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静春乙女]剑来•春风渡
1w+,剧情大改动预警,ooc致歉
第一幕 桃簪映雪
骊珠洞天的雪落得极有章法,仿佛天地间有位无形的夫子正在宣纸上行笔。
孟子锦立于山崖书院外的青石阶上,素手轻抚白玉长笛的十二孔洞,每个音孔边缘都细细镌刻着《乐记》的微言。她袖口银线绣着的云纹在雪光下若隐若现,仔细看去,那些云纹竟会随着呼吸缓缓流动——这是南婆娑洲云锦宗特有的“活线”技法。
发间那支桃木簪最为惹眼。簪身纹路里藏着太极阴阳鱼的暗刻,每当心绪波动,鱼眼处的千年琥珀便会泛起微光。这是当年在倒悬山灵芝斋,她用三滴本命精血换来的法器。
此刻簪头凝结...
1w+,剧情大改动预警,ooc致歉
第一幕 桃簪映雪
骊珠洞天的雪落得极有章法,仿佛天地间有位无形的夫子正在宣纸上行笔。
孟子锦立于山崖书院外的青石阶上,素手轻抚白玉长笛的十二孔洞,每个音孔边缘都细细镌刻着《乐记》的微言。她袖口银线绣着的云纹在雪光下若隐若现,仔细看去,那些云纹竟会随着呼吸缓缓流动——这是南婆娑洲云锦宗特有的“活线”技法。
发间那支桃木簪最为惹眼。簪身纹路里藏着太极阴阳鱼的暗刻,每当心绪波动,鱼眼处的千年琥珀便会泛起微光。这是当年在倒悬山灵芝斋,她用三滴本命精血换来的法器。
此刻簪头凝结的冰晶正簌簌掉落,在青石上砸出细碎的声响。在雪光反射下,只有孟子锦仍能注意到,那根虚虚环绕在小指上,让她在意了百年的红线…
“先生今日要讲《论语》哪一篇?”她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击打冷玉,尾音里却带着剑气长城特有的金戈之气。在廊下,齐静春转过身来,青衫下摆扫过阶前积雪,腰间那串记载文圣教诲的玉牌相互轻撞,发出清越的琳琅声。
书院里传来孩童们参差不齐的背书声:“知之为知之...”幼童们稚嫩的嗓音格外响亮,就像把刚开刃的短剑刺破晨雾。孟子锦将挂在腰间的长笛抽出,横在唇边,纤长手指按住第六、第八孔洞——
一曲《文王操》破空而起。笛声初时如嫩芽破土,转眼化作金戈铁马,惊得檐角积雪轰然坠落。齐静春瞳孔微缩,他分明在笛声里听出了《礼记·乐记》的韵律——这是他准备下月才讲授的内容。坠落的雪粒在半空凝成冰晶,在靠近长笛时又兀的消散开来。
“姑娘这一曲,可比当年孔圣在齐闻韶。不过,这算天机的本事还是少用为好。”齐静春将泛黄的《论语》抄本置于石桌,指腹摩挲着被雪水洇湿的‘仁’字章页。羊皮封面上的朱砂批注已有些晕染,那是他昨夜推演天机时留下的痕迹。
孟子锦浅笑: “先生可知我为何选长笛?”她指尖轻点笛身:“竹者,中虚而节坚。南华真人说‘虚室生白’,孔圣言‘刚毅木讷’,这一管青竹便都占全了。”
雪粒子突然变大,如盐如絮。孟子锦的白衣渐渐被染成水墨画卷,衣袂上墨色晕染开来。齐静春解下外袍欲要递过去,却见她指尖轻颤,将方圆三丈的飘雪凝成冰晶屏障。那些六角冰晶排列成先天八卦阵图,坎位特别明亮。
“道家御寒术。”齐静春剑眉微挑,注意到她掐的是文始真人一脉的指玄诀:“不想孟姑娘对楼观道的雪斋心法也有涉猎。”
书院斑驳的木门“吱呀”推开,李宝瓶抱着一摞青竹简跌跌撞撞跑出来,羊角辫上沾着几点墨渍:“先生,宝瓶给您送炭盆来了!”小女孩的千层底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却在距离孟子锦三尺处突然定住——她踩中了冰晶屏障边缘的艮位。
“姐姐的笛子会发光!”李宝瓶睁大眼睛,指着长笛上流动的青光。那光芒正顺着《乐记》铭文游走,在“凡音之起”四字处格外明亮。
孟子锦俯身将她额前碎发别到耳后,好笑的看着女孩懵懂又灵动的双目,捏了捏滑嫩的脸蛋,眼睛眯眯的像只吃饱了抻懒的狐狸。齐静春若有所思地看着,随后将视角划走。
雪幕间,云隙漏下一线淡阳,如薄纱轻覆。
“这是姐姐的本命法器。”她声音轻柔,袖口掠过李宝瓶手腕时,一道清气悄然注入小女孩的心经:“就像先生的玉牌能镇邪祟一般。”余光瞥见李宝瓶怀里竹简上歪歪扭扭的“克己复礼”四字,嘴角不由弯了弯。
齐静春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道德经》里“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句子。当孟子锦转身时,他分明看见她眼尾那粒朱砂痣闪过。
雪忽然停了。孟子锦抬手接住一片将化未化的雪花,那雪花在她掌心凝成小小的“道”字。齐静春心头一震——这正是他昨夜在《论语》批注中反复推敲的字眼。
“先生看这雪。”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像不像当年文圣批注《春秋》时,从笔尖抖落的碎墨?”
“看来今日的《论语》要改期了。”齐静春轻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上“克己复礼”的刻痕,他转身走向书院。
孟子锦望着他的背影,白玉似的胳膊出现了裂痕。她悄悄用衣袖遮挡住,心想这大概就是阿良说过的“天机反噬”。发梢的冰晶簌簌掉落,在雪地上拼出半个“劫”字,又被风吹散了。
第二幕 青霜辞春
井中黑雾凝结的鬼爪即将触及李宝瓶发梢时,孟子锦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齐静春的场景。
那是中元节,她刚在倒悬山换得桃木簪,途经骊珠洞天时撞见阴兵借道。彼时她本命法器受损,只得用随手折来的树枝裹着剑气对敌,忽闻身后传来清越诵经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青衫书生手持《礼记》而来,每个字都化作金色锁链捆住阴兵。当他念到"致知在格物"时,整条街市的灯笼突然大放光明,那些纸扎的鱼龙灯竟活过来吞食怨气。
“姑娘的剑气里带着佛门慈悲。”书生弯腰拾起她掉落的桃木簪,指尖拂过簪尾的太极纹:“但对付这些前朝阴兵,或许《春秋》笔法更合适。”
回忆被伥鬼的嘶吼打断。此刻孟子锦的长笛幻化成一柄桃木剑,以克制邪祟的三千道剑气,每一道都映着《春秋》微义。黑雾中挣扎的鬼脸突然凝成当年她道门被天道所毁的场景,她心头一颤——原来这妖物竟吞噬了自己昔日的执念。
“离位,丙丁火。”她剑指划过眉心,额间浮现出金色竖瞳——这是道家天眼的开明境。火焰中浮现出《黄帝阴符经》的符文,将伥鬼烧成灰烬。
“先生教过,仁者无敌。”她擦拭剑锋上的黑血,“看来妖邪也畏惧圣人教诲。”
齐静春望着她手腕上深可见骨的抓痕,从怀中取出文庙特制的金疮药。药瓶上的封印揭开时,飘出药香:“孟姑娘这等修为,也能被这邪祟所伤?”
李宝瓶抱着破旧的布老虎从巷口跑来,发间别着孟子锦前日赠的花簪。
当齐静春安抚好女孩,回头只瞧见了孟子锦孤寂无聊的背影。这让他想起百年前那个雨夜,少女浑身是血地叩响书院门环…
暴雨中的孟子锦像是从血池捞出的玉像,怀中紧抱的桃木剑有不少碎裂的痕迹,她身后拖着十丈长的血痕。
“先生可愿收留个将死之人?”她笑着咳出血沫,“我用《逍遥游》换三日阳寿。”孟子锦只能相信这最后的指引,定定直视着儒衫书生。
齐静春发现她伤口缠绕着天道的气息,当即以《论语》为纸、浩然气为墨,写下“有朋自远方来”贴在她眉心,保住了本源。只感觉小指隐隐发烫,低头看去竟是那平时隐秘的红线,逐渐变得愈发兴奋,齐静春皱眉再次看向陌生的姑娘,却瞧见她已然昏了过去…
此刻井底的青铜镜残片突然映出这段往事,齐静春的手微微一抖。
孟子锦将掌心贴在伤痕上,想起了阿良曾醉醺醺地将剑尖抵在她喉间:“小道士,你不要以为瞒得过齐静春那书呆子,自然也瞒不过我。”剑锋划过时挑开她耳后的碎发,“但放心,我阿良最欣赏敢爱敢恨的人。”
五更梆子响起时,齐静春在书院门前欲言又止。孟子锦的素白道袍染着夜露,抬眼望向他以示告别。
“姑娘可知那日我为何开门?”齐静春到底还是开口挽留:“并非因你身负重伤,而是看见你眼中的不屈。姑娘切记,大道就在脚下,如何走且看自己。”
孟子锦轻笑一声:“那先生又可知,我为何偏要逆天道而行之?”她摘下桃木簪,三千青丝在月光下如翡翠碧玉那般绿:“因为两百年前,有个小童在祭祀时把桃木剑插进香炉,说‘若不能救苍生,那这身本领便无用’。”
惊蛰的闷雷碾过骊珠洞天时,小镇东头的古井泛起鱼眼泡。晨雾漫过两人之间的青石板,那些湿润的痕迹隐约显现。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他们同时转身走向相反方向,怀揣着年少时最初的模样。
第三幕 红线终得
腊月三十的骊珠洞天,雪粒子裹着爆竹碎屑在青石板上打旋。孟子锦站在书院门前的石狮旁,指尖轻抚长笛上凝结的冰晶,望着远处张灯结彩的街市。她今日难得换了件藕荷色襦裙,发间那支桃木簪的琥珀在雪光中泛着暖色。
“孟姑娘久等了。”齐静春踏着薄雪走来,青衫外罩了件鸦青色大氅,腰间玉牌被红绳重新系过,在行走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手里捧着个油纸包,热气在冷空中凝成白雾,“刚出炉的桂花糕,趁热尝尝。”
孟子锦接过,低头咬了一角,甜香在舌尖化开,抬头却见齐静春正望着她发怔,不由挑眉:“先生看什么?”
“姑娘今日...”齐静春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这簪子上的太极纹比往日更亮了。”
孟子锦轻笑,抬手碰了碰发簪。她知道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这条襦裙是前日李宝瓶硬塞给她的,说是过年要穿得喜庆些。
街市上人潮涌动,卖糖人的老者正用铜勺勾勒出龙凤呈祥,糖浆在青石板上投下琥珀色的光斑。孩子们举着风车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带着硝烟味的寒风。齐静春不着痕迹地侧身,用大氅为孟子锦挡去大半风雪。
“先生可尝过糖葫芦?”孟子锦突然指向转角处的老摊。山楂裹着晶莹糖壳,在灯笼映照下如同红宝石串成的璎珞。不等回答,她已轻巧地穿过人群,发梢扫过齐静春的袖口,留下一缕檀香混着雪气的味道。
齐静春跟上去时,见她正与摊主老翁闲聊。那老翁枯瘦的手指捏着竹签,正在糖锅里蘸第五遍糖浆——这是骊珠洞天糖葫芦的秘法,多一遍太甜,少一遍不脆。
“要两串。”孟子锦摸出铜钱,却被齐静春按住手腕。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力道很轻却不容拒绝。孟子锦怔了怔,感觉腕间像被烙了块炭火,那热度顺着经脉直窜到耳根。
“该我请姑娘。”齐静春松开手,从袖中排出几枚铜钱。
老翁笑呵呵地接过,突然将两串糖葫芦并在一起:“小老儿看二位有缘,这糖葫芦也该成双成对。”糖壳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山楂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孟子锦正要反驳,街角突然炸开一团金红色烟火。光雨倾泻而下的瞬间,她看见齐静春的侧脸被映得明明灭灭,长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去那边看看。”他声音有些哑,率先走向面具摊。青衫下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迹。孟子锦咬破一颗山楂,酸甜滋味在口中炸开,小跑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面具摊上挂着经典的十二生肖,而摊位上最显眼的却是一对雌雄狐狸面具。雄狐靛青为底,金线勾出狭长眼尾;雌狐雪白的面具上点缀着红梅,眼尾一点朱砂痣与孟子锦的倒是一模一样。
“姑娘试试?”齐静春取下雌狐面具。孟子锦抬眼时齐静春已戴好青狐面具。靛青色衬得他露出的下颌线条愈发清隽,薄唇抿成一条线,却藏不住眼底的笑意。孟子锦鲜少起了玩心,将白狐面具覆在脸上,透过孔洞与他四目相对。
灯火阑珊处,齐静春忽然弯腰。两个面具的额头轻轻相贴,木质纹理传递着细微的震颤。孟子锦屏住呼吸,头一次发觉原来齐静春是比寻常男子还高出一些的,但此刻透过面具眼孔,只能看见他眸中映着万家灯火,还有一个小小白狐面具。糖葫芦的甜香、墨锭的苦味、以及他身上特有的竹纸气息交织在一起,她忽然希望这一刻能再长些,长到雪停月落,长到海枯石烂。
“此情可铸补天石,不教光阴蚀旧盟。”齐静春低声念出,呼吸拂过她面具下的肌肤,随后直起身,抬起手晃了晃左手的小指,“此线唯有我知你知,千年的情根万年的深种,姑娘可莫要逃避。”
远处传来子时的钟声,雪忽然大了。一片雪花穿过面具眼孔,落在孟子锦的睫毛上。齐静春抬手欲拂,却在半空停住——他看见孟子锦簪尾太极鱼眼出正在泛光,那是道感应到强烈情绪时的征兆。
“先生可知...”孟子锦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闷闷的带着回音:“狐妖最擅蛊惑人心。”
齐静春轻笑,又保持着额头相贴的姿势:“那姑娘可知,儒家最重修心。”
面具下的肌肤开始发烫。孟子锦突然摘下面具,却因为动作太急扯散系带。齐静春下意识去接,两人的手在寒空中相触,这次谁都没有立即松开。
雪地上,他们的影子融成一团模糊的墨迹。卖糖人的老翁开始收拾摊位,哼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的小调。
孟子锦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想起在她幼时第一次察觉到这特别的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红线时,匆匆忙忙的去找师父解惑,老道士只是掐了掐手指,似是打趣的笑了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守静,这是你的劫啊…”
“该回去了。”齐静春说着,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回程的巷子幽深寂静,积雪吸收了所有足音。路过那口古井时,井水突然映出满月——这本该是朔月的夜晚。齐静春驻足凝视水面,看见倒影中的自己与孟子锦指间虚围着的红线开始相互缠绕,若隐若现如同《周易》里的"孚"卦。
“天道无常。”孟子锦也看见了,却故意用鞋尖踏碎倒影,“先生信命吗?”
“我信当下的雪是真的。”他抬手拂去孟子锦肩头的落雪,指尖在她颈侧停留了一瞬,“姑娘的体温是真的。”
巷子尽头突然升起一盏孔明灯,暖黄的光晕染开夜色。孟子锦借着光亮发现饶是圣人也耳根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缘故。
书院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时,他们同时松开了手。廊下炭盆噼啪爆出个火星,像极了面具相贴时,那枚穿过眼孔的雪花。
第四幕 雪斋琴谶
寒风将山崖书院的门扉拍打得簌簌作响。齐静春正在批改李宝瓶的《礼记》注疏,忽的听见孟子锦独有的叩门声。
推门望去,那袭白衣抱着焦尾琴立于风雪中,发间桃木簪结满霜花。最奇的是七根琴弦竟全由冰晶凝成,折射着文庙长明灯的金芒。齐静春认得这是北俱芦洲寒宗的焦尾琴,倒是头一次见着传闻中的古琴。
“先生可听过嵇叔夜的《广陵散》?”孟子锦呵气成霜,齐静春快步迎来,将她带入屋中,孟子锦指尖划过冰弦时带起细碎雪霰:“不过我要弹的,是当年在倒悬山听来的残谱。”
话音未落,琴声已破空而起。第一声裂帛之音竟将风雪劈开三尺真空。当曲调转入‘聂政刺韩’段时,齐静春眼前突然浮现三教幻象——
儒家杏坛上,七十二贤人的虚影正在消散,最后湮灭的是子路按剑的手;道家紫府内,三清法相出现裂痕,元始天尊手中的混元珠滚落凡尘;佛家莲池中,八宝功德水逆流成血,地藏王菩萨的锡杖寸寸断裂。
“你在窥探三教气运!”齐静春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发现批注朱砂在宣纸上晕成血泪状。孟子锦的冰弦突然崩断三根,断弦处迸发的剑气在梁柱刻下“天地不仁”四字。
她抹去唇边血笑道:“先生在推演骊珠洞天的劫数,我只不过投桃报李。”忽然按住最后四根冰弦,琴声化作龙吟虎啸。
“三教合一的路,比这冰弦更难维系。”孟子锦抚摸着焦尾琴上的旧纹:“就像当年蔡邕从火中抢出此琴,既要留得桐木的烈性,又要保住丝弦的柔韧。”
齐静春突然握住她结霜的手腕,浩然气渡入:“你本可以得道成仙...”
“先生可知我的道号为何取‘守静’二字?”她挣开束缚。
五更鼓响,齐静春从樟木箱底取出澄心堂宣纸。孟子锦注意到纸角钤着“大骊钦天监”的朱印——这是能承载圣人气运的宝物。
“孟姑娘可愿与我共书春联?”研墨时墨香里混着朱砂与龙涎。
两人笔锋相接时,异变陡生。齐尚未写完的横批"万象更新"突然自燃,灰烬在虚空组成一丝天机。
炭盆爆出火星时,孟子锦放下笔:“先生若想逆天改命...”她将投入火中:“我倒愿做引火的薪柴。”
齐静春记得,百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窗外的雪忽然变成血色,那是阿良曾说过的"天地同悲"异象。
“值得么?小镇之事本与你无关。”他按住她颤抖不止的手腕,发现有道旧伤疤。孟子锦眼尾的朱砂痣泛起佛光:“三教圣人当年在倒悬山论道,说过最蠢的一句话是什么?”
