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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行且歌

不自然定理

五条悟看着他,生来便如刀刃般的眸光居高临下,敛入鞘中,那双眼蓝得空旷,像是居离不定的天空,也像晶莹剔透的泪水。

“怎么样,悠仁。”他温柔地说。

“还想死吗?”


CP:五悠

槽点很多,没什么逻辑,总之就是xjb乱写,请多包容。

又名:《青春期少年不会梦到蓝眼睛老师》


虎杖悠仁睁开眼睛。

从额头流下的血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眯了眯眼,勉强看清了覆满雪色的坍塌的钢铁森林,山吹色的夕阳浮在空中,像一颗半生不熟的年柑。在一片寂静的云光之中,他朦胧地看见一个高挑的人蹲下身,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悠仁——”


这世上有很多真理。

例如守恒定律,也例如...




五条悟看着他,生来便如刀刃般的眸光居高临下,敛入鞘中,那双眼蓝得空旷,像是居离不定的天空,也像晶莹剔透的泪水。

“怎么样,悠仁。”他温柔地说。

“还想死吗?”



CP:五悠

槽点很多,没什么逻辑,总之就是xjb乱写,请多包容。

又名:《青春期少年不会梦到蓝眼睛老师》



虎杖悠仁睁开眼睛。

从额头流下的血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眯了眯眼,勉强看清了覆满雪色的坍塌的钢铁森林,山吹色的夕阳浮在空中,像一颗半生不熟的年柑。在一片寂静的云光之中,他朦胧地看见一个高挑的人蹲下身,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

“悠仁——”



这世上有很多真理。

例如守恒定律,也例如五条悟无所不能。这是一个在咒术界远比1+1=2更固若金汤的恒等式。自他出生伊始,咒术界乃至整个国家的力量体系都经历了一轮潜移默化的大洗牌。这位先生的强悍是公认匪夷所思,是否后无来者尚且不好说,起码已确切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是个名副其实的怪物。

大概怪物教出来的学生也注定正常不到哪里去。虎杖悠仁很自然地接受了与自己接受了十七年的科学教育截然相反的诅咒和咒灵,虽然有犹豫但还是很果断地吃掉了宿傩的手指,甚至接受了“不得不作为宿傩容器为此去死”的不公命运。作为一个没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尚且吊在青春期末尾的十六岁少年来说,他的处变不惊实在能说得上稀奇过头了。

虎杖悠仁显然并非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也并不是慢半拍地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程度或者背后含义。只是对于这个执着追求着“正确死亡”的少年来说,总是因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而停滞不前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于是他总是能以飞快的速度吸收容纳和消化现实——很好的咒术师的一项特质。七海建人曾经评价道。

所以同理,在梦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老师的蓝眼睛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

虎杖悠仁有些迟疑地道:“五条老师。”

五条先生拦腰躺在赤裸裸的尸骸胸腔边沿,一边眼罩摇摇欲坠地坠在发梢,散乱的银发间露出一只困意朦胧的蓝眼睛。脚百无聊赖地勾着森白狰狞的肋骨,整个人像一根耷拉在骨缝之间煮得过软的面条。他拖长了声音:“悠仁——过来。”

“所以您为什么躺在那里啊。”虎杖悠仁从血水里爬起来,一脚一只甩掉了吸饱水的红色高帮鞋,像只矫健的小老虎似的踩着形状吊诡的巨大肋骨开始往上爬。五条悟翻了个身,给他腾了个位置,又伸出一只白得炫目的手,搭在骨架子边缘:“无聊嘛。”

虎杖悠仁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五条悟闷头趴着,以一个堪称匪夷所思的角度和力道,轻轻松松把虎杖悠仁提了一把。

少年赤着脚,熟练地在他旁边坐下了。还没等把腿盘起来,趴在一边的五条悟翻了个身,自然而然地蹭进他怀里,像只准备打盹的猫咪,傲慢又不容拒绝地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专属位置,懒洋洋地打了一个老大的哈欠。那双蓝眼睛蒙上一层困倦的水雾,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愈发干净剔透,蓝得近乎惊心动魄起来。

虎杖悠仁吐槽道:“在别人的梦里睡觉算怎么回事啊。”

五条悟抓住他的手盖在脸上,遮住了眼睛,微微侧着头,声音被手掌拢得含糊不清:“原谅我吧,悠仁。”

他唇齿吞吐微微的气流,睫毛冗密得像毛茸茸的画笔,体温温热,一股脑蜷在掌心。有些痒。

他的老师皮相俊美得得天独厚,可谓是受尽造物主的宠爱。大约人类都是视觉动物,总会情不自禁地给予好看的人一些特权,而虎杖悠仁亦无法免俗,只能任由对方窝在自己腿上补觉。他无事可做,只能望着睡着的五条悟发呆。

我该怎么办?他心想。

银发青年上半张脸被遮住,鼻尖和下颌骨的线条却依然很漂亮,唇角略去总是勾着的弧度,疲倦地平平放松,薄而苍白。黑色眼罩有气没力地胡乱堆在银色发梢旁,蜷曲的形状像一朵被丢弃的枯萎玫瑰。

五条悟身量远比虎杖悠仁高挑,修长的双腿没处踩,便曲了起来,脊背劲瘦,弓着的样子莫名有些委屈,看着很难让人联想到无所不能、当代最强一类的词汇,反而有点像一团睡着的月亮或者一捧行将融化的雪什么的。

血海里光线昏暗,被头顶林立丛生的骨骼分割成零散的光影,参差一点光影错过指缝,落在成年人紧闭的银色眼睫,像一粒想努力照亮他的梦的星子,小心翼翼地发着亮。

五条悟睡得很浅,这一点微末的亮光也能让他微微皱起了眉。虎杖悠仁于是并拢了指尖,把那粒碎光隔在了指节外面,并在心里对那颗星星说了一声对不起。

五条悟呼吸均匀而缓慢地扑朔在他的指缝里,气息温软,有些像拢住了风雪里一盏脆弱而孤单的火苗。不烫人,可是也不冰冷,真实得犹如现实。

我该怎么办?他又一次心想。

虎杖悠仁把视线茫然投向远处。尸骨成山,髅骨叠压,脚趾踢入破损的颅骨,黑洞洞的眼眶里若有若无地烁着沉默的磷火,彼此长久地瞪视。包裹着他们的巨大肋骨像个龇牙大笑的囚牢,裂开狰狞的牙齿,朝无垠的天穹交错怒张。他们坐在肋骨的胸腔心房里,气流在其中穿梭,像无数个死不瞑目的幽灵,呜呜地发出幽咽哭嚎。在一片寂静之中,汩汩的光亮静静浮在血色的水面,像无数月亮的碎片。

虎杖悠仁忽然感觉脚踝一凉。低头一看,五条悟的手握着他的脚踝,白皙的指尖在脚腕内侧上轻轻擦了一下。

少年人骨骼修长,充满爆发力的肌肉匀亭流畅,踝骨的弧度却很乖巧,脚腕淡青色的血管曲伏着,在成年人手掌下微微跳动。他的手有点凉。

刚才从水里爬起来,鞋袜全湿,他干脆就全脱了,没留意还有几滴血珠在脚踝上挂着。虎杖悠仁把拢在五条悟眼睫上的手拿开,道:“老师。”

言下之意是你不睡了吗?

五条悟很快就松开了手,似乎还没睡醒,偏过脸来瞧了他一眼。那双眼睛的睫毛已经冗密到了犯规的地步,半阖着,泄一点倦怠的眸光,定定地停留在虎杖悠仁脸上。他又喊道:“老师。”

五条悟坐起来,眼罩要掉不掉地挂着,他伸了个懒腰:“唉,悠仁已经要走了吗?”

“是的。”

五条悟抱怨道:“年纪轻轻的,那么拼命干嘛?太辛苦的话可是会早衰的。要学会偷懒啊悠仁君!”这位教师显然精通摸鱼一道,并丝毫不在意所谓的教师形象,肆无忌惮地把行将成人的学生往歪路上带。

可是我没有时间啊。虎杖悠仁心想。他没注意到五条悟停了下来,雪蓝的眸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停了一停。

下一秒忽然眼前一花,视线古怪地仰倒,一双蓝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年这才发现自己被按倒在了老师的腿上。大约是因为在梦里,或者是因为哪怕是梦里的对方仍然比他强太多——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对方是最信任的老师,反正他的反射神经和防御警报是一个也没响:“五条老师?”

五条悟冲他做了个鬼脸。一只有些微凉的手掌倏然覆盖了视线,为他遮去了那些漂浮的磷光,眼前顿时陷入一片微茫的昏暗之中。五条悟说:“交换——你该休息了,悠仁。”

隔绝大部分视觉以后其他的感官便会变得明显,覆在眼睛上的手指修长,体温略微偏低,手腕口带着成年人一贯的古龙水香味,他闻不出来具体的香调,只觉得干净清爽,像雪又像月亮,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格格不入。

虎杖悠仁的呼吸稍稍停顿了一下。

或许是看不见对方的神情这个状态给他带来了莫名其妙的勇气,他眨了眨干涸的眼睛,忽然道:“对不……”

他的脸忽然被捏住了,然后毫不客气地被拉扯。

“怎么那么不乖啊。道歉的话我会生气的哦,悠仁。”

虎杖悠仁瞪着眼前模糊的掌纹。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愧疚得哭了。

那只手很轻柔地虚虚抚摸了一下他的额角,然后松开,五条悟转而捂住了他的嘴唇:“嘘——你一点也不适合这种表情。”

午夜与黎明被无限期地分割,在摇曳的昏暗光影里,那双没被眼罩遮住的蓝眼睛弯了起来,在尸山血海里清明依旧,让人一时想不起它是一双生来便能弑神的眼睛,反像一湾被银色森林簇拥着的晶莹月亮。那个人俯下身子,带来了一片软而温融的朦胧阴影,像个包容一切的师长,也像个永不离开的梦魇,带着笑意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悠仁。晚安。”




钉崎野蔷薇说:“睡着了?”

伏黑惠说:“嗯。”

钉崎野蔷薇扫了一眼档案室,看上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去拿条毯子。她左眼缠着绷带,唇角烦躁地绷直,秀丽眉目布满阴云,杀气腾腾得能让街边小混混跪下来喊姐。伏黑惠说:“你不休息?”

钉崎野蔷薇道:“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

她之前那明明是重伤昏迷。伏黑惠看了一眼她的左眼,钉崎野蔷薇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视线的落点,抱起手臂,挑眉道:“干嘛?不影响老娘化眼妆。”

伏黑惠挪开视线,道:“几点了?”

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两个人都依然很默契地压低了声音,生怕把虎杖悠仁吵醒。

“……一点钟。”钉崎野蔷薇说,“你干嘛也不睡觉?”

伏黑惠很诚实地道:“睡不着。”

“……”钉崎野蔷薇挪开了视线,“你是这么纤细的男人么,看不出来啊。”

伏黑惠说:“和纤细没关系吧。”

钉崎野蔷薇盯着窗玻璃上的一点污渍,说:“你不至于像虎杖一样荒唐吧。”

伏黑惠把手插进口袋,呼出一口白雾:“不至于。”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隔了一会,钉崎野蔷薇小声说:“咒术师都会死的。”

又隔了一会,伏黑惠才“嗯”了一声。

咒术师都会死的。

人……所有生命都是会死的。钉崎野蔷薇心想。这么浅显简单的道理,明明每个从战争里活下来的人都该明白才对。

黎明未至,连颗星星也没有,天色乌漆嘛黑得活像咒灵几百年没洗过的手指甲,剩档案室里一点比豆子大不了多少的灯火裹着陈年的墨水味寥落地打着瞌睡。冬末的北风倒是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挤进紧闭的门窗,寒意挑衅地往骨头缝渗。钉崎野蔷薇大概最终还是决定去拿条毛毯,刚抬起脚走了几步,听见吱呀一声,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

钉崎野蔷薇心里啧了一声,低头一看表,这个笨蛋才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回头瞧一眼,虎杖悠仁额头还带着趴在桌上印出来的红痕,头发乱七八糟,眼眶熬得通红,眼底晕着青黑,看见他们俩一前一后站在门外,还愣了一下:“你们在干嘛?伤都没事了吗?”

明明他自己伤得最重。伏黑惠的目光越过他打着绷带的肩膀,扫了一眼档案室里堆积如山的案卷古书,停顿了一下,说:“来帮你忙。”

钉崎野蔷薇:“喂……”

虎杖悠仁:“真的?好啊。”

伏黑惠:“还差多少?”

虎杖悠仁:“我已经看完这一面墙了,还差那边的。”他脚裹得像个石膏雕像,走路不方便,便像只瘸腿兔子似的往前蹦,边蹦边比划,背影有点好笑。两个男生开始自说自话地往档案室里走,边走边商定分工范围。唯一的女士被他们忽视得彻底,眼睁睁看他们往书山书海里钻,终于怒了:“喂!你们俩!”

两个男生被吼得莫名其妙,齐齐回头看她。一重又一重的书架在一点昏黄豆光之间犹如重重巨人一般巍峨,拉开无数山壑般高耸的浓稠阴影,不堪重负地压在两个男孩子年轻的肩膀上。两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黑眼圈。

不用照镜子,钉崎野蔷薇也知道自己肯定也是一副好不到哪去的憔悴样。

东京高专年代悠久,档案室里的古籍藏书各类卷宗浩若烟海,案卷沉默而压抑地平排挤着,透过玻璃俯瞰着三个年轻的学生,像无数居高临下的嘲弄的眼睛。

凛冽的北风冷笑着摇动窗棂,发出扑簌簌的晃动声。也不知道东京高专这年代了是剩的哪门子电,那点不知用了多久远的灯泡也跟着晃,那点光颤颤巍巍的,活像根苟延残喘的下一秒就要断气的蜡烛。钉崎野蔷薇盯着虎杖悠仁和伏黑惠,一闪念,仿佛在他们身后还看到那个高挑的影子,凭借着碾压性的身高差一边一个按住两个男孩子的脑袋,嘲笑他们俩该多喝牛奶才长得高。接下来他就会朝唯一的女徒弟看过来,拖长了声音,笑着催促她快点补完妆一起照相:“已经够美啦,野蔷薇——”

人都是会死的。咒术师能长命百岁的更是屈指可数。对于这个时刻与诅咒相随的高危行业来说,死无全尸或者死无葬身之地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时候能找到尸骨都已经是万幸了,好在他们死得通常还算适得其所。在这短短几月的战争当中,他们不知失去了多少同伴,亲手杀死了多少原本无辜的牺牲品。有时经历得多了,人便会本能变得麻木,哪怕面对的是死亡这样重得让人窒息的东西,不堪一击的迟钝大脑也仿佛已经习惯了它的重量,变得纸片一样轻飘飘起来。

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他们的去世也往往并不安详。这样与1+1=2没什么两样的清晰明了的道理,是每个咒术师早就滚瓜烂熟、一笔一画刻进心底的觉悟。支撑着这无聊世界运转的本质核心就是这么简单无趣,人都是会死的——

哪怕是千年难遇、无所不能的最强者也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钉崎野蔷薇的眼眶几乎要红了。

两个男生被她盯得毛骨悚然,虎杖悠仁困惑道:“钉……”

钉崎野蔷薇打断他:“哪里?”

虎杖悠仁:“啊?”

钉崎野蔷薇大跨步踏进去,黑色的裙摆活像乌鸦怒张的羽翼,咬牙切齿地瞪着虎杖悠仁的脸和他身后那荒唐的书海,凶神恶煞道:“我说,我负责看哪里?”

