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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同老

【黎簇】命运之外

吃早餐的时候,张起灵突然说:“我们得去七星鲁王宫。”

吴邪正在喝粥,张起灵的话让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他转过头和胖子对视片刻,之后转回来问张起灵:“小哥,你还记得我吗?”

“吴邪。”张起灵回答。说完调整视线看胖子:“胖子。”

吴邪和胖子再次满腹狐疑的对视,胖子给了吴邪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问张起灵:“小哥,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雨村。”张起灵回答得毫不犹豫。他微微抬了一下头,望向面前的两个人:“我没有失忆,我刚刚想起来一些事,我们现在得去七星鲁王宫。”

吴邪和胖子进行了今天早上的第三次对视,然后各自回房间准备东西。


三个人几番辗转到山东,胖子在当地租了一辆车直奔目...

吃早餐的时候,张起灵突然说:“我们得去七星鲁王宫。”

吴邪正在喝粥,张起灵的话让他的动作停滞了一秒,他转过头和胖子对视片刻,之后转回来问张起灵:“小哥,你还记得我吗?”

“吴邪。”张起灵回答。说完调整视线看胖子:“胖子。”

吴邪和胖子再次满腹狐疑的对视,胖子给了吴邪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问张起灵:“小哥,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雨村。”张起灵回答得毫不犹豫。他微微抬了一下头,望向面前的两个人:“我没有失忆,我刚刚想起来一些事,我们现在得去七星鲁王宫。”

吴邪和胖子进行了今天早上的第三次对视,然后各自回房间准备东西。

 


三个人几番辗转到山东,胖子在当地租了一辆车直奔目的地。直到这时候,吴邪和胖子都还是满头雾水。

胖子开着车,从后视镜里打量在后排坐得端端正正的张起灵,到底还是忍不住:“小哥,都到这里了,你总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要来七星鲁王宫了吧,突然想去回忆当年?”

“去救人,”张起灵说,“去救黎簇。”

十字路口的红灯猝然亮起,猛刹之下大家都往前倾去,吴邪好不容易坐稳身体,诧异的问道:“救……谁?”

“黎簇。”张起灵重复了一遍。

胖子好奇的紧:“小哥,你这几天联系过黎簇?”

 

前几天大家在雨村小聚,黎簇吃饭吃到一半就跑了,刘丧说他是接了一个紧急任务(前文:【黎簇】黎簇为何那样)。

黎簇和张起灵,怎么看也不像会经常联系的人。现在张起灵说要去救黎簇,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张起灵自己也摇头:“没联系。”

“那你这……”胖子顿了一下,话锋一转:“所以黎簇出了什么事?”

张起灵只是重复:“要在今年的12月30日去七星鲁王宫救黎簇。”

没头没尾的,听上去就像张起灵大清早被天授了,天授的内容是“2024年12月30日去七星鲁王宫救黎簇。”

 

吴邪给黎簇发消息,没人回。转而给苏万去了消息,问他在忙什么。

苏万过了一会儿才回语音,声音里带着几分焦躁:“我们在七星鲁王宫,黎簇出事了。师父早就提醒我了,可他还是出事了……”

吴邪越发迷惑,合着黎簇这次的事,张起灵知道,黑瞎子知道,就他不知道?

他想了想,还是安慰了苏万两句:“别担心,那个地方我们去过,该处理的小哥都处理了,没什么大危险。”

这话只是为了给苏万宽心。七星鲁王宫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他们后来又经历过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还从费洛蒙里接收了更多的信息,各个地方的经历在大脑里绕成一片,仔细回忆时根本想不起细节。

他记得当年不得已把七星鲁王宫搞塌了,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但塌了就没事了吗,谁也不敢打这种包票。

 

 

七星鲁王宫遗址深处,黎簇倚着一面塌了一半的墙,勉强坐直身体。

他平日既接救援委托,又从事文物提取修复方面的工作,和考古队有非常紧密的合作。这次七星鲁王宫的修复工作才开了个头,工作人员就发现里面似乎不太简单,紧急把黎簇拉来。这就是黎簇那天吃饭吃到一半就离开的原因。

今天的清理工作原本照常进行,只是没有人想到这片被风雨洗礼多年的断壁中会有失控的巨大九头蛇柏;没有人想到这片废墟之中仍然苟活着不计其数的尸蟞;更没有人想到,看上去已经完全脱水的古尸会有强烈的生物电反应。