不过是几百年的气运,可这天道讲究的是“有借有还”,孟子锦师从的道门只余下她一人,而如今小镇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对她来说也是昔日梦魇。蚍蜉撼树,终是要有一个态度,这是她最近从那个叫陈平安的陋巷少年身上学到的…
回过神来,她轻轻摇了摇头:“是‘值得’二字。”突然吹熄所有烛火,在黑暗中轻触齐静春的左臂:“就像先生明知骊珠洞天是死局,仍要以身补天。”
五更天,孟子锦离去。
晨钟响起时,笺上《华严经》字迹突然变化,显现出她真正的留言:“下次月圆时,别再为我折寿。”而齐静春永远也不会发现,自己鬓角多了白发。
第五幕 春秋烬语
齐静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
孟子锦把别在腰间的长笛抽出,横在嘴边一首《梅花三弄》响起,桃木簪中太极阴阳鱼缓缓转动。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须知天道无私!你身为儒家门生,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瞥了一眼站在齐静春不远处的女子,却愈发觉得熟悉。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话什么!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与之同时,云海被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拨开厚重云雾,露出一个窟窿后,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之前。却听到悠扬的笛声,将视角转了过去:“你?你是!”彼时,孟子锦吹完 第一弄。
齐静春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孟子锦吹响第二弄。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变拳,虚握于手心之中。
此时,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呲呲作响,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突然笛声骤急,第二弄即将进入尾声。
那尾阴阳鱼自桃木簪中跃出,首尾相逐,在云海之下划出一道浑圆轨迹。
仙人怒喝如雷霆炸响:“原来是你!当年逃走的漏网之鱼!你也要和这书呆子为了这小镇,把你师父唯一留给你的活路断了吗!”
黄金巨掌当空拍下,却在触及笛声涟漪时如陷泥沼。每道音波皆化作青芒,在齐静春法相周遭三丈结成樊笼,将漫天垂落的金光绞得粉碎。孟子锦在无声无息中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孟子锦青丝飞扬。第二弄最后一个音节陡然拔高,竟将云海窟窿里漏下的光柱生生顶回三寸。女子唇边渗出猩红,笛孔里淌出的却仍是清越凤鸣。
正是第三弄起调时,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与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柄刚刚现世,第二柄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
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
孟子锦瞳孔骤缩,百年前同样是这个招式,害的师兄法身尽碎!她指尖一颤,笛孔中最后一个音竟生生断在半空。 原本被笛声撑起的青芒樊笼骤然黯淡三分,齐静春的法相巍然不动。
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抽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
一柄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的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
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
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
孟子锦缓过神来,懊恼的皱起眉头,赶紧将第三弄重新奏起。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柄飞剑轰然落下,狠狠地打在樊笼之上。
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饶是孟子锦道法再高强,也抵不住仙人的反复打击。她身子微微晃动,青芒由实转虚,有不少飞剑没有被挡住,直直的射向齐静春法相。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
真是咄咄逼人。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一柄飞剑依然是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只是这一次不等它钉入手臂,就像是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就是无功而返,围绕在齐静春的法相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
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齐静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
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
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
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两个家伙泼泼冷水!”
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渗透清风,渗透青芒。
第三弄毕,孟子锦实在是有些忍不住,随意撇头吐出一口血,狠狠擦了一把嘴角,怒视云海之上的天道仙人,这副模样不像是一个受伤之人,还不如说她现在倒真像一个索命的恶鬼。
西方响起佛唱:“摩耶幻境。”孟子锦被定住了一般,眼神空洞,她只感觉眼前恍惚得很,清醒一瞬后,发现自己身处狂风暴雨之中,本来应该矗立在山那符斗山河、洞天福地的盛景不复存在,只剩下破败不堪的山门,师兄弟们的尸首血流成河。手在颤抖,胃在痉挛,脊梁从下到上传来一股寒意,只觉得怀里抱着什么,低下头一看……是师父。
现实中,孟子锦突然跪倒在地上,眼睛像是被撑开一样,血线在上涌,仙人冷笑了一声,念叨:“我佛慈悲。”齐静春正要分暇去看孟子锦的处境,那飞剑法雨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
那些金色丝线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正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覆盖冲向法相。
齐静春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粒粒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挂。
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嘴唇微动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孟子锦死死抱着师父,剧烈喘息着,暴雨将老道士的血和自己融为一体,夹杂在雷声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本来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而怀抱里死去的师父突然张口说出话:“痴儿,既知是镜花水月,何不回头?”
就像失了水的鱼,现实中孟子锦猛地扑倒在地,抓着胸口,大口汲取着氧气,再抬头时看着那威风凛凛的法相已经千疮百孔。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
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
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也经不起他这一拳。
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
孟子锦忘了呼吸,直勾勾瞅着这一幕。
齐静春……
“师父…原来,这就是我的劫啊…”孟子锦闭上双眼,嘴角缓缓上扬。还记得师父曾说,“泽山咸,天地感而万物化生”。
“乾坤为炉,造化作工!
日月悬象,山河铸形!
玉清敕命,上清借法!
天地返根,复归混沌!
乾坤借法,吾身即天!”
只见孟子锦左手掐玉清诀,右手画混元一气符于虚空,念完禁咒后天地间突然大地轰然塌陷,一道璀璨光柱自她足下冲天而起,瞬息贯穿云霄!光柱之中,万丈法相巍然矗立,头顶青冥,足踏九幽,眸中似有日月轮转,呼吸间风雷激荡。
她手中那柄桃木剑亦随之化形,剑身延展如天柱,木质纹理化作龙鳞,剑锋未动,已有凛冽剑气割裂虚空,周遭百里云气尽数退散!
“法天象地?!”仙人有些焦躁的声音从天顶传出“你!要步你师父的后尘吗!现在收手我们尚且可以饶过你!”
“去你的天道!我为的不是小镇,我为的是百年前的仇恨,为的是现在的齐静春!”万丈法身跟随孟子锦的动作将举起桃木剑直指所谓的天道仙人们。
“天要压人,人便低头?”此时她的身影与百年前那个让天道都畏惧的老道士身影逐渐重合,连那法身尺寸都分毫不差!
[“我去你的你们这些老匹夫!我为的不是通天修为,千年大道,我为的是道门的百年基业,我为的是现在的徒子徒孙!”老道士剑指穹天,巍峨的万丈银白法身透露出的威压让仙人也抖上三抖。]
“我去你的高高在上的仙人,我今日便要…”
[ “我去你的高高在上的仙人,我今日便要…”]
“ 替天行道!”
[ “ 替天行道!”]
一模一样,仙人们一时噤声,苍老嗓音的响起:“莫要冥顽不化,孟子锦,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奉三清敕令,斩!”孟子锦直直冲向云霄,桃木剑一横,向那天上的大窟窿劈了上去,无数剑气同时迸发出来,直逼上天,那老道士的身影好似重新浮现,扬起嘴角,毫无顾忌的嘲笑着所谓的仙人。
齐静春抬眼看向万丈法身有些呆愣,但仍紧攥着手里的珠子。
孟子锦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上!今日她就要跨过道家那座雷池!
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孟子锦法身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接着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孟子锦法身的头颅之上,这哪里拦得住势如破竹的新笋!用桃木剑划开那道云,天地间突然黯然失色。
仙人们大怒,各各使出神通对准了那道法身。
齐静春一身通天的修为不能使,只是两个本命字更是无力做到两全其美,而仙人们的合力一击,好像不把这道士毙命便有损于他们仙人名号。
孟子锦将长剑竖立在身前:“以我三魂为阵眼,以我七魄为引魂灯!”涌出道家三清紫气,七窍飘出的魂魄却缠绕着佛门业火。心口飞出了《春秋》的篆文,护住了齐静春,而随后冲向天际…
巍峨无比的法身爆发出撼天动地的气势,此时云边似乎有个身影,身着道袍,他抚了抚胡子,释然地笑了,笑得脊梁都在发颤.,手里的拂尘也在兴奋的抖动。
不过是刹那间,天穹震颤,云海翻腾如沸,一圈肉眼可见的环形气浪自孟子锦周身炸开,层层叠叠的云絮在接触到气环的瞬间就被撕成碎末。冲击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向八方席卷,仿佛有千万头雷霆巨兽同时咆哮。气环边缘摩擦空气迸发出刺目白焰,在湛蓝天幕上烙下一道不断扩散的灼痕,连高悬的日轮都被震得摇晃起来。
什么金光、仙人都随气浪消失,还真是黄鼠狼钻灶膛——毛干爪净。
只是…血珠溅在桃木簪上,簪头的桃花绽放。绽放瞬间,整个蛮荒天下的桃花同时凋零。
齐静春想要冲过去,却被一丝朱砂线束缚住。他眼睁睁看着孟子锦的魂魄化作青雾,耳边回荡着她最后的呢喃:“莫要寻我...”
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彻底。而这道士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整个骊珠洞天被金色光罩笼罩,有一位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也已雪白,而自左半身自腰部向上已化作石像。石化处生出佛门菩提枝,未石化的眼眶里淌出的血泪坠地成珠。
陈平安从巷口跑来,看见先生抱着染血的带着裂纹的木簪,眼眶里淌着血泪。木簪裂纹中渗出淡金色光辉,落地即生七彩莲…
第六幕 春寒料峭
齐静春的喉咙里滚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像是被生生碾碎了脊梁的困兽,他佝偻着身躯跪倒在地,他死死攥着那支染血的桃木簪,即使深深刺入掌心,也浑然不知,簪尾的桃花瓣簌簌剥落。
拿着簪子的手向手指心口处移动,心脏在颤抖,太难受了,齐静春紧紧抓着心口,指节泛白,身体也在剧烈的战栗,从指尖到膝盖。
“为什么……”他想嘶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气音。过度换气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发黑,四肢开始发麻,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皮肤。他试图大口呼吸,可空气像是被抽干了,胸口压着一块巨石,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钝痛,仿佛有人用拳头重重捶打他的肋骨。
世界在旋转,耳边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和血液冲刷鼓膜的轰鸣。
最终,他瘫软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像一具被掏空的躯壳,但已经无声无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像是身体最后的抗议。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灵魂正在一点点抽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钝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陈平安和宁姚刚来时只看见齐静春的玉牌炸成粉末 …
齐静春醒来时,天已微亮。
他静静地躺在竹榻上,窗外有风,吹得竹帘轻晃,光影斑驳地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心口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先生……”陈平安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碗刚熬好的药,热气袅袅升起,却在触及齐静春的目光时骤然凝滞。
那双眼睛——曾经温润如玉、如春风拂柳般的眼睛,此刻却像一潭死水,平静得可怕。没有悲恸,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撑起身子,动作很慢,却稳得出奇,仿佛这具身体只是一具空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陈平安想上前搀扶,却被他微微抬手止住。
“不必。”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风吹起他的衣袂,手掌处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可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塑。
陈平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沉默。
齐静春忽然开口:“骊珠洞天可还好?”
少年一愣:“没有任何问题!小镇被先生您和道士姐……,保护的…很好… ”少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低着头,眼眶发酸却又不敢多言。
“嗯。”他点点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寻常的清晨,仿佛前几日的崩溃从未发生过。
齐静春转身,从案几上拿起那支桃木簪,指腹轻轻摩挲过簪身的裂纹,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理智。
他将簪子收入袖中,抬步向外走去,看见陈平安递过来的药,迟疑了一会。
[“莫要寻我…”]
抬起手接来了碗,一饮而尽,“先生…您还没恢复好”陈平安见齐静春要出门。
“无妨。”衣袍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陈平安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
春风依旧,却再无暖意。
齐静春来到铁匠铺找到阮邛,阮邛也是圣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齐先生!您…”齐静春摇了摇头,“此后再无圣人齐静春,只有一介教书先生。”
“…我尊重您的选择,齐先生保重。”齐静春抬眼,拍了拍阮邛的肩头,就转身回去了。
陈平安莫名在梦里走到了廊桥南端,许多冗杂的声音响起,他只听清楚齐先生温润的声音,“陈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
“齐先生…”
陈平安凭借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张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少年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但只要你想,可以来寻我的。”
“齐先生,那我们去要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位……老前辈。”
齐先生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最终幕 春风辞
齐静春独自在屋里坐着,看着手里发现的笺上《华严经》字迹,上面是那夜她的留言,“下次月圆时,别再为我折寿。”
她早就算到了。
纸面被晕染…
“这算天机的本事啊……你真是精通的很…”
竹笛声穿透时,齐静春的指尖正抚过笺纸上最后一道折痕。
这是一曲《文王操》,但音调生涩得像是被扯破的锦缎,时而卡在"金戈铁马"的转音处,时而在"嫩芽破土"的起调打结。
喉咙突然发紧,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廊下的风铃叮咚三响,推门的动作太急,竹帘拍在门框上发出脆响,惊飞了檐角梳理羽毛的翠鸟。
“先生!”李宝瓶慌忙背过手去,木笛磕在门柱上发出闷响。孩子仰起脸时,晨光正掠过她鼻尖的细汗,将睫毛染成淡金色:“孟姐姐教我的...说要是哪天先生不笑了,就让我吹这个...”
尾音被风吹散在空荡荡的庭院里。齐静春望着木笛尾端系着的褪色红绳…
“宝瓶。”他开口时才发觉声线发颤,不得不将桃木簪攥得更紧些,这让他稍感安心。齐静春眼前浮现孟子锦教李宝瓶吹笛的景象——白衣女子握着孩童的手,在第六孔洞处轻点朱砂:“此处要想着春日破冰的脆响,就像...”
檐角融化的雪水滴在石阶上,一滴、两滴。齐静春看着小姑娘从荷包里掏出桂花糖,糖纸窸窣的声响惊醒了蛰伏的痛楚…
晨光刺破云层时,陈平安和李宝瓶已经收拾好行囊,齐静春来为他们送行。
“齐先生…”少年还是有些担忧,齐静春只是勉强牵起未被石化的嘴角,他望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少年,将温润的青玉簪别进少年发髻。
李宝瓶突然“呀”了一声,她怀里的布老虎瞳孔变成琥珀色,映出齐静春身后逐渐凝聚的虚影。
“低头。”
清泠女声在耳畔响起的瞬间,齐静春浑身剧震。半透明的指尖穿过他石化的肩胛,带着当年倒悬山月桂的冷香。孟子锦的虚影比晨雾还要稀薄,几乎是本能反应,头自觉地低了下来,不知何时桃木簪不在身上,那应该就或许是春风了。
桃木簪却亮得灼眼,簪尾阴阳鱼逆向旋转,将漫天虹光吸成漩涡。
清气拂过齐静春霜白的鬓角,桃木簪插入发髻的刹那,齐静春石化的半身出现裂纹,随后有白光渗出,左眼突然能看见了,而在地上何处飘来的桃花聚成“守”字朱文。
一缕朱砂色的丝线自簪尾太极纹游出,最终消融在初阳金辉里。
他只想再看一眼,但这一切如梦似幻,回过头身后只有桃花瓣在地上被春风吹得打转。是于心不忍吧,一片花瓣不顺春风意,贴向齐静春鼻尖…
读书人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
天下有我齐静春。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莫问天道,且看人间。
【主江】快把江叔卸势键扣掉!
左右有意义、男少东家、第三人称。属于带一点聪明的小狗。世道太平些后的背景。
这个梗太有意思了,拿来写一点暗恋和反暗恋的过招拉扯(虽然原梗黄黄的写出来纯纯的),作为下一篇循序渐进的黄色的铺垫(?)。
少东家要开始在追人的战争中打他人生历史上最难的浴血级boss江叔了。
少东家发起平A追求攻势,江叔AI级反应统统卸势;少东家用出软磨硬泡水磨工夫、偷偷摸摸明里暗里缩近距离,江叔0帧起手统统闪避;忙活半天一点便宜没捞着的少东家心灰意冷,却发现自己血条半点没掉,原来你江叔这场仗本来就没打算赢,和他当初打架一样,带着一刀10万血处决的气势,待到剑鞘拍年轻气盛的小子背上,才悠悠...
左右有意义、男少东家、第三人称。属于带一点聪明的小狗。世道太平些后的背景。
这个梗太有意思了,拿来写一点暗恋和反暗恋的过招拉扯(虽然原梗黄黄的写出来纯纯的),作为下一篇循序渐进的黄色的铺垫(?)。
少东家要开始在追人的战争中打他人生历史上最难的浴血级boss江叔了。
少东家发起平A追求攻势,江叔AI级反应统统卸势;少东家用出软磨硬泡水磨工夫、偷偷摸摸明里暗里缩近距离,江叔0帧起手统统闪避;忙活半天一点便宜没捞着的少东家心灰意冷,却发现自己血条半点没掉,原来你江叔这场仗本来就没打算赢,和他当初打架一样,带着一刀10万血处决的气势,待到剑鞘拍年轻气盛的小子背上,才悠悠飘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减一。
怕什么呢,你江叔面对你的时候根本没安装攻击键啊。
【1】
我们名满天下的少侠难得垂头丧气一回。
说真的,当年在开封被骗的身上没有一毛钱的时候他没沮丧,被田英叔一脚踹下佛光顶的时候他没沮丧,被白狼主杀至一身装备耐久度岌岌可危的时候他没——好吧这个可能沮丧了一下——…总之,我们生性乐观积极的少东家并不是那种容易怨天尤人、自怨自艾的类型。
什么能让他如此丧气?
唉,还不是他那强如怪物的养父。
早在毛头小子的时候江叔就经常打碎他的大侠梦了:比如让一个好不容易把清河开封的镇守首领全rua过去的少侠三招之内输给他师父;又比如,用快到令人咂舌的出招速度让少东家招招躲不过,怀疑人生般扣住自己的E…卸势,然后带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轻不重地拿剑鞘敲上这小子的脑袋:
“怎么,在发呆?”