学会坦然接受自己和他人的死是每个咒术师必修的第一课,哪怕是再强的人也必然早早做好了准备。他们入学的时候高专就已经给他们每个人都找好了墓地。他们的生命是白磷、矩火或者闪逝的流星,生来就是为了照亮这污浊世间的,追求的是竭尽灿烂的一瞬间的燃烧。能力和寿命或许有差距,结局却无所不同。再明亮、再盛大的太阳,哪怕能将茫茫宇宙都破出通天彻地的白昼,最终也仍然要迎来爆炸和坍缩。

萤火之辉与光芒万丈,最终都是要平等地熄灭的。

可有些人,大约是仗着自己是个笨蛋,便不愿明白这比加减乘除更直截了当的道理。硬是梗着脖子,在风雪里执着地抱着那捧余烬,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要和死神耍赖,要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去点燃那捧熄灭的太阳。

一个人一意孤行姑且还能说是笨蛋,那些义无反顾一起犯傻的人就只能说是疯子了——刚好,她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不够疯。

“年轻真好啊。”

家入硝子没摸到惯用的香烟,只好将就着点燃了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最后一支女士香烟。她皱着眉抽了一口,薄荷爆珠的,冰冷的烟雾沿着喉管直通肺腑,活像吞了口冬天,也不知道过没过期。她望着沉睡中的城市,叹了口白雾缭绕的气。

“真让我意外,您居然任凭他们胡闹。”

治疗术士的办公室常年雪洞似的空空荡荡,没半点所谓的女人味或少女心。校长夜蛾正道端端正正坐在沙发正中,穿针走线,正做一只绿油油的咒骸。闻言头也不抬道:“还剩六个小时。”

家入硝子看了一眼隔壁。她的办公室与解剖室联通,透过宽阔的阳台,能看见白惨惨的解剖台上盖着的白布。

五条悟倒下的消息几乎是在发生的一瞬间就传了出去,到现在为止也不过两天不到,东京校、京都校、禅院家、五条家……所有还在喘气的成名咒术师都用最快的速度赶来,然后纷纷摇了头。其实家入硝子自己只消一眼就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那庞大犹如无限宇宙般极具压迫感的咒力沉默地凝固在他的咒力回路里,再也不会流动了。

五条悟并非死于咒灵。复数个特级咒灵在涉谷布下天罗地网,也不过堪堪把他封印住而已。如果这世上真的诞生了能杀死五条悟的咒灵,在五条悟死之前人类一定已经死光了。他有六眼,有无下限术式,有苍有赫有芘有无量空处……只要五条悟愿意,这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碰得到他。他明明是这样一个犯规的混蛋。

那一刻家入硝子忽然有种恍然从梦中醒来的感觉,一个极其浅显的念头在她心里浮了出来:

原来哪怕是神话,也有结束的时候啊。

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道理,可因为那个人强到了无视真理的地步,所以甚至被她遗忘了。

她的反转术式能做到的事情很多,包括给尸体防腐保鲜这种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或许是无下限术式的咒力还残留在五条悟咒术回路中的缘故,这一点完成得尤为轻松。托这个的福,这才给了一年级小鬼胡闹的机会——

两面宿傩的容器,五条悟因一己任性而强行留下的十六岁少年,在数个月前明明完全不曾接触过任何诅咒或者咒灵,进入高专后以快到活像块海绵的恐怖速度飞快成长变强。

虎杖悠仁。

家入硝子对他印象深刻。一头粉色的头发,发质粗硬,上挑的菱形眼角和宿傩的妖纹,身材不错,明明是个不良少年的凶悍长相,实际上眼神却很干净,人也很乖巧,死而复生后还记得打扫干净她的解剖床——说起来,这少年是唯一一个上了她的解剖台还能再下来的特例。


也是五条悟死亡的最大原因。


因为人数稀少,在发生与咒灵的大规模战争时,咒术师往往极其容易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趁着五条悟还被封印在狱门疆内,咒灵仗着数量优势,一口气爆发了络绎不绝的诅咒潮。涉谷事变才刚告一段落,咒术界本就损失惨重,伤还没好全的咒术师们不得不分开作战,分头去往祓除。

在战斗中,战败的少年孤立无援,被咒灵喂下了复数个鬼神级别的特级咒物——

大约是咒灵发现宿傩随心所欲太过影响战局,同化为己方可行性太小,虎杖悠仁作为宿主却又是个过于强悍的不定时炸弹,干脆将宿傩列入排除对象。而咒灵的思路也很清楚:既然杀不死你,就让你本能陷入被挑衅的暴怒后,在争抢中自己杀死虎杖悠仁好了。

少年的身体素质是难得一遇的优秀,不仅耐受住了两面宿傩的寄生,在又被喂下复数个特级咒物的瞬间也没有爆体而亡。为了争夺这罕见能承受住咒灵的身体,特级咒灵们在少年的肉体与精神领域内爆发了毫不客气的战斗。若是平时,虎杖悠仁应当能将他们都压制下去,可他本就因为重伤极度虚弱,魂魄与肉体都被来回拉扯,其中一个特级咒物又有腐蚀性剧毒,以至于少年没能挣扎太久,直接陷入了濒死状态。

——指望他体内的咒灵们因此而停下争斗是不可能的。咒灵们远比人类更加肆意妄为,被挑衅后引起的暴怒和争夺领地的本能会促使他们像野兽一般相互撕咬,直到把败者粉身碎骨。至于战利品虎杖悠仁是否会被殃及池鱼,这一点显然没有被纳入考量范围。宿傩虽然对咒灵们的小算盘一清二楚,但如果能借此机会解决掉小鬼的烦人意识的话倒也不坏,因此打架时并未留手——只要肉体没被破坏到分子级别,不需要氧气、血液和内脏就可以存活的怪物也依然可以利用虎杖的身体痛痛快快重回世间。

很可惜的是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们的打算落空了。

五条悟此人做了二十来年咒术界的天花板,狱门疆能将他困住这么长时间,早已经超额完成任务,足以作为特级咒物的荣耀载入咒灵史册了。

五条悟也无愧于他的名号,仗着有远距离瞬间移动的手段,三下五除二,在偌大一个日本之间来回几趟,在十分钟内把数个爆发点的咒灵潮统统搞定。咒灵们溃散奔走,大多数被祓除,极少数躲过一劫,潜入地下,准备下一轮的卷土重来。

比起可以暴力镇压的咒灵潮,虎杖悠仁的情况相对而言显然更加麻烦。他体内的特级咒灵还在鏖战,家入硝子当时远在千里,而少年的躯体已经濒临崩溃,活像个破烂的口袋,奄奄一息地装着他濒死的内脏器官,最棘手的是他的咒术回路已经断裂破损,如果五条悟再来晚半分钟,估计名为虎杖悠仁的少年已经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当时的状况,哪怕换家入硝子来处理,也无法保证能将少年从鬼门关拉回来。

但五条悟做到了。

五条悟强得变态,可他擅长的领域内并不包括治疗。他究竟是用什么方式把濒死的学生救回来的,家入硝子至今也不得而知,或许只有那些已经被祓除的特级咒灵清楚。

当众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雪地里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水泥地面形如恶魔张开的深渊巨口,钢筋断裂,在一片惨白世界里高低错落,像无数把妄想刺杀夕阳的受刑架。虎杖悠仁被坍圮包围,背靠摇摇欲坠的墙角。破印而出的五条悟松松地抱着他,垂头靠在少年肩膀上,把脸埋在他怀里,银发轻轻蹭着少年人的脖颈和肩窝。少年坐在参差的斜影之中,被青年严丝合缝地罩在怀里,脸上血迹已经被珍惜地擦干净了。

那个小小的墙角刚好是在鏖战中唯一幸存的干净地方,连脚下的雪地都蓬然洁白,仿佛不沾尘埃。墙面裂缝里透出半寸冬天里难得一见的落日,温柔如梦,北风高远,漠漠红云滚过天际,冷冷暖暖的雪色之中,散去诅咒的冬日黄昏像一朵融化的玫瑰。那血橙色的光没有半点温度,落在虎杖悠仁茫然无措的眼角,像是在少年的脸上剌开了一道永远都在汩汩流血的狭长伤口。



事实再清楚不过:五条悟为了挽救虎杖悠仁濒死的生命,自己牺牲了。

这句让无数咒术师乍听之下怎么也没听懂的话,却是实实在在的现实。无论再怎么匪夷所思,五条悟确实是死了。

冥冥绕着自己的头发说,原来他是一个这么有师生情谊的人啊。

她的乌鸦扑簌簌地扇动翅膀,在满天彤彤流光之中成群展开漆黑的羽翼,剪破夕阳,像一群哈哈大笑的诅咒。

虎杖悠仁原本就是上层的眼中钉,这下监护人因他而死,老东西们几乎是拍桌打凳地要把少年即刻处死。情绪当场失控的五条家咒术师不在少数,有人当即上前要把五条悟抢回来,可重伤的少年却像是如梦初醒似的,半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面临着死刑,只是徒劳地抱紧了老师的身体,反反复复地喊:“五条老师还没有死——”

要和诅咒、咒灵这种东西长期接触都得有一定的精神基础,疯的程度甚至成了评价咒术师资质的要素之一。可哪怕是再疯的疯子五条悟,也做不出拦在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前不许人接近,眼睛通红着坚持那具尸体还活着的行径。

——或许怪物教出来的是小怪物,疯子教出来的就是小疯子了。

少年在先前的涉谷事变当中的遭遇家入硝子有所耳闻,她虽然自诩铁石心肠,可在看到少年小兽似的护着五条悟,像濒死的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说着“他真的还活着”的时候,心中几乎还是产生了些微的不忍。

五条悟任性地留下了这个少年,对他寄予了将来他能成为未来咒术界的主流力量之一的期许——虽然在这一点上家入硝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私心。这个少年也不负教导,天资聪颖,进步飞快,坚韧善良,无论遭受多大的痛苦和打击,都还是能从灰尘血迹里头破血流地扒拉出一颗琥珀般干净的心,继续像棵茁茁的年轻橡树一样破开泥土石块朝天空努力生长。

可最终顺平死了,七海建人死了,涉谷万千无辜的普通人死了,连在世界的无限恶意之中一直庇佑引导着他的老师,也为救他而死了。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又狡猾、喜欢在你嚎啕大哭的时候对你放声嘲笑的东西啊。

她挥退那些愤怒得想动手的咒术师,对虎杖悠仁说:“你摸他的脉搏。”

虎杖悠仁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只眼睛还睁不开,脚踝和肩膀都不自然地扭曲着,像个破破烂烂的可怜的玩偶。他仰着脸急切地说:“五条老师只是——”

家入硝子把少年摁倒在地,少年实在太虚弱,她一只手就能压制住他,强迫他伏在五条悟的胸膛:“你听他的心跳。”

少年额角的伤口崩裂,血迹蹭脏了五条悟价值二十六万日円的衬衫。

她抓住少年冰冷的手,把他的手放在五条悟同样冰冷的颈动脉。她低声说:“你听得到吗?感觉得到吗?”

少年在她的手掌下抬起脸,那还是一张没有完全脱去稚气的少年人的面容,他的眼睛是琥珀的颜色,曾经充满了勃勃生气与飞扬神采,像是融化的蜂蜜或者砂糖。可这一刻他睁大了眼睛惶惑地望着家入硝子,眼眶里通红,睫毛上凝固着血,眼角的妖纹也沾着干涸的血渍,像两道残忍的伤疤。少年断续地、哽咽地说:“可是……五条老师……”

他声音很小,听起来像是某种发着抖的受伤的幼兽,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已经本能地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喘息断断续续,紊乱得让人怀疑他是否忘了怎么呼吸。可他没有嚎啕大哭的力气,只能把血都堵在心口,嗓音哑得像一张被铁砂磨砺过的唱片,努力地把要说的话表述清楚。

“只是睡着了……”

五条悟躺在他膝盖上,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像睡着了。

少年大约已经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眼泪顺着他年轻的伤痕累累的脸颊往下流,他不敢眨眼,蜂蜜似的眼珠子蒙着浑浊的水雾和血丝,像一面濒临崩溃的镜子,颠三倒四地说着让在场的成年咒术师们啼笑皆非的话:“他还在我的梦里啊。”

一颗眼泪掉在银发青年无知无觉的脸上,像一枚月亮的碎片。



校长夜蛾正道护住了虎杖悠仁,让后者免于死刑即刻执行。也不知道后者对夜蛾正道说了什么,总之,东京高专校长夜蛾正道以一己之力排除异议,做出了一个让咒术师们瞠目结舌的决定:

五条悟将停灵两天。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东京高专包括天元寺在内的一切咒术秘籍、档案卷宗、封印咒术,将统统向虎杖悠仁开放。

姑且不论咒术界的轩然大波,家入硝子自己也稍感意外。她说:“您也相信虎杖的梦话吗?”

她是医生,业务范围颇为广泛,兼顾活人和死者,早就习惯了用手术刀视角看人,见过的尸体比恒河沙也少不了多少,其中死相凄惨的不知凡几,能无缝衔接惊悚片场景的也不在少数。还有人连尸体也找不回来,只能用一根常用的斑点领带并上咒具葬进棺里。与他们相比,此刻躺在她解剖床上的五条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幸运至极了。全手全脚,大约是并不痛苦,面容平静,扇子似的睫毛平静地垂坠着,脸上连道血痕也没有,就仿佛老天就连在这方面也要优待他似的,刻意让死神不许划花了那张漂亮的脸。

他看起来太恬静了,仿佛只是睡着了的睡美人似的——换了平时,按照他用任性妄为来评价都过于抬举的恶劣性格,多半是此人无聊装睡,趁着别人走过的时候突然弹起来吓人一跳,然后仗着谁也打不着他哈哈大笑着溜掉。

可大家都很清楚,这个睡美人的长眠诅咒永远不会被解开了。

夜蛾正道给咒骸缝眼珠子:“比起要么陷入恐慌,要么嚷着要把我学生的眼睛剜下来的上层,虎杖君也不算太荒唐。”

上层会有这样的反应家入硝子并不意外,哪怕五条悟曾经强悍到敢当着他们的面威胁“再吵就把你们全都杀了”,可他死都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反抗的。最强咒术师的尸体在上层看来也不过是六眼的容器罢了。六眼几百年才能出一例,不如趁着新鲜,把眼珠子割下来看看还有没有咒力残留,移植到其他咒术师身上,说不定还能有新的适格者——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啊对,物尽其用嘛。大家都是看着阿悟长大的,也不是不伤心不遗憾,可是咒术界总要运行下去,对抗诅咒迫切需要更多的力量,不然术师非术师城市国家人类大义……

她把手揣进白大褂口袋里,用食指指腹极其缓慢地摩挲手术刀冰冷的刀锋。

为了避免真的把五条悟曾经的设想(“杀光现在这群老东西然后换一批人”)付诸实践,她说:“好吧,我同意了。”

虎杖悠仁朝他们鞠躬。

其实他们知道伏黑惠和钉崎野蔷薇从重伤昏迷中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虎杖悠仁,现在三个小疯子几乎要把档案室翻个底朝天。他们知道虽然不身在此处,可禅院真希已经回了禅院家去翻阅家藏典籍,无数辅助监督默不作声,电脑通宵运转,熊猫和狗卷守在办公室外,彻夜应对络绎来袭的诅咒。整个东京高校灯火通明地清醒着,耐心等待着这个在外人看来荒谬绝伦的沙漏漏完。

他们也知道短短四十八小时,那么多的典籍光是压都能压死人,光靠重伤未愈的虎杖悠仁自己根本不可能看完,遑论从中找到所谓的“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人痛哭流涕、多少人梦寐以求,可那是世界的本质,也是最永恒的定理,哪怕再无所不能的人也无能为力。如果连这种事都能有办法,那么支撑着世界运转的内核早就坍缩崩坏掉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无聊、残忍和平等啊。

明明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明明都是早就习惯了现实主义和利益最大化的成年人,可他们还是放任了一个承诺,让虎杖悠仁这么去做了。

为什么?

