词啊。
“没什么可聊的,你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你也不明白……”
你毫不在意的语气似乎刺到了他,他猛的抬头,嘴唇不满的微微撅起,眉毛皱的好像能夹死一只苍蝇。
“我们之前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突然你就觉得没什么好跟我说了?”
你面对他没有缘故的怒气也有点恼,“这就是成年人的游戏规则,人就是会因为不在一个圈子里渐渐疏远啊,就像现在我自在的去融入我自己的圈子,你留在你的圈子里,这有什么问题?”
他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最后都咽了回去,他生气的走了,你收拾好凳子也回了屋。晚上门口旋转的两个大灯笼,照亮了门前的雪,你和妈妈吃完年夜饭,你拎着一提鞭炮出了门。
你将鞭炮打开,从门口铺到院子里,因为自小父亲离家,而你家也没有儿子,所以放炮这种男孩子的活动,在你家只有你有胆子做。
你带着耳包,裹着个棉袄,可刺骨的寒风也会从裤脚里钻进来,腿瞬间就变得冰凉。
为了放鞭炮,你甚至买了一包烟,你不抽烟,只是小时看见邓家的父亲,总会悠闲的点根烟,然后用烟头隐隐火光将炮仗点燃,红色的纸皮伴着雷暴般的声音却清晰勾勒出了你心中父亲的角色。
你将烟叼在嘴里,偏头点燃的那瞬间,却突然明白了,当初讨厌邓放的主要原因,可能还是嫉妒吧,嫉妒他有个父亲,嫉妒他是个男孩。
你俯身把炮仗点燃,退回屋子里,看着满天的红纸,升起又落下,最后和洁白的雪融为一体,鞭炮就是鞭炮,它无法具象出父爱,也无法让你成长为男孩。
仅仅是鞭炮而已,是你自己强加上的意义,就像那些年的冷漠,并非是邓放的错,只是你自己投射的恶意而已。
你长吐一口气,觉得自己早上说的确实有些冷酷了。
“闺女,你把这两盘饺子给老姚他们送过去。”你母亲在围裙上擦擦手,指了指桌上的两盘饺子。
姚是邓放母亲的姓,你端着两盘饺子出了门,站在门口开始喊,“姚婶,我妈让我来给你送饺子来了。”
你话音未落,门被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是邓放,他盯着你的脸,你举了举饺子,开口的时候口中吐出一团白雾,“你快点拿着,一会儿饺子凉了。”
他没说话,看你有些发抖的手和腿,拽着你的胳膊就把你拉进门来,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多了,他甚至只穿了作战背心,弯腰给你拿拖鞋,胳膊上的肌肉一览无遗,你吸了吸鼻涕,“不用,我送完就回去了。”
他还是把拖鞋递了过来,你也不好不穿,手上的盘子被他拿走,跟着他来到餐桌旁,你也没脱外套,只是伸出有些冻僵的手指了指两盘饺子,“姚婶,邓叔,我妈包的韭菜鸡蛋的和猪肉白菜的,让我拿过来给您们尝尝。”
“哎呦,都说今年别拿了,这样这两盘饺子你也拿回去,你妈爱吃的茴香的,还有你喜欢的酸菜饺子。”
你也不扭捏,直说行。但邓放却抓过你的手,拉着你在暖气上烤烤手,你缩回手说,“不整了,回家就暖和了。”
他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又拉过你的手,你使劲用胳膊肘杵他一下,不满的回啧了他一声。
“暖和暖和再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你总觉得他说话有点赌气。
“什么语气。”你嘟囔一句,撇嘴想把手抽回来,手点麻。
“别动。”
他继续不耐烦,你心里也有火,一把就把手拽回来了,可以忘了他长期训练,反应比你不知道快多少倍,他又拽了你的手一下,这次力气也更大,直接把你拽到他怀里。
他一瞬间也慌了,你却直接抓住他领口,“你想咋地?想干架?大过年的,非得搁你爸妈眼前儿跟我撕吧是不。”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了一下,“就你现在还真不一定干过我。”
你扫了眼他的身材,紧身得作战背心确实勾勒他的身材不错,你确实打不过,你放开拽着他背心的手,瞪他一眼,拿了那两盘饺子就走了。
除夕夜熬夜守岁,初一你也没能起来,一直到中午你被饿醒,才起来想找点吃的,结果就看见邓放在你家沙发上,正拿着你随手扔茶几上的小说看。
“你怎么在这?”
你穿着睡衣,头发都爆炸了。
“你妈妈去我家打麻将了,怕你醒了饿死,让我过来给你热饭。”
你用鼻子哼他一声,“我自己会热,你走吧。”
你看着他慢慢把小说放下,眼神飘忽不定,似乎是有什么事要跟你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你怎么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
你拿出俩凉猪蹄,坐在沙发上啃起来,Q弹的猪皮在你口中一直在弹动,你正准备掰开猪蹄,却听邓放说,他的身子整个面对你,军姿坐的挺直,“我昨天回去想了想,为什么你不给我打电话,我这么焦躁,回家之前,我跟战友闲聊,他们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你是个比我还冷的人,你好像从小就沉默,跟我吵架你也是沉默,我战友说你这是冷暴力。”
“我跟他们说你不是,你是很好的人。他们说我恋爱脑。”
你一下子就把猪蹄掰开了,一脸震惊的看向他,“你知道什么叫恋爱脑吗?”
“我当然知道,你别打断我。”
你撇撇嘴,示意他继续说。
“我不是恋爱脑,我们也没有恋爱,我很清楚的跟他们解释了这一点。可我战友却告诉我,当我开始在乎你的来电时,这件事就绝非友谊这种性质的事情了,他们说我的问题很严重。”
你继续不解,好像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即使这个答案听起来却如此的荒诞。
“你的意思是……你对我有着超乎友谊的感情?”
他似乎对你的这种反应有些不满,也可能是有些恼羞成怒,他抱着胳膊,把脸瞥到一头去,撅着嘴,仿佛在告诉你他的不高兴。
“邓放,我从没想过我们俩会跟爱情这件事沾边,而且我们也不合适啊,你可能就是误会了,你误把对朋友的想念解读成爱。”
他脸色更不好了,脸比平常还黑,腾一下站起来,掐着腰更显他身壮,压迫感如山般压来。你缩了缩脖子。
“我分得清,我又不是呆子,别拿这种不合适的托词搪塞我,你不如直接问问你自己想不想喜欢我。”
他收了胳膊,却跪坐在沙发上,两手支在你身侧,“你可得好好想想,仔细的想,认真的想,再给我个答案。”
你望着他凑近的脸庞和深邃的眼眸,一时间嘴上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了,你只能茫然的眨眨眼睛,看着他离开。
3.
好在,年还未过完,邓放就因为试飞任务回了部队,你也没了压力,一直吃吃睡睡到回去上班的日子。
甚至渐渐忘了他说的要你好好考虑的问题。
直到,你在某个并不足以铭记的周末,接到了一通电话。
你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名字——邓放。突然被你搁置了两三个月的问题一下子回到脑子里,这电话也就如那烫手山芋,不知该不该接了。
你把手机翻了过去,试图忘掉这通电话,铃声未响多久,便没了声音,你翻转手机,看到除了一通未接来电之外,还有一条微信。
接电话——邓放。
你感觉有些别扭,他突然莫名其妙的好像打破了些什么,让你的生活突生变故,觉得哪哪儿都别扭。
他再次打了过来,你把电话放在床上,坐了起来,看着闪烁的名字,划开接听键,点了外放。
“喂?在听吗?”
“有事吗你?”
“我今天休息,闲的无聊给你打个电话。”
“你不应该周末也在加训吗?”你隐约听到有喘气的声音,只是普通的气声而已,通过电流传来后却莫名有些暧昧。
“我在练上肢,你呢?在干嘛?”
“躺着,睡觉。”
“那下午干嘛去?”
“躺着,睡觉。”
“怎么不出去走走?”
“懒。”
你听到他那边铁器碰撞的声音,其中还混杂着一些意义不明的笑声。
你不想再继续这场没什么内容的聊天了,躺回床上,看着电话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拖着长音说,“邓首席,请问还有什么指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别叫我邓首席。”
他的声音像是压着什么一样,语气不算好,你瞬间想挂电话。
可他的下一句话,让你的手指生生停在挂断键上。
他说,“叫我邓放就好。”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当这个首席吗?真当上了还打起官腔了?”
“我从来不在乎首席,只是你叫我觉得有点别扭。”
你冷哼一声,“哦,以后不会了。”
他没说话,你直接把电话挂了。
邓放看着被挂掉的电话,把手机扔旁边,一只手捂脸,耳朵和脖子全部通红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你叫他邓首席的声音,莫名觉得胸口脸上都在发热。
他快熟了。
等你再醒的时候,看见他给你发的微信。
我在你这儿就只是邓放就好。
——邓放
你拿着手机,从字里行间甚至读出了一点解释的意味?这就是稀奇了,原来的邓放哪会解释,从来都是不在乎别人的误解,一心只知道训练和变强,心态强大的不像个人。
邓放是到快晚上的时候才收到你的回信。他打开微信。
那不然还会是谁?
他看着消息突然就笑了,他完全就是多余的担心,在你眼里邓放从来就是邓放,身上没有什么金头盔的勋章,从来不会捧着他说话,他的工作你未涉及一点,没有职业光环加持,你看见的永远都是最纯粹最像个人的邓放。
他从小被捧着,或被针对着长大,他当时急切的想证明自己的优秀,想事事做到最好的,可等他做到最好后,突然发现周围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崇拜,他用自己的能力,获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他不懂,他只是想试出最好的飞机,那其他人的崇拜是什么呢?是这绝佳的身体素质?还是绝对平稳的心态?或许是人类的劣根性作祟,他对于那种奉承的话愈发无感。
而跟其他人都不同的是你,他每每想到在你眼中的他与别人眼中的他是如此的不同,他心口忍不住的欢呼雀跃。这也许也是人类的劣根性。
偶尔你们聊天时他提起这个看法,而你正坐在茶几上吃饭,口齿含糊不清的。
“邓长官,邓大队,您听听您这话说的,多高高在上啊,也是,就你这种实力至上的人,那些不如你的人的崇拜或是嘲讽,你都只是感觉厌烦,觉得别人哪有资格评价您啊。”
你顿了顿,“也就那些能跟你一较高下的人,他们的尊敬才能让你的心生出波澜,才会真的让你高兴,就比如说您最近三番四次提起的雷宇同志。”
“那你呢?”他问。
“我?我跟您可不一样,我只是一个有着低级趣味的俗人,况且你也知道我,我只想好好过我的生活。”
邓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是说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你猛的被噎了一下。
“同学,邻居呗,虽说跟别人不一样,是会亲近许多,可早晚有一天这个感情就是会淡的,等到你成家立业了,我们各求不同的道,最后总是会分开的。”
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听见你这种丧气的发言,邓放显然没有最开始那么生气了。
“你看别人还挺透,怎么一到自己就开始自我放逐了。”
他评价你。
这次却轮到你沉默了,能是因为什么,不过是太小的时候求而不得,所以为了不再尝到那种苦涩的滋味,所以事事都忍让一步,不求不得而已。
你不知道你的沉默他是否能读懂,可他也能嗅出沉默中的伤心,最近几天再也没打过电话。
4
你依旧跟没事人一样,转眼半年已经过去了,难得的在周五晚上接到邓放的电话,你刚忙完手头的工作,正准备下班回家度过美好的周末。
你接起电话,那头似有风声和火车的鸣笛声。
“喂?听得见吗?”
“怎么了?”你问。
“明天我放假,去找你玩。”
“放假?放什么假?”
他啧了一声,“明天七一,我放个周末。”
“啊?去哪儿玩啊?你那极限运动我可来不了啊。”
“保准你喜欢,你家地址给我,明天我去接你。”
“我开车带你去吧,你这人生路不熟的。”
“也行。”
邓放是周六上午到的车站,他就只是背了个包,站的的笔挺的在摆渡车站台等你,你把车在他面前停下,摇下窗户,朝他吹了个口哨。
“帅哥,搭顺风车不。”
他倒是闹了个大红脸,利落的拉开车门,捂住你的嘴,低声说,“别乱说啊,影响不好。”
你拍掉他的手,启动车子,让他导航要去的地方。
他在车上眯了一觉,醒来又恢复他精神矍铄的样子,好像那一晚上的旅途并不算什么。到地儿下车后,你看着他暗自感叹,“我要是有你精力这么充沛,就我们那小破公司老总的位置迟早我坐。”
他瞥了你一眼,拉着你往一栋建筑里走,你越往里面走越能听见里面的惨叫,你拽住他,“你听见没有?你这是要把我卖了吗?”
说着你就不走了,他压根也不跟你废话。直接把你抗在肩上,大步流星往里走,你挣扎无果,他已经进到室内穿装备的位置,才把你放下来。
彼时你才看清,这是一处高台,不,准确说是一处用于蹦极的高台。
“邓放!你疯了!你竟然拉我来蹦极?我才不下去,你听见没有?”
你挣扎着不让他给你穿护具,他只是偶尔抬眼看你,“你会喜欢的,很好玩的。”
“我不喜欢,你踏马的听没听见啊?”
就在你喋喋不休抱怨了20分钟之后,他终于拿出了杀手锏,“我钱都交了,不跳也不退啊。”
果然。他看着你一脸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看着他,“你下回能不能提前问问我。”
他知道,你已经被说动了。
你一直觉的不过是往下一跳而已,没什么好怕的,顺带还可以体验一把大侠跳崖时的慷慨壮烈,直到……
一个工作人员,将你和邓放的护具铐在了一起,你问他,“大哥,为啥我俩要拷一起啊?”
工作人员也懵了,“因为你订的是情侣套餐啊。”
你扭头看邓放,他一脸的得意。
你俩被迫抱在一起,他的臂膀很宽,足以将你整个人圈在怀里,你的手抓住他腰上的护具,咬牙切齿的说,“邓放,你大爷的,你耍我?”
你的耳朵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脏跳动,他的声音在你们往下跳的前一秒传到耳朵里。
他说,“我只是在追求你。”
下一秒的失重感,让你心跳飙升,你抓紧他的衣服,可他将你抱的很紧,他的心跳也跳的很快。
听说,吊桥效应下两个人会相爱,你狂躁的心跳让你分不清这是紧张还是心动。
但就如上学时一般,彷徨和踟蹰的只是你而已,因为他在没跳之前已经跟你表了白,似乎是怕你上去之后拿着什么鬼效应敷衍他。这样看来,你又慢他一步。
最后你没尖叫出声,只是怀里的温度,耳边的呼吸,甚至是紧搂着你腰的手,触感都太过火热和强烈。
你终于被人拉了上去,坐在座位上若有所思,邓放还完了器械坐在你旁边,山间风大,他把皮夹克脱下来给你。
“好玩吗?”
你看了他一眼,瞄到他鼻间痣,“挺好玩的,就是上来之后腿软。”
他忍笑说,“真的假的?路都走不了了,你这也太弱了。”
“……”你沉默看向远方,极速跳动的心脏已经渐渐平息,刚才那些炙热的记忆你已不愿在想起,就让他们掩藏在吊桥效应下,安慰不过是大脑欺骗自己的结果算了。
你长吐一口气,起身说开车回家。
邓放没想到,你会直接把他带到你的房子里,他在门口踟蹰。
“这……我要是进去对你影响会不会不好啊?”
你已经把外套挂在鞋柜上的衣架上,看着他高大的身子站在门外,显的楼道很是局促。转身同他说,“你来的匆忙,这个点已经订不到酒店了,你就在我家侧卧凑活一下。”
他也不好一直站在门口,终于愿意屈尊移动进玄关处。你正弯腰换鞋,他突然进来,彼时倒是显的你的玄关狭小了,他没注意你们得距离有些近,就只是自顾自的脱下外套,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再次包裹住你。
被你归为人类大脑的欺骗行为却再次刺激的你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呼吸加快,你侧身离开,身上颤栗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你没注意到邓放背对着你,其实也是个大红脸,他可能与你同时患病,两位病人却无法互相开口交流病情。
你回卧室换了睡衣出来,自在的窝在沙发上,开始拿手机给他点外卖。
他也换了身宽松的衣服,有些局促的坐在沙发下的地毯上,两条长腿曲起,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电视上。
晚上,外卖送到,你们俩个吃了个饭,期间谁也没说话,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尴尬,邓放部队作息,很早就要去睡觉了,你就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无聊的开始调台换着看。
等到你再清醒过来就已经是转天早上了,你裹好被子,继续窝在沙发一角上,直到你感觉沙发那头陷了下去。
“所以,你现在有喜欢我一些吗?”
你撇了一眼他,把脸蒙起来,“你不害臊吗?”
“我战友说,追女孩要直白一些。”
他的声音真挚的像是在问你要不要入党,根本不像表白。
“咱俩不合适,我配不上你。”你蒙着被子闷闷的说,语气平静,完全没有自卑的样子。
你感觉身上似乎笼罩了些什么,面前得光被挡住了些,下一秒被子被人从脸上拽了下来,你和邓放对视上了。
他把自己撑在你的身体上方,并没有碰到你,可确实是将你拢进怀里,“你这个语气完全不像是在说你配不上我啊,好像是在说,姐很高贵,是你配不上我。”
你没忍住笑出声,“邓大队,这种话跟你的脸很违和好嘛。”
他也笑起来,眼睛却没离开你的脸上,只是专注的看着你而已。看着你一向冷漠的眼睛弯成月牙,看你刚睡醒微翘的发尾缠在脸上,圆呼呼的小脸因为大笑而看起来又生动又可爱,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早上而已,为什么从你身边醒来这件事就让人感觉到了具象的幸福呢?
“或许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你不能跟我在一起?”
你试探的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我是你流落在外面的妹妹?不想跟你搞骨科?”
他看着你吊儿郎当的样子,突然将身子往下压,如山的压迫感袭来,他硬挺的胸肌先碰到你的手,看你的眼神也变了变,侵占感十足。
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将他同邓首席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好好说。”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想用些常见的什么威胁你吐露真实,可你几乎是瞬间的反抗,但你的反应怎么也不会比他还快,他按着你的手,将你整个人固定在沙发上,眼睛紧紧的盯着你。
“就算我不追求你,身为朋友,你也不愿向我吐露一点心声吗?”
他看着你收起笑意,眼睛里好像要结冰碴一样。他甚至有点开始讨厌自己,被你那种眼神一看,感觉全身都要冻住了,他长叹一口气,想起身却被你抓着领子拽回来,这次换他无措了,手慌张的撑着,你们甚至鼻尖相触,呼吸相交。邓放感觉你的气息吹到他嘴边,不由得屏住呼吸,他撑起自己的身子,让你们别靠的那么近。
“步步紧逼可不是一个追求者的好习惯。”你盯着他鼻尖痣,又看向他慌张的眼睛,“邓首席。”
邓放感觉自己快要炸开了,红晕甚至已经到脖子上了。
你又看了他的嘴唇一眼,他感觉到了你的目光,抿了抿嘴。
“你没有在呼吸。”你说。
你的气息碰到他的嘴唇了。
他几乎是弹起来的,脸红的跟什么似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捂哪,下一秒你就看不见他人了。
速度真快啊。
你在心里默默想着,又把头埋在被子里,想睡觉,可被子上莫名都沾染上他的味道,埋起来感觉总是像昨天蹦极时拥抱的感觉,你一把把被子甩到沙发后面,把脸埋到枕头里,试图闷死自己算了。
5
因为下午你突然被叫去加班,所以给他订了车票却无法送他,你打电话跟他说明了一下,他也没说什么,只说给你买了许多新鲜水果放到冰箱里,让你记得吃。
你挂了电话,可怎么也没法集中工作了,莫名的悲伤让你不解,心中阴郁难消,却没想到这种难受会一直持续两个月。
邓放已经两个月没有给你打过电话,只是给你简短发了个消息,说他最近要集中训练,没法天天打电话了。
你没回消息,他也再也没了消息。
你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会点开他的头像,看他最后给你发的一条消息,面无表情的关上手机,试图通过睡觉来消解心中郁气。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没想到其他的变故也会找上你。
你接到了父亲现任妻子的来电,她说你的父亲生病了,时日无多,只想见你一面。
你冷笑,“怎么?他还好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呢?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你把电话挂了,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直到某天并不值得铭记的日子,你看到那位阿姨站在你家门口,你胸口怒火翻涌,即使你一再克制,可每次都是碰到那个人的事,让你每次都会失控。
那位阿姨看见你出来了,上来继续劝你去看一眼你的父亲,说着就要给你跪下了,你一把拽住她,死死掐着她的胳膊不让她跪下,她哭的像个泪人,一边哀求,一边扇自己。
说什么当年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你长吸一口气,又拽住她自残般的手,“你们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不会评判什么,他我会去看的,你先回去吧。”
终于把她打发走了,你疲惫的坐在花坛前,杵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等你再反应过来已经泪流满面了。
刚才的瞬间好像是个闹剧一样,你开车回家,订了明天的飞机。
转天你几乎就没睡几个小时,等你再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医院门口了,你找护士问了房号,你在门口做了很长时间心里建设,推开门的时候还是愣住了,你父亲病床前有个还未成年的男孩子在照顾,几乎是瞬间,你马上被拉回到父母分居的那年。
你还小确实不记得什么,你不知道父亲骂母亲肚子不争气是什么意思,不知道父亲指着你说以后你就是白眼狼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口中的还是儿子好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为何每次邓放到你家来玩后父母亲都要大吵一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时常喜欢自己,为什么又时常看着你念叨要是个儿子多好,他的眼中充满了惋惜。
你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抛弃你们母女离开,可你现在知道了。
因为他终于……有了儿子……
你几乎是麻木的坐在他的病床前,他双眼含泪的看着你,你看着他身上枯瘦如柴,眼窝凹陷,看起来像是病了很久了,他用着颤抖的声音说,“闺女来了。”
你真没忍住笑出声来,“你不是喜欢儿子吗?怎么会有闺女呢?”
他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你还是怪我。”
你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了,“你儿子多大?”
他的双眸闪躲,“今年刚十八岁。”
你点点头,“你当年是刚知道自己有了儿子,就马不停蹄的回家收拾东西,把我和我妈甩下的吧。”
他惊恐的睁开眼睛,枯瘦的手拽住你的袖子,“我当年……我当年……是真的有苦衷的。”
你看着他已经有些扭曲的脸,“对,你去外面花是有苦衷的,让人家怀了你的孩子也是有苦衷的,就连抛弃我们你都是有苦衷的,你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事情不是别人逼着你干的吗?”
你抬手把袖子抽出来,站了起来,“你百年后有资格替你扶棺磕头的只有你儿子而已,而且你压根就没有女儿,原不原谅你是我妈的事,我谈不上。”
你看着他苍老,不再鲜活的脸,和那双已经蓄满了眼泪的双眼,看着他眼里的恐惧,你只是转过头走了出去。
出了住院部,你靠在手边的长椅上,几乎虚脱的趴在椅子上,缺觉加上情绪突然的激动,让你眼前直发黑,最让你崩溃的不是这些,而是巨大的悲怆。
你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是因为爱上别人才离开你和母亲的,你母亲没说什么,她几乎不怎么谈起你的父亲,所以你也一直以为父亲的离开是他变心了而已。
可你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你,因为你是个女儿,并不是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他似乎对那多出来的二两肉格外的执着,偏执的认为那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而你是什么呢?一个并不被期望就擅自降生的生命,一个累赘和包袱吗?原来你小时候并不是不懂,你对父亲的恶意几乎是敏锐得察觉,但只是一直用不懂麻痹自己而已。
甚至不需要他的规训,你就已经学会继承他的恶意来看待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恨自己的这幅身体,甚至平等的恨着这世上的每一个人。
你把自己蜷在椅子上,擦了擦眼泪,觉得身上哪哪都疼,你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咋了,闺女。”
“妈。”
“咋哭了闺女?啊?出啥事了?”
你浓重的鼻音根本藏不住,你母亲有些焦急。
“没事儿,就是我爸他活不了几天了。”
你母亲听你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他要死了你哭啥?他没养你几天,凭啥让你尽孝去。他找你要钱了?”
“没……我看见他儿子了,他当年真是有个儿子马上就抛弃了咱俩。”
“妈知道。”
“你知道?那你咋不跟我说?”
“哎,你当时还小,妈也是从你这么小过来的,这种话这么伤人,你让我咋告诉你。乖宝儿,不哭了,为他流眼泪不值得的嗷。我还以为咋了呢,不哭了嗷。”
“嗯。”
你挂了电话,情绪久久不能平息,但好在眼前不再发黑了,你刚才哭的手都开始发抖,手机又开始震动了,你拿起来看是邓放。
你挂掉不想接,可他继续打,你忍着哭的发抖的气声终于接通了。
他似乎很高兴,声音里都带着雀跃,“喂?干嘛呢?有个好消息跟你说。”
你听着他的声音,莫名觉得委屈,本来已经压住的伤心却突然再也压不住了,你把电话拿的远些,捂着脸又开始啜泣。
“你在听吗?你在哪儿啊?怎么这么吵?”
你把电话放到耳朵上,忍着哭腔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怎么哭了?怎么了?”
你几乎是立马崩溃,捂着脸不愿意再开口,心里满是,求你别关心我,别管我,我马上就好了,只要一会儿,再让我放纵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这样的想法
“我没事,只是有点感冒。”
他的语气不再兴奋,倒是严肃了很多,他说,“地址给我,我马上过去。”
“不用……”
你最终还是把地址给了他,蜷着身子一动不想动,脑子想的都是他肯定在吹牛,怎么可能马上赶过来呢?这离他试飞地有几百公里呢。
你哭的实在没力气了,握着手机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不知这是不是医院里的常态,几乎没有人把你喊醒。
等你再醒过来的时候是被冻醒的,你睁开眼吸了吸鼻涕,看着盖在身上的皮衣,你抬头看见他坐在你旁边,正看着你,眼睛里都是不忍。
他看你坐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吸了一点,你揉了揉已经肿胀的眼睛,把他的皮衣还给他,“你怎么来的?”
你的嗓子哑的不像话,他根本不敢想象你一个人在这里哭了多久,如此陌生的城市怎么能承受你那么多眼泪,他刚刚赶到的时候,你躺在冰冷的长椅上,脸上还挂着泪痕,他甚至知道你根本就没指望能等到他,他感觉到眼眶里的湿热,他真的很害怕,你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碎了一样。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情,见他不接皮衣,只是把衣服放到他的膝盖上,这才看见他紧攥着拳头,你抬头看他的眼睛,眼神复杂的你根本看不懂。你勉强笑笑,“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可下一秒他结实的臂膀环住你的肩膀,那种熟悉却又不同的拥抱,你的手放在他胸口处,想推开些,却被他抱的更紧,被他炙热的体温烘烤后感觉身上的凉意也消失了。
本来已经平复的情绪却再次涌上喉头,你把头埋在他的臂膀里,没忍住吸了吸鼻涕,他感觉到肩膀有些温热,把你抱的更紧些。
“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一边抚摸你的头发,一边用灼热的体温一遍遍的烘烤你的眼泪,希望你的脸上不要再掉金豆豆了。
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哭,可眼泪就是止不住。
“我本来我以为我不怪他了,我已经放下了,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可是当我看见他那个儿子的时候,我真的想发疯,我真的想甩给他一个嘴巴,质问他儿子到底有什么好的?女儿就不是人吗?”
你的声音闷闷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吗?如果当初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他知道被人指着说是没爸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吗?他知道我真的很想要一个父亲吗?他不能理解我的苦,却还想让我在他快死了的时候跟他装什么父女情深。”
你长叹一口气,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泪,似乎有些认命了,“邓放。”
“嗯。”他闷哼着回应。
“放弃我吧,我注定这辈子要困死在这里了,我没办法跟人建立亲密关系,我是个胆小鬼。”
他沉默着放开了你,你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刺骨的冷,可你也只是抓紧自己的衣角。
不要向别人求助,没有人能帮你的。
你在心中规劝自己。
“信任我吧,我救你。”
他这么说着,慢慢的靠近,在你额头留下庄重的一吻。
你扑到他怀里,任由温暖再次拥抱住你,没忍住埋在他肩膀里,“你这话听着像个渣男哄骗小姑娘呢。”
他搂住你的腰,把脸埋在你脖颈旁边,“我没有,你知道的。”
6
转天,你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说你父亲已经下病危通知单了,问你能不能来医院一趟。你长叹一口气,说你马上到。
你去客厅叫醒睡在沙发上的邓放,他听过你的话后,去厕所抹了一把脸之后就陪你去医院了。
你跟他坐在手术室门口,看着亮起的红灯,在狭窄的楼道里充斥着你父亲身边亲戚的悉悉索索的哭声,你跟邓放坐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你脸上并无悲伤之色,邓放也只是握着你的手,安静的不说话陪着你。你实在太困了,没忍住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身边的亲戚有的对你这种行为虽然不满,但碍于邓放护你紧的很,再加上他一身壮硕的肌肉,一看就不好惹,也就没人说你什么了。
等你父亲推出来已经下午四点了,邓放也困的不行,等你醒了才靠在你头上睡了一觉。他是被蒙着白布推出来的,他说的最后一面,其实谁也没看上,你望着周遭的人都扑着上去去哭丧,他们看起来十分悲伤,可你心里没什么悲伤,有的只是面对一个生命流逝时的不忍。
和以后不知道该恨谁的茫然感,从今往后才是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互不相欠。
下一秒你的眼睛被邓放捂住,他把你的脸按在他的胸膛上,在你耳边说,“不要看这些。”
你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语气试图放轻松,“我又不是没看过死人。”
他感觉你又哭了。
“他是没了,可我身上他亲手带的枷锁谁来拆呢?”
他吻了吻你的发顶,“我来。”
你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周围已经没人了,才从他的怀里离开。
转天你在宾馆收拾衣服,订了明天的飞机飞回去,还有几天假期你不想在这度过,想回家躺几天来弥补精神上的疲惫。你看着漫不经心的半倚在床头邓放,他不满的撅着嘴,手里玩着你要装起来的乳液。
你看了看表,“邓放,按照你的作息你现在该去睡觉了。”
他不说话,长腿也不动,你掐腰皱眉,“邓大队,您还有什么指示?”
邓放八风不动,甚至连眼皮都不抬。
你靠近,把手撑在他腿上,弯腰看他不爽的俊脸,“邓首席,你怎么了?”
他终于舍得抬眼看你,冷脸帅哥怀疑的看着你,“咱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你直起身子,胸前抱臂,“您觉得呢?”
“我想听你说,万一咱俩想岔了呢?”
“男女朋友?”
你本以为这样说他会开心些,谁知道他更哀怨了。
“那有刚确定关系,就回去上班的女朋友吗?你好歹陪我呆两天吧。”他说完就把乳液扔在床上了。
你坐在他旁边,把乳液放到箱子里,“我这不是想着你的任务重要,别耽误您试出新的飞机吗?”
他皱眉都快成川字了,你凑过去帮他把眉毛抚平。他却一把抓住你的胳膊,你上身重心不稳,直接摔到他怀里,他抓着你的胳膊肘不让你起身。
“那男朋友陪都不陪,亲一下总可以吧。”
你撇撇嘴,心说拐弯抹角这么半天,直说不得了。你也没有扭捏,直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想起身可他也不松手。
“又怎么了?”
他既然不放手你干脆趴在他身上,他也就顺势倒在床上,柔软的床铺凹陷进去,你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话说,你今天是咋来的?这儿离你基地也有几百公里吧。”
“这两个月我就在这集中训练,你把地址发我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
你偏过头,感受到他的手握住你的,“可能这是缘分吧。”
他低头看你昏昏欲睡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我下次假期可就是过年了,咱们又要大半年见不到面,你还困成这样。”
“嗯?没事,那就过年再见吧。”你眼睛都闭上了,敷衍他。
说着你就睡过去了,邓放看着你,一时被气的牙痒痒。他拽过来被子给你盖上。
你还以为邓放转天早上还会继续闹脾气,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他倒是没再提这件事,只说让你到家后给他个电话。
你抱了一下他,被他回抱住,直到广播已经开始播报你的那趟列车开始检票,他才在你额头上留下一吻,目送着你离开。
你拖着行李箱慢慢走远的时候,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心情,明明你们每次都会分别,可没有这一次让人这么惆怅。
7
年关将至,邓放说的果然没错,你们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只是偶尔会打一些电话,也不过都是聊聊他队里能聊的一些事和你工作的事而已。
你很少有这么旺盛的倾诉欲的时候,攒了一个月的话恨不得都跟他说完了。
甚至他还提起了今年要把你介绍给自己爸妈的念头。
“姚婶又不是不认得我,还用介绍啥呀。”
邓放没说话,他只是长叹一口气,你觉得他怪怪的,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跟你爸妈公开咱俩的关系?”
他还没来得及说,你便开口,“这个是不是有点早。”
隐约感觉到那头的怒气,紧接着就是忙音。
他直接挂了你的电话。
你看着手机的来电显,“啧,怎么还生气了。”
他赌气不给你打电话,你节前忙的飞起,等你再反应过来他这件事的时候,你已经坐上回家的火车了。
这一年的春节,你的老家依旧是大雪纷飞,你踩着厚实的雪回到家里,吃了顿热乎乎的饭菜,跟你妈妈感叹这一年年的真快啊,明明你去年回来还不是这份心情和光景。
只是过了一年而已,工作上了一层楼,面对过最赤裸的真相,也见到了最真诚的感情,整个人似乎没有那么尖锐了,就连你母亲都觉得你最近状态不错。
这一晚你照例去邓家打麻将,你们正洗牌复盘上一局牌,邓放拖着个行李箱回到了家里,全家出去迎接,你突然有些局促,躲在人后面,不知道他现在还生不生你气,你一时也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他,结果他脱下外衣之后,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你的手,把你热乎的手放到他的脸上。
“快给我捂捂,冻死我了。”
你看着姚婶一脸震惊的表情,想把手抽回来,可他不让。
你慌乱的看着他,看他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你,就只是看着你,只是眼神有些暧昧,大喇喇的也不避讳一下别人。
本来应该回家就吃饭的邓放,突然提出要陪你们打麻将,也不算打,他就只是搬了个椅子坐在你旁边看。
你头一回打麻将打出汗,他一只手杵着脸看你的牌,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拉着你的手,用虎口摩挲你的虎口,说不上来的让人臊得慌。
这一场运气还好的出奇,稳坐庄家把把胡,你都没法下桌离开,邓放偶尔会看一看他弟弟的牌,偶尔看会手机,然后一直喂你吃一些水果,喝一些茶水。
直到你终于受不了了,说要去根冰棍消消热气,借口从那里抽身出来,你在厨房洗了把脸,又洗了洗手,试图把手上他的触感都洗掉。
才把水龙头关上,回身就看见邓放杵在门口,他双手抱臂在胸前,紧身的衣服勾勒着他疏朗的轮廓,他好像剃了些头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你。
你下意识的屏息,“怎……怎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你面前,微微俯身靠近,两手撑在你身后的大理石台面上,“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在一起了?”
你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你的脸上,偏头想躲,可又想了想他话中的含义,手慢慢的摸上他的胸口,“怎么这么想?”
你试图将声音放轻,想从他嘴里套出些实话来,却不知你这种温柔的嗓音对他是多大的冲击,他更加逼近,你无路可退,被他逼着坐上了台面上。
你赶紧投诚示好,“我当然喜欢你,也没后悔跟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从你真诚的眼睛上慢慢滑到你的嘴唇上,你再次屏息。
“你没有突然觉得自己怂了,要跟我分手的想法吗?”
“当然没有……唔……”
邓放都没听完你的小作文,直接俯身堵上你的嘴,你也确实没想到你们的初吻会在他家的厨房里,两个人的姿势也是相当的糟糕。
这要是被人看见了,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你趁着他偏头躲开他的吻,呼吸有些急促,“邓放,这是你家厨房,让人看见了不好。”
他不想放开你,手指不停的摸着你的唇角,等你说完话之后再吻上去。
你用手推着他的肩膀,他却揽住你的脖子,这个荒唐的吻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他放开你的时候,你已经轻微缺氧,鼻子和嘴唇都是红红的,手撑在台面上,试图稳住身形,最后还是让人扶下料理台的,你瞪了他一眼。
他沉默着等你呼吸重回平稳,嘴上的鲜红褪去些。
你从厨房出来之后,实在是不敢再呆了,匆匆和邓放的母亲父亲告别就要走,邓放他抓了羽绒服就要送你,你真是怕了他了,可也拗不过他,索性就让他送了。
刚出门他就把自己的围脖绕到你脖子上,大手握住你冰凉的手,踹到自己兜里,你被裹得只剩眼睛,偏头露出一双大眼睛看他。
“你就这么害怕我后悔,不要你了?”
邓放瞪了你一眼,“那谁知道,你的心思那么难猜,万一你反应过来想退缩,那我刚追到手的女朋友就没了,你让我怎么办?”
“那你也不能在你家厨房亲我呀,这要是被发现了,我以后是没脸去你家了。”
你说着就要往前走,可他却突然停住,你也被拽了一下。回头看他,俊朗的面容在雪中柔和,眼睛里却更显冷冽和占有。
“那现在呢?”
“什么?”
“现在我能亲吗?”
你被气的心口一梗,回手朝他胸口就是一拳,“你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些什么玩意。”
他有些挫败的垂眸,感受你又给了他几拳,下一秒则是领子被你拽住往下,他被迫矮下身子,看清了你眼中笑意。
“邓首席,你战友说你恋爱脑,你是真不屈啊。”
说着你踮脚在他唇上印上一吻,没一会儿,你累了不想再踮脚,决定收回这个吻的时候,他却突然揽住你的腰,将你使劲揉在怀里,用嘴唇蹭了蹭你的唇峰,诱哄你张开嘴,加深了这个吻。
8
过年的剩下几天假,邓放整天腻在你身边,不是看电影就是去锻炼,让你坐在他背上,他做俯卧撑,要不就是跟你一起拼一些飞机模型,你拼到一半就没有耐心了,坐在他怀里玩他手指头,也不让他继续拼。
邓首席也一改往日雷霆速度,就只是在你身边慢慢享受时间流逝而已。
只是往后日夜,我都想住进你的梦里。
——完
谨记一次观影有感。
【郊发郊】天罚(中下)
疯批姬发 被道法熏陶殷郊
世界本就浑浊,罪与爱同歌。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会困他一生.
而姬发站在那里不退不避,亦不解释。菲薄好看的唇徐徐勾着,眼神高深莫测。似乎极乐见看殷郊如何处理这棘手的事件。
见姬发并不解围,殷郊垂下眼帘,望着跪地的黄文龙。“血书呈递于我,你以何身份?”声音有几分空灵,听不出悲喜。...
疯批姬发 被道法熏陶殷郊
世界本就浑浊,罪与爱同歌。
年少不可得之物,终会困他一生.
而姬发站在那里不退不避,亦不解释。菲薄好看的唇徐徐勾着,眼神高深莫测。似乎极乐见看殷郊如何处理这棘手的事件。
见姬发并不解围,殷郊垂下眼帘,望着跪地的黄文龙。“血书呈递于我,你以何身份?”声音有几分空灵,听不出悲喜。
黄文龙先是一怔,不知殷郊所问何意?他接着问:“是殷商旧部?还是大周之臣?”
这是一道送命题,黄文龙迟疑了一下。“自...自然是大周之臣。”
“既是大周之臣,中衣袖口却着前朝式样。若你坦荡,又何必担忧?”殷郊站在那里,竟有一种卓然清冷的感觉,尤显华贵。
黄文龙闻言慌乱整理衣袖,凄厉哀求:“小人近来心神不宁,出门前未曾注意。”
“我不过是一介布衣,绝非你以为那等可以决定你生死,可左右武王之人。”殷郊望向姬发,眼神坚定,目光清澈悲悯。仿若庙宇里的神明。“若你对其他大臣入狱有所疑问,还请武王将他们罪状昭告天下。”
姜文焕站在姬发身后,眼神凌厉警惕远处黄文龙。“我以为殿下会救他。”
“何以见得他不是再救他?”姬发侧首微笑,眼神探究无比。他每一句都在问责于黄文龙,可最后却要自己拿出让天下信服的理由。有他见证,自己便不会动他,黄文龙等人经此事也会收敛低调。
黄文龙先是一愣,大抵是没想到殷郊会这般冷漠。如今处境进退两难,唯有疯狂的叩头才能稍稍稳定一下自己惊魂未定的情绪。挣扎道:“殿下,就算您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您当真见死不救。”
殷郊注视着黄文龙,眼眸里是平静的和煦。
是的,和煦,但不是温柔。“我不是菩萨,没有普渡众生的法力。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既不安分守己,也忘不了往日繁华。这种为臣之道又如何长远?今日“救”了,随了你的心愿,你们更会变本加厉,日后便是灭族的大罪。“不救”,只是让你以后约束自己的行为,每日自省方能万事无忧。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把我当做“免死金牌”,用我去牵制、制衡姬发。
姬发闻言双眼含笑,略带欣赏的悠然轻喟:“居然用我以前那套来对付我。”以往对上殷寿,他从不会像殷郊那样直言进谏。他会猜测他的心意,迂回着既让殷寿“舒心”也能得偿所愿。
殷郊,你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长大了。
姬发缓缓地,睁开狭长的凤眼。一双迷离的眼,乍然与扶风想见。他视线在室内转动一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内心不免落寞。
扶风立于床侧为他把脉,另一只手指了指他套在他左手的锦囊。“等我,十日后回。”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还是忍不住用眼神望着姜文焕确认。
姜文焕会意点头,姬发安心。就听见姜文焕问:“那日在花园里,大王拦着我。我以为是您故意设计的。”
“我为什么傻到自爆?”姬发反问,他沉吟片刻,幽幽道:“我承认,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在赌。如果我赢了,那会是我至死不变的快乐。如果...如果我输了,他正好借此远离我,离开我。”
“明知道他可能会恨您,如果能重来大王还会这么做吗?”
会。
答案是肯定的。以前他太过渺小、太过软弱,才无力阻止一切,任人宰割。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却改变不了事。
可我偏要勉强。
“我有的选吗?”姬发自嘲笑起来,染着几分倦意,挥之不去。我有要守护的东西,容不得我半分软弱。他们狠,我只能比他们更狠。姬发抬起头眼神冷冽无边,带着让人心惊的狂肆“如果我低头换来的是得寸进尺,那我就昂起头不择手段。”
若玄鸟陨落,我不能接住。那我就成为浴火重生的凤凰,永远庇护你。只要凤凰不死,玄鸟永存。
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浪,一个方格一个方格仿若棋盘。姬发坐在那任麦浪扫过脸颊,一双巧手将麦子折成“花冠”。
回首,就看见殷郊笑着向他招手。他今天并未束发,黑色的长发落在身前身后,被风撩起,又轻轻落下,形成一道别样风景。
姬发注视着殷郊,眼里满是宠溺,伸手理了理他碎发。“西岐有个习俗,佩戴麦冠祈祷来年五谷丰登。”将麦冠小心翼翼戴在他头上,避开那些略微突出的麦茎防止搁到他。
然,仿佛承受不住麦冠的重量,殷郊的头就这么直接滚落在他脚下,带着不甘、死不瞑目。刹那间满目的血红色。
面对破碎的身体,姬发忍不住摇头,熟悉的窒息感扼住他的喉咙,步步后退。直到温热的手掌从面扶住他。
是殷郊,姬发转身抱住他,紧紧的将他揉进怀里,仿佛想把他镶在怀里,急急的告诉他:“我就知道你还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殷郊推开他,眼神益发冰冷:“姬发,你知道我平生最痛恨什么吗?”
殷郊眼里从来都是天下苍生,底线永远都是光明磊落。平生恨极了那些趋炎附势、玩弄权柄的人。
殷郊寒冷沉默的看着他,眼神复杂且痛苦:“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多肮脏的手段来救我?”
姬发几次想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用力捏紧双拳,指甲已刺入肉里。“或许在你眼里生命不分贵贱,可为天下而死,尚死不足惜。可,于我而言却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等也我等不到的回应,想也想不了空明,念也念不了的曾经。
殷郊望着他,眼神空洞,那是太阳陨落前最后一丝星星之火。双手紧紧的抓住他不放,姬发几近哀求地说:“纵我有万般不是,也应该让我一力承担。你要快乐的活着。”
纵使君临天下坐拥山河,纵使帝王霸业枯骨峥嵘,此后无你共享,我又要之有何用?
殷郊绝望地摇头,痛苦是那样明显,以至于姬发无法忽略。冰冷的鬼侯剑抵在脖颈处,绝望地说:“快乐?我还有快乐可言吗?你们都骗我...让我如此痛苦的活着...我恨你....”
泪水一直一直滑落,浸的他脸刺痛。悲痛绝望的哭泣,不停的摇头,终于使他咳嗽起来:“不要恨我...”我宁愿在你恨我的前一刻就死去。
有那么一瞬间,连呼吸,都是致命的...
血再一次染红了他的眼,溅了他满身。
姬发睁开眼,他听见一个尖锐的叫声徒然而起,这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发出这样恐怖叫声的人居然是他自己。来不及思考,推开被子夺门而出。
深秋夜晚还带着即将进入严寒的冷,寒冷的寒风卷着落叶,诉说着与树的难舍缠绵。
这样冰冷的地面,姬发赤足急行。一路上一众下人纷纷下跪行礼,姬发无心理会。
无数个梦魇的夜晚,姬发也是偷偷站在殷郊窗下,看他是否安好。有时候看殷郊睡的沉也会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探探他鼻息,他才安心。
这世上,一直离不开的人是他---姬发,不是殷郊。
他不在!推开房门,屋内空无一人。姬发满眼惊恐,身体不住的颤抖,深呼吸,又深呼吸。询问宫内内侍“殿下人呢?”
“回禀大王,殿下回昆仑山了。要十日才归。今天是第四日。”一路小跑追过来内侍总管回禀,满头是汗,手上还抱着大氅、鞋袜。
姬发闭上眼,平复内心的恐惧与悸动。任总管为他披好大氅,伺候他穿好鞋袜。再睁开眼时,眼里已经是一片澄明。他还是那个冷静、睿智、杀伐果断、顶天立地君王。
夜还很长,他已经全无睡意。好怕一转身他就看见属于殷郊的孤坟,孤独矗立。
殷郊临走前守了姬发一夜,见他脸上不正常的绯红褪去。才把姜文焕拉到屋檐下。“姬发的身体是不是比我知道的还要严重?”
姜文焕先是一惊,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很快隐藏好情绪。“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多。以往战役我也未见武王身体有痒。想必是这毒药猛烈。”他还是努力替武王隐藏掩盖。“为什么有此疑问?”
“你们总是觉得我冲动愚蠢,可是我并不傻。”他肯定的说“扶风毕竟从小修仙,不善撒谎。他每每看向我他总会眼神闪躲。不像看向你们那样平静。”
他和姬发从未觉得他愚蠢过,只是从前的殷郊太过于正直不懂得迂回。正直是把双刃剑,每个人都期待公平,又无法接受别人看到自己的阴暗。太过直白也会伤人,也会无形中得罪很多人。“你准备怎么做?去质问大王吗?”
殷郊摇头,仿佛无悲无喜的神明,窥破生死超然无情“你们不说我也隐约感觉到,姬发终究活成自己最痛恨的样子。这中间到底有多痛,岂是你我一句话就能体会的。他不希望我知道,我会装作不知道。”
姜文焕欣赏的看着他,却听见他有些责怪的问他:“倒是你,这么多年在他身边,为什么不劝着点他。”从小姜文焕就是他们中和事佬。
姜文焕盯着远方目光变得悠远“...死去的人总会忘记一切,活着的人要负重前行。我曾见过他从地狱爬回来的样子。”他声音空洞,有深切的哀凉。面对殷郊,他始终讲不出口,殷寿欠他的又岂是一个父亲?
所以他理解姬发,他和姬发是一样的人,珍视的人活着就不要去伤害。
有时候“苟且”的活着,是比直接面对死亡更难、更痛的。
你见过他满身是血,回来的样子吗?哀莫大于心死,吃下去什么都会呕出来。仍强迫自己进食,努力咽下每一口生涩的粗粮。强忍着厌恶与那些害死你的人曲意逢迎,任他们瓜分自己的利益,只为推翻殷寿,成为天下共主救你。
殷郊,保持天真是需要其他人做出牺牲的。
姬发金冠束发,玄色皇袍刺有龙的暗纹,雍容华贵,似有光彩流淌,左手羊脂玉扳指轻轻敲击,笑容淡雅,却有不怒自威的威严。
黄河流域洪灾已解决,因伤亡过重瘟疫横行,太医院几乎全院调派也只是将将稳住瘟疫扩散。盛国也借此机会趁机来犯。
曹权恭敬行礼:“大王,江河流域瘟疫横行,若派兵驰援恐怕未抗击盛国就已经损失殆尽。”
“卿家何意?”
“大王,臣认为可以以退为进,江河流域目前弃之可惜,留之无用。不如待盛国占领后让瘟疫渗透,削弱兵力后,我们再一举将他们拿下。”
姬发淡笑,尤显雍荣华贵。淡淡的目光中有股寒意。:“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朝堂内顿时一片死寂,没有人敢揣测圣意。武王虽年少,却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无百姓何来天子,若无社稷何来主君。”姬发沿着阶梯步步下来,用傲睨万物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瘟疫横行,百姓尸骨未寒,你们食民之膏血竟弃之不顾?”
众大臣面色凝重,无一人敢回答,大气都不敢出。
“你们高高在上,心安理得接受百姓崇拜却无所作为。在我大周至生灵涂炭者,就算强如帝辛我亦斩之。”姬发每一个字重重敲在众臣心里,在他幽远暗沉的注视下,没有人敢承接他的目光。“若不能胜任,我不介意连根拔起,让能者居之。三日,若你们不能处理好,孤将御驾亲征。各位大臣为先锋军开路。”每一个字都清晰肯定,威严,然而残酷。
“若他们仍不肯退步,大王真会御驾亲征?”姜文焕跟随姬发进入侧殿,忍不住问。
“君无戏言。”姬发脸色比平日里更加苍白,眼里掠过精光,嘴角勾着,只是这样的笑不及眼底。透露着冷酷决绝。“故意制造流言,这次又准备做实流言嫁祸殿下与孤。”借百姓之手,你们还真是不惜余力的要除掉他,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这样的笑,姜文焕太过熟悉。
带有杀机。
“ 这么想要的我的命,一刻都等不了。”姬发敛了笑意,眼神隐约期待。又恢复成那个指点江山的君王。“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十日期转瞬即过,殷郊那边没有半点消息。姜文焕内心也忍不住有些抱怨,这么大的神仙了,若真有事耽搁,也先传个口信。
今早姬发显然心不在焉,时不时询问是什么时辰?做什么都忍不抬头看看窗外。随着时间的流逝姬发从期盼到不发一言到焦躁不安。直到约定的十日过去,他还是没有回来。
窗外的雨声越发的密了,打在窗淩上声声作响。疲惫、困乏、疼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姬发的意志。
本是神采眼眸随着烦躁淹没于大海,额间的玄针越来越深。
扶风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平日里稳重端方的武王,居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拒绝服药,甚至很少进食。
说好了,我是不会心疼的。我也没有殷郊的消息。你这可怜模样他看不见。
又过几日,殷郊终于回来。
姬发迎上去,仔细地看他,细到上上下下足足打量了五六遍。没有受伤,只是眼底有些倦意。“不是说好就十日。”一开口带着责怪。
殷郊将背后的琴交给内侍,笑的灿若骄阳给姬发一个熊抱。“好冷呀,快让我抱抱。”
一身寒意,姬发忍不住打了哆嗦。将他的手踹进自己的胸口衣襟内。“你们神仙没有御寒的法诀吗?”
“走的急忘记了。”
姬发无奈叹息,哪里长大了?是个孩子也知道冷要怎么保暖吧。侧头命内侍在殿内加些炭火、吃食。
待那双手恢复了暖意才放开,姬发又忙着将汤盛在小碗内晾凉,就怕他像小时候从战场回来那次饿的不行,拿起来就喝。舌头上烫了个大炮,说话都说不清楚,也没有了胃口,人也跟着清减很多。
扶风过来请脉时就看见殷郊位于上位,武王坐于侧位。仔细将鱼肉内骨刺剔除,再夹到殷郊碗里。忍不住眨眨眼,到底谁是君王?神仙虽无欲无求,但是在昆仑座次也是有讲究的。许是在人间呆久了,想起这几日受的气,也沾染了浮躁。“武王,可有不适?今日药膳一口未动。”
咦?殷郊询问的眼神望着他,嘴里还有没咽下食物。两颊鼓鼓让人忍不住想戳一下。姬发敛下眉眼,一副诚诚恳恳模样。他深知殷郊最恨欺骗,与其欺骗不如大方承认。武王自知理亏,难得没有狡辩。
内侍总管刘福笑的一脸慈祥,解围道“大王恕罪,是老奴忘记将大王的药膳拿上来。”
扶风不禁感叹,难怪人类羽化登仙如此之难,撒谎之事张口就来。
殷郊一顺不顺盯着姬发服用过药膳后,又拿出方帕细心擦过姬发嘴角的药渍。怕他觉得苦,又赶紧递上梅干。然后才看向扶风。“以后还请劳烦扶风,将需要服药的计量和时辰告知,以后我亲自监督武王服药。”
凛冬时节,一日寒冷过一日。
院中梅花开的正好,淡雅幽香,忍不住折了几只。转过回廊就看见殷郊坐在一片梅林外。
身后两个侍卫,双手捧着托盘,上面层层叠叠油纸包裹的纸包。
姬发忍不住询问:“这是在做什么?”