诸如此类,令人欲哭无泪。少东家是不怕输给他江叔的,反正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追赶江晏的背影;而且这小子本就是个骨骼清奇的怪才,能从熊身上抠出来奇术,还能靠看的偷学完天下武学;
而且现在,他也确实能和江叔不分伯仲了。他早就不是只攻不守、练功还喜欢追花蝴蝶的小孩,他都已经是大侠而不是少侠了。
但是少东家还是打不过他江叔。不是武功方面的,是…别的方面的。
时局已经平稳了些,故而他们这些时常做些阴暗活的江湖人一时也只能行小义、没什么机会报家国;于是少东家自然而然地、相当冠冕堂皇地在跟上江晏的时候说:我要保护江叔一路平安!
谁不知道他几年前就已经彻彻底底解决了江晏的恩怨似的。
但是他江叔也确实没什么理由撵走他。年少的时候撵他,是有江晏周围太危险作为借口;现在这小子不说打遍武林,最起码也是年轻一辈中的魁首了。说他没自保的能力,无疑是滑天下之大稽。要劝这小子做点正经事,这时节却也着实没什么大事要做:百姓需要修养、他们需要暂时蛰伏…
所以让少东家无所事事地当他的跟屁虫两三年,是很没理由拒绝的事情。
而且他那便宜徒弟还会摆出一副忧郁的样子、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些这样的话:
“唉,我十六岁离家,家被烧了个干净,而后又掉入各方势力的裹挟,跌跌撞撞了整个青春年华、却连海晏河清的当下都没个清闲、要被唯二的亲人撵着去干活..”
很好,打感情牌,打愧疚牌。这小子真是长大了学精明了。不知道是和哪个不三不四的朋友学会的招数。
被感情牌一箭扎心的江晏无可奈何,只能接受这小子的策马同行。
这一轮博弈是少东家赢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养父强如怪物,固若金汤、完全无法战胜。
他高度怀疑,他那冷心冷面的养父其实是深藏不露的情爱高人。江叔可能早就看透了他的龌龊心思,如同背完了他所有的出招模板一般,少东家招招致命,江叔云淡风轻、随手卸势而过,仿佛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少东家跟着他江叔,嘴就没闲下来过。一路喋喋不休、妙语连珠、搁着老远都能瞧见两匹马并驾齐驱还有少东家聒噪的动静。江晏并不总是接话,偶尔发言也是字字珠玑,证实着他确实有听完这些长篇大论废话的耐心。
还带一点天泉出身的奇妙幽默,让少东家欢欢喜喜地接着产出废话。
少东家喜欢和江晏讲话,或者说他就喜欢和江晏呆着,做什么事儿他都喜欢;只是多年分离,让他的话格外多,一时怎么讲也讲不完而已。
他的第一招攻势自然不是出在说话上,他好歹也是被江叔寒姨一块养大的根正苗红的大宋好青年,略懂礼义廉耻,怎么好意思直接对江晏说一句心悦;拐弯抹角的,他一开始都没敢说!(可惜后来还是敢说了)每次说话快要滑向不妙的方向,少东家一个悬崖勒马,就又拽了回来。
譬如他讲起十六岁,说起那一个个在开封想念江晏的夜晚,做的梦五花八门,他一个个讲给江晏听,他那会儿还想试试解梦,想到江叔教导不要迷信,于是悻悻地还是没去。他说他有一年新年做的梦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怎么个深刻法,却硬生生卡在喉头,最后话题被生掰硬拽至第二天清晨他是怎么被吵醒、又是怎么和吵醒他美梦的歹人闹事去了。
江晏不紧不慢地捏着缰绳,也不拆穿,末了只是总结一句:看来那可真是个美梦。
少东家干笑,那是自然。他咳嗽几声,故作不经意地和他江叔讨一口水喝,说了这么久实在是口干舌燥。
这!就是少东家的第一招:所有能明里暗里占他江叔便宜的物质条件,他都没放过。就比如现在,江晏一皱眉说他怎么没带,少东家就会露出江湖第一的无辜表情说:
“哎呀,一时疏忽。实在是太粗心了,该罚!嘿嘿,江叔,我的好江叔,你怎么舍得让我口渴呢?就给我喝一口呗?”
他心里那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江叔用的物件总是爱惜,那装着酒水的容器装的是什么不重要,就算装的是假酒毒药,想想江叔的嘴唇曾经贴上去,少东家也会毫不犹豫地、豪气干云地把自己灌到酒精中毒的。
可惜江晏很快打破了他的想入非非:残忍地、无情地。少东家眼睁睁看着他江叔从行囊里拿出另一个崭新的、崭新到令人想哭的…普通水壶。
他发誓一定在冷心冷面的江叔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笑意。但江晏依然平静地、不轻不重地说了他几句: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出门要准备什么吗?
少东家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是,还是江叔你细心。
江晏瞥他一眼,若有所指地说:我那不是细心,是知道你的德行。从小就毛毛糙糙,做事不细致。
很好,少东家彻底不敢说话了,只是一味地咕嘟咕嘟。喝完他更欲哭无泪了:怎么还是甜饮子!大侠游江湖,纵马观花,喝的不是十年美酒,喝的是村头小孩最喜欢的糖水儿,也忒掉价;江晏像是预知他要从嘴里冒出什么话一样,轻飘飘地一句“喝酒对身体不好”就让少东家那点小委屈全吞肚里了。
无计可施,彻底败北。唉,好说歹说,江叔还惦记着自己小时候爱喝什么呢,也是颇为不易…而且说明江叔对他的事情一直上心,不是么?买了饮子,还给他装上带着,这玩意又不耐放,费事的很…
于是这一回合残忍落败的少东家积极向上地安慰好了自己,从侠之冢里复活再战。
【2】
第二回合,是他俩在某处村落补充粮水的时候言语上的机锋。虽然已经是江湖上的大侠,但是地处偏远,两人并没被认出。少东家倒是不在意自己早就功成名就,依然带着轻松的笑和邻里街坊攀谈,遇到什么小忙顺手帮一帮;等到江晏买完了东西、安顿完马匹、少东家已经和村人混成了一片。
一问,才知道这人干的净是些帮忙传话、四处奔走的体力活儿;江晏眼力好,自然也一眼就能看到蹲在孩子堆里笑眯眯地讲故事的少东家,手里还不得闲,伸手挠着他刚亲手从地坑里救出来的小猫儿的肚皮。
“话说那位丰神俊朗的大侠,在救下义父之子后连夜奔走,正在危机之时,怀中婴儿突然啼哭,大侠暗道不好,这动静如同黑夜烛火,实在太过显眼…”
江晏挑了挑眉。孩子王瞧见自己故事中的主角,自然是笑嘻嘻地当了个弃坑太监,故弄玄虚地说下回分解,然后像赶羊群一样把该回家吃饭的小孩轰走,举着那估摸还没断奶的小猫给江晏看:
“看,江叔,刚拿到手的,不要钱。”
“哪儿来的?”
“小孩让我救的、说是母猫受了惊吓钻到洞里不出来,人也进不去,猫也不出来,只能等着我顺手行侠仗义啦。”青年放下小猫、露出自己笑意盈盈的脸,“害,大猫可怜,没等着我就过去了。这小崽子倒是命好,喝了我一大碗羊奶!”
江晏不语,知道这小子还有下文。
少东家笑:江叔,我当年恐怕比这只猫麻烦的多吧?
江晏说:没那么容易养,也没你想的那么难养。怎么?你要带猫上路?
少东家挠挠小猫的头:江叔真会说笑,我自己都觉得养小孩麻烦,一不小心就哭的像狮吼正声似的,烦人得紧。还是养小宠物容易吧?
江晏说:你小时候懂事儿,不怎么哭。
少东家不依不饶,又说:可我听说人总是对倾注更多心血的东西有更深的感情。江叔,我占了你十三年,没人比我更费事儿吧?
很好,这拐弯抹角、却又致命的话术。哪天这小子最好不要被自己逮到在樊楼里和醉花阴弟子求学。
江晏轻叹,说你自然不是宠物。
不是宠物是什么呢?少东家追问,向前迈出一步;脸有点近了。
臭小子,别忘了你那身功夫是谁教的。江晏不轻不重地弹他一个脑瓜崩,淡淡地说:“你说你是我什么?你想叛出师门?”
又是这样!少东家嗷地一声捂住脑门,不甘心又委屈巴巴地想;每次他想从江叔嘴里听点好话,江叔就用这一招!这招名为【教养之恩】的卸势,屡试不爽,而且也太无敌了!他又没法不承认这份恩情,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他不过是想听江叔说【你重要】而已,难道算很贪心吗?少东家叹了口气,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把小猫放下去,黑白两色的奶猫一瞬间就窜了出去,直奔草丛后一个更大的会喵喵叫的生物;小猫跟着大猫,两只猫一块儿消失在草丛里之后,江晏瞥他一个眼神,少东家立刻全招了,虽然真实性有待考证;显然,这是他的第二轮话术攻势:
“害!江叔,母猫确实是死里头了,但是我刚把小猫掏出来,那大猫就过来和我打架抢小猫儿——天知道他俩什么关系,非亲非故的!”
“不过也挺好的嘛。”少东家嘟囔,“反正有人管它了。”
随即他就站起来喋喋不休地抱怨那只大猫多凶多不要命,给他挠的全是抓痕;少东家气急败坏,又不能对一只猫动真格;最终他想出一个最损的损招儿,他掏出金玉手“啪!”给大猫定住了很久——有多久呢,够少东家捏着小猫撸顺便把他江叔的故事从行伍间开始讲到雨夜逃亡。
真是损的没边儿了。
江晏伸手又弹他一个脑瓜崩,说他孩子心性,多大的人了,和只猫置气。但那语气分明带着笑意,唉——幼稚就幼稚吧,能逗江叔开心就行。
少东家自觉地接过了江晏手里的采买来的东西,又是一阵伪装的龇牙咧嘴,说猫把他挠疼了;天可怜见,他有多少次在鬼门关晃悠都忍了,猫爪子能把他挠疼;说是这么说,江晏要伸手要回背他身上的重物他又不乐意;
江晏说他没苦硬吃,少东家说他这是睹喵思人,不能释怀,所以赶紧尽一尽孝心。末了,到了暂时歇脚处,他又闹着让江晏给他上药,又装的龇牙咧嘴好一阵子;他那点破皮伤,再不处理,那就全好了!
江晏倒也耐心,还陪他演这出荒唐戏码,捏着他的手腕细致地倒药粉,最终轻飘飘地说一句:那大猫见你夺走珍重之物,只挠这两下、不把你脸挠花,都是看在你本心不坏的份儿上。活该的。
珍重。珍重。珍重…
差点给少东家干出来耳鸣。
精心编了半天谎话的少东家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里曲里拐弯的意思呢。他看着养父起身出门,帮他把门带上;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如同解除了定身一般扑到了被褥上狂锤床板、颇为扰民。
猫是不是真的掉进了地洞里,又或者只是一对儿可怜的、临时被少东家拿来借题发挥、用以试探的母猫和亲生崽子,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江叔没拆穿他那蹩脚的谎言,还无奈地、一带而过地承认:好吧,这小子确实对他来说很重要。
不相识的猫哪里会保护不认识的崽子?但是江叔会保护还在襁褓里的少东家,费劲心思。
又幸福了,少东家。
虽然明白江叔的意思和自己那变质的心思不同,那个词儿依旧在少东家的脑中不断回响、重复、放大…这就是出招不成、还被弹反。少东家出招,江晏反手一招打空少东家真气槽,比第一次输的还惨,简直是落花流水。
谁让他那么喜欢江叔呢?先喜欢上的人是输家,少东家埋在被子里忧郁地想,他喜欢江叔的程度太深、这感情又太难实现,最终的结果就是他拐弯抹角各种试探,如果得到江叔三言两语的好话就会高兴雀跃地如同天上开始下黄金…
就算江叔铁定不是那种意思。
这事儿就像饮鸩止渴。江叔越承认少东家这小子对他来说一顶一的重要,少东家就越知道江叔不是情爱的意味。
唉,今天的比试依然是少东家全面败北。
【3】
这几轮嘴上比试下来,少东家是半点便宜没占到,还被江晏越发怀疑认识了一堆不三不四的朋友了。江晏想,铁定是鬼市樊楼没少混,瞎话浑话一箩筐。
他教这小子的诚实,长大全被忘了。
而且这小子也越发大胆了。他当然看得出少东家肚子里那点弯弯绕绕,他只是不想拆穿,所以次次打太极似的,把青年的逾距用几句话四两拨千斤,拉回正常养父子的正轨。
但这种回避态度自然也助长了这小子的气焰。用猫儿作比喻,讨他的一句喜人话也就算了,他也不介意偶尔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对这个徒弟的欣慰和亲情。但是就像是荒草地上落了一颗火星子——少东家最近的出招越发棘手了。
野外露宿,这小子抢着守夜,而江晏怎么可能真的沉沉睡去?在浅眠中,他察觉得到少东家蹑手蹑脚地凑近,然后伸手让江晏亲昵地靠在他身上,满意地用视线专注地盯着江晏的脸看,看几夜都不够;
江晏倒是有心阻止,但是守夜轮流来的建议,被少东家一句年轻人要多劳动给卡了回去,而且青年还笑嘻嘻地拍了拍自己坐骑的脑袋,说滴答是匹好马,我躺马背上眯一会儿,它也会带着我追着你的,江叔。——只要你不甩下我就跑。
少东家知道江晏那僵硬的微动作是他醒了,江晏也知道他知道自己醒了——简直像绕口令,但是江晏只能装作不知情:还没到能拆开这层薄纸的时候,他想。
这种退让换来的当然是得寸进尺,苏洵此时还没出生,但“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话形容少东家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会像只大型犬类一样,傻不愣登地蹭江晏的脸,连头发也像狗毛一样毛茸茸,让人发痒;他会细若蚊蚋似的嘀嘀咕咕些逾距的混账话,多半是当日白天想说,但是硬生生憋回肚子里的话,趁着江晏浅眠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什么“唉江叔什么时候我们能同乘啊像小时候一样你抱着我我睡大觉”、“江叔你怎么就有淡淡的皂角味是不是腌入味了”、“江叔你怎么还和年轻一样帅真是太犯规了背地里是不是吃小孩啊哦肯定没吃不然我就该被你吃了”。最后他想了想,说出一句最蠢的蠢话:“唉,江叔想吃我也是乐意被吃的。江叔做烤鸽子那么好吃,把我料理了也是非常美味的。”
他江叔就差额头憋出青筋了,现在就想拔剑把这个不孝蠢徒弟“料理”了。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完全不是时候。
少东家就这样慢慢地、试探着江晏的底线。
江晏也当然不是没有底线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直说的蠢话,一些像小孩一样的撒娇,他可以当做没发生。他可以还是只当做是少东家小孩子心性,当做这孩子就是从小到大都喜欢撒娇,虽然青年的身量早就不是娇小可爱可以形容的了。
但这些他都可以暂时忍耐。
他不能忍耐的也很简单。
当少东家谨慎又放纵地伸出手,即将要碰到江晏的嘴唇的时候,他的养父睁开眼睛,眼神如鹰隼一样锐利、还有些少东家不愿意看的冷冽。江晏没对两人的距离、他在做什么发出任何诘问,只是淡淡地落下一句:
“以后轮流守夜。”
不容拒绝的语调,少东家太熟悉了。他乖顺地说好,剩下的一丝不甘和江晏微不可闻的叹息一起揉碎在夜风里。
这就是江晏的底线了。少东家可以在亲情的边界做些模糊的行径,江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他小时候偷摸在房顶藏私房钱一样,不摆在明面上,溺爱他的江叔就当自己是个瞎子;但是他眼神好得很。好到一丝一毫越界的行为都看得到。
少东家苦苦地想,江叔还是对他太温柔、太温柔了。他不肯直说,怕伤到少东家的心,所以和他打言语上的太极,也配合地和少东家胡闹,偶尔讲两句好听话;但是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溺爱也是有限度、有原则的。
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少东家想,自己明明在边界线得到了很多值得欢喜的东西,但是却总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可以,万一他答应…那会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江晏温和地又不容反对地拒绝了他。是溺爱他的江叔的风格。但是钝刀子割肉就未必比一刀捅死好受…好吧,少东家想了想,如果江叔嗖地一下从他的世界消失,那他还不如直接跳崖自杀好了。钝刀子就钝刀子吧。
就算被拒绝在边界线外,也好过直接除名。
他的江叔还是太强大了。少东家还以为江叔不善此道,但其实江叔太懂自己养大的崽儿是什么德行了。江晏不需要懂情爱,他只需要懂少东家就够了。所以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青年的攻势,又维持着表面的相安无事。
这次拒绝过后,少东家算是一败不起了。黑金技能没躲过去,直接重伤了,懒得修装备,懒得回血。
江晏对他来说还是太强了。完全无法战胜,他垂头丧气地想。
他有预感,如果他现在嗷嗷大哭要江晏一个拥抱,说自己失恋了,江晏还真不会拒绝。但是江晏下一句话绝对是“怎么,看上了路上哪个村的姑娘?看来舟车劳顿没累到你啊,还有空谈情说爱。”
铁定是这样式儿的卸势。少东家垂头丧气地在滴答背上躺个四仰八叉,靠着习武得来的平衡性,他居然躺的四平八稳,如同一具尸体——心死也是死,少东家苦中作乐地想,之前那么多磨难都没死透,江叔一句话就让他死透了。太强大了!不愧是江叔!
想到这儿他苦苦地笑了两声。
江晏瞥他一眼,问笑什么?还有,骑马就有个骑马的样儿,坐没坐相的,滴答都委屈。
少东家有气无力地、自暴自弃地说:是是,那自然比不上江叔你有风度…我就是个登徒子…滴答,你跟江大侠走吧,我是个不成器的主人,你这辈子只载过大侠,被江大侠带走也是极好的,这可是一顶一的顶尖大侠,我完全无法战胜啊…
江晏险些笑出来。“蠢。”他这么评价,语调带一点上扬。
“那是不太聪明。——三岁见老嘛!江叔你肯定早就知道,那不然就要逼着我科举了。”少东家慢吞吞地从马背上坐起,一边儿倒着骑马一遍嘀嘀咕咕:“江叔,你知道吗?清河那个骑驴的老道也是倒着骑驴,我当时被他的驴一脚踹的,哎呀我天哪,差点踹掉我的大门牙,就差大喊一声江叔快来助我做驴肉火烧了…”
“…那东西我可没学。”江晏嘴角上扬。
“哎,我教你…不对,这不是重点。江叔你知道吗,清河那家卖驴肉火烧的,用的其实是鹿肉!你知道我怎么看破的吗?”