为了一句“他没死”。家入硝子心想。

多荒唐哪。

现在正是东京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刻,灯红酒绿都被暂时关进温暖的被炉,沉睡在千万平凡人深冬好梦的深处。唯有咒术界还彻夜难眠,有人在最强术师陨落的噩耗之中思考对策,有人在与诅咒搏斗,有人跌跌撞撞地找着不存在的答案,有人站在阳台,把烟凑在嘴边,出了一回神。朦胧的薄荷味白烟在她嘴角边燃烧,将女人眼角边的泪痣托得比少女时代更鲜明妩媚。时间过得太快了,已经过去太久了。一晃眼,那些光阴都褪了色,成了袖口洗不掉的咖啡渍和白大褂口袋里空荡荡的香烟盒。

可人总是习惯不了这样飞速的变化。人总是傲慢地以为自己是被时间优待的那一个,自己在乎的人和在乎自己的人总会理所应当地永恒固定在生活里,哪怕不说不开口,只要她偏过头去——

老师正襟危坐,低着头满脸严肃地起针。她和麻花辫少女坐在一边涂手指甲,刚打了耳洞没多久的黑发少年坐在地毯上打瞌睡,很委屈地蜷缩着修长的腿。一个银发的家伙探头去看老师怀里的丑萌人偶,边吐槽大叔的微妙品味,边灵巧地躲过咒骸的爱拳。结果咒骸动作幅度太大,把冥冥刚做好的手指甲给蹭花,满屋飞弹的咒骸差点砸中夏油杰,一屋子年少轻狂闹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最后夜蛾老师忍无可忍,把他们统统罚出去沿着山跑圈。

缭绕的薄荷烟幕将家入硝子的眼睫熏得发凉。她眨眨眼,夜蛾正道一个人坐在屋里,手里针线飞梭,沉睡的玩偶们相依为命地挨在一起,白炽灯沉默无声地落在它们头顶,照出满屋子热热闹闹的形影相吊。

她余光一瞥,原本坐在楼下休息的熊猫站了起来,与其他咒骸一起迎向夜色里闪烁的狰狞红光。

再等六个小时。她心想。

然后她就不干了,管虎杖悠仁说的什么梦话,快点用反转术式把五条悟的咒术回路破坏掉然后烧成灰,不管是要挖他眼睛的上层还是要偷他遗体的咒灵都做梦去。然后她就回家睡上一天一夜,等从梦中醒来,新的生活也开始了。不会再有奇迹发生。她又要重新开始戒烟了。




冬天的夕阳就和霓虹光影里的星星一样罕见。

其实虎杖悠仁并不很记得那天的天气了,他越过五条悟的肩膀望着浮云发了一分钟的呆,也没能想起来睡着前是几点钟。他盯着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想了半天,只记得失去意识前正在看的书讲的是容器和寄生咒灵的咒术关系,可他回忆了半天也没能回忆起来具体内容,索性不去思考了,喊了一声:“五条老师。”

懒洋洋趴在他肩窝里的脑袋动了一下,银发蹭得脖子有点痒,有点像一只窝着不愿动弹的猫咪。五条先生微微侧过脸,温热的吐息均匀地喷洒在少年的颈动脉上,睫毛慢吞吞眨了眨,哼唧道:“悠仁——我眼睛不舒服。”

他身量高挑,手长脚长,双手扣在虎杖悠仁背后,把他严丝合缝罩在怀里,把这冰天雪地的冷意全部隔绝在外。虎杖悠仁闻言,立即抬手要去摸他的眼睛,他不敢用力,先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他的眼皮,力道轻得不会重于亲吻一只蝴蝶,担忧道:“很疼吗?”

五条悟闭着眼任凭少年在自己的脸上摸索。他脸色苍白,眉目流丽,鼻梁峻挺,被融化的夕阳拢出斜影,看起来像个精雕细琢的琉璃雪人,一闭眼顿时显得睫毛尤其的长,银白睫毛尖网住了一点来时未化的雪沫子,像两张捉住了银河的捕梦网。他闻言撇了撇嘴,看起来竟然有点委屈似的,病恹恹地抱怨道:“毕竟很久没有用眼过度了嘛。”

说着他又像个没骨头的人似的想倒回少年身上,被虎杖悠仁拒绝了。后者仰着脸,要求他把眼睛睁开看看情况:“一直闭着,是畏光吗?”

当老师的拗不过学生,只好无奈地睁开了。他眼珠仍是剔透的琉璃色,带一点缥缈的蓝,比雪轻盈,比水深邃,像是居离不定的游云,也像纯粹冷漠的无机矿石。因为颜色过浅,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总会让他看起来仿佛与这无聊庸俗的凡尘格格不入。可此刻酸甜的玫瑰色夕光将他淹在其中,又裹上了一层糖浆似的,将他目光暖化,熔成两面装着虎杖悠仁的镜子。

虎杖悠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

五条悟被他看得有点无奈,想了想,索性微笑道:“悠仁知道我们现在的姿势很适合接吻吗?”

虎杖悠仁意料之中地对他无聊的提案没有反应,仍然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五条悟垂眸看着少年,目光在他的额角定了一下,又滑到他的肩膀,忽然有点走神。

好像最开始把这个吃下了宿傩手指的孩子关在封印结界里,坐在符咒与烛火之中等待他醒来的时候,他在一片斑斓之中百无聊赖地摇着椅背,也像现在这样端详过虎杖悠仁。烛光摇曳温吞,少年歪着头睡着,眉宇间尚且还带着一点十六岁少年人应有的天真稚气,一点破碎的斑斓烛光恰好滞在眼皮上,脖颈迁出一条修长清晰的筋脉,没入锁骨,颈动脉完全暴露在外,双手被锁链缚住,肩胛骨打开,锁骨间窝出小小一湾阴影。暧昧的光影在他眉宇之间跳动,模样很恬静,看不出来是个能把宿傩手指吸收掉的狠角色,反而有点像一颗被捉住的星星。

五条悟见过少年打架的时候头破血流的样子,很凶,眼角发红,眉目凛冽,比起星星更像暴动的太阳光子。说实话与他平时的样子相去甚远,不过转念联想到他对某件事的执念,五条悟对他那股疯劲儿也并不意外。他想着想着就笑了一下,说:“悠仁是觉得,我不是‘正确的死亡’吗?”

他的话打破了某种虚伪的平衡,温暖的梦境被骤然击碎,现实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梦境里时间被按下暂停,流水般的光影不再流动,一轮赤日滑稽地浮在地平线上,将落不落,仿佛一颗尚未成熟便被迫裂开的血橙。玫瑰色的黄昏被永恒定格,大部分的城市都陷落在阴影之中,云山被烤得融化,

泄出一线铁水般烧得沸腾的赤丽红光,但没有温度,也不刺眼。

虎杖悠仁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眨眼,夕阳在他枫糖色的眼睛里停止下落,坠成一个永恒的黄昏。

五条悟把笑容收了起来。

他眉眼过于隽丽,不笑的时候冰冷逼人,琉璃色的眸光几乎像融化不了的冰雪。他冷漠地说:“不要过于自信了,你还不够格评价我的死亡。”

虎杖悠仁没有理会他突然变得凶戾的态度,问:“是怎么做到的?”

“嗯?”

“这里是我的梦没错吧?老师是怎么做到的?每次都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是想问我是不是真实存在吧?”五条悟低头看了看他年轻的脸,忽然泄了气,想了想,摊牌道:“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虎杖悠仁愣了一下。

五条悟耸了耸肩:“很意外?但其实问题并不在于我怎么做到的——事实并不是我一直出现在你的梦里,而是我被困在你的梦里出不去了。”

“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真实的五条悟——我可以回答你,答案也很简单。我也不知道。”

“我有五条悟的一切记忆,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六眼能做到的事很多,即使是我也不敢说已经把它开发完全。你濒死的原因在于体内复数的特级咒灵在争夺身体控制权,那只要进去,把捣乱的咒灵都杀了就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锋里只见极度的傲慢不见杀意,仿佛说的不是能灭城的特级咒灵而是砧板上的水果。虽然对于他而言祓除咒灵确实也就像切瓜砍菜似的轻易。

“虽然以前没尝试过,不过理论上来说,人类的灵魂与肉体可以分离,灵魂甚至可以被改变形状——那个叫真人的咒灵就是凭借这种咒术杀人的。不过他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天赋,我尝试了一下把你和咒灵从混在一起的状态分开,六眼暂时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唱歌似的拖长了声音:“可是虎杖悠仁同学,当时的你已经要死啦,怎么办?”

“我只好把自己的意识投影了进去——”他并拢双指,轻轻敲了敲虎杖悠仁的额头,唇角翘起一个微妙的微笑,“在这里。这里说是你的梦境,其实应该算是你的灵魂深处,混杂了你的潜意识和记忆,所以在这里你是无法说谎的。”

“感觉很荒谬吗?从理论上来说,现在的我和宿傩没有分别哦——甚至我能做到的事比宿傩更多。如果我在这里把现在的悠仁杀掉的话。”他修长的手指下滑,轻轻握住了虎杖悠仁的脖颈,像要抚摸一只猫,也像在和心爱的情人讨要一个吻,拇指慢吞吞地在他的颈动脉上摩挲了一下。

虎杖悠仁对他的动作没有反应,“所以……现在的老师其实是一个投影?不是老师本人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一点发哑。

“谁知道呢?”银发青年很随便地说,“毕竟也没有哪个活人试过把自己的意识投影出去吧?我可能是五条悟本人,也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五条悟说不定已经随着肉体的死亡而死亡了,现在存在这里的我只是他的一段记忆——或者是你的一段记忆。换句话说,嗯,我只是你的梦哦。”

世界像被泡在了水里,周遭空静得吓人。

五条悟的注意力从少年圆圆的眼睛移开,忽然在少年的耳朵上定了一下。他的耳朵很薄,耳垂看起来很柔软。啊。耳骨的轮廓上生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还有一层小小的绒毛——看起来就像还没长大似的。

唉。还能撑多久呢?好想看他长大啊。

他垂着眼,百无聊赖地继续道:“如果你这三天一直在试图让那个躺在硝子解剖床上的‘我’清醒过来的话,建议你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那确实已经是个空壳了。”他看了一眼少年的脸,“学校的档案馆里是不会有答案的。”

隔了一会,虎杖悠仁才问:“我失去意识以后,有梦见老师突然出现,然后祓除了那些咒灵。”

“嗯。那个是我哦。”

“其实早在你吞下第一根宿傩手指的时候,我就可以这么做——虽然你们的灵魂混在了一起导致从外面没法分开,但并不意味着从内部不可以。”他竖起一根手指,凑近了虎杖悠仁,“只不过……当时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陌生的高中生做到这一步呢?让你收集宿傩的手指显然性价比更高。”

虎杖悠仁依然没有露出他预想中的表情,而是孜孜不倦地追问道:“那老师不能再把自己投影出去吗?”

五条悟笑眯眯说:“当然不能啦,这是一张单程票。”

“为什么?如果能进来的话——”

他敲了一下虎杖悠仁的脑袋:“当然是因为现在的我用不了六眼啦。”

“六眼和灵魂是分开的?”

“不能完全这么说。”五条悟发出一个表示否定的音节,竖起一只手掌,示意他看自己的掌纹:“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咒术是炸弹,拥有咒术回路的肉体是引线,灵魂是火。火可以独立燃烧,而炸弹没有火就引爆不了,但有时候,别的火同样可以引燃引线,这是比较极端的例子。”

虎杖悠仁似懂非懂:“所以是因为现在的你没有咒术回路,用不了术式?”

五条悟想了想,补充道:“准确来说,是因为我没有拥有咒术回路的肉体,所以我的术式影响不了外界。”他随手打了一个弹指,一颗浓缩的无形小小气团瞬间打出,摩擦空气发出刺耳的爆裂的声响,刹那间洞穿了城市边沿一大片形似长鲸的浓厚雨积云。

“要是我真的进来了就用不了术式,那也搞不定咒灵嘛。更别提宿傩了——说起来你不好奇宿傩去哪了么?”

虎杖悠仁眨巴了一下眼睛——他时间太紧张,根本没空理会这些,连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姑且还在重伤状态都不太记得,更何况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两面宿傩。

“和那些破烂咒灵比起来宿傩相对来说没那么好杀,我把他锁起来了——唔,就那个品味很差的生得领域。全是血和骨头的那个。”

他说得过于风轻云淡,仿佛他们正讨论的不是诅咒之王,而是今天中午该吃什么午饭。虎杖悠仁有点呆滞:“锁在哪?”

“忘了。”五条悟想了一下,“可能是池子下面。别担心,不妨碍你咒力的使用。不过随着手指数量的增多,他以后也有可能再出来。”

“很棘手吗?”

五条悟弯弯眼睛,微微笑道:“嗯——不算吧。只是客场作战,多少有点不适应。”

虎杖悠仁问:“所以眼睛才不舒服?”

五条悟微微愣了一下。

虎杖悠仁看着他:“你之前说用眼过度。”

五条悟眨了眨眼,“啊呀,被发现了?——那是骗你的啦。”

虎杖悠仁确认道:“所以你眼睛没有不舒服。”

五条悟:“嗯。”

骗你的。五条悟心想。

虎杖悠仁似乎松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表示他懂了:“你不是投影,也不是记忆。你是五条老师。”

像是某个信号,梦境里的时间随着他这句话落地,重新流动起来。血橙似的夕阳往下沉坠,晚风飒飒鼓动,卷过天幕,那只停滞的被刺杀的云鲸快从豁开的缺口处分崩离析,散碎崩塌成大团大团的乌云,边沿寥落地泛着香槟色的光,像大团大团被烤化的焦糖味棉花糖。烟霞自地平线往上攀爬,零落几颗星星吃力地吊在玫瑰色的云梯上摇摇晃晃。在慢吞吞暗下来的天色之中,光影穿过积雪墙壁上参差不齐的斑驳罅隙,在少年的眉骨与眼角之间困倦地闪烁,交错舒展,与他眼下的妖纹对应,像在他脸上描出了半朵山吹。

他说得太突兀,五条悟愣了一下,眨了眨他人神共愤的长睫毛,啼笑皆非地扬起眉毛:“你怎么知道?”

“五条老师就是五条老师啊。”

他眼睛清澈,不带犹豫和迷惘,说不好更像枫糖还是蜂蜜——但总之,是柔软且甘甜的。

“明明我也可能只是个伪装成五条悟的样子,潜伏在你的梦境里的特级咒灵啊?”

虎杖悠仁坦诚地说:“咒灵大概没有这么无聊。”

虽然被学生吐槽了,五条悟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无声的爆笑,他屈起指节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假装受伤地垂下脑袋说:“哎呀,好伤心。”

虎杖悠仁顺着他的意摸了摸他的头:“老师呆在这里,能不能看到外面的事情?”

“能哦。可以透过悠仁的眼睛看到。”

“老师不后悔吗?”

五条悟轻轻挑了一下眉毛。

“伏黑、钉崎、硝子小姐、校长大叔,五条家的人……大家都很伤心。而且失去了最强的五条老师,大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即使没有这一次的事,我也是要死的。拿回宿傩的二十根手指,或者在那之前,我就应该要死的。老师你知道我在涉谷让多少无辜的人消失了吗?”


他说了一个令人无法呼吸的数字。


云层高耸,浮迭起落,像一座在高空之上俯瞰众生的白色城池。夕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没入地下,仅剩地平线还倔强地泛着一线金色磷光,城市浸泡在昏暗暮色之中,让人一时分不清这皑皑覆满人间的究竟是坠落的云还是漂泊的雪。

“我从雪地上醒来以前明明感觉到五条老师就在身边啊,如果五条老师真的去世了,为什么每次我进入梦境都可以看到老师?为什么我醒着的时候也可以听到老师的声音?梦里的老师太真实了,有体温还有心跳,会对我笑也会和我说话。我以为老师被困在了狱门疆一样的结界里……只是睡着了。伏黑他们虽然都纵容我的任性陪我一起找,可是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已经接受了老师死去的事实。只有我还不死心,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心想老师怎么会死呢?老师明明无所不能——”


“我没有想过原来老师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有些微的亮光熄灭,透过墙壁罅隙渗出的那几线斑斓随着日暮结束而消失,那朵开在少年眼睛旁边的山吹凋败了。

“哪怕有再多人簇拥着,死亡也是一件很孤单、很冷、很痛苦的事情。”

“太可笑了。老师明明能做到那么多独一无二的事,居然因为我这样的人死去……校长大叔说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老师不会后悔吗?……在那一瞬间,不会诅咒我吗?”

虎杖悠仁继续道:

“如果老师救我需要这么大的代价的话,直接让我死掉不是更好吗?”

——我大概并不值得老师的拯救啊。

五条悟问:“悠仁想死吗?”

虎杖悠仁没有回答,沉默地望着他。

五条悟笑了笑,温声道:“被我杀死,算得上‘正确的死亡’吗?”