“回大王,殿下最近好像迷上厨艺。近几日总是给路过的宫人发放他做的糕点,许是...”内侍小心斟酌用词“许是大家吃不惯朝歌的口味...”
殷郊顾念自己前朝皇族身份敏感,所以嫌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为了定时盯着姬发吃药,所以一直留于皇宫。日子一长,他喜欢鼓捣什么姬发就由着他,让他打发时间。只是殷郊会下厨,这画面总是觉得违和。
一个生起气来都能把琴弹得像打仗的人,厨艺又能好到哪里?远处一众宫人排着长队准备换岗。姬发不禁觉得好笑慢慢渡到他身后。
狐假虎威, 不出一会儿所有的糕点就被“争相恐后”的宫人领完。殷郊满意而归。
见他走远,总管刘福召回所有领过糕点的宫人并监督他们一一归还糕点。到不是担心殿下手艺差到让宫人腹泻,只是他们那“小心眼”的大王,一定不会让这亲手制作的糕点落于他人之手。
殷郊来的突然,刘福只能将糕点藏在桌案下。
看了空无一物的药碗,殷郊满意的点头,将藏于身后的食盒现宝一样的交给姬发,表情还有几分得意。
姬发打开食盒,惊奇的抬眼看向他,眼里是藏不住流光溢彩。
“你还记得吗?刚到质子营那年冬天,有一天竟然对着月亮哭了。”
这么丢人的事,怎么会记得。
殷郊接着说:“你说每年这个时节,你母亲都会为你做糕点。我当时回宫拿了很多糕点却没有一个是你说的那种。后来我才知道你母亲是北崇的人。那个糕点我找人打听过,叫“百福”。还有个很好的寓意,只要我分发给一百个人,就会愿望成真。”
姬发忍不住眼角撇了撇桌案下,眉眼含笑,忍不住打趣道:“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吗?”
“神仙只不过比凡人看事物更通透,但不代表冷漠无情。神仙也会有力所不能及之事。”将糕点递在他嘴边。
甜中带有微酸,有点接近记忆中的味道。“许了什么愿望?”什么愿望是我不能帮你达成的。
殷郊抬手,袖中的玉片脱落,仿佛揭开真相一般滚落案底。
姬发嘴唇动了动还没来的及阻止,就见殷郊撩起桌椅帔,身形一震,看着那些分发出去的糕点呆住。
空气在那一刻凝滞。姬发忍不住和刘福交换了眼神,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找个什么理由解释。
不过须臾,殷郊心情低落转过来,音声也有些哑:“有人向你参我了是吗?说我不顾宫规制度发放糕点。”表情很是委屈,还怪可爱的。
看来小神仙要难过一段时间了。
傻瓜,人类用来祈福不就是求神仙保佑,你一个神仙用来求谁。你做的百福我会一个落的吃掉。只要你许愿我定会为你达成。
色令智昏,也还好你不是妲己。
殿内,弥漫着药物特有的辛、苦味道。一张软榻上,姬发和衣而卧,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枢机红的衣料上。双眼微合。长长的睫毛轻颤有种颓废妖异的美。
精致的鎏金台烛火摇曳,脚步声由远及近。姬发缓缓睁开眼,眼里闪着精光,然后邪魅挑眉笑着看着来人。“比我想的要晚了几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相刘斐一身戎装。
盔甲、苍老的脸上满是飞溅血渍。“他们说你病的快死了?黄泉路上那我再送你一份礼物。”
殷郊全身束满符咒,被押解上殿,望着姬发浅笑摇头。
姬发慢慢站起身,一身倦怠入骨的疏懒,刹那间全部散去,换上形于外的森冷残酷。仿佛一只渴望血腥的凶兽被唤醒,地狱在他身后大开。声音冰冷异常“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要你生不如死。”
最后这段刘斐逼宫是有删减的,下一章放出,要不字数太多了。不要觉得殷郊武力菜,有伏笔。
梦里殷郊代表了年少,如果殷郊还是以前的殷郊大概就是这么过钢易折。武王太惨了,我已经不想再刀。所以我不敢想以前的殷郊会怎么虐他,怎么舍得虐他。
我喜欢势均力敌的爱情,所以下一章郊郊发大功,当然还有姬发发大疯。
下一章已经写一半了,争取下周放出来。
放一点预告:
姬发: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殷郊:那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信。
姬发:神仙也不信轮回转世吗?
殷郊:....
姬发:人会死,神仙亦会。我死后,奈何桥我不过,孟婆汤我不喝。我会在地府等你,哪怕万载千世。
.....
姬发:还是不要了。
孽缘太多,杀戮太重,我又怎么忍心让你陪我下地狱呢?
这是下一章中间的一段,结局不是这个哦。
【发郊】武王后被绑是人性的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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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日子,王宫的庭院与镐京的城外皆是青树翠蔓,姹紫嫣红,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何况游春赏乐、穿着锦美的周人。
大周定国第三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镐京家家户户的看门狗都圆润了几圈。
除了周武王。
他似乎在与其他人过一个相反的季节。
他好像被永远留在了枫飒火红却寂寥清冷的秋林,同至交一起被埋在了那个八百里飞雪不见日月的夕土。
世人看武王深邃沉威的目光,无法想象昔日的领袖,也曾是一个朝气明朗、才惊绝艳的少年郎。
不少人第一次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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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日子,王宫的庭院与镐京的城外皆是青树翠蔓,姹紫嫣红,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色,何况游春赏乐、穿着锦美的周人。
大周定国第三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镐京家家户户的看门狗都圆润了几圈。
除了周武王。
他似乎在与其他人过一个相反的季节。
他好像被永远留在了枫飒火红却寂寥清冷的秋林,同至交一起被埋在了那个八百里飞雪不见日月的夕土。
世人看武王深邃沉威的目光,无法想象昔日的领袖,也曾是一个朝气明朗、才惊绝艳的少年郎。
不少人第一次见武王,见他稳重端正,老成持重,都以为他要么不惑之年,要么更甚,没有人会猜到他不过二十五六,正值生命最锦绣的年华。
这明明是他一生中最锦绣的年华,可他却宛若暮年的峥松,转瞬枯朽。
不是世人故意将他的年岁说长,是周武王眼里历经岁月沧然的淡漠的神情,让他们陷入一个又一个误区。
世人不懂武王,正如殷郊不懂姬发。
“你我生死之交。”殷郊质问西楼独酌的人,“姬发,你我可是生死之交。”
温煦的日光照在这位年轻的帝王清秀俊削的脸上,目色似他身着朝服盈黑雅贵不可一世,姬发缓缓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殷郊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逐字喊他:“姬!发!”
“嘘——”姬发抬手捂住殷郊的嘴,将人拉近了些,手臂环着殷郊的腰,与他贴着耳,悄悄地说,“小声点,可千万不能被大臣们发现我在这偷闲小憩。”
殷郊哪管这些,当即挣扎起来,没料想到姬发力气颇大,㧽着殷郊腰身的手纹丝不动。
姬发不愿伤他,瞥见楼下守卫按值班往这边走,放开殷郊就翻下西楼,溜了。
等姬发再见到殷郊时,殷郊已经被防守将领五花大绑奉为“贵上宾”了。
殷郊看不清姬发被冠前琉珠遮挡的表情,但是也能直观看到姬发因想笑而压不住的上扬的嘴角。
殷郊等人全走完了,才不情不愿对姬发,哼哼鼻说:“你想笑就笑。”
姬发却说:“他们绑的手法没我好,要不我再来绑一次吧?”
“蛤?”殷郊脚下不稳,退了两步,说,“不不不用了。”
但姬发已经过来了,两人面对面,殷郊无路可退。
“帮你解绳子。”姬发有些好笑地开口,“你躲什么?”
“没躲。”殷郊目光躲闪,咽了咽口水,强撑着说,“就是神力尽失,现在有点不太习惯。”
“嗯。”姬发呼吸的热气打在殷郊的侧颈,沉默中解了一会儿绳子,毫无破绽问,“可还有其他不适?”
殷郊揉了揉被绑得有些发麻的手腕,摇摇头,诚实道:“没有。”
姬发则抬手撩起他的下颌,不放心说:“让我看看。”
“好。”殷郊顺着姬发的动作,抬起脖颈给他看,还说,“这具身体是你哥帮我重塑的,不是原来那个复活的。”
“嗯。”姬发仔细检查了一番殷郊光洁无虞的脖颈,指腹摩挲着小巧可爱的喉结,淡淡道,“我知道了。”
殷郊喉咙滚动躲避姬发微凉的手指,见姬发兴致不高的,就有点不好意思问:“姬发,你是不想看到我吗?”
姬发直直盯着殷郊无害的眼睛,欲言又止,想说他高兴坏了,一宿没睡好,公牍更是堆了一山一字未动,等会儿他就等着大臣挨批,此刻正绞尽脑汁想搪塞的理由。
姬发不说话,殷郊就给自己找台阶说:“其实也不是我要来,是你哥非要我下来看看你,噢,还有文王,他们都很担心你。”
“担心么?”姬发回忆起父亲和哥哥在世时的叮嘱就浅浅笑了一下,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命如蜉蝣,当争朝夕。”殷郊面露凝重地看着姬发,“姬发,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吗?”
“所以呢?”姬发完全不在意,相当平静地发问,“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殷郊见他好不珍视自己性命,怒了:“我说了,你我可谓是生死之交,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不需要。”姬发打断他,“我不需要。”
“为什么?”殷郊急不可耐地争问,“为什么?!”
姬发将视线在殷郊身上慢慢流转,见到昼思夜想的人,姬发其实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觉得羞人,难以启齿。
他喜欢殷郊,又不是殷郊的错,何苦再惹人为难。
“殷郊。”姬发平静地替殷郊理了理松乱的衣领,低眉垂目,似哀求道,“不要再说了。”
“姬发,你我可是生死之交。”殷郊难以置信地看着姬发,“有什么事情是连我也不能说吗?”
“不要再问了。”姬发转身,阖眸似叹息,“没什么好说的。”
见姬发要走,殷郊连忙去抓姬发的手臂,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姬发的下令。
“来人,送孤旧友至东宫休养,没有命令不得擅离。”
“等等姬发!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问!”殷郊挣脱守卫的束缚,想重新抓住这位至交的手,可姬发根本不给他机会,转身反手就抓住殷郊,一记手刀,对准侧颈,干脆利落,就把人劈晕了。
两个守卫跪在地上待命,姬发抱起殷郊就走,让人听不出是愁是喜说:“算了,我自己来吧。”
仅一夜,武王喜得佳人且疑是金屋藏娇的消息传遍整个大周。
刚刚得知消息的大周人撩起拳头:哪个狐狸精迷糊敢迷惑我们英明神武的周武王?
得知爬墙的佳人是武王三年茶饭不思的前朝太子,大周人:来,杀了我给武王助兴。
期间不间断有大臣给武王上书,问东宫之主何时正式册封立位。
武王拒。
有大臣谏言,望武王即刻与昔日殷将军成婚,稳内外宫政,以安民心。
武王拒。
亦有民向武王集献珠宝万千,愿武王选吉日与郊公子办婚,昭告天下。
武王拒。
大周众民不解,武王立撰通文:
殷朝皇子郊,已入封神之位,现任值太岁一职,神之临幸,已感涕零,凡尘之事,勿扰神君。
文王持仁,感召天下,嫡次子发,于临危之际,授命皇权,身肩重责,不敢不从,攻克伐纣,立国安民,三载为政,兢兢业业,夙兴夜寐,疲乏不堪,此生许国,无心东宫。
神君与发,携同八载,情同手足,僭越之事,非神君之有,非发之有意,情字难解,发宣于口,止于行事,不敢再错,望民谅之,勿步步相逼。
殷郊在东宫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不敢相信,他们不过是天上三天不见,地上三年不见,结果见的第一面就是姬发丢下他跑了,见的第二面就是不等他把话说完,反手就把他打晕了。
殷郊郁结,这么多年的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怎么转头就……不行,他要去找姬发问个清楚。
于是殷郊气呼呼地在偌大的东宫绕了三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出口,殷郊那个恨呐,他一边捶墙,一边恨自己为什么不听伯邑考哥哥和母亲的话把镐京城防图、皇宫修筑图带上呢。
殷郊耍小性子的动作全被特意坐在观星楼批示公文的姬发看得一清二楚。
大臣们都知道武王的性子,一向稳重自持,从来不喜形于色,可是就今天,就在刚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里,冷若冰霜的大周武王就掩面笑场了三次,搞得谏言的大臣都讲不下去了,一起来看妙人。
而此时的殷郊兜兜转转,又开始原地踏步,殷郊喘着气想,姬发修筑的东宫大也就算了,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是姬发不行,还是大周没有女人哇,不理解,殷郊表示非常不理解,他只想快点走出这个名叫东宫的迷阵,然后完成使命,回归神位。
殷郊的想法很简单,但是现实很残酷。
殷郊走不出去。
送餐的宫女却总能轻易找到殷郊,而且还是就地在找附近亭子摆桌伺候殷郊进食,但是打算悄悄跟宫女出东宫的殷郊怎么都走不出去,每每把人跟丢了,尤其是一转叉路,殷郊就开始迷失了。
殷郊不懂姬发,但是姬发很懂殷郊。
殷郊就是个路痴,让人守东宫的各个门口武王都觉得是多此一举了。
没有姬发给殷郊领路,殷郊自己根本出不来。
殷郊是路痴,这个结论在殷郊第一次带姬发在转悠朝歌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殷郊不认得去的路也就算了,连回来的路也是迷迷糊糊的,姬发觉得殷郊至今没有被人贩子拐走,多亏姜王后谨小慎微,思虑周全,给殷郊穿最显眼的衣服,凡是殷郊出门必有随从。
殷郊虽然不是很懂姬发,但是也能感觉得出来,姬发在躲他。
殷郊不明白,他们以前都是亲密无间地成双成对出入,怎么就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殷郊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但好在东宫的春色很好,能暂解苦闷,他慢慢走,沐在暖暖的春光之下,周乐悠扬婉转,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赏见水清木华,鱼儿自在,白的杏花,粉的樱花,都竞相开放,风起云扬时,似下了一场小雪,殷郊走在其中,恍然回到了那一天。
六月的飞雪没完没了地一直下,殷郊慷慨赴义地一直走,头也不回,姬发在他身后,不远不近,西岐的弟兄们在他身后,远远相送。
殷郊不回头,捧着那把威严的利剑,一步步踏出去,苍天在上,故土在下,殷郊走在其中,步履维艰,雪太大了,朝歌明明在殷郊眼前,可殷郊却看得不真切。
颓垣断壁、尸横遍野,那不像是殷郊所生长的朝歌。
战战兢兢、形容枯槁,那不像是殷郊所熟悉的殷商勇士。
残暴不仁、心狠手辣,那不像是殷郊所爱戴的父王。
纷飞的大雪旋落进殷郊的眼里,雪花被热泪滚烫旋即消融。
殷郊一时之间陷入一场虚实难辨的梦境,难以醒来。
姬发知道他一时亲眼所见难以接受,遂再劝:“殷郊,你随时可以反悔,无论牺不牺牲你,我们照样可以攻破朝歌,取下殷寿首级。”
姬发的话让殷郊逐渐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中找回自己。
殷郊好像停了很久,又好像没有很久,姬发记不清了,那一切好像是很漫长的等待,又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眼睛都没有眨过,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他听见路过的飞鸟悲鸣,重剑坠地,看见赤红的殷血淌在雪地上,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本来一切都尘埃落定的。
姬发不愿回想,他将在风花似雪中发愣的殷郊牵出,问他:“你怎么不喊我?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
殷郊却问他:“姬发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对我心怀芥蒂?”
殷郊知道他不具体说哪件事,姬发也知道,殷郊是一直相信他们的默契。
姬发牵他的手不自觉收紧,步履稳健地走在前面,开口却道:“没有。”
殷郊却说:“我不曾悔过。”
“嗯。我知道。”姬发将殷郊的手握得很紧,就像那日他们喝完合卺酒后,殷郊死死地握紧姬发逐渐发凉的手,说自己不孝不忠不义,诚然死不足惜,但是为了他。
他不曾悔过。
可殷郊不知道,他姬发悔过。
姬发多么希望那一天和今天一样,他可以从偌大的风雪中把殷郊拉出来。
姬发相信只要自己去牵殷郊的手,殷郊一定会和他走,可他不敢赌,殷郊是否真的愿意和他走。
姬发闭上眼睛想,其实赌不赌,他都知道他不愿的,他太了解他了,即使姬发伸出手,殷郊会和他走。
但殷郊仍是不愿的。
想至此,姬发的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在地上。
“姬发,你哭什么?”殷郊停住脚步,看着姬发的背影,不解地问。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姬发不敢回头,努力扯出笑来说,“我是高兴,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比起姬发牵强的笑,殷郊倒是笑得像个小太阳,“姬发,能再见到你,我好高兴。”
随后两人默言很久,蓦然,殷郊说:“姬发,我不走了。”
“他们说的什么天命王权,我也没那么在乎,使命完不成回不去,那就不回去了。”
“姬发,你愿活多久活多久,我不强求你了。”殷郊怕姬发不信,又补了一句:“真的。”
姬发死水般枯朽的眼睛宛如枯木逢春般,牵起一片盎然生机,他不愿相信地回头又问殷郊:“真的?”
“真的真的。”殷郊狠狠点头,眼睛亮晶晶,笑得暖洋洋,“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怪可怜的,我留下陪你。”
姬发还是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不走了?”
“不走。”殷郊难得很有耐心地反复道,“真的。”
姬发像得了糖的顽童,忍不住抱了殷郊,放开他,又抱住,又亲了他,还是不太确定问殷郊:“真的假的?”
殷郊被姬发突然的热情弄得很不好意思,强装淡定地抹掉脸侧的姬发的唇水,认真地像在发誓一样,说:“真的。”
姬发欣喜若狂之余,想起来殷郊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问,于是问他。
殷郊平静地开口:“就是你哥哥说你心悦我,还是那种心悦,我不信,我们在一起八载有余,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姬发:“我心悦你。”
殷郊没有反应过来姬发的话,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对啊,心悦这种事你哥哥怎么能瞎说呢,男欢女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落在我们头上,你说是吧姬发?”
姬发知道殷郊对于这种事情迟钝,也不急,看着殷郊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心悦你。”
殷郊先是愣了一下,完全不相信,然后向周围大喊:“来人!你们武王喝醉了!”
宫女和大臣们在观星楼摇旗呐喊:“公子!我们武王心悦你!”
殷郊大为震撼,继续喊:“你们胡说!我与你们武王相识八载有余,我怎么不知道!”
在皇宫的岐周守卫忍不住呐喊:“那将军你现在知道了吧!”
殷郊一瞬间面红耳赤,心怦怦直跳,武王往前走一步,殷郊往后退一步,梗着脑袋问他:“姬发,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不做什么。”姬发眉目弯弯,眼中似有春风十里,他问殷郊,“我心悦你,你对我可有意?”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殷郊不知道怎么回答姬发,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好不好!
姬发捧着朝思暮想的脸,又小亲了一下,说:“你没有拒绝我,应当也是喜欢我的。”
殷郊瞳孔放大,几十年的榆木脑袋突然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道:“这样啊……”
不日,武王大婚,享年九十三。
END
T:武王,有很多人质疑你活了九十三岁,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姬发:有了老婆,一口气活了九十三岁有什么不对?
T:史料说,武王的妻子不叫殷郊,对此史官你有什么看法?
史官:史料我是篡改的,但是武王有个很恩爱的武王妃叫殷郊是真的。
T:有人说周民行为严重不符历史,对此你们有什么看法。
宫女大臣守军们:现代的人都这么迂腐了吗?
岐周公安提醒您:本文为虚构历史,不信谣不传谣,做个发郊好宝宝,谨防上当受骗。
郊发| 陛下,你要不要王夫?(已完结,全员he)
01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就回到了朝歌的刑场上。他的剑正架在殷寿的脖子上,殷郊的脑袋,在他眼前落下。
就在姬发愣神的功夫,殷寿打掉了他的剑,把他掀翻在地。
重来一世,多了8年的实战经验,姬发还是打不过殷寿。
姬发叹息:君本枭雄,奈何被权力迷了眼。
余光看到哪吒和杨戬把断了头的殷郊打包带走。即便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姬发还控制不住地盯着那边看。
殷寿的剑,刺破了姬发靠着的鼓,削下一缕头发。
姬发头皮发麻,总算回神。
真刀真枪是打不过殷寿了,但姬发上辈子的记忆还在,上辈子的智商也还在。
他终究是利用环境,靠着智谋反杀了殷寿。
目睹殷寿落到鼓中,...
01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就回到了朝歌的刑场上。他的剑正架在殷寿的脖子上,殷郊的脑袋,在他眼前落下。
就在姬发愣神的功夫,殷寿打掉了他的剑,把他掀翻在地。
重来一世,多了8年的实战经验,姬发还是打不过殷寿。
姬发叹息:君本枭雄,奈何被权力迷了眼。
余光看到哪吒和杨戬把断了头的殷郊打包带走。即便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姬发还控制不住地盯着那边看。
殷寿的剑,刺破了姬发靠着的鼓,削下一缕头发。
姬发头皮发麻,总算回神。
真刀真枪是打不过殷寿了,但姬发上辈子的记忆还在,上辈子的智商也还在。
他终究是利用环境,靠着智谋反杀了殷寿。
目睹殷寿落到鼓中,姬发跟着跳了下去,干脆利落地割掉了殷寿的脑袋。
跳下高台,落在马上,回身一箭,射到了崇应彪的……
右肩上。
姬发:小样,把你拿剑的右手废了,不信活捉不了你。
捞起姜子牙,冲向城门。
姜文焕果然等在这里。
这一次,姬发没有让姜文焕留下迎战。他把姜文焕带走了。
他早已不是8年前那个少年姬发。身经百战的气势,让他只对着姜文焕吼一句「跟我走」,姜文焕就心甘情愿跟着离开。
半路披上姜子牙的斗笠和蓑衣,让姜文焕带着姜子牙,西岐和东鲁的兄弟,以及殷寿的人头,回西岐去。他独自一人,引开穷追不舍的饕餮。
「我会活着回去。」他坚定告诉姜文焕,「殷郊也会回去。」
「还有……崇应彪。」
看着姜文焕的背影,他轻轻地说道。
被黄河水冲上来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崇应彪,也找到了他。
他可以想象,他们一出城,崇应彪就跟在饕餮的后面,穷追不舍。
即便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孤身引开饕餮,崇应彪也凭着和他8年的相处,断定那带着斗笠的人是他。
当他跳下黄河,崇应彪也跟着入了水。
终于在河滩上找到了他。
不过……
他已经不是7年前那个,正常对打打不过崇应彪,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和谋略杀死崇应彪的姬发了。
更别提,这个崇应彪,还被他射穿了拿剑的右手。
「你的左手剑,可不怎么样。」姬发对着崇应彪,握紧了手里的剑。
只剩下一只手的崇应彪,依然不好对付。
当姬发把奄奄一息的崇应彪拽上雪龙驹,并把崇应彪的上衣割成条绑紧了崇应彪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上马了。
已经狂奔一夜的雪龙驹,也载不了两个人。
「我不要你救。」崇应彪眼睛猩红地看着他。
「我杀了殷寿。殷寿的脑袋,被姜文焕带去西岐了。」姬发告诉崇应彪。
「我不要你救。」崇应彪喃喃地重复。
「但是我要你救啊。」姬发笑,「这里离西岐,大概一日的路程。快去叫他们来救我,晚了,我就活不成了。」
「回家。」他在雪龙驹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雪龙驹最后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姬发脱力地倒在河滩上。
他轻抚着鬼侯剑的剑柄,轻轻地念出了那两个字:「回溯。」
眼前的世界,化作万千碎片。
他坠入一片猩红的虚空。
脑海里涌进一片原本不属于他的记忆。
崇应彪离开的一天一夜之后,姜文焕带人赶来,找到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姬发。
姬发昏迷半个月后醒来,才发现,父亲在得到姜子牙说他一定会醒来的承诺之后,就带着牵挂和担忧离开了人世。
姬发以为,他把殷寿的头颅带走了,殷寿就活不成了。
想不到,他依然被九尾狐想办法救活了。
一活过来,就发兵攻打西岐。
这一次,姜文焕和崇应彪,是姬发伐商的两大先锋官。
这一次,殷郊归来之后,没有回到朝歌,也没有和殷寿同归于尽。
这一次,姬发伐商,用了4年,于是天谴延续了4年,比上一次少了2年。
死去的人,比上一次少了很多很多。
「武王陛下,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虚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姬发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这段全新的记忆。
在记忆的最后,他走下封神台,殷郊扶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陛下,你要不要王夫?」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姬发问:「如果我的下一次回溯失败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虚空中的声音柔和而又充满魅惑:「你只有救下你想救的人,才能获得下一次回溯的机会,回溯到更久远之前。如果你救不了人,或者你死在这里,这个世界将会按照你上一次回溯运行。唯有你,魂飞魄散,不能上天庭,也没有来世。」
「也就是说,至少有更多的人活着。」姬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回溯吧。」他说。
02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人在殷商的宗庙。
被五花大绑的姜子牙对着殷郊痛心疾首:「你就不想想,万一你的父王不是被狐妖所惑呢?」
比干若有所思:「我们若能把妲己引到这里,杀了狐妖,自然真相大白。」
「不行,再等两天。」姬发打断了他们的商议。
不能让殷寿这么快就带着妲己来宗庙验明正身。比干会死,殷郊也要被砍。
根据前世的经验,哪吒和杨戬过不了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再让他们带着殷郊离开。
不肯走,就敲晕带走。
顺便把比干也打包带走。
正深思着,一把剑抵在了脖子上。
不对,殷郊逃亡,没有带剑。这剑还是刚从姬发的手里抽出来的……
姬发:平时的警惕心呢?遇到殷郊,全失灵了?
「你是谁?姬发在哪里?」殷郊的眼神恶狠狠。
姬发一时拿不准,这个世界允不允许他说出真相。
提前实施计划,先把殷郊敲晕再说。
没一会功夫,姬发被五花大绑,扔到了角落里。
姬发:多活了这么多年,打不过殷寿也就罢了,怎么还打不过殷郊?
一个远程射手被近身攻击,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比干在姬发身上探了半天,眼神迷惑:「他就是姬发啊,没有被什么附体。」
殷郊拿着剑冷笑:「我和姬发从小一起长大,是不是姬发,我还能认不出来?」
姬发:……
回到这里,他总共就说了一句话,6个字。
这都能看出来?
姬发:太子殿下,你的智商全用在这种地方了是吧?
比干语气沉重:「作为殷商的大司命,我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只要吃了此心,无论何等妖物,都会现出原型。」
说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刺向自己。
「叔祖万万不可!」
「大司命万万不可!」
殷郊和姬发异口同声。
比干一把推开殷郊:「为了成汤社稷,我何惜此心!」
说完,自己也顿了一顿:一个质子,和成汤社稷有何关系?
手起刀落,一颗七窍玲珑心出现在他手上。
姬发抿着嘴,不肯吃。
比干捏着他的下巴,一用力,姬发的嘴被迫张开。那颗七窍玲珑心自动进了他的肚子。
殷郊扶着比干,比干捂着流血的伤口,还有旁边一个同样五花大绑着的姜子牙,6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发。
姬发伏在地上干呕,身上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确实是姬发。」比干困惑。
「啊!」姬发的全身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不已。那颗七窍玲珑心裹着一滩血,被他硬生生吐了出来。
七窍玲珑心闪了一下,重新融进了比干的胸口。比干的伤口,也自动愈合。
姬发瘫在地上,眼前一阵阵黑雾。
「姬发!」殷郊大叫一声,手起剑落,割断了姬发身上的绳子。
「不怀疑我了?」姬发靠在殷郊的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老半天才说得出话来。
「只要你是姬发,你说的话我都信。你如果有事不愿意告诉我,那一定有你的苦衷。」殷郊眼泪汪汪。
他把姬发抱起来:「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再等两天。你也要听我的,先去好好休息。」
还在地上的姜子牙:……
姜子牙: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也被绑着?
这两天里,姬发用一些小事做测试,确认了,这个世界允许他透露未来。
于是,他把前因后果,告诉了殷郊,姜子牙,比干,姬昌。
是的,姬发那天在宗庙缓过来之后,就去找到了认罪之后的姬昌,带他躲到了宗庙。
不过,在讲述的过程中,姬发隐藏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比如,回溯的代价。
如果是别人,恐怕不会相信姬发这番话。
不过,姜子牙曾经修仙。他知道这世上有机缘这回事,信了。
姬昌善于占卜,比干是大司命,他们自有方式去验证姬发话里的真假,也信了。
殷郊最不能接受。
谁愿意去质疑自己从小崇敬的父亲?
但他看着姬发的眼睛,勉为其难地答应,先离开朝歌。
两天后,哪吒和杨戬果然如姬发所言,回到了朝歌,在宗庙找到了姜子牙。
不过哪吒杨戬二人运力有限,一次只能带走两个人。
第一轮带走的,是他们心目中的下一个天下共主,最重要的殷郊,以及身体虚弱的姬昌。
殷郊还不肯抛下姬发,说要和姬发同走。
「别添乱。朝歌到处都是眼线,你被发现了,我可不知道怎么救你。」姬发瞪他,「还有,回去照顾我父亲。」
殷郊依依不舍地走了。
第二轮带走的,是姜子牙和比干。
比干还不肯走。他要去死谏殷寿。
姜子牙劝他,嘴说得都要冒烟了。
姬发走到他身后,一下子就把他敲晕了。
姜子牙:……
第三轮,姬发带哪吒去敲晕了崇应彪,拿回了鬼侯剑, 然后策反了姜文焕。
他很想直接杀了殷寿,可惜,打不过。
哪吒和杨戬倒是打得过,但是修仙之人,不能杀凡人。他们哪怕是在战场上,也只是和修仙之人对阵,凡人的将士们,则是交给姬发的大军。
九尾狐附身在凡人的身上,也杀不了。
思前想后,姬发只好让哪吒带着崇应彪先走,杨戬则掩护他和姜文焕,带领能够策反的质子们杀出朝歌。
嗯,申公豹回来了,饕餮也追出来了。
杨戬把饕餮解决了。
远远看着饕餮散架的烟灰,姬发抚摸着鬼侯剑的剑柄,坚定地说:「回溯。」
新的记忆涌进脑海。
这一次的姬昌,没有经历过此前的千里颠簸,身体好了很多。
只是,痛心于长子的惨死,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败了下去。
他只比回溯之前多坚持了半年。
在他闭眼之前,姬发跪在榻边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回去把哥哥救回来。
崇应彪,别扭过后,和姜文焕一起接受了姬发关于先锋官的任命。
殷郊在去到西岐之后,在昆仑仙人的帮助下,认清了殷寿的真面目。
他和比干一致认为,殷寿引发天谴,罪恶滔天,成汤子孙已不配为天下共主。他们愿奉姬发为王。
太子殿下的名号,和比干的威望,让原本不少反抗到底的殷商将士望风而降。
这一次,姬发伐商,用了3年。
天谴也延续了3年。
在猩红的虚空里,那个声音告诉他:「每一次回溯,都是在消耗你的神魂。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继续回溯。」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03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伯邑考正在告诉他:「你现在是堂堂的王家侍卫,哥哥真替你高兴。」
姬发扁嘴:「你骗人。」
伯邑考:……
姬发撒娇,姬发撒泼,姬发苦口婆心,姬发眼泪汪汪。
伯邑考端正地坐着,轻轻抚摸着他的脖子,眼神坚定而哀伤。
就是不肯回西岐。
姬发恶向胆边生,打算把伯邑考敲晕,绑回西岐去。
姬发被伯邑考敲晕了。
姬发以为,自己就算打不过伯邑考,顶多晕一阵。
他还有时间去想办法劫狱。
毕竟,他在殷寿身边长大,太清楚殷寿如果要杀人,会在哪里动手。
他也清楚,伯邑考身边,会有哪些人看守。
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脑子里顿时一片嗡嗡嗡。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他怎么睡了这么久?
姬发提剑冲出营房。
浓重的夜色下,白天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崇应彪,脸色深沉地看着他。
「想去救伯邑考?先问问这把鬼侯剑答不答应。」
姬发头疼欲裂。
他不想杀崇应彪。
第一世就不想杀。
更别提,他们还有两次回溯的战友情。
但是不下死手,他铁定打不过崇应彪。
不对……
姬发瞪大了眼睛。
在上一次的回溯里,崇应彪曾告诉姬发,他也不知道伯邑考在朝歌的遭遇。
他怎么会在这里?
崇应彪挥舞着鬼侯剑,刺向姬发。
姬发提剑一挡,咬牙切齿:「别闹,崇将军。」
崇应彪在做他先锋的时候,不愿意别人叫他北伯侯。他们便一直叫他崇将军。
崇应彪收剑:「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陛下。」
崇应彪告诉姬发,他用兔肉做成馅饼,哄骗过了殷寿。伯邑考则被他带去了宗庙。
姜文焕则潜进关押姬昌的监狱,向姬昌说明了原委。姬昌会假装吃下伯邑考的肉,认罪之后,跟他们离开朝歌。
「你到底怎么回事?叫都叫不醒。大公子就轻轻敲了你一下,不该这么严重啊。」
「你是说,你和姜文焕都带着记忆过来了?殷郊呢,他怎么没来?」姬发果断转移话题。
崇应彪:「文王和大司命来了之后,商量了一番,觉得我们也可以跟着你一起回溯。不过,我们不确定,回溯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回去。所以,我和姜文焕自告奋勇,先来试一试。毕竟,我们已经看过你一轮了。」
「至于殷郊,他当然想立刻跟你来。我和姜文焕把他敲晕了。」崇应彪满脸写着跟你学的,「要不然,他要是回不去,你翻脸了怎么办。」
姬发知道,事情的经过当然没有崇应彪说的这么轻松。
他们留下殷郊,自然也不是怕什么他会翻脸。
此时说再多的话,也没有意义。他只是拍了拍崇应彪的肩膀:「好兄弟。」
崇应彪别扭地别开脸:「谁跟你是好兄弟。从小到大,就数你会欺负人。」
这一次,东西北三伯侯皆反出朝歌,还带走了南伯侯的人。
伐商,只用了2年。
姬昌和伯邑考坐镇后方,天谴的影响,也比之前小了很多。
在猩红的虚空里,那个声音对姬发说:「这样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姬发摇头,「回溯吧。」
04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听到女娲庙里,四大伯侯正在商量造反。
他想站起来,却一阵眩晕。
一只手扶住了他。
「你怎么回事?就连崇应彪都说你不对劲。」殷郊低声问他。
「刚刚回溯,有点头晕。」姬发满不在乎,「你上次也看到了,我后面不是比以前好吗?」
殷郊点头。殷郊放心了。
姬发低头。
他当然会看起来一次比一次好。
之前的他,一身的伤。一次伐商,耗尽元气,油尽灯枯。
还伴随着无穷无尽的噩梦。
后来回溯的他,有了经验,已经规避掉很多危险了。
父兄和爱人好友都在身边,也很少再做噩梦。
身体却依然,每况愈下。
女娲庙里,姬昌慷慨激昂地向三大伯侯说殷寿的罪孽,说天谴的来源,说重活一世的经验。
「父亲也回来了!」姬发又惊又喜。
「我们都回来了。」殷郊揽着他说,「崇应彪给找我们的侍卫指了错误的方向,姜文焕去找鄂顺,叔祖正在赶来和我们汇合。哥哥也正从西岐赶来。」
「那我反而不用做什么了。」姬发笑。
姬发又问:「你们所有人都在一处?」
「也不是所有人。」殷郊说,「就我们这些人。文王和叔祖推测,别处也有很多活过来的人在看着,也会有人选择回来。但是我们在虚空里看不到他们,正如我们看不到你。」
等姬发脸色好了一些,女娲庙里姬昌的诉说也告一段落,殷郊才扶着他走了进去。
姬发一见姬昌,就红了眼眶。
姜子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这就是未来的天下共主啊。」
又过了一会,崇应彪、姜文焕和比干都赶到,打消了三伯侯最后的疑虑。
他们还带来了一些人。一些本来死在了天谴或者伐商之战里,却因为姬发一次次回溯而活下来的人。
跟随四大伯侯进朝歌的侍从,也有不少人站了出来。
这一次的进展,无比顺利。
朝歌城内,被策反了个透。
四大伯侯各回封地,和朝歌众人里应外合,一战而灭商。
殷寿仓皇之下,派奴隶组成大军迎战,奴隶们却临阵倒戈,杀进朝歌。
哪吒、杨戬、雷震子及时赶到,制住了九尾狐和申公豹。
殷郊作为成汤子孙,手刃九尾狐。
殷寿自焚于摘星台。
只是,牧野之战,依旧血流漂杵。
天谴也已经持续了半年,死去的人,不可计数。
「我还要回去。」姬发看着他的臣民,「最后一次了。这一次,应该可以回到冀州之战,天谴发生之前。我不强求你们追随。」
猩红的虚空中,那个声音依然柔和:「武王陛下,你真的还要回去?再回溯,你会神魂俱灭。」
姬发问:「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怎么样?」
「在回溯中死去的人,会永远死去。其他的人,会在上一次回溯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
「这样很好。」姬发轻轻地说。
他想起上一次选择回溯之前,殷郊在他耳边轻问:「陛下,你要不要王夫?」
姬昌对着卜卦皱眉。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伯邑考轻抚着他的脖子,眼神宁静而悲伤:「无论发生什么,我向你保证,这个世界不会乱的。」
「回溯。」姬发对着虚空说。
05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冀州城下。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离他最近的殷郊靠过来,扶了他一把,让他不至于落马。
身后,对一切毫无所知的苏全孝,翻身下马,走出队列。
苏全孝正要撞到剑上,身后两支箭飞来,插中了殷寿的一左一右两边肩膀。
姜文焕和鄂顺放下弓箭,策马上前,制住了殷寿。
崇应彪冲到苏全孝身前,把他的剑一把踢开,开始对苏护喊话。
殷郊忧心地看了一眼姬发。
「我没事,你去吧。」姬发对殷郊说。
殷郊飞驰到轩辕坟,割破手腕,放出了九尾狐。
而当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身后的殷商大军,寂静无声。
那么多的人,都从死亡中归来,只为这个世界不再陷入天谴和战火。
九尾狐被殷郊带了回来。
她从殷郊的血液里,窥见了他这几次回溯的经历。
见到同是成汤子孙的殷寿受伤,九尾狐按捺不住,去舔了一把伤口。
于是,她从殷郊血液中窥见的一切,又通过血液,传递给了殷寿。
殷寿抬头看向正在和苏护交谈的姬发,神情晦暗难测。
朝歌城里,比干、姜王后和驻守朝歌的军队联合,控制了帝乙和殷启。
等到姬发他们回到朝歌,四大伯侯,也正好率领各自的军队赶到。
周天子姬发,在万千臣民的注视之下,成为新的天下共主。
他没有杀殷商王室,而是把殷启封在了宋地,让他奉养帝乙。
又把殷寿封在朝歌,让他继续居住在殷商宫殿,管理殷商遗民。
姬发当然不怕殷寿搞事。他在第一世里,都敢分封殷商王室,更何况经历了这么多的如今。
而且,姬发从殷寿的眼神里看出,他是真的放下了。
他在殷寿身边长大,殷寿犹如他的精神父亲。他了解殷寿。
至于姜王后,不,该叫姜夫人了,她当然是不想再跟殷寿一块过了。她决定先跟儿子去西岐,再回趟娘家,再去游历天下。
姬发决定,先回西岐,而后如旧例,定都镐京。
在回西岐的路上,姬昌捡到了雷震子。
而殷郊离开姬发,独自去了一趟昆仑。
一是为了送九尾狐上昆仑。
九尾狐修炼千年,毅力非凡,若能好好教诲,或可成为灵兽。
二是为了请封神榜。
虽然此次没有引发天谴,但是依然需要天下共主开榜封神,以消除多次回溯对这个世界的影响。
由于殷郊亲自来请封神榜,姜子牙不必再为了触碰封神榜,舍弃好不容易修来的长生。
不过,他依然带着哪吒杨戬,跟着殷郊一起下山。
「我算到,」姜子牙抚着乌黑的长须,「你们那位武王陛下,还要叫我一声亚父咧。」
殷郊看着姜子牙。
前生,姜子牙是他们最信任的人。
今生,依然断不了这种羁绊。
「仙人……亚父,」殷郊问道,「姬发他有事瞒着我们。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06
姬发当然知道,打开封神榜,意味着什么。
他最后的神魂,将要灰飞烟灭,不上天庭,永无来世。
不过,大周有父亲和兄长,他很放心。
只是……
他看向封神台下,身姿端正、目不斜视的殷郊。
对不起。他在心里说。
由于世界变了,封神的规则也变了。
他们不再要死去才能封神,而是在生前积累够功德,便可以成神,永受供奉。
也不必再砍去人间的眷恋和记忆。
开榜宣读之后,姬发一步一步地走下封神台。
他可以感受得到,有什么东西,正慢慢从他身体里抽离。
殷郊最先走上来,揽住了他。
「你还好吗?」殷郊在他耳边低声问。
姬发摇摇头,又点点头。
殷郊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陛下,你要不要王夫?」
要,当然要。姬发心里说。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抬起手,想要再抚摸一下殷郊的脸。
还没碰到殷郊,世界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07
姬发眼睛一闭一睁……
不对!
姬发猛地弹起来,冷汗潸潸。
结束最后一次回溯,打开封神榜消除回溯对这个世界的影响,他就该身死魂灭了。
怎么还会醒来?
难道……
他在回溯中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如果那是梦,那一定是对他最残忍的噩梦了。
他捂着脑袋,全身一软,往榻下栽倒。
一双熟悉的手接住了他,把他带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另一双熟悉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他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殷郊……哥哥……」
「醒了!陛下醒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一帮人乌泱泱地冲进了屋。
姬发抬眼看去。
崇应彪,姜文焕,鄂顺,苏全孝,姜夫人,姜子牙,雷震子……甚至还有尴尴尬尬躲在角落里的殷寿。
过了一会,姬昌和比干也相互扶着,快步走了过来。姬昌的手上,甚至还有一卷竹简来不及放下。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姬发靠在殷郊怀里,依然晕晕乎乎的。
伯邑考握着他的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为我们牺牲,我们什么都不做呢?」
姜文焕笑得灿烂:「也就每个人折损了三五年的寿命,保住了你一条命。」
鄂顺依旧口吃:「反……反正也就少个三五年积……积累功德,我们勤快点,不……不影响什么。」
苏全孝咧嘴:「仙人说,你是君王,拯救世人功德滔天,以后直上紫微垣,比我们都逍遥。」
崇应彪扭头:「我也不想的,你父亲,你兄长,你亚父,还有殷郊,挨个来求了我们一遍,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勉为其难。」
众人指着崇应彪,哄堂大笑起来。
「好了,我们让陛下好好休息。」姜夫人依然那么温柔,「郊儿,你好好照顾陛下。」
「我睡了多久?」姬发眼皮沉沉,但他不想睡。总觉得一睡过去,又要三天五天的。
好不容易醒过来,老睡,觉得亏了。
殷郊搂着他:「652天。」
快22个月啊……姬发恍然。
那是他回溯之前,当周天子的时长。
见他不想睡,殷郊扶着他坐了起来。
「陛下,你要不要王夫?」殷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快说要。这话,我问了5次,每次回溯都问,你一次都没有回答。」
「要。当然要。」
姬发挑起殷郊的下巴。
这脸蛋,这五官,脖子上也没有了那条碍眼的红线。他怎么看怎么喜欢。
色令智昏啊。
突然,伯邑考在窗外咳嗽。
「陛下,」伯邑考的声音,依然温润如玉,「这些天,一直是父亲和我在打理朝政。父亲年迈体弱,又怀念西岐……」
姬发听懂了伯邑考的暗示。
不,姬发不想听懂。
姬发下了一道诏书,命王兄伯邑考暂代朝政大事。
伯邑考:……
伯邑考:这不是我想要的。
姬发:这是我想要的。
姬发:我刚醒,身体不好,王夫当然要全心全意侍君。再说了,打了几辈子的仗,还不让我沉迷一会美色?
他靠在榻上,看殷郊正在调试琴弦。英俊的少年,配上绣着凤凰图腾的屏风背景,美不胜收。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姬发美滋滋地想。
END
【玄鸟归岐】当与天子说爱时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
七夕·戍正
上一棒:@小蝴蝶
下一棒:@赛少是我的
* 私设与OOC归我,其余的一切美好都归小情侣
Summary:
当与天子谈论爱情时,不能只谈论爱情,还应谈论野心。
·01
离朝歌越来越近了。
姜尚想。
最前头的轻骑小队回营时来报,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朝歌的轮廓。
姜尚立于营地的瞭望塔上,远眺那座城市,是天地交接处的一枚小点。
黄昏的营地里起了炊烟,有人唱起了歌,嘹亮又悠长。
老去的谋士却想起了冲锋时的号角、遍野的哭嚎,秃鹫徘徊不去,似哭似笑。
于是他第无数次地想起了那个预言,以及杀掉殷寿这件事。
差不多了,太公想,该去与武王谈谈。
他望了营地一周,却未找见武王。幸而,遇见了姜文焕——他是掌武王身边护卫的。年轻的将军听了问题,看太公一眼,打趣道:“您真不知道他在哪里么?”
太公心想,哑谜是什么孩子们近来流行的风尚么?
他小眼觑着姜文焕的大眼。两人的面孔让牧野黄昏里的余晖微微照亮。
姜文焕是守规矩的,眼看这趣儿没让太公接住,忙自己把话头捡起来,“在……在殷郊的鹿车上呢。”
姜尚一愣,接着一拍脑袋,“我真老了——这都想不到?”
于是谢过小将军,往营地边缘处的溪流走去。
营地的火光逐渐往身后褪去,老人踩过漫卷如云的野草,风行水上,远穹寥廓,显出些许寂静的月际。
白鹿——或者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而化作鹿形的白泽兽——在溪边休憩,皮毛垂落如霰雪,远望去像红尘幽梦里杳杳的、流月簇拥的昆仑山。
姜尚分草成径,到白泽身边去,于是白泽低头看他,瞳仁幽蓝,仿佛昆仑后山桃花林间千尺深的寒潭。
姜尚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已经下山了许多年。
“尚父。”他听见武王的声音,于是转身看去——殷郊驾的那驾鹿车,有些奥妙。有时鹿是鹿,而车是车。譬如此时,白泽在姜尚身边慢条斯理地梳毛,那车便自己轱辘轱辘地来了,年轻的王君坐在车前,晚风里衣袂翩跹,金线的云纹漫卷,如流火在燃烧。
他应该是心情很好的。姜尚借着升起的月色,打量着武王的面色,心里这样想到。
这个世界的新王的眼眸此时是那样的明亮,星野昭昭,云汉辉煌,他在暮色四合的中央,却像正午不坠的太阳。
他身后,殷郊将幕帘挑起,于是武王转身去与昆仑的神君说笑,车里的烛光斑驳错落,在有情人的眼底融成春日里琥珀色的蜜糖。车兀自滚着,他们在这天地与山河的怀里,仿佛有无量的自由。
姜尚忽然觉得有些残忍,什么都很残忍——他很残忍,殷寿很残忍,封神榜很残忍,这个世界很残忍——最残忍的,当然是命运。
车滚到他面前停下,武王与神君下车来,将太公扶进去。
车外看小巧玲珑,车内却不拘束,仿佛平白多出了莫大的空间。一张榻、一盘棋、一张琴,茶汤烧煮到了最好的时辰,鬼侯剑静静地悬在车壁上。
“老远就看见尚父在找我了。”武王笑道:“殷郊便催白泽去接您。”
姜尚看了眼这车的窗,果然有些玄机。一扇望近,营地里挑灯看剑、麾下分炙,一清二楚;一扇眺远,朝歌饕餮、鹿台摘星,目极千里。
“太公,喝茶。”殷郊往姜尚跟前置了杯盏,茶汤倾倒,氤氲间暗香浮动。
姜尚再看过了那两扇窗。一见朝歌,血月悬空、黑云压城;一见周军,蓬勃野望、光明灿烂。
他有些明了昆仑为什么要将这辆车给殷郊了。
平日里,神君在此处,一望是流星坠落如炼狱的朝歌,再望是此世奋起希望、逆洪流而上的众生。
昆仑给了殷郊一个弑父的理由,一个让天地、让人间、让往后无数春秋与史笔、让千百年后无数回溯这段光阴的人与书与诗篇都信服的理由。
殷寿是昏君,所以他该死。
殷寿执暴政,所以他该死。
殷寿杀了儿子、杀了妻子、杀了叔父、杀了许多人。
殷寿是大奸大恶大逆大佞之徒,所以他该死。
但是世间有些事是没法由道理而行的。姜尚想。那些事情是由爱驱使的。
譬如当初殷郊强留在宗庙里自缚请罪,以为可以唤起慈父与明君,那时姜尚跪在庙外,只觉得荒谬——殷商的王储在那时分明是被猎户驱至崖边的幼鹿,却还呦呦鸣叫,去舔吻屠杀者手心的纹路——年轻的王储就那样轻而易举地被自己对父亲的爱与旧日温情的怀念蒙蔽了双眼。
又譬如。又譬如。又譬如,如今的武王与殷郊。
·02
姜尚记得,昆仑的神君带着颈上的那根红线、一只被武王一箭射穿的瞎眼和一架鹿车来到周军阵营时,整个主帅营帐里就像被冷水溅过的热油锅,顷刻间就是一片巨大的哗然。
殷郊那时就立在营帐的一角,在烛火的光亮可以笼罩的边缘,荆钗布衣,仿佛摔得粉碎后、勉强黏补起来的、灰头土脸的月亮。杨戬与哪吒在他身边,难说是看管还是陪伴。姜尚那时看过一眼,便不忍再看。
有人说商王室罪行累累,皆该杀,杀了可振军心;有人说殷郊让生父厌恶抛弃,无辜可怜,留住性命,便于招降有心投来大周的殷商贵族;有人考量昆仑,以为杀了殷郊,拂了天尊的心意,立时有人驳斥,人皇为天,何惧道门耶?而年轻的天子彼时在沸反盈天的中央,鬼侯剑横置于膝上,盔甲上玉器古朴、虎兽张扬,整个人如踱上金边的神像。
“诸卿。”武王开口时平和,声音并不大,很是寻常。
他已经过了那个会向世界大喊大叫以期得到关注的年纪了。而在如今的世界里,他是中央,人们的目光,当然应该落在他身上。
于是营帐内以惊人的速度安静下来,就像潮水退入寂静的海洋,看似寂静,但暗流汹涌——人们的目光低垂着,身体却紧绷。
姜尚知晓这种紧绷。这并不是怀有异心、暂时蛰伏、察言观色的表现,而是人们在紧张,在紧张这个结果,这个结果是未知的,人类从来恐惧未知。
这种未知来源于武王的心,以及由心驱使的决策。
在西岐,在周军,一切的一切,武王说行的时候,才可以行,武王说不行时,是一定不行。
“神君。”武王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到殷郊身上,“上前来。”
于是人们明白这件事里殷郊的身份了。他先是让昆仑教导与爱护过的孩子,再是被殷寿厌弃与利用的独生子。
人群向两侧分去。殷郊上前,杨戬在他身后。
末路的王储从光明的边缘迈向年轻的周王。光亮一拥而上,将他浸没,他似乎觉着这些陌生,于是显出惘然。长发干净规矩地束上去,他没有遮掩自己的狼狈,瞎眼处下陷而肌理委顿,像是腐烂至一半而忽然被冰封住的骨肉。
姜尚在心里叹息。他看了眼武王的面色,对方正在端详——姜尚尝试用这个词去描述当时武王看向殷郊的神情。
他曾经见过武王的这种神情。
在诛仙大阵,神智尽失的殷郊被殷寿祭做阵眼,与浸过千百人牲的血的商王旗一起绑缚在石柱上,周身黑云翻涌,血日当空,万鬼同哭。
“您是天命。只有您的羽箭,可以穿过诛仙阵。”
姜子牙将破阵之法说给武王听时,近乎不敢去看武王的脸色。他大概知道武王看着殷郊,心里想到了些什么,因为他也想到了。
想到了朝歌城前的刑场,想到了父子反目,想到了殷郊被斩下的头颅。
那时武王还只是位质子,但是位被殷寿喜爱的质子,但是位敢杀殷寿的质子。
他彼时与此时一样,要看着高贵而热烈的王裔被踩踏至残损,在残损时甚至也无法逃离凌辱与桎梏,被尘灰与草芥吞没。
而如今,殷郊需要再死一次,需要在姬发面前再死一次。
“取弓。”
姜尚看见姜文焕的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应了声,转身去了。
石柱上无知觉的殷郊此时却睁开了眼,魑魅魍魉倒映在他眼底,成了化不开的尸山血海。
他们隔着生离与死别对望,其间流年倥偬,少年人如诗如歌,如今都成了老朽的旧日,被掩埋在时代滚滚的洪流下。
弓至。
武王挽弓。
弦动,如凤鸣。
箭去,如龙袭。
箭入眼,石柱崩,商旗倒,王储堕。
武王发!