“你怎么看破的?”
“嗨!那可就得说道说道了,”少东家笑嘻嘻地说,“江叔想听,得给我点小小的报酬,为了我当初差点没了门牙的苦难。”
“你想要什么?”
“日后我想好再说。先记账吧!”少东家慷慨地说,一挥手,利落地在马背上翻了个身儿,侧身对着旁边的江晏:“接下来的故事,概不外传,相当精彩!各位父老乡亲、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好,今天为这位江大侠包场——”
你小子铁定混过九流门。
“话说那日,还是小小的少侠的本大侠,为了调查一群驴的行踪,来至睡道人处;按照那骑驴老道的说法,急事儿找他点香,我照办,结果——”
“结果?”江晏适时地捧场。
“结果,嘿!我居然来到了一群驴的梦里!”
“这里面有青驴、忧郁驴、思春驴、活泼驴——真是什么驴都有!而且还个个都会说话!真是古有庄周梦蝶,今有少侠梦驴啊!”
“那忧郁驴为何忧郁?那才真是奇了怪了,那驴子灰灰一叫,说它居然是因为喜欢上青驴才忧郁!驴子也有爱情啊,这还真是惊世骇俗吧?”
“最后,少侠发现,那群丢失的驴子不过是来吃草,而且他们这么多年来——连皮外伤都没有,因为那卖驴肉火烧的,根本不用驴肉!”
“于是本少侠略施小计,拆穿驴肉火烧摊主的邪恶面目,事情圆满完成,故事到此为止~”
江晏轻笑,说:挺好,可以去当说书先生,倒也算一门手艺。
梦驴的大侠哼哼唧唧,说凭他的人生经历,去当说书先生怕是全天下的说书先生都要因为他的存在黯然无光了。写话本子,那恐怕也是同理。
他一个翻身,终于正经骑马,冷不丁地一问:江叔,你知道这故事的重点是什么吗?
江晏不知。
少东家爽朗一笑,仿佛刚刚蔫吧的不是他一样。
他说:“哈!故事的重点就是,驴都会因为失恋而忧郁!”
【4】
江晏偶尔会恍惚,仿佛看到的少东家还是个毛头小子,一回神,旁边沉默骑马的成熟青年察觉到他的视线,于是偏过头冲他笑一笑:江叔,在想什么?你骑马还会分神,真不多见。
江晏一收心思,然后说:你不是吹捧滴答通人性,不需骑手费心么?
是了,少东家吵着要让江晏体验下通人性的好马,同他换了坐骑。
少东家还是笑:嘿,那当然,这可是我大价钱买来的好马,为的就是当初日行几百里追上您老人家嘛。
滴答当然不是当年的滴答。再长寿的马,也不会这般长久地留在少东家身边。江晏想到:少东家讲过这件事的,他也还记得。滴答最开始是——最开始是,伊刀赠予红线的马。后来落到了少东家手里,从此以后,他的每一匹马都叫做滴答。
于是他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那段时间他到底是没陪在少东家身旁,或多或少,留有愧疚。
而少东家似乎早就不在意这段时间他的缺席了。这孩子还是一样的、全身心地信任、依赖他,毫无理由地,全心全意地信赖他。江晏时常觉得亏欠他些许,偶尔又觉得自己实在不值当青年如此炽热的爱。更何况那爱意越界,几乎要将人灼伤。
江晏人生经历实在丰富,在这件事上他却难得不知所措。
实在是没有先例、没有可参考。养子的“爱”如何处理?古籍没教、世道不教,江晏只能自己摸索办法。
含糊搪塞、转移话题、回避问题,最后是委婉拒绝。
当然要拒绝了。那是他都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伦理、年龄、性别、生父在天之灵,考虑太多遍,老生常谈到几乎令人厌烦。
他那日狠狠心,略微强硬地拒绝了之后,少东家消停了几天。没几日,就又故态复萌,做出和往常一样的爽快模样。但江晏何其了解他?他知道少东家的心思半点也没收回去,只是行为乖顺地、服从了江晏的想法,退回界限之内罢了。
那直白的眼睛仍然让江晏几乎不敢直视。
江晏头疼:这小子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吗?
随即他意识到,少东家不是没考虑那所有的一切问题。他只是考虑了那些问题后,还是选择爱他而已。
这个推论让那逆徒的目光更灼人、更难办了。就像是油锅里滴水,在江晏心里激起千层浪。
一时两人的气氛有些微妙。少东家寡言了不少,江晏自然更是安静;俩人一边神伤,一边头疼。一直吵吵闹闹的旅途居然难得安生些许。
少东家握着缰绳,神游天外的时候冷不丁听到江晏开口:
“怎么?终于察觉到和长辈一起出门有多无聊了?”
“不是…”少东家刚要出口否认,江晏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现在返程,倒还不算晚。你轻功练得不错,现在动身回开封,两日后就可在樊楼吃酒。不考虑考虑?”
少东家翻身下马,一把拽住了马儿的缰绳,惹得可怜的马一阵嘶鸣。他的脸色难看的像锅底,仰起头看坐在滴答上的江晏,语调苦的像清溪大夫开的中药:
“江叔要赶我走?”
听到那话的一瞬间像是要杀人,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却又可怜起来,仿佛潸然若泣;变脸大师啊。
滴答果然是好马,无需主人示意就停了脚步。江晏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他的脸,最终还是别开脸,松了口:
“没有,不过是怕你无聊。走吧。”
少东家却不肯这样轻轻放下。他说:“不。”
“什么?”
“我说,不。”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走。江叔,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绝不走,你赶我也不会走的。”
江晏迟疑,在对方坚定的眼神中看出一点后怕和祈求的意味。是啊,不羡仙的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轻轻放下呢?这件事的后遗症持续终生,让这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青年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他最后的亲人。
他是不会允许江晏再次消失的。他害怕。
江晏太了解他了。所以只需一个眼神他就明白少东家的意思;那沉默不语的青年旁边,仿佛还有个童年时期的少东家在说,江叔,别走。你别走,我会乖乖的,什么事儿都听你的,只要你不走就成。
一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抱着他不让走的小孩儿。为什么会有这种既视感呢?是了,江晏想到,他当年偶尔离开竹林居,小孩儿就是这么说的。现在长大这么多,其实也没变多少。
但一切又与当年太不同了。江晏最后一声叹息,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青年的脑袋。
“我不走,”他说,“也不赶你走。”
“你哪儿也不去?”
“我哪儿也不去。”
【5】
很多东西变了,很多东西又没变。
比如,不羡仙的少东家就算嘴上油嘴滑舌,里子还是江晏熟悉那个里子,所以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他养出来的孩子再坏能坏哪里去呢。又比如,当年少东家就懂事儿,现在也没那么难哄。
江晏一句他哪儿也不去,就让少东家高高兴兴地骑上马接着出发了。虽然为了补偿他受伤的心灵(这次真的受伤了),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自然,也少不了阴暗地嘀嘀咕咕,当着江晏面蛐蛐,让长辈脸上差点挂不住,最后忍无可忍剑鞘拍上后脑门: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少东家眼泪汪汪(天知道哪里学来的三秒之内哭出来的技艺):哎,有道是弃犬最可怜,如果要被收养再抛弃,那还不如一直是流浪狗死在风雨里…
江晏踹他一脚:这种不吉利的更不准说。
少东家安分了,又开始在滴答背上躺尸,七分真三分假的泪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浑小子,越发没脸没皮,让江晏无可奈何。半晌,在马背上颠簸着都快要睡着的少东家听到江晏一如往常一样、仿佛说的是什么不关紧要的事情一样开了口。
“之前听你那驴子故事的报酬不是还没给你么?想要什么,尽管提。”
少东家笑了,把双手枕在脑后:嗨,那是。江叔神通广大,就是天上的星星也能给我摘下来…只可惜,他拍了拍马侧还挂着的故人的刀:“这玩意也算是星星,连天上的星星我都有,实在是不知道和江叔讨什么了。看来您只能一直欠着我咯。”
江晏目不斜视地看着道路前方:“那我这么说,自然是有你想要的东西。”
少东家哈哈一笑,说他想偷走月亮,又恐怕太自私,剥夺了天下人赏月的权利,所以还是让月亮挂在天上;若他想偷走太阳,那就更不行了,世间将成为炼狱。除了这些东西,江叔还有什么可以给我…他突然卡了壳,意识到了什么,翻身坐正,两眼瞪的溜圆——很好,两匹马又被迫停了下来。
“什么都可以。”他的养父、师傅、义兄这么说,语调平静。少东家几乎从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仿佛只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
“江叔,你…”少东家磕磕巴巴地你你你、我我我了半晌,最后顶着通红的脸“啪!”埋在了自己手心里,方寸大乱:这明明是吃了毒蘑菇、喝了十大坛假酒、做了两天两夜的美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这…这这这,这怎么会发生在现实里呢?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
“我…我再想想?…”
江晏心情却好多了。他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他拿这小子真的没办法了。这小子什么都懂,知道他们有违伦理,死了愧对将军,活着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但是这小子是个犟驴,他觉得这些都没江晏重要,所以这些他都能接受、能承担。
他在和江晏打机锋之前早就想好了。他才不是控不住心思的青春期少男,他是认认真真考虑了所有后果,才谨慎又小心地翻越雷池给江晏看的。
他就喜欢江晏到这种程度。
可江晏怎么办呢?这是他养大的崽子,还是他义父的亲子,重重关系啊,解不开。江晏想要推开他,用自己已经是无趣的长辈为理由让少东家知难而退:
怎么可能能行呢。那么多不利条件少东家都能接受,这点小事他会在意就有鬼了。
而且江晏也不忍心就这么推开他,弃犬总是显得如此楚楚可怜。江晏想,如果这小子能喜欢他到能承担那么多东西的程度——那么自己,是否也是能做到呢?
很不幸,可以。许多年前他都可以豁出命来保少东家的命,现在他们的关系更加根深蒂固,自然不在话下。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江晏苦笑:说实在的,如果真的有话本子中那种狗血的一命换一命的桥段,他恐怕都不会犹豫。那么现在的境况简直明朗:他是不会忍心把少东家拒绝的干干净净的,而答应他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所以他说“什么都可以”。
长辈到底是长辈。少东家想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事儿,江晏被纠缠了几个月居然比他看的还通透多了。看着青年如同鸵鸟一样不敢露脸,耳根子通红,江晏心情是真的很好——
哼。这小子烦了他几个月,总算也轮到长辈教训教训他了。
“怎么?”江晏依然不咸不淡地开口、内容却惊世骇俗:“不敢提?要不要我替你说?是要亲你一口还是怎么?更往后的,这地方不太方便。”
“江叔!!!”青年绝望地喊,感觉气血全都涌到了头顶:这这这这是做什么啊??他那沉着冷静秀外慧中风韵犹存知书达理的江叔去哪儿了为什么说这种话如此无动于衷啊这就是天泉传统吗等等其实我爹和养父都是天泉那我的天泉基因应该非常优良哎难道这就是我喜欢江叔的根本原因吗因为天泉是个高级的门派….
是的,他那聪明的小脑瓜已经过载开始多核运转一些非常无关的事情了。
江晏冷哼一声,却带着笑:“做美梦的时候不害羞,想和你养父行大逆不道之事的时候不害羞,半夜偷看的时候也不害羞,这时候还害羞上了?我还以为你把醉花阴功夫学了个十成十呢。”
“那…不敢学…”少东家细若蚊蚋地说,期期艾艾地搓着手:“哎,这个…那个…突然掀到明面上,那…还是…哎…”
“所以说只攻不守,如何能行。”
“这个只攻不守啊?!不不不,是江叔你太犯规了吧!为什么前脚要赶我走、这会又..哎!”少东家一摸脸,终于大脑开机成功:
“这太诡异了!莫不是有什么鬼上身——”
“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你再不提你的愿望,就当这事儿没有发生过。”
“哎哎哎!好吧、好吧——”少东家略一思索,最后忸怩地说:“那我要和你同乘。”
“就这点儿要求?”
少东家这会儿得意洋洋了:哎,这不是——这不是破了例嘛。而且江叔教的,人不能太贪心…这要循序渐进…
有了第一次自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变成日常习惯的。少东家的脑瓜总不至于完全停转;江晏都松口了,还怕什么没有以后呢?他不至于骗少东家的。
江晏说:从你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开始,就别说是我教的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少东家才不恼呢。他笑,说:哎,都行都行,江叔你让我喊什么我喊什么。
“反正我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0】
少东家在和江晏久别重逢前,也想过要是江叔一直不给他机会,那会怎么办。
江叔养了他十来年,教给他的剑法枪法不知道让多少江湖故人一眼就看出来,给十六岁的他放大洪水;江叔是他亲爹的养子,他是江叔的养子;江叔是他进入江湖的最初的理由;这一堆排比前缀写下来,对这么一个角色起了情愫,文言是罔顾人伦、大逆不道,人话就是臭流氓崽子,没点孝心。
少东家并不是很想当一个不孝子孙。所以他在深夜里叹气又叹气,最开始是决定当一个锯嘴葫芦…之后遇到了人,就没坚持住。
等到他真的把江叔的恩怨代为解决,少东家才没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在故事早已画上句点的当下,江叔没什么不让他跟着的理由,先黏住再说,总会有办法的。反正不会再分离了。
给不给机会,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能跟着江叔了。
最后也果不其然,强大到无法战胜的对手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口气,扣了自己的攻击键,让他在漫长的对局中不战而胜。
溺爱啊。
——————————————————
寒姨:我早就说江无浪这种溺爱育儿迟早出事儿。
【女少东家×江无浪】四野惊鹤
依旧是约稿,女少东家预警
女少东家很飒。
你喜欢江无浪,这是神仙渡里人尽皆知的事。
十三岁时的开坛宴,有人打趣寒香寻,说“少东家十三了吧,丰禾村的燕小娘子十二岁就过了夫家的门,少东家也可以考虑招婿或者出嫁了”。你那天刚在百草野耍完一圈回来,腰间别剑背后负弓,一头热汗把头发都黏在面颊上,像只撒完欢回窝的狼崽子般瞪大了眼睛。
寒香寻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你,瞥见你手里喝的就剩半坛的离人泪,气的拿荷包砸过来:“又偷喝酒!”
老登阴我!你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总来买酒的酒商,一伸手就接住了寒姨的荷包。
打开一看,两贯通宝。
“谢谢寒姨!”你把挨打全当占便宜,趁着寒姨去找算盘拍你,拎...
依旧是约稿,女少东家预警
女少东家很飒。
你喜欢江无浪,这是神仙渡里人尽皆知的事。
十三岁时的开坛宴,有人打趣寒香寻,说“少东家十三了吧,丰禾村的燕小娘子十二岁就过了夫家的门,少东家也可以考虑招婿或者出嫁了”。你那天刚在百草野耍完一圈回来,腰间别剑背后负弓,一头热汗把头发都黏在面颊上,像只撒完欢回窝的狼崽子般瞪大了眼睛。
寒香寻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你,瞥见你手里喝的就剩半坛的离人泪,气的拿荷包砸过来:“又偷喝酒!”
老登阴我!你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总来买酒的酒商,一伸手就接住了寒姨的荷包。
打开一看,两贯通宝。
“谢谢寒姨!”你把挨打全当占便宜,趁着寒姨去找算盘拍你,拎着剩的半坛好酒窜上树,朝那个问话酒商做鬼脸。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才不嫁人呢!”
说完,你用力一踏树梢,轻功扶摇乘风,踏檐掠瓦,几个兔起鹘落就没了踪迹。
只留下晃动的花枝,老枝颤颤悠悠,抖落一树清幽。半晌,那树枝“啪嚓”一下折了,正砸在树下曲水流觞的文人脑袋瓜上。
好俊的功夫,好霸道的脾气,好桀骜不驯一姑娘。
没两个月,往来客商都说:神仙渡不羡仙的少东家,灼灼如桃花,飒飒若长风,是个艳绝天下的美人。只可惜力能扛鼎,性情暴烈,若哪个男儿为她容颜所惑,那可真是倒了大霉。
这流言被你听见时,已在绿林悍匪口中传遍了。
你打十一岁就开始漫山遍野撸袖子“行侠仗义”,两年前自己打不过后面还跟个江无浪,现在干脆就是百草野再无敌手。绿林悍匪看到你的黑衣白袍都早早收了兵器,恭恭敬敬上缴些烤肉甜食,口称“小姑奶奶”。
有人跟你说:“小姑奶奶,我们兄弟前几天劫了队客商……”
你慢悠悠弹了下剑鞘,叼着草睨他。
“您听小的解释,我们兄弟已经六个多月没在神仙渡范围内劫人了!”那绿林儿郎大声叫冤:“这不是——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您嘛!”
“哦?”你来了兴致,歪头看着地上被敲晕的客商:“他们说什么了?”
在战战兢兢,不断打量你神色的绿林悍匪口中,你知道了那段话。
第二天,被从头到脚剥了个赤条条的客商在百草野被天涯客捡到,据说若非人来得快,差点就喂了熊。
寒姨让药药来找你时,你正在河边烤鱼吃。
旁边还围了十几只猫。
全清河的猫都认得你——用太极炸鱼的那位清河掌管鲜鱼的仙人。
渔翁钓客也认得你,当年你钓遍清河无敌手,收杆开炸时曾与他们划分了河域,免得你一掌下去拍散了谁好不容易打的窝,又让谁一整天都条鱼无收。
药药抓着你细细看了圈儿,确定你没被那群猫儿挠伤,才捻着衣角淑女状的小声说:“寒姨找你。”
烛火“啪”地一爆,你没听清。
“啊?”你茫然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姚药药深吸一口气。
你赶紧捂上耳朵。
“寒!姨!找!你!”淑女形象功亏一篑,她双手叉腰,大声道:“又下河炸鱼!下次风寒拿药我可不在师父那帮你瞒着!”