虎杖悠仁回答道:“我想不出除此以外更好的了。”


晚风乱拂,簌簌吹动青年的白发,在鼻梁上沉默地扫动,遮住那双洞察一切的冰蓝色眼睛。不多时,又拂开了。光线过于昏暗,虎杖悠仁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平静地说:“这样吗?悠仁是这么想的。”

虎杖悠仁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五条悟倏然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一点比绀色更浅、比水色更深的缥缈的蓝,甚至有一种非人的距离感。他叹了口气,似乎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又说:“原本我没有时间去想什么后不后悔的,不过悠仁这么一说的话,确实是有点后悔啊。”

一只手攀上他的脖颈,冰凉指尖慢条斯理地扣住了他的颈动脉,慢吞吞地摩挲。对方身上忽然隐约散发出了一股极强烈的压迫感,压得虎杖悠仁感觉有点像被一只傲慢的雪狼叼住了脖颈,后者正漫不经心地用他的脖子磨牙。

“我在进来以前,曾经有犹豫过要不要这么做。”

五条悟微微垂下眼,睫羽修长得过分,揽住蓝色的眸光,呼吸温热均匀,带着成年人惯用的古龙水香味,叫人莫名想起热带雨林里蝴蝶被雨水沾湿的晶莹羽翼。因为距离过近,虎杖悠仁甚至感觉那双睫毛扇在了自己眼角旁,有些微妙的痒。

“当时悠仁还在昏迷——虽然当个流氓也不错,不过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得亲口告诉你以后再做。”

黄昏已经彻底落幕,只有几颗黯淡无光的星辰在云朵罅隙之间嶙峋地发着亮。这个梦境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城市无人亮起灯火,满堂人间漂泊在无光的梦中。在一片柔软的昏暗里,他听见五条悟轻声说:“现在我后悔了——我就他妈的应该当个流氓。”


他吻了过来。



那并不算一个很温存的亲吻。五条悟的亲吻大约和他的本性一样张狂透顶,唇关被强硬地打开,温软滑腻的舌尖毫不客气地闯进来,粗暴狡猾地从口腔上颚勾过,舔得很深,带起一阵一阵的电流,动作凶得像要把他连皮带肉一口口拆了吃掉,野蛮程度堪比大型野生动物捕猎。虎杖悠仁甚至莫名其妙地被五条悟的虎牙嗑了一下下唇,口腔里隐约有了些血腥味。

他身后紧贴着墙壁,无路可退。也不知道是不是颈动脉被轻轻按住的关系,少年感到耳边的风倏忽鼓噪起来,灼热的血流砰砰地撞着耳膜,把夜晚撞碎成眼前无数繁星,五光十色、稀里糊涂地在眼前转。他昏昏沉沉过了好一阵子,才听见五条悟贴着他的唇角,带了一点笑意地说,悠仁,呼吸。

虎杖悠仁不运行的大脑隔了一会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眨眨眼,眼前那群破碎的繁星还在悠悠旋转,被近在咫尺的五条悟捕梦网似的的长睫毛揽住,在那蓝得晃眼的眸光里闪烁。他感觉胸口又烫又沉,活像把一颗落日吞进了喉咙,沿着咽喉烫进胸口,几乎把心脏和肺都点着了。他只好张开嘴,像条缺氧的涸泽之鱼一样喘了口气,喘了几口还是冷静不下来,也顾不上会不会直接把自己给撞醒了,干脆别过脑袋一头撞到了结着冰的墙壁上。

没撞成功,他的额头撞在了五条悟的手上。

五条悟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微微的凉,虎杖悠仁并没有收力,他却稳若磐石地接了下来,连惯性都没有。

“不可以哦。悠仁。”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压得轻而低,带一点隐约的似笑非笑:“‘被我杀死才是最正确的死亡’——既然悠仁这样说也这样决定了,那么悠仁的命就是我的东西了。换算一下的话,我想怎么使用、怎么对待都是我的自由,没错吧?”

“悠仁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用上单程票救你吗?”

虎杖悠仁说不出话来,被五条悟揪住脸颊,用力而亲昵地扯了一下:


“这就是原因啊。”


“还有什么?”他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补充道:“哦,对。问我有没有在死的时候诅咒你?哈哈哈哈这个问题也太傻了吧?不过因为是可爱的学生问的,所以还是回答吧。要珍惜哦?我对别人可是没有这么好说话的——答案是有。”

他微微侧过脸,两个人鼻梁相错,冰凉的鼻尖相蹭,有点像寒冬里两只相互取暖嗅闻的动物。

“我诅咒你。”他说。

“——诅咒你好好地活着。不用担心那群老家伙让你死刑,我已经把宿傩封住了。你会成为咒术界的未来,永远不被自己战胜,有所爱之人,所爱之人也会恰好爱你……直到被众人簇拥着,获得你想要的正确死亡。”

“……诅咒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哈哈哈。”

五条悟看着他,生来便如刀刃般的眸光居高临下,敛入鞘中,那双眼蓝得空旷,像居离不定的天空,也像晶莹剔透的泪水。明明是冷色调的琉璃色,却让人想起坠落的太阳。

“怎么样,悠仁。”他温柔地说。

“还想死吗?”


云山飞快地坍塌崩离,往下坠落,泄出一线瑰丽月色,滔滔若水,流淌千里,将落雪人间浸在满江波澜之中。这次虎杖悠仁感觉到温暖潮湿的气流拂在了眼睛上,五条悟亲吻了一下他的眼皮——那力道太轻了,大抵不会重于亲吻一粒星星,他很含混地道:不要哭。


他垂下头,像一只准备打盹的慵懒猫咪,将脸埋进少年的肩窝。他手长脚长,虎杖悠仁比他矮太多,要这么做就得弓起脊背,是个很委屈的姿势。可他似乎并不难受,趴在虎杖悠仁的肩窝里,打了老大一个哈欠。

他的体温在缓慢地散失,喷洒在颈窝间的呼吸也在变得虚弱。这可能是当代最强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悠仁,我不是咒灵,也就没有生得领域。我之所以能一直在你的梦境里待着,是因为我一直在运转六眼,开启了一个范围仅限于我自己的无量空处——灵魂里也是有残留的咒力的,就像打火机一样,我没说过吗?好吧,那我现在说了。

你懂我的意思了?那就好。

虎杖悠仁抱紧了他修长的脊背,用力吞下堵住咽喉的哽咽,大声骂道:老师也太任性了——刚告白就要消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他嗓子眼里都有了血腥味。

五条悟此人,其他方面都完美得堪称无所不能,只有性格用恣意妄为形容都算抬举,虽说嘴上用着谦称,实际上二五八万得能把人和咒灵都一视同仁地气死。

能把人气死的五条悟似乎是笑了,短促的气流打在少年的锁骨上。那轮不讲理的月亮没入云层,云浪滚滚,换出一片苍茫黑暗,淹没人间,世界仿佛被锁进了一只匣子,静静做着无边的梦。在一片静寂风声之中,五条悟说:我就是理。



“……杖……虎杖,虎杖!”

虎杖悠仁睁开眼睛的时候花了好一阵功夫才看清了钉崎野蔷薇和伏黑惠的脸。冬风还是凶狠地摇着窗户,那点豆子大的昏黄灯火还是因为接触不良而摇摇欲坠,偌大的档案馆里咒术阵式尚在事不关己地徐徐运转,窗外冬夜浓得不见五指。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书架的一隅角落,膝盖上还摊着一本书。转头一看,小伙伴们围着自己满脸遮不住的担忧,几本书乱七八糟地趴在脚边,书页飞的乱七八糟。

“你突然失去意识了。”伏黑惠很简短地说,“一直叫不醒。是伤口裂开了么?”

虎杖悠仁还没说话,钉崎野蔷薇兜头甩了一张手帕在他脸上:“擦擦吧。”

虎杖悠仁这才意识到他满脸湿漉漉的,全是眼泪。他拿起那张手帕,猫洗脸似的在脸上胡乱擦了擦。他的同学们看着他做这一切,对视一眼,年轻的脸上都隐约有些欲言又止。

虎杖悠仁满脑子乱七八糟,擦脸擦到一半又有些发愣,视线垂下,落在了膝盖那本没读完的书上。

容器与寄生咒灵的咒术关系——

他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原本乱得像团毛线球的思绪仿佛忽然被剪了一刀,莫名其妙地把接下去的内容读进去了。

通常而言,容器大多因为压制不住寄生在体内的咒灵而死亡,但有趣的是,曾出现过的几名容器,不仅压制住了体内的咒灵,并且还掌握了寄生咒灵的术式。有研究推断,这和灵魂的共生关系有关。这似乎给“灵魂才是咒术的根本来源”这一观点添上了一笔有力的作证……

在那一瞬间,虎杖悠仁的脑子电光火石地回忆起了一句话。

当时他才刚吃下宿傩的手指没多久,跟着银发的高挑老师转学来到了东京,经过好一番折腾以后住进了他未来的宿舍。那个时候窗外蝉鸣聒噪地刮着耳朵,群山在盛夏晴朗过头的阳光下逡巡连成深深浅浅的碧绿,一角阳光投进百叶窗,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等距阴影。他坐在他的小床上,努力压住午后的困倦,听他对面戴着眼罩的银发青年含笑说:“……而且以后,你也能使用宿傩的咒式。”


他当时似懂非懂,问:“这家伙有那么亲切吗?”

五条悟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是亲不亲切的问题,是他的咒式已经默认刻在你的脑子里了,只是你能不能发现的问题罢了——要住进别人家,也得付出点代价吧?”


共生的灵魂,相通的咒式,梦境里五条悟使用的六眼和无量空处。

一个堪称荒谬的想法出现在了脑海里。

他腾地站起来,膝盖上的书哗啦啦摔在了地上,然后他一脚踏出,未痊愈的脚踝猛地穿过一阵电流般的剧痛,痛得少年膝盖一软几乎要摔倒,五官都扭曲了。但他仿佛感知不到这一切,咬着牙硬生生站直,不顾身后钉崎和伏黑震愕的喊声,跌跌撞撞地闯了出去。


夜色像一碗凝固的纯黑色颜料,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漠然地在城市上空铺开,宛如一只巨大的潘多拉的匣子,把黎明和希望都锁在其中。远处漂浮着几盏灯火,雪白地发亮,几乎带着消毒水冰冷的气味。楼下熊猫、狗卷、无数咒骸还有家入硝子正在与络绎不绝的咒灵打架,级别不高,数量烦人,奇形怪状的低级咒灵挤在一块格外污染眼球。亏得战争才结束不久,咒灵被五条悟打得元气大伤,只能靠低级咒灵车轮战试图接近,熊猫他们轮番上阵,鏖战两天,还好看着虽然有些疲倦,但并不露颓势,尚算游刃有余。

只是咒灵数量太多,堵住了楼梯入口。

伏黑惠把虎杖悠仁从鵺放到地上,自己和钉崎野蔷薇去支援熊猫。虎杖悠仁绕到楼体侧边,一左一右甩掉两只红色帆布鞋,无视锐痛的脚踝,沿着水泥管道就往上爬。他脚踝和肩膀都受了伤,原本应当是不可能爬得上去的,可大概怪物教出来的就确实得是小怪物,虎杖悠仁竟然在这种情况下顶着满头冷汗硬生生爬到了二楼。还没等他喘口气继续,突然被鵺一把扫了下来,落在式神毛茸茸的脊背上,伏黑惠的声音很愤怒地从咒灵堆里传来:“你疯了吧??”

鵺把虎杖悠仁送到了家入硝子的办公室阳台。一道阳台,两道玻璃门,联通办公室和解剖室,就像沟通阴阳。他看见校长大叔端坐在办公室中央,飞针走线织着他的咒骸玩偶,头也不抬地冲他指了指右边。


解剖室里只吊了一盏白惨惨的束灯,寒意逼人,空空荡荡活像个雪洞,影子浓黑如墨,瑟缩地蜷在脚心。

五条悟睡在那里,银发散落,面色平静,冗密的睫羽合着,像一对银色的捕梦网。鼻尖和下颌骨的线条依然很漂亮,唇角略去总是勾着的弧度,疲倦地平平放松,薄而苍白。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他看着就像个睡着了等着别人来解除长眠诅咒的睡美人什么的,完全看不出来此人其实是个多么任性妄为的混蛋。

窗外厚重云层被风鼓荡,聚散离合,从中漏出一瓢银光,清凌凌地反着满地行将融化的粼粼白雪,像无数月亮的碎片。

一粒细碎的光飘进大敞的玻璃门,胆怯地停在五条悟的眼角,看起来就像一颗努力想要照亮他的梦的星星。

虎杖悠仁咬牙切齿地闭上发烫的眼睛,用力深呼吸,把深冬大量冰冷的空气关进肺里,将心腔里那些滚烫得近乎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

说来他刚刚接触咒术界不到一年,怎么看大概都得算个新手,若是和业界最强相比,甚至还得算个菜鸟,连自己的命都心甘情愿交给别人。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自信,让他这么个自己的咒式都没开发完全、连许多咒术常识都一知半解的家伙,凭着一本未经佐证的书和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敢站在这里,妄想在这短暂的数个小时之内,挑战当代堪称最难的咒术,挑战一个支撑着世界核心运转的绝对真理。

或许疯子教出来的确实就得是个小疯子才行。

“——在咒术界曾经出现过的所有容器当中,能掌握寄生咒灵咒术的可谓少之又少,暂时还不能推测出所需要的必备条件……”

他并不是一个很喜欢在做事之前计算成功概率的人,但哪怕不去刻意计算,他也知道他能做到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

他睁开眼睛。


可是结果也不能比这更坏了。


虎杖悠仁并拢双指,生涩地学着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食指微微弯曲。像一把傲慢的剑。

咒力开始运转,沿着咒术回路,通向双眼。



这世界的本质由无数的道理组成。守恒、时间、纲理伦常、等价交换、弱肉强食、日升月落、新生与死亡,没有什么能打破它们,它们平等地在群体和个体上发生,支撑这个无聊而庸俗的世界运转,就像爱与诅咒一样固若金汤。

可有些疯子就是仗着自己是个笨蛋,不愿明白这比加减乘除更直截了当的道理。在风雪里执着地抱着那捧余烬,像个永远不肯长大的孩子,要和死神耍赖,要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去点燃那捧熄灭的光。


少年在重重白光下伸出手,触摸青年时间停止的冰冷手掌。


世界陡然静止。


回忆如同无数狂风中破碎的斑斓纸片,在那一瞬间纷至沓来,卷成一场暴风雪。他听见风的呼啸,听见纷乱的蝉鸣,看见深深浅浅的碧绿。电影主角在狭小的电视屏幕上相拥,湖面被咒灵烧得沸腾仿佛爆发的火山,铺满符咒的房间里金黄烛光摇曳相映,纷繁瑰丽如同无数璀璨星子降落人间。他从冷冰冰的手术台上醒来,看见银发青年含笑的唇角,伸出手来,要和他击掌。

“——欢迎回来。”


死亡是支撑这世界本质运转的真理,是所有人的归宿,每个人都应当有追求正确死亡的权利。

可那又怎么样?死神这个东西,他早就战胜过一次了。




银发青年嘴角的那抹微笑缓缓与另一个画面里重叠。他看见覆满白雪的钢铁森林,满城玫瑰色云翳,一颗浮在地平线上的山吹色太阳。他的老师拥抱着他,在他耳边含笑轻声说:


“我诅咒你。”


“——诅咒你好好活下去。成为咒术界的未来,永远不被自己战胜,有所爱之人,所爱之人也会恰好爱你……直到被众人簇拥着,获得你想要的正确死亡。”

开什么玩笑,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啊。五条老师。哪怕是说着“我就是理”的无所不能的最强,诅咒别人的时候也得按规矩来啊。

你说的这些——

没有你的话,哪一个做得到啊?



记忆里的补丁脸咒灵恶意地微笑着,饶有兴味地说:你触摸过自己的灵魂吗?

在此之前,确实没有。虎杖悠仁心想。

地平线烧起一线金色磷光,像把那只关着黎明的潘多拉匣子打开了一条通往人间的罅隙。

在此之前,我确实不曾触碰过自己的灵魂。我不知道自己灵魂的形状,也不知道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但无所谓。


我知道你在我灵魂深处。





少年睁开眼。

他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睛。





END.



后记:

用山来形容我的私设已经不足够了,很羞愧,实在不好意思。

简单捋一下这乱七八糟的剧情:5t为了救u把自己的意识投放进了u的灵魂,最后u想救5,尝试用5t的六眼咒式把5送回去。

这么一看这剧情显得更傻了,我羞愧难当……

且行且歌

无花果



当你有朝一日醒来,发现你多了一个小你十二岁的情人——两面宿傩的容器,你的学生,性别为男。

母胎solo十五年的现役高中生五条悟同学:?



CP:五悠

老梗,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写过了。如果有……那算我来晚了……



五条家大少爷,东京咒术高专准入学生,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六眼,自出生以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咒术界实力的平衡,全身上下只有性格一项缺点的五条悟先生——或者说同学,正百年难得一见地处在自我怀疑当中。

大约一分钟前,他恢复了意识。尚未睁眼,他便察觉到自己的枕边有人。说是枕边其实还不太严谨,毕竟他此时是个把脸埋在对方后颈、手又揽住对方腰肢的活像个大号汤匙的姿势,对方后脑...



当你有朝一日醒来,发现你多了一个小你十二岁的情人——两面宿傩的容器,你的学生,性别为男。

母胎solo十五年的现役高中生五条悟同学:?