周军迸发出如潮如雷的欢呼,骏马嘶鸣,雄鹰长啸,声浪荡向八荒,世间为之倒伏。
武王发!武王发!武王发!
姜尚松了一口气。
“全军,前进。”
武王转身向后走去,雪龙驹应召而来,预备冲锋。
他没有回头。
姜尚再次看见了这种眼神。
武王就那样看着殷郊,昆仑的神君上前来,行了礼——道门的礼。
人群中有些方才为殷郊说话的臣子将提起的心稍微放下,而不忿者则报之冷笑。
武王开口道:“昆仑指派你来周军做什么?”
殷郊答:“师尊令我听凭武王驱驰。”
“好。”武王颔首,“现下倒有些麻烦——我杀你或遣你返师门,一是道门肯定不依,认为我心有龃龉;二是对不住你我情谊。我不杀你,军内肯定有心存不满者,不利于伐纣灭商,不利于天下黎民。”
营帐内落针可闻。
“去为二郎显圣真君打下手吧。”武王平淡道,“记得每日来帅帐复命。”
姜尚蹙了蹙眉,人群稍有骚动。
“若未见人,按叛逃处理,杀无赦。”
于是人们再次安静下来。
群臣退去。姜尚慢下一步,看着殷郊出了营帐,回身道:“陛下您这到底是让杨戬看住他还是保住他?”
武王一怔,旋即正色道:“尚父,何出此言?”
姜尚挥了挥袖子,“陛下!”他迈步过去,像只尝试给小崽说清道理的母鸡,“臣做过商旅,走过人间,上过昆仑,走过的桥连起来比您行过的路还长。您真以为,臣会觉得——您为了殷郊劫刑场、杀纣王、恨极了崇应彪抢鬼侯剑,殷郊被您射瞎一只眼睛,伤愈后却依旧投周,到如今对往事只字不提地任您摆弄——这些都是所谓太子对质子的怜爱,质子对太子的忠诚吧?”
姜尚叹气,“有些事,臣当年在成汤宗庙看得一清二楚。”
武王有些沉默。他意识到,自己那时才不过十七八岁,自负聪慧,以为处事时大都面面俱到,焉知未被长者早早看穿?
“他因那一箭送命时,您没回头。”姜尚问道:“是无暇回头?还是不忍回头?”
武王张了张嘴,肃穆而明慧的君王面具终于剥落出一道隙缝,裸露出里头的茫然与颓败。
姜尚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把武王的陈伤全鲜血淋漓地剜出来了,又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安慰时,听武王道:“但我真不舍得。”
姜尚怔住了。
武王已经很久不用“我”自称了,姜尚已经记不得他上一次以“我”自称是什么时候了。
“他或许曾经拥有过许多,但如今已是流沙逝于掌心,都灰飞烟灭。”姬发低着头,在鬼侯剑身上垂落一片阴影,姜尚看不见他的神色。
“他的母亲死了,叔祖也死了,亲眷多故去,朝歌和他的父亲都不要他,商汤也将要结束了。这人间偌大,已无他容身之所。”
“我想过将他遣返道门,想过以周天子身份去信。那么,昆仑将不会有任何不满。”
年轻的君王眨了眨眼,羽睫有些湿润。姜尚忽然觉得他此刻是从这些年久坐的神龛下来,迈进红尘,恍然间还是那个当年在密林里为殷郊掖紧披风的少年。
“但我不甘心。”姬发的声音轻轻,“我有私心——他上了昆仑,做了无欲无求的神;我在人间行走,神不见人。而后千万年,我成一抔黄土,在那时他的记忆里,我可能淡若无痕。”
“我知他终究会忘了我,但绝不能是如今——他在我面前死了两次,一次是因为我无能,一次是因为命运弄人。”
夜长多梦,有时梦境里陆离而错落,他眼看着年少的爱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千万次。惊醒时榻侧空空,月光斑驳散乱,像是殷郊眼底的泪痕。
姬发看着姜尚,有些恳求,“如今,您让我再多看他几眼罢。”
太公望着他,“如若他往后心思不纯呢?”
“那么,寡人会让他死第三次。”武王答道。
太公问道:“您的这句话,是承诺么?”
武王道:“是。是寡人的承诺。”
太公好似有些感慨,“您真狠心。”
武王微笑,“这与狠心无关,只与同道和挂碍有关。”
“同道,是说无论身份所在于商周,应福泽天下、抚恤众生。往日你们那些刻薄的谏言也好,那些难凉的热血也好,都是在印证这一意志。而若与这种意志逆行,即是不同道了。”
太公再问,“若他想救世,却是以商王的身份救世呢?”
武王答:“王是要敢杀人的,敢杀许多人,是要善良地杀人的,是要懂得如何在救人的同时杀人的。而这些年里,他做不到,殷寿做不好。”
“殷商的时代该结束了。殷郊是因纯良和天真而显得愚钝,并非真的笨拙而顽固,他会想明白的。”
太公好奇,“若他想不明白呢?”
武王的指腹轻轻抹过鬼侯剑,“曾经,我与殷郊若是鹰隼,便是向着同一片苍穹共飞;若是琴弦,便是心照不宣的共鸣。而自如今往后,若是道不同,则不相为谋——说明他也没什么可值得我喜爱的了。”
灵魂和肉体都应平等地参与一段情感,否则这种情感就是不完整的。“当意志不合时,那些少年时的记忆会让这些隔阂逐渐磋磨到令人厌恶、令人痛恨、令人觉得无比的虚伪与丑陋,而寡人不想这样。”
武王温和道:“所以不如适时处理了这隔阂,斩断这挂碍,让他全然死去一次。就当我们彼此放过,彼此成全体面。”
姜尚问道:“如若彼时昆仑怪罪呢?”
武王仿佛答非所问,只淡声道:“寡人是天子。”
太公有些赞赏,又有些欣慰,此时却听见武王有些茫然道:“有一件事,寡人想不明白。为什么昆仑要将殷郊再一次送回寡人身边呢?”
姜尚凝眉道:“或许是需要殷郊单独向您传达些什么——这件事,我、杨戬、哪吒,以及除殷郊以外的所有在周昆仑子弟,都无法传达。”
是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于是,姜尚发现与武王在帐内的那次谈话只是自己过度的猜忌与忧心罢了。
武王人在前线,并不常见殷郊,殷郊每日的复命大多是向姜尚的。他偶尔在晚膳后有空回营面见群臣,扫眼去只看见殷郊微垂了头,站在杨戬身后,像是影子,临近人群与光明的边缘。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周军里都并无什么交集。年轻的王君常过得艰难、危险、疲惫,他在血与火里来去,有时三天三夜行军千里、不曾休眠,在仙家斗法的电闪雷鸣里风餐露宿,在炼狱与濒亡间鼓舞人心,穷极智慧与勇气而杀出生途。
这些近乎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有时在马背上边赶路边打盹,旧的伤病或未来得及发觉诊治或尚未愈合,新的便接踵而至。
他把自己的血、肉、骨,一点点敲碎、一点点熬烂,化入人间万里,哺喂山河众生。
商军此次用了火攻。
哪吒亲自去看了,回报说非是一般的火,是业火。
风助火势,于是成了连营的灾。武王带兵在其中煎熬突围五日,杀出生天时终于迟来一场大雨,浇出滚滚尘烟。
他在人群的欢呼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英豪与雄主。
他有些疲倦,于是微笑着,眸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仿佛要记住每一个人在此刻给予他的爱与敬。
有人在凝视他。
姬发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有人在爱而痛地凝视他。
这种痛,并不是痛恨,并不是痛快——人间常将这种痛,柔软地称作心疼。
姬发抬眼望去。看见了殷郊。
那人站得很远,离群而立,不细看时,恍惚间叫清晨时升起的雾霭拢去。大概因为经历了营地内的恐慌,有些狼狈,灰头土脸。一身布衣上血与泥已经结痂;怔怔地看他,泪水滑落。
姬发霎时清醒了大半,下意识地开始焦躁,心仿佛被拧成一团——这是他们还在质子旅、朝歌和西岐时,姬发的身体对殷郊的哀伤已经尤其熟悉的反应。
他扯了扯缰绳。雪龙驹向前挪了挪马蹄。
这却让殷郊如大梦初醒,他慌慌张张抬袖把眼泪擦了,转身后悄悄离去。
姬发只好止步。
姜尚此时带着医官来了,于是他下了马,在簇拥中进帐看伤。
他这次身上有几处皮肤因灼烧而全然与盔甲血淋淋地黏贴在一起,又因劳累,而复发了陈伤,浑身根本没个清净地。
医官试着将那几片甲剥撕下来,方一触边缘,武王就痛得冷汗如雨。而更糟糕的是,被业火灼烧的皮肉并不好愈合,用药特殊,而营地恰好缺乏。
此时杨戬撩帘进来,询问进展。而后立在武王身边看了几眼,十分不忍。太公本就心惊肉跳,一抬眼看二郎神也是神色如丧考妣,更觉焦躁,便把人赶出去了。
太公思忖道:“不如叫杨戬速速去一趟昆仑?”
武王于是让亲兵去寻。
未尝此刻二郎神去而复返,喜道:“有药了——殷郊那儿的,我看他已经将药分给其余让业火烧了的将士,不过应该还剩一些。”
姬发正煎熬着,听此一句,打起精神,抬头道:“他人呢?”
杨戬指指帐外。
姬发便支使杨戬去召殷郊。
神君进来后给武王见了礼,接着便是武王问一句而他答一句,大抵是药的来历与用材以及他在周军的生活。
医官烧好了小刀,准备为武王剥甲,言语间微有颤抖。
杨戬打量着,“臣有些放心不下。”
姬发瞪他一眼,偏头安慰了医官几句,却适得其反,眼看着医官脸色愈发惨白了。
姜尚在一旁叹气,心想人只有在触碰自己心里越完美的事物时才会越紧张,他正要杨戬出去再寻别的医官来时,听见角落里一直安静的殷郊忽然开口道:“我来吧。”
帐里的人都望向他。
他让这些目光看得轻轻一震,有些无措,但很快镇定道:“我在山上,常帮师尊削木头做笔或剥鹿皮烤肉,手很稳。”
帐里一时更安静了。
杨戬觉得自己也开始出汗——他觑着姬发,又觑着殷郊,他想上前摇晃殷郊的肩膀大喊师弟你清醒一点!
见鬼罢!这不是做笔的木头,也不是香喷喷的鹿肉——虽然现在看着是油光水亮的——这是人皇,这是天命,这是他活不了了那整个世界都要跟着回归盘古开天地了!
姜尚细细琢磨了一下,“昆仑弟子课业里确然有草药医理——陛下,不如让殷郊来?”
武王却只沉默,似乎陷入了什么思量里,并无回应。
太公微矮了身,蹙眉道:“陛下?”
武王恍如梦中初醒,嘴唇轻颤了一下,“依太公所言。”他看了眼医官,“别耽搁在寡人这里,出去瞧瞧其余伤员。”
杨戬转身,“殷郊。”
殷郊低低答了声“是”,脚步轻轻地上前。
“师兄,”他稍顿了脚步,“帮忙找件能咬在嘴里的物什。”
杨戬看了眼武王,武王颔首,于是他去找了些香茅草、柳枝,洗净、裁短,拿碎布裹了,进帐递给殷郊时,被姬发截胡。他瞥殷郊一眼,“待寡人实在忍受不了时,再用。你动刀罢,寡人有话想问。”
神君会意,从医官手里取了小刀,轻轻贴在武王的肌肤与铠甲的相贴处,刀锋向下入肉。
武王颈下青筋动了一下,他稍缓了口气,平静道:“昆仑还授这些?”
殷郊答道:“是。”他自知有些简短,添补道:“会上山采药,背诵医典。”
武王问,“常采药?”
殷郊答,“大致十日一次。”
刀锋逐渐向下,血沿着有些焦黑的肌理蜿蜒而下。杨戬耳聪目明,能听见那刀将肉与甲剖开时的声响,像是千万只蚂蚁在咀嚼与吞咽。
武王问,“昆仑墟四季分明?”
殷郊答,“不比人间。”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行刀时确然很稳,沿血肉与甲片的粘连处一路划开,收刀时轻盈。最后将被灼烧至变色的甲片从姬发身上揭下,然后敷药、包扎。
姜尚与杨戬看过殷郊行云流水的动作,算是放下心来,于是便给武王告退——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武王此番显然要歇几日,他们都得去做手下人的主心骨。
殷郊把揭下来的甲片扔进木桶内的水中,碰出两声闷响。他看王君额上汗水淋漓,顺着清俊昳丽的眉骨滴落,殷郊担心汗水浸眼让姬发不适,想叫人来擦,抬眼才发现帐内仅自己与武王二人,只好自去拧了帕子,刚想抬手为姬发擦拭,却被那人连手带帕子捏住。
殷郊一僵。
武王略松了劲,将帕子抽走,“寡人自己来。”
殷郊有些无措,嗫喏道:“……好。”他只好转身去将刀洗了,听见武王在身后道:“你以前不会做包扎这些事,方才来看,却仿佛很熟悉。”
殷郊心头一跳,以为他在疑自己此番目的,强自镇定道:“在昆仑时,受过些伤。”
武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是么?怎么伤的?”
殷郊回身去,迎上武王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摔过.....摔下山崖过。”
武王不再说话。
殷郊为他把余下两处烧伤处理了,然后告退。
武王站起身,撩帘出去,让亲兵去取一副新甲来,“也让二郎神君来一趟。”
杨戬来时,武王正在看战报。王卸了甲,半散了发,袍裾堆叠如云雪,他人在其间,仿佛青山上的松柏或梅木。
武王问他,“当初殷郊在昆仑活过来后,是什么情况?”
杨戬仔细道:“陛下是问哪一次?”
武王答:“两次。”
“第一次,他瞎且哑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来不瞎不哑了,却不爱说话。”
武王略停了动作,“他之前也不爱说话。”
杨戬有些愕然,“之前?”
“啊,”武王意识到他们并不在谈论同一件事,“寡人是说小时候——大致八九岁时,他那会儿话不多,都是寡人去找他说。”后来,说多了,殷郊的话也渐多起来。
杨戬续道:“第二次,只瞎了,但较第一次,愈发少言寡语。”
武王颔首,“他在昆仑有受伤么?”
杨戬答道:“道门讲苦修,讲清净,期间受伤是必然的。而他死去又活来两次,元气大伤,肯定不及全盛康健之时,难免遭更多的罪。”
武王应了声知道,杨戬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色,踌躇道:“这只是陛下与臣二人的谈话么?”
武王瞥他一眼,“你想告诉殷郊?”
杨戬垂了头,有些紧张。
武王已看完一份,于是翻开新的,竹简轻轻碰撞。
“你想说便说罢。”武王提刀下字,“他的性子眼看着是又养回之前的了。你说了估计也无甚作用。”
·03
太公将茶喝了半盏,抬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姬发道:“您是想说杀殷寿的事吧。”
姜尚一怔,“是。”
“我来杀。”
“他来杀。”
太公有些惘然,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看了姬发一眼。
姬发哭笑不得,“您觉得是我与殷郊一起哄骗您么?”
太公心想,虽然不是,但未免也太像是了。
殷郊无奈道:“请您信我。我于此事中是怀有私心,但并非有关殷寿的私心。”
姜尚思量半晌,道:“你希望借斩杀殷寿与妲己一事,保住殷族与你母族部分人的性命与地位么?”
殷郊微怔,最终离了姬发身边,于太公跟前匍匐,行大礼道:“还望太公成全。”
姜尚看了武王一眼,武王却只望向伏地的王储。姜尚于是想起了这种令他熟悉的眼神——在以那支羽箭射杀殷郊时,在看见殷郊第二次回生后来到他身边时,太公有些恍然,原来是又爱怜又痛恨。痛恨这戏说一样弄人的命运,爱怜历尽苦难的心上人。
而武王最终回看了太公,眼神不再有波澜。姜尚于是知晓了天子的意志,武王将此事依托给自己决断。
他知晓武王是怎样的君主,从而明了这并不是帝心在做什么试探。
于是他认真地对殷郊说:“我允诺你。”
姜尚年事已高,于是殷郊扶太公上了白泽,而姬发为之牵引,将人送回了营地。
他再带白泽折返时,殷郊已经上了榻,倚着车壁,青丝如墨流泻,在翻一卷道藏。姬发瞥见那书卷上的昆仑属印,想起了些旁的事。
他洗漱更衣,上床后顺便将烛火熄了,殷郊把道藏搁置一旁,躺下时,被身边人环住腰,姬发贴近他的颈窝,“我想起些事,要问你。”
殷郊“嗯”了一声,听姬发道:“昆仑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殷郊沉默了半晌,“怎么会这样想?”他又道:“不能是我有心来寻你么?”
“杨戬与我说了你在昆仑的状态,”姬发亲了下他的耳垂,“那不是能有心来寻我的状态。”
殷郊有些羞恼,“怎么不能是?”他稍微提高了些声音,“那就是!”
“你记得么?”姬发握住他的手,“你我八岁时在质子营相遇,你那时与你母亲有些不睦——她望你练琴,而你学了剑。你来了质子营,你父亲忙于军务,并不多照看你;姜文焕是你的表亲,为了避嫌,而不与你多亲近,至于崇应彪、鄂顺,那更没什么可说的。”
姬发笑了一下,“你知道你那时像什么?像一只孤独的、紧闭的蚌。”
殷郊将他的手拉上来,咬了一口。
但他还是很抗拒与姬发说那件姬发想听的事,而他又不希望有所欺瞒,于是他转过身去。
姬发有些无奈,“你别这样。”
殷郊依旧拿背对他,扯了扯被子,却又怕姬发夜里凉了,于是拧着身体将被子还回来,搭在姬发身上。
姬发不再妄动,只是凝望着殷郊脑后一处拇指大的凹陷——那只羽箭钉入了殷郊的眼眶,而后击碎他的后脑,穿颅而过。昆仑尽力弥补,再者,殷郊平日束发,这陈伤便被遮掩过去了,只在如今散发横卧、青丝如水般淌下时,才露出些端倪。
他觉得眼眶有些刺痛,但却不移开目光,只是凝望。
“你与我历经过生死,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他抱住他,低声道:“你不要害怕,我在这里,请告诉我实话。”
·04
他们是在春分时一齐跌下山崖的,那时青草刚刚冒头,朝露沾湿。
彼时战时紧迫,武王身上的几处烧伤只生出些单薄的皮肉,但依旧重新披甲上了雪龙驹。期间中了申公豹的圈套,杨戬等人被调虎离山,武王几番鏖战,被逼至崖边。
殷郊骑白泽强行破阵而来,申公豹惊怒之下,失了控制,余波震荡,殷郊在姬发身前奋力一阻——
他们就这样一起被推下了山崖。
姬发醒转过来时,先是看见了燃烧的柴堆,然后是被架烤的鱼和放在一侧被烘干的衣物——
殷郊呢?
他的心脏怦怦跳起,像被扼住了咽喉。他熟悉这种恐惧,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曾历经两次。
他急切地想要起身,只觉得浑身的骨肉是活拆后又强行合拢一样的痛,于是起身的动作成了滚落,砰得一声闷响。
他一阵天旋地转。
幸而此时殷郊听到了动静,从石洞外急步进来,忙来扶他。
姬发重新躺了回去,眼前一阵阵发黑。殷郊方才是出去洗帕子——
那该是他从衣袍上撕下来的,他此时探手碰了碰姬发的额头,“还好,不烫了。”
姬发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却只觉得一股滚热自肺部上冲,声音被连串的咳嗽压住了。殷郊安抚地替他揉了两下胸口,转身去取了水来——拢在绿叶里。殷郊将人半扶起来,姬发靠坐在他怀里,勉强饮下两口,发觉水竟不是凉的,应是殷郊用法术温过。
姬发大伤未愈,脑海里让浆糊填满,混沌间只有一个念头——以前这些伺候人的事,哪里轮得到殷郊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殷郊将那只叶盏置于一边,抬手来抚姬发的心口。姬发觉得胸怀间稍微松快了些,却看见殷郊手上因冻疮而留下的旧疤——他离开他时,这分明没有的。
姬发看着那只有些陌生的手,忽而又浑浑噩噩地想,殷郊做这些做得这样熟稔,怕是在昆仑修道时没人看顾,吃了不少苦。于是又有些怨怼姜子牙,死老头让殷郊遭了这样的大罪。
殷郊看姬发脸上神色难测,以为姬发有所不适,于是去摸他的脉搏。
姬发一震,避开了。
殷郊怔住了。
洞内于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见柴堆让火苗舔舐出的哔剥声,殷郊的身影倒映在岩壁上,一动不动。
“……我知我如今身份不好,给你添了诸多烦恼。”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现下,你忍一忍。”
姬发只觉得喉头泛起腥甜,他张了张嘴,最终闭目,哑声道:“……你以前不做这些事。”
殷郊听着,以为他在疑自己的医术与心术,脸色有些惨白。但他生得是纯良而天真的性子,爱一个人时是真正的、全然的爱,以至于在之前显得愚钝、莽撞,如今死去又生来,宛若玄鸟被活活裁去翅膀、明月在尘土间被践踏得粉碎,成长许多,但在姬发面前,依旧是全然被牵系的。
他没有办法,只半跪在石台边,急切地去捧姬发的手,近乎哀求,“让我帮你看一看伤——我只是看伤,我在山上学过。你对这个人间很重要,你要活下去。”
姬发终是忍不住了,睁眼时,双目通红,直看着殷郊剩下的那只眼睛,嘶声道:“我求你,我求你!你别折煞我了,殿下!”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他再次咳起来,却奋力推开了殷郊来扶他的手,“你在朝歌,先是世子,后是太子——你哪里做这些?”
他看着殷郊,声音颤抖,仿佛咽下了一万根针,“你不能做这些。”
要痛死了。姬发想。我的心要痛死了。
殷郊总算是听明白了眼前人的意思,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半晌只说出:“你傻了么?”
姬发大恸,心想我这是心疼你,你怎么骂我?一群臭道士,把好好的人养蛮了。
殷郊本想说如今局势,过些日子,我就不该是殷商太子了,却又怕这话真把如今姬发已经被戳得稀烂的心窝子戳穿了。于是一面在心里给师尊与昆仑告罪,一面捡了稍微软和点的给姬发说:“你将昆仑当朝歌么?道门讲清净,讲修身,讲平和,讲淡泊,哪里能玉堂金马地过日子?”
姬发稍微平息了点,只攥紧了殷郊的手,直直盯着那团篝火。那焰光倒映在他的瞳仁里,他人却面无表情。
殷郊望着,有些发怵,“姬发?”
那人忽然开口了,“是我的错。”
殷郊一怔,却听姬发续道:“当日在刑场,我不该逼殷寿放你。”
他眸中鬼火幢幢,宛如修罗,“我只该一刀将殷寿宰了。”
殷郊听着,半晌后叹气,一面悄悄去探姬发的脉搏,一面开口道:“你真病糊涂了?你一刀斩了殷寿,然后我去当商王么?那你如今这些抱负,又去哪里施展?”
却听那病人徐徐道:“你做了商王……你做了商王,我便去做西伯侯。”
姬发现下的脑袋与状态只够他处理一件事情,于是兀自聚精会神地去剖析那个“如果”了,殷郊趁机帮他把了脉——一切正在好转。神君悄悄放下心来。
“一边将旦儿好好带大,一边屯兵积马。”
殷郊觉得话头开始向意料之外狂奔,“……什么?”
“我再将位置传给旦儿——然后替你去处理其余的诸侯。”
殷郊心跳漏了一拍,“什么叫处理?”
姬发喃喃道:“或灭其国,或驯其心。”
将一切的一切,归于朝歌与殷郊。
殷郊蹙眉,心想这叫殷寿与姜尚听了,非得气死又活来,他轻轻摸了下姬发的侧脸,“先别说了,快歇下罢。”
姬发捉住他的手,“你不歇么?”
殷郊笑了,“我要守夜。”
“有什么好守的?”姬发开始犯困,“这天下都会是我的,无论你在哪里,都会心安。”
他在陷入黑甜乡的最后时刻将殷郊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再也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殷郊知晓他在笃定什么,有些感慨,又有些感动。
他是被从姬发身边掳走的。
那时他只死过一次,而后带着零碎的记忆去了西岐。小桥流水,风吹麦浪,两岸皆香,他只跟在姬发身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抵足而眠,有时在麦垛上看云汉灿烂、星斗万千。
被申公豹带走时,他的法相已经全然残损,收回时,吐出一口血,衣衫上猩红蔓延,看着越来越远去的大地,目眦欲裂。
西岐的世子骑马跟着被带走的爱人狂奔过十几里路,迈过倒伏的麦田,越过烧焦的马厩,在万里的黑天下是茫茫原野上唯一一处飘摇的白点。
他那样顽固,那样执着,追出城时却撞上了殷郊从天上落下的壁障,连人带马摔落,站起时,已经分不清脸上滑下的是血还是泪。
殷郊遣白泽去寻周军,在他们坠崖后第三日,便带了人来。
于是姬发再睁眼时看见王帐的穹顶。
姜尚去见他时,他正于床榻上坐着,边喝药边看战报。
姬发这样说:“过几日,待我伤完全好了,请让后厨给我一只烤鸭、两壶热酒。”
老人敏锐地感觉到少君明亮而欢乐的情绪,“您准备与殷郊谈谈么?”
姬发笑了,“我早晚要与他谈谈的。”他将药喝完,碗被放置一边,“他此次并非如曾经那样,记忆俱失地来寻我,而是全然清醒的。那么我与他最终都要谈论并明了我们在几个问题上的想法——杀殷寿,灭成汤,以及他需要一些他父族与母族的族人,在新朝得到什么。”
“经过这一遭,我与他之间,气氛还算良好,趁热打铁罢。”
太公续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您希望他能在您身边,对么?在翦商以后。”
“是。”天子这样回答道:“他已经摔得粉碎了,我却希望能将他拼起来——当然,他要允许他自己被我拼起来。”
姬发最终在几日后,提着装了烤鸭与酒的竹篮去寻殷郊。
他掀开车帘时,神君在看一卷琴谱,望来时,并不错愕,只是有些紧张。
姬发坐到他身边去,左右看看,知道了这车的奥妙,笑道:“你该没吃饭吧?”
他将烤鸭与酒拿出来,酒只拿了一壶——
“我喝就行了,”殷郊蹙眉望着他,“你现在伤才好全,不宜饮酒。”
姬发带两壶酒本就是故意,而如今达到了目的,便依了殷郊的意思。
他借着鹿车顶上夜明珠的光亮,拂开神君面颊边垂落的青丝,去看那只坏掉的眼睛与颈项上的红线。
“当时一定很痛。”他这样说道。
殷郊低声道:“确然很痛,但也确然是一种解脱。”
他被迫为虎作伥,从昆仑修来庇佑苍生的法门成了杀人害人的邪祟。当身上的头颅已经太沉重时,若能滚落到爱人的脚下,也未尝不是一种救赎。
姬发不再说话,但殷郊挨他挨得那样近,近到可以听见他有些急促而紊乱的心跳。
他想起了什么,抬头认真道:“你想要这个天下。”复又轻声道:“你想要我。”
既要,还要。
年轻的君主与他对视,并不退缩。车内陷入了寂静,烛影横斜,有些愁绪。
“一年里,我大概只有几个月可以在你身边。”殷郊兀自说了下去,“余下的日子,大概只能在昆仑,道门庇佑又束缚于我,那么你的臣子最多只有微词;而如若你能让史官遵循你的意志,则千百年后不会有我在你身旁太多的痕迹。”
姬发看着他,他垂下眼,开始撕那只烤鸭,那鸭子以无花果木炙烤,佐以草药,撕开时肉香沸腾,外焦里嫩,低声道:“你想要什么呢?”
殷郊平静道:“让我的母族、让殷族里不阻挡你伐纣脚步的族人,体面地活下去。”
“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心灰意冷。我也同样怀有如此的心境。”他从姬发手里接过一只鸭腿,剔掉其上有些过厚的油脂,“我与你的关系最终是一定会走到权与爱皆不可割舍的地步,我期冀我们努力在其中找到一种平衡——你会成为千秋彪炳的君主,不会是野心的玩物,也绝不会是爱的傀儡。”
姬发听懂了。
“如若这种平衡,最终难以为继。”他的指尖抚摸杯盏上的纹路,“我会放你离去。至于你的族人,你为他们,应行的路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会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他们往后起落生死,皆由他们自己选择,切莫挂怀伤神。”
殷郊于是知晓这是君王的诺言,言而有信。
姬发凝望着他,“你会杀你父亲么?”
“会。”殷郊靠在姬发的肩头,抿了口酒,半阖了眼,“但昆仑想见那只白狐,我需带走它。”
“弑父的事,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去做。”
在昆仑时,他学会了御风,于是可以在顷刻间去往很远的地方、见到不同的人。
于是在人间行走,路过海海众生。看见饥饿,看见劳碌,看见疲惫,看见不公,看见崩溃,看见作恶,看见荒淫。
他曾经以为,父亲是天地。后来发现其实天地很大,而父亲不过是在竹简上书写或烧烙的字迹。
父亲,从来不是因为是父亲而伟大,不是因为他给予了子女生命而成为父亲,是因为亲爱与教养才成为父亲。
为什么有些人听到父亲二字,会觉得魂灵深处传来震颤呢?
那从来不是、从来不是,血脉带来的,那是爱带来的。
听到父亲时,你想起他抱你、背你,夏日时让你把玩他冰凉的耳垂,隆冬里让你将手伸进他的胸怀。
而这些殷寿都未曾给予他过。
父亲给了他生命,也夺去他的生命一次,利用他去残害更多的生命一次。他因为父亲死过,也因为父亲成了罪与恶的傀儡。
殷寿给他的,他已经还清了。
想清楚这些后,他明白了,对于他而言,弑父不过是件很小的事。
“我要去杀父亲了。”
他进周军前,去见姜王后。
母亲成了月光下碧草如浪间的一处无声的坟茔,静静地望着他。
“如有来生,还望您不要再遇见他,还望您一切如愿、一切自由。”
他拿了琴出来,坐下,将之横置于膝。
月光在拨动的弦间流淌。恍然间仿佛还是那一夜,落英纷飞,母亲的指尖微凉而柔软,拂过他的面颊。
“我不再做他的儿子。”
他将额头倚靠在石碑上。
“却期盼着,还能做您的孩子。”
“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是独生子啊。”殷郊有些感叹,“我师尊当时知晓我的情况后,还笑我没个独生子的样子——‘发现父母的爱不全在自己身上,竟不会大吵大闹么?’”
他那时才知道独生子应该是怎样的。独生子应该是不允许父母的爱外泄一伶仃的,即使他的父亲是殷寿,也该表现出特别的偏爱。
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们接下来开始谈论帝王。
他们都不太想谈论这件事,却都坚持谈论下去了。有些事就是如此,必须硬起心肠而一鼓作气,避免日后的软弱与变故。
“我慢慢意识到,”他以余下的那只好眼,凝望着姬发,“如要做这个人间的王,是要杀人的。”
殷郊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只是杀男人,还需杀幼儿、杀女子、杀老人;不止杀恶人,还需杀善人。”
姬发听懂了他的意思,有些喟叹。
他明了殷郊在说什么。
不论是商,抑或周,如若要扭转这个乱世,都是要杀人的。要善于杀人,也要杀善人。
殷寿杀的就是善人。
他杀四方伯侯,为归拢权利,这是没有错的王术;错的是他不该那样急切、那样贪婪、那样咄咄逼人,是以他不善于杀人,不懂得杀人。
而殷郊,他无法杀善人。
他是让姜王后教养出来的璞玉,天生有姜族的贞静与爱亲,有温和而凛冽的勇敢,有死谏的刚烈,却不会有阳谋的雷霆与霸道,不会有阴谋的隐忍与尖锐。
但姬发与他们二者的不同即在此,他杀善人,也善杀人。
“我会陪你做完你要做的事。”
那夜他们将烤鸭吃完,神君最终这样对武王说。
·05
殷郊有些心软。他想,或许应该说出来。
他在黑暗里眨了眨眼,摸索到姬发放在他腰间的手臂,“不是什么好事。”
姬发平静道:“那更该听听,好早做准备。”
殷郊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他从第二次死亡里重活过来时,看着昆仑的云海舒卷,桃花开谢,并不多话,也并不想下山。
他只是在自己的白草庐内修行、看书、听雪、吃药、弹琴,独自这般,仿佛避世。
而他不向山走去,山却向他走来。
某一日,广成子带了一位殷族的王公来见他。
王公是代他的父族与母族而来。
他认得他。这是位富有而闲散的贵族,脾气温和,不理政事,对于祭祀、奴隶和曾经的那些小质子们,都很宽仁。
王公望着他,落下泪来,伏地哭泣道:“请您救我们。”
他看着那人散乱的、灰白的鬓发与凌乱的、有些陈旧的衣裳,感到疲惫。
他将老去的王公扶起来,“您不要害怕。”
王公哀恳道:“您会下山的,对么?”
他回答,“会。我会下山。”
“您会去……去为我们求情么?”王公期盼地看着他。
殷郊明了,他是希望他去见姬发。
“让我想想。”他最终这样说。
王公有些失望地离去了。广成子看了自己的弟子一眼,“你不想见姬发么?”
“我见他——我怎么见他?”殷郊低声道:“我已经面目全非了。”
广成子看着他,有些怜悯,“姬发会死于翦商功成后的第三年。他多伤病、重思虑,又少休憩,油尽灯枯不过是迟早的事。”
殷郊手一颤,他吃力道:“什……什么?”
广成子给他看那枚昆仑用于推演的星盘,殷郊的视线只粗粗沾过,就如被烈火燎过,移开了视线。
他眨了眨眼,觉得有些酸痛。
他沉默半晌,道:“师尊是想逼迫我么?”
广成子只问道:“你不想再多看他几眼么?”
殷郊忽然道:“我记得昆仑有个‘分命’的法子。”
广成子静了一瞬,大怒道:“你想都别想!”
殷郊淡声道:“有什么不能想的?他是那么好的帝王,合该活得更久。”
广成子双目圆睁,他只是想让殷郊下山去看旧情人,全个念想,却没料到殷郊剑走偏锋,“痴儿!你修的是长生!你将阳寿分给他,就得弃了长生……”
“长生又能如何!”殷郊反问道:“如若姬发早逝,而新王身上,没有我的烙印,只有在战火里成长出的对殷商全然的恨意——那些我父族与母族的残党,又该何以为继?”
“我在天上活着,要一直看他们沦落、要看他们其中的无辜者被迫背负枷锁与苦难么?”
广成子觉得他天真,“你怎么敢确定你就算将阳寿分给了他,他的心意在延长的年岁里就不会变更呢?”
帝王心术,神鬼不言。
广成子有些痛惜,“你这是在赌。”
“我还不如一赌……还不如一赌。”殷郊平复下来,“赌赢了,很好;赌输了,而我已尽全力,列祖列宗在上,不会怪罪的。”
“师尊,我想避世,但世不避我。”他凝望着,仿佛要穿过层云,看见山下的世界,“我总不能骑在红尘槛上内外摇摆着过日子。”
车内陷入了寂静。殷郊侧躺着,仿佛可以听见外头草叶的摩擦,白泽在睡梦里的吐息。
他有些紧张,张嘴时舌头打结,“姬……姬发?”
身后人没有说话。他感到恐慌,“你能说句话么?”
腰上的手蓦然收紧了,他闻到姬发身上微凉的香气,稍微安心。
“睡吧。”姬发说道,他搂他搂得很紧,“你如果需要我现在对这件事给出‘要’或‘不要’的答案,我无法给你。”
他们挨得那样近,可以听见彼此同频的心跳。
“我是个凡人,也是位帝王。”
年轻的君主的声音柔和而有倦意,“当然会想多活几年,看看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少土地与人群,可以匍匐在我的脚下。”
“但我很爱你。”
·06
杀掉殷寿时,殷郊的心情并未起太多波澜。他执斧斩下成汤最后一位王的头颅,然后拎在手中,血顺着殿里的台阶淅沥,一会儿后,就会流干。
妲己——或者说九尾狐,躺在一边,奄奄一息,它曾经占据过的那具美丽而勇敢的苏家小姐的身体已经干瘪。殷郊走过去,将它自尾部拎起来。
他的鞋靴在打斗与撕扯中已经破损,他便将其踢开,只赤足而散发,向殿外走去。殿外的天有些黑,但已经开始泛白。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色,他也是这样的情状,去取斩狐妖。原来多年后的那一剑落到了这里,他想到,只是要斩的并非什么狐狸,而是狐狸身后的君王。
他走出大殿,看见苍穹最终开始褪去漆黑的颜色,像这个王朝最后的落幕。
他看见姬发站在重重的台阶下看他,喘着气,天光为新君与他的白马披上金色的纱衣。他的身后,人群逐渐奔来,像前推的潮线。
殷郊跪了下去。
姜尚从白泽背上翻下来,走到姬发跟前,低声道:“陛下?”
姬发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姜文焕?”
太公怔了一下,而后回身看了刚刚勒马的姜文焕一眼。
年轻的少将看懂了这种眼神,于是拧住缰绳,逆潮流而去,马匹在朝阳里狂奔起来,蹄踏如雷,将军的呼喝仿佛可以贯穿长夜、上达天听。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已斩纣王、妲己!”
殷郊听见了,他知道整个人间也会听见。
他冲姬发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他看见帐顶繁复的织花,守在一旁的宫女惊喜道:“神君醒了。”
于是他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先进来的是广成子,接着是姜文焕,最后是周天子。
广成子给他把了脉,觉得并无大事,叮嘱几句后,便自去寻姜尚喝酒吃肉。姜文焕见他无事,低声慰问几句,便也离去处理事务。于是最终只剩一位周天子,王服飘逸而华美,静立时仿佛梧桐木上栖息的凤鸟。
“九尾撑着最后一口气,施法将朝歌烧了。”武王将他扶起来,把小炉上温着的药递给他,“成了废墟。”
他有些沉默,天子将手中的卷轴打开给他看,他看见了殷族与姜族的封地,稍微松了口气。
“他们还算听话么?”他是说那些前朝的贵族。
天子坐到他身边来,让他倚靠着自己,“嗯。”
“我好累。”他将药饮尽,重新躺回床褥间。
天子抚摸他的脊背,“睡吧。”
他蒙头大睡。
睡醒时发现天子已将他偷走,带到了昆仑的那间草庐里。
殷郊有些哭笑不得。
他起身走到外间,看见姬发坐在廊下,在给他的琴添第七根弦。
他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将脑袋抵在他的肩上。
竹海涌动,风云来去。
“你要不要在昆仑住些日子?”爱人问道。
他只问,“那件事,你想得怎么样?”
姬发不答,“你累吗?”
他静默了半晌,道:“有些。”
姬发将弦拧紧,“请让我慢慢想罢。”
殷郊轻声道:“还有三年。”
“不要害怕。不要急迫。”
姬发说:“世间的事,不是每一件都会很快得到答案。”
他亲吻他的侧脸,“我在你的身边。”
End.
【城翊】底牌
8k5+正剧向
大结局if线
猫猫进狼窝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全身而退麻麻不同意
有战损,不重,但挺疼
点击就看汪汪队勇救猫猫
伴随杜城的复职通知到来的,是沈翊失踪的消息。
蒋峰有些局促不安的站在杜城面前。临走之前杜城千叮咛万嘱咐蒋峰照顾好沈翊,他却把人给照顾丢了。沈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有办法混进铜城公司。
“……当时沈翊说要和陈舟下棋,让我先走,我出来后没敢走远,等到天黑也没看到沈翊出来,再打他电话就怎么也打不通了。”
杜倾双眼通红,脸上是掩不住的愧疚和担忧。
“都怪我,如果当时我不走……”
“没事的姐,沈翊他机灵着呢,一定能等到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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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if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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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杜城的复职通知到来的,是沈翊失踪的消息。
蒋峰有些局促不安的站在杜城面前。临走之前杜城千叮咛万嘱咐蒋峰照顾好沈翊,他却把人给照顾丢了。沈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有办法混进铜城公司。
“……当时沈翊说要和陈舟下棋,让我先走,我出来后没敢走远,等到天黑也没看到沈翊出来,再打他电话就怎么也打不通了。”
杜倾双眼通红,脸上是掩不住的愧疚和担忧。
“都怪我,如果当时我不走……”
“没事的姐,沈翊他机灵着呢,一定能等到我们去救他。”杜城脸上装作轻松地宽慰杜倾,暗地里已经快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
没有他看着,小画家有事没事就喜欢以身犯险!他是拜托沈翊努力找出那个?还他一个清白,可没同意小画师为了追查真相不管不顾的!
这回找到沈翊,一定要他连带前几次的事一起写份检查!不能低于五千字!
“别责怪蒋峰了,沈翊去铜城公司,是经过我同意的。”路队长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自责。
杜城的眼神立刻找到了目标,恶狠狠地瞪视着路队长。
好好一个画像师,你让他去当侦察兵?不是你的画像师不知道心疼是吧?
路队在杜城的注视下莫名感受到一丝心虚,默默移开了视线。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铜城公司,和这个陈舟,都有很大问题,大概率就是组织背后的那个老板。”路队清了清嗓子,“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证据能够定罪,有可能掌握了陈舟犯罪证据的沈翊还失踪了……我们去查过监控,但是监控系统显示沈翊没过多久就离开了铜城公司。”
杜城沉吟了半晌:“铜城公司门口的监控系统,也是属于铜城公司的。这份监控记录应该被人篡改过。”
他下定结论:“沈翊,应该还在铜城公司。”
沈翊醒过来的时候,后脑勺还传来一阵阵闷痛,连带着太阳穴都钝钝地疼。他扶着额角起身,用力晃了晃脑袋,终于看清了对面坐着的陈舟。
……是了。他想起来,自己混进铜城公司调查,和陈舟借着下棋好一番试探,他知道了陈舟的底牌,最后好像是和棋,他拿起包告辞,正准备走出陈舟的办公室,突然后脑一阵痛。
然后他就到了这里。
沈翊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个密闭的空间,老旧的吊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印出的灯影一晃一晃。
他坐在一张造型复古的皮质沙发上,收回目光,对陈舟笑:“陈总这是干什么?这可是袭警啊。”
陈舟从他醒来就翘着脚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眼神让沈翊不舒服极了。
像是在评估一样商品。
“一开始,我是想放你走的。”陈舟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动作,“虽然你发现了那么多不该发现的秘密,但是你们永远找不到证据,对我造不成威胁。”
“就在你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所以我准备留下你。”陈舟笑得有些瘆人,“你知道长成你这个样子的,还是警察,在黑市上会有多抢手吗?”
沈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况且,我想验证一下我的想法。事实证明我成功了。铜城的技术已经先进到无所不能,轻易就能抹掉一个人的存在,而这样的技术为我所掌控。警察,法理,公正,一切都被我踩在脚下,我连事实都可以篡改,还有什么做不到?属于我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沈翊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有些癫狂的陈舟,缓缓开口:“你就这么相信你的技术?你就这么确信,我是唯一一个发现你秘密的人?”
他有些怜悯的收回目光:“你永远不可能将公正和法理踩在脚下。”
沈翊的轻蔑轻易点燃了陈舟的怒火。
他为什么、他怎么敢!他没有发现他正受制于人吗?他怎么还能这样淡然?自己明明掌控着他的性命,他为什么还敢挑衅自己?他不怕自己一怒之下把他杀了吗?
怒火中烧中,陈舟缓缓展开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
是了、是了,他一定是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等他意识到,一定会痛哭流涕的求自己的。
陈舟为自己想象中的画面感到快慰。
不听话的小猫,是需要时间管教的。
他将自己安抚了下来,看向沈翊道:“可惜了我们的棋局。你是一个好对手,但是我们应该没有下一次对弈的机会了。”
沈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可不一定。你很忙吗?”
陈舟一愣:“什么?”
沈翊又将视线移开:“这里的陈设都是九十年代的风格,因为光线的问题显得脏兮兮的,其实沙发的缝隙里都几乎没有灰尘,应该是经常打扫。你一定经常来这里吧。”
他的眼神颇有些戏谑地看向陈舟:“——这里不会,就是你存放秘密的密室吧?”
陈舟脸色微变。
“让我猜猜。”沈翊双手抱胸,摸着下巴,做出一副苦恼思索的样子,“这里你这么喜欢,却没时间再来——该不会是在忙着准备逃匿吧?”
陈舟脸色难看地豁然起身离去。
“陈舟明天上午八点的发布会,发布会结束,会赶往凤池参加一场重要会议,我们最好在这之前找到证据,抓捕陈舟,不然等他出了北江,再想控制就难了。”
蒋峰在玻璃板写着的北江上画了一个圈。
杜城神色严肃道:“陈舟去发布会之前都会待在铜城公司,贸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才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
关乎到沈翊,杜城不愿有一点风险。
“城队的意思是,陈舟离开后我们再去搜证?”李晗睁大了本来就大的双眼。“我们的行动时限,只有发布会开始到结束的那两个小时?”
“不止,”杜城摇了摇头,“谁也不能保证陈舟会不会提前离场。”
他转头道:“路队,搜查证下来了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杜城招呼众人:“都过来,现在开始分工。”
“明天,我要你们,在半个小时内结束搜证。”
陈舟前脚刚走,沈翊后脚就严肃了神情,站起了身。
灯影摇曳,说明有风。
这间密室一定还有别的区域。
没有削出铅笔屑来试探风向的条件了,沈翊只得蹲在墙体与地面的拐角,伸出了手。
神经末梢的感知系统最为发达,而沈翊的指尖尤为敏感,大概可以感知一些微弱的空气流动。
他一点一点沿着墙角摸索,腿都快蹲麻了,终于发现了沙发右后角落里的墙缝,手指探下去,似乎能感受到一点不正常的带着温度的空气。
沈翊慢慢起身,因为蹲得太久有点大脑缺氧。撑着柜子缓和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柜子上放着的各种奖杯。
他凑近了看。陈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他足够优秀——只是都用在了邪处。沈翊感觉到一点点惋惜,视线忽然被一座奖杯吸引。
那座奖杯和其他荣誉相比并不显眼,甚至有点寒酸。只是吸引了沈翊目光的是奖杯下方映射出的金属光泽,与其他奖杯相比浅了半度。
光的散射度与物体的表面光滑程度有关,这座奖杯应该是经常被摩挲。
沈翊试探性地伸出手,握住奖杯向上提——没动,他向下压住奖杯,顺时针转动——动了。
一旁有墙体被挪动的声音传来。
沈翊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十几台闪着代码的电脑,旋即他意识到,这就是储存了陈舟所有犯罪事实和邪恶交易的电脑主机。
他深吸一口气,靠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台电脑,敲击了一下键盘。
屏幕上出现输入密码的指令。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沈警官,怎么不太听话。”
来得这么快,比他预估的早一点。
沈翊无奈地勾起嘴角。
“城队,还没休息啊。”蒋峰推开了杜城办公室的门,“行动前保持体力和精力,这是你教我们的城队。”
杜城揉了揉眉心:“没事,我再看看陈舟的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蒋峰安慰道:“沈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你看这么多次意外都过来了,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蒋峰。”杜城叹了口气,“有没有人告诫过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沈翊挣了挣反绑住双手的麻绳。
麻绳捆得很紧,手腕的皮肤被勒到发白。应该是用作捆扎货物的绳子,上面都是硬实的毛刺,即使安静呆着不动,也能感到粗糙的麻绳摩擦皮肤的刺痛。
用陈舟的话说,这是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小小手段。
沈翊在心底叹了口气,抬眼看着似笑非笑的陈舟:“陈总这待客之道,可有点不礼貌。”
陈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沈警官可不是一般人,自然得采取点非常规手段。”
“在我们出发之前,就委屈沈警官这么待着了。”
沈翊皱起眉头:“出发?去哪里?”
“沈警官不会以为,自己还能留在国内吧?”陈舟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虽然国内有这样嗜好的人不少,但还是国外的买家比较保险。你一辈子也不可能回来,不会有人知道你被卖去了哪里。”
沈翊若有所思:“所以,之前被你拐卖的人口,全都在国外?”
陈舟笑着默认。
“肯定不是飞机,飞机没办法偷运一个人。陆路的话能销往东南亚,但是转运周期比较长,被寻回概率也比较高。陈总一个大忙人,肯定会选择更为稳妥的办法。走水路的话,最好的选择是前往美国,美国的黑色产业发达,不愁销路。”
“那些人被你由水路销往美国,我说的对吗?”
陈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明明受制于人的是沈翊,被审问的,反而像是自己。
沈翊仍在自顾自地说:“你在美国的经销商,不知道你私下做的这些勾当吧,你……唔!”
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掐住沈翊的脖颈,陈舟脸上带着有些失态的神情越收越紧:“沈警官就一点不担心,我会一怒之下杀了你?”
空气流通突然被切断,肺里的空气变得稀薄,沈翊脸上仍挂着张扬到有些讨厌的笑:“你不会的,杀了我,你该怎么跟那些买家交代?”
扣住喉咙的手仍在收紧,缺氧使沈翊的眼前有些模糊,仍费力地挤出声音。
“……你应该已经找好买家了吧?……那些人的势力……你惹不起……所以……你得留下……我的命……”
陈舟突然松开手,空气猛然涌入,沈翊呛咳着栽倒在沙发上,白嫩的脖颈上一圈深红色的指痕。
“你真的很危险。七年前没有处理掉你,是我的失误。”陈舟的脸色阴暗,“这一次,不会让你跑掉了。你注定会变成他们手中的玩物,死在永远不为人知的角落。”
沈翊渐渐止住了咳,支撑着坐起来。
“你还真是自信。”沈翊笑道,“你怎么确定,我没有猜到你的密码?”
陈舟快步从密室走出。他感觉再和沈翊待一会儿,自己就会在那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明明是这么狼狈的处境,明明自己掌控着他的生死,他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的拿出手机点击了几下,屏幕上蹦出“密码更改成功”的字样,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又点击了几下屏幕,密室里的监控画面显示沈翊仍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陈舟看了许久,只看见他幅度极小的扭动手臂,像是在尝试挣开绳索。
一会儿之后,沈翊似乎终于认命,全身松垮下来,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陈舟收起手机。
沈翊盯着陈舟隐入黑暗。
看到陈舟离开后,他安静地收敛了所有表情,低着头像是在沉思。良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手腕,立刻毫不意外地感觉到与绳索摩擦的手腕皮肤传来仿佛被锈钝的刀凌迟一般的痛,痛得他几乎是立刻停下了动作。
等这阵痛平复下来后,沈翊暗自咬紧了牙,狠下心来用力将手腕往毛糙的麻绳上刮去。一瞬间传来的激痛袭上大脑,沈翊瞬间白了脸,幸好密室内光线昏暗,沈翊的手又被缚在身后,有身体挡住,陈舟在监控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沈翊努力对抗着本能,将伤痕累累的手腕贴在麻绳上摩擦。手腕白嫩的皮肤先是出现浅红的血痕,又逐渐红肿破皮,伤处不断加深扩大,渐渐显露出深红的血肉。
沈翊仍未停下,麻绳粗糙的表面狠狠勒进肉里,仿佛上刑一般的疼。断断续续的血迹蹭在麻绳上,沈翊痛的双手颤抖,他停下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起自虐一般的动作。
还不够。
终于感觉到粘稠的液体流淌到掌心时,沈翊舒了口气。陈舟如果在他面前,就能看出他脸色白得不正常,后背满是痛出的冷汗,整个人都在极小幅度地颤抖。
他瘫软了身子,向后靠坐在沙发上。
“城队,这是陈舟的航班信息,十点发布会结束后,他会乘坐十点三十的飞机,前往凤池。”
蒋峰看向杜城。
“不对,”杜城沉思,“他困住了沈翊,肯定是知道警方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一个正常人,被警方怀疑,在不知道有没有被掌握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会做什么?”