用吴邪那帮人的行话说,起尸了。

黎簇先掩护队员们全部退出去,然而这些残垣之间脆弱的平衡经不起一丁点儿动荡,塌方一旦开始就如多米诺骨牌般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落后队友几步而已,自己就被困在了里面。

黎簇听到外面不断传来重物坍塌的声音,一声声砸进耳朵里,震得人心头一阵一阵的发紧。

他被困得太偏了,身上的伤也太多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命撑到救援队找到他。

他知道考古队出去之后会调整方案。那棵巨大的九头蛇柏最后可能会被原地保护起来,变成一个只可远观不可触摸的珍奇植物;那几具生物电反应强烈的古尸会被送进博物馆成为各位古人类学家的心头好;那些奇怪的虫子会成为实验室里的研究对象。

很好,无论他能不能被救出去,这座千年建筑和它孕育出的那些特殊生物,最后都会得到妥善的处置。

 

黎簇倚坐在墙边,间歇性的失去意识,不断的晕过去再醒过来。某次睁开眼睛时,他隐约看到一个人形生物正冲他扑过来。

以前有人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多坚持一秒,也许下一秒就会有转机。

于是他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胳膊了,便又觉得就这样吧,不想坚持了,这样就挺好。

 

那个人形生物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他把头埋进胳膊里,做好了被一击致命的准备,然而等了数秒,那生物迟迟没有攻击他。

他抬起头,扬了一下手电筒,终于看清,那人形生物不是他开始以为的活尸。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他认识的人。

“张起灵……哦,张老师,”黎簇学着苏万称呼张起灵,“你怎么在这里?”

“你认识我?”张起灵蹲在他面前。

“你不认识我?”黎簇靠在墙上皱眉,意识到不对劲,“你失忆了?”

“吴邪怎么放任你失着忆到处跑?你不会是偷跑出雨村的吧?”黎簇低语,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吴邪?”张起灵一边检查黎簇的伤一边疑问,“雨村?”

黎簇更加诧异:“你连你们的雨村都忘了?”

张起灵默然。

 

黎簇在汪家了解过不少张起灵的事情,他判断面前人应该是失忆了,记忆回到了之前的某个年份。

于是他试探着问:“现在是哪一年?”

“2003年,”张起灵一边回答一边给他包扎好伤口,扶起他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去那边,那边没塌。”

好么,这记忆直接回到2003年了,这二十多年来的种种完全不记得了。黎簇觉得无奈,又觉得有一丝好笑,吴邪这些年算是白干了。

黎簇借力站起来,后知后觉的发现张起灵的话很奇怪。他迷茫的看张起灵:“那边没塌?”

那边当然塌了,那边是塌方最严重的地方。考古队几次探查,确定那个地方完全面目全非,根本难以通过。

黎簇本以为张起灵艺高人胆大才从那边过来,现在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

张起灵扶着黎簇走回自己来的方向,那里一片废墟,根本没有出路。张起灵似乎也陷入了迷惑之中:“刚刚还好好的。”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黎簇脑海中成型,他把自己的手电筒开到最亮,借着这光去打量张起灵的装备。

张家人的记忆靠不住,但装备的时间段不会骗人。

张起灵察觉了些,干脆直接把自己的包递给他。那些装备都是很老的型号,功能远远无法和现在的东西相提并论。

那种装备现在不好找,如果张起灵是失忆后从雨村跑出来的,不大可能带着这样一些落后的装备。

他推开张起灵扶着自己的手,好不容易靠自己站稳,认真的问:“你说现在是2003年?”

他接着道:“可是我这里是2024年,2024年12月30日。”

张起灵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眼底有微微的惊诧。

“你应该也发现了,”黎簇说,“我的手电筒比你的先进很多,也许你是失忆了,更也许,你真的来自2003年。”

“试试吧,”黎簇吃力的后退几步,“这条通道,可能只有你能回去。”

 

随着黎簇退出两米开外,刚刚还一片废墟的地方隐约出现了完整的建筑,一条通道赫然出现在其中。

张起灵跨出步子,整个人完好无损的走入其中。

黎簇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干脆就地坐下来,看着张起灵往前走的背影轻声叹道:“再见啊,张……”

他恍恍惚惚的想着,原来2003年的张起灵已经见过自己了。如果自己死在这里,那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张起灵。

原来吴邪的征途第一站是自己的最后一站。

原来张起灵第一次见自己,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张起灵。

原来世间事如此有意思。

 

意识模糊中,黎簇感觉自己又被人架了起来,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吴邪和胖子在一起,暂时没有危险,我带你在这边找路。”

黎簇激烈的挣扎起来,张起灵只好把他放下来靠在墙上,他肺部很不舒服,咳得惊天动地,过了几十秒才平静下来:“不,你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你现在还不知道吴邪有多么邪门,你得马上回去,你得去救2003年的吴邪,他对你很重要。”

“吴邪?”张起灵想起那个有几分书卷气的年轻人,很聪明也很单纯,不太像九门里长大的孩子。在他的本意里,并不打算让吴邪深入这些事。

黎簇听不出张起灵的语气是疑问还是陈述,他只能强调:“非常重要!”