CP:五悠

老梗,不知道有没有人已经写过了。如果有……那算我来晚了……



五条家大少爷,东京咒术高专准入学生,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六眼,自出生以后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咒术界实力的平衡,全身上下只有性格一项缺点的五条悟先生——或者说同学,正百年难得一见地处在自我怀疑当中。

大约一分钟前,他恢复了意识。尚未睁眼,他便察觉到自己的枕边有人。说是枕边其实还不太严谨,毕竟他此时是个把脸埋在对方后颈、手又揽住对方腰肢的活像个大号汤匙的姿势,对方后脑勺的头发毛茸茸地扎在他额头,因此严格意义上来说应当是怀里。很近,对方呼吸绵长均匀,显然仍在梦中。体温偏高,身上的肌肉线条颇为流畅紧实,从体型判断,是个比自己矮的男性。活的。穿着衣服。味道不难闻,嗅起来有点像洗净晒干后棉花蓬蓬软、充满阳光味道的什么玩偶。

……搞什么?是刚刚那个咒灵死前展开的领域?难道是幻术?

五条悟一抬手,扣住了怀中人的咽喉。对方毫无反抗意识,被扼住了要害也并无反应,兀自睡得酣甜,喉结在他掌间偶尔微微一动,像什么暖洋洋软乎乎的小动物,卷着蓬松的落叶正做着冬天里的温暖好梦。

他背对着五条悟睡着,粉色的脑袋乖巧地枕在枕头中央,发丝里露出一点耳垂。睡衣领口略有些宽大,肩廓曲线舒展,裸露出后肩大片皮肤——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吻痕中间,五条悟莫名其妙地注意到他尾颈处有颗小小的红痣。

人类。和诅咒混在了一起。

这也太逗了吧。

容器?

五条悟眯了眯眼睛,凑近了轻轻嗅了一下。只能嗅到洗衣粉清爽的皂香味。柔顺剂的味道是他最近惯用的那一款。诅咒特有的叫人恶心的血腥味倒是一点也闻不出来。压制得这么好吗?

他又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房间不算太大,装潢基调是温暖的原木风格,说不上窗明几净但也足够干净整洁,飘窗布置着绒毯和小桌,墙上挂着两套尺码不同的东京高专的制服,其中一套有着品味不错的红帽子。晨间熹光坐在那没完没了伴着风飘卷起落的米白色窗纱上荡秋千,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下一线光影,在眼前那颗小痣上明明昧昧地闪烁。

洞察一切的六眼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一通,怎么看都觉得眼前一切不像是幻境领域,可同样解释不了他为什么会一睁眼就来到这里。总不能是脑袋一歪忽然打起了瞌睡,那这一切作为梦境未免过于真实——细节也过于经得起推敲了。

指尖上颈动脉的起伏乖顺温软,带着一无所知的信赖感,没有杀气和血的臭味,并不像与诅咒一贯为伍的诅咒师或者容器,反而像一只死到临头还在悠哉悠哉啃草的傻得要命的兔子。

五条悟啧了一声,松开手,决定起身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也不知道是他动作幅度太大还是怎么着,他才刚动了动肩膀,怀里的家伙就从被卷里发出了模模糊糊的一声:“五条老师?”

他大约是没睡醒,声音有点微微的哑,尾音困倦,仿佛是被挤进窗帘里那一线日光晒得软融的一颗棉花糖什么的。

草。

听起来还是个少年。

那一瞬间,素来被公认为咒术界一等一刚愎自用、任性妄为的五条悟同学良心发现,千载难逢地产生了一瞬间对自己的质疑——

姑且算这是在做梦好了,梦里的我是有多想不开才跑去当老师啊?还和自己的学生上床??这家伙成年没有啊??



好一阵鸡飞狗跳以后,五条悟和粉毛少年一人捧着一杯热牛奶,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

五条悟因为心情不爽,坐也坐得极没品相,没骨头似的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两条逆天的腿嚣张跋扈地舒展着,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倒将粉毛少年挤得没处坐。

好在后者脾气不错,很爽快地往旁边挪了挪。他盘腿坐着,占地面积愈发显得小得可怜,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把目光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驻在五条悟身上,纯粹的好奇里还隐约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满足。

五条悟生来就对来自他人的目光极其敏锐,辨析目光里的各色情绪更是驾轻就熟,于他而言,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像人体模型,所有情绪所有想法,不分好坏,无谓善恶,全都赤裸裸裹在眼神之中,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如此,他很长时间内——包括现在,都容易感到无趣——毕竟人类的虚伪是出了名的。

好在他迄今为止哪怕曾或多或少因为某些腐朽群体而有过模模糊糊的“干脆把这些人全杀掉算了吧?”的想法,也并未付诸行动。从这一点上看,五条同学的忍耐值似乎姑且还算值得表扬。

很奇怪的是此刻这位看起来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目光尽管绝不能说得上恭谨谦卑,可是并不让他反感。或许是因为那目光之中不带任何恶意,看起来干净剔彻,有些像玻璃做的星星。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城府很深的角色,大约从不会拿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想法裹住自己的真实意图,只会把心里想的东西全一五一十写在脸上,连个标点符号都少不了,满脸都是亮闪闪的惊奇:“原来五条老师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啊!”

是的,五条悟已经弄清楚了。这里并非幻境也不是梦,只是平淡无奇的十五年后罢了。俗称时间旅行。发生原因暂不可考。至于为什么知道是十五年后,单纯是因为看到了手机年历。

想到这五条悟就觉得无聊,怎么那只咒灵原来是什么能打破时间循环的厉害角色吗?真的看不出来啊。这么说来太快解决掉它还真是有点失礼了。

他捧着那杯雪白的牛奶,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目光藏在密密的睫毛后,漫不经心地打量一回粉毛的少年。

是因为知道这个家伙和未来的自己有床上关系,所以本能地高看一眼吗?

后者正心满意足地喝他自己的那杯牛奶,喝得嘴边一圈儿奶沫,活像长了圈故作老成的白胡子。五条悟眼睛一扫就知道他当睡衣穿着的T恤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他刚洗过晨澡,头上顶着毛巾,粉色乱毛湿了水耷拉下来,浑身裹着冒着皂味的蒸汽,像只热乎乎湿漉漉的小狗。他肩颈舒展,笔直清晰的锁骨和脖颈上全都零星布着斑斑驳驳的红痕,那粒小小的红痣倒是被淹没得看不见了。

也并不是。五条悟其实并不在乎未来的自己活成什么鸟样又和什么人混在一处。与其说是在意未来的炮友,不如说是“此刻的他”对这个陌生的少年产生了兴趣。唉?难道这是命运的吸引?这说法听着有点恶心。想到这里他忽然又有点兴致缺缺,便低头喝了一口牛奶。

温度正好,甜得也正好。

啧。

他拿穿着白袜子的脚很不客气地点了一下少年的腰:“喂,你几岁啊。”

“十八岁。”少年放下杯子,自我介绍道:“我叫虎杖悠仁,是老师你未来的学生!”

“诶——”五条悟应了一声。

原来成年了啊,看那张脸真看不出来。是因为眼睛太大所以容易给人幼龄感么?三十岁的我取向还真是恶劣,成功长成看脸的无聊大人了啊?

“那老师是几岁的老师?”

一句话给他说得像绕口令,五条悟搅了搅他的蜂蜜牛奶,拖长了声音说:“区区不才,刚满十五。”

少年的眼睛一下有些发亮,虽然他没把话说出口,但奈何他实在是太好懂了。五条悟没生气,懒洋洋地交叠双腿,活像个不尝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似的道:“对,比你小哦。所以不要叫我老师了,我不是你的老师。鄙人连高专都还没上,此时正在绝赞春假度假中。”

虎杖悠仁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说:“五条君?”

五条悟唔了一声,虎杖悠仁笑了起来:“感觉好新奇啊!——啊,不过五条君才十五岁就已经长那么高了。总感觉很羡慕唉。”

他有点郁闷地比划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长高,我运动量不小啊……”

阳光粒子蹦跳着穿过窗玻璃落在他头发上,少年略微一动,那金线纺过他眼角曲张的妖纹,懒洋洋地被他的睫毛托住了。

少年有一双菱形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捎,不笑的时候看着其实略有些凶悍,配上粉色的头发和眼下的纹路,走在路上估计经常被错认为以打群架和浪费生命为乐趣的不良少年。嗯?为什么知道是错认?那不是很好猜嘛——这家伙一旦笑起来,就活像只好脾气又亲近人的萨摩耶,正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眼睛黑黑亮亮,看起来又乖又傻。

房子并不算太大,从居住痕迹、私物摆设习惯和装潢风格来看,这里应当是未来的五条悟所拥有的某一处私宅或者安全屋。或许只是出完任务以后和情人顺路到这里打上一炮?刚好今天就是新年了。说不定打的还是跨年炮呢,看看被炉桌上还有剥开一半没吃完的年柑。

六眼这一点确实有些烦人,不管本人是否乐意,随意一瞥也有无数信息不自觉地被拆分解析汇入脑海。五条悟收回了打量房子的目光。

虎杖悠仁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正钻在冰箱前伤脑筋:“早饭吃什么呢?昨天晚上没吃完的蛋糕可以吗?”

蛋糕的卖相已经不算很好,不过仍然看得出它原本应当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蛋糕。主色调是很喜庆热闹的红色,被切出一大半的豁口里红丝绒蛋糕体与雪白的奶油霜参差交错,切口歪歪斜斜,有点像一道狭长的伤口。蛋糕表面是已经消失掉一半的祝福语,奶油糊成一团,看不出原本写的是什么了,想来无非是新年快乐一类。一颗车厘子孤零零地躺在奶油堆里,看着有点凄惨。

五条悟对于甜食的容忍度向来高于其他食物,恰好卖相在各项指标中占比最低,因此他并未拒绝,只是嫌弃道:“好丑。”

“哎呀,凑合吧。”

挑剔的舌尖很快尝出了奶油的口味:“奶酪奶油霜?”

“虽然已经说过一次了,不过还是觉得老师……啊,还有五条君——的舌头好厉害啊。”虎杖悠仁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一块蛋糕,“其实我自己完全吃不出来和普通香缇奶油的区别唉。”

五条悟叼着叉子,“……这个是你自己做的?”

虎杖悠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

五条悟舔了一下嘴角的奶油,勉为其难地表示接受了这一份卖相惨烈的蛋糕。

虎杖悠仁笑了:“那还真是委屈你了,不过我还是个新手,体谅一点啦。”

五条悟眨了一下眼睛,诶——不会吧?

难道是专门为了“我”去学的?

可是为什么?

虎杖悠仁大约并不是甜食党,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以后就跑去匆匆忙忙换好了制服——有着红帽子的那一件,弓着腰穿袜子,弯下腰时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六眼感知过于敏锐,五条悟在收回目光之前还是无法避免地注意到了那截腰线上隐约的指痕。

他心里啧了一声,决定专心独享剩下的小半个红丝绒蛋糕,吃完一扭头,看见虎杖悠仁风风火火地在镜子前抹定型:“有约会吗?”

“唉?”虎杖悠仁从镜子后探出个粉色的脑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哦。老师变成十五岁了,昨天说的还作数吗?”

叼着草莓的五条悟愣了一下,心说唉?

他和虎杖悠仁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互相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不会吧?难道要约会的人是“我”?




五条悟开始思索:这么冷的天气,房子里有暖气有零食有可乐还有十五年后的游戏机,他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竟然脑子一抽答应虎杖悠仁出门。

“我就说为什么约会还要穿制服,原来是袚除咒灵啊。”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天台上,并不在意那道经久失修的铁丝网是不是有许多铁锈污渍会弄脏昂贵的衬衣——反正弄脏的也是三十岁的五条悟的,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无所事事地看虎杖悠仁打架。

昨天晚上刚下过雪,今天天气不怎么样,哪怕是白天也阴云密布,水雾散乱,沉沉压在天台楼顶,活像张洗衣机里吃饱了水亟待甩干的灰色灯芯绒窗帘,北风呼啸,阴冷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帐放下以后隔绝了闹市人声,从高处俯瞰,品味恶劣的白骨架子遮天蔽日,彼此穿刺着自茫茫雪地上拔地而起,惨白的脊骨与跖骨仿佛无数破烂的大理石块,窸窸窣窣的咒灵分体仿佛无数蛆虫在尸骨眼眶之中穿梭爬行,愈发显得这间盘卷着残秽的学校鬼气森森,像座远古时代的巨人坟墓。

但五条悟没有兴趣出手,而应对这种只能打开半成品领域的特级咒灵,虎杖悠仁显然也并不需要他的帮忙。他的速度极快,哪怕被密密麻麻的咒灵围攻也足够游刃有余。五条悟靠在铁丝网旁,冷凌凌的目光藏在墨镜后,在少年身上逡巡一回——后者正凌空扭身,张扬的红色帆布鞋轻描淡写在咒灵丑陋的脸上一踹,灰色的咒灵浑身烧起幽蓝色的咒火,往后倒飞出去砸穿了十面承重墙。

五条悟的视线落在他雪地里愈发亮眼的红帽子上,忽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像小红帽暴打大灰狼。

他不禁嘀咕道:“……品味真奇怪。”挑剔地盯了一会,细琢磨一下,又觉得似乎还算酷,至少和虎杖悠仁挺搭的。

小红帽虎杖悠仁砍瓜切菜似的把咒灵袚除完,转身看到五条悟靠在天台俯视他,脸上便打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冲他挥手:“五条君!走吧!”

五条悟一脚踩上铁丝网,轻巧一跃,像只雪豹似的轻盈落地。他们走过斑驳的红色橡胶跑道,沿着教学楼周围厚厚的雪踩出两圈脚印,才总算找到了一幢不起眼的学校神龛。五条悟慢悠悠跟在虎杖悠仁身后,看着那毛茸茸的粉色头顶,突然产生了一点好奇:“喂,你是什么的容器?”

虎杖悠仁正摸索着破除神龛的封印,随口道:“宿傩。”

“两面宿傩?”

“嗯。”

五条悟发出一声没有意义的语气词,说:“很厉害嘛。”

刚才虎杖悠仁全程都没有让宿傩出来过。他自己的术式都非常成熟,体术更堪称完美,至少达到了五条悟目前仅见的最高水准,身体素质和反射神经都相当优秀,看得出来是身经百战的咒术师。从容器的角度来说,能做到这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这么强的话,不太合理啊。

虎杖悠仁并没有意识到能让眼高于顶唯我独尊的五条大少爷开口夸奖一句是多么多么多么难得的殊荣,只是单纯有些不好意思:“和老师还差得远呢。”

五条悟撇了撇嘴:“那当然了。”

虎杖悠仁脾气很好,闻言并不生气,语气也说不上究竟是有点郁闷还是带一点对年下者的纵容:“诶,我还以为我已经快要赶上老师了呢。”

五条悟毫不留情道:“梦里或许可以。”

虎杖悠仁不明显撅了下嘴,垫脚从结满冰棱的神龛里取东西:“说话很没有风度哦,五条君。”

嘁,难道三十岁的我不这么讲话么?五条悟心想,那还真是长成了无趣的大人。

他垂下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三十年后触感一流的游戏机上,随口道:“还要去哪?”

虎杖悠仁把小盒子拿到手收好,拍拍手:“去学校!”

“哈?”五条悟说完才意识到他指的并非他们正站着的这座学校,“你是说咒术高专?”




东京咒术高专坐落在东京郊外,被淹没在一片莽莽白雪之中。

五条悟满脑子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向来随心所欲,生下来十五年都在人间横着走,凡事只看心情,任性程度用自我中心来形容都算额外抬举了,只有别人顺着他,从没有被别人牵着走的。罢工丢下虎杖悠仁打道回府的心思时隐时现,可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什么鬼迷了心窍,他到最终也没付诸行动,一边疑惑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一边老老实实跟着虎杖悠仁穿过树林爬完了山。

长长山道蜿蜒曲折,覆满静寂白雪,自山顶放眼眺望,满目苍茫无声。喧嚣东京沉睡在除夕夜的大雪之中,阶梯上两行脚印若隐若现,零散错落,像两把沟通红尘的晃悠悠的细索。

学校里当然是空荡荡的没有人,大家都放春假了。五条悟边跟着虎杖悠仁在一片沉默的校园里穿梭,边忍不住吐槽:“放假还要出任务,出完任务回学校,你这个人也太无聊了吧?你的同学应该一个都不在才对啊。”

“嗯,伏黑和他姐姐一起,钉崎去找她朋友纱织了。”

谁问你这个啊。五条悟有些无语,看虎杖悠仁的红帽子在前面晃荡,便把冰冰冷的双手抽出口袋,很恶劣地握住了虎杖悠仁藏在红兜帽之中的脖颈:“好暖和。”

后者猝不及防,被冰得“啊”地叫了一声:“五条君!!”