蒋峰不假思索到:“出国避风头呗。”
“城队的意思是,航班信息是假的?”路队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杜城点头:“对,李晗,立刻查一下八点以后的所有离境信息。”
“既然已经选择了飞机作障眼法的,那么他真正的离境途径一定是其他的方式。”路队分析,“李晗,查陆路和水路。”
“查到了。”李晗招呼大家来看,“八点四十,有一艘运送货物的商船,将从北江驶向美国。”
沈翊是被痛醒的。一股大力扯上自己的手臂,被血濡湿后变得更加柔韧紧实的麻绳嵌入深可见骨的手腕伤口,痛得他瞬间清醒,几乎张嘴就要叫出声来。
紧接着一团破布就被粗暴地塞进了沈翊的嘴,将他的痛呼堵在喉咙里。沈翊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除了陈舟,还有一个矮小结实的男人。
陈舟身边还有可用之人?
沈翊脑海中警铃大作,特别是看到男人脚边放着一个黑色半人高的行李箱,一股不详的预感从脊椎直窜上后脑勺。
然后很快就应验了。
陈舟心情颇好的对他道:“我们要出发了,委屈沈警官,在里面待一会儿。”
杜城的车载着蒋峰和李晗,停在了铜城公司大楼的不远处。
远远看着陈舟的商务房车驶向会场,又等待了一会儿,会场的同事确认陈舟已到达,杜城拿起了对讲机:“行动。”
“你们……”前台看着突然闯入的杜城等人惊得站了起来,又在蒋峰展示到眼前的搜查令和警官证面前禁了声,不安地看着鱼贯而入的刑侦一队。
根据杜倾的说法,她和沈翊已经排查过,主机应该就在陈舟的办公室,杜城也就不浪费时间直奔那里,用沈翊下棋前偷偷交给杜倾的印有陈舟指纹的塑料薄膜打开了门禁。
陈舟的办公室装修简约,一眼就能望到头。众人分散开搜寻,仔细摸过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摆件都被挪动过,却一无所获。时间紧迫,眼看着墙上挂着的钟分针快走过两个大格,杜城的掌心也逐渐渗出湿热。
不能急,不能急,要冷静下来……
杜城做了几个深呼吸,闭上了眼睛。
如果他是陈舟,会把机关安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睁开眼睛,大步走向陈舟的办公桌,坐在了那张名贵的老板椅上。
如果是陈舟,一定非常享受如帝王般万众瞩目的感觉。
杜城的手指搭在老板椅的扶手上,指尖在扶手下摸索。
什么也没有。
他在扶手的侧面敲击了三下,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杜城在心底劝告自己保持冷静。
陈舟比他矮一个头,那么手指也应该比他短一些。
杜城屈起指节,敲击在上移一些的位置。
办公桌正对面的墙体忽然移动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个密室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里面的陈设是复古老旧的风格,一张沙发,一个柜子,一盏吊灯,明明是颇为温馨的装修风格,却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有些诡异。
李晗最先发现了沙发上的血迹。
“那儿有血!”
杜城快步走过去,沙发上散落着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指尖触碰,已经干涸了。
“……沈翊曾经在这里。”杜城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沈老师受伤了?”李晗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担忧。
“而且被人带走了。”蒋峰的脸色也说不上好看。“蹲守在铜城的同事说,这两天没看见有可疑的人进出铜城公司,沈翊是什么时候被转移的?难不成还在铜城公司?”
与此同时,铜城公司的员工通道,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拎着一个32寸的黑色行李箱,娴熟的避开警察,从后门小路离开了铜城大厦。
行李箱里的正是被捆绑结实的沈翊。
沈翊的口中塞着布团,膝弯和脚腕被捆得死紧。行李箱的空间狭小而封闭,沈翊双腿并拢弯曲着紧紧贴在胸前,反绑着的双臂勉强塞在身体与行李箱之间的缝隙中,本已经止住血的手腕在拉扯中被重新撕裂,顺着指尖往下滴。
沈翊以为手腕的痛已经麻木了,没想到还会这么痛,要不是嘴被堵着,他都要叫出声了。沈翊根本抬不起头,脖颈以一个绝对不会舒服的弯折角度扭曲着,脸颊都能蹭到自己的膝盖,空气不流通,加上胸腹被挤压,沈翊很快有了些窒息感。
四肢逐渐酸痛僵硬,沈翊最大的活动限度是挪动一下指尖,他苦中作乐的想,好歹还能凭借血液滴落的方向判断自己现在大概是一个什么状态。
他快要丧失对外界的感知了,漆黑憋闷的环境使身体上的不适感被无限放大,沈翊的神志不可避免的变得昏溃。
耳边忽然涌入嘈杂的声音,沈翊猛地清醒,从行李箱紧扣的缝隙中挤进来的一点点新鲜空气中夹杂着一丝腥咸。
他们到了。
男人停下车,将行李箱从后座取出,踏上了甲板。
“还有一处密室存放着主机,我们再去外面找找……”蒋峰提议。
“不,主机应该就在这里。”杜城环顾着四周。“制作两个密室,机关被人发现的概率大大增加,存放着主机的密室机关,肯定也在这里。”
他的视线落到那一堆柜子中的奖杯上去。
“这里是陈舟存放荣誉的地方,装修风格完全按照他个人的喜好。差不多90年代初的装修风格,对应的是他的大学时期——”
杜城看到了那个陈舟大学时代获得的奖杯。没有犹豫的,杜城伸出手,拧动底座。
墙体摩擦声响起,存放着主机的密室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么多不同年份的机器……找90年代生产的那一台!”李晗已经学会了举一反三,得到杜城赞许的目光后上前操作,然后很快停了下来。
“城队,要密码。”
指针已经指向了4,焦躁的情绪逐渐在众人中弥漫开来。杜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发布会现场同事的视频显示,陈舟还在台上滔滔不绝。
“别慌,还有时间。”杜城安抚大家,“再想想有没有遗漏了什么线索,或许和密码有关。”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蒋峰,带鲁米诺试剂了吗?”
“在车上!”本来是帮痕检的同事带东西,杜城一提蒋峰才想起来,他顿时明白了杜城想做什么,飞奔下楼去车上取回试剂,对着沙发一阵狂喷。
密室光线昏暗,根本不用关灯,所有人都看到了沙发座椅上靠近靠背的位置,有一个清晰的、发着蓝光的字母。
“‘m’?”李晗苦思冥想,“这是提醒我们密码和m有关?m的生日,或者死期?”
杜城死死盯着些斑驳的血液痕迹,半晌摇了摇头:“沈翊留下这个字母时,应该是坐在沙发上,手在背后,以身体挡住对面的监控摄像头,防止被窥探到他的动作。他与我们现在的角度,应该是反着的。”
“沈翊留下的信息,不是m,而是w。”
“w的意思是,密码与网址有关。”杜城脑海中飞速闪过他看了一夜的那些资料,“按照陈舟骄傲自负的性格,这个密码应该与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脱不开干系。”
“陈舟的高光时刻,就是在大学时期创办的论坛,让他成为了学校中的风云人物,促使他成为今天的科技狂魔。那个网址是,close 2 u。”
“去试试。”
密码输错三次就会自动销毁主机内储存的文件,李晗却对杜城全然信任,点了点头就坐到电脑前操作。
一阵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响,电脑显示出了操作界面。
“成功了!”蒋峰按捺住激动,凝神屏息,看李晗快速地点开各个文件夹搜索陈舟的犯罪记录。
“……通知路队,发布会那边,可以将陈舟控制起来了。”杜城的脸被电脑发出的幽幽蓝光映得冷如冰霜。
“蒋峰跟我走,我们去码头。”
“找沈翊。”
时针已经指向了八点三十四。
行李箱被男人随手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围人来人往,鞋底与甲板敲击的响动顺着地板的震颤传入沈翊耳朵里,他努力振作精神,试图搞出一些响动来吸引路人的注意,告诉他们这个行李箱里有个大活人,谁知刚拼尽全力带动箱体晃动了一下,就被男人似乎漫不经心的用膝盖抵住了箱面,缓缓施压。
“唔……”本来就没有空间,逐渐增大的压迫感使沈翊五脏六腑都在疼。他明白这是警告,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也没力气再动了。
缺氧使沈翊失去了时间概念,昏昏沉沉间,他似乎隐约听到一声汽笛长鸣。
船要开了。
沈翊又拽回了自己的意识。
杜城还没来吗?再不来自己真的要被卖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有熟悉的声音高喊:“警察!不要跑!待在原地不要动!配合检查。”
然后他感觉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装着自己的行李箱前,杜城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有些飘渺得不真实。
“打开。”
眼前的黑暗被骤然划破的时候,许久未见自然光的沈翊有些畏光地眯起了眼睛。
“沈翊!”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杜城第一个动作就是蹲下来探他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杜城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堪堪放下,抽走小画家口中已经塞得他双颊酸胀的布团,把人从行李箱中捞起靠在自己身上,手再绕到沈翊身后去解他的绳子。
然后杜城看见了沈翊手腕上被他自己搞得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动作霎时顿住。
靠在杜城怀里的沈翊心底终于出现了一丝心虚。
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沈翊浑身几乎脱了力,倚在杜城身上,下巴仰起搁在他肩膀上,胸腹的憋闷感还没有完全消失,导致他的声音又细又软,像极了撒娇:“你怎么才来。”
杜城深吸一口气:“我来晚了。”他摸出小刀,一点一点割断绳子,尽管动作小心翼翼,将被血濡湿后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绳子取下时,仍听到了沈翊忍痛的抽气声。
双手终于恢复自由,沈翊的臂膀和整个后背都酸痛到抬不起来。杜城割断沈翊腿上的绳子,手撑着他的腰,半扶半抱着沈翊起身:“蒋峰,这儿交给你,我先带沈翊去医院。”
“放心吧城队。”蒋峰将功补过的伸出手,想要帮忙扶一下站立不稳的沈翊,被环着沈翊的杜城不着痕迹的侧着身躲过。
沈翊根本站不住,大半的体重都压在杜城身上,腿软得直往下滑。杜城不敢碰他的手腕,只能一手端住他的胳膊,一手穿过他身前捞住他的腰,远远看去,沈翊整个人都偎在他怀里。这样走了两步,或许是觉得太慢,杜城直接将沈翊打横抱起,快步走到了车边塞进了车里。
沈翊看着杜城强绷着一张脸甩上车门,又大步绕到另一边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有些想笑,刚提起嘴角,就听见杜城压着火的训斥:“手腕怎么弄的?我就说陈舟怎么还有这个爱好,你自己弄的是吧?是不是不疼?还笑得出来?”
沈翊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手腕处还在不断传来一阵阵激痛,让他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点点委屈:“疼……”
“活该!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疼!疼着吧,就当给你长个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干!”虽然还是骂骂咧咧的,但是语气分明柔和了很多。
杜城痛快了嘴,顿了顿,还是没掩饰住神色中的担忧:“真的很疼?小心点不要蹭到了,马上就到医院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沈翊认认真真的看向杜城道歉。
杜城有些无奈。他一向拿这个人没有办法。
“你也不想想,如果我没有理解你留下的信息怎么办?没在开船之前找到你怎么办?你就不怕自己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不会的。”
沈翊声音轻柔的打断他的话。
“你不会的。”
语气中全然的信任和笃定让杜城忍不住转过头,正看到了沈翊眉眼弯弯的勾起嘴角。
“你也是我的底牌。”
end.
鲁米诺试剂:常被用作现代刑侦的血液检测,与血液接触后发出荧光,灵敏度达百万分之一,可用于检测肉眼不可见的,被稀释、擦拭过的陈年血迹。
【策舟】学步
“一辈子慢悠悠,走在晚霞里。”
——————————————————
*长的
*10000+
*bgm:《爱人啊》——张杰
——————————————————
“嗯……”
是夜,连日的闷热被夜间的暴雨浇熄,雨声敲着石板杂乱,寒气泛涌,房内熟睡的沈泽川无意识扯着被角往上拽了拽。
小腿上的伤缠了纱布,伤口却在雨夜里悄无声息的灼跳着疼,他痛苦的动了动,却怎么放都不舒服,半昏迷时也痛的闷哼出声,难受的皱着眉。
他包着手,根本没扯动被角,只微微动了一下,身边人就醒了。
帐子里一骨碌翻起来一片庞大......
“一辈子慢悠悠,走在晚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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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
*10000+
*bgm:《爱人啊》——张杰
——————————————————
“嗯……”
是夜,连日的闷热被夜间的暴雨浇熄,雨声敲着石板杂乱,寒气泛涌,房内熟睡的沈泽川无意识扯着被角往上拽了拽。
小腿上的伤缠了纱布,伤口却在雨夜里悄无声息的灼跳着疼,他痛苦的动了动,却怎么放都不舒服,半昏迷时也痛的闷哼出声,难受的皱着眉。
他包着手,根本没扯动被角,只微微动了一下,身边人就醒了。
帐子里一骨碌翻起来一片庞大的漆黑,有人摸着床台上的半截蜡,搓着火石点着了,搁在靠里处,借着微弱的光掀开了兰舟的被角,将他受伤的小腿捧在手里。
睡眼惺忪的萧驰野,翻开兰舟纱一样的裤脚,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无伤的皮肉。
他还没睡醒,面上是很深的疲倦。
沈泽川的肩头被盖住了,冷风进不来。
自端州战后,沈泽川就卧病在床没有起身,萧驰野白日处理军务,晚上就陪着兰舟。他战后重创,晚上常常会疼醒,萧驰野睡的浅,就替他揉一揉。
“呼……”萧驰野跪在床上,手指摩挲着沈泽川的小腿,那伤口敷了药常常蛰着疼,萧驰野轻轻吹着,把兰舟的腿抱在怀里,“睡吧,兰舟。”
“我在呢。”
沈泽川皱着的眉头微松,脸颊侧向萧驰野躺的一边,他腰间手臂都是伤,并不能随意的动作,只能平躺着,伤腿担在萧驰野的怀里。
埋在被褥间的手指无意识的勾了勾,萧驰野口中呢喃,有一句没一句的哼着长调,沈泽川没勾到他的手指,就再次沉沉睡了。
萧驰野向后靠在床尾,口中的长调停了,帐内也就安静了下来。
他仰首抵着床梁闭了一会眼睛,手中还握着沈泽川的脚踝,片刻兰舟突然抖了一下,萧驰野几乎是同一瞬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来,手中揉捏的动作没有停,俯身看了看沈泽川,就这么别扭的坐着,盯了一会儿。
没醒。
萧驰野轻轻呼了口气,目光却没有从沈泽川面上挪开,他依旧向前倾,很慢很慢的,看着陷在昏烛当中熟睡的兰舟。
睡熟的沈兰舟,看起来像小娃娃。
他的发被解开散在枕上,衬得脸颊愈发的白,烛光也暖不了脸上的苍白病气,薄薄的生宣也似,在夜里泛着无墨着痕的洁白,就这么铺平在萧驰野枕上,像一汪月光水,静谧不会流淌,柔和成一线月泓。
沈泽川的伤腿下垫了小枕,萧驰野替他盖好被子,吹熄蜡烛后重新躺下去,小心翼翼地将兰舟抱在怀中。
是个抱小孩的姿势,枕在臂弯里。
萧驰野有点睡不着了。
掌心的伤口在城外沙河中泡了泥,这几日忙于照顾兰舟,伤口只是很缓慢的愈合,夜里会有些麻痒。
目光游移着划过伤口,萧驰野屏住呼吸的垂首,看向自己怀里。
他本不是少觉的人,只是担忧太甚。
黑夜静谧,雨声不绝。
沈泽川在梦中感受到身边熟悉的温度,他动不了,却依旧觉出被环抱着的安全,那感觉温暖又可靠,让他一瞬间忘了疼痛和寒冷,可以放松绷紧的神经,任由自己睡去。
萧驰野伸出手轻轻刮着兰舟削瘦的下巴,听着他绵长的呼吸。
缠了纱布的手腕被萧驰野攥在了手中,这是他睡觉的习惯,牵着沈兰舟,不让他跑,也不让自己在梦中没着没落。
痛意仿佛被远处悠扬的歌声带走了,此刻沈泽川像是枕在山脚下,被柔软的草浪抚摸着他。
他听不到雨声,只感觉有温柔的风在抚摸他的脸颊。
次日雨停,晴空浮热浪。
丁桃和厉熊坐在府君门前的台阶上捉青蛙,青蛙跳开丁桃的筷子,却被厉熊一把抓住了,鼓起嘴巴正准备叫,被丁桃掐住了胖胖的脖子。
‘呱啊……’
“嘘——公子刚醒!”
青蛙扁了下去,厉熊觉得滑溜溜的手感很好玩,他捉着青蛙腿一拽一拽,问丁桃:“公子,没事吧。”
沈泽川没说过他不喜欢青蛙叫,厉熊还记得捉青蛙举到他面前时,沈泽川很好脾气的点了点头,像是赞许。
可丁桃却记得萧驰野却因为青蛙吵了兰舟睡觉发了很大的火,他心有余悸,跟厉熊又补了一句。
“二爷在房里呢——”
厉熊抓着青蛙,闭嘴看了看身后。
晨阳骨津和费盛都在廊下候着,只有萧驰野待在里面。
“外敷的药小僧做好了,”既然顶着光溜溜的脑袋,双手合十的虔诚道,“府君记得换。”
“多谢。”
“不谢,”既然抬眼看着倚靠在床头的沈泽川,“府君气色比前两日好多了,之前苍白如纸,小僧和二爷都吓坏了!”
萧驰野坐在床边,闻言转头看沈泽川。
沈泽川昨晚睡得还好,今日没什么事,萧驰野一直等他睡醒了才叫人过来,他靠在床头,或许是有外人在,看上去和平日议事时没什么两样。
可萧驰野却能看出他还是懵的,没睡够时少了很多防备,方才既然把那外敷药推过来时,沈泽川几不可闻的皱了皱眉头。
萧驰野没继续看下去,他挪开目光,摸了摸鼻尖:“是好了很多。”
沈泽川颈后垫了个小枕,他没什么劲儿的倚在上边,闻言也笑了笑。
“府君将养着没错,”既然依旧双手合十,“但也要适当活动的,腰腿都是打斗的伤,待外伤好了,若是不活动,怕是要堵塞经脉,到时候就麻烦啦。”
他说完转身就走,噔噔噔几步走到门口,拿起一幅竖在门边的拐杖,噔噔噔又走进来,递给萧驰野。
“这是小僧做的,”既然说这话时还带着几分骄傲,小孩子炫耀般的,“原本不用重新做,可是府君太高啦。”
他比划着沈泽川的个子,踮起脚来用力的伸长手,而后很快的双手合十,冲沈泽川一弯腰:“所以按照府君撑力的尺寸做了新的,府君走路时当心些,这几日先用拐杖练练,小僧先告退了。”
“多谢既然小师傅,”沈泽川也合掌冲他微微点头,“策安,送一送。”
萧驰野搁下拐杖,站起身冲既然颔首:“小师傅请。”
既然是知道萧驰野的身量的,可在府上住了几日,依旧习惯不了,萧驰野站起来好似一堵墙,猛地一站起来更是能将屋内的光全都挡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心有余悸道:“二爷也很高,比府君还高的。”
萧驰野送走了既然,转身合上了房门,沈泽川依旧倚靠在床边,见萧驰野进门,便伸手掀开了被褥。
这几日沈泽川连床都没有下,身上却穿着新换的里衣,一套崭崭新的白,系扣都敞开着,露着的地方却没有多少。
“先换腿上的吧,”沈泽川轻轻拨了拨腰上大片的绷带,“待会再站起来。”
萧驰野叹了口气,扯了床底下的小凳子坐在沈泽川面前,他握着兰舟纤细的脚踝,小心的将裤子卷起来,露出整只都缠着绷带的小腿,他解开系带放在一边,从桌上拿起既然送来的药。
“叹什么气?”
沈泽川撑着一侧手臂,歪着倚在床边,他现在腰侧还不太能吃力,就这么倚着都有隐约的疼痛。
可他看着萧驰野,眼里没了病痛的折磨,说话时会带着笑,是对待情人的模样。
沈泽川轻声问,眼神却像是剥开了萧驰野的心,他说出口时早就有了答案,偏要让萧驰野再说一说。
“想……”
萧驰野低低的笑起来,而后抬眼向上看着兰舟。
爱人的眼睛是氤氲青波的湖,沈兰舟眨眼就带起浪,一层接着一层,将萧驰野湮没在浓浓的情里。
“说呀。”
“……想你什么时候能踹我一脚?”
沈泽川抿着嘴只是笑,闻言轻轻抬起脚尖,点了下萧驰野的胸口。
他动作那么轻,萧驰野的衣服连个褶都没有起,圆圆的脚趾像是落在荷角的蜻蜓,倏地点了一下,就飞走了。
“踹了。”
“你那是踹?”
萧驰野攥了把他的脚尖,兰舟从头到脚都很漂亮,脚趾匀称,萧驰野从前格外喜欢这里,可是现下却没那心思,只觉得沈泽川的脚太冰了。
他缠好了小腿上的绷带,依旧在原处系了一个漂亮的结,又从一旁拿起了袜子。
萧驰野熟练的给人穿上,道:“可比阒都时踹我那一脚轻多了。”
沈泽川循着他的话想起了那年巷醉,他低着头笑,像做了坏事的小孩,不知萧驰野那夜回去,是怎么将衣服背后的脚印洗干净的。
萧驰野倾身从沈泽川双臂下穿过,两人小心翼翼又难舍难分,沈泽川攀着萧驰野的肩头,萧驰野稳稳当当的将他抱了起来,立在桌边站好。
“阒都那年我怎么踹的?”
两人贴着鼻尖凑在一起,萧驰野用嘴唇去描沈泽川的下颌,划过的锋利在唇间结成了蜜,他在似吻非吻间笑起来。
“忘了。”
沈泽川笑出声,他偏着头,鼻尖蹭上了萧驰野微茬的胡须,用酥麻的触感缓解着疼痛,站立不会一直痛,但是起身时总是难熬的,他碰着萧驰野,熬过那感觉后,觉得肩头微冷,身上的布料从手臂上缓缓滑落,掉在了桌上。
“我可记得。”
“再踹我一下,”萧驰野抱着他,抬指挑开沈泽川的里衣,褪了仅剩的一层,“我看看和当年的沈大人是不是一样的狠。”
沈泽川抬起手臂勾住萧驰野脖颈,借力站稳,腰间一层一层的绷带被人解开,他眯着眼向后仰,枕在萧驰野颈窝的时候笑着说。
“等我好了就踹你一脚,”沈泽川道,“把你踹趴下,半天起不来。”
“好。”
雨洗湛蓝的天空迸射出大好晴光,探进屋子里颇有些暖洋的滋味,攀上桌角时已经脱了屋外凉风,于是热乎乎的抱住了沈泽川裸露不尘的脊背。
沈泽川微皱着眉,在萧驰野耳边说。
“策安轻点。”
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房中,被日光晒化了,裹在苍白的纱布里,缠住沈泽川的腰身。
萧驰野用掌作比,眼前人像是摇曳柳。
“快点好起来,”萧驰野从后抱住沈泽川,将兰舟肩头的衣料替人拉上去,“太过几日,二爷就不给踹了。”
晨阳进屋时,沈泽川已经穿戴整齐倚坐在桌边喝药。
他端着药碗,喝药像是品茶,听见声音抬了眼,还没等说话萧驰野就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甩着手上未干的水珠,冲晨阳抬了抬下巴。
“什么事?”
晨阳连忙换了个方向。
“回二爷的话,”晨阳道,“纪纲师父派人来问,说今晚是否要过去用饭?”
晨阳说完,垂首看了看沈泽川,府君翘着伤腿,只虚虚担在凳上,垂下的衣袂边缘露出一圈一圈的纱布,他进来的足够晚了,可屋内还有未散尽的药味。
他叹了口气,已经想好了回师父的话。
“端州难得放晴,”萧驰野开口,转首看向沈泽川,“兰舟,师父晨起去了城郊,今晚别在院里做饭了吧?”
晨阳也转了目光,见沈泽川慢条斯理的晃了晃药碗,喝净了最后一口,微蹙着眉,顺着萧驰野的话点了点头。
晨阳大喜,眉毛都扬起来了。
萧驰野笑:“去回话吧。”
“是!”晨阳笑道,“其实师父前几日就派人来了,我担心府君的身体,师父也明白……今天师父肯定高兴!”
萧驰野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走。
药碗被搁在托盘里,沈泽川倚坐着,顺势就托了下巴,看萧驰野转头弄了点蜂蜜水,自己试了试,端过来递给沈泽川。
沈泽川推开了。
他牵着萧驰野的衣角把人往前拽,扬起下巴垫在萧驰野的小腹上,额前发滑落到后面去,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沈泽川眨了眨眼睛,很乖的跟萧驰野说话。
“我不想走路。”
萧驰野抿了下唇,沈泽川当真瘦了不少,尖下巴搁在肚子上,硌的他有点疼了。
他伸手摸了摸沈泽川的眼角,冷酷的说。
“不成。”
沈泽川吃了瘪,不贴着萧驰野说话了,他向后靠在被子上:“我腿疼,走不了。”
萧驰野笑了下,托着兰舟的下巴让他把头仰起来:“我扶着你。”
“你不能抱我么?”
“师父看见,我怎么说?”
“你怕师父?”沈泽川懒懒的说,“你怕么?”
萧驰野当然不怕。
“我不怕,”二爷威势不减,一把捏住沈兰舟的下巴抬起,骨扳指轻柔拂过脸颊,他摩挲着,看着沈兰舟说,“我怕你。”
“今日走了,万一加重了呢,”沈泽川在萧驰野手里,很认真的说,“昨天刚下了雨,我才上了药,伤口要是裂开了怎么办……”
萧驰野拿着杯子,一手按着他后脑,一手给沈兰舟喂了口蜂蜜水。
沈泽川其实嘴里很苦,这次的药他之前从来没喝过,又酸又苦,往日喝了就要漱口,可这次他管不了这么多,就像小时候生病一样,发烧难受没那么重要,撒娇哄的师娘不生气比较重要。
萧驰野托着他的下巴,喂的很细致,他逐渐学会了妥帖照顾人的手段,这些都是拜沈泽川所赐。
“外面天晴了,”萧驰野慢悠悠的说,“我会看着你,不会过度的,方才的伤口是我亲自绑的,不会裂开……”
“萧策安!”
沈泽川变回了那个端州的小孩子,在同样的地方,用同样的手段,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精进一些,他抓着萧驰野的手指不让他去拿拐杖,什么都不说的盯着人看。
可好像不太管用了。
“真的要走么?”
“真的要走,”萧驰野蹲下来,一只手被沈泽川抓在怀里不放,“既然说了,要防止筋脉堵塞。”
沈泽川垂下眼。
“想什么呢?”
他看着萧驰野的脸,闷闷不乐的说。
“真想现在就踹你一脚。”
萧驰野哈哈大笑。
沈泽川看着他笑,把手边的抱枕推到地上去了。
府君院中聚了一整院的晴浪,萧驰野拉开竹帘,一探手就将竹帘整个掀了上去,他走出去几步,冲房顶上的骨津打了个手势。
院中所有的仆从早都散了,骨津跳下来,指使丁桃和厉熊将院中横着的几坛花全都搬走了,他自己扛着一棵一人高的树,冲萧驰野点了点头,退出去把院门关上了。
萧驰野拎起门口的拐杖,转身走了进来。
沈泽川已经脱掉了宽袍,换上了轻便的短衣,腿上绑了一层束带,同样的也系在了腰间,他撑着桌子,口中嚼着一颗甜滋滋的糖块。
见萧驰野进来了,沈泽川伸手将桌上剩下的糖都塞在怀里了。
“我又不抢。”
沈泽川看着他走近,伸手接过了拐杖,既然虽是个半大小孩,医术却很是精湛,连手工也不错,拐杖被加长了,撑力的地方都缠了柔软的布,木头的表面很是光滑,整体既轻便又结实。
他摸了摸拐杖,转手搁在了一边。
萧驰野轻轻一笑。
沈泽川牵住他,萧驰野半搭着他的腰,不费力气的将人扶了起来,沈泽川站的很稳,先探出脚尖,踩了萧驰野一下。
“嘶……”
“先踩你一下。”
沈泽川抬了下下巴,示意萧驰野后退。
“走吧。”
庭院里浮着热浪,沈泽川却一点觉不到热,他在房子里待的时间太久,总是觉得身上冷,骤然到了晴日里面,丝毫感觉不到晒得热,反而暖洋洋的很舒服。
萧驰野从沈泽川缓慢抬脚迈过门槛后就开始提心吊胆,他无心欣赏今日的万里无云,也察觉不到太阳晒得他额前渗汗,他盯着沈泽川的脸,生怕他有什么不舒服。
“累么?”萧驰野皱着眉,“疼不疼?”
沈泽川站在廊下,扶着柱子微喘着,他有些累,可才走了几步,并算不上疼,闻声转头看了一眼,抬手擦了把萧驰野的额头。
“热的啊?”
萧驰野见他站稳了,这才松了口气,“吓的。”
两人一同笑起来。
沈泽川轻轻活动着脚腕,还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只是觉得很累,这样站着就很累,他躺了太久,打仗的伤并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恢复,他明白自己伤了元气,也知道像这样的恢复一日两日总是不够的。
萧驰野离他不过半步,手臂一直虚虚拦在兰舟身后,他仰首看着无云蓝天,眼睛仿佛都受到了洗涤,有些慌张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天的时候,沈泽川在看他。
这样的安稳日子,少的就像是端州的晴天。
站着时触地的感觉很弱,这是躺久了的人的通病,沈泽川觉得自己像只纸鸢,虚浮的飘在天空上,风吹一下飞一截,要时刻提防着狂风到来。
沈泽川捏了捏手指,萧驰野回过神,稳稳托住他。
他看向两人相握的手,笑了一下。
萧驰野就是晴空和大地之间,唯一能栓住他的线。
萧驰野还是将沈泽川抱下了台阶。
他担心下台阶的动作会伤到沈泽川的腰,于是稳稳抱起兰舟,沈兰舟微微翘起双腿,勾着萧驰野的脖颈,一边看他小心翼翼,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
“这样还怎么锻炼,”沈泽川贴着萧驰野的耳,“我才走了几步。”
“走平地,”萧驰野将他放下来,“我不抱你了。”
“真不抱了?”
萧驰野摊开手臂,扶着沈泽川的手肘,面对面与他站着,之间隔着一足的距离,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紧紧抓住,萧驰野使力很稳当,让人很放心的靠着他,沈泽川的右手还伸不开,就松松搭在萧驰野的肩头。
他们面对面站着,没有拥抱,胸膛与胸膛之间,是千丝万缕也坚如磐石的信任。
“不抱了,”萧驰野点头,“来,慢点。”
沈泽川垂下头,两人一同站在院中,原本院里几坛笨重的花都被扛走了,沈泽川踩在石板的边缘,和萧驰野脚尖对着脚尖。
他踢了踢萧驰野,萧驰野往后让了一小步。
沈泽川向前挪,左脚还好,右腿迈步时需要腰侧也跟着用劲,他轻轻抽气,萧驰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牵着他,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走出了一个石板的距离。
“不错,”萧驰野俯首看他,“再来。”
萧驰野向后,牵着沈泽川向前。
沈泽川摇头:“你挨太近了。”
萧驰野笑:“我怕你摔。”
“我怕踩你。”
“踩啊,”萧驰野腾手带走了兰舟下巴上的汗珠,“随便踩。”
沈泽川抬眼看他。
萧驰野让晨阳搬花的时候,留了一盆九里香,此刻被萧驰野搁在了池塘沿上,沈泽川越过萧驰野的肩头,看见那花苞盛放在太阳底下,袅袅香气依稀可闻,花苞静落在远处,身前是雄日,身后是粼粼鱼浪。
“噗通——”
红鲤跃出,溅起点滴池水。
晴空万里,映满一院相依。
萧驰野听话的向后挪了挪,扶着兰舟的手臂,两人慢吞吞的错步,日头滑落出一面展开的折扇,沈泽川扶着萧驰野,绕着院子四方的走了一圈,好容易从檐下走到了池边。
池塘内没有青蛙,只有鲤鱼摆尾激起水浪的声音,萧驰野站到了沈泽川的身后,沈泽川放松下来,缓着满身的疲惫,捻了一支九里香,抵在鼻下清嗅。
萧驰野是一堵墙,怀抱却柔软的像是草浪,他撑着腿让沈泽川坐,手臂环着腰身轻轻摩挲,凑过去用鬓角擦掉了沈泽川的汗,很轻很轻的在人耳边说话。
“累了我抱你回去。”
“方才谁说不抱?”
沈泽川喘着气,胸膛起伏很小,是被短衣束住了,脖颈上都是亮晶晶的汗,走了这么一会儿下来,腰腿都有些发麻,伤口却不怎么疼,估计是缠的好。
萧驰野看他眼睫都有些潮湿,很舍不得的抿了下嘴,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蓝帕子,替沈泽川擦了擦汗。
“反悔了,”萧驰野擦着汗,“能反悔么?”
沈泽川坐在他怀里,接过帕子擦了擦脖颈。
萧驰野的目光下移,汗水晶晶亮,蓝帕子沾了湿,在沈泽川手中化开了墨痕,他看沈泽川慢悠悠的擦了脖颈,很宝贝的把蓝帕子叠了起来。
“还给我了?”
沈泽川病重时还念念不忘的帕子早被萧驰野洗干净了,他揣在身上好几天,就等着奖励给兰舟。
“还给你,”萧驰野笑着说,“不是你的么?”
沈泽川揣进袖袋里:“就是我的。”
他扶着池塘边转过身,的确是很累了,脚尖错了错有些站不稳,萧驰野扶着他的腰,见沈泽川摊开掌心,里头躺着一支盛放的九里香枝,一手的扑鼻沁香。
“开的好,”沈泽川捻着花枝,伸手就要别在萧驰野的耳后,“我看看好不好看?”
萧驰野没别过花,可下意识还是低了头,沈泽川动作很轻,别好了九里香,那清香不断,萦绕在两人周身。
沈泽川深吸一口,没想到这花这么香。
“好看么?”
他轻轻笑,凑过去带着盛放的妖冶,萧驰野不受控制的将沈泽川抱起来,收紧臂弯时正好碰上沈泽川的唇,于是毫不客气的将沈兰舟未说出口的夸赞吃进肚子里。
萧驰野有些后悔答应师父了。
他高估了自己,事实上,沈泽川没好全之前,他根本舍不得兰舟自己走。
哪怕一步。
骨津夹着丁桃在前院捉蚂蚱,晨阳和费盛站在树下乘凉,眼看着晚霞将至,半紫半殷的天犹如美人面,天边絮丝云起,晚风吹的院中清爽,让人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
“这风太凉快了。”
晨阳叹道。
“是,”费盛犯了烟瘾,想趁着沈泽川不在时抽一口,他侧过身挡着风,“风好是真,不好点烟也是真。”
晨阳回头,正准备说什么,余光瞥到院门开了,连忙推了费盛一下。
“别抽了,”晨阳低声说,“主子来了。”
萧驰野踢开院门,怀中打横抱着沈泽川,沈泽川面上微红,像是走路累的。
“府君腿还没好,”费盛收了烟枪,“这会子走路肯定难受。”
“二爷揪心,”晨阳低声回,“怕府君落了病,军营事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走,担心着呢。”
沈泽川在短衣外加了件宽袍,用过晚饭再回来定要到了夜里,夏夜说不定风长风短,怕吹着。
萧驰野抱着他,宽袍垂下来摇晃成了池鲤摆尾,他几步越过了前院,近卫不约而同的垂首行礼。
“师父来催了么?”
“回二爷的话,”晨阳答,“师父没催,刚才派人来说正在腌鱼,让府君不必着急。”
萧驰野颠了颠沈泽川:“我说什么来着?再等一会也不迟。”
“早点去总没错,”沈泽川伸手将他的脸推过去了,环住萧驰野的脖颈,“这就走吧。”
萧驰野应了声:“这就走吧。”
丁桃挣扎着从骨津胳膊下逃出来,将蹲在一旁堵蚂蚁洞的厉熊一把捞起来了:“走啦大熊!去爷爷院里吃饭!”
“有肉么?”
“府君都去啦,管够管够!”
沈泽川在端州置办的宅院,比茨州茶州的都要好,他与萧驰野住的宅院是先买的,原本也有师父的进院,可那院子前有一棵百年悬铃木,郁郁葱葱,极具凉荫,正好将后面两进院的阳光挡住了。
于是沈泽川在对街又买了一套宅院,采光风水都不错,师父住着也舒心,住久了院中的侍卫小孩就越来越多,热闹极了。
只是走路过去,路程未免远些。
“你说主子累么?”
晨阳远远看着萧驰野和沈泽川走在前面,实在忍不住,凑过去和骨津说话。
骨津抬眼望过去,他们一行人坠在最后面,和萧驰野的距离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么远远只能看见萧驰野一边走一边凑过去和沈泽川说话,两人旁若无人的头挨着头,片刻后,沈泽川抬手碰了碰萧驰野的脸颊。
“我看不累,”骨津了然,“开心的很。”
“府君这伤究竟能不能走,”丁桃拿出小本子,“我看既然上周还说要卧床静养,这周就能下地走路了?”
“既然是怕府君躺久了,”骨津道,“连日阴雨,好容易见了晴天,要出来晒晒太阳,整日闷着,府君身上不痛快,自然好的慢。”
“能走,”晨阳接着说,“我问了既然,府君的伤口没有伤及骨头,适当走走有益恢复呢。”
“那二爷怎么不让府君走,这都抱着走一路了,马上就到了。”
“心疼呗。”
“舍不得啊。”
丁桃似懂非懂的看着两人,噢噢了两声低头在本上写写画画。
“府君没拄拐,在院里肯定就是扶着二爷走的,若是踩地就疼,这谁还舍得,我看二爷怕是回来也要抱……哎哎哎你记我俩的话干什么!”
丁桃把本子叼在嘴里,扭头就跑。
“晨阳!拦住他!”
沈泽川自然是不知道小桃子在身后遭殃了,萧驰野走的快,出门时就拉开了距离,此刻只有他们两人在前面走着,他从袖袋里掏出出门前装的糖块,剥开递给萧驰野。
“放我下来吧,”沈泽川轻声说,“快到了。”
“再抱一会儿。”
萧驰野丝毫不觉得累,兰舟在他怀中,轻的像一团云,他莫名想起小时候在家里打猎,射中的那头小麋鹿都比沈兰舟重。
“腿还疼么?”
“不疼,”沈泽川用缠着纱布的手拍拍腿面,“我好了。”
“能下来踹我了?”
沈泽川把糖块塞进萧驰野的嘴巴,笑道:“能了,你放我下来?”
萧驰野咬着糖,抬眼瞧见纪纲府院的飞檐,那檐上系着佛铃,叮当声依稀可闻,被那深紫霞裹着长风一吹,有如具象的叮铃响归雁似的飞向夜空。
拐弯就要到师父府前了,沈泽川担心师父会出府来迎,千方百计的哄着萧驰野将自己放下来,他扶着萧驰野的肩头,双脚小心翼翼的落在了地上。
萧驰野伸出手,被沈泽川握住了。
“小时候,”沈泽川迈步向前,萧驰野站在他受伤的一侧,“有一次和巷中的小孩去河上溜冰,我坐在架车赶马……嘶、”
“慢点慢点。”
萧驰野一把握住他。
“别着急,”萧驰野牵住沈泽川的手,两人挽着手臂,沈泽川微微倾斜着压在萧驰野身上,他迈出去很小一截,萧驰野就跟着买,两人步调一致,“架车赶马,然后呢?”
“……然后,”沈泽川一顿一顿的走路,他不再看前面了,转而看萧驰野的脸,“架车被一个小石子硌住了,整个翻过去了。”
“摔着了?”
“没,”沈泽川仰脸笑,“我穿了师娘新做的棉袄,可厚了,在冰上滚了一圈,旁边是个雪堆,我借力直接钻进去了。”
萧驰野扭头看他,晕霞扫在沈泽川脸上,暖洋洋的。他牵着他,感受默默传来的温度,仿佛顺着沈泽川的话音回到了儿时冬天,在厚厚的雪堆里,看见了一只倒着埋进去,浑身沾满雪花的小兰舟。
“回家之后我跟师父师娘说,”沈泽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师娘心疼坏了,我为了偷懒不练武,就告诉师娘我脚扭了,在院子里装病,也是这样走,一瘸一拐的,学的可像了。”
萧驰野顺着他的话音低头,两人挨在一起,一脚深,一脚浅,一块石板能走好几步才走完。
沈泽川就这么靠着他,垂下的发被长风吹起,两人紧牵的手悬在半空中,一步一步,很慢很慢的向前,萧驰野能感受到兰舟靠的很近,很依赖,很放心。
端州难得的晴日,就这么一步一步的消磨了一整天。
巷子拐了弯,两人都没有松开手。
“我就知道师父会在府门口等,”沈泽川牵着萧驰野温热的掌心,“怎么办,走过去还要一会儿呢。”
“没事,”萧驰野抬手和纪纲招了招,看见纪纲点了头,转头又回去了,“师父看见了。”
转角隔墙就是师父院中的厨房,沈泽川站着歇了一会儿,瞧见厨房上空炊烟起,听见翻炒的油爆声,萧驰野吸了吸鼻子,很惊喜的看向沈泽川。
沈泽川喊:“烧鱼!”
“应该还有青虾,”萧驰野笑,“师父早上去城郊,带回来不少好东西给你。”
“那我们快走,”沈泽川很开心,“烧鱼凉了可不好吃。”
两人重新牵好,这一小节走的并不累,沈泽川大半的重心都在萧驰野身上,他被萧驰野托着,回到了师父院里。
丁桃和厉熊早就闻到肉味了,一个两个闹进院中叫着爷爷爷爷,晨阳几个也进了府,行了礼便帮忙将餐桌支在院中,纪纲今晚亲自掌勺,等油热时出来看沈泽川,很心疼的摸了摸沈泽川发顶。
“川儿瘦了。”
沈泽川低头:“一点点,吃两顿烧鱼就补回来了。”
“师父给你做,”纪纲笑着说,“几天就给你养回来!”
他扭头看了看厨房,飞快的转向萧驰野。
“师父去临州寻了些肥美的野味,”纪纲拍了拍萧驰野肩头,“你这些时日委实太辛苦,今晚给你炖了肉汤,发面做了几张饼子,在这里多吃一些。”
萧驰野一愣:“啊?”
沈泽川背着手悄悄戳他一下。
“——啊!好!多谢师父!”
纪纲翘着胡子笑起来,拍拍萧驰野的肩:“油热了,扶着川儿先坐,还有一个菜!”
热油猛烹,厨房一下子热闹起来,院中的布置都停当了,晨阳和费盛抢着端碗筷,骨津带着丁桃和厉熊去洗手,萧驰野合上了院门,重新回到了沈泽川身边。
院门徐徐合上,来路已经铺满了星辰,院外石板上的痕迹还没消散,有四只并排的鞋印,两个深,两个浅,依偎着挨在一起,同步同频,不离不弃。
“明明走了好久,”沈泽川轻声说,“却觉得眨眼间就到了似的。”
“眨眼天便黑了,”萧驰野替他捋发,“一日又过去了。”
“牵着我。”
萧驰野从善如流的牵住,两人挨在一起,一同悠然的走进热闹红尘中去。
他看着身前热闹,又望了漫天星辰,萧驰野无意识的摩挲着沈泽川的手指,突然唤了他一声。
“兰舟。”
沈泽川嗯了一声。
“等咱们都老的头发花白了,我仍这样牵着你走。”
沈泽川转首看,萧驰野的发扬在风中,说出的话却重如千钧,对上眼神的那一刻,两人不约而同的按下了亲吻的冲动,旁人看上去只是笑着,可他们眼中却有着彼此才懂得情意。
“仍像现在这样?”
“永远像现在这样。”
一步,一步,遗忘了疼痛。
一辈子慢悠悠,走在晚霞里。
仿佛就这样牵着,就能毫不惧怕的走完一生。
走完,有你的一生。
一点点废话:
前段时间生病了,住了半个月的院。
已经出院啦💙
八月伊始,祝大家身体健康。
【郊通发达】我复活后把老婆忘了怎么办?
ᐇ前情:我死了之后发现老婆怀孕了怎么办?
ᐇ成功复活但失了有关老婆记忆的太子×知道太子还活着并升职武王却不能自我和解的太子妃(doge)
ᐇ剧情有结合《封神演义》,闻太师伐西岐以及红砂阵的情节做改变杂糅
ᐇ有生子对不住周成王系列
ᐇ
“师兄,师叔说的人怎么还没来啊。”
哪吒走来走去,眼看着日上三竿,他早已不耐烦的将门口的石狮子颠来倒去,又用混天绫给狮子绑了个漂亮的结,引得路人一个个侧目而视。
杨戬却只是心平气和立在门前,看着哪吒玩闹。
“师叔说了,午时必至。”
哪吒跳上石狮又看了看,一屁股坐在了石狮头上。
“师叔早说是谁,我...
ᐇ前情:我死了之后发现老婆怀孕了怎么办?
ᐇ成功复活但失了有关老婆记忆的太子×知道太子还活着并升职武王却不能自我和解的太子妃(doge)
ᐇ剧情有结合《封神演义》,闻太师伐西岐以及红砂阵的情节做改变杂糅
ᐇ有生子对不住周成王系列
ᐇ
“师兄,师叔说的人怎么还没来啊。”
哪吒走来走去,眼看着日上三竿,他早已不耐烦的将门口的石狮子颠来倒去,又用混天绫给狮子绑了个漂亮的结,引得路人一个个侧目而视。
杨戬却只是心平气和立在门前,看着哪吒玩闹。
“师叔说了,午时必至。”
哪吒跳上石狮又看了看,一屁股坐在了石狮头上。
“师叔早说是谁,我驾着风火轮去将人接来,转眼不就到了?”
杨戬笑着摇摇头,颇有些无奈,“且等着吧。”
与此同时西岐城外一个身披斗篷的人策马而来,如一阵风到了城门处,那马好似有灵,没有辔头缰绳自己便停下了,马上人掀开兜帽看了看城门自然下了马。
一路走来俨然一副物阜民丰、安居乐业的好气象,而这城池里自然比城外还要热闹安乐。
但想到在西岐之外看到的那些景象,他也只能握了握拳,但现下还没有时间给他感慨,他这行头本就引人注意,城门前的守卫自上前来盘问。
自从姬昌与姬发接连回来,西岐治理更是井井有条,这守卫上前倒不是来找事,看他发愣的样子也是好声问道:“你从何来,为何立在此处?”
那人回神,微微颔首,声音倒是平和明朗:“在下初来西岐,想请问姜丞相的府邸在何处?”
西岐人心淳朴,守卫虽疑惑这人装扮,但也看清斗篷下是一个英俊青年,而且见他有礼就为他指了指路。
“如此过去小金桥头便是。”
“多谢。”
青年拱了拱手翻身上马一路驰行,过了小金桥,果然看到一个府邸。
门前还立着两个人。
青年谨记师父教诲,翻身下马到了阶前,拱手问道:“这里可是姜丞相府邸?”
本来在石狮上百无聊赖的哪吒猛的睁开眼睛,一翻身跳下来正蹦到青年面前。
恰巧青年此时也摘了兜帽,四目相对,哪吒瞪着眼睛。
“殷郊!”
殷郊看了看眼前的小孩,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哪吒又去看杨戬,他也有些惊讶,但还是拍了拍哪吒的肩示意他不要多说,接着对殷郊施了一礼,“不知尊下从何而来有何事寻找丞相。”
“我乃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门下殷郊,奉师尊之命前来助姜师叔。”
杨戬对哪吒使了眼色,也报了自家来历。
“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座下弟子杨戬。”
“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座下弟子,哪吒。”
殷郊连忙又行了一礼,“原来是两位师兄。”
哪吒见他这个样子,脸上诧异一分不少,杨戬却从善如流,“是师叔早交待我二人在此迎接,快进去吧。”
ᐇ
“师叔,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他。”
哪吒苦着一张小脸,手都快戳到姜子牙的脸上把他的褶子捋平了。
“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让他来?”姜子牙也有些无奈,他只是算到有人前来助他,可没算到是殷郊,“谁能想到他的神魂这么快补全了?广成子师兄也没有告诉我一声啊。”
“早知道当时就慢些送他回昆仑了。”哪吒心直口快,只将心中所想一口气说出来,“他现在又一副不认得我们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他是当初那个小太子!”
“倒是稳重了不少。”杨戬接话,脸上似乎还带着欣慰的笑。
“……”
“……”
“杨大哥,师兄!你能不能重视一点?万一,我是说万一让武王殿下看到了怎么办?不如我再把他送回昆仑吧!”
其实哪吒说的也正是他们担忧的地方。
他们从未告诉姬发殷郊在昆仑修补神魂复活的事情。
姬发自身心中也有心结,脸上是坚韧无畏,心里是愧疚如丝。只是不见不知便罢了,现在殷郊却来了,而且还没了与他们相关的记忆,姜子牙不免有些闹心。
“可是哪吒当时也并未出现失忆之事。”杨戬一直在西岐帮着姜子牙,个中关窍他岂会不知,因此也知道这事他们再想也无解,“殷郊这情形恐怕会雪上加霜。”
“我早就说过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你我可以解的,只是,”姜子牙捋了捋胡子,“没想到他会复活这么快。”
“还失了智…忆…”哪吒补充道。
这回姜子牙和杨戬没有反驳他。
三人嘀咕良久,姜子牙终于决定先去银安殿探探殷郊虚实。
然而事实证明姜子牙今日卜算确实不准,只算到有人来,却没算到那人是殷郊,更没算到并不是殷郊一个人会来。
等三人进殿,看到的就是端坐饮茶的姬发,以及坐在他对面恭敬有礼的殷郊。
这两个人就这么相见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姜子牙都想给自己两巴掌,而他身后的杨戬哪吒二人已默默又后退了半步。
“师兄,水遁!”
哪吒拉了拉杨戬的袖子,杨戬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
“你觉得可能吗?”
他们三人再怎么躲也不可能消失不见,姬发一眼看过来,姜子牙只觉得脖子凉嗖嗖的,浑身冷汗都要下来了。只是哪吒这小子在他身后推着他走进去,他反抗不得又怕脸上尴尬只能干巴巴的笑了笑,“殿下来了也没人给我说说。”
“丞相说的什么话,”姬发却起身拉住姜子牙的手,“你我什么关系还有这么多虚礼,还是先见客吧。”
姜子牙被姬发拉着,感受到他手心冰凉,冷汗刷得褪去,愧疚涌上心头,姬发话语听着平静,他的手却在发抖,姜子牙不得已悄悄握了握姬发的手。
然而殷郊却并未发现他们之间有什么奇怪的,见姬发拉着姜子牙来,便起身朝姜子牙行礼。
“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座下弟子殷郊拜见师叔。”
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简。
“这是师父让我带给师叔的,师父说师叔看了自会明白。”
姜子牙接了放入袖中,感觉自己眼角都要抽搐了,殷郊却又转向姬发行礼道,“刚刚不知是武王殿下,行为有悖,望殿下恕罪。”
“你我又不相识,怪你做什么。”姬发又笑起来,姜子牙去看杨戬,杨戬不动声色走到姬发身后悄悄扶住他的手臂。
“丞相先行安排,我也该回宫去了。”
说罢,姬发便放开姜子牙向外去,杨戬不敢松手只能跟着他出门。
姬发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只走过一段回廊,便扶着柱子皱起眉头。
好在杨戬在旁边,从随身的葫芦里掏出一枚丹丸递给他。
“杨戬,丞相早就知道是不是?”
姬发吃了药渐渐平静下来。
“殿下,师叔并非有意欺瞒。”
杨戬心中叹息,虽然说世上一切自有定数,可是谁又能真的算定每一步呢?这两个人如今在这种情形下相遇,谁不说一句造化弄人?