“效率高嘛。”你浑不在意的耸肩,一指烤鱼和剩下的小半壶酒:“喏,给你了。”
姚药药轻哼一声,拿起壶盖闻出是上好的离人泪,这才作罢。
“事先说好啊,别喝多,不然教天叔问出来又要找我算账。”你抻了个懒腰,在心底琢磨这回可能是什么事儿。
是上次挽弓射鹰炸弦声太响,惊哭了小红线——这个你已经拿奶糕哄过了。还是轻功落地没把握好位置,踩碎花海鲜花若干——这个你亲自向丑娘赔罪,又在野外弄了好一堆新鲜花种作为赔礼。
还有什么?
等到了酒家,看今日居然没什么客人,天叔寒姨江叔倒是都在,你不禁心下生疑,目光扫向屋中唯一的生人。
一个颇为眼熟,面白须黄的中年富态男人映入你眼中。
有点眼熟。你摸了摸下巴,边在记忆里翻找这是哪位,边走进去朗声道:“寒姨,我回来了。”
一屋子人顿时都看向你。
“人我叫来了。”寒香寻看了你一眼,目光转向那位陌生男人,倒是有些皮笑肉不笑:“客人一面之词,我们也不敢轻易便信了,不如你对着我这少东家再说一遍?”
噢。你想起来了,这就是被你那几位绿林熟人扒了衣服扔野地的那位。
你一乐,拍了拍手,不等他开口便先声夺人:“我当是谁,原来是头口无遮拦的野骡子。”
天叔已经把脸别过去了。
你猜他大概是在笑。
“我……”那富态男人下意识缩了脖子,待看到这一屋子你长辈,又稍微硬气了些:“你一个小姑娘家家怎么能这样说话!怪不得与百草野的绿林匪盗勾结,谋夺往来客商财物!”
你漫不经心看着他那身肥膘,想起那几个绿林小哥回来时跟你说的‘肥腻如猪’的场面:“还有吗?”
男人看你有恃无恐,已是懵了。
你慢慢走近他,十三岁的少女已是高挑如鹤的身姿,虽仍比成年人差上些许,气势已经压人。
“若非百草野绿林皆尊我一句姑奶奶,你以为你们这些客商能平平安安出入神仙渡?”你盯着他,勾起唇角:“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是我与那些绿林勾结?”
“当然是因为……”他话到唇边卡了壳,看到你欺近已下意识后挪。
“当然是因为那时你正在说我,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你拔出腰间匕首,一个转腕撬开他的嘴,用匕尖拨弄那条肥舌,似乎在端详哪个角度下手好些:“不羡仙少东家好相貌好身段,只可惜那脾气必然嫁不出去,那倒也好,等以后成为半老徐娘——”
你在他惊惧地眼神里索命般吐出最后半句。
“——再便宜我等?”
那人最终吓晕过去了。
天叔让人把他抬去医馆,说是无论如何也得救醒,免得这人被愤怒的神仙渡居民丢出去再喂一次熊。
临走前,还跟寒香寻笑着调侃:“豆豆要是有她一半脾气就好了,唉,我就说你家这个不会无端欺负人。”
你在院外哼着歌用溪水洗刀,江无浪跟出来,坐在你身边。
他看起来像是想安慰你,又不怎么熟悉这一套,斟酌半晌只好说:“他说的是错的,你别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呀。”你耸耸肩,看不到半分难过:“一句一报,更何况我有喜欢的人了。”
“谁?”江无浪下意识问。
你擦干净刀,仰头看他。跑乱的长发从肩头流水似的垂坠下去。
日暮光芒太亮,背着光你看不大清他的神色,于是哼着歌把脑袋转回去,拖长了调子:“不告诉你——”
“……”江无浪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你虽是女孩,但跟他从来没什么秘密,先前是连武功进步到能和大鹅过到第几招都会告诉他的。
在一片沉默中,他蹲下来,像是终于接受你长大了,到了有自己的心事的时候:“今晚去哪住?”
“百草野吧,我去蹲点儿。”你琢磨了一下:“还是想亲手打这人一顿,居然跑到寒姨面前告状。”
你在百草野蹲了一晚上,无聊到抓了七八只匕见将军,都没蹲到那个男人。
这事儿后,寒姨彻底不拘着你出去习武鬼混了。
就像江叔说的,“她手里有刀,无论是惩强扶弱还是仅为自保,总好过手里无刀,只能被人轻贱”。
天叔更欣赏了你许多,具体体现在姚药药偷偷喝酒你不用再替她挨训了,轻功脚滑落到天叔的院子里,这位长辈赶你出去的方式要么是扔钱要么是扔糖,至少不再如昔日般拎着你的后领子把你提出去,让你天天怀疑天叔的武功是不是比吊睛白额大鹅还强。
至于江叔——
很遗憾,他在他那间小屋给你加了张榻。
你看到那张新榻时多少有点心情微妙,就像江叔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只不过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一般。
你多少还留存着小时候跟他睡的记忆,青年体温略高,很暖和,于你而言是沾上就昏昏欲睡,一觉睡到天亮的安眠良方。等你大了些,约莫三四岁吧,江叔就把你分出了他的被窝。
当时你闹了好一阵,小孩儿男女意识淡薄,看不懂青年面上的尴尬,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与江叔生分?
最终天叔想了个说法:“你半夜睡觉不老实,快把他踹到旧伤复发了。”
出于为江叔的生命安全着想,你只好自己一套被褥。
后来你每天睡醒都觉得被子和睡着前一般整齐,多少有些怀疑天叔当年的说法,不过年纪稍长逐渐知道男女之别,便也认了。
你七岁有了足够自理的能力,寒姨帮你置办了自己的屋舍,从此只偶尔在江无浪那里借宿。这偶尔的频率不高,一个月最多不过练武快累到昏迷或者干脆昏睡在地上的一次半次。江无浪那屋子算不上大,虽东西不多,再放张榻也难免逼仄,你借宿时他便拼了凳子自己凑合一晚,或者干脆卷堆稻草在地上打地铺。
现在你十三岁了,哪怕是偶尔留宿也不该再睡一个成年男子的床榻。
新制的竹榻上有浓郁的竹香气息,这次你彻底不用练武后一身汗地往家跑,即便不那么累,只消往榻上一栽,江无浪便会帮你劈竹烧些热水,借由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而委婉又不动声色的避嫌。
你在抽条身骨,饭量随着体力与日俱增,几乎要吃穷江无浪本就不多的积蓄。天泉的弟子和山里的野狼再也跑不过你,每次去寒姨那吃饭都能啃掉大半只烧鹅。
广胡子每次带回来的零嘴儿两天就被你吃完,窦豆豆和姚药药开始把活人医馆里失窃的零食推到你头上,天叔冷笑着说“若那丫头来吃,我这柜里还能有东西剩下?”
唯一能和你蹿个子速度相提并论的只有红线,小姑娘开始东奔西跑的探索世界,第一站就揪了村口大鹅的屁股毛,你眼疾手快鹅嘴下捞人救她于水火,从此有了个小姑娘追在你身后,一声声喊你“老大”。
你拎着她给整个百草野的绿林儿郎们看,说看见没,我家孩子,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小小姑奶奶。
红线的眼睛倒映着百草野的长风与天光,最正中是你。小孩儿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亮,扯着你说:“老大老大,教我武功嘛,我也想像你这么帅”。
你开始期待开坛宴。
你想起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追在一个人身后,叽叽喳喳地说:“教我武功嘛,我要当大侠!”
十四岁的开坛宴是你帮寒香寻收拾的。
周叔看着你一手一坛酒地搬,震惊之余让手下伙计与你比了个子——好么,那成年伙计比你还矮半头。
小伙子大受打击,你拍着他肩膀安慰“也不看看你吃多少我吃多少”,米叔也在那安慰“你每天搬完酒就瘫在那不动,咱少东家还能出去打个猎炸个鱼练一下午剑法。”
那伙计都快哭了:“叔,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骂我?”
你大笑,笑得旁边的吊睛白额大鹅吓了一跳,反口欲叨,待看到是你,又悻悻地走了。
叨了容易变成盘中餐,孰轻孰重它还是分得清的。
寒姨问你怎么忽然开始老老实实帮忙,你干脆不瞒她,大大方方道:“我要在开坛宴上去找我喜欢的人,告诉他我喜欢他。”
“你喜欢的人?”寒姨念了一句,像是没想到你也会有少年慕艾,目光上下打量你一圈。
你今儿还没上房揭瓦下河抓鱼,只翻了两回墙,于是大大方方给她看。
寒香寻看了多久就沉默了多久,末了无力地按着额角:“你就这样像个猴似的去找人家?”
“啊?”你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打扮,白衣黑袍,护腕和长靴都板板正正的,脸上也没有因为又滚到哪个深坑里被蹭了泥灰,顿时大为疑惑:“我这身怎么了?”
“你喜欢人我不拦着,但也要有个女儿家的样子。”寒姨用食指点点你额头,打柜台下扯出根红绳银簪,帮你重扎了脑后的马尾:“就算不用胭脂,这种大事上弄成这样像什么话!我那些钗和箱底料子……唉,给你做恐怕也穿不了几次。罢了,人生难得少年,想拿什么就拿去。”
你抖了抖忽然被梳得温婉大方的长发,只觉得这发型打起架来简直挡视线,不由琢磨了一下:“寒姨,你说,万一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呢?”
“……你哪来的自信?”寒香寻快被你气笑了,涂着蔻丹的手指去轻轻掐你脸:“江无浪教的是吧!少跟他学!”
“不是啊,寒姨,你想想。”你从寒姨手下一骨碌钻出来,一手抓起头发,把那温婉长发抓回马尾样子,在她面前转了个步伐轻盈的圈:“你看,这就是我。”
寒香寻抱着双臂点评:“不错,神仙渡绿林之首,群狼之王,狗熊头子,猴中的猴。”
她的比喻太有趣,你爽朗地笑出声。
“我不喜欢钗环,裙子穿几天就烂,就喜欢弯弓打猎下河摸鱼,去找偶尔会来的侠士比剑。”
若非生得一副这般强健的体魄和这样野的性子,江无浪也不会松口教你武功,寒香寻更谈不上默许。
你松开手,长发散下去,如此折腾一遭已又变得凌乱了:“我喜欢他,可是我也是我,为什么我要因为宣布喜欢他,而把自己变成不是我的样子?”
寒香寻的笑意淡下来,她看着你,忽然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
“退一万步说,倘若这人是为一个不是我的形象而喜欢我,这份喜欢对我来说就等同于枷锁,便不是我想要的。”你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寒香寻的首饰盒里还真有个你喜欢的东西,猛地一改口风:“但是寒姨啊,那个,你首饰里面那条狼牙镶银链……”
“……”寒香寻闭上眼睛,看起来很是绝望:“那是男人用的。”
“改改就是了嘛寒姨——”
“你这副德行我已经忍了,再整个狼牙配饰干脆出塞当契丹大汉得了!想都别想!”
最终你还是没要来那条狼牙链。
天叔听说你有了意中人,叫窦豆豆给你送来了一套上好的刀剑和长弓,附字条一张:他喜欢你就送他,不喜欢你就揍他。
你拿着字条翻来倒去念了两遍,说不好这断句是“他喜欢(这些兵器),你就送他。不喜欢,你就揍他”还是“他喜欢你,就送他。不喜欢你,就揍他”。
也可能是二者皆有。
开坛宴那天的梨花开得最盛。
从活人医馆到红线,大家都知道你要去找你的意中人表明心意。姚药药说“你居然比我早”,窦豆豆说“万一不成功你喊我们去揍,别亲自动手闹出人命”,红线冲你竖起拇指,模仿着话本里的语气“帅哎老大,江湖儿女就该如此!”
江无浪看起来有些落寞,陪你在石船后等着时,他有一搭没一搭喝着一壶陈酿,问你:“什么时候去?”
你撑着头,还是那身最常见的装扮,只有头发梳得比往日干净利落了点,抬头看着梨树上飘落的雪白花瓣,像你柔软又干净的女儿心事。
你语气轻轻快快:“等会儿吧。”
他于是低头又斟了杯酒,递给你。
“?”你低头看着递到面前的离人泪,疑惑地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
虽然江无浪不怎么拘着你不让你喝酒,但平日里也没有主动给你递酒的时候。
“喝酒壮胆。”男人轻声说。
你和他浓墨似的眼睛对视,看着里面你不曾踏足过的江湖暗涌。你知道他并不只是你认识的那个竹屋里拭剑的“江叔”,多年里你对他的过往刨根问底也只扒下些浮土,一窥其中的盘根错节。
男人的一切如长夜深宵,只露出丁点儿他愿意你看到的星子。
但那些露出来的温柔专注皆是为你,但——你就是喜欢他。
长长的马尾从颊侧瀑布似的流泻下来,你忽然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了这杯醇厚又寡淡,蕴满的花香的离人泪。
江无浪惊得差点摔了酒杯:“你……”
“江叔,”千杯不醉的不羡仙少东家第一次觉得酒或许确实有壮胆的效果,你定定地看着他,坦荡而无惧,热烈又直白。
“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你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江无浪落荒而逃。
你跟他说了很多,从你想了一年这份感情到底是不是一时冲动的仰慕,说你这一年看着每个人,从寒姨到天叔到红线,挨个分析你对他的喜欢和你对他们的喜欢的不同。
你说我知道你比我大十九岁,比我迄今为止的年岁都长,但年少的喜欢并不因年龄小而变轻。你说江叔,不接受也没关系,喜欢你是我的事,回应我不是你的责任。
最后你一个人在树后干了那壶上好的离人泪,走出来,和不知何时站在树后的寒香寻对视。
迎着光,你看见寒姨眼中的担忧,看到她像是想骂你又像是心疼你。她看你的目光好像一头悬崖上的狼,只能无力地望着自己迷途的幼崽去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狩猎。
你笑起来,把酒壶放到空壶堆里,大步走过去抱住她。
寒姨的背脊好薄,以你的个头已能搂个满怀了。
“寒姨,”你趴在她肩头,嗅着女子身上温柔的胭脂与梨香,兑现了那个“告诉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他”的承诺,声音明朗又温柔:“我喜欢江叔——喜欢寒姨,喜欢天叔,周叔,米叔,红线,广胡子……”
你没哭。
江无浪接受你才是燕北盟旧址走出大活人——有鬼了。你早就知道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表明心迹。
你甚至有些轻快地想——所以你现在可以开始追他了。
结果你的追人大计未能展开。
开坛宴那晚,你体恤江叔可能需要冷静一下,没去竹林找他。第二天,你起了个大早跟那只和你从小打到大的“魔王”肉搏,最后拎着被捆了翅膀的鹅脖子来送你的“鸿雁为聘”。
拎着那坛你珍藏了七年的离人泪。
结果江叔的屋子窗户开着,里面没有人。
不仅没有人,那些旧衣杂物甚至兵器金银都没剩下。
从你有记忆以来,竹林里好像从未这样安静过。
小时候这里最大的声源是你,屋前屋后你都连滚带蹿过,稍大了点便学会架梯子上房顶撒欢揭瓦捡鸟蛋,玩累了倒头就睡,概率在江叔抱你下去的轻柔动作里惊醒,也可能一睁眼是青年坐在屋顶,给你打扇,陪你观星。
竹林密密麻麻遮挡视野,但在错落的竹叶缝隙中,能看到明亮的北辰星。
江无浪说:“那里曾是我们的塞北。”
你没去过塞北,但你听说那里有广阔的草场,飞扬的大雪,比七伐坡更平整宽阔的旷野,适合骏马狂奔。
你枕在他膝盖上,伸手去捉青年垂下来的发梢:“等我长大了,就要像燕北盟那些义士一样,投身边关收复塞北,驯一匹最漂亮的小红马。”
江无浪垂着头,任你折腾那缕倒霉的头发:“那我今天帮你驯的大鹅呢?”
“嗯……”你舍不得踩在大鹅身上的耀武扬威,可又觉得小红马更潇洒,皱着眉头思索许久,只好把心爱的东西分出一样:“那江叔踩大鹅,我骑红马!等我大破契丹得胜而归,什么好马都给江叔弄来!”
后来你长大了,自己来竹林。江叔的功夫比你好太多,往往还没踏进竹林深处,男人便已站在院前抱着剑等你,东西多时还去山下帮你提。
于是你回去逢人便夸:“江叔耳力堪比清河野狼,举目远眺能望千里,连天上的鹰都甘拜下风。”
寒姨当时正在打算盘,听到你这话,笑得硬生生敲错了两枚珠子,转头就把这话跟天叔讲了。
据传天叔听完后一声大笑,特地跑去找你面皮薄的堪比米纸的江叔喝酒,跟他当面转述你的赞美,并着重强调“现在这句话全不羡仙都知道了。”
隔天江无浪就把听风辨位教你了。
小小的竹屋,里面曾有过笑声,琅琅读书声,有过鹅鸣马嘶,有过刀剑凌厉的破风声。
你在屋前站了半炷香的时间,想了好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最终你把魔王放了,一骨碌从窗户跳进去,正好滚进江叔平日睡的榻上。
时值春末夏初,榻上被褥早收了起来,只留一张薄薄的草席。
草席留不住温度,也留不住气味,你躺在榻上,只觉竹风如幼时一般清凉,屋外竹叶沙沙作响。
魔王在窗口探头探脑,似乎在琢磨他怎么就逃过了一劫,又好像研究怎么才能给你一口报复回来。
你闭着眼睛拔剑,“唰啦”一声,大鹅翅膀狂拍,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平着躺了许久,躺到脖子发酸都没能睡着,终于忍无可忍坐起来破口开骂。
“走就走!”你知道某些人或许还没彻底离去,用骂声掩盖掉哽咽,响彻半个山头的声音听起来底气十足一如往日:“枕头都不给我留一个!”