五条悟戴着他看起来像盲人专用实际上价值数十万日円的小黑墨镜(他相当嫌弃三十岁五条悟用的黑色眼罩),对着虎杖悠仁勉强扭头瞪过来的谴责目光,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仿佛事不关己的微笑。手上倒是不为所动,依旧握着虎杖悠仁的脖颈取暖。可见此人才十五岁光景,我行我素、任性妄为就堪称到了极致,确实已经从根子没救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虎杖悠仁依然没有生气。他只是瞪了他几眼控诉了五条悟的幼稚行径,就气呼呼地拖着他这个挂在他脖颈上的大号拖油瓶,两个人一前一后,脚印叠着脚印,继续穿过积满雪的低垂松枝,往学校深处去了。

五条悟捧着他温暖的脖颈,冰冷的双手缩在红兜帽里,渐渐暖和了起来。颈动脉仿佛对潜藏的冰冷危险一无所知,在他掌心之中仍旧信赖又天真地跳跃着象征生命的搏动,甚至不曾加速。血液流经年轻的心脏,压缩、迸发、流淌到全身,在冰天雪地里理所当然地维持着这份恒定的温暖,透过少年小麦色的薄薄皮肤肌理,传递到五条悟的掌纹。

他手掌无可避免地接触到那些斑驳的吻痕,不过虎杖悠仁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大喇喇地敞开着命门——像一只把自己的咽喉无动于衷地裸露在野兽獠牙下的羚羊。

可强者早会在千万个死局中锤炼出对死亡与危险的直觉,而能够轻松袚除特级咒灵的虎杖悠仁显然不是什么弱小的羚羊。

五条悟垂眼看了一眼,在参差的指缝间忽然又捕捉到了他后颈上那颗小小的红痣。

他双手都占了地方,墨镜沿着挺秀鼻梁微微滑下,懒得去扶,便露出一双雪青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生来洞察世间百态,睫毛冗密修长,是冰冷的霜白色,仿佛是被这皑皑白雪浸染的葳蕤草木,若有所思地垂着,泄一点冻泉般的青蓝眸光。那眼眸之中宿一点零星的雪色,没有情绪也没有波动,注视着手掌中十五年后的陌生情人,像两湖平静无澜的镜子,也像高高在上不沾尘埃的月亮。

五条悟并不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或者不如说,正因为“探知”这件事对拥有六眼的他而言就像抬眼垂眸一样过于轻易,而他拥有的力量又太过强大,因此绝大多数时候他对这平庸的世界都感到无聊。哪怕发生了穿越时间这种事情,他在短暂的诧异过后,更多涌上心头的情绪也是觉得麻烦——十五年后的游戏机确实还不错,但他对三十岁的自己的现状、想法、经历和人际关系都毫无兴趣——准确说来,应当是一种“关我什么事”的情绪。这未来的十五年间,三十岁的五条悟所经历过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人生起落,与现在的他都毫无关联。无论是他的情人还是敌人,对他而言都是陌生人。

他对未来并无期待,只是人间已经足够无趣了,虽然他不觉得无聊的咒术界和无聊的世家会随着这十五年有所改变,可若是连唯一无法彻底预测的人生也要被这样一场意外剧透,那这世界就实在过于索然无味了。

但是这一刻,来自虎杖悠仁的这一点纵容,云遮雾绕地跨过十五年的时光,确实打破了十五岁的五条同学百无聊赖的心境,让他有了些许微妙的触动——五条大少爷自我中心到了一定境界,却不是不通世故,他并不知道十五年后的自己成了个什么脾性,但他知道自己的态度怎么也不能算在好的范畴里,他甚至没好好叫过虎杖悠仁的名字——可虎杖悠仁纵容了他的嚣张。

不是因为崇拜六眼,不是为了寻求庇护,也不是出于对力量的畏惧。他很自然、很纯粹地消化了他的傲慢无礼,仿佛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一样。

可是为什么?如果十五年后的五条悟已经变得像个“合格”的大人,那他们之间态度和性格上的落差,哪怕不至于让虎杖悠仁手足无措,起码也该有或多或少的不适应才对——他甚至并不认为三十岁的五条悟和现在的他自己是同一个人。

他罕见地产生了一点好奇,然而在他开口之前,虎杖悠仁突然停了下来:“到啦。”

五条悟应声抬头。

茫茫白雪里坐落着赤红色的鸟居,注连绳在屹立的参天古树之间相连,神社屋檐在天上天下一片白茫茫之中平平飞出一线冷落落的瓦黑色,檐角上蹲着一只黑黢黢的乌鸦,把尖尖的鸟喙依偎在自己翅膀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屋殿中光影分割,阴阳交接之处落下一条半新不旧的麻绳,上半条没入檐下阴影,下半条暴露在亮堂堂的雪光之中。

他难得有些茫然,看着虎杖悠仁把五円硬币丢进木格箱子里,回过头来:“身上有钱吗,五条君?”虽然他嘴上这么问,可一手已经拿出硬币来,很熟练地塞进他手里。

五条悟捏着那几枚沾着体温的硬币,看着虎杖悠仁甩动麻绳,在铃声中合十击掌两次,然后闭上眼睛许愿。

今天是新年,到神社参拜也很正常。只是东京各大神社此刻都往往人满为患,也不知道虎杖悠仁是怎么知道在咒术高专后山有这么一座神社的——看手水舍的青苔程度,感觉这神社的使用频率已经低到濒临废弃了。

五条悟不信神,对神明也没什么敬畏之心。如果拜神真的有用,想必世界上也不会有诅咒和咒灵的存在了。哪怕真的有神,那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很亲切的会倾听人类愿望的家伙。

但他看着虎杖悠仁的侧脸,陌生的十八岁少年睫毛低垂,鼻梁笔直,眼角的妖纹像紧闭的花萼,耳畔轮廓被冻得微微发红,五条悟眼力太好,甚至在他的耳廓上又找到了一颗小小的红痣。

“五条君。”

五条悟罕见地被吓了一跳,匆忙把视线挪开:“干什么?”

他瞥了一眼,这才发现虎杖悠仁还闭着眼睛。

虎杖悠仁维持着双手合十许愿的姿势,语气里有一点微妙的犹豫:“我其实有一个请求……”

“什么?”

虎杖悠仁沉默了一会,才说:“请你许个愿吧。”

五条悟看了一眼悬在房梁上的麻绳,伸出揣在兜里的手,将那几枚硬币随手丢向了赛钱箱。染着体温的铜钱在钱箱等距的木格子上彼此撞击,一路闪着清脆的响声落进了空荡荡的箱子里。

但他没有许愿。


少顷虎杖悠仁睁眼环顾一圈,在看到倚在不远处的五条同学时露出了笑容,抬脚向他走去:“久等啦,我们走吧。”说着,他摘下自己的左手手套扔了过去。

五条悟很轻松地接住了,低头看看,戴上以后舒展了一下左手五指,撇嘴嫌弃道:“好小。”但颜色品味还不错,五条大少爷勉为其难收下了。

“你知足吧。”虎杖悠仁和他并排走,“五条老师戴都戴不上呢——原来从这么早开始就不爱戴手套了啊,这习惯太糟糕了,麻烦改一下啦。”

五条悟眨了眨眼,把手揣进口袋:“你认识‘我’多久了?”

虎杖悠仁想了一下:“两年多了吧?”

“三年级?”

“对啊。马上要毕业了。”

五条悟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秉性,还是第一次心想:我到底想问什么?

在他这晃神的档口,他听见虎杖悠仁问:

“五条君会介意吗?”

“唔?”

“关于我的事。”虎杖悠仁的红鞋子在白云般蓬松的雪地上踩出几个脚印,那张扬的颜色显得愈发晃眼了,“我是个男的,是你未来的学生,还是诅咒的容器。会很困扰吗?”

向来只有五条悟把别人噎得没话说,他还是头一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干巴巴道:“我无所谓。”

虎杖悠仁抬头对他笑了一下:“那就好。”

五条悟低头看看他弯弯的睫毛,“那你呢?”

“嗯?”

“你不会介意吗,明明是和十五年后的我约好了的吧。”五条悟踢了一下脚底的雪堆,靴子碾过松散的雪粒,发出细微的扑簌声。

“没关系啊。”虎杖悠仁想了想,“其实本来觉得,五条君还更好些呢。”

五条悟皱了下眉毛:“为什么?”

按照虎杖悠仁的说法,他应该在五条悟二十八岁的时候认识他。这么说来,明明他只是个陌生人吧?

“老师就是老师。”他们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和枯枝穿过山道,虎杖悠仁低着头在口袋里翻找着什么,“不管什么年纪都是一样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五条悟有些不悦。他的情绪向来外露,并不屑于遮掩,此刻觉得虎杖悠仁在敷衍自己,也说不好是不是赌气,索性把疑问咽进肚子,不再多问了。

谁知虎杖悠仁拣出了个什么东西朝他递过来:“垫一下,然后我们去吃东西。”

是一颗糖。

虎杖悠仁右手戴着手套,手指捏着糖的动作略显笨拙。五条悟伸出手,糖顺利落在了戴着毛线手套的掌心,镭射糖纸在雪色之中玲珑地反着绚丽的光,像一颗玻璃做的星星。

他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奶味的。

他忽然问:“你许愿了吗?刚刚。”

“当然啊。”虎杖悠仁也剥了一颗糖自己吃,“不过不能告诉五条君。说出来不就不灵了嘛。”

五条悟别开目光,用舌尖顶着那颗奶糖,含糊地小声“嘁”了一声,理直气壮道:“我累了,下午不想出门。”

虎杖悠仁没有拒绝他的任性,稍微想了想,说:“好啊,那看电影怎么样?”



他们并没有回家,虎杖悠仁带着五条悟东穿西走,钻进了个地下室。室内有个壁炉,不知先前炭烧过什么品种的香木,烘得空气干净温暖,并没有地下室常有的霉湿气。虎杖悠仁在壁炉前蹲下,重新划着了火柴。

五条悟扫视一圈,虽说是地下室,但沙发、电视、投影仪、壁炉、训练用地五脏俱全,沙发上东倒西歪地睡着几个抱枕,还有一只鼻涕绿色的咒骸。他走过去把咒骸拿起来,嫌弃道:“好……”

丑字没说完,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敬,玩偶形状的咒骸猛地朝他飞起一拳。眼看就要落在五条大少爷那精致得叫少女嫉妒的眼睛轮廓上,一只薄而修长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它的拳头。五条悟把那只海绵拳套捏圆搓扁,借此解压:“真麻烦,我以后得想个法子让无下限术式变成被动技能才行。”

一旁挑拣碟片的虎杖悠仁愣了一下,然后尽量不明显地笑了起来。

五条悟抱着零食歪在沙发上:“这是哪啊?”

“我以前的训练室。”

说是训练室,其实生活气息还挺明显,房间也很干净,看得出有人定时打扫。五条悟的目光在那有剐蹭痕迹的训练木地板上定了一下。

虎杖悠仁抉择不定,挑了几张影碟摆在他面前,“挑一个?”

五条大少爷天生就是拍板做决定的料。向来只有别人迁就他,没有他谦让别人的,因此从不推让。他低头看了眼,先把其中一张推开:“这个我看过了,最近……啊,对你来说是十五年前才刚上过。这个什么类型的?”

“推理,还挺好看的。”

“你看过了?那不要。哪张你没看过?”

虎杖悠仁眼睛一扫,“唔,上次这个看了个开头,就被五条老师带出去看他打架了。”

“《无花果之梦》?名字看起来好无聊。”五条悟边嫌弃边理直气壮地指使虎杖悠仁把那张影碟推进了播放机,“看打架?打架有什么可看的?”

虎杖悠仁把灯关掉,坐到他旁边:“我那个时候很弱嘛,五条老师带我去看看领域是什么东西。”

尚未开发出领域的五条悟微一挑眉,藏在霜色睫毛下的湛蓝眸光朝他瞥了一眼。

他并没有询问任何关于日后的自己术式或者领域一类的问题,而是在电影开幕音乐中拆开了一袋薯条:“你以前是个普通人么?”

“嗯。”虎杖悠仁把那只咒骸抱在怀里,后者大概是很适应他的怀抱,很配合也很熟练地在他稳定输入的咒力下打着瞌睡,“高一才开始接触咒术界。”

那也算天赋异禀了。五条悟心想。吊打一众散发着腐臭味的自视甚高的咒术界老头。

但还是那句话,感觉不太合理啊。

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瞬间,电影开始了。

五条悟延续他一贯的大少爷坐姿,手长脚长,瘫在沙发上,咔嚓咔嚓吃薯条。虎杖悠仁抱着那只打呼噜的咒骸,盘腿坐着,聚精会神。

诚如他所说,这部电影他只在两年前看到了一个开头。后来他一直想找机会把它补完,不知为什么,每次都会被各种各样的事由打断,后来索性就放下了,以至于两年过去他也没能看完这部电影。

其实这并不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虎杖悠仁并不懂什么分镜或者手法,对剖析导演意图也没有兴趣,从单纯的观影体验上说,它并不优秀。它并非爆米花类型,没有抓眼球的草蛇灰线和高潮迭起,甚至说得上啰嗦拖沓。大概是导演想讲的东西太多,电影时间又太短,许多东西被迫戛然而止,最终呈现结果就是男主人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什么也没说清楚,观众什么也没明白,电影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尾声。

虎杖悠仁注视着黑屏上滚动的字幕,心想这个导演到底想说什么呢?男主角究竟要找什么呢?他最后不告而别,站在海里等待潮水淹没他的时候,回头所露出的那个意外的表情,是看到了什么呢?

他确实不是一个很擅长分析电影深层次意图的观众,只会以直观体验判断好坏,但顺平是。在那段短暂的友谊里,顺平确实带给他太多影响了。

大概是导演水平实在太次,看了这么一场稀里糊涂的电影,明明电影主题是个伤感的哲学故事,可看完连怅然若失的心情都升不起来。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这么浪费时间的作品,五条大少爷竟然全程一声不吭地跟着看完了,完全没有发出任何不满。

要知道此人二十八岁起到三十岁观影素质一直极差,对看过的电影酷爱剧透,对没看过的电影热衷挑刺,从不肯安静下来闭嘴惊艳,电影放多久他就能在旁边喋喋不休多久,堪称电影院终极杀手。看来尽管十五岁是个张狂自负透顶的年纪,可在看电影的时候却能保持基本礼仪,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养成那种坏习惯……

虎杖悠仁顿住。

五条大少爷四仰八叉地瘫在沙发上,一手揽在沙发背,一手百无聊赖地垂下,无处安放的长腿懒洋洋地抻着,薯条袋东倒西歪地坐在他怀里,无辜地张着空空如也的嘴巴。

那只价值不菲的墨镜耷拉在挺秀的鼻梁上,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

本人呼吸匀畅地睡着了。

怪不得没说话。虎杖悠仁哭笑不得。

十五岁的五条悟是个还在蹿个儿的青春期少年,肩膀轮廓初步有了宽阔的线条,腿已经逆天的长,走在街上足够被街拍发掘去做平模。可与三十岁的他相比,少年五官尚且带着稚气,白皙的脸颊有微微的婴儿肥,看着甚至有一点乖巧——还没学会收剑入鞘的白发少年歪头睡着,紧闭的眉眼舒缓了他五官间锋利如刀的凌人盛气,衬衫领口不羁地解开一粒纽扣,脖颈到颈窝迁出笔直的筋络。与他清醒时犹如庞然大山一般的存在感相比,他单纯睡着的时候倒显得眉宇纤细,看起来确实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了。

不过或许是天生如此,哪怕是三十岁的五条悟,面容也依旧有着抹不去的少年感。固然有眼睛太漂亮的缘故,不过或许也因为此人习惯了无敌、习惯了掌控一切,因此无论面临什么都绝对自负,张狂傲慢,那刻入骨髓的自信让岁月在他眼角眉梢无论如何也留不下痕迹,让他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永远意气风发,像个永远不识愁滋味的少年。

无论是几岁,只要是五条悟本人,那么他的性格侧写一定全是跋扈妄为刚愎自用一类的负面词汇。区别只在于成年的五条悟学会了用一张聊胜于无的糖纸包装自己,把他与生俱来的扎人锋锐裹在轻浮轻佻的甜蜜糖纸里,起码能笑眯眯地和他眼里依旧无聊的众生打招呼了。