“我知道。”姬发摆摆手,侧过脸去,却有一颗一颗的泪砸在地上,“只是今天看到他难免有些恍惚。”
杨戬看他这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借了水遁直接将人送了回去。
ᐇ
姬发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趴在他榻前盯着他的孩子。
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的,见他醒了,拍手咿呀起来,“他醒了。”
接着一双手便将孩子抱了起来,姬发慢慢坐起,他的母亲太姒正抱着孩子坐在他榻前,开口道:“溽暑难消,你身子还没好透,又去军营这么久。”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但却并非怪他,姬发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因此只是慢慢坐了起来,太姒将孩子一只手搂住,又一只手帮姬发靠在榻上。
“就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姬发顺势拉住母亲的手,那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他的母亲也与父亲一样心忧百姓,手心里劳作留下的痕迹让姬发心下发涩。
“母亲怎么来了?”
太姒笑的温柔,抬手揉了揉他的脸才将孩子往前送了送,这孩子才两岁的模样,看着祖母的脸又看看榻上的人,倒也没有哭闹。
“你一月没来,我带他来看看你。”
姬发却没有看孩子,也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只不过语气绵软的叫了声,“母亲。”
太姒也只叹息,“诵儿毕竟是你的孩子,你总不能一直躲着。”
姬发不吭声。
姬诵并不知道祖母在说什么,他看着姬发的脸想了想,竟从太姒怀中跳了下来像个小圆球一般滚到榻尾桌旁爬到凳上伸手端了茶。
太姒本来以为他摔下去差点吓到,结果看到他的动作又明白孩子要干什么。
只见姬诵慢慢爬下来,又回到榻前,将杯子递到了姬发面前。
“喝水,喝水。”
小孩子两只手端着杯子,却仍不算稳,姬发只得接过来。
“喝水,喝水。”
姬诵仍这样说,姬发不得已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在了旁边。
姬诵小小的脑袋左右看了看,眉头皱起来,“不喝水,不乖。”
姬发并不懂他在说什么,太姒朝后招了招手,有婢女上前将姬诵抱下去了。
“前些日子你还在军营里,他发了热烧了半日,后来喝了几天的药,那药苦得他啼哭不止,还是哪吒来陪他玩了才好,我便告诉他要多喝水,喝水才不会生病。”太姒知道儿子的想法,只是这孩子自己也看护良久怎么能没有感情,少不了就向姬发解释,“他恐怕是刚刚见你脸色不好,以为你生病了才端水来的。”
姬发更不说话了,太姒又握住儿子的手,“他是你亲子,血脉相连,十月怀胎,总是如此让他如何自处?总不能让别人都说小殿下没了父亲还……”
“母亲,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唯一的孩子,而且父王早给他上了玉牒,谁敢多说什么?”
见儿子顾左右而言他,太姒也说不下去了,擦了擦泪,“发儿,你何苦折磨自己?”
“母亲,”姬发还是勉强笑了笑,“我只是需要些时间。”
太姒叹气,仍记得儿子怀胎之时所受折磨,也知道他心中郁郁,只能试探,“你若愿意,我将他留下。”
姬发闭上眼摇摇头,这孩子是他的孩子,但他害怕看到那双眼睛,那双与他父亲一样的眼睛。
“还是母亲看顾吧。”
太姒终是带着孩子走了,室内变得空落落。
榻前那杯水被他一口气喝了下去他又躺了下去,脑中全是白日里见到的人。
孩子的父亲——殷郊。
殷郊,殷郊。
姬发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念这个名字。
前番待在军营,姜子牙他们虽然时常过来却也只是讨论军务,难得有些闲暇,姬发便打道去了丞相府,他记得姜子牙几日前告诉他不久之后便会有阐教弟子下山助周,他便想问问姜子牙如何安排。
只是没想到进门看到的是一个熟悉的背影,姬发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的幻想,然而那个人听到动静看过来,一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姬发觉得血液都倒冲回头顶,四肢百骸都不听话了一般跌跌撞撞奔过去,他想伸手去摸摸对方的脸。
“你…”
姬发呼吸急促,话也说不清了,而在他将要触到人之前,那人已经退了一步,微微皱眉向他见礼。
“在下是来请见姜丞相的,不知尊下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
姬发这才如同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过来,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很想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然而也只是牙齿相撞咯咯作响,“你不认识我?”
对方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迷茫,眼睛里也是茫然无措,回想了很久还是摇摇头,似乎又怕说的过分连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
姬发如何还不明白,激动褪去,只剩下沉重,他慢慢退后几步,笑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或许只是长相相似呢?姬发安慰自己。
“在下姬发。”
“在下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座下弟子殷郊。”
殷郊。
姬发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模样相似可以解释,为何名字也一样?
“你没事吧?”
殷郊似乎有些担忧,想要上前扶他一把。
姬发摇摇头,自己先坐了下去。
“天热,你也坐吧,丞相想必一会儿就来。”
两人就这样在殿上坐了良久,直到姜子牙三人赶来,他看到三人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确实是殷郊,是那个过去被利用了的殷郊,现在不认识他的殷郊。
姬发蜷缩起来,真好,这才是对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还会有泪呢?
明明殷郊活了过来,而且不认识自己,不记得自己,难道不应该高兴吗?可是越这样想泪却越涌越多。
ᐇ
殷郊被姜子牙安置在了丞相府内,师叔并没有说让他做什么,只说自有安排,让他稍安勿躁。
他也确实不急,其实下山之前师父曾告诫他,莫要因为愤恨而迷失自己,但殷郊如何不恨?殷寿作恶,狐妖祸乱,母亲被害,自己被杀,叔祖忠臣皆被屠戮,一桩桩一件件殷郊如何能忘?
然而广成子只是摇头,虚虚一指,殷郊如梦似幻到了山下。
“殷郊,你且记得,下山所见皆为修行,待你到了西岐见了师叔也自当听从,自有一番机缘。”
于是殷郊没有用土遁之法,而是策马北上,一路见了民生,终于知道师父不是不让他恨,而是让他明白这恨不是唯一,天下民生所见所闻,伐商倒纣不是他一人之事,而是为天下人。
想到这里,殷郊越发觉得神台清明,也明白了师父用意,只是还有些奇怪今日进了西岐碰到的这些人。
先不说师叔师兄们,他没想到那位立周伐纣的君主如此年轻,看着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大,他记得西岐原来那位世子死在朝歌,先文王也被囚禁羑里多年,自己在母后死的时候尚且怒火冲心蒙昧作为,这位君主呢?
殷郊想到今日看他脸色似乎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惨痛。
若是……
殷郊惊醒,若是什么?
真是下了山便胡思乱想,殷郊自嘲般笑笑,师父分明交待自己神魂不稳,不易多思。
待到第二日清晨,难得下了场小雨,天气清凉,殷郊神清气爽出了门要去姜子牙那里。
姜子牙院门前有一株大树,高数丈,枝繁叶茂绿意盈盈,殷郊走到树下一条红绫突然落到眼前,殷郊反应极快伸手一扯翻身落地,抬头看正对上一双古灵精怪的眼睛。
是哪吒。
其实殷郊心里对哪吒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特别是看到他这条红色的混天绫时,他也知道这是金光洞太乙真人的法宝,但就是莫名有一点恐惧,现在更是觉得如蛇一般,他连忙松了手,打了声招呼。
“哪吒。”
哪吒本来用混天绫挂在树上打秋千,察觉动静听了声音,看到是殷郊,随即倒挂下来,正挂在他面前,看着他那张什么都不知的脸,忽然笑道,“殷郊,我有件好事要做,你与我一起去吧。”
殷郊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要拒绝,于是摇摇头说道:“我还未见师叔。”
哪吒却皱起眉嘟着嘴,不待他反应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哎呀,何必说这么多?”
说着哪吒就踩了风火轮拉着他腾风而起。
殷郊不喜哪吒这般胡闹,但被他拽着不松手,也只能借风顺着哪吒飞了片刻,然后哪吒一声也不吭猛的一拉,又将他拉下去,殷郊无奈,又跟着哪吒落下。
一片苍翠掩映,殷郊恍惚一阵看到了不远处房屋的檐牙,认出这应当是西岐王宫,他没想到哪吒有如此胆量,带他直入王宫。
哪吒却毫不在乎收了风火轮向前奔去,只见殿中也滚出一个小团子来,哪吒上前将团子抱住,殷郊才看清是一个小孩子。
哪吒笑呵呵的捏了捏小孩的脸,“前些日子哪吒哥哥说带你用混天绫打秋千记不记得?”
殷郊有些诧异,哪吒好似与这小孩挺亲昵,小孩听了他的话高兴的拍手。
“打秋千,哥哥,打秋千。”
话都说不利索,殷郊不知道哪吒哪里来的劲头来陪孩子玩,还要拉上他。
只是哪吒也不多说一借力便在院子里树上挂起,红绫稳稳缠在树上,小孩也被哪吒抱在怀中荡了起来。
宫殿内的宫人奔出来,看到这场景一个个面上惊慌,只有孩子兴奋的叫喊了几声。
殷郊也怕孩子被哪吒给扔出来,只好打起精神看着,好在哪吒还算有些分寸,只荡了几下便收了神通落在殷郊面前。
小孩子瞪着眼睛笑的开心,殷郊松了口气,也不免多看这小孩几眼,他竟不知哪吒还有此童心,然而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殷郊确实有些惊讶了,这孩子的面容竟有几分像自己的母亲,那已经过世的姜王后。
殷郊有几分怔愣,孩子也好奇从哪吒怀里探出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张口。
“父亲。”
说着孩子就向殷郊伸出手。
“父亲。”
哪吒的眼睛都瞪圆了,小孩见他们两个都不动,自己从哪吒怀里滑出来走到殷郊面前,拉住了殷郊的衣摆又叫道:“父亲。”
殷郊隐隐约约的感觉心中一堵,俯下身将孩子抱了起来。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这样去殷寿身边讨抱,却被殷寿提着扔给宫女,一直到死之前自己才明白,殷寿从来不爱不信他这个儿子。
他一把将孩子抱起来,小孩便乖乖趴在他怀里,听话的不像样子,殷郊从未抱过孩子,却觉得好似经常这样一般。
只是他并未反应过来这事不大妥当,那些宫人脸色难看又不知怎么说,哪吒则是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盯着他。
“诵儿。”
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气氛。
那些宫人都跪下来。
“参见殿下。”
殷郊抱着这孩子遥望过去,来人是昨日见过的——武王姬发。
他今日着了一身红色便服,比之昨日更显清贵。
他穿这红色真好看。
殷郊有些恍惚,突然反应这想法不太好,心中暗骂怎么会比较起这些了?
他手里还抱着孩子,姬发疾步到了他面前,也没看他,只伸出手将孩子抱了过去。
那孩子一被抱起瘪着嘴就要哭,然而看到人又止住了,乖乖被抱了回去。
殷郊看着两人六分相似的面容总算明白,这是姬发的孩子。
于是又拱手施礼,不敢去看姬发的脸。
“不知是小殿下,武王恕罪。”
姬发好似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你已经说过两次恕罪了。”
“啊?”
姬发却不再说了,只是示意旁边的宫人接过孩子,孩子却抓紧了姬发的衣襟,不松手了。
“诵儿。”
姬发皱眉,姬诵却含着泪看向他。
“要父亲。”
殷郊心中暗道不好,抬头一看,姬发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只又看着孩子问了一句,“什么?”
姬诵转过头看向殷郊。
“父亲抱。”
侍候一旁的宫人也自觉默默退了几尺,殷郊不知该不该跪下来告罪,武王的小殿下喊自己父亲,还是当着武王的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然而姬发看过来的眼神里,有惊慌错愕,却没有厌恶杀机,他心中安然了几分,然后听到姬发的声音。
“哪吒,带他走”
殷郊似乎听到了他声音里的几分颤抖。
ᐇ
“胡闹!”
姜子牙几乎要把哪吒的脑袋戳破,好似气的老了好几岁。
“哪吒啊哪吒,我要说你莽撞还是笨啊?”
哪吒这次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向杨戬求救。
杨戬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清茶递给姜子牙,姜子牙一口喝完,杨戬又倒一杯,姜子牙又喝完,如此反复了三四次,姜子牙才缓过来,杨戬这才开口,“师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姜子牙本就只是惊讶更多,因此顺水推舟坐了下来。
“你们可知殷郊为何不记得姬发?”
两人齐齐摇头。
“可还记得我们刚来西岐,姬发重伤体弱还有了身孕的时候,你们去昆仑取了殷郊的一缕神魂?”
杨戬与哪吒恍然。
“这部分记忆便在那玉佩里。”
“那,为何神魂不归?”
“你说呢?”姜子牙叹气。
“一是神魂生了眷恋,一是宝器禁锢需碎玉。”
“那我就去把那玉佩摔了。”
哪吒又蹦了起来,杨戬这下倒是按住了哪吒,颇有些无奈,“若是这么简单,你以为师叔还想不到?”
“你们广成子师伯给的玉简说了,一切需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哪吒最听不得顺其自然。
“既然你们师伯说了,那便有机缘,比如今日为何小殿下会突然喊那太子为父亲?”姜子牙又突然仙风道骨起来,拈了拈胡子,“可见自有机缘,哪吒今日做的便是机缘中的一步。”
这下哪吒可不干了,一整个一蹦三尺高,看着像是要骑到姜子牙头上似的。
“那你为何还要训斥我?”
“好了好了,你且与我一起入宫见见咱们的武王殿下,先将一切说明。杨戬你去看看殷郊。”
三人散去,杨戬自去殷郊的院子。
他到时殷郊正在院中练剑,剑锋所指皆为利刃,杨戬看了一会儿,敲了敲门。
“杨戬师兄。”
殷郊见是他连忙收了剑,一本正经的行礼。
杨戬也回了礼,又想到当年初见殷郊,才刚刚从少年成长过来的小太子莽撞热烈,为了封神榜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却正正经经的站在他面前不多言说。
于是杨戬领他到院中树下座下,先倒了杯茶。
“殷郊,你想问什么?”
殷郊目光灼灼,开口却犹犹豫豫:“师兄,我是不是认识…你们以及武王?”
“为什么这么说?”
殷郊苦笑一下,“那日我初到,哪吒便叫出我的名字,我只以为是师叔告诉你们的,随后武王殿下见我也是神色恍惚,各中种种让我难不想。”
杨戬又细细看了殷郊,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却说了别的事,“你知不知道闻仲不日将进兵西岐。”
殷郊点点头,他尊师命下山就是为此。
“那便顺其自然。”
说罢,杨戬又取下腰间的小葫芦交给殷郊,“这个放好,其余多说无益。”
殷郊被他说的一头雾水又拿了葫芦,更迷茫了。
杨戬只好附耳对殷郊说了两句话,引得殷郊瞪大眼睛。
那边杨戬还与殷郊说着。
姜子牙也带着哪吒进了周王宫见了姬发,结果只看到往日威严持重的年轻君主红着眼。
“丞相…”
姜子牙叹气,让哪吒出门去,他一开始便知道姬发所思所想,但当时也明白多说姬发也听不进,如今却有些后悔早该让他知道。
“你可是后悔没有早日告诉我?”
这下姜子牙愣住了,看着姬发的眼睛,那里还是往日神色。
“丞相不必想这些,早知道他没死与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
姬发不说了。姜子牙与他相处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此时伤情。
“殿下,先王也说一切自有定数,如今他已回来,你又何必自困?你总是觉得愧疚,但一切皆因你想救他。姜王后求你,难道不是因为爱子之心,她岂不知一切皆因天意?他的死与你无关,你却因一夕之欢而愧疚,非君之道。”
姜子牙将话说的重了些,姬发垂了眼眸。
“我知道,只是…心岂随人愿?”
心不随人愿,姬发的自我惩罚是因为有爱,只因为爱而生愧,愧而心忧。
“今日诵儿忽然喊他父亲,那一瞬间,我竟然是期待的。”
姬发忽然背过身去,肩膀微动,姜子牙听得他的声音颤抖。
“期待他知道这是他的孩子。然而看到他的眼睛,我又知道他现在便是最好的,以前他总对我说要修的好武艺,成为像…英雄,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总不能让我们都痛苦。”
姬发这话已经将一切都说明白了,姜子牙心中也难受,便将玉简拿出放在桌上,正色道:“既然殿下这样想,我自当遵从。只不过闻仲出师西岐,阐教弟子之后所有调配,殿下要听我的。”
ᐇ
自岐山开始一应军事开始构筑,所有人都调动起来自是忙的热火朝天。
如此一月有余,前哨报来,闻仲已过了绝龙岭到了西岐之南。
闻仲的厉害众人都知道,姜子牙排兵布阵众人都不敢大意。
殷郊也不免忧心,他小时候不止一次见过闻仲,不过都不敢近身,因为这位老太师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而且他出征必胜,一匹墨麒麟在胯,一双雌雄鞭在手,无往而不利,若不是北海叛乱,恐怕殷寿也没有什么机会。
果然,闻仲刚刚扎营便下书求战。
这仗并不好打,单单是跟随他的魔家四将就将人弄得苦不堪言。好在杨戬出奇而制胜,又引火烧了他的粮草,让闻仲退兵岐山七十里。
不等众人松口气,他就又引人来布下十绝阵。
殷郊虽不知这阵法,但从姜子牙神情也知道恐怕是难破。又幸好有燃灯道人前来相助,一一授予破阵之法安排破阵之人。
安排到了最后,第十阵红砂阵,破阵者却不是阐教弟子,而是武王姬发。
此话一出,姜子牙先反对。
“不行,师兄们修为千年自有护体之法,但武王肉体凡胎,怎么能进那阵?”
哪吒也跳出来,杨戬拉他不住,两个人都到了近前。
“弟子愿替殿下前往。”
然而燃灯道人只是摇头,话里话外都是这阵非武王进不可。
众人都是担忧,殷郊去看姬发,只见他看着这几个人,眼中分明是笑。
眼见哪吒还要说什么,姬发出手拦住他还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对姜子牙笑道,“丞相还将我当做孩子。”
姬发就这么应下了一切,从帐内出来,姜子牙难得没给姬发好脸色,只甩了袖子就走,哪吒与杨戬他们也是忧心忡忡的。
“殿下…”
杨戬还要说什么,姬发摇摇头表明了自己必去的决心,他的脾气认定了便回不了头。
姜子牙生了几天闷气,随后一阵一阵接连被破,西岐士气也日益强盛,眼看只到最后一阵,他又忙着为姬发做这做那。
殷郊也不免感慨,师叔真像护崽的母鸡。姜子牙听了这话也回讥,那你还巴巴跟着我做这做那?殷郊闭了嘴,他只是不想这位年轻的君主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直到入阵前一夜姜子牙去给姬发交待各种器具用处,殷郊也未睡上了西岐城头,看着商汤大营,心中五味杂陈。
殷寿,你可曾后悔过……
“想家了吗?”
殷郊看去,是姬发,他今日穿了一身盔甲,让殷郊有些恍惚。
“这身盔甲很漂亮。”
话比他想的先出口,他是看到姬发愣住了才反应过来,一时间面红耳赤,自那日小殿下的事,他与姬发并未再见过,或许说是近距离单独相见,现在却又说了些不着边的话。
“不要再说恕罪了。”
殷郊便闭了嘴,随后又闷闷说了句。
“自母后死,我便没有家了。”
“你母后…她是很好的人。”
听到这话,殷郊又去打量姬发,然而姬发却转头拿出一把剑递过来。
熟悉的花纹,殷郊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鬼侯剑?”
“崇应彪征兵西岐,我把他杀了。”
这下殷郊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从崇应彪手中拿到的。
狼子野心的崇应彪…殷郊对他也只有模糊印象,现在拿了鬼侯剑,殷郊突然记起,自己曾用这把剑做赌注,是崇应彪和……和谁?
“听丞相说这些时日你帮了不少忙,这把剑就当做…谢礼?”
姬发的声音又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的目光又落在剑上,一把拔出宝剑,剑锋依然寒光闪烁,可见平时保养尽心。
殷郊舞了几下,有一种回到少年时在朝歌的感觉。
“殷郊,与我比一场怎么样?”
“殷郊,与我比一场怎么样?”
姬发的声音与殷郊模糊记忆里的声音突然重合,另一把剑已架住自己的剑。
夜风中他看到姬发耳边碎发被吹起,而他那双眼睛有了一种与平时不一样的欢快。
“好啊。”
殷郊一转剑锋将姬发推出去,然后往斜里一刺,却被他反架住了。
“又是这招?”
殷郊好似又听到了有人这样说,但姬发并没有张口,如此过了几招,殷郊发现姬发剑术极好,也总能截住自己的招数,两个人如乱舞梨花一般过了片刻,殷郊的剑架在了姬发脖侧。
姬发笑着,将头发拨回去,“是我输了。”
殷郊收了剑,心中知道姬发不是打不过他,只是最后恍神才被自己抓了破绽,姬发倒大大方方,拍了拍他。
“你在山上时,学过什么?”
殷郊想了想,上前搂住姬发的腰,一句口诀两人腾空而起,借风势立于云端,这下西岐尽皆在眼下,连商营也能看见几分。
“师父说我武艺不用多学,法术却不精妙,也只有这一个借风练得纯熟。帮师叔帮你都是分内之事,不必言谢。只是你还我宝剑,我也自当回个礼。”
说到底,殷郊也曾是太子之位,只不过从来西岐从未展露过那一面,现在这样多少有些霸道意味。
姬发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被人紧紧抓在怀里,他也不知该怎么回应,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拥着看万家灯火,星转月移。
待到回到城头,他还如在梦中,半晌才嗤嗤笑出声:“若是让丞相知道了,定不饶我。”
殷郊却觉得耳熟,好像也有人与他说过,若是让主帅知道了定不饶你。
“你也怕师叔吗?我看姜师叔也总是在你面前吃瘪。”
姬发摇摇头,却不再说,只是顺势离开了他的怀抱。
“明日免不了劳累,回去睡吧。”
姬发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殷郊却恍惚中闻到了麦香,就在自己怀里,在姬发身上。
ᐇ
第二日,姬发骑了雪龙驹,金盔宝甲一应俱全,英姿勃发。
众人也不多说,但这是他们的君主,君主涉险,臣下岂不追随?
但姬发只在马上笑道:“别忘了我也是战士。”策马向阵中去。
姜子牙已向众人解释过,这红砂阵内接天、地、人三才,中分三气,内藏红砂三斗——看似红砂,着身利刃,上不知天,下不知地,中不知人。若人、仙冲入此阵,风雷运处,飞砂伤人,立刻骸骨俱成齑粉。
因此众人怎么能不担忧?
反观姬发来到阵前,“红沙阵”主张绍见了他上下打量他两番。
“哪里来的小儿,也有胆量来破我的阵法!”
“你爷爷姬发!”
说罢,姬发翻身下马自进了阵中。张绍自然大怒,抓起红砂打来,姬发翻身躲了两片,但他毕竟是肉体凡胎,眼看着一片红沙打中了姬发的头盔,一个人影也冲进阵中抱着姬发一起滚了进去。
姜子牙看向杨戬,杨戬点点头,两人均是松了口气。
姬发被人抱在怀里跌在地上滚了几下,头盔被打下,姬发并没有受伤。
“别动。”
闯进来的不是殷郊还能是谁。
两人就近翻到一块巨石下,这里风雷未起,暂时没有什么危险。
姬发呼了口气。
“你怎么…”
“姜师叔怕你一个人有危险。”
姬发只得点点头,殷郊拉住他的手。
“这里要起风沙了,快走。”
两人自绕了两圈,又找了一片稍安全的地方,两人挤在一起缩在那里,好像两只小动物。
殷郊比姬发略高一些,看到姬发头顶的灰尘,伸出手替他拍了拍。
“多亏师叔思虑周详连头盔都放了符纸。”
姬发自己也伸手来拍,不免两手碰撞在一起,姬发的手打在殷郊手上,并不痛,可殷郊不知怎地,突然惊呼一声。
姬发赶紧捉了他的手看了看。
这下两个人都愣了。
殷郊本就有些开玩笑的心思,看姬发有些认真了,自己也不好意思。
姬发也没说什么只松了手,又去拍自己的头发,然后顺势让自己散乱的发髻扎了起来,看上去颇有些少年意气。
“丞相已经叮嘱过,我们先找到那什么张天君的道台,自会破阵。”
于是殷郊只默默跟着他去找道台。
两个人在阵内不知时间流逝,阵外慢慢已过去月余,姜子牙每日都要卜上几卦确保无忧,却还是又吃不下睡不着。
连宫中王太后也派人来问。
姜子牙入宫,太姒只急得眼圈通红。
“自发儿入阵,诵儿便怏怏不乐,近日又大哭不止,丞相可有办法?”
太姒不是怪罪,而是央求,姜子牙便让人将姬诵抱了来,许是哭累了,卧在宫人怀里红着脸喘气。
姜子牙只将孩子接过来,他以前也带过这孩子,因此姬诵并不闹腾,只是瘪着嘴又要哭。
姜子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孩子忽然抬头。
“父亲,父亲。”
姜子牙心下一动,掐指算了算。
时机已到。
阵内,那张绍总是扔红砂进来,殷郊掐诀用宝,姬发自有姜子牙给的法器,倒也没多少伤,只不过风雷迅疾,两人总是迷失,就算看出红砂来,一时之间也寻不到张绍所在,难免力竭。
姬发脸上挂了彩,他胡乱抹了抹靠在砂石上喘气,脸色被他血衬得更苍白。殷郊看他有些难受的样子便伸手将人搂在怀里。
“殿下歇歇。”
姬发想挣脱,然而也确实没力气,也只好靠在他胸前闭上眼,殷郊便动也不动,只盯着虚空中的昏黄风砂发呆,半晌才低下头去看了一下,然后帮姬发拢了拢头发,姬发半趴在他怀中,头发又扎起来,露出半截脖子,殷郊一眼看到了他后脖颈上的牙印。
这应当是旧伤,殷郊鬼迷心窍伸手摸了摸,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这个地方咬了一口,看上去还像是人咬的。
武王是中庸又没有……
殷郊卡了一下,明白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只好收回眼神平复心绪。如此过了半刻,殷郊知道风雷又要来,便推了推姬发。
“殿下。”
没动静。
殷郊连忙扳过姬发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眼睫颤动,似乎是昏迷了,他只连忙将人抱起,用披风裹紧躲避风砂,迅速寻找下一个位置,只是阵内道路难行,殷郊走几步差点摔了跟头,这颠簸中姬发好似有些醒过来,喃喃道:“殷郊,我们去哪儿?”
殷郊松了一口气,“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你的鬼侯剑我替你拿回来了。”
殷郊嗯了两声,他还想说鬼侯剑正挎在他身旁。姬发却做了件殷郊意想不到的事情。
姬发揽着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两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嘴唇也干涩,可是这个亲吻却软的要命。
“太子殿下,我还没说过我喜欢你呢。”
“殿…”殷郊张口结舌,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突然换了称呼问道:“姬发,你认识我吗?”
“笨蛋。”
姬发又不说话了。
殷郊总算找到避风处,将人放下揽在怀里,又把随身带的那个小葫芦拿出来倒出一粒丹药来。
幸好杨戬交待给他,不然真要出事。
他捏诀用水将药化开,一点一点喂了进去,不多时姬发便呼吸平顺睁开了双眼。
殷郊并没有说刚刚姬发说的话做的事,只是将葫芦收好。
姬发看着他的动作,突然问,“杨戬告诉你了?”
殷郊点点头,杨戬那时告诉他,姬发自前面受了伤便有了一些暗疾,虽不厉害但发病却吓人,需要一些丹药调养,交给他是因为他是姬发的天命之人。
说实话,听到这话的时候殷郊觉得杨戬疯了,然而杨戬并没有解释太多,只说顺其自然。
好吧,但是到了现在这地步,殷郊怎么能还不明白,一切的一切串起来已经是真相了。
姬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说了一句多谢。
只是两人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又都有些卸力,不防备一片红砂又打来,当两人反应过来时,姬发只感觉殷郊抱住了自己,然后两个人一起翻滚了出去。
姬发吃了一嘴沙,就听到殷郊喊道:“走,我看到那老匹夫了!”
姬发被他拉着直奔向风砂里,果然见到了道台,心中血气翻涌。
张绍哪里知道这两人的厉害,只想将他们折磨一番,还没来得及拿下一片红砂眼前就白光一闪。
张绍人头已经落地,姬发站在台上,手里剑锋滴滴答答的往下淌血。
阵主一死,红砂阵即破,风砂漫卷而逝,雪龙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悠闲的啃着地上的野草。
姬发松了口气,见殷郊已将张绍的脑袋提起来装进袋中,他打了个呼哨,雪龙驹长嘶一声奔来,姬发与殷郊连忙上马,一前一后朝已方军帐奔去。
两军相隔不远,阵外又过了将近百日,商营人马懈怠,两个人有惊无险回了周营。
众人见两人一马平安回来,皆是欢呼,哪吒围着他们转了好几圈催促两人快下马。
然而此时姬发只觉得腰间一松,殷郊竟直直栽了下去。
所幸金吒正在一旁,拦了一把,然而殷郊却双眼紧闭,姬发心中忐忑跳下马去扶殷郊,却只摸得一手的血,他抖着手将人扶起搂在怀里,终于看到了殷郊背上一片浸透的血迹。
那片红砂打到了殷郊背上。
ᐇ
“殷郊,这把鬼侯剑必是我的。”
“殷郊,与我比试一场怎么样?”
“又是这招?”
“你小心,主帅知道了定要罚你。”
“殷郊,对不住…”
声音逐渐明晰,人影也清晰起来。
“姬发…姬发!”
殷郊睁开眼。
“醒了!”
殷郊有些头疼,这是哪吒的声音,他也确实看到哪吒乱晃的影子,然后一双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了。”
是杨戬。
殷郊坐起来,“姬发呢?他怎样?”
杨戬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殿下正在营中统领军务,闻仲死了。”
“对了,丞相吩咐,你醒了便有一项任务交付与你。”
半个时辰之后,殷郊与怀里的姬诵大眼瞪小眼。
姬诵拍拍他的脸,“父亲,父亲。”
殷郊:……
姬诵又拍,“父亲。”
殷郊:……
姬诵又伸手,殷郊捏住了他的小手。
“不许拍脸。”
姬诵眨眨眼睛,凑过来亲了亲殷郊的脸。
“父亲。”
殷郊一时间心绪翻滚,他看向桌面上放着的那个破碎的玉佩,以前封印着他的一缕神魂。
姜子牙本来是看姬发有孕辛苦,以他的神魂安抚,姬发并不太知情,只以为是神器,孩子生下来姬发便将玉佩带在孩子身上。近一年来他的这缕神魂偶尔可以入梦,便出现在孩子梦中,因此姬诵认得他,与他亲昵。
想到这里殷郊也亲了亲姬诵的小脸。孩子笑起来,拧着身子又说,“出去,出去。”
殷郊明白姬诵的意思,他要殷郊带他一起去找姬发。
只是……殷郊苦笑,姬发选择碎了玉佩是因为自己死劫,这缕神魂不归很难救治,而也只有这样,姬发才会愿意,毕竟他觉得自己不知道最好。
“诵儿,等,他,等他忙完了再去好不好?”
殷郊知道姬发除了自我惩罚,同样在逃避诵儿,孩子出生两年,他只会偷偷看几眼不接近。
现在他们两个聚在一起,姬发不骑着雪龙驹逃跑已经够好的了。
殷郊果然想对了,闻仲死后其实各项军务均不用姬发再处理,只是他不敢回去,不敢面对那两个本该与他至亲的人。
其实进阵之前,姜子牙告诉他殷郊一直替他做的那些,他就想着把鬼侯剑交出去好好道别,若是进阵之后有什么也不算遗憾。谁知竟然成了这样的局面。
姜子牙告诉他殷郊必须要那缕被封在玉佩中的神魂时,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让殷郊活着,可是现在他明知殷郊已醒,却耽搁了两三天也不曾去。
杨戬哪吒他们连番来劝导,姬发也只沉默以对,众人也没有办法,只能让他在此待着。
只是这一夜子时刚过,帐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似有什么落在了草丛中,这里是武王行帐,周围高栏旗仗,什么人会越墙而入?
姬发从胡思乱想中脱身,摸到剑潜行过去。
借着月光只看到草丛里爬起来一个人,接着又从地上提起来一个小小的。
姬发不动了,那个人也看过来,见他便露出一个笑。
“诵儿想你了。”
姬发不说话。
那人又笑,“姬发,我也想你了。”
郊通发达/千年(一发完)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
延迟搞封,自割腿肉
有点长,已完结,HE
武王克殷三年,薨逝于夏。太岁神君被贬,偶遇故人。
一
成王六年,云游四海的殷郊在洛邑见到了姬旦。
时执盛夏,天降大雨,殷郊好不容易找了间小庙躲雨。进了门,摘了斗笠,太岁神仔细打量起这神台上的塑像。
三头六臂,蓝脸赤发,活脱脱一个恶鬼降世。
庙外匾上明晃晃三个大字,太岁庙。
原来恶鬼就是我自己。
等回到庙里,塑像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没一会儿就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长发胡乱地束在头顶,一身麻布衣裳,手里还拿着蒲扇和酒壶。
“我是不是还没醒?”
他看看殷郊又看看神像,突然就咧开嘴笑了。
“原来你也会显灵啊。”
殷郊本想蹭他口酒喝,奈何一别经年,周公酒量不减反增,一壶好酒一滴也没舍得给昔年的老友留。
“老友?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咱俩不算朋友,从我第一面见你,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
他与姬旦见的第一面应该是在那一年。
是帝辛杀兄弑父,四侯去三,太子身死的那一年。
姬旦摇头,“你记错了。不是那一年。”
“那就是闻太师回朝,武成王出逃的那一年。”
“不对,你又记错了。”
“那是哪一年?”
“是闻仲出兵西岐,魔家四将于岐山埋伏我兄长,你奉广成子法旨下山那一年。”
那一年的殷郊犹如神兵天降,以一敌四,带着武王全身而退,直到今日岐山一代都流传着殷太岁于万军之中勇救周武王的佳话。
“这太岁庙就是兄长让我给你建的。你别看这地方不大,但是这神像可是我请最好的工匠,花了七七六十四天,精心给你修的。”
殷郊把酒壶从他手里夺下来,“你少喝点吧。七七是得六十四吗?亏你兄长在时还和我夸你是帝王之才呢…我看你是床第之才还差不多,还帝王呢…”
喝得有些迷糊的姬旦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
“兄长和你夸过我?什么时候夸过?夸了我什么?在哪里夸的?”
殷郊这才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姬旦那天。
岐山间,他挡住魔家四将手中法宝,口中默念法诀,眨眼之间已至西伯侯府外。
大难不死的武王亲自在门口迎接他。
一别经年,当年望乡台上错愕地看着他身首异处的姬发已经成了眼前这个处变不惊的少年将军。
他走至姬发眼前,武王双眼含笑相迎。
然后姬发一拳打在了殷郊肋下。
“下次再三年悄无声息,你也不必来西岐找我了!”
那一拳对于法身已经大成的殷郊来说,安慰过于疼痛。
三年时光,白云苍狗,朝中局势,瞬息万变。
可就算沧海桑田,有些事、有些人始终不会变。
多少日月斗转,殷郊坐在九仙山广成子的洞府中,想起山下的故友往事,只觉得因果弄人。
他在血流成河里窥伺到一缕天机,就好像成汤灭夏一般,西岐也将灭商。
天命玄鸟亡夏桀,凤鸣岐山诛商纣。
天命要他伐纣,昆仑要他伐纣,就连母亲也托梦要他伐纣。
来到西岐的殷郊满脑子天子血脉、真龙之气,他想不明白,殷寿有罪,可是殷商罪在何处?
看他站在门外不进,早已满身大汗的姬发扔掉了胸甲,活动着手臂,拉了他一把。
“走吧。天大地大,不如饭大。天大的事,也能等到填饱了肚子再说。姬旦,告诉厨房多做一个人的饭菜!”
就是那天,殷郊第一次见到了跟在姬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长着和他一样的圆眼睛,像是一只懵懂的小鹿。
也像极了刚到朝歌的姬发。
吃过午饭,姬发真的带着他和姬旦去了岐山的麦田。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皆是金黄。
山河社稷,始于百姓,长于五谷,刈于君主。
夏桀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夏的气数尽了。
殷寿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朝歌大乱,殷商基业摇摇欲坠。
殷郊记得那时的自己看向姬发的所在。
有一瞬间,天地晦暗无光,万籁俱寂,殷郊只能听见姬发的声音,还有很远处农妇的歌声。
“我知道你在想,想你该去哪,想你该怎么做。我也在想,想质子姬发已经死在了朝歌,如今活下来的是西岐的少主,而少主该怎么做,我还没想出来。”
“你可能看出来了,西伯侯膝下十子,我并不是最聪明的。大哥比我聪慧,三弟比我果决,姬旦比我圆滑,姬度比我刚直。我原本以为,西岐的少主会是大哥,所以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梦想就是做个英雄。小时候母亲给我们讲故事,他们几个最爱听轩辕战蚩尤,千古一帝,开疆拓土。我却最喜欢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六合四海,天南地北,我希望我哪里都可以去。”
“兄长去了,父亲病了,如果我再不担起西岐的大任,那就只能轮到姬鲜和姬旦。我作为哥哥,既相信他们能做这所谓的伐纣先锋,又不希望他们真的骑在马上走在我身边。”
“最近几日我总是梦到我们以前的日子,围在篝火边,吃着打来的兔子,喝着不顺口的稠酒。那时候除了你,大家都不是什么王侯将相,可我总是觉得那时候我还挺快乐的,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美得像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
“苏全孝死了,鄂顺死了,崇应彪死了,姜文焕生死未卜。”
“殷郊,我才发现,原来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当年的八百质子,死伤逃亡,今日算来,全须全尾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竟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我曾经和你说过,如果有一日你成了王,路过西岐时,我会为你折一枝麦穗。在西岐,送麦穗给人家,是愿意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也是希望他能留下来的意思。”
那天他把麦穗递到殷郊手边,看着姬发的眼神,殷郊什么也说不出。
“今日无论你留或不留,我都折一枝麦穗给你。”
“无论你怎么选,无论你选择谁。”
血脉与天意,气数与轮回,无论殷郊怎么选都不对,无论他选择谁都是错。
从前殷寿希望他匡扶商朝,姜后希望他成熟稳重,比干希望他扶正朝纲,姜尚希望他开榜封神。
所有人都把希望付诸于殷郊,但没有人愿意听听他希望如何。
姬发把麦穗递给他。
他希望殷郊留下,可是他却不能这么说。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你得偿所愿了吗?”
姬旦站起来,大雨倾盆,打得他衣发皆湿。他像是看不到一般站在雨里,指着殷郊身后的神像厉色而问。
“太岁神君,你,得偿所愿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骤停。
云开雾散。
天地之间又传来那日麦田间农妇的歌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纣王已逝,周平天下。
乐土所在,近在眼前。
殷郊开口,声音是哑的。
“没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重整殷商,所以他归顺截教,与挚友反目。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下太平,所以他烈火焚身,拉着父亲共赴黄泉。
他曾经以为他所愿是天道公正,所以他大闹天庭,拼尽一身仙骨也要下界。
如今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不老不死地游荡于人世间他才明白。
他没有得偿所愿。
他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了。
二
太岁庙一别后,殷郊有三年没有见过姬旦。
他下界之时被王母封了法力,这三年,他去了很多地方。没了仙法,那就骑马。没钱骑马,那就步行。
反正他不老不死,对于凡人而言天涯海角的距离,他多用些时候总是能走到的。
文焕回了封地东鲁,偶尔觐见成王,聊的也是当年的武王,久而久之,姬诵烦了,也就不怎么愿意见他了。
已经承欢膝下的文焕抱怨起来和年轻时一样,“他小时候,我们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小孩!还没我进质子营的时候大了,竟然也觉得我烦了?他不愿意见我,我还不愿意见他呢!他和周公给姬发修的那是个什么破相!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像的!”
殷郊舍命陪君子,只是可惜,再好的美酒他如今喝起来,也再得不了一场大醉。
“那你说该是什么样啊?”
姜文焕站起来。清冷的月光下盖住了男人花白的鬓角,恍惚之间,殷郊觉得他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朝歌。
他们的面前摆着篝火,崇应彪和姬发在附近争吵,鄂顺和苏全孝应该正在拉架。空气里弥漫着烤兔子的香气,他再多喝几杯,应该就能醉了。
“应该是…”
东伯侯的声音沉进岁月长河中,他迷茫地回头,迷茫地看着殷郊。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时间快马加鞭地跑了那么久,久到文焕的头上长出了白发,久到武王已经成了回忆里一个模糊的虚影。
“姬发…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周公病重那年,曾在洛邑太岁庙留下一壶烈酒。
独行世间的太岁神君带着酒壶赴约,藏在周公府上,隐去身形,听天子伏在他床前看他最后摄一次政。
姬发死前,姬旦也会像姬诵一样,伏在他的床头吗?
殷郊不知道。
那时的他在九重天上。
于他而言,武王的薨逝是天边飞过的一只鸾凤。
昔年凤凰衔书,鸣于岐山。今岁周朝已立,当还气数,归于天地。
武王曾同他有约,来年芒种,田中小亭再聚。
武王病逝于夏。
那年芒种,他没有赴约。
再下界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他砸了九重天的瑶池金殿,因为他想不通什么狗屁天道要让天下共主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审他时王母曾说,你迁怒的不是这天道,而是你自己。
她说的没错。
他罚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当年没有留在西岐的自己,是那个死在姬发眼前的自己,也是那个没有赴约的自己。
送走了成王,太岁神君从阴影中走出,坐在周公床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以为等你看到那壶酒,我早就入土了。”
“我被贬下界,天上的时间再快,也与我无关。”
姬旦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为何被贬?”
“我把九重天给砸了。”
“为何要砸?”
“因为那地方我不喜欢。”
“九重天上什么样啊?”
“雕梁画栋,金砖玉瓦,美女如云,天辉威严。”
“那你为何不喜欢?”
“因为天道无情,天规不公,天帝无心,天兵无眼。”
周公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何时被贬的?”
殷郊不敢看他的眼睛,“武王仙去那日。”
“那你为何失约?”将死的姬旦拽住他袖口,殷郊这才知道,原来一个将死之人,力气能有那么大,“兄长到死都以为是他一厢情愿,他以为你因当年他射瞎你左眼所以不愿意见他。太岁神君,你为何失约?”
殷郊没有回答。
他回答不了。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日一夜,对于仙人,不过弹指。
“看过成王与我为他塑的像了吗?”
殷郊点头,“看过了。若不是文焕告诉我那是武王,我一定认不出来。”
“不像他吗?”
合上眼睛,殷郊回忆起姬发的样子。
他的眼睛同姬旦很像,圆圆的,像林间的小鹿。
他的鼻子不高不矮,很难说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不惜命,打起架来不管不顾。
他的嘴唇有点像女子。薄唇寡情,他这样有情有义的人,一定不能是薄唇。
他的眉毛。
他的耳朵。
他笑起来会微眯起眼睛。
他委屈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撅嘴。
他难过起来不会哭,眼泪只含在眼睛里。
他生气的时候会皱眉,额头上会有个小小的川字。
他快意的时候。
他幸福的时候。
殷郊甚至能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麦田上的小亭,天子坐在他面前,带着笑意地看着他。
那日的他不像是武王。
那日的殷郊也不像是神仙。
分别之际,姬发轻声问他,“来年的芒种,再来看我一次好吗?我再为你折一枝麦穗,这次,我是真的希望你留下。”
殷郊也确实留下了。
只是再也没有人为他折一枝麦穗了。
“你的眼睛很像他。我见过你大哥一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睛。”
“不像的。”周公摇头,他确实病重了,回忆起两位兄长,情难自持落下泪来,“考与发的眼睛像父亲。鲜与我没有他们那样的神态。他们的眼睛有百姓,有众生,却唯独没有他们自己。鲜与我…”
武王崩逝,成王年少,周公摄政,三监乱世。管叔鲜被斩,蔡数度流放,文王膝下十子,最后还是走到了自弑其兄的路上。
“…我最近总是梦到他们,梦到大哥没死,他成了西岐少主,我和鲜辅佐在他身侧,发同你一起,骑着雪龙驹,策马扬鞭,驰骋天下。”
周公的声音时高时低,像是断了弦的琴。他握着殷郊的手,急切地问他,“你知道的对不对?兄长不想做王,我的兄长都不想做王。考想要的是风花雪月,发所求的是自由自在,鲜只要兄友弟恭…”
殷郊从怀里拿出一枝麦穗。
姬旦静下来,他看着太岁神君手中的五谷,轻轻地念着什么。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西岐的孩子都知道。”
殷郊把麦穗放进他手里。
姬旦合上了眼睛。
睡着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少年,跟在哥哥的身后,仰头看着殷郊的法相。
“兄长一直很挂念你。”
殷郊摸摸他的额头,“我也很挂念他。”
“如果我现在醒来,发现这才是梦,而我的梦才是真的,那该多好。兄长不想做王,他跟我说,入夜之后的宫闱,静得吓人。风吹过城墙,像极了女人的哭声。”
“我知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兄长能像我梦里那样,和你离开西岐。成王之后他总和我说,灌口有好酒,陈塘有鱼虾,冀州有雪原,五岳有青山。这些地方他都想去,只是可惜,没有机会了。”
周公合上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麦穗,就像是握紧了两位兄长的手。
“兄长会希望你去的…”
他会希望你哪里都去得。
就如同他希望你终将得偿所愿一样。
三
周公死后,成王康王励精图治,息民养谷,百姓安居。
可惜昭王好战,穆王喜功,天子之位传至幽王之时,周朝气数已经快要尽了。
周朝国破那日,殷郊在他的麦田里捡到了一个死婴。
那孩子如同昔日成王一样,克死生母,降于天地。
只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宅心仁厚的武王姬发,而是山中饿了数月有余的野狗。
殷郊找到他时,婴孩的左眼已经没了,内脏被野狗们翻出来吃了大半,就连四肢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他赶走了兽群,用外衣的桑布裹住死婴的尸骸。抬头想找块风水宝地埋了他时,却只看见了被血海染红的沟渠,还有几乎没有果实的麦穗。
天子昏庸,天谴将至。
这次不知道要轮到哪位明主化身鸾凤,归于天地了啊。
死婴最后被他埋在一棵大柳树下。
临走的时候,太岁神君折了一只麦穗,放在了那个小小的坟包前。
故人说折麦穗相送有挽留念怀之意。
若是你我有缘再见,希望我有本事能留住你在这人世间吧。
四
幽王身死,周朝国灭,诸侯争霸,群雄逐鹿。
秦王嬴政伐燕楚、灭韩赵,一统六国,周鼎易秦。
嬴秦只活了十四年,十四年后,刘邦项羽以汜水为界分江而治,西楚霸王于乌江自刎,汉王刘邦发兵咸阳,汉室天下自此开始。
又是一个大雨天。
现如今是个游医的殷郊走到了华山脚下。
他四处敲门避雨,敲到第九家终于有了转机。
这家主人是个年轻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比起全身湿透的殷将军,他看起来更像是个仙人。
年轻人家中不大,两间小屋,一头老牛,院中种着一棵大柳树,两人不能怀抱,狂风骤雨不止,柳树摇曳生姿,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呢?”
殷郊坐在檐下抬头。
他看不见男人的脸,只能靠着电光依稀去看男人的眉眼。眼睛看不清,鼻子认不出,嘴巴倒是很漂亮,笑起来尤其和善。
甚至有几分像那年麦田中的武王。
“没看什么。你笑起来,与我一位故人很像。”
“那你这位故人如今何在?”
“已经故去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把茶碗放在他身边。
茶很香,却并非是茶叶的味道。殷郊喝了一口,觉得有些苦,但仍有暖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进身体。
“这是荞麦茶。华山上有位三娘娘,开坛布道,乐善好施。三娘娘说荞麦茶对人好处颇多,不仅清热暖身,还能让人时刻记得因果。华山上下的百姓家中都是荞麦茶,就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喝得惯了。”
“茶就是茶,与因果有何关系?”
“就好比我今日迎先生进门是因,你若是强盗,将我这破屋洗劫一空就是果。在世为人需敬畏因果,否则便会像喝这荞麦茶一样,尝尽孽业苦果。”
“可若是世人都像你这般想,那我便无处可去。这雨这样大,我死在华山上也说不定。谨慎因果是好,可要是因此踯躅不前,难免会招来更麻烦的苦果也说不定呢?”
天地哗然寂静,仿佛只有眼前的柳树还在随风而动。
太岁神君想起幽王身死那日他在麦田里捡到的死婴,那时他也将孩子埋在了这样大的一棵柳树下。
百年已过,不知那婴孩如今身在何处,与何人相识,又有了怎样的因缘际遇。
青衣男人见他面有笑意,也笑着问他,“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慨这世界因果,玄妙非常,恐怕连九重天上的大罗神仙也参悟不透。”
雨停离别时,太岁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小院主人的样子。
除了嘴唇之外,与昔日的故人再无相似之处。
“我看先生似乎有些遗憾?”
“不是遗憾,只是感慨。”
斯人已逝,他就算思念,也是枉然。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殷郊替他合上半扇门。须臾天地,门里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又行两日,殷郊终于见到了华山上的三娘娘。
亭亭玉立的仙子面若桃花,拢袖对着殷郊深深一拜。
“华山杨婵拜见太岁神君,百年前一别,不知神君如今可好啊。”
望着仙子的盈盈笑脸,殷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在何处见过。
“神君恐怕是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天庭受审,我就站在家兄身侧。”
“你家兄是谁?”
“灌口二郎杨戬。”
他这才想起,当日王母贬他下界,众仙哗然,只有杨戬身侧的那个仙子,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你当日为何要对着我笑?”
“九重天上的神仙都觉得被贬下凡便是这世上最重的刑罚,可是我总觉得在神君你的心里,留在那个破地方继续为天帝老儿卖命,才是真的度日如年。”
殷郊在杨婵的道场留了三日。
第三日子夜,华山上空雷云翻滚,他二人出门查看,只见一只黑虎自云后钻出,虎啸所至,百兽惊惧。
“那是赵公明。”
杨婵疑惑。黑虎落下的方向,分明就在华山脚下。
“你们太岁部的神仙来我华山做甚?难不成是来找你的?”
赵公明并不是来找他的。
玄坛真君如今是人间除瘟禳灾、主持公道的财神。
今日之所以降下劫云,自然是为了铲奸除恶。
殷郊与杨婵赶到山脚下,只看见一青衣女子跪于黑虎掌下,虽然被雷电烧焦了衣服头发,可是女子仍然不屈,咬紧了牙关还在反抗。
彩衣女子见了殷郊奋而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是你!”
无辜被指的太岁神君不得要领,“是我?我怎么了?你又是谁?”
赵公明在一旁淡然答道,“她是这华山下修行百年的柳树。今夜受雷劫攒顶,是因为她害人性命。”
“我害人性命?他们杀人放火你倒是不管,我为民除害就要天打雷劈?你说我害人性命,我还要说你不辨是非,是个什么神仙?!”
殷郊看了看女子,“你说被你害死的是杀人放火的凶徒...那他们所害何人啊?”
女子恶狠狠地看着他,“那便要问问你了!那日天降大雨,太岁神君你可记得,你在那小院里说过什么?”
你这院子很好,柳树很好,荞茶更好。
若你不再担心因果,不如在雨时再请人进来避雨。这样好的光景,可不能只有你一人独享。
“他三人行路至此,借我家院子避雨借宿。子夜时分,他们见这院落只有一人居住,附近又多是老幼妇孺,所以杀人害命,强盗放火。可怜我主,一颗善心,却得了如今这身首异处的下场!我杀人,不过是看不惯这黑白不分的天道,更看不惯你这识人不清的神仙!”
恍惚间,殷郊又看到那日的青衣少年。
或许他说的才是对的。
在世为人,若不识因果,便如同饮下荞茶。
百年前他不识天道,所以得了这孤苦一生的苦果。
今日他颠倒黑白,所以间接害死一条性命。
得了雷劫的柳树一夜丢了百年道行,杨婵问她可有悔意,她却看着这空落落的院子大笑起来。
“悔意?我大仇得报,为何要悔?就算后悔,也不是可惜道行,而是遗憾美景一炬,良人已逝,昔年景致,皆不可追。”
若他没有为你打开那扇院门。
若他没有请你喝一杯荞茶。
若他没有和你在雨中共话因果。
“若是你没有来华山,那该有多好啊。”
殷郊看着柳树精的背影,抬手为她关上了那虚掩的半扇院门。
五
西汉两百年基业,亡于飞燕合德干政。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新朝末年汉室后裔刘秀统一天下,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可惜东汉末年宦官掌权,十常侍祸乱朝纲,天下三分而未定。
殷郊在江东遇到了崇应彪。
九曜星官降世临凡夜宿歌楼,囊中羞涩被扫地出门。念叨着自己是不是今年犯太岁,抬头就看到了坐在酒肆二楼的太岁真神。
“你是不是跟着我来的江东?”