最后你扛了个装米的麻袋来当枕头,凑合了一觉。
你什么都没梦到,跟魔王打的那架太累了,你睡得好沉好沉,连会不会有人到窗边再看你一眼都没能发觉。
睡醒时星子满天,你从屋里骨软神疲的出来,被带着竹林清气的风一点点吹醒神思。你往竹林外走,在北辰星的光芒泼洒在身上时忽然意识到,其实这片竹林并没有你印象中那么大。
七伐坡的风悠悠荡荡,百草野上星河辽阔,明月高悬。
你看到天不收牵了两匹马,在野地里点一盏暖黄竹灯,大半夜的挖蒲公英。
你在他面前站定,男人直起身,敲敲腰,偶遇似的打招呼:“怎么野到这个时辰?正好我多挖了一筐菜,帮我给你寒姨送去?”
好马脚程快,你在天亮前回了神仙渡,吃到了来来回回温了十多遍的,堪称寒香寻这辈子炖的最烂的一锅神仙酿鱼。
从此你鲜少再去竹林旧居。
不羡仙的少东家年方十七,艳羞芙蓉,华茂春松。是个倾国倾城,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姑娘家。
或者按说书人的说法:掌劈东山熊,弓射西涧鹰。文能曲水流觞,武可力挫白狼。
往来的客商从“进了百草野就安全了”一路拓展到“自百草野到丰禾村,若货物被劫,便去不羡仙找他们少东家。”
红线一边蒙学一边跟你学着调息吐纳和站桩马步,每每生了基本功太苦太累的退却之心,你便骑上马带她去百草野放马狂奔一圈,然后慢慢悠悠踱去丰禾村。
当年被客商拿来跟你调侃比较,十二便嫁了人的燕小娘子虽小你一岁,却已是三个孩子的娘。
你十七岁放歌纵酒,恣马长野。她十六岁整日闷在屋中绣花教子,在三个孩子的嗷嗷啼哭中焦头烂额。你一年年看着她从娇嫩姣美的豆蔻少女长成如今这样,身材走形,长发枯槁,远远看着,精神头还不如年龄大她一倍有余的寒姨。
红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马步。
为了补充小孩儿的体力,你每天给她加个鸡腿。
红线啃鸡腿啃了半个月,忽然有一天跟你说不吃了,只吃些鱼肉蛤蜊便好。你拎着刚宰了放血的鸡脖子,心说这半个月你明明清蒸红烧爆炒浇汁一个没重,怎么就给小孩儿吃腻了。
她扁着嘴,不敢看你的眼睛:“学堂里那些人说我长得太高,力气大得像怪物,以后一定是个丑八怪。”
你想了想自己的个子,想了想自己的力气,想了想自己小时候去丰禾村撒野遛鹅,被那里的小孩围起来嘲笑。
“少东家,骑大鹅!丑八怪,男人婆!”
那时你还很小,但比红线大些,约莫是八九岁的年纪。当年的小小少东家冷笑一声,仅用一根竹子就把那群嘲笑你的男孩儿都揍了个哭爹喊娘,回去后却坐在自己小屋外的大酒坛子上发呆。
江无浪傍晚才回来,青年拎着一盏蝴蝶灯,照亮了日暮一线时昏暗的天地。
灯光温暖,柔柔的晃得你安定了些许,江无浪蹲在你面前,把灯递给你,声音很淡:“丰禾村里有几户人家一起来不羡仙找寒香寻。”
你低下头,惴惴不安,像是自知犯错的幼犬:“我会去找寒姨道歉的。”
“寒香寻说你打得好,没往死里打全赖她教得好。”江无浪变戏法似的张开手,几吊铜钱从他掌中落下来,靠一根细绳挂在男人生着薄茧的手指上:“她奖你的零花钱,想吃什么,我带你去找你胖叔?”
你抱着灯,好像灯中烛火的温度这样就能透过薄纸和竹篾传到你身上。
“我是不是真的很丑。”你小声说:“燕小娘子的绣活儿好,一个荷包已经能卖近百钱了,据说提亲的人从村头排到村尾……”
而她还在被叫丑八怪。
“我小时候见过草原上的金雕,翼展八尺,长鸣一声可以让天地之间的所有生灵仰望。”江无浪和她并排坐到酒坛上,大手揽着她的肩膀:“鹦鹉几个月就是成鸟,这条路,天空的王者却走了四年。”
你偏开脑袋,鼓着脸:“鹰和雕又没有鹦鹉漂亮。”
江无浪轻轻地笑了一声:“我也没开封城里唱曲儿的梨园弟子漂亮。”
“谁说的!”你猛地炸了毛,容不得别人说他一句坏话:“江叔在我眼里就是最好看的!”
“比起别人怎么看你,你得先认可你自己,爱你自己。”他笑着去揉你的头发,浓墨似的眼睛里倒映着暖黄灯火,和你那双带着野性,生机勃勃的眼睛:“对我来说,你也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们谁敢说你,你就揍他们,揍到他们见了你就夸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你对红线说:“但如果你长得不高,力气不大,就算再好看,也只能任由别人评判。”
红线最终真的把那群孩子揍哭了。
活人医馆猝然批量接单,都是你出的医药费,主打一个给初出茅庐的姚药药练手。
天叔大加赞赏,让药药给你打了八折。
据说药药把那群孩子治得哭爹喊娘。
不羡仙里习武容易引来一群孩子围观,红线又是个小姑娘,两人都不上课时你索性带她去百草野操练,累了便回竹林旧居休息。
黑衣人来时,你正琢磨着要不要把屋子重修一下,听见风声有异时猛地回头,正和竹林中一身黑衣的男人对上视线。
好熟悉的身形,好熟悉的眼睛。
百草野已经没有哪个流寇会这般主动到你面前找死,你不知道江无浪知不知道这件事。
你只是看着他拔出剑,于是你也拔你的剑。
三年时间,你从半大的孩子临近成年。你听说江无浪驰马天下时也与你此时一般大小,那时他交结游侠,行走边关,弯弓可射九天之鹰,长剑能扫契丹之匪。
再多的,寒姨不说,你也问不出来。只是偶尔想极了他,在竹林旧居的屋顶露宿时总会梦到自己仗剑江湖,策马边塞,遇到十九岁的江无浪。
被雨水打湿了长发的蓝袍少年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问你要往哪去。
你说——
“我要去江湖找我的意中人,和他一起循燕北盟遗志,去追北辰星!”
你握紧了剑,在剑光闪过的瞬间便已与男人交手数招。
挽挑抹刺勾粘,无名剑法的一招一式你烂熟在心。你是他最好的作品,唯一的弟子。你看到剑锋擦过,寒星乍起的瞬间他眼中的惊艳。
那是你的汗水,是你策马践浪,在清河与长风逐奔的韶华年岁。是你忍受寂寞,枯燥,忍受同龄人的嘲笑非议,在竹林中反复练习千百遍的一招一式。
自你师承于他,至今日已十年矣。
此剑可惊四野之鹤,锋指四海贼寇,只待一场扶摇长风。
如同终于检验过你的剑,男人的剑法猝然凌厉,一招一式果决了许多。你在心中莞尔,强自招架几招假作不敌,在他最终刺来那剑的刹那直接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打法。
你们拼招相当激烈,这一式收招已是来不及。
你清楚地看见男人刹那紧缩的瞳孔。
“当——”
铁剑落地。
你的剑擦着他的鬓角,带着你疯狼似的一扑,直接将他按到了积着雨水和竹叶的松软地上。
那把他拼命偏转力气,擦着你扔出去后斩断了数根老竹,最后直直坠落的剑孤零零躺在石头上,你回转眸光,定定看着身下的男人。
三年前你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三年后也有。那块带着你体温的玉从胸口滑出来,坠到他胸前。
他显然被你不要命的打法吓到,湿润的竹雾和男人急促的呼吸一同打在你手腕。他浓墨似的眸子里严厉和欲言又止的苛责凝了一会儿,忽然变成了然与无奈。
你认出他了,他知道。
你忽然想起那天过后,整个神仙渡都知道别在你面前提江无浪。结果窦豆豆在隔年的开坛宴多喝了两杯酒,小声问:“老大,你还喜欢江叔吗?”
开坛宴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凝滞了,你看见天叔已经打算冲过来把窦豆豆揪回去,免得孩子被揍到爬不起来。
姚药药捂住眼睛,红线倒吸一口凉气,周叔米叔动作飞快地收盘子酒坛,拉走艾婶,免得方圆几尺片瓦不留。
“为什么不喜欢?”你嚼着蜜糕,挑眉扫了他们一圈儿,语气轻快地说:“他可是我的意中人。”
余光里男人悄悄抬起了手。
你俯下身,一把扯开他在你面前根本就没什么用的面罩,打斗时发狠咬破了的唇如同沾了世间最艳烈的胭脂,狠狠吻上江无浪的唇瓣。
少时习剑,君送我扶摇之力。
今朝抟云凌霄,长风万里,乱云杂絮,皆我相思。
你的胸膛贴着他的胸膛,充满力量的长腿禁锢着他的腰,不让这个一言不发就跑了三年的人有机会挣扎躲避半下。
他本来要劈向你颈间的手停了停,最终落在你垂坠如瀑的马尾间,轻轻拍了拍你坚实却颤抖的背脊。
你听见他无奈地叫你的名字,说:“吻不是咬,别啃了。”
你喜欢江无浪,这是神仙渡里人尽皆知的事。
——
【燕云十六声】缓缓
—你(女少东家)×江晏
—有捏造
怀中的孩子又在哭了。
江晏僵硬着手,学着他曾经见过的妇人的样子拍拍孩子,算是哄孩子。
江晏不会哄人,甚至得过什么冷心冷面的评价,端着一张脸在那里,笑一下都难得,而现在要带一个孩子。江晏抱住孩子的第一反应是软,不像他常拿的剑那样坚硬冰冷,孩子的身体就软着躺在他的臂弯里带着温热的气息,他竟觉得有些烫手。其他情绪还没追上来,那时只有一丝迷茫。等到他看见通缉令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而罪名是弑父夺玉,那些愤怒才终于漫上来。像一场大雨一样将他从头浇到尾,将心浸泡在其中。
孩子不再哭闹,睡了过去,哭累了也就安静了,显得有些冷酷。...
—你(女少东家)×江晏
—有捏造
怀中的孩子又在哭了。
江晏僵硬着手,学着他曾经见过的妇人的样子拍拍孩子,算是哄孩子。
江晏不会哄人,甚至得过什么冷心冷面的评价,端着一张脸在那里,笑一下都难得,而现在要带一个孩子。江晏抱住孩子的第一反应是软,不像他常拿的剑那样坚硬冰冷,孩子的身体就软着躺在他的臂弯里带着温热的气息,他竟觉得有些烫手。其他情绪还没追上来,那时只有一丝迷茫。等到他看见通缉令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而罪名是弑父夺玉,那些愤怒才终于漫上来。像一场大雨一样将他从头浇到尾,将心浸泡在其中。
孩子不再哭闹,睡了过去,哭累了也就安静了,显得有些冷酷。他将怀里的孩子拢了拢替她挡去风继续向前走。
抱孩子的姿势是一位好心大娘替他纠正过来的,大娘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他,江晏缓缓移开视线,听见大娘嘀咕什么然后告诉他孩子怎么抱才安稳。江晏的手臂调整了姿势,但是还是绷得紧紧的,依然不习惯。大娘犹豫了一下,问孩子的娘呢?见江晏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嘴里说着造孽然后离开。
孩子现在没有哭闹,但是手却摇摇晃晃伸了出来,江晏察觉动静低头看过去,几缕头发落下来,孩子的手就抓住那头发扯了扯咯咯笑起来。江晏皱眉用手去拿,孩子的手又顺势拉住了他的手指。触感和温度一齐传来,他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江晏叹口气,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只手。
江晏只知道带孩子难,但也不曾想这么难。即使有寒香寻帮忙,他也仍然觉得麻烦。晚上哭闹时候他不得安眠,而白天又需事无巨细地照看。那双拿剑的手在血里来去过,而如今伸进了温暖的襁褓。江晏学剑练剑时从不需要担心自己手里的东西,剑坏了便修,修不好便扔去换一把。招式的力道在日复一日的练习里掌握,轻重缓急,不是太急。剑是死物,他便轻松,而人是活物,他不轻松还得思考很多。
孩子大了些,会爬要学着走了难免磕磕碰碰。用来分辨敌人脚步声的耳朵和看敌人招式的眼睛用来找孩子。他习惯了在孩子要爬下床的时候一把把她捞起来,会在孩子扶着椅子桌子的腿摇摇晃晃站起来之后要摔倒的时候眼疾手快地抱住。要哭的时候他会看是不是难受了,饿着了还是冷到了,有些时候却是扯到他衣领之后就开始破涕而笑,江晏只是无奈,让孩子躺更舒服些。
不会在时间里变成了会。而衣服上现在多了口水。
待你又一次喊人,江晏把抱着他腿的你放到床上,然后蹲下来看着,严肃地说:“我不是你爹。”你的手指还拉着他的衣摆,听见他的话颇为不解,口齿不清地问为什么。你说带大自己的,就是爹。江晏听见之后目光暗了暗,他只是告诉你喊他江叔,而关于爹,他只字未提,用你的懵懂糊弄了过去。
你学着他说的,喊他江叔,他摸了摸你的头,轻轻地回应了一句。
孩子的病来得快,夜晚江晏感觉怀里不正常的热度从床上爬起。将手放到你额头,急切如同蚂蚁一样啃噬着心脏。等到大夫看完病开完药离开,寒香寻让他别转看着心烦。江晏停下脚步谢过她,默不作声,然后走到床边。你的脸因为烧而红着,他又将手放到你额头上,比刚刚低了点。他替你拉了拉被子,没有躺下只是坐到床边。等到鸟鸣,他再碰,才松口气。
江晏皱着眉,仿佛如临大敌。而他面前却是背对他坐着的你,他手上虚虚握着你的头发。他连自己的外貌都未曾用心打理过,平时只是随便梳拢然后扎起。而你会缠着让他梳头。柔软的发丝只需要他一只手便能握住,拿着梳子的那只是反复试着力道才放到你头上梳下,最后只是扎了个最平常的头,但是你却高兴。
他拍了拍你的背,替你将衣服理好,让你去玩。目光追随你出了门然后才收回去。他听见外面的鸟声突然有些恍惚,仿佛你还是那个躺在他怀里哭闹的婴孩,他的日夜都能听见你的声音,从哭泣到咿呀学语,而现在却是一声声的江叔。
你读了书,在识字,在被江晏又一次带来将军祠拜的时候,你问为什么要拜他。
江晏的身形顿了顿,你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却听见他吐出两个字。他说将军叫王清,你问厉害吗?他微微点了点头,说很厉害,很多人都因为他活了下来。你尚未搞懂生与死的概念,发现江晏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你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晃了晃,他的手很粗糙,留下了许多茧子。
“那江叔,你也是因为他活下来的吗?”你看着江晏转过头,阳光碎在了他的眼睛里,看见尘埃,看见发丝垂落下来。江晏没有回答你,而是牵住你,送你去上课。你闹着要他抱,他和你僵持了一会败下阵来将你抱起,抱你,他这么做过很多次,已经习惯。
你是知道江晏会武功的。你趴在窗边,看江晏耍着剑,现在有风,竹叶被它吹得沙沙作响。江晏的头发和衣摆也被吹起。剑被日光照出白光,映得你眼前都是。风停了,江晏也把剑停下拿在手上,他一回头,就看见你趴在窗户上,把剑插在泥土里,拿过一把凳子坐了下来看着远处。
你爬下来,跨过大门跑到他身边,江晏伸出手轻轻拉了一把让你站稳。江晏不看你,看天,看地,看竹子,眼睛里带着一丝你看不懂的情绪。他有时会这样,看着其他地方看得出神,有时望向你也是这样。当你问起来,他便收敛心思,从未和你说过。
等江晏不再看远处,你把针线塞给江晏。他皱着眉看着你,还是接过,他让你去找别人去,你说不,会被寒姨骂,然后看着江晏有些笨手笨脚地为你补起衣服来。还是那样歪七扭八的线脚,但是已经比一开始好了很多。
江晏把线截断收尾问你去找村口大鹅复仇了?你点点头,但是很显然还是没打过。江晏抚平你衣服褶皱然后告诉你怎么打大鹅,你听着,点点头,说下次一定能打过。江晏站起来说嗯。
江晏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从夜色中走回家,看见床上鼓起来一块,不用猜想也知道是你又跑回来了。这次他离家三天,你空闲时跑来这等了多久?江晏不知道,不想猜,他将剑放下轻手轻脚地坐到桌边点燃烛火,上面正放着饭菜。他拿起筷子去,吃了一口冷掉的菜。他看着烛火投下的影子,听见你沉睡的呼吸声。
第二天起来,你看见江晏高兴地从床上下来,江晏只看了你一眼,让你把衣服穿好别着凉。
江晏从未过问为什么你总是跑到这里来睡,寒香寻绝不会亏待你,论舒适,这里怎么也比不过她给你的房间。江晏对于人情冷暖不算敏感,但是也不无知,他心里知道于是默许了你的想法和行为。为此寒香寻总是念叨他,说一个小孩天天走这么远来找你,得管管她。江晏总是嘴上答应,行动没半点表示。他想起你会走路,会说几句时把你放在寒香寻那里。谁也没料到你就那么一点大,会自己跑回家去,把他们两个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呢?他承认自己有些害怕,刀剑在擦过他的时候他不怕,自己被通缉诬陷的时候他也不害怕,死里逃生时他也不曾怕过。他对此做好了准备,可是当你出了意外,他便像走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上。那次他冲进屋子,你正抱着玉在床上玩,看见他来了便伸出手对他笑。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江晏松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你趴在桌上老老实实拿着毛笔抄书,被寒香寻罚的。江晏在一旁擦着剑问你饿不饿,你嘟囔说饿看起来心情不好。他放下剑去给你做饭。其实江晏以前也不会做饭,年纪轻加上性子,对他来说随便吃些什么就行,可是你不行,他便学着做饭。青菜,肉类,各种食物下锅,最后倒也像点样子。
吃完之后江晏犹豫了一下凑到你旁边,帮你抄书,你眼睛一亮,把纸笔都推给他。待墨落到纸上,江晏告诉你明天带你去集市上,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要是寒香寻知道,又要说他纵容你了,江晏想,他也曾想过强硬一点,但是你会伤心会哭闹,从他学会带你之后,你就已经不哭闹了,要是再来,他不喜欢,他也会恍惚听见那天一样大的雨敲在耳边。
也许是和你待在一起习惯了,江晏在夜晚赶路时竟觉得冷了。他想你现在应该又在等他回去,只可惜要失望了,想到这里江晏竟然觉得有些歉疚,却刻意不去想你的脸。
远处一两点的灯火让他想到烛火,你会趴在桌上望着蜡烛烧尽,等到这根烧完便爬上床等,然后睡着。可是这次无论你睡着醒来多少次他都不会在早晨看见他了。
有风刮过,江晏好像听见了竹叶摩擦的声音。
他已离家很久,下雨的天气,潮湿攀附上他,渗入他的皮肤带来寒意。
江晏想,这种天气,你有没有着凉?