十五岁的五条悟暂时还不屑于那张薄的得可怜的糖纸,他大约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眼角写满恣意自负,是完全按着自己心意横行霸道不管外界风雨的大少爷。此刻没有灯,只有电影屏幕上些许虚弱的光亮荧荧在睡着的大少爷脸上扑朔。那双睫毛静静垂着,在眼底卧一扇浅浅的影子,像一帘幽幽遮住月色的迤逦大雪,遮住那双生来就洞察人心的蓝得近乎妖异的眼睛,让那张流丽得不似人间的面容似乎也恬静了起来,漂亮得像个橱窗里昂贵的洋娃娃,也像一颗光芒万丈的睡着的星星。

虎杖悠仁静静看着,像是要通过那张年轻的脸找回他永远错失的十三个年头。他怀里的咒骸打着小小的呼噜,在他平静的咒力输出下依然睡得安稳。屏幕上变换的光影倒装在他琥珀色的眼眸里,亮了数秒,又熄灭了。

最后的音乐也偃旗息鼓,电影彻底结束了。地下室陷入了一括半浓半淡的阴影当中,只剩壁炉里静静跳着明明昧昧的火光。

虎杖悠仁轻手轻脚地站起来,像一只披着夜灯的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路过五条悟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了再见。



离开温暖干燥的地下室,窗外人间已经坠入半个夜色,百态众生行色匆匆。冬天总是天黑得格外早,黄昏的来临无声无息。路灯尚未亮起,城市沉默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暧昧昏暗当中。今天一整天都阴着,夕阳隐在厚厚的云霾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滑进了地平线的喉管。剩天边半朵云翳喝醉了似的,悻悻地沾着几缕淡如酒液的浅金红,没一会,又被呼啸的北风吹散,视野于是更灰暗了下来。

虎杖悠仁抄了条近路,踩着吱吱呀呀的雪东拐西拐,往山上更深处走。他动态视力很好,在昏暗的夜色里也能看清脚下的路。枯枝败叶被雪压得颤颤巍巍,像无数个佝偻着弯腰的耄耋老翁,偶尔叹息着落下几捧树梢头堆满的雪,簌簌洋洋,像一场微型雪崩。

倏然,他眼角那枚沉睡的妖纹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一张嘴在少年的脸颊上龇牙豁开了:“小鬼,你无不无聊。”

那声音慵懒轻蔑,微微拖长了,带着十足恶意。虎杖悠仁叹了口气,面无表情道:“我觉得你比较无聊。”

那张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放肆,一时与周遭旷静形成鲜明对比,像一出荒诞的讽刺喜剧。

虎杖悠仁没什么波澜地随便他发神经,脚下踩着他此起彼伏的笑声,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他脚程很快,说是走路,其实一晃眼就穿过了密密实实的雪林,眼前拨开冗杂的枝叶,便见到一座巍峨古寺,一盏昏黄的灯独独吊在檐角,高高在上地亮着。虎杖悠仁往那点光走了过去。

他走过林立的古树,视野乍然开阔,隐约可见山脚下属于城市浮华的万丈繁星,那斑斓碎光浮在雪与森林之上,像无数遥不可及的梦。这世界像被分成了毫不相关的两份,一份在红尘滚滚中闪着万家烟火,一份藏在深雪老寺里,烧着形影相吊的一盏星星。

宿傩大概是笑累了,冷眼看着他朝那点冷清清的枯灯走过去,忽然又道:“小鬼,你无不无聊。”

虎杖悠仁给予同样的回答:“我觉得你比较无聊。”

他眸光清明,没有波澜,也没有情绪。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朝重重起伏的霓虹光影看上一眼。那颗孤独的灯宿在他平静的琥珀色眸光之中,在狂风之中不摇不晃,固若金汤地亮着。

宿傩说:“牺牲自己,封印恶魔,小鬼,你此刻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可如果真的义无反顾,干嘛要舍近求远?”宿傩声音里带着嘲弄,“直接让三十岁那个杀掉你不就好了?千辛万苦换成十五岁这个,临到头又退缩,选了最次的法子。”

“懦弱又无能,到头来不论是寻找的东西还是要保护的东西都一事无成,只好用这种法子来安慰自己人生还算有意义,强行告诉自己那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正确死亡。”

他的声音冷漠,被风吹散,像一句刻骨的刀意。

“小鬼,本大爷都觉得你可怜啊。”

虎杖悠仁踩着他飘散的尾音踏出最后一步,踏进那古寺的门槛。在那一瞬间,滔天金光从他脚下盘旋升起,生成逆流而上的锋利罡风。条条金纹犹如具有生命力,以虎杖悠仁为中心,飞快朝四面八方扩散爬升,最终形成一个奇诡古老的金色图腾。

寺庙以天井为心,四周庙宇环壁刻满咒术,中央垂直敞开一方无光天幕。这座咒式结界由咒术界上层精挑细选出的资深咒术师们协力完成,在结界激活的一瞬间,上方同步降下了笼罩住这座古寺的帐。

金光罡纹在四壁咒术加持下螺旋而起,咒文字句飞快排列组合,最终形成无数带着尖锐矛锋的锁链。浮在半空之中的锁链彼此交错摩擦,随着铮然数声响动,猛地贯穿了站在正中的虎杖悠仁的四肢和锁骨。血泼在地面,被一瞬间蒸干,加速了金色符文的演化,更多的锁链开始衍生。

无论是一角孤灯还是尘世烟火,都滔滔淹没在起伏跌宕的万丈金芒之中,看不到了。

虎杖悠仁一声不吭地站在结界中央,狂风拂他额发,在鼻梁之间扫动,偶尔露出那双琥珀色的固执眼睛。他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身上豁然被锁链贯穿的数个血洞,也不在意那些飞速衍生的结界锁链。少年孤独地站在耀眼无垠的金色海洋之中,背脊挺拔,肩线笔直,像一颗被光芒簇拥的即将死去的星星。

几个人影从高高的庙宇檐角跳下,来到虎杖悠仁面前,一身黑衣,都是不认识的脸。为首的长相与京都高专校长是同厂设置,鹤发鸡皮,眼睛都快睁不开了,眉毛胡须几乎一样长。他们面无表情地站在虎杖悠仁面前,其中一个在虎杖悠仁膝弯轻轻踢了一脚,虎杖悠仁双腿本来就穿上了咒印加持的锁链,还在汩汩地流血,被他踢了一下,便跌跪了下来。

锁链循环围绕,徐徐攀升,带着他双手吊在半空。老者站在他面前,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另一个咒术师便蹲下身,问道:“东西呢?”

他指的是两面宿傩的最后一根手指。

虎杖悠仁在十六岁时阴差阳错吞下特级咒物两面宿傩的一根手指,从此与诅咒之王绑定,成为宿傩的容器。受多方势力推动,宿傩的前十五根手指找寻速度快得仿佛按了加速键,可最后的五根手指却简直像是被恶意藏了起来似的,进度异常之慢,足足花了一年有余才找齐整。

最后一根手指是封印得最完好的,因此气息尤为微弱,找得也最久。虎杖悠仁为此差点和他的老师一起把整个日本从北海道到冲绳翻个底朝天。结果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最终发现那根硕果仅存的手指竟然就藏在东京当地某所学校,被压在神龛之中以毒攻毒,借诅咒之王的气息威慑咒灵——巧合中的巧合,和第一根手指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带有咒力的锁链贯穿了虎杖悠仁的咒术回路和四肢锁骨,让他完全处在无法动用术式、甚至无法自由行动的状态。因为疼痛,他视线和听力都有轻微的受损。他顿了一下,低声回答道:“制服口袋。”

那人便开始搜身。

他上下搜了两轮,从虎杖悠仁身上找到了那枚至关重要的封印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空空如也。

在场咒术师的表情都微微变了。

更多的锋利锁链在半空中演化生成,彼此撞击,发出刷啦啦的清脆响声,宛如扭曲的金色群蛇,虎视眈眈地对准了中央的虎杖悠仁。为首的老人慢巍巍地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道:“虎杖君,你一直是个很好很优秀的咒术师,我原以为你会很配合。”

他衰老浑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结界中心的少年身上,后者的血沿着地面金光璀璨的图腾缓缓流到他的脚边。

老人冰冷地说:“告诉我,虎杖君,最后一根手指被你藏在了哪里?”

不在身上?

虎杖悠仁没有心思听他都说了什么,他流的血太多,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也忽明忽暗了起来。他很确定自己拿到了神龛之中的封印盒,这世上估计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宿傩手指的气息了,他同样确定那封印盒并非空的,也把东西切实收好了。是丢了吗?被宿傩偷偷吸收了?还是……

被人拿走了?

在这个模糊的念头闪现的瞬间,他眼前遽然爆发一阵剑刃般的风暴!

咒术师们反应尚算敏捷,猛地疾退一段,勉强在金光之中立稳了。其中一人立马动用咒力,重重锁链牵扯起网状的金光,犹如龇牙咧嘴的蛇群一般,毫不犹豫朝跪在阵眼中的少年袭去:“虎杖悠仁……!”

砰!

那原本朝着虎杖悠仁而去的锁链不知是被什么干扰,骤然彼此相击,地震山摇,卷起千堆雪,在狂风中碎成了层层斑斓光粒。

雪沫子飞溅,带着肃冬寒意扑朔在脸上。虎杖悠仁微微闭了下眼睛,听到身后不远处有道声音说:

“在我这。”


站在不远处的咒术师们脸色全都变了。

原本他们居高临下,藏在眼睑后审视虎杖悠仁的目光虽然古井无波,可埋在最深处的仍然是轻蔑与傲慢。此刻他们的脸隐藏在金光之中,瞪视着虎杖悠仁身后,说不好究竟是愤怒更多些还是刻入骨髓的忌惮更多些。

金光之中锐利无双的层层锁链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停在了半空中。

老人还算镇定,双手扶在拐杖,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悟君?”

“别了别了,被你这样叫我会忍不住吐出来。”那个声音很随便又很不耐烦地说,“你太丑了我认不出你是谁,其他人太弱我懒得理,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虎杖悠仁的锁骨被锁链穿透,让他无法掌握身体的重心,甚至不能自如动作。因此他只能看到对面的咒术师脸上都出现了压抑的怒色,其中一个年轻的咒术师控制不住,斥道:“无礼!”

那道嚣张的年轻声音伴着漫不经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缓缓停在了虎杖悠仁身后,在他头顶盛气凌人地响起来:“总比你弱得不堪一击要好。”

能被咒术界上层挑选来执行虎杖悠仁死刑的无一例外都是身经百战的天之骄子,他们不经两所咒术高专培养,基本都由咒术界上层从心腹世家之中精挑细选。因此自有一种不与咒术高专经手培养出来的庸才们相较的自傲,这还是头一回被如此侮辱,尽管口出狂言的是咒术界公认的战力天花板,那年轻的术师仍然怒不可遏:“混蛋你……!”

被老人抬手制止住了。

“五条君。”老人慢慢说,“但宿傩的手指在你那里,是什么意思?”

五条悟随手掏出了一枚与咒术师们手里拿着的一模一样的封印盒,百无聊赖地顶在修长指尖上,玩杂耍似的转了两圈:“字面意思。”

他停住动作,将盒子啪地打开:“你们在找这个吗?”

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枚缠满绷带的宿傩手指!

咒术师们的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

“五条君,老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看起来似乎又和往常不大一样。”老人紧紧盯着那枚特级咒物:“你是数百年来唯一的六眼,虽然任性,但上层部一直给了你最大程度的宽容……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一旦重现于世,后果将不堪设想。早在虎杖悠仁吃下第一根宿傩手指的时候,你就以收集齐二十根手指以后亲自执行虎杖悠仁的死刑作为条件与上层谈判,最终上层尊重你的意愿,让步了。”

老人声音苍老,说话时中气略显不足,微微拖长了,像一鼓嗡鸣的生锈老钟。他眯缝的老眼完全睁开,眸光冰冷,像一条年老但仍然剧毒的蛇,一动不动地盯着十五岁的五条悟。

“现在二十根手指已经集齐,你原本答应在新年正月——也就是今天执行虎杖悠仁的死刑,可你不但没有履行承诺,反而还拿走了最后一根宿傩手指,阻挠我们的结界……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虎杖悠仁央求你拖延死刑,你心软了吗?”

“你虽然任性,但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虎杖悠仁虽然是你的学生,表现也始终出色,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压制住取回二十根手指的两面宿傩——涉谷他杀了多少人你已经忘记了么?老朽认为你应当不至于在这种程度的事上肆意妄为吧——五条君?”

五条悟用小拇指掏了一下耳朵,无聊道:“说完了吗?”

“我今天心情还可以,什么宽容让步一类的我就当你放了个屁。你说的那个答应你们找到二十根手指就把这家伙杀掉的蠢货可不是我。别认错人了老东西。还什么我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我还在生长期,生长期你懂吗?还会长高的好不好!”

他啪地把盒子关上。

“不过——你的说法确实让我弄懂了一些事情。”

“这家伙作为容器来说,未免太过出色了。哪怕是我这样十五年前的古董,也知道要让咒术界上层这群腐朽得和棺材板没什么两样的家伙们容忍宿傩容器这么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活到现在,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毕竟那群老东西的脑褶皱数量还比不上他们的皱纹多。”

“哪怕他天赋再好再优秀,祓除再多咒灵,成长为再出色的咒术师都统统没有意义。在你们眼里,他的本质都只是这个,”他随随便便地用指甲盖弹了一下封印盒盖,薄如刀锋的唇角似笑非笑,“的容器罢了。”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无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五年后,你们都一直是这种只知道嚷嚷大义和安稳的蠢样。但有件事你搞错了。”

他说:“想拖延死刑的人从来不是虎杖悠仁,而是三十岁的五条悟。”

当啷。

吊在虎杖悠仁手腕上的锁链彼此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声。十五岁的五条悟意识到他或许是想抬头看他,但因为穿在身上要害的锁链让他无法动弹。他低头看了一眼,虎杖悠仁跪得狼狈,裸露出脆弱的后颈,那枚小小的红痣在铺天盖地的灿烂金光之中,近乎黯淡无光了。

抬头看了一眼始作俑者们,忽然抬手并拢了双指。

他的动作让对面的咒术师们如临大敌,老人厉声喝道:“五条君!你要干什么!”

下一秒银发少年抬手一划,虎杖悠仁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这些锁链来源于最牢不可破的术式,由咒力凝结而成,说是坚若顽石也不为过。可这下却像在热刀口滚过的牛油,轻而易举地崩成了几道流光。

五条悟这才看了眼对面连防御都摆出来了的咒术师们,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毛:“本来我不感兴趣的。不过你们这样,反而让我有点好奇以后我到底设计了个什么领域了。”

他虽然把虎杖悠仁放了下来,却好像对他完全没有兴趣,连眼角余光也不曾分给他,只是自顾自道:“我一直在想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明明我只是正常地祓除咒灵,正常地回家然后正常地睡觉,结果一睁眼就来到了十五年后。我很肯定我自己什么也没做过——既然不是我的原因,那就只能是十五年后的某个人了。”

“我起先以为是十五年后的五条悟卷进了某个特殊的术式或者领域,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太平和了,没有杀气也没有咒灵,只有一个安详温馨的正月清晨,还有十五年后我的——”

他停顿了一下。

“可如果单纯把这场时空穿越解释成意外,又未免不太合理……因为你。”

虎杖悠仁抬起头看着他。

“你太自然了。”

十五岁的五条悟没有低头与他对视,他单手插兜,面无表情,像一把年轻而锋锐的无鞘的剑,刀刃冰凉,声音也微微的凉。

“面对突然出现的十五年前的我,你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震愕与意外,更多的应该是……”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满足又遗憾地望着他,像是要透过他,长久地凝视某个人。

——原来十五岁的你是这样的啊。

“就好像你早就知道我会出现似的。故意的吗?还是你实在太不会演戏了?”

按五条大少爷的脾气,原本该直接揍一顿问出目的才算惯例,可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转念一想——

如果真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做的,那总该有动机和目的吧?