真太岁懒得抬头看他,“别自作多情了。云游至此不行吗?”
崇应彪一指他身后的古琴,“带着它云游?怎么没累死你呢?”
“你懂个屁!我娘...太阴星君近日托梦给我,说九重天上的琴太过冷硬,特意让我在人间寻把好琴带给她。”
“你和你母亲还有来往?当年贬你下界的时候王母可说了,无召不得回天庭,无故不得用仙法。你可别连累太阴星君和你一起受罚。”
殷郊一把夺过他面前酒杯,“不想被我连累就别喝我的酒!”
“一口酒罢了...那么多年不见,你怎么愈发小气了?”
二人对坐许久,无话可说。
千年已过,朝歌镐京都已化为尘埃,再说当年旧事,反而显得可怜可叹。
实在没话的殷郊指了指崇应彪的肩膀,“我记得当年我大闹天庭的时候,拿雌雄剑砍中了你肩膀…”
“你还好意思提,明明都说好了,我放你走,你演场戏。你倒好,一剑就差把我脑袋砍下来了…殷郊你是不是公报私仇,还记得当年我在朝歌砍你脑袋的事?”
“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星官咬牙切齿,“早知道当年不放你走了!”
说这句,崇应彪自己都有些后悔。
当年之事,他也觉得天不地道,所以才在一重天拦下殷郊,私放他下界。
只是没想到时不我待,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找到他了吗?”
殷郊看他一眼,“我下界不是为了找他。”
“我知道,但是你找到了吗?”
殷郊摇头。
“魂归天地是什么意思不用我说吧?殷郊,或许他已经…”
太岁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上次这幅样子还是大闹天庭那日。
“当我没说。你真的就这么相信姜尚?你真相信他找到办法送姬发转世去了?你下界也一千年了,要是真的能遇到,估计你俩早就遇到了,除非你认不出来。这倒也是种可能。轮回转世,洗尽前尘,换个样子,换个声音,你还能认出他来吗,殷郊?”
殷郊最近一直在刻像。
想着故人的样子,喜怒哀乐,五官眉眼,旧日时光,全都被他刻印下来。
武王不能封神,可四海六合、天南地北却布满了他的塑像。
殷郊不敢对崇应彪说,他是害怕自己忘了他的样子。
他不敢忘了姬发,所以日夜雕刻,想把他的样子留下来。
殷郊很害怕,因为每当午夜梦回,他于幻梦中回望此生,除去蹉跎无常,余下唯一的一丝快意,竟全都与姬发有关。
是与他纵马时天上的明月。
是曾经在西岐看过的漫山麦海。
是身死前他眼中不落的泪水。
是为了他砸瑶池、毁天庭的逍遥恩仇。
如果他忘了姬发。
殷郊害怕他此生会如同大漠黄沙,握紧双手,却什么都留不住。
六
分别时崇应彪给他指了条路。
“江东最好的乐师就住在那。我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脾气极怪,你想寻得好琴,不如去他那一试。”
这乐师确实古怪,住的地方幽深僻静。殷郊找上门时,他就坐在院里的屏风后抚琴。
江东歌楼的名伶伴他乐声而唱,唱的是一首初秦时的小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好一个道阻且长啊。”
名伶歇了嗓子,笑吟吟对着他一拜,“不知先生何意?”
“若想觅知音,必先走歧途。先生门前这八十一级台阶,恐怕就是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的意思吧。”
屏风后的琴音断了。
“三五历记中说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的琴声比起勾栏瓦舍中的乐师,不止是这九万里的差别,而是九九八十一万里的差别。”
屏风后的人笑了,“你觉得我不如他们吗?”
“不。你的琴声是我听过第二好的。”
“那第一好的是谁?”
“是我要买琴相送的人。”
“就凭先生这句话,琴我舍了,他日相见,还望这位天下第一送我一曲。”
“那我们一言为定。一月之内,我带她来见你。”
屏风后的人微动,回答他的话也轻的像是风中絮语。
“我们一言为定。”
人间一月之数,对于太阴星君而言,不过茶凉之息。
殷郊对月抚琴,太阴临凡相见。
许久未见儿子的姜皇后只觉得他瘦了,哪怕神仙不老不死,不会生病更不会饿瘦,星君却总是觉得他瘦了。
“天下慈母,只要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便总是觉得孩子瘦了。”
姜皇后点了点他的鼻尖,“多年不见,你倒是在人间学会了滑头滑脑。”
太岁神掌管凡世气运轮回,六十年一甲子,几十个甲子轮转而过,他们母子上次相见还是在天牢里。
太阴得嫦娥庇护,得见殷郊。昔日封神台上宝相庄严的太岁部首神散发披面,仰首大笑。
太阴星君无情无欲,可是姜皇后却被亲子笑声骇得潸然泪下。
“孩子。”
几近疯魔的神官茫然地看着她。
不久之前他还化出三头六臂,杀出云霄九重,如今却只落得这般下场。
掌管刑罚的瑶池金母说,为神需无情,为仙需无爱,若是起了这爱恨嗔痴的妄念,那九重天就会变为第二个人间。
那日,姜皇后看着自己受尽苦楚的儿子,望着牢外雕梁画栋的仙宫,却想不通这九重天上到底好在哪儿。
“去凡世吧。”
三尸八苦,七情六欲。
人世再浊,也容得下爱恨情仇。天上再清,却听不得情/欲痴念。
“去凡世,当个寻常百姓,种麦子饮稻酒,穿麻衣食豆饭。怎样都好,总好过九重天上。”
如今再见,没了锦衣华服的殷郊,似乎真的得了逍遥自在。
殷郊带着她走街串巷,好不容易走上八十一级台阶,可找到的却只是残垣焦土。
他们找到那日唱蒹葭的歌姬,被人毒瞎了眼睛划花了脸的名伶只剩下一口气,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
“那日你走后,富春士族家的子弟就找来了。公子哥们新寻来的姘头,点名道姓要让他给自己筑琴。他不从,他们便来找我,毒瞎了我的眼睛划花了我的脸,就为了让我告诉他们,怎样才能从他手里买下一把琴。我不说,他们就把我打成这样,然后趁夜一把大火,把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太阴原以为纣王已死,天下暴政就该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千年已过,人间却还还如当初一般,血流成河,遍地饿殍。
殷郊走回乐师的小院。
那日立在院中的屏风被烧得只剩下一个角,依稀可辨那是一轮圆月。
皓月当空,应有知音在侧。
美人美酒,应有琴音相伴。
夜风穿堂而过,殷郊仿佛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叹念。
“你失约了。”
他转身,他的母亲站在他眼前,满眼泪水。
“为何会这样啊。”
殷郊也想问。
这世间种种因果,究竟为何如此?
七
汉武帝于酒泉郡设玉门关,张骞出使西域,带来漠北的葡萄美酒、宝马良驹。
汉室倾颓,玉门关却并未消亡。
当拓跋焘一统华北与萧道成隔江对峙时,殷郊做起了倒卖马匹玉石的生意。
漠北人多游牧,眼瞳深邃,鼻梁高挺,站在中原人身边更显得汉人娇小柔弱。
殷太岁来贩马时倒是没人敢这样议论他。大漠红花般的美人们,一个个见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脸却红成了葡萄美酒的颜色。
柔然首领以可汗相称,第三次贩马时,殷郊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漠皇帝。
“我听我的父亲说,他小时候也曾有中原人来西域贩马。那个中原人长得又高又大,比我们漠北人还像戈壁上的狼群。他在沙暴中救下了我们的首领,首领说他是神仙,还为他在绿洲修了一座庙宇。”
殷郊也没想到,当年举手之劳的善意,竟然给自己在这无神无佛的西域,换来了一座金身。
大可汗为他讲起他们眼中的中原,“我的父亲说,中原人信奉神灵。他们的天有九重,地有十八层,皇帝死后魂灵会去往西方极乐之处的火云山上,庇佑世间生灵。每当他说起神,他总是很憧憬。”
殷郊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什么可憧憬的。天再高,地再深,神灵无爱也是虚伪,火云山上满是谎言。与其憧憬死后,不如把握现在,做个明君贤主。”
可汗大喜,赐他一壶美酒,一匹良驹。
马厩中人声鼎沸,殷郊凑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可汗的小儿子在驯服烈马。
一匹如同月光的雪白宝马。
像极了当年武王的雪龙驹。
大漠的人相信,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少年急切地拉紧缰绳想让宝马臣服,殷郊却只是吹了个口哨,白马便垂下头颅,悻悻走来。
好马只臣服于勇士。
可是雪龙驹却一向最善识途。
马上的少年垂眼看他。
殷郊昂首回望。
弥漫天地的沙暴终于过去,大漠的夜空能看到一轮圆满的月亮。
“你是怎么驯服他的?”
高大俊朗的中原人没有说话。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朝歌城的马厩里。
姬发骑在他那批黑马上,笑着俯下身子。
“怎么不说话啊...”
眉眼像极了姬发的少年俯身凑到他眼前。
“...你哭什么啊,中原人?”
八
传说,小儿子降生时,可汗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西边的群峰中飞出了火鸟,火焰烧穿层云,带走黑夜,带来黎明,最终降落在沙漠的绿洲上。
“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少年骑在他身侧的白马上,“那都是我阿塔瞎说的。我小时候,大漠里来过一个穿白衣服的道士,他对我阿塔说,我命中有一劫,劫从中原来,可避不可逃,原是因果报。那天之后我阿塔就编出这些无聊的流言,为的就是骗骗你们这些中原人。”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真相?”
少年指了指他的白马,“因为它信你啊。好马识途,它见你第一面就这么信你,说明你一定有过人之处。人会撒谎,马却不会,比起中原人、漠北人,我更相信我的马,至少它不会撒谎骗我。”
“我也不会。”
少年转身。苍穹辽阔,他的笑脸被夜色淹没,好像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
“我可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你们中原人的。”
第二次见面时,殷郊知道了他的名字。
少年比上次见时又高了一些,稚嫩的眉眼也开始变得舒展。
殷郊来到大漠时,他正陪着自己的小妹妹骑马。
“我的名字?艾吉木。是旋律的意思。我的母亲喜欢中原的琴声,生我的时候父亲梦到了火鸟,母亲梦到了天女抚琴,所以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比起乐调,我更希望我能叫月亮。我妹妹就叫萨仁,是漠北话里月亮的意思。”
殷郊给他讲,中原流传着一个故事。从前的天上有十个太阳,有一位大英雄用弓箭射下九个,天帝记恨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所以便送了长生药给英雄的妻子。女人服药得长生,奔月而去,夫妻天人永隔,她日日在月宫中抚琴落泪。
“你们中原人真无趣,爱人要相隔相离,就连月亮也变成了囚人的牢笼。我们大漠可没有这样的故事,月亮就是月亮,是所有漠北人的月亮。”
第三次见面时,艾吉木问起殷郊为什么要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落泪。
已活过千年的太岁神凝望着艾吉木的笑脸。
属于姬发的那部分神韵已经消散在了大漠的风中。他还是俊朗不凡的,只是越来越不像殷郊刻的那些木像了。
“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他也曾坐在这样一匹白马上,像你那样对着我笑。”
“那你的朋友现在在哪呢?”
他?
神形俱灭,魂归天地,殷郊辗转千年都无法再与他相见。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西边有一座山叫火云山,他...应该就在那里吧。”
艾吉木陪他一起坐在沙丘上。只要他们抬头,就能看到星河璀璨,明月高悬。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你很思念他对吗?每次说起他的时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思念他。”
“他不会想要见我的。我们曾经有过约定,我失约了,他一定很失望。”
“那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失望呢?你没有问过他,他又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如果他是我,就算你失约了,可是只要你出现,我就会很欣喜。”
殷郊低头看到艾吉木的眼神。
姬发也曾有过这样的目光,是林间的小鹿,大漠中的红花,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
世间不知,伐纣东行的武王与自焚而死的太岁,其实见过一次面。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一面。
十绝阵去九,张天君于西岐摆下红砂阵,轩辕坟三妖齐聚,势要一战夺去武王性命。
就是那一晚,送走了哪吒姜尚的武王在山谷关口发现了殷郊。
他尽全力阻止武王明日破阵,姬发问他为何要拦,殷郊张口想说什么,开了口却觉得胸中一阵剧痛。
“你会死的。姬发...你会死的。”
姬发恍然盯着他。
这么多年,殷郊一直不知道,在那个瞬间,姬发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凤鸣岐山的天命,八年同窗的情谊,还是什么殷郊至今都无法参透的因果。
“你还记得当日你离开西岐时,我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只希望今日殷郊所择,他日能得偿所愿。
那天晚上姬发的眼神,坚定得像是无暇的月亮。
“不管我如何选,不管我日后得了怎样的苦果,我都不后悔。”
“哪怕是死?”
“哪怕是死。”
他起身离开,离开时姬发轻声问他,“过几日就是全孝的祭日了,如果我说我想去冀州祭奠,你会想和我一起去吗?”
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问殷郊,如果你不是殷商太子,我不是天命之人,你我只是一对寻常百姓,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冀州吗?
又或者不只是冀州。灌口陈塘,冀州酒泉,昆仑蓬莱,五岳二江。这些地方他都没去过,所以他到死都在念叨。
“你是在留我吗?”
“如果我说是,你会留下吗?”
殷郊没有回答。
可是在那之后的一千年里,他回想了无数遍,如果那日姬发留了他,如果那日他留下了,如果当初他没有离开西岐,那么一切是不是不会如同今日?
“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有些事无可挽留,有些人不如不见。”
九
第四次见面,殷郊为艾吉木带来中原琴。
“这琴是在长安买的吗?我听中原来的商人说,天下繁华,尽在长安。那里是不是遍地都是美酒,满目皆是美人?”
殷郊点了点他的脑袋。几年未见,艾吉木已经长到昔年姬发那般身量了。
“大漠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吗?”
“就算没有美人美酒,我也想去长安。”
长安啊。
殷郊记忆中的长安甚至不叫长安。
那里叫做镐京。
“长安很好,繁华兴盛,钟鸣鼎食。”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我唯一的朋友,死在了长安啊。”
第五次见面,艾吉木的左臂多出一道血痕。
“你与人打架了?”
“我是可汗的儿子,谁敢跟我打架?关外有沙妖劫道闹市,我和阿兄护送商人进城时赶上了沙暴,他们躲在沙暴里,我一时防不住。”
“你知道玉门关外在我们中原叫什么吗?八百里旱海。旱海中,应该是有龙王主事的。”
“你是要我去求神仙?从小到大我可只拜过一位神!我们柔然部落的先祖曾经遇到过一位神灵,打扮成中原人的样子,救他们出了百年一遇的大沙暴。我的阿兄们不信他,可是我信他。”
第六次见时,萨仁缠住了殷郊。
当年得由哥哥牵马的女孩已经长成了能自己拉缰的少女。
她骑在马背上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就是传说中那个神仙啊?为什么我都长大了,你还是不会老?”
第七次见时,艾吉木带他去看了月亮。
沙海上的月亮,清冷孤寂,纯白圆满。
“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很美?”
殷郊侧目去看艾吉木的侧脸。
这些年他看到艾吉木就会想起姬发,骑在马背上的姬发,站在麦海里的姬发,那日岐山中月光下的姬发。
“很美。”
“在大漠,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带他去看月亮。”
殷郊一怔。
“我们中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我的朋友倒是和我说起过,在他的家乡,如果想一个人留下来,就送他一枝麦穗。”
“可这里是大漠啊,我没有送麦穗给你。”
艾吉木说的没错。
大漠生不了麦穗,就如同西岐的月亮总是没有关外圆满。
第八次见时,艾吉木被柔然的姑娘们簇拥着。
萨仁也拽着殷郊去看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不管看的人怎么变,月亮永远都是月亮。
“你不喜欢那些女人?”
萨仁摇头,“是他不喜欢那些女人。”
“那他喜欢的人呢?”
萨拉摇头,“他说那是个像月亮一样,永远不可能被他抓到的人。”
第九次见时,柔然部落人心惶惶。
沙妖肆虐关外,竟然要求柔然献出少女以做人祭。大可汗与其余部落首领拒绝献女,柔然人心涣散,恐有大难将至。
殷郊在马厩的门口找到了艾吉木。
他仰着头,虔诚地望着天上的月亮,手中握紧了他的长弓。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艾吉木没有转身,他只是看着月亮。
“你知道为什么大漠人将月亮视为定情之物吗?因为月亮哪里都能照到,哪怕相隔天涯,抬头望月的那一刻,我们都近在咫尺。”
殷郊的心跳如擂鼓。
他拽住艾吉木的手,想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柔然少年的身影在那一瞬穿越千年,与岐山中转身离去的武王渐渐重合。
如果当年我留了你。
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我会送你和萨仁离开的。”
“那你愿意带我去长安吗?”
殷郊停下脚步。
“我不去长安。”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沙漠突起风暴。黄沙漫天,劫云翻涌。
殷郊在浩瀚沙海中看到一个熟人。
九重天上,旱海龙王。
怪不得此地沙妖作祟。
原来是有神仙与妖孽勾结。
“中原人。”
殷郊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黄沙,心中惶恐万分。
“你拿弓干什么?!”
“我的妹妹说你是神仙,你一定能将她平安送到关内对不对?”
“艾吉木!”他拦住少年的白马,“你不是说你想要去长安吗?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长安!”
艾吉木凑到他耳边。
殷郊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侧脸。
像是一滴泪,又像一个吻。
“别忘了我啊,中原人。”
白马飞驰而去,一头撞上那朝城而来的黄云。
一支白色的羽箭破空而发,殷郊听见艾吉木的声音响彻天地,如同他的名字,是宇宙间最美的旋律。
“大漠的子民不信仰神明,只信仰天地。我们不会献出少女供你折辱,我们只会亮出刀剑让你湮灭!”
天罗地网般的箭雨,雷鸣般的马蹄声。
与神灵之力相比,他们渺小得如同蜉蝣撼树。
萨仁从马上坠下,挣扎爬起,想要拉住他一起前行。
“你不是神仙吗,中原人?!”
你不是神仙吗,殷郊?
如果做了神仙便能颠覆朝堂天道,那为什么这世上又有连神都无法留住的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西岐。
如果当日他留住了姬发。
如果那年芒种他去赴了约。
如果如果,痴因难拔,自尝苦果。
“我是神仙啊...”
那日他大闹天庭,王母拈花而落,花叶落地化为藤锁,穿过他琵琶骨,锁尽他一身仙法。
今日神仙杀人在他眼前,世人供奉他为太岁,掌管人世气运轮回,可他却只能看着,什么都不做不了。
“我是神仙啊...”
殷郊只觉得自己全身筋骨剧痛难忍,漫天风沙朝他二人呼啸而来。
“我是神仙啊。”
下一刻,那日封神台上三花聚顶的太岁真神现出法相,三头六臂将黄沙走石硬生生撕出一个大口。
金光起,雷霆至,尘云破,真神现。
“你为龙王,不护百姓,反乱社稷,今遭天谴,你可知罪?”
十
杨戬在下界找到殷郊时,他正站在一幢新坟前。
玉门关外少有神庙,这一座不知道供奉的是谁,没有牌匾,只有塑像。
孤零零的坟包立在神庙的院子里,太岁神落寞地站在坟前。
“当日王母锁你,用的是瑶池中的莲花,落地生根,锁人仙骨。听说要想把它拔出来,疼得如同筋骨再造。”
殷郊看了他一眼,“老子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戬咋舌,“旱海龙王虽不像四海那般为人尊敬,但至少也是真龙。你将它剥皮抽筋,有没有想过日后如何向龙族交代?”
“那他在关外吃人劫道时,想没想过如何向天庭交代?”
杨戬挑眉。
一别经年,殷太岁倒是学得牙尖嘴利了。
“你是来抓我的?”
杨戬也学他抬头看天,“我是来找你回天上的。王母娘娘要开蟠桃会了,你们这些被贬下凡的神官仙君算是得了大赦。只要没有害过人,都可以回去重领仙籍。”
殷郊大笑起来,笑得杨戬后背发毛。
“你笑什么?”
“就是觉得可笑。我以为我在与天道抗争,可是在天道眼里,我不过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杨戬想起殷郊被贬的那日。
那时的他同今日一样,散发披面,抬头望着长阶之上的王母,跪却不屈。
“你们口口声声说武王伐纣乃是承接天命,我今日倒是想问问你们,武王祭阵而死是不是他的天命?他早衰而亡是不是他的天命?他神魂俱散,归于天地又是不是他的天命?天命让他做天下共主,可是这天下共主只做了三年他就死了…原来天命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原来在天命眼中,你我,皆是棋子!”
清源妙道真君陪他从日出站到了日落。
当月亮出现在大漠的夜空中时,殷郊问了杨戬一个问题。
“姬发真的入轮回了吗?”
杨戬没有睁开额上天眼,他闭着眼睛,大漠的风撩过他的四肢百骸。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殷郊没有说话。
杨戬侧目。
太岁神君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砸进那座新坟里。
“会再见的。”
天上是大漠的那轮月亮。
杨戬的天眼看到殷郊的脖颈上连着一条线。
红色的线,朝着天边飘去,像是要飞出九霄,飞向月亮。
“你和他,会再见的。”
十一
千年不回天庭,这次回去,殷郊发现当年那些被他砸坏的宫殿庙宇,竟然已经修得七七八八了。
特意赶来迎接他的邓婵玉快要疯了。
修了一千年,要是再修不好,她也要学殷郊下凡了。
“你那么多年不在,天庭上又多了不少人。王母的女儿织女是个大美人,杨戬的妹妹杨婵也很漂亮,你母亲所在的月宫新来了一位素娥仙女,更是天姿国色…”
殷郊越听越不对,“怎么全都是女的?”
“废话。男仙官一个个长得参差不齐的,老娘才懒得看他们。”
“那就没有一个你认识的?”
“前几日天帝点上来了一只猴子,当什么御马监正堂管事,说白了,就是弼马温呗。”
殷郊无奈,“天帝老儿一向喜欢用这些损招…弼马温…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号啊。”
殷郊上了天庭也没什么事情干,无非就是在母亲的月宫中坐坐,去中天找崇应彪打一架,顺便再去帮姬发看一眼中天紫微大帝。
在紫微宫门口,殷郊遇到了一位旧识。
当年姬发身死红砂阵,太极仙翁座下白鹤童子入梦献寿,这才有了日后伐纣立周的武王。
周朝刚立,白鹤却思凡下界,王母遣杨戬殷郊二人下界拿他,一来一回,殷郊才误了当年芒种之约。
被捉回天庭的白鹤几近疯魔。妻子皆死于他眼前,他目眦尽裂地看着眼前的太岁神,咬破了舌头笑得满嘴鲜血。
他问殷郊,你一定不知道,当年姬发将死,只一息尚存,太极仙翁让我拿着一只麦穗入他梦中。
梦中的他化作须发皆白的道人,站在一片麦田里,拿着麦穗和荞茶,问了武王一个问题。
“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
武王回问,“如果我选生呢?”
“那我便送你一只麦穗,留你在人间。”
“如果我选死呢?”
“那我就送你一杯荞茶,你饮尽此生苦果,我送你去往西方极乐。”
那时的武王阖着双眼。
茎苦为荞,实甘为麦。
他走到如今,喜忧参半,甘苦尽尝。
“如果我选择生,我会怎样?”
“我主用人间气运救你,这借来的寿数只能撑到你伐纣功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早衰而亡,孤苦一生,神魂俱灭,不入轮回。”
“那如果我选择死,天下会怎样?”
“姬旦即位,姬鲜谋反,姜尚扶持新王远渡黄河,与纣王在牧野一战。狐妖死,纣王死,三吒去二,商周共亡。殷郊自焚弑父,封神太岁。人间动乱百年,天道再选新主。”
“天道要我生,伐纣立周,天道又要我死,半路而亡。天道啊天道,你说在这天道眼中,我算什么?”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无上妙法,不可言状,非我等所能参悟。”
“那如果今日我选择生,你刚刚说的另一种天命,便不会发生对吗?蹉跎伶仃,我一人承受就够了。我只求他…我只求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会得偿所愿的,对吗?”
白鹤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与他对座的武王无声地笑起来。
“那就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他说,那枝麦穗,是苦的。”
生苦,死苦,痴念为因苦,结出的苦果自然也是苦的。
“我想他一定没想到,他为了天下人殚精竭虑,可是他想阻止的却还是应验了。”
殷郊仍然在他面前拉着纣王自焚而死。
他死时,摘星楼上回荡着他的声音。
你给我的这条命,我终于还给你了。
他死的时候,姬发一直在念他的名字。
殷郊。
姬发反反复复地念这两个字,仿佛只要一直念下去,他就还有机会,帮殷郊更改这无常的天命。
那之后,殷元帅砸瑶池、毁仙宫,拼得伤痕累累、满身血污,好不容易赶到火云山时,只看到了那只浴火而生的鸾鸟。
于天地之间借来的气运,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天地。
杨戬将殷郊押回天庭,白鹤看着自己对面被废去仙骨的太岁神,心中没有畅快,只有悲悯。
他听见殷元帅问杨戬,你这一生,为了天道苍生,不尝爱恨,不解情仇,可是活到现在,你可有过一丝快意?
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件事,不管什么天道伦常,只想从心而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一别经年,神君可好?”
殷郊对他一拜。
“人间不比天上清冷无情,自然一切都好。”
“神君还在找吗?”
“我...一直在找。”
十二
蟠桃会开,诸神献宝。
殷郊将旱海龙王的龙皮龙筋献上,他抬头,看不到长阶之上天帝和王母是何表情。
“太岁神君所献法宝何名?”
“不曾取名。如果非要取,我觉得此宝应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回到座上,坐在他身边的赵公明默默端起酒杯。
“这名字...取得不错。”
殷郊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位不苟言笑的玄坛真君,其实是个相当有趣的人。
宴席大开,织女献舞,云霄之上的靡靡之音里,殷郊越过神女的笑颜,去看远处寂寥的月宫。
同为太岁神的杨任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月亮。”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九重天上的神仙眼中,月亮自然是没什么可看的。
可是人间千年流转,当年一起看过月亮的人四散天下,除了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月亮,世人心中往往再无半点慰藉。
“我以前也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现在我好像知道了。”
一曲未毕,天兵天将突然来报,御马监弼马温孙悟空,吃蟠桃、喝仙酒、偷仙丹,打了哪吒三太子,现在已经快要打到南天门了。
看织女跳舞快要睡着的殷郊没忍住笑了。
杨任怒极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所谓的蟠桃宴,终于有趣起来了。”
王母传旨托塔天王李靖率十万天兵天将,带十八架天罗地网捉拿妖猴。
杨戬默默看了殷郊一眼。
“此景此景,你不觉得有些眼熟吗?”
执年岁君太岁在二重天遇到了这位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身披金甲,脚踏金靴,手中如意金箍棒,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妖猴提棒便打,太岁神展开雌雄剑抵挡,硬接下这一万三千斤的一击,昆仑山的宝剑被他硬生生砸出两个豁口。
“你这猴子...我不想和你打!”
妖猴收了棒子看着他,“你这神仙倒是看着面生。”
“我和大圣一样,犯了天条被贬下凡,王母娘娘开蟠桃宴,我也是才被叫回来戴罪立功的。”
“你是因何被罚?”
殷郊想了想,“因为我看不惯他们这狗屁天道。”
“既然看不惯,不如跟我一起反了!”
“虽然我不想跟大圣交手,但是大圣要是再走,就要碰上杨戬了。清源妙法真君,额生天眼,七十二变化,八九玄功,法天象地。大圣你就没想过,要是你败了如何?”
“败了那是我学艺不精,大不了回去重学,改日再战!”
“那他若是要压你在山下呢?天帝老儿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压在山下了,大圣你就不怕吗?”
“天压我,我便掀翻那天,地压我,我就砸烂那地!哪怕身死,俺老孙也得站着死,绝不会跪下磕头当他天帝老儿的奴才!”
殷郊点点头。
这么多年不曾回来,这天上地下有意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那小神便祝大圣旗开得胜,得偿所愿了。”
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与二郎真君杨戬在九重天上大战一场,只打得风云涌动,天地变色。
妖猴在斩仙台问斩时,殷郊终于找到了杨戬。
他披散着头发,脸上还有血迹,额上天眼大开,表情神态如同疯人。
“原来你和他说的,是这种感觉。”
那年周军入主朝歌,武王曾经拉着杨戬喝酒。
半醉半醒之间,武王问他,杨戬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不顾天道,不管因果,只从心论。
这样的感觉你有过吗?
杨戬说没有,武王抬头望着月亮,笑着说他也没有过。”
“如果有一日你体会到了…记得告诉我那是怎样的快意。”
十三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等到平息了妖猴之乱,殷郊再次下界时,五代十国皆成过往,隋文帝杨坚定都长安,隋二世杨广被叛军所杀,宇文阐将长安禅让与隋,杨侗又将长安禅让与唐。
大唐盛世,万国来朝,长安之盛,如登极乐。
这一切都和殷郊没什么关系。
他仍然厌恶长安。
就如同他厌恶轮回生死一样。
还是一个大雨天。殷郊留宿太岁庙避雨。
被封了千年的仙法,如今又重新做回了神仙,殷将军其实有些不太适应。
比起仙术阵法,他更喜欢机巧工具,就好像比起九霄天庭,他更喜欢人间凡世。
夜很深了,浑身湿透的太岁神君睡不着。他借着一缕月色,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刻刀和木料。
“阁下是在刻像?”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殷郊发现太岁庙的外面还坐着一个人。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他只看到一个剪影。应该是个书生,看身形挺拔俊朗,听声音气度不凡。
“是。在刻像。”
“是为自己心上人刻的?”
刻刀的声音断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刻像?”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心上人。”
窗外响起轻笑声,“情之一字,古往今来,最是难解。”
“那你说什么叫喜欢呢?”
“这圣贤书上可没写。书上教的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书上可从来没教过如何叫喜欢。不过我觉得,人此一生,不过吃喝行走,想要同食五谷,共饮清泉,行遍天下,一世潇洒的…或许就是喜欢了吧。”
殷郊再一次想起姬发。
他有千年的时光去想姬发究竟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可是姬发没有。
姬发没有时间,他早就化作一只鸾鸟,魂归天地。
一切都晚了。
殷郊想告诉他,自己再也不可能得偿所愿,因为他所愿之人已经身死,不入轮回,不得转世,不登极乐。
殷郊想告诉他,其实走遍他想去的这些地方用不了很久,他已经全都走过一遍,灌口美酒醇厚,陈塘鱼虾肥美,五岳青山高耸,冀州万里冰封,昆仑云雾缭绕,大漠明月高悬,这些地方都很好,他去过了,却无法欣赏。
殷郊想告诉他,他学着当年西岐百姓的样子种过麦子,养过苦荞。他喝了自得的恶果,等了千年,却没等到那个愿意送他一只麦穗的人。
“阁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雨停之时,太岁神君在窗上看到书生的背影。
只是一起躲雨的缘分,和所有际会一样,时间到了,人就该散了。
“不知阁下贵姓?”
“免贵姓姬,单名一个玦字。进京赶考,偶遇大雨,幸得太岁庇佑。”
望着他的背影,殷郊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就祝阁下落笔如神,金榜题名。”
十四
太岁庙雨夜后五个月,殷郊在洛阳遇到了妲己。
也不是妲己,而是仍然顶着妲己皮囊的狐妖。
当年姜子牙亲斩妖狐,挨了两道打神鞭的狐妖金蝉脱壳,留下自己躯壳身死,只存了元神遁走。
千年之后,洛阳城多了一位花魁名伶,据说天姿国色,目摄人心。
狐妖被殷郊按着命门困在了花楼的厢房里。
妲己死挣几下,挣脱不开,索性放弃。
“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狐妖给他也倒了一杯酒,“就凭太子殿下你和我的交情,要杀你早就杀了,还等得到现在?”
殷太岁放开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你还真放了?我可是杀你母亲、害你知己的罪魁祸首啊,你就这么放了我?”
“罪魁祸首不是你,”他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你我,母亲,姬发,殷寿,都不过是这天道的棋子罢了。”
昔年涂山氏助禹平定天下,九尾狐便是祥瑞,后成汤伐桀立商,九尾狐就只能是被封在轩辕坟下的妖孽。
是妖是神,九尾自己说什么,从来不重要。
“你变了,太岁神君。”
殷郊拿开妖狐放在自己身上的纤纤玉手,“别离我那么近,一身的狐狸骚味,洗都洗不掉。”
故人重逢还未话尽千年,杨任便下界找来,说是今年新科榜眼命犯太岁,恐有大劫将至。
“他犯了太岁有大劫那是他为非作歹应得的了,这哪有问题?”
“我查过生死簿了,这个榜眼他命犯太岁早就死了,连长安城都没进去!所以,现如今这个要被天谴的人,又是谁啊?”
“这个榜眼叫什么名字?”
“姓姬,单名一个玦字。”
长安城外风云涌动,电闪雷鸣。
殷郊等在城外,不多时便看到杨任押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从天而降。
“搞清楚怎么回事了?”
“搞清楚了,这女人原是涂山狐妖,一日偶遇猎人,被猎户之子程勇所救。程勇的同乡姬玦乃是远近闻名的才子,为报当日救命之恩,程勇便唆使这妖狐杀了姬玦,顶了他的命数气运,这才得了新科榜眼。这所谓天劫也并不是罚他的,而是罚这狐狸,助纣为虐,不辩黑白。”
尚且年幼的狐妖仰头看着眼前的二位真神。
涂山闭塞偏僻,没有人教过她,何为善,何为恶。恩人说要杀人,她便做了,如今死劫将至,她却不知道何为生死。
送走了杨任,殷郊在那个破败的太岁庙找到了妲己。
妖族没有名字,她顶着别人的脸,用着别人的名字,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可死却是落在她自己身上的。
“你知道红砂阵中,我在姬发的心里看到了什么吗?从前我以为天下共主的心应该很大,至少要海纳百川。那日我窥见他心魔才发现,困住天子的原来只是一片麦田。”
姬发被困红砂阵百日,三妖用红砂化作红绸,缠住他的手脚,食天子肉,饮人皇血。
被折磨得精神涣散的天下共主垂着头,玉石琵琶贴着他的耳朵轻笑,“你说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他们可都要离你而去了,封神榜上有他们的名字,日后他们全都位列仙班,只留你一个在人间。”
武王说话的声音低得要伏在他耳边才能听见,“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做神仙的。”
九头雉鸡咬穿他的脖颈,温热的血让她躁动难耐,“你不想成仙吗?九重天上,不死不灭,你不想吗?”
“我知道他不想。因为困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仙境。”
困住武王的只是那一片麦田。
困住武王的是姬发,是想要留下殷郊、闲云野鹤、策马天下的姬发。
狐妖死前曾经大叫着诅咒武王。
“姬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所致不过一场虚妄…我诅咒你只此一生不得所爱…我诅咒你神魂俱灭不入轮回!姬发…就算我入地狱…我也要把你一起拖进地狱!”
今日看来,当年她所言,竟是一语成谶,一一应验了。
“很多年前,我曾在长安寻到了这个。当时我只觉得讽刺,现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只为能了断我们这一场因果。”
那是一块玉环。
白璧无瑕,周到圆满。
“这是...姬发的。”
“这千年来,周王陵都不知道被盗过多少次了。它现在回到你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环,是返还家乡。
百年漂泊,这枚玉环最终还是回家了。
几年后,殷郊在洛阳听到流言,当年的榜眼在洛阳花楼寻到一绝世佳人,家中妻子不允,他便休妻纳妾,没过几年便家道中落,最后家破人亡。
听说他死那日,曾有一只白狐在他檐上徘徊,引颈而鸣,叫声凄厉,绕梁三日,去而不散。
十五
大唐盛世,三百年光阴,贞观之治,开元盛景,可惜最终还是乱世危矣。
遍地的铁蹄烽火,累年的流年战乱,顶着赶不走驱不散的瘟疫灾情,一方游医在睢阳城外捡到了一个孩子。
大夫带着孩子走进了城内,建了院子,扎下了根。
孩子八岁那年,天降大雨,他骑牛上山采药,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另一个人。
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样子像极了说书先生嘴里仗剑天涯的神仙。
大夫为他包了伤口,喂了米水,忙里忙外还不忘对自己儿子感叹,“咱们父子怎么都喜欢捡东西回家。”
不日那神仙样貌的男人醒来,作揖拜谢他父子救命之恩。
大夫不跟他客气,“既然要谢那就给钱吧。”
长得像神仙的男子上下胡摸一通,“我身上没钱啊。”
大夫捡来的好儿子一眼瞅见他腰间的玉佩,“那就拿值钱的东西抵啊。”
神仙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别的东西都可以,只有这个不行。”
“这样吧,你把玉佩压在这,什么时候筹够了钱,记得来找我换,怎么样?”
神仙把玉佩交出去的时候眼中情动,似是不舍。
他二人在睢阳城门前约定,明年今日,山上太岁庙,一手交钱,一手还玉。
“你要是敢失约,我就把你的玉佩砸了卖钱。”
神仙伸出手点点他的眉心,“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玉碎了,就不值钱了。”
他九岁那年,大夫教他念书识字,要他通识医理。
医馆隔壁住着的郑寡妇见到他就喊,小大夫小大夫,小大夫什么时候能学会看病,老大夫什么时候就能享受齐人之福了。
神仙笑着听他说邻里之事。
他笑起来的时候,更像说书先生嘴里的英雄。
“我可不是英雄。英雄应该救苍生于水火,我连我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我不配做英雄。”
小大夫抬头看着他。
神仙长得那样高,他抬手想要摸一摸神仙的脸,踮起脚还差老远。
“玉佩明年再给你。”
神仙伸手弹他脑瓜,“你这孩子怎么不讲信用?”
“你再弹我脑瓜一下,信不信我明年还是不给你?!”
小大夫十岁那年,医馆的老牛死了。大夫请屠夫剥了牛皮,牛骨和牛肉埋在山上太岁庙门前的柳树下。
神仙来时,他就站在柳树下祭拜。死是件什么样的事,他还没想明白。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向西去,那里有一座高山,名叫酆都。酆都山上有十殿阎罗,他们审清了魂魄的前生之罪,有罪者下地狱忏悔,无罪者会走过一座桥,度过一条河,有一个女人会给你一盏茶,喝了茶后便能前尘皆忘、轮回转世去了。”
“那人为什么会轮回呢?”
“大概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吧。”
“那会不会有人不入轮回呢?”
“这一世得偿所愿之人,自然不入轮回。”
说到轮回时,神仙的眼睛里好像沁着泪光。小大夫不敢再问,只好掏出那枚玉环。
“还给你。”
“怎么这次这么痛快就还了?”
“其实我老爹一直在骗你,当初是我救你回来的,他给你治伤根本就没花几个钱。”
离开太岁庙的时候,小大夫回头看了神仙一眼。
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或许他真的是神仙。又或者他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可怜旅人。
“明年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神仙站在太岁像前点头。
“如果你我有缘,或许会的吧。”
那天晚上,医馆隔壁的郑寡妇一直在唱一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十一岁时,医术已经不凡。
那一年睢阳一带疫症四起,中症者先是高热不退,然后呕吐腹泻,精神萎靡,连续几日,形同枯槁。
坊间谣言四起,说是天子不仁,战乱不止,天道愠怒,降下天罚。
大夫把所有得了癔症的人安排在了山上的太岁庙。
小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几日下来滴米未进,人也轻减不少。
庙外下着如同三年前那般的大雨,他戴着斗笠出门采药,在杨柳树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你瘦了。”神仙皱着眉头,抬手帮他把斗笠系好,“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进山吗?”
“我不采药,难道要我老爹去采吗?他那把老骨头...还不如我自己上山去了。”
“你就不怕遇到山精野怪,饿鬼走尸之类的?”
“怕什么?”他抬手一指身后太岁,“太岁神君会保护我的。”
疫症蔓延了整整一年,等到小大夫十二岁时,宪宗即位,削藩止乱,天下似乎又有安定之相。
医馆隔壁的郑寡妇还是三天两头跑来串门,老大夫也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听她唱曲。
听说郑寡妇年轻时也是歌楼名伶,识人不清跟着一个穷书生跑到了睢阳,书生把她卖给乡绅当小妾凑够了赶考的盘缠,乡绅死后她就没落了,每天做点给人洗衣缝补的零活,只是嗓子还不闲着,一天到晚地唱那首他听不明白的曲。
小大夫十二岁这年问了神仙一个问题,“你说什么叫做喜欢呢?”
神仙坐在太岁庙里刻像,刻得是个眉眼带笑、神采奕奕的男子。
“你还太小,问了也没用。”
“那也总得有人告诉我吧,要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不得打光棍了。”
神仙放下刻刀,“喜欢就是...”
他看着小大夫的脸,又好像不是在看小大夫的脸。恍惚间神仙好像看到了什么过去的幻影,他伸出手去挽留,摸到的只有眼前这个还没长开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回去问你爹吧。”
小大夫回去的时候,郑寡妇已经喝醉了。她伏在老大夫的膝上,轻轻地哼着那首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大夫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月亮。
神仙今天刻得那个像有些眼熟。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张脸有点像是自己。
十六
小大夫十四岁,神仙带他去了一趟华山。
华山上有人成亲。穿着红裙的姑娘,盈盈对着神仙行礼,“华山杨婵参见神君。”
“原来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是你先叫我神仙的,现在发现我真的是,难不成还害怕了?”
这场亲结得很潦草,三书六礼一样都没有,只是一男一女,一块盖头,还有他们俩作为见证。
“成亲不是应该拜天地吗?”
神仙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我们神仙成亲不拜天。”
“那你们拜谁?”
穿着红裙的新娘掀了盖头,“天道以万物为刍狗,既然识我为草芥,那我又何必拜他?神君掌管人间气运,那我便拜神君了。我拜的是这人间虽经浩劫生生不息,不是什么狗屁天道不辩善恶。”
小大夫咋舌。
美娇娘看起来柔弱。
也只是看起来柔弱。
新人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进了洞房。
要离开华山时,他抬头一望,发现更远更高的山上坐着一个道人,一身白衣,额生天眼,怔怔望着杨婵的小院,一动不动。
小大夫十五岁,睢阳城中的百姓传起了闲话,说医馆的老大夫是神农转世,小大夫是医圣再临,就连他们家那头新买的青牛都是地狱的牛头马面。
医圣转世坐在医馆晒黄连。
睢阳城里到年纪还没成亲的男子不多,媒婆说客磨破了郑寡妇家的门槛,只为了能问问咱们这位医圣转世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娶妻?可以啊,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啊,我一没钱二没地三没功名。娶进门来就得跟我一起开医馆,刮风下雨也得上山采药,这样的日子,他们愿意过吗?”
郑寡妇跟他说不明白道理,一脚踢翻了他晒的黄连。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自己,他才一片一片地把黄连捡起来。
“再说了,我有心上人了,哪能再耽误人家姑娘呢?”
除夕守岁那夜,小大夫端着医馆做的扁食只身走上了山。
太岁神君执掌人间历法气数,像除夕这样的日子,他应该是最忙的。
小大夫在太岁庙等了很久,从晌午等到日落,山下的睢阳城放起了鞭炮,太岁神君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还以为今年我们还能再见的。”
回答他的只有庙里的一室寂寥。
“扁食我放在供桌上了。你别多想,是我老爹让我带给你的。”
走到了门口的柳树下,小大夫摸了摸树下的土地。当年的老牛恐怕早就化成了柳树的养料,此消彼长,生生不息,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事。
我虽身死,但神魂永驻,朝阳夜幕,露水清风,你所见一切皆是我,我从来都未曾离开。
其实这样想,死,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藏匿许久的殷郊才从神像后现身。
那碗扁食已经凉了,煮扁食的汤里大概是放了药材,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香。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当日小大夫问他情为何物时,殷郊只想得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相思如此辛苦,如果你真的是他,这辈子就不要体会了吧。
十七
小大夫十六岁那年,睢阳城久违地闹了走尸。
一开始农舍的鸡犬被咬,慢慢闹得越来越厉害,有人家的牛马被杀,甚至有孩子进山砍柴,一去再不复返。
杨任一个脑袋八个包,坐在太岁庙里唉声叹气,“我看这次,我们算是完了。十殿阎罗都拦不住了,这么多年,酆都山下的那些冤魂恶鬼早就关不住了。人间杀戮不断,世间正邪妄顾,我看啊...这人间迟早要遭大劫。”
殷郊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个睢阳城。
那个小大夫已经十六岁,他长得有些像姬发,却也不完全像姬发。
太岁神曾经在他睡着时拿自己刻的像与他对比,轮廓像,眉眼像,睡着的时候很像,可是醒来就又不像了。
殷郊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姬发的转世。
他也不想再续什么前缘。
他只想看着姬发过完寻常百姓的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娶妻生子,乐得其所。
不管这一生有没有他,只要他平安幸福,殷郊就算得偿所愿了。
杨任没有得到回答,一个箭步窜上房檐,蹲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
“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人间要遭大劫了,太子殿下你别再看了行不行?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和杨戬三太子他们去酆都山的时候受了多重的伤了?上次还只是地府之门松动,这次要是真的开了,那我们就全都得完蛋了。”
殷郊嫌他聒噪,“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音?酆都山下地府之门里关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那是封神前神仙大能、十二金仙的执念、情/欲、爱恨。那么多年,人间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地狱洗尽前尘,那些被洗掉的七情六欲全在那扇门里。要我说,根本就关不住。清心寡欲修出来的神仙迟早要沾染红尘事,与其冥思苦想怎么堵门,不如干脆把他们放出来算了。你我最清楚,人间有人间的气运,凡人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死绝的。”
看着山下睢阳城的一派祥和,杨任问了殷郊一个问题。
“你就不怕地府的那把火烧到这来?凡人之躯很脆弱的,生老病死,爱恨离愁,哪一样都能要了他们的命。神君你嘴上说着人间有人间的命数,可是心里总还是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你想要保护的吧。”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他这辈子能自在平安,我会倾尽一切护他周全的。”
睢阳城里遇到走尸精怪的百姓越来越多,医馆门口挤满了来看病治伤的人。
有人问起医馆有没有丢过牛羊,小大夫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可能是我拜过太岁吧,就算道行再深的妖怪,恐怕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小大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他循例端了一碗扁食送进太岁庙。
“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的神仙接过他手中的碗。
“好久不见。”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们医馆的扁食汤是苦的?”
小大夫看着这么多年殷郊刻的木像。
那个人像他也不像他。没有他那么潇洒,眉眼里满是慈悲,像是被命数磨尽了棱角。
“因为我加了黄连。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抱怨明年就不给你送扁食了,你信不信?”
神仙从怀里掏出来那块他们第一次见时就戴在他身上的玉佩。
“最近天下都不太平,既然你送我扁食,我就还你样东西,可避灾祸,切忌离身。”
小大夫看着他。
那枚玉环横在他们中间。
他还记得他小的时候神仙和他说过,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那玉环呢?玉环是什么意思?”
神仙把玉佩系在他腰间,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是返还家乡的意思。”
“你刻的那些像...是我吗?”
殷郊如遭雷击。
“当年我问你喜欢是什么,你看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你刻的那些木像,那个人长得跟我真像啊...可是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我父亲说好大夫需游历天下增长见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走,虽然嘴上说着是因为父母在不远游,可实际上,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你能不能告诉我,神仙你的心里到底会不会住进一个人?”
殷郊还是错了。
他不应该怀念武王,不应该留下塑像,不应该藏在庙中,更不应该纠缠不放。
如果他没做这么多事,眼前人身上的因果也不会被他扰乱至此。
“会。”
“那你心上人,是你眼前人吗?”
神仙没有说话。
他知道,此刻无声,本就是振聋发聩的有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神君送扁食了。明年今日,别再来这间庙宇了。”
在大夫离开前的一刻,殷郊拉住了他的袖口。
“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见最后一次。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关于我的心上人,关于那些塑像,还有那枚玉环。明年除夕,我在此庙等你。太岁神庇佑了你这么多年,只希望要一日为谢礼,既然大夫悬壶济世,不知道你能不能也满足我这一个愿望。”
“明年今日?”
殷郊放开手,也放他离开。
“明年今日。”
十八
睢阳城走尸泛滥,官府无法可解,百姓无方可求。
不知道是谁先发现,自从闹起精怪,全城上下似乎只有城西医馆一家没丢过牲畜,也没被妖孽所袭。
有人说这是因为大夫治病救人,所以得上苍庇护。
有人却说,老大夫捡回来的那个小大夫整天进山采药,说不定就是在山上发现了什么天才地宝。
一连三个月医馆都没有开张。
已经常住在医馆的郑寡妇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大祸临头,右眼皮还跳起来没完。
“你儿子不是说要出去云游吗?我看你就放他走吧。难不成要他一辈子烂在这个唾沫星子都能压死人的地方?”
老大夫看了一眼在院子里晾黄连的儿子。
“不是我不放他走啊...”
是他自找苦果,不愿离开啊。
除夕一别后,殷郊在太岁庙迎来了杨戬。
与孙悟空一战之后,二郎神就变了脾性,从前温润如玉的清源妙法真君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冷心冷意的司法天神。
“随我回天庭。”
“回天庭做甚?”
“去了你就知道了。”
点齐了天兵天将,再下界时,人间枯树已然满枝绿意。
华山脚下的麦田穗实满枝,殷郊站在云头,和司法天神感慨,“这么多年,我看过最好看的麦田,竟然仍然是当年的西岐。”
数年过去,与三圣母相恋的刘玺变成了杨婵的丈夫,也变成了刘沉香的父亲。
华山酷暑多雨,今夜也是一个大雨天。
天上的层云滚动,电闪雷鸣,刘玺抱紧了儿子,站在窗前望向半山腰的三圣母庙。
云雨之上,二郎真君睁开天眼,华山狂风大作,飞禽走兽惊惧异常。
三圣母庙中的杨婵提剑而出,宝莲灯光芒万丈,大雨倾盆却沾不湿她衣袖一寸。
“杨戬你是不是疯了?”终于想明白这是道什么法旨的殷郊恨不得一脚将杨戬踹下云头,“杨婵是你亲妹妹!她犯了哪条天规,你要这么罚她?”
“私通凡人,诞下孽子,这是滔天大罪!”
“杨戬!”
殷郊话音未落,二郎神身后突然凝出虚影,牛毛雨幕竟化作寸寸刀刃,呼啸着朝着杨婵落下。
许多年前,他们兄妹还是少年时,如今的天帝也曾站在云端,将大雨化作细刃。
千年轮转,当年杀父镇母的一幕,竟然又要上演了。
距离华山百里之外的睢阳城里。
上山采药的小大夫下山回家,他一向都是走这条路的,可是今日这条路却有些不同。
今日过于安静了。
他顺路走回了家,走到门口,才发现不对。
医馆的门竟然是打开的。
院子里他晒的黄连,溅满了鲜血。
县令将大夫的尸体挂在了医馆门后。
本来他们只想杀大夫的,谁想到那个郑寡妇竟然真的认定了这个老大夫,见他身首异处,她也撞柱随他而去了。
百姓都说,医馆这三口不遇走尸精怪,是因为他们家在山上寻得仙草,仙草下肚,自然邪魔不侵。
县令又问,那如今若想福及全城,我们又该如何?
仙草已经被他们吃了。
那是不是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就也能驱妖避祸了?
大夫的尸体并不是全的。
学医的第一课便是识人,所以他最清楚,那些人剜了老大夫的眼睛,割了他的耳朵,像是走尸一样啃咬他的肉。
只有一具尸体哪够全城人分呢。
所以,下一个要死的应该就是他了。
小大夫曾经问过神仙,英雄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神仙说,英雄应该胸怀若谷,心怀天下,昔年我佛如来割肉喂鹰,舍身喂虎,我不知道英雄是不是要做到那地步,不过英雄的眼中大多没有自己。
如果我是个英雄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百姓的柴刀劈在他的身上,很疼,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个英雄,我大概就不会恨了。
如果我是个英雄,他的眼中大概就会有我了。
我过我是个英雄,我爹大概也就不会死了。
可惜,我不是个英雄。
他掏出怀中的玉环,回身望着山上太岁庙的方向,松开了双手。
当华山诸峰落在宝莲灯上的一瞬。
那枚圆满千年的玉环应声而碎。
玉碎为玦,是诀别之意。
比起搬山填海的动静,玉碎的声音太小,小到谁也没有听到,小到整个世间只有一个人知道玉玦为何意。
殷郊在太岁庙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少年。
他用和十岁时一样的口吻问殷郊,神仙,你说死是什么感觉呢?