为什么说剑鱼女士现在急需高光
粉丝都希望自己喜欢的角色有高光,这没好说的,但剑鱼女士有另一个问题,没有高光她的人设根本撑不起来。
简单来说,剑鱼女士就是那种“女王”型角色,傲慢,成熟强势,实力强大等等。这类角色存在一个问题,即本身自带少数负面特质,如“傲慢”“冷酷”,需要更多的优秀正面特质来平衡,才能保持一个适当的观感。如果保持不住这种平衡,而是负面特质显露的更为透彻的话,那就完蛋了。
所以你会发现这类角色,基本都会和足够强大实力、地位或是势力绑定。这就是平衡的砝码。没有这些,人们只会看见她们缺点。
那目前yj对剑鱼的安排...
粉丝都希望自己喜欢的角色有高光,这没好说的,但剑鱼女士有另一个问题,没有高光她的人设根本撑不起来。
简单来说,剑鱼女士就是那种“女王”型角色,傲慢,成熟强势,实力强大等等。这类角色存在一个问题,即本身自带少数负面特质,如“傲慢”“冷酷”,需要更多的优秀正面特质来平衡,才能保持一个适当的观感。如果保持不住这种平衡,而是负面特质显露的更为透彻的话,那就完蛋了。
所以你会发现这类角色,基本都会和足够强大实力、地位或是势力绑定。这就是平衡的砝码。没有这些,人们只会看见她们缺点。
那目前yj对剑鱼的安排有没有做到平衡呢?很遗憾~没有。
我们先来看看,剑鱼女士在她的狩猎海嗣的本职工作上吃了多少瘪。
1.愚人号刺击加西亚被躲开,引以为傲的速度仿若无物。
2.攻击海嗣骑士,对方毫发无伤。
3.全力攻击屠谕者,追不上,刺不伤
4.生路面对海嗣组成的壳衣,刺不穿(与之对比的是海嗣骑士轻易突破)
上一次她独自解决的海嗣还是她自己都是视为垃圾的首言者。除此之外,几乎所有遇到的海嗣都能让她没办法。这好么?她几乎已经成为衬托敌人强大的垫子存在。很难相信这是“最出众的战士”。她的实力表现已经低于此类角色该有水平了,无法带给人安全感。换句话说,傲慢是需要实力支撑的,强者才有余裕傲慢,实力不够只会显得狂妄而不自知,导致观感极其糟糕。
也许有人会说,角色实力不代表一切。这没错,但我想说的是,实力已经是她表现的还算可以的部分了。其他方面,只能说是平庸。
除了战斗吃瘪,决策她也不只一次犯错了,数次都需要他人来救援,说句不好听的,都快成花瓶了。
1.愚人号判断错误,不听从乌尔比安的告诫间接导致if线发生。
从生路可以知道,如果提前前往阿戈尔城市,那么博士,流明和骑士不能及时救场,结果就会是中了布兰都斯的计,永远沉睡在投放信标的洞穴中。
2.明明意识到布兰都斯有问题,却依然放任他动手术,导致他成功得手。再次沦落为需要救援的处境。
算上if线海葬,第三次被乌尔比安救援
看上去好像不多,但要知道,深海活动总共就没几次,乌尔比安愚人号才出场,加上肉鸽和生路,每次活动都要被救一次,作为一个设定上实力智力皆能与他媲美的同级执政官次次让人来救好意思吗?乌尔比安也就算了,连流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文弱书生都能连续两次搭救猎人。什么意思?总不能她存在的意义就是到处闯祸然后等别人来救吧?斯卡蒂都不这样好吧?哪怕骑猎那会虽然表现的有点憨但她至少还能打。
完了yj还经常装模作样的强调剑鱼女士她很优秀very great,very pretty,哈哈,看得我想笑,哪里看出来的?怎么乌尔比安就总能找对路,独自解决问题,一边抓卧底一边顺带救人呢?乌还可以找补说,是流水问题,必须高光才好卖,那流明呢,一样是爆米不了的赠送干员。剧情上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强大的实力,环境条件皆是远远不如,但人就是能救她两次。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yj就是偏心
一树太太收录在【おかわり 2】里面的【書き下けろ】部分。算是那篇【日向君喝醉了】的后续小短篇。没看过也丝毫不影响观看,因为两篇算是独立的。
没有设备也不舍得扫图,最后是用手机拍的…它使我再次回想起了被修图支配的恐惧。过程中几次吐血…然而由于页面本身就各种不平展,光源也不统一(在床上拍的),所以最终效果可能仍然不尽如意,希望大家多多担待!
至于拟声词…因为是本子所以能嵌的都嵌了,没嵌不是懒而是真的脑洞枯竭再也脑补不出来了(。
还有这个logo是组里的,借过来用用(。
#请勿转出lft谢谢。
ps:这篇如果有人做过了,请不要告诉我😃(。
一树太太收录在【おかわり 2】里面的【書き下けろ】部分。算是那篇【日向君喝醉了】的后续小短篇。没看过也丝毫不影响观看,因为两篇算是独立的。
没有设备也不舍得扫图,最后是用手机拍的…它使我再次回想起了被修图支配的恐惧。过程中几次吐血…然而由于页面本身就各种不平展,光源也不统一(在床上拍的),所以最终效果可能仍然不尽如意,希望大家多多担待!
至于拟声词…因为是本子所以能嵌的都嵌了,没嵌不是懒而是真的脑洞枯竭再也脑补不出来了(。
还有这个logo是组里的,借过来用用(。
#请勿转出lft谢谢。
ps:这篇如果有人做过了,请不要告诉我😃(。
里你内裤是什么颜色?
另一种IF:
问内裤什么颜色,终端上问小里,小里不说话,平时发其他的都是秒回的。指挥官打字:已读不回型。
然后自言自语: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型。
下一秒门开了,小里不可置信的脸:你还问了谁!?
IF的IF:
里被指挥官打字说是已读不回型之后,指挥官点开其他好兄弟的对话框,思考下一个还能跟谁开玩笑。毕竟这种稍微有些冒犯的玩笑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开的,跟里其实也不太合适,只不过真的很想看里什么反应。
仔细想了想能说的就只有隔壁突击鹰的万事和神威了,其实卡穆也行,但指挥官没敢。库洛姆又太正经了,突然开这种玩笑估计要想些乱七八糟的,就没有好笑的感觉了。
然后......
里你内裤是什么颜色?
另一种IF:
问内裤什么颜色,终端上问小里,小里不说话,平时发其他的都是秒回的。指挥官打字:已读不回型。
然后自言自语: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型。
下一秒门开了,小里不可置信的脸:你还问了谁!?
IF的IF:
里被指挥官打字说是已读不回型之后,指挥官点开其他好兄弟的对话框,思考下一个还能跟谁开玩笑。毕竟这种稍微有些冒犯的玩笑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开的,跟里其实也不太合适,只不过真的很想看里什么反应。
仔细想了想能说的就只有隔壁突击鹰的万事和神威了,其实卡穆也行,但指挥官没敢。库洛姆又太正经了,突然开这种玩笑估计要想些乱七八糟的,就没有好笑的感觉了。
然后指挥官就点开了万事的对话框,打字:你内裤什么颜色的?
然后万事那边:喔…白色。你需要我拍照给你看吗?
很快就回了啊,估计没在睡觉的。指挥官刚想打字主动型,然后背后幽幽地传来小里的声音:他是什么型,指挥官?
指挥官:冰,冰属性装甲型……
执政官的情人
*造谣军团长时期乌歌
*全是捏造和个人解读
*部分内容有删节
As Dawn rose up and left her Ocean bed.
升任执政官的第一天,歌蕾蒂娅睡了一位陌生同事。
要论这事是如何发生的,还得从技术院的换届选举讲起。作为学界的风云人物,歌蕾蒂娅早就习惯了处于话题中心。人人都说下一届技术执政官必然有她的席位,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好像这件没传出一点风声的大事已经尘埃落地。因此,当两院的执政官们公布人选、技术院......
*造谣军团长时期乌歌
*全是捏造和个人解读
*部分内容有删节
As Dawn rose up and left her Ocean bed.
升任执政官的第一天,歌蕾蒂娅睡了一位陌生同事。
要论这事是如何发生的,还得从技术院的换届选举讲起。作为学界的风云人物,歌蕾蒂娅早就习惯了处于话题中心。人人都说下一届技术执政官必然有她的席位,说得理直气壮、斩钉截铁,好像这件没传出一点风声的大事已经尘埃落地。因此,当两院的执政官们公布人选、技术院同事们捧着鲜花与古灵精怪的创造物踏破门槛时,她一点也不吃惊。
这么年轻的技术执政官!巡航军团刚靠岸,歌蕾蒂娅就不得不招架同事们过于热情的庆贺。她们在她家流连忘返,个个隔着玻璃窗打量里面的执政官勋章,又去拍她的肩膀,说,以后记得多拨点经费给技术院啊!歌蕾蒂娅客套地微笑,对谁都说好。同事开心了,转而开始以她的名义狐假虎威。这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调侃,她并不排斥。清净下来,她才发现终端里的一条语音讯息。恭喜,我的小歌蕾蒂娅——赫拉提娅。歌蕾蒂娅差点砸了终端。她死死按住删除键,直到这条消息连同发信人一起消失。
那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样搭载具去两个街区以外的餐厅吃晚饭。店老板认出她来,主动开了一瓶白葡萄酒。这可是技术院最前沿的新型温室里生产的葡萄,他说,就给我们执政官阁下尝尝鲜吧。歌蕾蒂娅同老板对饮。半瓶酒下去,老板扶着桌子站起来,脚步直打摆。慢慢喝!饭钱算我的。吃完饭,酒瓶也空了。陈酿白葡萄的酸味在舌头上打转,歌蕾蒂娅推开店门,门框上的风铃发出一串碎响。当晚,浮游的阿戈尔人会在街上见到这样一位行人:她身材高挑,穿着深蓝色的军团制服,步伐强而有力。灯光照亮她的路,洋流在她的脚面留下一道道光斑。
第二天,技术院执政官委员会向歌蕾蒂娅发来邀请。这是一场为所有新加入阿戈尔最高权力机关的同袍举办的宴会。歌蕾蒂娅本不打算参加。往年,过半的受邀者都会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现在会场。但她刚做出决定,便被某个女人的低语纠缠得难以入眠。赫拉提娅。她的生母,那给予她生命,却又吝于分出一丝关爱的杰出执政官。直到她的抚养权官司结束,赫拉提娅才头一回正视了女儿。女人掀起上嘴唇,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美丽的微笑。小蒂娅,你很像我。不,不……歌蕾蒂娅咒骂着醒来,脖子上全是冷汗。多年过去,她仍然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歌蕾蒂娅终究出现在了奥斯提亚金色大厅的晚会上。主会场为阿戈尔首屈一指的乐团所有,四处悬挂着恢弘的悬浮吊灯,烛火遍地,落脚点乍明又乍暗,光源随重力起伏,行走其间,如同涉过一条金黄的暗河。整座厅堂装潢繁复而别出心裁,颇有数百年前安东尼努斯帝政时期的风采。当然,那些装饰品并非实物。歌蕾蒂娅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赫拉提娅的身影。
这些年,她有意回避女人的消息,却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她,企图证明自己早已将她甩在身后。而赫拉提娅则一反常态地频繁联系歌蕾蒂娅——并非出于后悔、愧疚或慈爱,那些字里行间的戏谑与讥讽更近似于挑衅。还在学院念书时,歌蕾蒂娅曾与某位笔友交换信件。那段时间,她几乎放下了阴魂不散的赫拉提娅。天知道她几乎要摊牌,几乎要将自己为之苦恼、为之焦灼的一切揉碎倾倒,籍由一封封信件飞到笔友手边。然而,对方毫无征兆地切断了联系。当歌蕾蒂娅意识到那种死寂将永远持续下去时,她放弃了。只不过又一次证明了我的远见。她似乎能听见赫拉提娅的笑声。你会遭人背叛,因你从不曾真正需要他人,更无法取信于人。你跟我一样。我所经历的,你也必须一样不落。
“技术执政官歌蕾蒂娅?”
她回过神来,波澜不惊地朝对方点头。看勋章,这位搭话的女士也是一名执政官。“久仰,我是社会行政监察所的技术执政官,克莱门莎。欢迎。”她向歌蕾蒂娅问好,后者轻轻握住那只戴着冰丝仿流体手套的手。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久仰”是打哪儿来的。歌蕾蒂娅,如您所见。她放松喉咙周围的肌肉,让自己听起来更亲切:“难得有机会与科学院的同僚碰面。”“是啊!”克莱门莎睁大眼睛,嗔怪似的说,“可惜始终有人没法亲自到场。你看。”她随手一指,歌蕾蒂娅的目光便落在人群中那些以假乱真的投影上。它们混杂在真正的与会者当中,若非没有实体,简直同真人一模一样。“正巧,科学发展规划所的下一个议题就是 ‘深伪技术在现代化都市中的应用与其伦理问题’ ,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古董挖出来的,居然能通过动议。”听了这话,歌蕾蒂娅将香槟一饮而尽。待命的小帮手立即从她手中接过空杯。她用空出来的右手碰一碰帽檐,克莱门莎便含笑颔首,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我认为老技术也有与时俱进的空间,不论那究竟是几百年前的古董。”歌蕾蒂娅盯着不远处的一个全息人像,想象那张脸变成自己更熟悉的模样。义母、义姐、学院里的同学、技术院的同事……赫拉提娅。最后一种想象使她烦躁。“毕竟,比起被机器蒙蔽,人们更想驾驭它们。”
克莱门莎发出悦耳的笑声。显然,她将新同僚的阐述解读为一种独特的幽默。歌蕾蒂娅便放弃了继续深聊。“很高兴认识您,克莱门莎执政官。”她打了个响指,唤来一辆满载香槟的小帮手,“恐怕我得去找熟人了,不多叨扰。”说着,她拿起今晚的第二杯香槟。她们行礼道别。
歌蕾蒂娅一手拿着香槟,另一只手提起裙摆,慢悠悠地滑入舞池。震耳欲聋的人声与乐声席卷而来。管乐将她拍落深海,人潮将她卷入一场火花四溅的凯利舞。空气被点燃了。她同那些素未谋面的执政官共舞;酒杯一空,立刻有人替她斟满;有幻影加入,就随机应变,将双人舞拆作两段韵律相似的独舞。舞蹈是她与生俱来的另一半灵魂。她轻盈跃起,也灵巧地旋转——她就是那横扫大厅的金色风暴。整个上半夜,歌蕾蒂娅就这样昏天暗地地喝酒跳舞,直到每一位同僚、每一个幻影都担任过她的舞伴,才带着空空如也的酒杯撤出大厅。
乐团开始演奏交响曲,歌蕾蒂娅头脑发热,脚踝也隐隐作痛。干脆就这么逃走吧,她想。抛下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连同这具躯壳、这双眼睛、连同禁锢她的重力一齐甩脱,如此一来,那女人设下的恶咒也将不复存在,她将重获自由。她望向幽邃的黑暗。倘若真有这么一天——那究竟是向夜空坠落,还是向深海下沉?酒精在血管里燃烧,歌蕾蒂娅脱下高跟鞋,赤足踩在流动的暗金色的地面上。乐声震耳欲聋。海浪从四面八方袭来。吵死了!她捂住耳朵。于是,那些潮汐安静地退去了。
阿戈尔……她魂牵梦萦的阿戈尔呵……
露台上飘来阵阵歌声。
一群人吟诵着古老的复调,歌里有辽阔的海面、巨浪与港湾。在众多和声之间,一道格外低沉的嗓音击中了歌蕾蒂娅。她想起洋流下的泥沙,也想起穹顶之上的海水:那声音将野蛮的自由送到她的耳畔。她拎起鞋,向外走去。阳台上三三两两站着人,随着她的到来,和声一道道隐去,就像在为她让路。她绕过立柱、钻过厚重的绸缎、推开一重又一重夜幕,脚步愈发急促,仿佛正被什么东西追赶。直到那遥远的哼唱变得清晰,歌蕾蒂娅才停下脚步。
立柱的阴影中,有人正低声吟唱,歌声被晚风送出很远。帕莱斯特里纳的牧歌?歌蕾蒂娅问。而她并不打算等对方回答。那人转过脸来,她便上前去,轻轻按住他的肩膀。
我想吻你。让我吻你。
她的理智早已摇摇欲坠,甚至不记得对方有没有点头。但那一刻必定有某种征兆、某种启示降临了,使他们义无反顾地向彼此坠去。
*
潮汐退去时,歌蕾蒂娅才听见宴会厅里的喧闹声。她想笑,却力不从心。她试着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和男人的左手十指交缠。放手。她的声音哑得像一截枯木。他松开手,翻身落地。真令人不快。她皱起眉,刻意不去看对方的脸。你知道该怎么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说罢,她抚平皱巴巴的裙摆,踩进高跟鞋。擦肩而过时,她蓦地脊背发冷。难道月光竟也能灼伤人?