五条悟并非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因为太强,往往对很多东西都提不起劲。这是他难得好奇心发作的时候,因为太少见,以至于自己都觉得有点新奇。这点犹如碳酸饮料里浮现出的细小气泡一般微妙的探究心支撑着他跟着虎杖悠仁东奔西跑,又是加班除灵又是新年参拜还看了场无聊到让人睡着的电影,对于出生到现在从未迁就过任何人的自我中心的五条少爷来说,这已经是足够载入史册的辉煌记录了。

“我原先还算无法确定是你,直到我看到了那间训练室的地板。”

那间地下室显然昨天才有人来过,壁炉里香木燃烧的炭火芬芳尚未散尽,木地板上的剐蹭痕迹很新鲜,明显昨天才对练过。那些剐蹭痕迹并不算明显,留有咒力的残秽,如果解释成对练时打斗留下的痕迹也说得过去。但那些刮痕的纹路让五条悟觉得有些微妙,尤其是上面的残秽并不明显,甚至微弱到了像是“被什么使用过”的地步。

这世上大约没有六眼分析不出的术式。

他在一瞬间串起了所有的已知信息,拼凑出了大部分的细节——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虎杖悠仁在地下训练室设置了时空转换的术式阵法,触发条件暂且未知,但这个术式显然并不是瞬发型。十五年后的五条悟与虎杖悠仁在训练室手合结束后到了五条悟的安全屋,一起度过除夕。

一起挑选的年柑、余温未散的被炉、写好祝福语的红丝绒蛋糕,他们共享这一切,然后他们做了爱。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五条悟在虎杖悠仁身上几乎是粗暴地留下了大片大片的痕迹。

最后他拥抱着怀里的学生,像要把他永远关在臂弯之中,答应了他第二天的约会请求。他触摸着他的心跳,亲吻他颈后的红痣,看着满人间如水如沙的月光漏进窗棂,时间滴答流淌,静静跨过新年。


来到了虎杖悠仁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然后在不知名条件下,虎杖悠仁提前设置好的术式在五条悟身上成功触发,将十五年前后的五条悟互换。


十五岁的五条悟一直不明白虎杖悠仁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他躺在地下室熏暖的沙发上,听到了那句轻轻的道别。

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心想。

学得笨拙的红丝绒蛋糕,任由粗暴对待留下的吻痕与指印,不论怎样都仿佛不会生气,敞露在他手中的动脉,他最喜欢的口味的糖。那句“会不会介意”。

好像会发光一样的眼睛。

五条悟拥有六眼,生而知之,他生来就是宠儿,是天下无敌。那或许是唯一一个他不曾接触过的领域,以至于当他忽然之间意识到真相的时候,就像一个生活在沙漠的人第一次见到绿洲,竟然感觉到了一点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爱“我”啊。


“你不想由他来执行你的死刑。”十五岁的五条悟目视前方,语气没有波澜,“所以决定让我来,反正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陌生人,杀你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是这样吗?”

虽然解开了锁链,但或许是失血过多脱了力,虎杖悠仁仍没有站起来。他低着头,像一颗头破血流的沮丧星星。

他低声道:“是。”

就像一个盲人第一次见到花海,像一条鲸鱼第一次触摸海岸线。

五条悟很新奇,又很恍然地心想。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也爱他啊。


虎杖悠仁费尽心思,换来了一无所知又冷漠傲慢的十五年前的五条悟。即使用这种曲折的方法,他也不愿意让十五年后的五条悟执行他的死刑——哪怕他的老师在别人眼里没心没肺、轻佻轻浮,哪怕五条悟从六岁开始祓除咒灵,在背负他人的死亡对他来说明明比眨眼还要轻易。

可他还是不愿意。


“我”是有爱他啊?五条悟心想。

以至于亲手杀掉他,已经成为了一件对“我”过于残忍的事——以至于明明早已经习以为常,可唯独因为是他,所以就此成了痛不欲生。

而虎杖悠仁对此心知肚明。



虎杖悠仁小声说:“对不起,五条君。”

五条悟依旧不看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望着那些沉浮如萤火的重重光海,它们辗转起落,璀璨如梦,像一条降落凡间的斑斓银河。

“你不是原本打算让我杀掉你吗,在神社里你原本是打算把那个请求说出口的吧,为什么又变主意了?由这些废物设立在这里的死刑阵法应该是最后的选项才对吧?”

五条悟心想。杀掉你对我来说可没什么负担。

虎杖悠仁说:“因为觉得由无辜的五条君来背负我的死亡太不负责任了,对于五条君来说那明明是原本不需要背负的东西。”

“我不在意那些。”五条悟说,“你对我来说和别人没有分别,如果你请求,我心情好或许也会答应。”

虎杖悠仁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在意。”

五条悟沉默了一会,嘟囔道:“那老东西还说我任性,我哪有你任性?”

虎杖悠仁反而笑了:“我这么任性还真是对不起。”

五条悟撇嘴:“嘁。”

“我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发动时空术式的条件到底是什么?”

“啊,那个啊,其实……”

五条悟摆了摆手:“你不用和我说了,我决定自己实验一下。”

他勾住指尖上昂贵的墨镜,忽然说:“喂,虎杖悠仁。”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第一次叫虎杖悠仁的名字。

“嗯?”

“我会找到你的。”

虎杖悠仁微微一愣,然后仰头对他打开了一个毫无阴霾得让人心脏发烫的笑。

“嗯,当然啊。”



五条悟没有再看他,随手把墨镜甩在地面,毫不顾忌地睁开一双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咒术师们让人厌烦的严阵以待的脸上。

老人颤巍巍地道:“五条……”

五条悟不耐烦地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懒得再和你说了,让那家伙回来自己搞定吧。真烦,本人可是绝佳度假中呢。”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还有这个。”他把手里的封印盒颠了一下,道:“嗯,这个就当作伴手礼吧。”

老者:“?!!!”

“最后送你一个忠告——啊,我今天真是尊老爱幼。”十五岁的五条悟眯眼,没什么诚意地假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与十五年后的他自己重合了。

“老了就好好给自己挑副棺材,别整天惦记别人的宝物。”

“否则……”

白发少年并拢素白修长的双指,像是一把傲慢指向高天原的剑。

他心想:

是不是这么弄的来着?

喂,高天原上的老东西们听得见吗,正月还没过完,还有时间吧?


他最后扫了一眼对面的咒术界上层,忽然含笑对准他们就势做了个瞄准的手势。


“小心恶龙偷家哦。”


他察觉到虎杖悠仁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脊背上。

再什么见?

他撇了撇嘴,心想:我才不说再见呢。


听着,神明啊——

我要许愿。



下一秒狂风骤然平地而起,将十五岁的银发少年完全吞入。那风暴咒力澎湃,摧枯拉朽,悍然如刀,将摇摇欲坠的结界和扣在古寺上方的帐统统击碎,甚至逆流而上,像一把刺杀寒冬的尖刀利刃,卷散了凝聚在城市天空的厚重阴云。

咒文锁链哗啦啦狂摇猛曳,一段段碎成流光齑粉,一个年轻的咒术师几乎被压迫得不能呼吸,惊慌失措喊道:“五条悟!你要叛变吗?!”

“哎呀——当然不是。”

一个轻佻的声音在逐渐溃散的风浪之中微微拖长了,回复道:

“吓到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没考虑到你太弱的关系。”

这声音与刚才的少年有微妙的不同。咒术师们在弥散的烟尘之中,隐约窥见一个高挑如竹的背影。

结界已破,金光熄灭,那盏吊在檐角的孤灯早在狂风中破碎。古寺四面环壁,黑暗中天井漏下一池清辉,影绰绰落地,斜通成一条光的通路,与寺外瓢泼雪色交相拥映。银发青年站在那月色朦胧里,那银辉落在他身上,便一半斜成阴影,一半在他肩上亮成人间。

青年背对着他们,没什么形象地站着,手插在口袋里,宽阔的肩膀垮着。他大抵是在十五岁自己的衣柜里翻了一通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衣服,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勉强找了件大码的国中制服,白衬衫立领外套,露出一截手腕,看起来很是不修边幅,外表年龄骤然锐减,是个相当没有威慑力的不靠谱模样。老者认出他是十五年后的五条悟,忍不住出声道:“悟君,十五岁的你实在太乱来了!”

三十岁的五条悟微微侧首,看起来是个愿闻其详的姿态。

老人怒道:“他与虎杖悠仁串通,带走了最后一根宿傩手指!”

十五岁的五条悟太暴躁任性,懒得解释,许多话语焉不详,距离又远,很多话听不清楚。因此在场的咒术师们云里雾里,全凭自己一厢情愿地理解事态全貌,剑走偏锋地觉得是虎杖悠仁利用了十五岁的五条悟。

五条悟挑了一下眉毛,低头询问虎杖悠仁:“悠仁,是他说的那样吗?”

他的眸光落在头破血流、伤痕累累的学生身上,漫不经心地逡巡了一周。

虎杖悠仁呃了一声:“从结果来看,好像说成这样也可以……”

老人打断了他:“算了,最后一根手指不要也罢,悟君,虎杖悠仁危险性太大,你还是赶紧——”

五条悟偏过头,修长的食指抵在唇角,轻声道:“嘘。别急着命令我,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

他凉薄的唇角微扬,微笑说:“我反悔了,老头。滚回去告诉上层部,谁也别想碰他一根手指。”

他眼角锋利如刀锋,余光倏然轻描淡写朝他们一偏,湛蓝乍破,像琉璃也像冰晶,剔透诡艳得没多少人气,看起来不像祓除诅咒的咒术师,反而像是浮世绘里弑神的张狂妖刀,不收不敛,带着腾腾杀意,光是出鞘就能以雪泼似的刀光划破人心。

“否则……”

撕破了那张甜蜜糖纸的恶鬼转过身,冰凉月光一半落在他肩上,一半凝成永恒的夜色。

“三十岁的我会有多乱来,我也不知道哦。”五条悟冲他们微笑道:“毕竟我今天心情可糟了。”




“还不起来吗?”五条悟问。

他身后空荡荡,留一地被斑驳脚印踩得错乱的雪色和殿外摇曳树影。

虎杖悠仁坐在地上,像个玩游戏玩输了以后耍赖的小孩子似的冲他伸出双手,喊了一声:“五条老师。”

意思是要老师牵,不牵就起不来。

五条悟挑一下眉毛。

下一秒虎杖悠仁被抱住了。他的老师跪下来,修长的双手穿过他背后,肆无忌惮地把他锁进了怀里,把下巴搁在他肩窝,冰冷的鼻尖蹭着他温热的颈动脉,像只收起獠牙利爪、打着哈欠伸懒腰的大型猫科动物。

他拖长了声音喊:“悠仁——”

声音闷着,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撒娇。

虎杖悠仁被他的头发弄得鼻尖有点痒,不过还是有求必应道:“嗯?”

“那家伙把最后一根手指带回了十五年前?”

虎杖悠仁忽然有一点微妙的心虚,嗯了一声:“五条老师,怎么办啊?五条君……”

五条悟重复道:“五条君?”

“啊,为了和老师区分——”

五条悟哼了一声:“有什么好担心的。”

虎杖悠仁问:“十五年前不会多出一根手指么?”

“不会啊。”五条悟说,“我把十五年前的最后一根宿傩手指丢进了时空乱流里。”

他说得满不在乎,仿佛那根本不是一件在常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事。虎杖悠仁惊呆了,他体内的宿傩也惊呆了,从少年的脸颊上钻出来,咆哮:“五条悟你——”

被五条悟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脸上,力道不重,但还是把诅咒之王拍没了声。饶是如此,五条悟还是很不满意地心想:得改天找个法子把这家伙彻底封住才行,真是太不识趣了。

虎杖悠仁被拍了这一下,勉强反应过来:“这……这样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

五条悟似乎是模糊地笑了一声。

“悠仁,你怎么知道两年前你吃掉的第一根手指,其实是第几根?”

这世上没有六眼看不穿的术式。

连十五岁的五条悟都能看穿的时空术式,三十岁的五条悟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虎杖悠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吃惊地睁大眼睛:“哎?难道老师你十五岁的时候——”

五条悟压了一根食指在他嘴唇上,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轻声道:“嘘。”

虎杖悠仁花了好一会才消化完他的震惊,嘟囔道:“……原来老师早就知道啊。”

“嗯哼。”大概是有点犯困,五条悟打了个哈欠。

虎杖悠仁似乎莫名其妙有些沮丧。

“我还以为我已经能赶上老师了呢……”

搂着他的五条悟低低笑了。

他微微垂头,吻了一下学生的侧脸,温柔地说:“会的。”

他凝视着怀里的少年,忽然道:“悠仁。”

“唔?”

“为什么设了一个那样的条件?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祈祷的。”

“其实我不知道老师许了什么愿……”毕竟这个极度张狂自负的家伙看起来就和这种事不沾边。虎杖悠仁抱着他的脊背,想了一下,回答说:“大概是因为觉得老师很爱我吧。”

五条悟愣了一下。

虎杖悠仁仰着脸,近在咫尺地望着他:“难道不是?”

笃定自己被爱着的少年鼻梁笔直,眼角的妖纹像一对紧闭的纤细花萼,托出一双蜜糖色的眼睛。他的年纪介乎稚嫩与成熟之间,眉宇间隐约刻着成百上千次的生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被无数彼岸花绛红的花瓣吻过,却依然亮得澄澈直率,坦然清亮地倒影着他年轻热烈的灵魂,看起来几乎像玻璃做的星星。

五条悟:“明明昨天才和我结结巴巴表的白,悠仁在这方面真是自信哎。”

虎杖悠仁眨了一下眼睛,迟钝地郝然起来,耳畔轮廓和鼻尖也一并红起来,说不好是不是被冻的:“可是——”

年长者双手握住他温暖的脖颈,冰凉的拇指指尖抵在少年脆弱的颈动脉,像雪豹的獠牙。

月亮滚进蓬软的云层,人间已坠入无边的梦。些许银辉松而慢地筛过云翳,如沙如水,簌簌落进寂静的古寺天井,倒装在那双举世无双、洞察世间百态的湛蓝眼睛里,光影纷呈,愈发托得睫毛冗密修长,仿佛是被这皑皑白雪浸染的葳蕤草木。

五条悟的眸光含着笑意,注视那方来自高天原的孑孑光影,心想:听着。神明啊。

他望着虎杖悠仁眨眼,像蝴蝶掀动它轻盈瑰丽的羽翼,眼眸像被玻璃糖纸包裹的糖,也像滚落凡尘染上烟火的月亮。


——我要此刻长久。要他永远在我怀中。


年长者侧过脸,给了自己的学生一个漫长而柔软的吻。

午夜云层伸了个懒腰,将前半夜的亮堂月色彻底锁进怀抱。山巅之下的满堂人间烟火都喝得醉了,在无边梦境之中醺醺然地找着自己的星星。林间枝影婆娑,风如波涛,在一片杳然之中,虎杖悠仁听见他的老师轻声说:“嗯。我爱你。”

他笑着心想,我是有多爱你啊。




二零一八年春末。

今年气温偏高,樱花早早开得荼蘼,换出一片爽脆绿意,百无聊赖地等着夏季的喧嚣蝉鸣。朝气蓬勃穿着制服的少年们熙熙攘攘流出教学楼,四散向各个社团。

一个戴着古怪墨镜的银发青年单手插兜,在林荫道闲庭信步。他头顶高大的樱木花叶相互摩挲,碎光犹如零落星子,偶尔被风吹得摇曳,便簌簌然在他银白的发尖滚落。

“喂,喂,虎杖,你的社团申请还没有填!都说了我们学校是强制社团制啊!回来——”

一个粉发少年从不远处一路跑来,咆哮声远远吊在背后,他回身敏捷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求饶姿势:“今天真的有事——明天,明天就会加进灵异研究社的啦——啊,抱歉、麻烦让一下!”

他匆匆跑过银发青年身边,大步踏过地面纷乱的瑰丽花影,错身一瞬间,忽然脚下一个踉跄,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跑得太急促,险些摔倒,好在虎杖悠仁身体素质拔群,凭借出色的反射神经稳住脚步,低头一看。

“唔?这个是什么?”

他弯腰把那个古怪的盒子捡了起来。想起刚刚身后戴着墨镜的人,便回身去找。

“这是你掉的……”


长长的林荫道空荡荡,尚未长大的少年捧着盒子站在其中,零星几颗光影在他肩上参差跳跃。开始带上初夏燥意的风从远方抚来,像一只如约而至的候鸟。像一句带着笑意的轻声低语。


你看。

我找到你了。




END.



愿你永远在我怀中。




后记:

怎么又写了这么多啊,猛女挠头,其实本来只想着1.2w拿去参本的,爆了这么多只好另外想梗了……

我太菜了所以时间悖论一类的bug请忽视呜呜呜。

感谢阅读!

Doppel🍈

接之前黑卡 if幻想的脑洞

感觉这份力量带给他的 更多的是后悔的情感

接之前黑卡 if幻想的脑洞

感觉这份力量带给他的 更多的是后悔的情感

_Niarwol
“绝不屈服逆境,追寻希望。”

“绝不屈服逆境,追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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