殷郊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留下的玉环上有保护家宅的术法,如若没有,这睢阳城中阴阳颠倒、群山环绕,恐怕早要被走尸饿鬼吃得不剩一人了。
现在玉环破了,术法散了,被神力隔绝在城外的走尸一拥而入,睢阳城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这与殷郊无关了。
他轻轻抹去少年唇边鲜血,像是哄他睡着一般告诉他,死,应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
少年在他怀中合上双眼时,殷郊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这次失约的是我了。
十九
相传离地九万里的天上有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名叫天宫。
天宫中最高者为帝,天帝掌握天道,管理世间清气,无情无欲,刚正不阿。
在天帝还没成为天帝的时候,他曾经有一个妹妹。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曾是个活泼灵动的神女。
和杨戬的妹妹杨婵一样,天帝的妹妹也被压在了群山之下。
朱温废哀帝李柷自立为王,盛唐气数已尽,人间战火再起。
和盛唐气数一起衰竭的还有人间气运,和九重天上的天宫。
刘沉香劈山救母,宝莲灯现世,与三圣母一起被压在华山下的魑魅魍魉重见天日,杨任口中大祸终于降临。
太岁神君终于到了传说中的酆都地府。
这里恶鬼恸号,天无日月,昼夜颠倒,令人生怖。
十殿阎罗急得上蹿下跳,黑白无常忙着捉拿冤魂,偌大地府,竟然没有一人阻拦殷郊。
他顺顺利利走到了奈何桥边。
世人说,地府有一条河,名叫忘川,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名叫奈何,奈何桥上有一个女人,她会给你一杯茶,喝下便能洗净前尘,轮回转世。
现在那个女人就在他眼前。
那是天帝的妹妹,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云华天女。
“我在昆仑学艺时玉鼎真人告诉我,杨戬刚上昆仑山时经常做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劈开了桃山,可是母亲却不在山下。等到梦醒了他才发现,那压根就不是梦,母亲真的不在桃山下,他也真的没有救出母亲。”
鬓发皆白的神女有着和姜皇后一样的神态。世间慈母,看所有生灵都像是自己的孩子。
“戬儿他还好吗?”
“他让我来这里。我猜,他是让我来找您的。”
“我的哥哥呢?”
“我不知道。天庭崩塌,天道倾颓,天帝的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仙子没有动。
她身上的大锁已随着天帝消散,如果她愿意,她现在就可以离开地府。
“你要喝一杯茶吗?”
殷郊看了看她递给自己的茶盏。
没有茶叶,只是清水,闻上去却有一股苦香。
“这是什么茶?”
“你希望它是什么茶,它就是什么茶。人此一生,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一切妄念,皆由心起。明镜自净,菩提不动,世间纷扰,皆由心生。你心中想喝什么茶,这杯子里自然就是什么茶。”
殷郊凑近闻了闻那茶的味道。
那是当年他在华山脚下避雨时偶得的那杯荞茶味。
“太子殿下你猜错了,戬儿让你来此地不是来寻我的,而是为了等他的。”
远处奈何桥头,一缕幽魂翩然而至,千年时光已过,他竟然还如当年麦田一别一样。
“酆都山流传着一个故事,千年前周朝太师姜子牙身死道消,死时竟然从凡间带来了一个魂魄。那魂魄残破不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缕精魂。当时哪怕他愿意放下,就凭他那残魂之姿,也断然无法西登极乐。所以,这奈何桥的主人给姜尚想了一个办法,他们把那一丝魂魄投入轮回,辗转九世,历经九死,九死之后便能轮回圆满。”
殷郊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九世已过,不知武王要如何选择?”
云华仙子的手中是刚刚殷郊喝过的茶盏。
如果你选择洗尽前尘,那便还有第十世。
如果你选择放下往事,那自会有人引你魂归西方。
武王回首。
这是千年后,殷郊第一次见到他。
他开口想说什么,姬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说好久不见对不对?你错了殷郊…这不是我们千年来第一次相见。”
“我们见了很多次。”
“只是你没有认出我。”
千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殷郊面前闪过。
周朝国破时被他安葬在柳树下的死婴。
华山脚下与他同饮荞茶的农夫。
江东城在屏风后与他论琴的乐师。
大漠里与他赏月的艾吉木。
那夜太岁庙外本应高中的姬玦。
打破玉环死在他怀中的医者。
有人说,死亡其实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人间道本就和天道不同,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人死,应该是魂归大地,从此你见过的一切都是我,山川海阔,麦田苦荞,明月清风,玉石金戈。
殷郊一直在寻找那日消散在天地的武王,可是在他不知道的千年间,姬发已经陪了他整整九世。
每一世他们都相遇了,可每一世他都没有认出姬发,所以每一世他们都再造因果。
杨戬曾经在大漠里对他说,他的身上有一根线。
那根线独自轮回千年,穿越四海九州,只为了今日一场重逢。
那根线就系在姬发手中。
殷郊没有天眼,可是他却看到了。
那根将他二人宿命缠绕在一起的线,尽头只会在姬发身上。
“一千年了。”
殷郊合上双眼。
“是啊,一千年了。”
镐京成了长安,故乡的麦子落了又熟,月亮阴晴圆缺,人生老病死。
一千年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这段因果,终于要了了。
“我该怎么选啊,殷郊?如果我选择轮回,我就要再喝一次忘川水,如果我选择记住,那我们就再也不见。你说,我该怎么选呢…为什么,我总要选呢?”
千年前的武王要选择是生还是死。
千年后的武王要选择是始还是终。
怎么选都是错。
怎么选都不对。
“千年前我入轮回时,曾经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不要再遇到你,就算遇到了,我也希望你不要认出我。我怕你恨我,我怕你还在想那一箭之仇,我怕你还放不下当年的殷商西岐,我怕我当年期冀盼望的那些可能,其实都只是我一厢情愿。”
轮回道听到了武王的愿望。
所以殷郊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你我走到如今境地,一切始于我们心中妄念。”
我们妄图颠覆天道。
我们贪恋天下太平。
我们留恋靡靡情/欲。
我们妄想做一对寻常百姓。
“这九世里,我学会了一句话。”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是不是就能免了这蹉跎的第十世岁月?
殷郊的心里想了很多。
轮回因果,道法佛理,他比姬发多活了很多年,如果他想,他觉得他是能留住姬发在他身边的。
可是当他开口时,他说出口的竟然是那句话。
那句可能,葬送他所有期盼的话。
“你还记得千年前,西岐麦田里,你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不论我怎么选,你都希望我得偿所愿。”
殷郊的身上没有麦穗。
他知道或许希望渺茫。
但是如同当年武王不愿勉强殷郊一样,今日太岁也不愿勉强姬发。
如果你想放下,那我今日得的就是我应得的苦果。
如果你想再遇,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会找到你的。
“这句话,我今日送还给你。”
姬发看着他,良久,他接过了云华手中的茶盏。
“灌口陈塘,冀州大漠,五岳二江,昆仑蓬莱,这些地方你替我看过了吗?”
“看了。这些地方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我是一个人去看的。”
如果我们只是一对寻常百姓。
这一世,或许他们真的可以只是一对寻常百姓。没有殷商西岐,没有天道人间,只是殷郊姬发。
他仰首饮尽杯中水,身后轮回道光芒万丈,几乎瞬间将姬发身影淹没。
“再遇到我,记得我们的约定。”
这次轮到你折一枝麦穗送给我了。
二十
历史是车轮,它载着人间,朝着未来,疾驰而去。
夏商二周,秦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五代。
大宋终成往事,大元也化为草原上的尘埃,明清在史书上也只是浅薄短小的一页。
人乃万灵之长。
人,是无法被拘束囚禁的动物。
他们憧憬腾云架雾的神仙,所以人造出了飞机,他们向往一日千里的术法,所以人造出了火车。
千年又千年,当曾经的平原上建起城市,当曾经的华山修起栈道,当曾经的麦田变为公路。
杨戬在一片虚空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是听到了一个声响,斩破虚空而来,将他从一场大梦中唤醒。
“还要再继续吗?”
虚空中没有人回答他。
曾经二郎真君睁开天眼。
那如同夜色的纯黑中竟然长出了一根红线。
“人间已经诞生新的因果了,就算你再跟我耗下去,一切也终将开始。”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曾经有两个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所以我现在也来问问你。舅舅啊舅舅,你这一生,可曾体会过一丝快意?”
在虚空之外的人间。
西北某农业试验基地。
灰头土脸的姬发一脚踢开大门,一巴掌拍上了姜文焕的后脑勺。
“孙贼!你大半夜把我从学校叫来给你修机器,我在外面喂蚊子,你在屋里…看言情小说?!还是九生九世这种早就被人写烂了的古代言情…你小子有本事以后别走夜路!”
姜文焕被小说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把这个月补助全充进网站打赏作者了。
“你这人从小就铁石心肠。”
“我那叫理性克制。”
“要不然也不能到现在二十五了还母胎单身。”
姬发狠不得拿扳手拍死他,“老子那叫精挑细选!”
实地考察的时间很短,姬发和姜文焕还得赶回学校搬砖。
走之前村里的书记说什么也要带他们去村里转转。这几天没注意,试验基地的大棚后面竟然还有一个庙。看上去年头不短了,门口的牌子都破了,看起来隐约像是周公两个字。
姬发推开大门。
庙里面坐着一个人。一身青衣道跑,长头发扎在耳后,戴着最新款的耳机,还穿着新款球鞋。
现在的道士,打扮得还挺时髦。
小道士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算命,因缘际会,学业财运,只要你想,他都能算。
“好啊。那你算算,我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是个大夫,悬壶济世,但是含冤而死。再上一世是个书生,再往前是草原上的王子,弹古琴的乐师...”
“不是,你这是不是真的啊?哪有人能转那么多世?”
小道士抬手一指,“这位哥哥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西方有言,人会转世是因为有执念未尽,你已转九世,历经九死,九为数之极,十为数之尽。这辈子,你一定圆满幸福,得偿所愿,逍遥自在。”
姬发悻悻收回手心。
这小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临走的时候道士叫住他。
“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我说了你别笑啊...我哥给我取的...我叫姬发,对,就是周武王那个姬发。”
不知道为什么,小道士的表情似乎很满足。
“是个好名字啊,万物生长则为发,姬发...是个让你此生只管向上、无需顾忌的好名字。”
只是希望这辈子的你也能像你的名字一样吧...
...兄长。
回学校的姬发顺便回了趟家。
学校的姜老师把电话打到他手机上,说是学校校庆需要拉赞助,他作为化工系的门面,怎么也得帮学校化一次缘。
姬发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姜老头这个意思,是不是要他出卖色相?
他哥的助理崇应彪正在厨房做菜,他蹑手蹑脚摸过去,偷走一根黄瓜。
“问你个问题啊彪子...”
“你个死孩子没大没小地叫谁彪子呢?!”
“你先听问题——如果有人要你帮公司化缘,那是不是就说明...?”
崇应彪穿着Hello Kitty的围裙笑得嘴都要歪了,“学校要你出卖色相啊...祝你好运,一路好走,慢走不送。”
最近大家桃花运似乎都不太顺,邓婵玉那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非得和她闹分手,如狼似虎的辅导员最近天天拿着手机低声下气。
“亲爱的...我没有...谁嫌弃你结过婚啊...我不是...这不是校庆了学校事情多吗...我真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啊...他们再年轻也没有你好看啊!”
姬发默默拧好一颗螺丝。
一切最终结果不是分手的吵架在他这统称为秀恩爱。
化缘的时间还是到了。
姜老师给了他一个地址,有点偏远,在某个城乡结合部,姬发上网查了查,是个挺有名的民宿。
依山靠湖,这个时间甚至能看到还没成熟的大片麦田。
从小姬发就喜欢自然。他喜欢脚踩在土地上的感觉,喜欢天地万物与他共鸣的浪漫。
可惜这次来是带着任务来的。
希望这位施主长得不要太丑。
路走到一半,天就下起了雨。
姬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最后一个坡,民宿的大门虚掩着,隐约能看见院子里那棵三人不能怀抱的柳树。
小时候他哥逼着他背诗,姬发别的没记住,到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一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站在柳树下,他突然有了一种令人诧异的归属感。
好像他就应该回到这里。
好像这里有一个人已经等了他很久。
“下雨了啊。”
姬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一个男人。
高大,长发,像是活过来的希腊雕塑,又像是小时候听评书里面说到的大英雄。
“你好。”
男人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拿着刚刚割下来的麦穗。
他向姬发点头示意。
姬发很多年没动过的心,突然狠狠跳了一下。
这不怪我。
谁让他长得跟博物馆里的雕像一样。
男人递给他一枝麦穗。
姬发收下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暧昧。
送麦子算怎么回事啊。
现在已经不流行送花了吗?
“我家那边有传统,如果你希望一个人留下来,那就要送一枝麦穗给他,这算是希望和他共食五谷的意思。”
姬发笑了笑,“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邀请我共进晚餐吗?”
男人只是看着他笑。
好像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姬发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们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姬发...你不许笑我啊...是交大派来和您对接的。”
男人也伸出手。
“我叫殷郊...”
姬发自己没忍住笑起来。
怎么现在的爹妈都喜欢拿封神演义取名啊。
“...好久不见了,姬发。”
千年·完
【长顾】兴师问罪
ooc警告
小情侣吃醋文学
————
依旧是个将军无忧的春日。
春风摇曳了一路的红白黄粉,携着浓郁之香气闯进骤然被打开门的侯府卧房,调皮似的,不忘撩拨了两下垂挂在檐下的一对玄铁风铃。
叮铃叮当,雕刻着眼角带痣笑脸的那只热情地拥撞上神情羞赧的另一只,旋即飘飞来两三瓣落英,在它们的伴奏中翩跹起舞。
如是小小一隅,都充满了这般风流旖旎的情趣——倘若不是有人很快大煞了风景的话。
房内,顾昀春困懒起,正猫儿也似趴卧在睡床上,仍应有几分清瘦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藏在鸳鸯被下,唯有一半青丝藏不住,泻墨似的流满了颈侧。
“长庚,心肝……”随着铃音声声与花香阵阵,梦中的他也被浅微惊动了......
ooc警告
小情侣吃醋文学
————
依旧是个将军无忧的春日。
春风摇曳了一路的红白黄粉,携着浓郁之香气闯进骤然被打开门的侯府卧房,调皮似的,不忘撩拨了两下垂挂在檐下的一对玄铁风铃。
叮铃叮当,雕刻着眼角带痣笑脸的那只热情地拥撞上神情羞赧的另一只,旋即飘飞来两三瓣落英,在它们的伴奏中翩跹起舞。
如是小小一隅,都充满了这般风流旖旎的情趣——倘若不是有人很快大煞了风景的话。
房内,顾昀春困懒起,正猫儿也似趴卧在睡床上,仍应有几分清瘦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藏在鸳鸯被下,唯有一半青丝藏不住,泻墨似的流满了颈侧。
“长庚,心肝……”随着铃音声声与花香阵阵,梦中的他也被浅微惊动了,嘴里下意识呢喃起了那些惯常的称呼,“唔,陛下……”
唤的是谁不言而喻。
“陛什么下,都什么时辰了你还睡呢顾子熹,做梦也不忘惑君是吧你?!但这次你再做梦也没用了,人家荣安县主都已经把孙女送进宫里去了,你再不起来可就真要失宠了!”可惜,回应的却是个忒招人烦且不解风情的老妈子。
半醒之间,顾昀着实被这一连串的碎嘴叨念劈了个耳鸣目眩,怔了几怔后,方从柔云般的床褥里抬起头,拧眉怒骂道:“沈季平,你是不是有病啊!”
沈易确实经年身患重病,一种爱热脸贴冷屁股替姓顾的操心的病,纵使如今其已有妻有儿,人生幸福美满得不行,依然总爱时不时发作此病,好像生怕别人说他不讲义气,自己过得好就忘了兄弟似的。
鉴于西南提督大人一年也就回不了两三次京,再爱发病也没机会天天跟在自己眼前发,顾昀大多数时候都是选择一忍了之。但今次不同,今次顾昀刚梦到了他家陛下绣着红盖头要嫁他,盖头上的鸳鸯才绣了一半,他还没来得及通知玄铁三军前来接亲,就被这货中途给搅黄了。
你嫁了人,生了娃,就来搅黄本帅的婚事,岂有此理!
顾昀当然没脸把梦照实了往外抖落,故心中的火也没法发个痛快,怒骂一句后,只得翻坐起身捡过件床头的袍子披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睨着沈易,一时也无话。
沈易倒似全然不在意他狗咬吕洞宾的恶劣态度,只目光往那碧绿绣桃枝的袍子上一瞥,凉凉道:“听说今天罗三小姐进宫时也是穿的绿色襦裙,当真应了某人那句话——碧波千顷,绿意滔天呐。”
顾昀正要再去系衣带的手遂一顿,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之前的嚷嚷:“什么罗三小姐?”
这回却是顾某人孤陋寡闻了,那罗三小姐二八年华青春年少,来头可不小,正是前头沈易提过的荣安县主的孙女——才貌双全,名满山西府,连陈家夫人也就是陈轻絮的母亲和沈易的婆婆见过后都赞不绝口。
至于其祖母荣安县主,更是大有来头。虽然“县主”的封号不高,听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宗室女,但架不住人辈分高,连已故的长公主当年见了都得喊她一声小姑母,到了顾昀这更得叫姑姥姥了。掰着手指头算算,现今李氏皇族还健在的人里头,辈分最高的恐怕就属她老人家了,而且她的已故郡王父亲还是位当年给武帝护过驾的功臣,身后也跟武帝一样子嗣凋零,就只留下了她一个孤女,因此这位老人家承蒙父荫,一向在宗室里颇说得上话,倘若她非要厚着脸皮把孙女往皇宫里送,还真不好让人说拒就拒,毕竟这又不算掺和朝堂政事。
沈易不带喘气地解释完毕,忧心之余,倒又生出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双手朝素袖里一拢,毫不客气地便欲往顾昀床上坐去:“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事啊?陛下没告诉你?啧,我说侯爷,您不会真色衰爱弛失宠了吧。”
“你才失宠了,滚!”顾昀心里正酸不溜秋的不是滋味,闻言一脚把他踹开了三丈远。
沈易弯腰捂住膝盖,疼得龇牙咧嘴,心底却愈发乐开了花:“这您就多虑了,在下哪曾有过宠啊,以为都跟您这么有本事会爬龙床。”
“你还想有宠?当我战死沙场了吗!”顾昀果然被点炸了,不过仅片刻,他又冷静回来,冲沈易讥讽地提了提嘴角:“就你这穷酸样,也就陈姑娘满眼只有药材瞧不出活人美丑才不嫌弃,还妄图跟本侯争宠,连了然那妖僧你都争不过,想得美。”
“……”沈易张了张嘴,愣是没再说出反击的话来。他断定此人必是因为侍君久了变成了个满脑子只余宫斗争宠的深宫怨夫,而且看起来还即将要争输了的样子,心中顿时只对其剩下了怜悯。
这么一晃神间,顾昀那厢已经将衣带系好了,还穿上了件配套的下裳,顺便理了理长发,拿发带不松不紧地往脑后一绑,随即张开来双臂问道:“怎么样?”
沈易望着他一身绿意盎然,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
顾昀耐住性子:“本侯的倾城国色,比起那什么县主的孙女,怎么样?”
“啊——嚏!”沈易扭头就打了个老大的喷嚏,简直惊恐万分,“您您您是公主的贵子,区区县主的孙女米粒之光岂能与您争辉。”所以我这就自觉滚远了,你千万别过来,不然我真怕九门城墙一齐塌了!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后,沈姓老妈子还是跟在姓顾的后头一块出现在了皇宫里。
说是怕姓顾的被姓李的和姓罗的联手欺负,但其实真正原因可能是怕错失搭上那罗家新高枝的机会——怎么说他婆家也跟罗家有层老乡的关系,近水楼台必须得先得月。
边在心里打着算盘,沈易边悄悄观察着走在前面的顾昀,此刻他无比希望能够看见一个盛气凌人的“宠妃娘娘”,就如话本子里写的那般,风风火火冲到皇帝和其新欢面前,质问陛下何时审美变作了如此之差;或者也可以是走卖惨路线,捏出一脸的隐忍伤情,躲到个必然能被人看见的清冷角落里,就地一开嗓,吟诵一段《长门赋》。
几刻之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沈提督甚至连事后怎么添油加醋地去向老何他们宣传都想好了——谁让姓顾的以前总表面上装出一副磊落好汉的模样,背地里却跟七大姑八大姨一样老爱到处跟人八卦他跟轻絮的事。
但可恨天不遂人愿,这会儿的顾昀居然异常地从容淡定。
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呢?因为这位侯爷连刻意地卖弄魅力招蜂引蝶跟那位打擂台都不屑,一路上但凡远远瞧见个宫女就避着走,拐弯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两个,也立马摆出副大将军的威严面孔,平素那双总含笑三分的多情桃花眼是半点也不流露给她们,直把人小姑娘们一个个震得连头都不敢抬——看似如此的有夫德,实则更加凸显了他骨子里那份不可一世的自信。
直教沈易嫉恨得牙痒痒。
也是,谁又真会认为那位会移情别恋一名别人强塞来的女子,雁王府里的一众佳人至今还在天天扫院子呢,顾子熹能不自信吗。
沈易于是只能在心里不住感叹:好好一位将名垂青史的,竟不幸被某人传染了眼瞎,真是苍天不佑!
“我说,你偷偷摸摸地打量本侯什么呢?”这时,顾昀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别以为陛下有了新欢我就能看上你,劝你早点死了这颗心回家带孩子去吧。”
“顾、子——”沈易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就撞到他身上,却被顾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一躲,顺理成章地跟空气拥抱了个满怀,扑腾了好几下才堪堪稳住身形,差点没摔出个狗吃屎。
“顾、子、熹!”怒气填胸,完全地填满了胸,未尽的脏话必须得说完,“你个不知廉耻的——”
“沈卿。”
忽地,一声清越穿风而来,瞬间斩断了一切嘈音。
顾昀抑制住嘴角笑意,手掌游鱼般从左袖缎面上滑过,将几道浅淡的褶皱理平,顺势揖手躬下身去:“臣见过陛下。”
“陛、陛下……”
长庚笑着摆摆手,再次止住沈易的结巴话音,快步上前,用力托住顾昀双臂,迫他直起身子。
“子熹!”
四目相交,顾昀眼神顿时一亮。太始陛下今日俊美如故,只眉儿眼儿弯得过分,比平时多出许多甜美的少年之气,他站在面前,沐浴在午后的艳阳下,而阳光亦逊他三分明媚。
顾昀心中并非真的不曾有一点疑问和酸意,然而对着这样一把心肝,教他如何还能说出什么无稽之言。
然后就那么五迷三道地被哄走了,可真让一旁的沈易目瞪口呆,这德性都能混成四境主帅,也就蛮子鬼子们当年没想起来用美人计。
瞧瞧,会用美人计的这位,现已君临天下。
今时今日的长庚自然是得志非常的,尤其此刻,他的一只手正被顾昀藏在袖子下牵着,掌心处时不时传来刮挠的痒意,眉目间不禁染尽了春光悦色。
只除了似是不经意回首瞟向沈易时,目光温文尔雅中,带了丝意味深长。
“……”沈易浑身一个激灵,一时间产生了种自己才是那个插足别人姻缘的第三者的错觉。怕了,告辞。
闲杂人等消失后,不多时,关系不正经的君臣二人便来到了西暖阁。
今年春暖得早,阁外的地火前阵子就熄了,于是一杯提前温在蒸汽茶炉上的碧螺春及时送到了顾昀手上,虽不是“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也从肌肤直熨贴到了人心里。
其实不止茶炉,如今阁内琳琅满目,已随处可见只在这个时代才能得见的蒸汽物件,谁教本朝皇帝精于赚钱,养得起天价的鹰车炮蛟,连穷惯了的大将军也不好意思再拿仨瓜俩枣的紫流金同他斤斤计较——况且大将军自己府里的奢侈程度比这更有过之无不及。
而唯独一盏山石造型的倒流香炉,仍旧在用最古朴的方式燃着沉香。乳白的烟雾自群山出,后似水般缓缓地向下流动,于山下汇聚成一汪仙缈瑶池,弥漫开来满室的淡雅香气,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听闻荣安县主是常年礼佛的。
没甚道理地,顾昀反而长眉一挑阴阳怪气起来:“怎么,没跟你那志同道合的太姑奶奶一起点上柱檀香,论论劳什子的秃驴经啊?”
一句话即令长庚哭笑不得,他眼中不由浮起丝冤枉神色,却又暗暗生出许多别样的欣喜,遂带着浓浓鼻音反问了回去:“朕太姑奶奶的孙女,义父您的小表妹,朕该叫什么?”
顾昀一愣,半晌才反应了过来,竟有些无言以对——那可不就是对方的表姨吗……
但又一转念,顾大帅嘴里奔跑的蒸汽车终究没有就此停止:“你连你义父都敢……表姨又怎么了?”表姨起码还是女的呢。
视线忽然便暗了下来。
长庚看着是根长条——文雅点的说法是长身玉立,但那是因为他个子实在很高,而不代表他的体格纤细。事实上,当他躬下腰来用一双有力臂膀将椅子上的顾昀牢牢圈住时,顾昀完全就只能像看狱墙一般看着他宽厚的身躯,或许还能聆听到其中隆隆的心跳声。
“我连义父都敢什么?”那嗓音逐渐变得低沉,带着点有恃无恐的任性,“义父怎么不把话说完?”
顾昀冷笑不语,只一记眼刀飞过去:呵,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嗯?义父?”长庚却铁了心不许他装哑巴,并愈发放肆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额头,舔得顾昀一阵头皮发麻。
反了天了,顾昀蹙眉偏头一避,“去去去,大白天的发什么疯!”同时下头毫不留情地赏了小兔崽子一脚,“饿了就自己去找块骨头啃,少来黏糊我。”
没承想,长庚的下盘竟稳如磐石,且不退反进,整个人更加紧密地贴了过来,不许顾昀闪躲:“回答我。”
毫无疑问,这是只被惯坏了的狼崽子,明明扑到主人怀里是想邀宠,偏又举止如此的蛮横霸道,甚至反客为主,欲将主人圈于自己爪下。
顾昀贴着一腔火热,怎么也想不明白,应该兴师问罪的难道不是自己吗,怎么反倒被对方审问起来了?
啧,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
——但这么说也不对啊,论“美人”也合该本侯更美人一些才是!
总而言之,顾大帅这次算是阴沟里翻了船,讨伐负心汉不成反被赖上。
别说,太始帝赖人的功夫还真是花样繁多非同凡响,见顾昀还是不肯答,恁大一个人竟冷不丁岔开两条长腿坐到了他的膝上,继而埋下头去叼他敏感而脆弱的脖颈肉,直让顾大帅一边一颗大丈夫之心感到无比满足,一边又觉得身上小情人真他娘的扎嘴。
偏偏扎嘴之余,又那么贴心,坐都只敢半虚半实地坐,生怕压伤了他旧疾未愈的膝盖。
……除了认栽,顾昀还能如何?
许久,一番腻歪结束后,脖子和脸上已然湿漉一片,顾昀佯作嫌弃地皱了皱眉,长庚即连忙自觉举起袖子帮他擦拭,也不忌讳那金贵的袖子是龙袍的一部分。
顾昀便微微仰起脸,闭上双眼放平呼吸,安心享起这份惬意。他一介行伍中人,自来适应性强,有人对他终日苦役或摧残打压,他可以为家国黎民千般忍耐;而有人待他如珠似玉,他也可以果真成为珍珠美玉般的金贵,被天子亲自服侍亦坦然受之。
长庚擦拭得很轻、很仔细,也很缓慢,得亏顾昀脖子上的痒痒肉没那么严重,否则一幅温馨美好的画面恐怕维持不了多半会儿。
但无论是动如脱兔的顾昀,还是这一刻静若处子之他,都从不会在画中褪去夺目的色彩。
有人天生就是耀眼于万众人群的,纵玄甲覆身,而风雪中愈白,烽火中愈赤,深宫中……嗯,深宫中愈五彩斑斓。
顾昀倏然睁开“五彩斑斓”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长庚,幽幽道:“差点被你蒙混过去,老实交代,那位罗三小姐到底怎么回事,本侯可不跟个小姑娘共事一夫。”
“子熹你说‘共事一’什么?”长庚眼睛刷地明亮如星,一把抱住了顾昀胳膊,“谁是你的‘夫’?”
本以为对方只是无意中说漏了嘴,决计不会肯承认的,却没料到脸皮厚如城墙的顾昀竟露出一个天然无辜的表情,理所当然回曰:“本侯的夫君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陛下你,怎么,还想我改嫁啊?那我可确实不愁嫁。”正好听闻罗刹国女王最近想招赘个本侯这样的,软饭最好吃了。
“不许!改嫁不许,娶别人也不许!”
不想,长庚竟无端地反应十分激烈,当即厉声驳斥出口,倒令顾昀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他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真正被人主动献身上了门的是这疑似心易变的昏君,怎么还兴倒打一耙的?
然向来敏锐的四境主帅这回却是迟钝地没有察觉,长庚满腹的委屈正随着他疑惑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外溢。
直到,那面皮终于撑到了极限,不愿再继续装作劳什子若无其事,眼角漫上湿红的同时狠狠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侯爷恐怕还不知道吧,人家罗三小姐仰慕的人可是你啊,为此特地把自己祖母支走向朕下跪求赐婚,说此生惟愿嫁与顾帅你这样的英雄,都不在意护国寺对你的谣言呢。”
“是啊,自古美人爱英雄,英雄配美人,天经地义呢。”
“而且表哥表妹,亲上加亲,谁听了都得说一句天作之合呢。”
“你觉得呢,侯爷?”
“……”
“……”
“……”
沈易,字季平,元和年间进士,官至西南提督,生年懒得记,卒年太始四年今日太阳下山前——等会儿就找把割风刃去把他砍了。
笃定。
“好好说话,呢什么呢,跟谁学的酸臭腔调,”还好身经百战的安定侯反应迅速,将头一撇二郎腿一翘,强自镇定出一副君子坦荡荡丝毫不心虚的模样,回得理直气壮,“爱慕本侯的人早就从西域排到东瀛,算什么稀奇事,怎么,随便贴上来一个就要编排我一番啊,陛下针尖大小的心眼不如多用在社稷上。”
——听听,不愧是他顾昀顾大帅,长庚都要羞愧了,就是不知刚才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共事一夫”兴师问罪的是谁,大概是哪里路过的狐狸精吧。
既然是狐狸精,那就不必再以人间的道理相论,直接将精气奉上,岂不更为省事?
“好啊,不编排侯爷,改为编排编排我这个侯爷您的爱慕者是怎么以身相许的,总行了吧……”
“哎哎哎,光天化日的,我还没去砍沈——”
“不急,侯爷要了朕,改明儿朕去帮你砍。”
……
宫墙之外,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沈提督:怎么突然感觉到脖子上有一阵凉意。
【策舟】共浴
“有情人隔着湿淋的水,总得瞧出别样的活色生香。”
“人总要有割舍不下的牵挂。”
——————————————————
*好久不见!
*9900+
茨州的风又轻又长,入了夜只有城门上灯火通明,晚风却暗,只托着沈泽川的白袍扬起一角,从府院的石凳上堪堪擦过。
晨阳和骨津站在沈泽川身后,丁桃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用手中的草杆挑着蚂蚱玩。
“主子慢等,”乔天涯手中拿着薄披风,从后跟上来,“二公子已经进城了。”
沈泽川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披风,翻掌露出细细的腕子,在空中轻轻一扬,双指微收打了个手势。
身后萧驰......
“有情人隔着湿淋的水,总得瞧出别样的活色生香。”
“人总要有割舍不下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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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9900+
茨州的风又轻又长,入了夜只有城门上灯火通明,晚风却暗,只托着沈泽川的白袍扬起一角,从府院的石凳上堪堪擦过。
晨阳和骨津站在沈泽川身后,丁桃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用手中的草杆挑着蚂蚱玩。
“主子慢等,”乔天涯手中拿着薄披风,从后跟上来,“二公子已经进城了。”
沈泽川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披风,翻掌露出细细的腕子,在空中轻轻一扬,双指微收打了个手势。
身后萧驰野留下的禁军这段时日都听沈泽川的吩咐,此刻见他如军令,当即提起手中长枪,动作间带起一阵劲风,整队严阵的风都一丝不苟,长枪立于胸前,见沈泽川迈开步子,才挺直腰板跟在人身后。
“我们再往前走走。”
“不如直接去主街,”乔天涯摇头晃脑道,“那儿离侯爷更近。”
沈泽川系好披风带,闻言含笑扭头瞥了他一眼,瞧见人非但不垂眼,反倒弯了弯眼角,抬手作请,将手中灯笼垂在了沈泽川脚边。
“乔月月胆大包天,”乔天涯眺望着远处高扬的离北军旗,“主子莫怪。”
沈泽川宽袖微扬,垂眼时眼尾笑意在擦黑夜里划出一道柔波,闻言索性勾了唇,连脚步都变得略轻快了些。
“怪你做什么,”沈泽川带着一行人往前走,“灯笼高些。”
乔天涯笑着将灯笼提高了,其实擦黑夜里原本用不上灯笼,可沈泽川想打,主街行人熙攘,萧驰野飞驰一路,或许未必能一眼瞧见。
沈泽川提着亮光,希望他一眼就看到。
萧驰野一进城就瞧见沈泽川了。
并非他眼神敏锐,实则是沈泽川在人群中过分耀眼,遥遥对视间,一股隐隐的兴奋自下而上的涌了出来,烫着他的心口胸膛,竟有些不受控的怦然。
夜色已深了,幕色披在沈泽川的身后,星子降下来倚在人的肩头,脚边灯笼照亮了整个面容,显得格外温柔。
萧驰野在主街勒马翻身下来,眼神没从沈泽川的身上挪开过。
长风吹得人有些凉,可萧驰野目光灼灼,有种能叫夜风热起来的奇异力量。
沈泽川静静的凝视着他,仿佛萧驰野又长高了些,顶天立地的站在周桂跟前寒暄,说话间将手中的马嚼子卸了下来,肩后的霸王弓扣在盔甲上,甲胄轻磕的声音顺着那又长又轻的风,飘进了沈泽川的耳里。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无法忽视。
萧驰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将气,那目光却如影随形的如有实质,像是一把软柳枝一般,纤长的戳进远处人的身上。
孔岭不敢细想,十分有眼色的道:“侯爷征战辛苦,今日天色已晚,军务待侯爷歇息好后明日再议吧。”
萧驰野闻言颔首:“也好。”
周桂忙陪着笑脸:“我们送……”
“……我们就不送了,”孔岭一把按了周桂的手腕,“侯爷慢走。”
沈泽川见状,拨开披风便接过了灯笼,他自顾自的向前走去,主街的青石板宽大厚实,长靴磕在上头,脚步先是稳当,突然急走几步,和另一串脚步声摞在了一起,交叠急走间,倏然停了下来。
萧驰野停在了沈泽川面前,两人之间还搁着点距离,澎湃的心跳被压在冰冷的重甲下,萧驰野望着沈泽川,缓慢的抬手推掉了银盔,露出被压乱的长发。
沈泽川没有眨眼,他看着萧驰野乱糟糟的发,往下是因为兴奋而隐隐发红的鼻尖,脸颊上有头盔的压痕,一双眼睛炙热的望着沈泽川。
他喊着:“沈兰舟!”
沈兰舟就跑到了他面前。
夜风匆匆,贴着沈泽川的长袍,他的衣角被萧驰野的盔甲边缘勾住了,使两人的拥抱愈发难舍难分起来。
萧驰野的小辫儿隐在夜色里,墨蓝的发绳隐约泛着月光,他身着甲胄,带着策马疾行的凌乱,在这咫尺间仰起头,冲沈泽川笑。
“来接我的?”
沈泽川用指尖敲了下他的盔甲:“谁接你,接马。”
他含笑望着萧驰野,用指尖指了指一旁的浪淘雪襟。
萧驰野眼尾一弯,见长风乍起吹动了沈泽川的长发,他今日没什么公务,因此发上没戴冠,此刻只束着发带,任由一头浓密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几分清冷,随着夜风扬起来时,显得年纪更小了些。
他低语着,将爱藏在夜风里。
“我就是你的马。”
沈泽川撑在他肩头,俯身与他抵上了鼻尖,贪婪的呼吸着萧驰野的味道,抬掌摸了萧驰野的面颊,低下头与他亲吻。
夜色滔天,浩渺薄云盖在两人肩头。
亲吻间月碎风斜,片刻就搅乱了天地星辰。
浪淘雪襟绕着地转了一圈,蹄铁催促着早些归家,晨阳上前牵马,众将士皆单膝下跪:“恭迎侯爷凯旋!”
沈泽川伸手接过萧驰野的银盔,借着逐渐落下的夜色,攥了他一下。
萧驰野即便披甲,手指也是温热的,沈泽川却仿佛天生带着寒凉气。萧驰野被他碰了一下,指尖都有些发麻,仗着他人高马大罩住了多数视线,便轻巧的将沈泽川的手拢进了掌中,飞快的摸了一把。
沈泽川与他相握,来迎的将士列队拥了上来,他到底顾忌着,很快便松开了。
萧驰野道:“都起来吧。”
街上已没有多少人了,两人并行间肩臂反复蹭着擦过,萧驰野的臂缚铁皮有些翘,便抬手卸了。
“何时来的?”
“不早,”沈泽川借着灯笼光去看萧驰野的靴,瞧见那靴边沾了泥土,随意说道,“在屋里吃了两盏清茶。”
“昨夜下了雨,城门下都是泥,”萧驰野使劲踩了踩地,磕掉了一些泥土,“嘴角有些起皮了,诓我来着。”
他压低了声音,让那些话都只能飘进沈兰舟的耳朵里:“骗子。”
萧驰野回城见了沈泽川,整个人便犯起了懒,说一不二的将军气概从进了城就散了不少,如今对上沈泽川,那佻达的浪荡气又重新涌现了出来。
话音一落,沈泽川微微挑了眼皮,两人猝不及防的对上了目光,当间儿略过一道夜风,漾出柔情成了涓涓细流,无声无息的淌进了两人的心里。
不过三日,他们却好像许久未见。
沈泽川的眼神带着夜色流转起来,他明明那样无辜,眼尾不曾有一丝红,落在萧驰野眼中却像是乍然升起的日出,霎那间照亮了孤独寂寥的无人山巅处。
小别胜新婚。
两人的目光轻轻一碰,当即心照不宣的挪开了。
“这臂缚打的实在早了,”萧驰野轻咳了一声,忍着不再看沈泽川,“离北打的铁,跟了我这么些年已经有些旧了,这次剿匪又很磕碰,边缘翘了不少。”
“嗯,”沈泽川也不看他,只用手掌轻轻拂过萧驰野的臂缚,“是旧了。”
萧驰野看他的掌心从那臂缚精铁上细腻的摸过,指尖映着柔润的烛光,在夜色里显得触感上佳。
沈泽川将臂缚转身递给乔天涯:“先放着吧。”
扭头看见萧驰野正拎着灯笼瞧他,另半盏烛光照明了他的侧脸,显得格外俊逸帅气,高束的马尾从萧驰野的脸侧垂下来,褪了银盔后是一幅扑面而来的少年气。
“你,”沈泽川滑开目光,不着痕迹的推上萧驰野的腰间,“转弯,回家了。”
“嗯?”萧驰野被沈泽川推过来,抬头打量了一番宽阔过甚的门楣,“咱们……”
他扭身看周桂家仆一行离去的方向,转而在沈泽川耳边问道:“咱们搬出来了?”
“当然要搬出来,”沈泽川拎袍上阶,“周桂家新添了孙子,我们院里人多,住在一起有些挤,也实在是不方便,这几日我挑了不少宅院,这个还算看得上眼。”
萧驰野一愣,连忙跟上去。
进院将银盔长枪都立在了门口衣架上,萧驰野甩手握了沈泽川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将人向后扯了半步,凑上去罩在人身后。
“五进院,”萧驰野轻飘飘的说,“财大气粗。”
入了宽巷风便小了不少,进了院落晚风便已经止了,只剩下满园静置的花香流动,这还是沈泽川买了着院落房子后仓促置办的,其余都等着萧驰野回来再说。
沈泽川闻言笑了声,他回身瞧见无人注意,便趁着空档,抬手用指节刮了下萧驰野的脸颊。
“要查我的账么?”
院中九里香悄涌,入了夜花香就更沉浸,萧驰野在街上一直收敛着,这时候乍然凑在沈泽川身边,被那花香润了一口,紧接着嗅到了沈泽川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药味将人泡的多了几分清苦,多的更是沈泽川身上的香气,不比花香浓,却竟然这般好闻。
“查,”萧驰野舔着嘴唇,“从里到外都要查。”
沈泽川歪着头,抬手揉了把萧驰野的发。
“入夜再叫你查。”
“跟你说,我剿匪过山时,”萧驰野贴在他耳侧说话,“曾路遇一片庄子,那村庄外墙遍生一种小花,我从未见过,那花香奇异,虽清淡却好闻的很。”
他伸手摸了摸前襟袋,从里面掏出一把碎花来,丢在沈泽川手中。
“今日才知道,”萧驰野下了定论,“这香比不得你。”
碎花落了沈泽川一手,他带着萧驰野拐过一进院落,路过风口倏然起了一阵清风,沈泽川来不及合掌,碎花粒便被那清风多情带了走,空留了半掌余香。
“嗯……”萧驰野牵起沈泽川的手,嗅了满腔,而后转头看了看身后。
“早就无人了,”沈泽川掌心发痒,被萧驰野牵着拎袍上阶,“晨阳带着他们去分耳房的班,厨房里还做着晚饭。”
“他们几个办事尽职,留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近卫住前院,靠着正府门地方宽敞,过几日师父来了便住在朝阳的大院中,”沈泽川抬手指了下,“此处是你我的院子。”
萧驰野瞧见这院中立了花坛,当中种了几碗青荷,入夜在一旁点了小灯,此刻莹莹流光,别有一番风情。
“正殿有些空,”沈泽川直直望进萧驰野眼中,意有所指道,“卧房里放了热桶,你连日策马,先沐浴吧?”
萧驰野上了阶,应了声后就抬脚踹开了房门。
沈泽川抬脚迈入,手腕带着房门就要扣上,却在徐徐合拢时被萧驰野喝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罩在了怀中。
萧驰野单脚楔入沈泽川腿间,抬手从他脊背捋了一把,指尖按着人的白袍向下滑,细致贴身一寸一寸滑过,将沈泽川飞扬间险些被门夹住的衣袍捞了回来。
而后他合住房门,楔着沈泽川向后,将人扣在了门上。
“兰舟当心。”
萧驰野的鼻尖擦过人的脸颊,轻轻的嗅了口残留花粒的余香。
“别心急。”
屋内没有点灯,关上门便只有须弥榻旁的合欢镂窗透进几缕月光,月光流淌进屋中,被几声叠响绊倒,只能铺在屏风外侧,明明已经尽力收笼,却还是被人踩了边缘。
沈泽川扬起的手臂像是白鸟的羽翼,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张开手揽住了萧驰野的脖颈,柔软的锦袖盖住了冷硬的铁甲,萧驰野俯身将他抱起来,亲昵的贴上了他的脸颊。
“想我不想?”
城门处人多眼杂,回府后近卫又叽喳,重逢浅浅一抱根本不解渴,萧驰野实在太想沈泽川,此刻终于如了愿,连话音都急切了起来。
他想拥着沈兰舟,不要他孤零零的站在风里。
沈泽川闻言却没有答他,而是径直吻了上去,他太着急,因此匆忙不得章法,却被萧驰野稳稳接住了,迈出的脚步丝毫不乱,踩着月光便进了浴室。
沈泽川实在有些过分想他。
萧驰野身上带着尘土的气息,还有连日的炙热日光,被沈泽川悉数尝到了,他落在妆台上后,便伸指去解萧驰野的发带。
“兰舟……”
比过花香的美人此刻就在他怀中,萧驰野贴着他深吸一口气,勾的他一阵头昏,抬手将人的外袍一把褪了。
雪白的外袍下是一身极素的里衣,沈泽川洁净至极,叫人恍惚以为窗外的月光落进了屋内。萧驰野剥开他后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抬起手,一把扯了发上的束绳。
沈泽川被他拥入怀中,萧驰野太凶太强势,交错间只剩下仰首承受,脖颈抻成了一弯新月,被萧驰野握在了掌中,到分开时,沈泽川嘶嘶的抽着气,被咬破的地方在月色下泛着诱人的光。
“我想你,”萧驰野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平日里想你,疲累时想你,分离些时日,使我茶饭不思,尝了一回辗转反侧的滋味。”
沈泽川缓着气,伸手拨开了萧驰野身上的搭扣,替人脱了重甲。
冰冷的铁甲终于脱了下来,沈泽川想要将它搁在衣架上,萧驰野却不让,只紧紧的拥住了沈泽川,把铁甲随意的立在了妆台侧面。
“辗转反侧,”沈泽川笑起来,“滋味不错吧。”
“是不错,”萧驰野眯着眼睛,“却不想叫你尝。”
萧驰野很想沈泽川,他从前并未品尝过这种思念的滋味,那是一种如影随形的情绪,常常叫他的思绪在不知不觉间,就越过了山峰,飘到远方去。
他已习惯在战场上挥洒汗水的日子,从小枕着山河浴着烈日的生活叫他面对沙场血腥时生不出半分惧怕之意,却在遇见了沈兰舟之后平白生出几分别样的情愫。
那是一种蓬勃的思念,雨后春笋一般在萧驰野的心田扎根茁壮起来,叫他认为无时无刻思念沈兰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于是见了人便忍不住,如何亲吻也根本不够。
萧驰野想要更多。
沈泽川在他怀中转过来,轻轻吻着他的下巴。
“我也想你,”沈泽川摸了摸他的发,“茨州外的马道狭窄,走的不舒服吧。”
“兰舟甚懂我,”萧驰野赖在沈泽川怀中,下巴搭在他的肩头,懒懒的说,“马道狭窄,浪淘雪襟都跑不开,策马一快就容易踢碎路边的栅栏,我走的不顺畅,索性绕了远山跑回来的。”
沈泽川太明白萧驰野,跑马与他而言,是另一种靠近离北的捷径,他将每一次跑马都当成了重新回到离北的梦境,策马时扑面的风就是他渴望至极的自由,萧驰野愿意竭尽全力将这个梦做的美满,为此叫他劳累也无妨。
人总要有割舍不下的牵挂。
萧驰野抱着他,觉得连夜攀山跑马的心才定下来。
“马道狭窄,那如何办呢?”
沈泽川的声音叫萧驰野困倦,他觉得那声音像是哄小孩,他身后是氤氲的热水,松泛起的雾气就快要盛满整个浴室,沈泽川拥他入怀,耳鬓厮磨间说道。
“我为你修一道崭新宽敞的,如何?”
“好啊,”萧驰野只当是沈泽川哄他,“最好能径直修到离北去,我即刻带你回家。”
沈泽川轻声笑了,他卸了萧驰野的发带,用指腹一下一下的顺着他的头发,坐在妆台上倒跟萧驰野一般高,让他能将人一把揽在怀中。
他牵着萧驰野的手指往浴桶走去,撩水时说道:“总会有那一天。”
萧驰野是累的,沈泽川能察觉出被他极力掩饰住的疲惫,剥去的铁甲就是萧驰野坚硬的外壳,余下的柔软只显露在沈泽川的眼前,藏在房中的月光里,伴着唯有夜色赏到的荷香,只给沈泽川一个人看。
他把旁人可得的所有给了沈泽川,而旁人不可得的那些,才是属于萧驰野的更为珍贵的内里。
这是萧驰野另外一种表达爱的方式,比汹涌澎湃更加招人疼。
沈泽川只消一瞬,心就变得好软。
晨阳执着一盏明烛,手中拿着剪刀,小心翼翼的推开正厅的门,他动作迅速,看上去都是做惯了的活,却也有些谨慎小心,生怕听见些什么。
却不想等他燃完外室的蜡烛,房中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交谈声,只有隐约的撩水声响在浴室断断续续。
“主子,晚饭还需一会儿,待好了我来通传。”
里头萧驰野仰躺着,脖颈搁在木桶边的厚巾帕上,长发被拢在桶外,一双净白的手指穿梭在他浓密的长发间。
他闭了眼,任由沈泽川的一双手掠过他的长发和肩颈,浴室里被皂角香填满了,那清淡又熟悉的香味洗去了他一身的疲乏和劳累,叫萧驰野有些昏昏欲睡。
沾了皂角泡沫的清水淘洗过他的耳廓,沈泽川的手被热水泡的格外柔软,回身舀了一瓢热水准备给他冲洗长发,听见动静伸手揪了下萧驰野的耳朵。
“嗯……”萧驰野闭着眼睛,缓慢的从鼻尖溢出一声喟叹,有些费劲儿的答了晨阳的话,“出去。”
门被关上了,沈泽川冲洗着萧驰野的发,略热些的水从头顶浇下,流进矮边盆里,沈泽川一手握着萧驰野的发,另一手将盆里淘洗过的清水倒在桶中。
“唔……”
“烫了?”
萧驰野仰着摇了摇头,待沈泽川拿着巾帕替他擦脸时握了人的手,牵着沈泽川按在自己心口,蛮不讲理的将人的手拉拽着浸到热水里头去。
“……舒服,”萧驰野闷在巾帕里说,“别捏了,手酸,下来泡,我伺候你。”
沈泽川在萧驰野脸上摸了一把,当着人面抬起自己早已经浸在桶中湿漉漉的袖子,无奈道:“怎么永远都是这一招?”
萧驰野顺道牵着人绕到面前来,轻车熟路的挑了那里衣带子,三两下去了沈泽川身上的束缚,抬手带起一道水花,冲沈泽川张开怀抱。
“二公子初心未改,”萧驰野指尖冲着沈泽川轻轻一弹,瞧着人脸上晶亮,“兰舟下来。”
他打量着屋里,白天不知是谁收拾的,极有眼色的搁了两套浴衣,萧驰野扯了丢过去,而后自如的敞开了怀抱。
沈泽川背对着他,前身敞着衣袍,率先将长裤褪了,而后抬脚伸进桶里,在萧驰野腿面上踩了下。
他本就生的身量颀长,一双腿更是修长有力,有着习武人的底子,因此并不显得羸弱,反而浑然笔直。萧驰野尽心尽力将养出的脂玉似的皮肤,探进水中犹如纤云如湖镜。
这一脚,将水都踩热了。
他褪了衣袍,萧驰野就将他抱进了怀中。
热水裹着两人的胸膛肩背,荡漾出了爱意,沈泽川紧紧的贴在萧驰野怀里,一时间浴室内只有水波摇晃,两人拥在一处,皆是无言。
桶边的水升了起来,堪堪淹没了沈泽川的锁骨,萧驰野微一动腿,桶中水就成了玉如意上流转的月浪,落在沈兰舟胸前恍若无色。
沈泽川在热水的包裹下渐渐放松了下来,他身后隔着一个萧驰野,叫他无法靠在桶边,只好靠在人的肩上,黑发散在水中,片缕沾湿了贴在他的肩头,剩下一捧雾一般的,被萧驰野捏在指尖把玩。
“嗯……”
沈泽川贴着萧驰野往下坐,放松的倚在他的肩头。
他像是故意的,又好似什么都不知,只贴着萧驰野的耳边喟叹,借着沐浴泡澡之势,行着美人呢喃之实。
“策安,”沈泽川眼睫上沾了雾气,偏头对上萧驰野的眼神,“你饿不饿?”
萧驰野垂首看着他缓慢开合的唇,突然伸手捏住了沈泽川的下巴,那尖下巴握在手中就颠的出这人瘦了几两,萧驰野的指腹被热水泡的起了皱,一下一下的磨着沈泽川的下巴。
“饿了,”萧驰野意有所指,“却不大想吃饭。”
沈泽川望着他,他此刻又什么都不做了,没了声响也没了暗流下的碰触,只余着一双眼睛,沾着热雾含着水,停在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里,直勾勾的望着萧驰野。
“今夜有羊汤,”沈泽川故意的,“你不喝一些?”