这就是宴会当晚发生的一切。翌日清晨,歌蕾蒂娅从宿醉中醒来,对自己的鲁莽深感懊悔。她刚从一滩浑水中拔出脚来,就立刻涉入了另一个泥潭。这时,小帮手检测了主人的生物数据,将早饭和促进新陈代谢的合成饮品送到床边。阿戈尔标准时早上六点十分,向您问好,执政官歌蕾蒂娅。今日的议程是……系统默认女声开始自动播报。歌蕾蒂娅把自己从被子里剥出来。很好。升任执政官的第一天,她和一位素昧平生的同事在宴会厅外厮混;第二天,她还得拖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去市政厅报道。
正午,手续办完了。歌蕾蒂娅在社会行政监察所的大楼外边碰到了克莱门莎。午餐?乐意效劳。她们便一同去行政区外面觅食。路过斗智场时,克莱门莎问她是否愿意稍等片刻。歌蕾蒂娅向来尊重每个公民对百科全书发起挑战——或是质询——的权利。因此,她在斗智场边上落座,等待新结交的同僚处理私事。
这时,有三个人往广场中间来。其中一人正高谈阔论,嗓门大得吸引了两架小帮手的注意。早说了数据有问题……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能假定自适应接点不会产生排异反应?这句话里有一个名词是歌蕾蒂娅所不熟悉的。她确信自己在哪儿听到过,也许是一场基因工程领域的评议会。队伍里的另一个人发话了。那是位年轻英挺的女士,歌蕾蒂娅敢肯定她才刚从学院毕业。老师,我赞同布兰都斯顾问的观点。她说,您没必要继续拿自己犯险……
歌蕾蒂娅失去了兴致。她坐在原地等克莱门莎,百无聊赖,只把这场小小的学术会议当耳旁风。这时,一个声音说:阿戈尔所能容许的失败是有限度的。这使一阵寒流窜过她的脊椎。歌蕾蒂娅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她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可偏有一种力量压着她的后颈,逼迫她朝那三个过路人的方向看去。两名研究员,年长的应该就是年轻人口中的“布兰都斯顾问”,位于话题中心的是另一个执政官打扮的男人。歌蕾蒂娅望向他们,他从宽大的帽檐下方回视。她飞快地转回去,像被海蛇咬了一口。若放在平时,技术执政官绝不是主动移开视线的类型——但这次有所不同。她确信此人正是昨夜露台上的闹剧的另一位主角。
乌尔比安?年长的研究员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该走了。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斗智场。克莱门莎回来找歌蕾蒂娅,向她致歉,说自己不小心耽误了太久。没关系。歌蕾蒂娅站起来说,走吧。
这天,她们在一家以完美复刻先史文明菜谱闻名的餐厅就餐。克莱门莎叉起一片肥腻、原始的高热量豸肉,问,你还在军团服役?歌蕾蒂娅放下刀叉。我不打算退役。事实上,军团远比科学发展规划所更适合我。哦?克莱门莎斯文地咽下食物。想必你是从赫拉提娅执政官那儿听来的,恕我冒犯,那位执政官向来有一套不容置喙的说辞。说完,她仔细观察克莱门莎,以期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来。
赫拉提娅是这么说的,她也预料到你会这么回应。
那么,您大概不需要和我本人接触?据我所知,您供职的社会行政监察所正在规划本境城市的智能分配与航道定向,这份工作并不需要军团长。
别这么生分——也别把我当作敌人。我不会在你面前评价赫拉提娅,我也无权这么做。这只是个人兴趣。就当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吧。
歌蕾蒂娅不置可否。她向两支高脚杯注入红酒,拿起自己那杯。克莱门莎便端起另一杯,主动过来碰她的杯子。当啷。我当你答应了?歌蕾蒂娅把酒杯倒扣在桌上,里面的酒液已一滴不剩。不过半日,她相信克莱门莎已摸清了和自己相处的规律。她喜欢聪明人。
散席时,一则紧急通讯将歌蕾蒂娅传唤回旗舰。她同克莱门莎道别,犹豫半晌,又叫住半只脚迈出门槛的执政官。技术院的人体改造计划……你说“深海猎人”?对。也许你知道他们的下一次实验作战会与哪支军团合作?克莱门莎调出终端。巧了,这项议程刚刚下发,我看看。机密等级III,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顿时,歌蕾蒂娅产生了某种预感。
是你的部队,第五军团长歌蕾蒂娅。取决于实验数据,负责人或与舰队展开长期合作。你见过他们的长官吗?
不,我只从其他部队那里听到过猎人的事迹。他很有名。
是啊。
回程途中,歌蕾蒂娅反复咀嚼着克莱门莎的回答。执政官乌尔比安。技术院的天才,基因工程学界的领路人。他的确很有名。军港特快减速停稳,警示灯依次扫过索道,像一条昏暗的的长蛇。一下车,立即有军士向她行礼。执政官阁下,请往会议室一叙。歌蕾蒂娅挥手驱离他们,独自登舰。电梯向上攀升。乌尔比安。她情不自禁地想冷笑。居然是这种闻名两院的大人物?假如她知道——不,那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您来了,阁下。
参谋率先敬礼,会议室里的军官纷纷效法。歌蕾蒂娅回以军礼。她放下手,一双双伤痕累累的手也随之垂落。长桌里侧站着两个人,其中白制服的向她行阿戈尔学者的礼节。军团长,我是布兰都斯,深海猎人计划的技术顾问,负责基因嵌合研究。这位是……我知道。歌蕾蒂娅难得打断旁人。她来到乌尔比安面前,伸出右手。执政官乌尔比安,久仰。
执政官歌蕾蒂娅。乌尔比安握住那只手。
某些记忆闪过,又被若无其事地压下。歌蕾蒂娅松开手,指间还残留着皮革冰冷的触感。我谨代表第五军团欢迎你,猎人。希望我们合作无间。
于此,阿戈尔的第一个深海猎人与第五军团联合驻守奥斯提亚。数年前,当该计划的最高负责人在评议会上首次发表观点时,尚且无人理解他口中“战士”二字的分量。但他本就无须多言。歌蕾蒂娅率领军团直面了那种野蛮、纯粹、荒诞不经的暴力。当乌尔比安拖着血淋淋的船锚出现在甲板上时,她总会产生一阵难以名状的冲动:这便是自两院落成以来最泯灭人性的决策所孕育出的怪物,由乌尔比安发起,也由乌尔比安践行。歌蕾蒂娅无数次眺望战场的残骸,思索怎样将爪牙打磨得更加锋利。她曾考虑与猎人探讨清剿海嗣的方针,却缺少机会。自委任以来足足半年,除去执行任务,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半年时间足以消解两个阿戈尔人之间的一切矛盾,却无法对两位孤僻的天才奏效。最终,歌蕾蒂娅摒弃踌躇,主动找上了猎人。
我需要和你谈谈。
这天没有任务,也没有手术。乌尔比安难得留在军舰,布兰都斯与助手西昆妲都不在。歌蕾蒂娅得到许可,走进那间狭窄的休息室。最开始,对话围绕讨伐海嗣与战争设计展开,专业、高效、冷静,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他们在一天之内讨论了阿戈尔往后二十年的蓝图,话题横跨生物医学、理论与应用物理、工程、地理地质,人文艺术……整个宇宙的真理都向他们倾倒。自从与学生时代的笔友断联后,歌蕾蒂娅再没有过这样火花四溅的时刻。她曾不止一次怀念那位才华横溢的陌生友人,她人生中的第一位“导师”——此时此刻,乌尔比安几乎占领了那片心灵的高地。歌蕾蒂娅畅所欲言,也从对方身上汲取养分。于她而言,猎人就是一枚价值连城的陨铁。
某一刻,他们同时陷入沉默。
回过神时,歌蕾蒂娅已经抓住了乌尔比安的领结。无论天候,他永远把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她伸手抚摸那层布料与脸颊的边界,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歌蕾蒂娅。猎人发出低沉的警告。但他没有推开她。事实上,由于他坐在靠墙的单人沙发上,而她站在他面前,他不得不抬头看她。
我也想和你谈谈这个。歌蕾蒂娅轻声说。
她扯下面罩。他闭上眼。他们在逼仄昏暗的军舰单间内接吻。
即便在阿戈尔,军旅生活也远远谈不上有趣。追击海嗣时,第五军团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一条简讯一放就是四十八小时。为此,歌蕾蒂娅没少被克莱门莎抱怨。这位善解人意的新朋友对她投注了相当程度的关怀,好像大海是个会吃人的险地。某种程度上,克莱门莎的忧虑也没错。海嗣盘踞的海底裂谷始终危机四伏。服役期间,她曾屡次目睹海巡队失联、只留给赶赴现场的救援队一片废墟的情景。乌尔比安的加入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每当歌蕾蒂娅对友人这么说,对方就显得忧心忡忡。她从未将某些揣测说出口。质疑一位为阿戈尔的利益献出了一切的战士?人人都畏惧水面下的阴影,只有乌尔比安不为所动。
舰队靠岸时,布兰都斯会来和他们汇合。他总是急匆匆地将乌尔比安领走,好像晚一步就会对这位无坚不摧的猎人造成永久创伤。有些日子,研究所里的那位年轻人,西昆妲,也会登上舰艇。她是深海猎人计划的研究人员之一,也是乌尔比安的学生。西昆妲聪颖、坚定、勇敢、敏锐、秉性正直,这些品质不但赢得了第五军团的信任,还令歌蕾蒂娅对她直言不讳。西昆妲对执政官的意见来者不拒,像一棵巨型褐藻似的飞速成长。有一回,歌蕾蒂娅向乌尔比安提起这位后辈。她不吝赞美,乌尔比安就说,西昆妲的才情向来毋庸置疑。这话说得像你认为她有短板似的。不错。歌蕾蒂娅追问,却再没得到回答。
她和最初的猎人维持着古怪的交往。他们既是决定阿戈尔航向的同僚,也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乌尔比安可以向歌蕾蒂娅分享一切,除了他自己。某些情形下,就连这一点也能退让。每一场作战的间隙、每一次靠岸喘息的片刻,她向他索取,也被他索求。这几乎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歌蕾蒂娅尽量不去思考这些行为背后的含义。阿戈尔鼓励公民探寻形式各异的人际关系。过去,她只觉得这理所应当。
靠岸的日子里,流言——关于赫拉提娅的流言——总会传到歌蕾蒂娅耳中。一说她在寻找新的密人,一说她对执政官克莱门莎青眼有加。歌蕾蒂娅听了,便把这些趣闻转发给克莱门莎,欣赏她跳脚的反应。当事人立即给她发来全息影像:你是没见到《善辩家日报》怎么说的——“执政官的情人”,情人!上次见到这个词还是在古典文学课!她那双靛青色的眼睛直往外喷火。歌蕾蒂娅按捺着笑意,陪朋友一起咒骂捕风捉影的媒体。她们巧妙地绕开了赫拉提娅。挂断通讯后,歌蕾蒂娅向副官传话,说自己有事回奥斯提亚一趟。
一下船,她就直奔宅邸。
剑鱼,
想不到你对文学理论感兴趣。关于“密人”这一语义在古阿戈尔语汇中的演化,或许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的古典哲学体系。你提到“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在年轻时就得到可爱的有情人或有情人得到可爱的情伴更好的事情了”这一论点——事实上,学院的导师们如此解读,也确有其事。修辞学家斐德若宣称“爱若斯是最美好的事物的起因”。在那个年代,人们往往以“有情人”代指一种较友人更为亲密、具有排他性的感性关系。“爱若斯总会激发出情人身上的好品德,使他能将自己天性中最好的品质发挥出来”。这也是当时的普遍认知。至于“情人”一词的语境如何迁移,又是如何转变为当今的“密人”,想必无需我多说。
U
亲爱的U,
若非导师让我们回去重温古籍,谁都不记得我们的社会曾有这样感性的一面。我认为摒弃“情人”与“有情人”等旧称,再以“密人”替代,无疑是顺应发展的一步。后者更符合阿戈尔的……直觉。我不是个文学家,但“情人”太决绝,也太浓烈。对于强调个体性、又不得不仰赖集体功能的施政者而言,修辞上的统一或许只是一个必然开端。
祝好。
还在排队订购自然科学必修书目的,
剑鱼
真可笑,歌蕾蒂娅想。她倒在宽敞的大床上,把那些老信件一封封拆开,试图从里面寻找答案。小帮手沉默不语,尘封多年的记忆透过纸背,发出空虚的回响。U,一位恋旧、老派的科学家。信纸被保存得很好,却依旧因湿度而蜷曲发黄。歌蕾蒂娅随手一挥,它们便洋洋洒洒地飘起。笔友早已噤声,她也早已不再描摹对方的面貌。
她究竟从赫拉提娅的传闻中嗅到了什么?说同事又太亲密,说战友又太疏远,可他们更不可能是彼此灵魂唯一的守密人。歌蕾蒂娅翻身坐起。答案呼之欲出,可它偏偏指向那个曾经为她所鄙夷的释义。说到底,她根本不了解乌尔比安。
这时,床头柜上的反光吸引了歌蕾蒂娅的注意。
一枚小巧的剑鱼骨雕。
歌蕾蒂娅深吸一口气,把那些颤抖的、怯懦的疑问统统呼出来。随后,她拿起骨雕,踏过铺满地板的信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天后,第五军团离港。这次行动相当顺利,海嗣的攻势在军团、海巡队与深海猎人的通力合作下迅速瓦解。歌蕾蒂娅指挥小队搜寻伤者。队员们安全返航,她的子舰却被断裂的礁石卡住,失去控制。这是个无伤大雅的小事故,她立即联络了舰队。等待支援时,她干脆解除安全装置,关闭半失灵的重力系统,在狭窄的驾驶舱内浮游。
曲面玻璃外,大陆架向远方延伸,如同一片辽阔的平原。战斗刚结束,就有金光闪闪的鳞群绕着珊瑚丛打转。歌蕾蒂娅取下驾驶座旁的抗压头盔,把它扣在脸上。气密性检查完毕。开始供氧,剩余时间: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接着,她拉开舱门旁的制动栓,对声纹检测器报上自己的名字与职位。认证通过。舱门发出一声悠长的气鸣,舱室内隔水层启动。她松开制动栓,两手抓住门把,轻轻一拧。
她滑入大叶藻的草原。
十五分钟后,远处传来巨大的鼓水声。歌蕾蒂娅收起最后半卷刻录带,看向来人。
怎么,他们居然让你来?
我正好在附近。说着,猎人放下船锚,转而抓住她的手腕。走吧,子舰的数据已经传输完毕,该回去看看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局面。
歌蕾蒂娅站着没动。
你们要走了。
乌尔比安帽檐下的眉毛抬了起来。
嗯。
她便反握住他的手。没什么,走吧。
回到舰队后,歌蕾蒂娅带着工程部和战术规划部一头扎进了会议室。激烈的讨论持续了一周,直到他们为“外力导致推进器失效”这一情形想出了二十种解决方案。随即,军团接到指令,将深海猎人实验作战计划移交给第十军团。
这是实验的一部分。等第十军团联合训练结束,我们就得回技术院去了。布兰都斯向她解释。总之,奥斯提亚见。
那天夜里,歌蕾蒂娅用五个小时整理了一年来的所有作战报告。她将这些缜密、条理分明的报告上传到技术院数据库,又单独知会了克莱门莎。感谢您对阿戈尔作出的贡献,阁下。克莱门莎正色直言,这都是难得的宝贵数据。歌蕾蒂娅冷淡地附和。谈完公事,克莱门莎话锋一转,问她会不会想念与深海猎人并肩战斗的时光。即便没有猎人,军团的士官们也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歌蕾蒂娅如此回答。这使克莱门莎发出扫兴的叹息。
后半夜,她最后一次拜访乌尔比安的单间。
他们让那张坚固的书桌发出摇摇欲坠的悲鸣,桌上的文件散了满地。歌蕾蒂娅在猎人制造的巨浪中沉浮,头脑发昏,说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我有东西要给……她攀着他的臂膀,在他身上留下带血的抓痕。那些痕迹就在她眼皮底下愈合,快得令人不安。他身上的伤疤多半是手术留下的。猎人与猎物间的厮杀从来不落痕迹,直到死亡趁虚而入,瓦解战士的心灵。到那时,他们才真正被摧毁。怎么?乌尔比安发出沙哑的、混合着喘息的问句。歌蕾蒂娅一直想告诉他她受不了这个。她试图从潮水中抽身,却一次又一次跌回去,只得像垂死的羽兽一样哀叫。被礁石困住那天,我录下了附近鳞群的“歌声”——像你常做的那样。哦?一个单音,像是表示他有在听。歌蕾蒂娅抽了口气。刻录带……刻录带在制服外套里。还有这个。她用哆嗦的手推他,他就顺势吻她的掌心。别。歌蕾蒂娅惧怕被那双眼睛这样凝视。她惧怕它们背后蛰伏着的一切情感。拿着,这是我从一位故交那里得来的。现在想想,既然我也用不着,不如给你。我知道你……嗯……喜欢收集手工制品,不是吗?
那枚洁白的骨雕躺在乌尔比安手中。
歌蕾蒂娅。
嗯?
不,算了。
蓦地,歌蕾蒂娅被一种莫名的预感击中。她看着猎人的眼睛——她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拖回燃烧的潮汛之中。
返航前,歌蕾蒂娅的躯体几乎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灵魂飘在空中,俯视着这具疲惫的身体,与其中磅礴鼓动的感情。她忍受着胸口庞大的剧痛,心想:世上竟有如此毫无缘由、叫人精疲力竭的情感?无数次,无数次。话语无数次涌上她的舌尖,仿佛它们早该诞生于世;她又无数次将它们咽下,仿佛那只是一团丑陋的赘生物。
直到环境灯转亮,直到屋外传来士官们的脚步,始终无人开口。
背负巨锚的猎人向门口走去。歌蕾蒂娅跳了起来。这一点也不像我,她愤恨地想,我不该这么软弱,更不该任由自己落于下风。随即,冲动又战胜了理智。乌尔比安,乌尔比安。她把那句呼唤压在舌头底下。
壁灯照亮了被他挂在腰间的剑鱼骨雕。
歌蕾蒂娅想叫住他,想说你最后再唱一首歌给我听吧……但她什么都没说。因为乌尔比安转过脸来,主动打破了他那亘久的、无迹可循的沉默。
他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