“离北的野味还没到,羊汤总是料堆出来的味道,并不很鲜美,”萧驰野的手抚上沈泽川的小腹,“待哥嫂将离北的羊到了,便日日炖给你吃。”
“茨州羊倒还能入口,”沈泽川抬眼看人,“从晌午就炖了。”
“待会一起用些,”萧驰野道,“总比不得离北羊鲜美。”
“离北羊鲜美,可我不喜欢吃离北羊。”
萧驰野闻言笑了,他淘澄净的乌发此刻就铺在脑后,额前的发辫浸透了热水,泛着干净的亮色,眼眉泛着水洗后的乌黑靓丽,那双眸子一亮,伸臂将沈泽川抱紧了些。
“那你喜欢吃什么,离北羊可是钦赐美味。”
沈泽川闻言什么都没说,只用双眼挑了萧驰野一下,他那眼尾尚且还坠着水珠,随着动作向下缓慢的滑落,留了一道薄薄的水痕。
他用指尖点了点萧驰野的心尖,很愉悦道:“离北……狼啊。”
水声骤然噗通,萧驰野破开了水面一把扑了上去,他伸手将沈泽川向上抬,沈泽川就顺从的扬起脖颈,露出会滑动的喉结,在这么点距离里,用他自己的方式含化了萧驰野。
他在萧驰野眼中是天生的美人,太知道如何拿捏人的要害,萧驰野有时觉得,沈兰舟连话都不用说,只需要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就拥有叫人为他赴汤蹈火的能力。
譬如此刻,萧驰野已经忘了还有什么疲累什么军务,天地纷扰万事种种,都比不过一个沈兰舟。
两人泡在一处,共浴间除去了所有的伪装,只剩下两幅再熟悉不过的身躯和多日来澎湃不已的爱意。
他们穿过湿漉碰上了对方的唇,从善如流的接了个吻。
“离北狼,”萧驰野喃喃,又带了点得意,“我啊。”
“嗯,”沈泽川看似随意的应了一声,他像是傍生在萧驰野身上的水草,毫不费力的将人缠住,又轻声呵道,“狼崽么。”
狼崽跑累了,可萧驰野累时并不需要独自休息,他与兰舟几日不见,此时极需要的便是这种依赖。
罕见的无理取闹是一种隐秘的情愫,沈泽川轻易不会透露出来。他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哄人,因此做的这样笨拙又青涩,但即便如此,也让萧驰野为他着迷。
水面悄无声息的涌动了起来,沈泽川伏在萧驰野的胸口,沾了水的指尖从他刚洗净的发间穿过,他满身的湿雾,投入了萧驰野怀中。
萧驰野向后仰,放松的支在浴桶上,被热水除却了一身沙尘疲惫。
两个爱玩的坏胚终于双双坠入了墨黑夏夜里,沈泽川将自己沉下去,任由热水漫过他的长颈,沾湿了他的下巴,萧驰野就藏在水中,借着那点劲儿去揉捏他。
他抬了沈泽川的下巴,叫人伏在跟前冲自己仰首,而后用指腹揉化了沈泽川鼻尖上的水滴,轻声冲人呵气。
“坐上来。”
沈泽川挨了他这样的注视,一瞬间水雾仿佛散了,换成了别的东西填了上来,沈泽川在这方面总是学的很快,萧驰野将他的能力归向两方面,认为自己教的好是一回事,而爱是另一回事。
沈泽川的进益并不是一种取悦,而是他无意流露出的诱惑,只要稍稍对着萧驰野释放一点,那便是一种……了不得的疯狂。
萧驰野微微皱眉,缓气时摸上了沈泽川的后颈。
有情人隔着湿淋的水,总得瞧出别样的活色生香。
天生的美人,此等宝物应尽收囊中。
直到羊汤上了桌,一双戏水鸳鸯方才从水中出来。
茨州的羊不比离北羊是草原长大的,喝的是冰川水,吃的是肥沃草,茨州羊普遍瘦小些,却胜的肉肥味甜,煮出的汤也澄白香甜。
萧驰野有些累了,连喝了两大碗,盛第三碗的时候腾了个空,替沈泽川将羊腿上的肉都撕了下来,弄成小片沾了些干料,将沈泽川的碟子和自己的换了过来。
沈泽川看上去懒懒的,他还湿着发,披着萧驰野的浴袍坐在一旁,被喂了一张饼一些肉后便不大想吃了,只伏在桌边,看萧驰野一口接一口的吃。
推过来的碟子上堆了些肥瘦相间的肉,干料裹着油花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萧驰野见状用筷子夹了一片,亲喂给沈泽川吃。
“方才累着你了?”
“我吃不下了,”沈泽川快饱了,见萧驰野一副刚开胃的样子,便说,“都给你吃。”
“我还有一只,”萧驰野盛了汤,用勺子喂沈泽川喝了一口,“给你弄好了,陪我多吃些。”
沈泽川便撑着下巴看萧驰野吃饭,萧驰野到底是离北养出来的,不像阒都八大家这样娇生惯养,却依旧带着点矜贵少爷的样子,尽管是大口吃肉,也并不吃的油光满面,落在沈泽川眼里,倒是一种好看的狼吞虎咽。
萧驰野叼着羊腿,察觉到目光:“嗯?”
沈泽川连忙用筷子夹了肉塞进嘴里:“好吃。”
“那就多吃,”萧驰野道,“我一走几日,看你瘦的。”
丁桃和哥哥们坐在府君院中吃饭,吃好了就围着那些盛放的九里香玩,正被花香扑鼻时听人说二公子吃好了,忙起身收了桌子。
“哇,”丁桃看着晨阳撤下来的汤锅和海碗,“都是主子用的?”
“差不多,”晨阳吩咐,“府君吃得少,快将煎好的药拿来,主子要亲自热,半个时辰后就给府君用了。”
平日里沈泽川的药都是他们这些近卫亲自看着的,府君身子不好,茨州气候温和,萧驰野吩咐要趁着好好将养,他不在时就有他们小心侍候着,他在时便由他亲力亲为。
药汤泛着苦味,端上来时沈泽川已经卧在须弥榻上了,他偏着头,装没看见萧驰野。
此刻茨州星夜已至,风转凉了。
院中的清荷在星光下泛着流萤水光,偶伴着几声虫鸣,夜幕彻底铺了个完全,将茨州一片灯火笼罩在墨色下,只余长街明灭几盏红尘亮。
新府也静了下来,骨津带着丁桃去睡觉了,晨阳落了府闩,也回了值班房,只有这边院中的灯还亮着,沈泽川腰后靠着须弥榻的小枕,看萧驰野坐着小凳上替他煎药。
面前的小炉冒着咕噜咕噜的泡泡,清苦的药味就在两人之间散开,萧驰野撑着腿,不舍得用沈泽川的折扇,便寻了一把蒲扇,一下一下的扇着火。
沈泽川坐累了,踢掉了鞋,就这么趴在须弥榻上,和萧驰野对视。
屋内算不上热,可到底是夏夜,沈泽川只披了薄薄一层外衫,趴下时露出了大片后颈,上头新鲜的红印儿斑驳着,白玉耳坠沿着颈侧滑下来,透过烛光映射出一个水滴样的影子,滴落在沈泽川脖颈上。
他半趴在自己的手臂上,侧卧时躲开了屋内的烛光,好玩似的将自己藏在了小桌子后面。
萧驰野就这么看着他,瞧那桌子投下的阴影将沈泽川的脸颊抱在了怀里,向后的脊梁被烛火照的盈润,伏在小榻上格外放松,腰身塌了下去,正好盛着半碗月光。
沈泽川藏在桌子后,下巴垫在手背上,竟是要睡着了似的。
“困了?”
萧驰野扯着小凳坐过去,沈泽川伏在榻上藏在桌后,看上去更小了,他需得弓腰俯身才能与他齐平。
于是他弓下腰来,轻轻刮了下沈泽川的鼻梁。
沈泽川睁开眼,他真切的有些困了,伏在榻上离药炉更近,炭烤的温度叫他起了懒洋洋的睡意,汤药咕噜声更加催人困倦,片刻便昏昏欲睡起来。
更多的是,今夜萧策安在。
他睁开眼,便瞧见萧驰野他赤着上身,肩头还有些新鲜的划痕,整个人泛着欢愉餍足的气息,垂眸含笑望着他。
“我困了,”沈泽川看药炉,“好了没有?”
萧驰野早就盛了一碗出来晾着,此刻正好温,他端过来,也没让沈泽川起身,就着他躺在小榻上的姿势,甘之如饴的执勺喂人喝了。
药炉熄了炭,正厅却没有熄烛,萧驰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将沈泽川抱进了内室,将屏风立在门口,回身吹熄了蜡烛。
“药还是苦,”萧驰野甫一上床,沈泽川便伸手抱住了他喃喃私语,他并没有脱外衫,薄薄一层也并不影响,转过来时正好嵌入萧驰野怀中,作成了天生一对,“漱嘴也不管用。”
“这药方还是阒都带出来的,”萧驰野将沈泽川往上抱了抱,搁在自己的胸膛上,叫沈泽川枕的更舒服,“等天好了,去瞧瞧茨州当地圣手。”
“都是一样的,”沈泽川半敛着眼眸,枕着萧驰野,又想起了什么,补道,“不过看看也好,你我放心。”
萧驰野抱着沈泽川轻拍,方才煮药时没有开内室门,药味没有进来,现在余下皆是清荷香,夏夜流转半室凉爽,床帐内却是无限温良。
沈泽川呼吸很轻,像是已经睡着了。
“其实我叫晨阳私下去联系了大夫,”萧驰野也放轻了声音,“改日叫周夫人过过眼,再领到你这里看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办,”沈泽川叹了口气,睡音浓稠起来,变得越发可爱,拉扯着萧驰野的耳朵,“都好,都好,策安说什么都好,左右这些事都是你操办的,若是能在茨州多待两天便更好,要是你走了,我忙起来,便将这事忘了,岂不是白费……”
沈泽川的声音越说越低。
“此次剿匪,”萧驰野声音轻轻的,几乎换上了气声,“至少能保茨州一段时日的太平,那周桂牵挂百姓,素日与你长谈不外乎天下民生,此事一定,他也能安心些,我的兰舟……”
萧驰野停了话音。
沈泽川的呼吸缓慢又冗长,他贴着萧驰野的鬓,在相拥的气息里已经睡着了。
“……我的兰舟也能好好睡一觉。”
萧驰野吻了他一下,捞了凉被盖在身上,正好遮住了沈泽川外衫滑落的肩头,他放松的沉在床褥间,搂住沈泽川合上了眼。
沈泽川因此睡了个好觉。
【策舟】年
萧驰野低头看兰舟,那垂下来的睫羽随着呼吸轻轻着颤动着。他贴近,磕到了兰舟的额头,光都被挡住了,兰舟在昏暗间显得很乖巧。
萧驰野偏头吻兰舟的面颊,唇齿间含含糊糊,无端地念:
"愿君长命至百岁"
"身体康健诸事遂"
------
离北年里冷,萧驰野在外头跑了半天,此刻站在门外拍拍抖抖,把身上的雪都清干净了,晨阳起打帘,他才弯腰进去。
桌上案物堆得高,他站门口扫了一圈,没看见沈泽川在哪儿。
萧驰野踩着氍毹走近,一边狐疑地唤。
"兰舟?"...
萧驰野低头看兰舟,那垂下来的睫羽随着呼吸轻轻着颤动着。他贴近,磕到了兰舟的额头,光都被挡住了,兰舟在昏暗间显得很乖巧。
萧驰野偏头吻兰舟的面颊,唇齿间含含糊糊,无端地念:
"愿君长命至百岁"
"身体康健诸事遂"
------
离北年里冷,萧驰野在外头跑了半天,此刻站在门外拍拍抖抖,把身上的雪都清干净了,晨阳起打帘,他才弯腰进去。
桌上案物堆得高,他站门口扫了一圈,没看见沈泽川在哪儿。
萧驰野踩着氍毹走近,一边狐疑地唤。
"兰舟?"
屋子里静悄悄,他绕到桌侧,看见了埋在案牍堆后边压着手臂小睡堆沈泽川。
偷懒呢这是。
萧驰野伸手,把奏本都推开些,自己坐在桌角,卡着兰舟的腰把人抱了起来。
沈泽川迷迷糊糊嗯出声,顺势埋在萧驰野怀里。
"回来了?"
"嗯。"萧驰野抬手,护住他后脑勺,把人抱紧后伸腿站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又往门外走,路过衣架时顺手拎了氅衣,把沈泽川裹了个严实。
"来了离北还看那些劳神费心的东西做什么。"
他没叫晨阳,自己踹开了帘子,说:"二爷带你出去玩儿。"
-------
雪停了,浪淘雪襟载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间小路里。
萧驰野顾忌着兰舟刚醒,不能吹疾风,没敢跑,但还是罩不住风大,沈泽川揪着他的衣领要抬头,萧驰野抬手给他摁回去自己怀里了,余光瞟到他脸上丁点粉红,不知道是刚才睡着了压出来的还是风给吹的。
"二爷,"沈泽川埋在他心口,闷闷地说:"这可别是要把我拐到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去,不然怎的看都不给看一眼。"
"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萧驰野掀开自己的氅衣把他盖住,抓着缰绳叫浪淘雪襟稍微快些,"二爷疼你,怕你着凉。"
"今日风大,带你去个秘境温柔乡。"
-------
沈泽川什么都看不见,就这么被掳了似的过了小半刻,觉得浪淘雪襟停下来了。他掂量着掀开氅衣下马,但萧驰野动作快,一手托着他就落了地,拍拍马就让浪淘雪襟自个儿玩去了。
氅衣在动作间滑落些,沈泽川露出来双眼睛 ,看见萧驰野踩着碎石上坡,把自己往个圆口山洞里带。
沈泽川伸指扒开氅衣挣扎着下地,萧驰野放他下来,牵着他进了洞。
"口小内里宽,居背风,"沈泽川捏着萧驰野的手指,侧头看他。
"是个好地方 。不过二爷说秘境温柔乡,何以见得?"
萧驰野个高,在洞里得低头。他侧过身,顺势把兰舟给压石壁上了,两个人抵着鼻尖,沈泽川背后传来点凉,听着萧驰野说:"兰舟不知道没关系,"
"我讲给你听。"
------
"嗯——"
沈泽川枕着氅衣仰颈,没忍住发出声,这洞外边窄里边宽,圆顶不高,那回音清清楚楚落在耳朵里,叫沈泽川连耳尖都是红的。他咬着唇,一双含情眼蓄满了泪,不愿意再听声音,但是萧驰野好恶劣,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他钉在这不知道这什么野兽的巢里,跟他一直行这兽性的礼。
沈泽川的泪被撞下来了,他来不及擦,只能抖着指尖揪住萧驰野的领口,把自己整个缩成一团躲在萧驰野的影子里,像是这样就能藏住些什么,他泪眼模糊,不敢放声,小猫似的轻轻地求饶。
"策嗯...策安,别..."
"策安,策安怎么,嗯?"萧驰野撑着石壁,一手垫着沈泽川的头,咬着他的耳尖说:
“兰舟可是要问二爷这洞是个怎样的好地方?"
沈泽川喘着息不答,萧驰野不管,直直对着他耳朵里讲:
"这洞,是鸿雁山洞狼窝。"
萧驰野突然仰头,轻轻"嘶--"了一声,然后又继续低喃着念下去——
"春天的时候,狼王就带着狼后回来,在这洞里欢好生崽,一直待到幼崽长大出巢,才会带着狼群去冬日的基地。"
沈泽川半睁着眼,摸到氅衣下被狼日积月累磨得光滑的石面,模模糊糊地努力听他说话。
"兰舟说,"
"这是不是温柔乡,合欢巢?"
沈泽川逐渐看不清,萧驰野在这儿好凶,好像他就是那咬着配偶脖颈的狼王,势必要在沈泽川身体里留下些什么。
萧驰野加快了速度,兰舟再也兜不住,他仰着脖子,腰线绷出了好看的弧度,唇齿间什么都含不住了,萧驰野俯下身来吻他,全盘吞没了他溢出来的哼声,两个人贴在一起,谁都不愿意松开。
------
"萧二。"
"狼崽子。"
萧驰野抱着沈泽川踩在雪里,天快要擦黑,兰舟好困了,还撑着精神等回府休息。
"你睡。"
萧驰野吹了哨叫浪淘雪襟,把兰舟拖高些,安慰他:"二爷带你走后门,保证没人。"
怀里没动静。
-------
萧驰野带着人从后门进,谁都没叫。浪淘雪襟被随便栓在树上,望着萧驰野进屋的身影气得直呼呼喷气。
兰舟窝在他怀里睡得沉,屋子里只留了盏小灯,萧驰野把兰舟放榻上拿被子卷好,兰舟挣扎着小声说:
"大嫂一会儿得叫我们去吃年夜饭。"
"萧策安。"
"你个混球。"
萧驰野也不反驳,凑过来低声哄他:
"还有一会儿,先休息,一会我叫你,行不行?"
沈泽川没答,半张瓷白的脸藏在被褥里,像是已经睡着了。
萧驰野低头看兰舟,那垂下来的睫羽随着呼吸轻轻着颤动着。他贴近,磕到了兰舟的额头,光都被挡住了,兰舟在昏暗间显得很乖巧。
萧驰野偏头吻兰舟的面颊,唇齿间含含糊糊无端地念:
"愿君长命至百岁"
"身体康健诸事遂"
【城翊】紧急联系人(一发完)
快乐搞些受伤小翊!
是 @孟春十六 妈咪送到嘴边的梗——!!
6K窗户纸文学,OOC预警!
————
00
深夜落难时,你会把第一个电话拨给谁?
01
沈翊第二次撑着红砖墙想要站起来却没有成功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他,北江分局刑侦支队堂堂一个人民警|察,被人当街抢|劫了。
02
他原本是照例骑车回家的。...
快乐搞些受伤小翊!
是 @孟春十六 妈咪送到嘴边的梗——!!
6K窗户纸文学,OOC预警!
————
00
深夜落难时,你会把第一个电话拨给谁?
01
沈翊第二次撑着红砖墙想要站起来却没有成功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他,北江分局刑侦支队堂堂一个人民警|察,被人当街抢|劫了。
02
他原本是照例骑车回家的。
这两天总局给他们发协查通报,要抓一个流窜多省的嫌犯,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他跟着画了两天的画,基本没怎么休息。他原本晚上吃了饭还想继续的,但是这两天北江突然降温,他画画常年坐着积攒的腰伤又在跟他较劲。
他本不是矫情的人,奈何吃完饭正准备回办公室的时候,撑着椅子背起来的动作被杜城看出了端倪,勒令他回家休息一天。
索性晚风温柔尚存,一路清爽,让他能够还算清醒得骑车回家。杜城原本说看他难受要送他一趟,被沈翊拒绝了。局里那么忙,他哪里好意思。
直到被抢了手机和包,他才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北江近几年治安还算不错,哪怕家门口路灯坏了许久他也没担心过安全问题,更何况他也不是走夜路的小女生。
那两个人从他右侧追上来,坐在摩托车后排的人伸手掳走了他的背包和口袋里的手机,沈翊车速不慢,瞬间便因为强大的惯性而被甩到了一边。
他摔倒的时候恰巧撞上左边的红砖墙,自行车一并倒下来,给了他本就刺痛的腰伤致命一击。刹那间便感觉到腰部一麻,连带着整个下半身都有几秒钟失去感知。
劫匪显然是个熟手,把他的包翻了个遍,拿了手机和钱包后把剩下的东西直接扔在了路边。
沈翊眼看着他们骑车逃远了,才堪堪缓过来一点,重新拥有对于自己四肢的完全掌控权。他连着累了两天身体状态本就不好,摔了这一下头晕得厉害。
痛感是最后袭来的,也说不清具体是哪里,总之到处都火辣辣的,大概是蹭破了不少地方。
沈翊撑着墙想站起来,腰又使不上力气,只得先狼狈地将腿从自行车底下抽出来,再尝试一点点起身。
隔壁楼栋的大妈恰好此时下来倒垃圾,看见黑暗小路上的隐隐绰绰的一团人影先是吓了一跳,而后走近了几步,看清是个摔倒的小伙子才快步上前想扶他起来。
“你怎么啦?”大妈语意热切,扶着胳膊把他拉起来,想伸手帮他掸掸土,都已经抬了手,看见他身上处处沾着灰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的衣服又一时不知该落在哪儿。
“没事儿,摔了一下。”沈翊犹豫了一秒,还是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抢|劫了。文职也是警|察啊,太丢人了。
大妈又问他住哪儿,怎么这么晚不回家,越问越起劲儿,最后就差问一句姓氏名谁有没有对象。
沈翊头还是晕得厉害,听着大妈一个劲儿地问,既感激她扶自己起来,又一时觉得烦躁,深深皱着眉头摆摆手,说自己缓一会儿就好。
大妈打量他几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夜晚的小巷暗得厉害,没有灯,没有月亮,甚至没有星星。
他撑着墙往前走了几十米,把自己的包捡起来,他第一反应是去检查包里那几张监控的截图是否还在,确认了资料没有遗失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窘境。
往前十几米就是家门口,可是他没有钥匙;想找个开锁的怎么样也得明天;随便找个宾馆哪怕小诊所,可是身上又没钱;现在往分局走,就他这样一瘸一拐,等到了天都亮了。
沈翊深深叹了口气,胸腔运气连带着腰动了动,又是一阵刺痛。
思索许久,他最终把目的地定在家西边约一公里外的派出所。
他腰使不上劲儿,一条腿带着另一条往前一步一步地蹭,脚踝也受了伤,但他已经无暇顾及。等到了派出所身上已经满是黏腻的汗。
太狼狈了。他几乎有点抬不起头。
03
进了派出所作了笔录,按了手印,又报了身份证的挂失。值班民警在电脑里帮他录信息,他坐在那张木椅子上几度开口想借点钱出去找个地方处理处理自己,路人总是差点情分,可是他又是真的开不了口说自己也是个警|察。
他这正纠结着,对面的值班警员已经登好了信息,从兜里掏出手机朝他扬了扬下巴,“报个电话吧哥,找个人给你领走。”
沈翊愣了一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先说了句谢谢,又接上一句他要想想。
警员也愣了,他半夜接过不少报警,要么是一进来就借手机打电话的,要么是到最后都说自己举目无亲赖在这的,这位一身狼狈还能客客气气说自己想想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警官点了点头转身接了杯热水递给他。
沈翊双手接过来,盯着纸杯中摇晃的水面报出了一串数字。
电话铃迅速响起来,等着接通的时间警员随口与他聊着天:“你父母?”
沈翊摇摇头。
“女朋友?兄弟?”
沈翊又摇摇头。
电话那头接通,杜城的声音很是分明,显然是一直查案也没休息,接起来直接说:“分局刑侦支队杜城,您哪位?”
小警|察的表情愣了一秒,又看了一眼登记表,“您好我这是派出所,我们这有位先生遇着抢包的了,您受累过来处理一下。名字叫......沈翊。”
杜城飞快地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过来,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位是......?”
沈翊的头彻底低下去,哪怕这个动作会让他的眩晕感更上一层楼,他也不好意思再与小警|察对视,“是我同事。”
04
他原本是一百个不想让杜城知道这件事的。无论以同事的身份,还是以暗恋者的身份。但当旁人问他现在一个电话过去,谁能把自己接走的时候,他的大脑竟是一片空白。
他一向对谁都温和,但这也就意味着他其实与谁都不亲近。
若是此情此景放在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报出老师的电话;放在五年前,他可能会思考良久报出师姐的电话;但时至今日,他摔倒在地,竟一时想不出谁能拉自己一把。
好像只有杜城了。
他总是在的,自己每一个脆弱的、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是不曾缺席。电话拨出时他已经隐约有些后悔,但那人接听的速度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有人会一直可靠吗?
他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默默在脑海中思索这个问题。
若是从前,他定是会给出否定答案的。过往许多年,他总是觉得自己这一生或许真的没有什么机会与这世间的人和事有些真切的联结了。
他好像从小便特别,在每一段普世的道路上踩出格格不入的脚印。
儿时早早分开的父母让他从小便学会不去追求那些施舍给他的爱,后来遇见老师,他以为他会有家,却有发现恩师不过把自己看做艺术成就的一部分,而自己拥有的那些温暖,不过也是借着许思文的影子苟且而得。
更不要提艺术。
谁会望穿画布,去真切关注站在背后的作者呢。不会的。
直到七年前,哪怕他并非有意却铸成大错,他终究心绪难平,把自己裹在一片晦暗里试图剥丝抽茧、理清过往与去路,唯一陪在他旁边的师姐却把他比作卡拉瓦乔。
“我不是卡拉瓦乔。”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只觉得好笑到讽刺。
人人爱艺术家沈翊,又有谁真的爱沈翊呢。他卸掉所有华丽的藻饰,以最朴素的黑白素描重新走上一条康庄大道。他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理想,只不过想要去成为改变结果的人。
考进警校的那一天,他独自去了海边,看辽阔的蓝、看淡漠的白,也看自由的黑。他闭上眼睛,听礁石回响,在心里默默与过往的堡垒与荣耀告别。
他早就不渴望被爱了。那玩意儿是稀缺品,他沈翊没有那个运气,没有的。从前没有,未来卸掉光彩照人的标签便也更难。
于是同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热切地望向一个人。看他果敢利落,看他坚定勇敢,看他眼中执着如斯。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能够真的在那人的心底占有一席之地,直到那天晚宴被人夺取酒杯,摆着手指头数人,在对话末尾停顿,咬着尾音念他的名字。
那几乎可以算是情话了——于贫瘠的土地,凋谢了的玫瑰残片都格外婀娜。
那可是杜城,谁会不喜欢杜城呢。沈翊每每望向他总会这样想。他知道自己栽得彻底,却也不慌张,只要他想,他一定藏得住。
他一向自信,直到听见杜城接起电话,直到意识到他正在向自己而来的路上。
太狼狈了。不再优秀、不再闪光、甚至沦落到派出所无家可归。
没人会真的喜欢沈翊,更何况是这样的沈翊。他双手捂着脸,蜷缩在走廊的椅子上,任穿堂而过的晚风一次又一次击穿胸膛。
05
“沈翊、沈翊?”
杜城是喊着他的名字进来的,他嗓门很大,步子也很大,夹克的袖子撸到了小臂以上,拉链敞开着,兜满了风,神色的急切显而易见。
“别喊了,这呢。”他坐在走廊尽头的金属接待椅上都能清楚听见他喊自己的声音,更加无端多了几分心虚,朝他挥了挥手想站起来,却又差点倒回去。
“怎么搞成这样?”杜城一眼便瞧见满身狼狈、缩成一小只的沈翊,赶忙小跑了两步伸手把人撑住。
“遇着飞车抢了。”他一心想着自己堂堂一个警|察搞成这个样子太可笑,一直低着头,故意错开不敢去看杜城的脸。
“我看看。”杜城偏生不让他如愿,食指推着他的下巴看他的脸,“行,分局门面没事儿。”
“你就别笑话我了!”沈翊皱着眉别开脸,除去不好意思,更多是对于自己弱者的定位。谁会喜欢弱者呢,残破不堪。
“逗你笑笑嘛,看你都快哭了,疼不疼。”杜城正了神色,手附在他的背上揉了揉,像是安抚一只落水的小猫。
沈翊的外套刮破了几道口子,方才被他脱下来放到一边。可他来的路上一直疼着,一瘸一拐出了不少冷汗,现下折腾一番,表面干了个大概,可里面T恤仍旧潮湿,被风吹了许久,触手生凉。
杜城摩挲了几下,十分顺手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披上,想了想又觉得不够周到,干脆直接扥着一只袖子等着沈翊伸手穿上。
他原本一定是不会哭的。在杜城赶来之前、在杜城问他疼不疼之前,在杜城温热的外套把他裹住之前。
这是,被关心的感觉吗,是属于沈翊的吗。
他脑海中满是混沌念头,忍着鼻尖酸涩认认真真把衣服穿好。杜城的身量比他高出去不少,外套宽宽大大,他伸直了胳膊都没能从袖口露出手腕。
干脆垫着布料抓住那人的胳膊,借力起身,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能走吗?”
“没那么娇气。”沈翊咬着牙迈步。
杜城笑了笑没再那样认真地看着他,一边扶着他的胳膊,一边回头与值班的警员打了个招呼,而后认真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直到他在副驾驶坐好,杜城都没再开口讲一句话。
他好像是生气了。沈翊在车上彻底迷糊起来,将座椅放倒了些,看着驾驶位的人打开暖风,隐隐约约地下了这个结论。
可他又想不清为什么。
自己大半夜麻烦他来,他没生气。
自己让他不要开玩笑了,他也没生气。
沈翊想不通,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那人为什么就突然板起来一张脸呢?果然暗恋的时候,怎样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吗。
沈翊迷迷糊糊睡去,中途好像听见杜城关门下车的声音,但不久又回来,好像拿了一个塑料袋。他太累了,到底没去计较。
06
等车开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杜城才伸手去推了推沈翊的肩膀。
“到了,醒醒,小心下车着了风。”
沈翊被提前喊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大量四周的环境,“这是哪儿啊?”
他方才睡得很沉,醒来时语气都黏糊糊的,更像只小猫。
“还能是哪儿啊,把你卖了都不知道。”杜城调笑他,语气格外轻松。
车停在杜城的专属车位上,他先一步下了车,又从后座拿了那个塑料兜,打开沈翊这侧的车门。副驾驶的人作势要下车却又被拦住。
“别动,你是不知道疼还是怎么着。”杜城皱着眉蹲下去,以尽量轻柔的动作帮沈翊把右脚的鞋脱掉,直到他去脱那双沾着干涸血迹的白袜子,沈翊很小声嘶了一下。
“这不是知道疼吗。”
沈翊撇撇嘴。方才腰疼头晕得厉害,其他的伤处他根本没顾得上,现下短暂休息了一下再醒来,才感觉到自己脚踝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伤口出血混着泥凝固,他的腿细长且白,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还崴了脚,走了这半天路,整个脚腕都肿起来,对比另一侧的白皙,这片紫红发热更是扎眼。
刑警到底擅长处理外伤,他认认真真蹲在那儿,没有丝毫的嫌弃。沈翊看不见他满眼的心疼与温柔。
杜城拿了棉签沾了酒精和碘伏分别擦了一遍。沈翊下意识地往后躲,又被紧紧捉住脚腕。
“疼,你轻点儿。”沈翊皱着眉毛小声嘟囔。
“平时让你练体能你干嘛去了?”
“哦。”怎么这时候了还骂我,他只得在心里委屈。
一时无话,沈翊被治得服服帖帖。他又想起很久之前,每每被老师训了便躲到师娘身后寻求庇护,看老师被挡在几米外,他又悄悄那探出头,用口型无声讲一物降一物。
确实,一物降一物。沈翊心服口服。
杜城动作很麻利,缠好纱布后打了个漂亮的结。又新拿了棉签帮他将手臂与膝盖的伤口消了毒。
“走吧,上楼找点东西冰敷一下,明天有你疼的。”他边说着边收好了东西,末了从塑料兜中掏出一包膏药递过去,“你晚上试试贴一下,要是发痒就是过敏了,就别用了。”
沈翊道了句谢收下,小心地伸出脚,试探性地点在地上。
果然是钻心的疼。他紧皱着眉毛,一狠心踩下去,疼得他几乎抖了一下,差点摔倒,索性杜城手疾眼快把人拉住。
“沈翊,你知道我生气了吗?”他盯着人的发旋儿,语气很淡漠,把问句讲作肯定句。
“我知道,对不起。”
“你不知道。”杜城接得很快,以至于沈翊无从开口辩驳。
又是一路沉寂,他安安稳稳把人扶进楼。
07
夜晚的楼道安静极了,只有安全通道上的绿色小人有一簇细微的光。杜城喊了一声,为沈翊造出一片光明。
等电梯的时候沈翊一直低着头,他感觉到自己缩在袖子里、撑在杜城身上的那只手手心沾满了冷汗,他知道自己在紧张,当然也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电梯门叮了一声打开,杜城扶着他进去,按下了家里的楼层。电话恰好响起来,是蒋峰问他今晚还要不要回去继续加班。
杜城出来时,只说自己请一会儿假,去处理一些很紧急的突发状况。
电梯里信号不好,杜城喂了好几声才听清问题。
“不了,我家里有点事儿,明天我早点过去吧。”
沈翊微微侧头去看他,那人下颌线新长出了胡茬,眼角有疲惫的神色,看他讲话时喉结颤动,沈翊慌忙错开眼神舔了舔嘴唇。
走进房门前是一片黑暗,两人步子都不重,没再唤醒一盏灯。
猫咪总会在黑夜里大胆,杜城正反手掏着钥匙,便突然听见旁边的人出声提问。
“如果是别人,你也会带他回家吗?”
“什么?”杜城甚至觉得好笑,停下了动作,在黑暗中认真地盯着那双亮亮的眼睛。
“如果是蒋峰或者谁的,你也会......”
“沈翊,你在装傻吗?”他几乎是真的有些急了,捉住那人的手腕把他拉到眼前,“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那我大概是想对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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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是500字生气理由、害羞猫猫和汪汪队出动】
【免费粮票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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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真丶半梦半醒,文笔摆烂的一天OTZ
感谢阅读呜呜!求红心蓝手!
【长顾】爱生忧怖
*非典型病损梗(°∀°)b(ooc归我,长顾永远是最好的长顾)
————————————————————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想,人心果然是贪婪的,得陇便会望蜀。
————————————————————
“子熹……”
黑暗中,长庚闭着眼无意识地低声叫唤着,额前的发已经被汗打湿了。
此时,前院传来一阵马蹄声,而后有人翻身下了马。
“侯爷,您可算回来了。”霍郸牵过马缰,虚虚擦了擦额头的汗。
顾昀故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旧能听出声音里的急切,“怎么会突然病了?可是乌尔骨又犯了?”
“太医说是劳累过度有些体虚,近日天寒,怕是沾染了风寒,如今有些发热。”...
*非典型病损梗(°∀°)b(ooc归我,长顾永远是最好的长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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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他想,人心果然是贪婪的,得陇便会望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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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熹……”
黑暗中,长庚闭着眼无意识地低声叫唤着,额前的发已经被汗打湿了。
此时,前院传来一阵马蹄声,而后有人翻身下了马。
“侯爷,您可算回来了。”霍郸牵过马缰,虚虚擦了擦额头的汗。
顾昀故意压低了声音,却仍旧能听出声音里的急切,“怎么会突然病了?可是乌尔骨又犯了?”
“太医说是劳累过度有些体虚,近日天寒,怕是沾染了风寒,如今有些发热。”
半月前边关传来急报,说是邻国屡屡犯我边防。顾昀正愁在京中闲得发慌,便主动请缨到边关巡防。
新皇陛下虽想继续将人养在身边,但到底是败在了那浓情蜜意的眼神之下,等到他暗自懊悔自己竟中了美人计时,那“美人”早就带着玄鹰飞了。
邻国暗戳戳搞的那些小动作,顾昀自然是没有放在心上,正想着选个良辰吉日一锅端了。孰料霍郸突然来信,说是新皇陛下突犯头疾,近日更是卧床不起。
顾昀只好叫来沈易收尾,自己匆匆带着玄鹰飞回京中,又在驿站换了快马一路疾驰回了侯府。
顾昀掌灯进入房中时,长庚突然低喝了一声“顾子熹”,随后弓身在榻上无声地哭泣。他哭得过于绝望,顾昀的心也跟着闷闷地揪着疼,轻轻将人带进了怀里。
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长庚闭着眼睛将人搂进怀里,仿佛要将顾昀揉进身体里一般。
霍郸牵好马后依旧有些不放心,快步走到房中,却只见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影,脚步都还未停下便硬生生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出去了。
长庚自乌尔骨去除之后,还一直保持着随身携带安神散的习惯,故而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
此刻他却陷在梦魇里,梦中乌云压城,人在天幕之下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地上目之可及皆是红色,他怀抱着浑身是伤的顾昀几近癫狂。
他感觉自己连神魂都在颤抖,无助又无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子熹”。
顾昀无声无息地躺在他怀里,灰败的脸色昭示着生命的流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长庚这半生做过的噩梦很多,但最让他恐惧的,除了顾昀不理他,便是顾昀弃他而去了。
“李旻。”
此前只要顾昀在侧,长庚总能很快从梦中醒过来。如今他唤了长庚一夜,那人却依旧深陷痛苦之中。
顾昀想不透他究竟被什么魇住了,有些气急,干脆唤了大名。
长庚听得这名字眼皮颤了颤,却是梦中的顾昀先睁开了眼睛。
顾昀一睁眼,天上便下起了鹅毛大雪,满地的血渍都被雪掩埋了起来,显得天地一片素白。
“哪里来的美人儿,”顾昀突然开口,“怎么哭得这般梨花带雨,真真是我见犹怜。”
眼眶里的眼泪将落未落,长庚愣了一下,而后俯身埋进顾昀怀里,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顾子熹,顾子熹。”
长庚猝然醒来,五感归体,四肢发凉,心脏加速泵血,胸腔震如擂鼓。
等心跳渐渐平息后,他浑身发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依偎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侧过头,而后将顾昀抱了个满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子熹”“义父”反反复复地叫。
顾昀不堪其扰,将人从怀里拉出来,摸了摸额头,确认人没发热了才舒了口气,“别撒娇,说说吧,怎么突然病了。”
了然上月归京,辞行时突然送了长庚一卦,曰:“官鬼临白虎,妄动而有疾。”
官鬼是为病卦,了然大约是想警示他点什么。他本想用这卦象诓骗顾昀不许他离京,终究没舍得。况且他本身也不是这般偏信天命,也就没当回事。
谁知顾昀离开的第二天,长庚突犯头疾,安神清心的药一概无用,最后竟又开始连连噩梦。近日染了点风寒,更是病体难支,直接卧床不起了。
顾昀此前难得对护国寺改观些许,如今听得这个卦象怒火中烧,在心里将了然那秃驴大骂了一通,又写急信催促陈轻絮速速回京。
顾昀回来当晚,长庚便不再做噩梦,等到陈轻絮归京他已完全康复。若不是顾昀亲眼所见,几乎要怀疑是陛下自己自导自演的苦肉计。
顾昀担心他乌尔骨未曾除根,还是让陈轻絮进了宫。
陈轻絮望诊、切脉约莫半柱香,拧眉良久才谨慎开口:“陛下,近来可觉心神不宁,偶有戚戚然?”
长庚坐在顾昀边上,拉着他的手不让他离开,闻言点了点头。
陈轻絮收回手,似乎心中已经有了诊断,“思虑过则伤脾,忧思过则伤肺,悲哀动中则伤魂,魂伤则阴气入体,白虎难安。陛下心中若有难解之心结,或许可多与侯爷商量。”
顾昀听完这一通已经咂摸出味道来了,陈轻絮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其实总结下来,就是:陛下,您这是相思成疾了!
顾昀颇有些无奈,轻咳一声,问了下需要吃什么药,而后恭恭敬敬地道了谢方让人离去。
陛下自己学过医又岂会不懂,之前只不过觉得自己心志坚韧一直没往那方面想,还差点错怪到护国寺去,不禁赧然,连耳朵尖都红了。
顾昀是又好笑又心疼,只得将人抱在怀里,“陛下可是不舍得微臣?既然如此,一封家书微臣便回来了,怎的还犯相思病了?”
长庚尴尬得几乎要钻地洞,好半晌才支支吾吾说了,无非是钻了下牛角尖,怕顾昀此前中毒过深,他日病体深重,恐日夜难安;又怕顾昀在边关出意外……想着想着,便觉得要将人拴在身边才安心,可转念又想,顾昀应当是永远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自己拴着他,他恐怕会终日郁郁寡欢……
“我的陛下诶。”
顾昀吻住长庚的那两片柔软的唇瓣,心头又酸又软,“陛下,听说过这样的话吗?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所以,别哭,哭得微臣心肝脾肺肾都疼了。”
长庚知道自己近来是有些着相了,然而此刻,他只感觉自己的心腔俱已被填得满满当当的。他化被动为主动,用舌尖撬开顾昀的唇缝,将人一路带到了床上。
他想,我毕生所求,不过是求顾昀喜乐安康,既已得偿所愿,夫复何求?
他转念又想,人心果然是贪婪的,得陇便会望蜀,好在他此生有一个顾昀可任他予取予求。
【聊赠一枝春•顾昀生贺72h‖正月十五16:00】晓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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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大漠不仅有如血的落日,夜幕降下后,那盏当空明月犹似天人悬镜,收拢了一切喧嚣尘烟而悉数化为皎皎清光,照得黄沙万里漫漫铺延成渺无边际的碎雪——亦是锦绣京城难以得见的风光。
顾昀拢着一袭未消的困意回到帐中,却无情将那美丽月色隔绝在了帐帘外。
像往常一样,他懒得卸去身上轻甲,大喇喇地直接就那么往行军床上一躺,倒是又咂摸回几分枕戈待旦的感觉。只不过,昔日他是确确实实不敢合眼,怕绷紧的弦一朝松动便会失去斗志,垮散下去的骨再扛不起飘摇河山,而今却变成了不能合眼,或者说合上了眼也睡不着。
西北治军严谨,这个时辰营里虽篝火未熄,但已几乎听不见嘈杂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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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大漠不仅有如血的落日,夜幕降下后,那盏当空明月犹似天人悬镜,收拢了一切喧嚣尘烟而悉数化为皎皎清光,照得黄沙万里漫漫铺延成渺无边际的碎雪——亦是锦绣京城难以得见的风光。
顾昀拢着一袭未消的困意回到帐中,却无情将那美丽月色隔绝在了帐帘外。
像往常一样,他懒得卸去身上轻甲,大喇喇地直接就那么往行军床上一躺,倒是又咂摸回几分枕戈待旦的感觉。只不过,昔日他是确确实实不敢合眼,怕绷紧的弦一朝松动便会失去斗志,垮散下去的骨再扛不起飘摇河山,而今却变成了不能合眼,或者说合上了眼也睡不着。
西北治军严谨,这个时辰营里虽篝火未熄,但已几乎听不见嘈杂之声,巡营的人也不敢打扰到帅帐,只偶尔有几声雁鸣遥遥于夜空中回响传来,但若说是它们搅得人不得安眠显然一桩千古奇冤。可……顾昀就是睡不着,再困都睡不着,唉!
是时正为太始元年初春,离西洋联军正式投降已过去大半年,霜雪簌簌又一载后再度化入了泥土,万物悄然开始复苏,大梁久违不见的一个好时节,也是顾昀自与洋人终战结束伤愈后首次离京巡视四境军情的时节。
这里——大梁与西域诸国接壤之边境,古丝路口前之要塞,西北驻军大营,即是他今次巡军的第一站。
然而,明明一路顺风顺水,当今太平盛世下也无战事需要忧心,顾昀却莫名其妙在途中患上了失眠的症状。
自出京城后,每夜倘能在黎明前歇上一两个时辰便已谢天谢地,起初还以为只是路途奔波所致,过两日便会好转,但眼下他已抵达营地安顿了有数日了,仍还是没有见到好转的迹象。
铁傀儡久不停机保养尚且会生出故障,何况血肉之躯的人。若然放到过去,顾昀或许睡不着便就不睡了,正好有空多看看军报想想战局,反正本就是把自己当作一把烟花放了了事,撑到哪天终于死于了山河,即算一身功成;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怀有那么深的牵挂,那就像一剂甜美的毒药,在他心底滋生出了比常人更有过之无不及的贪生畏死,使他再不肯轻易糟践自己的身体。
“来人——”因此,这回又辗转反侧了伴宿外加出去晃荡了一圈回来仍还是睡不着后,顾大帅果断喊人去扰军医清梦了。
当值的军医不敢怠慢,来得很麻溜。
就是三指刚搭上这位病号的腕子,一具虎躯便不自觉重重打了个哆嗦。
“怎么,”军中一切从简,除了何荣辉坚持给点起的取暖火盆外,营帐里头只一盏汽灯幽幽亮着,可能是灯丝有些旧了,灯光时不时地闪烁两下,闪得顾昀的神经也沾上几丝敏感,“绝症啊?”
“没有没有!绝无此事!”军医吓得连忙摇头摆手。
顾昀更纳闷了:“那你老人家哆嗦什么,我又不吃人。”
“呃……哈、哈。”军医讪讪。其实边关已许久不见烽烟,他们这些个在军中效力的大夫都快清闲得改行当兽医了——还是专门给母马接生的那种,今日难得又来了个可以效劳的对象,却偏偏是这么一位万万病不得的祖宗,一个弄不好别说京里那头了,先是给营里的将士们就交代不过去,所以能不哆嗦吗?
顾昀便被军医的怂样逗笑了,他心里也明白对方的顾虑,只好又放轻了些语气道:“行了,拜托你老人家赶紧给我看看吧,看不好也不怪你,我自己担着。”
军医一怔,不禁抬头直视上那双属于四境主帅的眼——昏黄光下,它们竟弗若记忆中冷冽锋利,而像是氤氲着一层春江暖水凝成的柔雾,雾气一直晕到眼角上下的眉梢与红痣,使那浓墨两笔和一点朱砂也较以往多了三分婉约。
嘶,到底还是京中的风水养人。
“是。”又定了定神,军医才仔细地重复斟酌起指下脉搏,并沉吟着问了顾昀几个问题,然后……面上却逐渐露出一个颇为古怪的表情。
顾某人此时倒是不慌了,镇定地想只要你别说我患了绝症,哪怕给我诊出个肚子里揣了小崽儿的结果都没什么打紧。
“这……从脉象上来看,大帅您虽然之前伤病得不轻且底子有所不足,但由于近来调理得当,如今气血肺腑皆已呈恢复之象,”可惜,还没等顾昀把那喜怀龙胎的美梦做完,军医冰冷现实的声音已然响起,“而之所以最近会出现失眠的症状,可能是……呃,虽然不太合您的常理,但听您的描述,确跟民间俗语说的那个、那个‘认床’有七八分吻合……”
“?”这下顾昀是真真愣住了,认床?
——本帅堂堂一行伍头子,走南闯北打了十几年的仗,不敢说纵横天下无敌手,起码你也不能诬赖我认床啊!本帅认床,那四境虎狼难道是靠你个饭桶庸医挨个给治死的吗?!
简直是岂有此理!
“啊这这这也只是小人的猜测罢了,小人这就去给您开副安神的药!”军医大概毕竟是在军营里呆了小半辈子,比普通人对“杀气”这种玄妙莫测的东西要敏锐得多,所以周身刚察觉到一丝凉意袭来,人就已离开凳子溜出了帐外。
溜的时候心里还在慨叹:我刚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才觉得大帅变“温婉”了!
“哎我说你——娘的!”顾昀都快气笑了,好像自己真能把他们一群没剃度的和尚怎么样似的,以前他可没少听他们在耳边念那“静养经”,嗡嗡嗡的,不也没辙?
……
“连个饭桶军医都能欺负到我头上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岂有此理!”半晌过去后,顾昀心中仍旧还在忿忿不平着。
但横竖他也没辙,只得靴子一蹬重又躺回到了行军床上,继续他的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辗转反侧,不知不觉间,脑中勾勒尽了京城好颜色……
京城。
繁华盛世下的京城。夜未央的京城。
曾经因战火而衰败的夜市今时已在这座纸醉金迷之城重新兴盛了起来,每夜直至三更前,各个市坊中都依然还燃亮着一片灿烂无烬的火树星桥,夜空为之辉煌如昼,纵使天上神仙见了,也定要嫉妒这凡间的璀璨耀过浩瀚银河。
因而,一些人家安置得亦比从前晚了,即使倦懒出门参与热闹,也喜欢窝在家中秉烛围炉闲话到深夜,或偶尔差人出去买顿香喷喷的宵夜回来解馋,直让腰身尺寸跟着好心情一齐不住攀升。
唯独有一家是例外——主人在远未归的安定侯府。
说来,安定侯府现今其实有两个主人:一个是名义上的主人,安定侯顾侯爷;一个则是实质上的主人,今上太始皇帝。
所说的那位在远未归的,乃前者也。
侯府中没有了侯爷,便痛失了大半平素的人间烟火气,皇帝陛下独个儿自己,常常是一天在宫里忙到深夜才披星戴月赶回来睡个囫囵觉而已;也有时根本不回来过夜,直接在宫里的西暖阁凑合一晚便罢,左右不过是歇歇眼。
但总体上而言,陛下还是回侯府的时候居多,大约即便另一位不在家,家中仍总留有着些许对方的气息,勉强可作寂寂长夜里的一点慰藉。
比如今夜,长庚也是回来了的。
偌大的庭院,渐次亮起几盏幽黄的灯,虫鸣声隐隐约约从哪处草丛中传来,并不寂静,只是因为少了什么人,而才显得格外冷清。
抬首仰望,亦唯有孤月一轮默悬中天,月光泠泠倾泻在石板砖上,渺渺洇开一汪没有水波的静河,而这河也合该与人牵手共渡才是,此时却只余他孤影茕茕。
原是今朝此夜此园中,纵已深尝情滋味,相思犹胜当年时。
长庚对月长叹一声,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人终究都是经不得惯的——无非就是这般浅显粗俗的道理。
他若不是大将军……就好了。仅是我藏在金屋里的娇娇儿,哄也在我,欺也在我;半步不离我,事事依靠我。倘若如此,自己又何来这满腔无处倾诉的“闺怨”。
心里不由便有些夸张地感叹起来:当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啧。
忽地,一缕携带料峭的春风擦袖拂来,旋即穿庭而过,似是无意间惊扰了何处的碎玉,玉子相触清响声声,倒是驱走了心中几许烦闷。
长庚灵台蓦然一动,下意识抚上了垂在腰侧的香囊——一个素白色为底,绣着几枝雪中红梅的香囊。
那梅是他亲手绣上去的,正如院中少了的疏影两枝,亦是顾昀亲手折下来的。顾子熹个自命世间风雅之客,还特地效仿古人在梅树上悬挂了几串玉片来作“占风铎”,每当玉振仙音起,自是风引暗香来。
“来人,”长庚修长的手指在香囊绣纹上轻轻摩挲,月光照耀下,滚金的袖口处似有飞龙时隐时现,“去一趟灵枢院,问问新改良的鹰甲从北大营飞到西北驻地最快需要多久。”
天子语毕,立时有人鬼魅般无声跪落在了他脚下:“是。”
……
“是什么是!谁他娘的让你节后刚开朝没几天就私自离京的?小时候就喜欢离家出走,长大了还玩这一套是吧,真是越大越能耐了!”
西北大营中,顾大帅终是没忍住凶巴巴地骂起了人,骂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某只惯会扮可怜诓人疼的小妖孽——不,如今已经活脱脱长成为一只金玉其表的大妖孽了。
“就是想你想得紧嘛,夜夜都失眠睡不好。”
长庚已卸下了鹰甲,因着此次御驾出巡得不怎么光明正大,所以也没刻意穿黄袍披龙甲,外面只套着一件寻常公子哥的素白绣红梅春袍——倒是跟他腰间佩戴的香囊相当般配,此刻人正可劲儿地在把自己身上的袍子往顾昀的轻甲上面贴。
“结果你还凶我!”
得,还是个说不得的主。顾昀长眉一挑,习惯性抬起手就要给不要脸的小崽子一记爆栗,然而动作刚到一半,却蓦地顿住了,随即眼中露出丝恍然大悟来。
唔……原来如此,原来本帅失眠,全是怪这红颜祸水的狗皇帝啊——才不是什么认床!
“子熹你说你是不是红颜祸水,嗯?”
然可恨的是,还没等他顾大帅兴师问罪,狗皇帝竟然先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控诉起来。且不单嘴上可恨,一张妖孽脸上的妖孽鼻子妖孽眼俱都可恨,只不过作出了副凄凄怨怨的假模样,便教四境主帅不由自主地败下阵来,立即什么兴师问罪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暗暗叹了口气,顾昀只好状若自然地将爪子改道去挠了挠长庚的下巴,“是是是,臣红颜祸水,臣知罪,”语气似不经意也带上了零星暧昧,“还劳烦陛下大老远御驾亲临了这一遭,实在是罪不容赦,只好……”
长庚的呼吸随着他绵痒入耳的话音一点一点变得紧促:“只好什么?”
“只好——”而将军却陡然甲臂一挥,但闻冷铁与立于案边的割风刃交撞发出三声清亮的响音,不久帐外即传来了一阵不知名的嘈杂之声,“只好请陛下畅吃一顿烤全羊赔罪了,哈哈哈!”
“……”好一顿烤、全、羊。天子恨恨咬了咬牙根,简直想立刻就化身为狼把这披着羊皮的狡猾狐狸一口吞吃入腹,总好过白白受其戏弄。
但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冷笑一声,侧过头温温和和冲着帐外吩咐道:“传朕口谕,众将士们辛苦了,外头准备的东西大家先自行用吧,不必等朕,朕这里还有一些军务要同大帅商议,晚些时候再出去给大家敬酒。”
“还有——军机要密,为防泄露,所有人暂时避开帅帐,未经传令一律不得靠近。”
言罢,袍袖翻卷,一把揽住了将军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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