他无力的靠在墙上,说出的话却有千钧重:“无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九门和张家,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只有他活下来,所有人的命运才能走上正轨。”

只有我,还有我之前的那十七个人,我们到底是偏离了正轨还是走上了正轨?黎簇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这疑问在心里转了几个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黎簇用尽全身力气把张起灵推回他来时的那个通道:“快点回去,不然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

“那你……”张起灵站在来时的洞口,思忖片刻,继续说道:“2024年12月30日,我找别人来救你。”

“找别人,”黎簇发懵的脑子抓住这三个字,为什么是找别人?

只数秒,黎簇就想通了症结。

青铜门。

原来张起灵那么早就决定替吴邪去守青铜门了。他根本没想过活着出去,在2003年的张起灵的认知里,他是活不到2024年的。

“不,不,”黎簇强打起精神,“你能活到2024年的,吴邪是一切的关键,你要回去找吴邪,救他,保护他,不要抛下他……”

他会带着为你而生的执念找到我,赠我淋漓的鲜血,赠我扑朔的迷局,让我以凡人之躯深入虎穴,去为他的神灵解开那个困了张家数百年的枷锁。

张起灵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黎簇,一种古老的……”黎簇再次瘫坐下去,低声呢喃,直到没有了声音。

 

模糊的视线里,黎簇看到2003年的张起灵走回他来时的那个通道,走回一段传奇的开端,走向一些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而在2024年,黑瞎子有一天严肃的告诉苏万,张先生可能不记得了,他二十多年前拜托自己一件事,现在他把这件事交给苏万:有一个叫黎簇的年轻人,会在2024年12月30日的七星鲁王宫出事。如果苏万阻止不了他,那就务必提前安排好救援。

此刻,苏万和杨好正在七星鲁王宫遗址忙碌着,去救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莫得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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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飞鸟栖枯枝

【饮月中心向】人间五十年

Summary:罗浮月亮挣脱罗浮引力向寰宇逃去,衣袖上虚假的白鹤从丝绸绢帛中站起,闲适梳理自己的羽毛,然后振翅飞远。远处是黄天落日,云烟萦绕。

  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持明。

  但总会有持明反驳我,说你平平无奇个*仙舟粗口*。于是我认真地想了想,大抵此身最大的特殊之处在于我的身份——饮月君的侍女。

  世世代代都是。

  我比少主早蜕生。每一轮回都是我先破壳。于是等我稍大些,龙师就把我带到一枚鳞壳表面上泛着金光的持明卵前。他们说从今往后,侍奉他就是你唯一的宿命。这宿命已上演千百回,我在前生乃至前前生的日记都翻到了类似的记载,龙师们就连台词都不变——少主某一日翻到了我那些前生的日记,他说...

Summary:罗浮月亮挣脱罗浮引力向寰宇逃去,衣袖上虚假的白鹤从丝绸绢帛中站起,闲适梳理自己的羽毛,然后振翅飞远。远处是黄天落日,云烟萦绕。

  我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持明。

  但总会有持明反驳我,说你平平无奇个*仙舟粗口*。于是我认真地想了想,大抵此身最大的特殊之处在于我的身份——饮月君的侍女。

  世世代代都是。

  我比少主早蜕生。每一轮回都是我先破壳。于是等我稍大些,龙师就把我带到一枚鳞壳表面上泛着金光的持明卵前。他们说从今往后,侍奉他就是你唯一的宿命。这宿命已上演千百回,我在前生乃至前前生的日记都翻到了类似的记载,龙师们就连台词都不变——少主某一日翻到了我那些前生的日记,他说龙师的本质就是复读机。

  才四岁的少主翻了个白眼,掐着尖细嗓子模仿龙师:这个不许那个不许,不许我翻墙不许我上树,天底下哪有小孩是这么养的!

  他忿忿不平:他们甚至连鸟窝都不让我掏,到底我是真龙在传还是他们是?!哪有真龙连个鸟蛋都没法亲自狩猎!少主气鼓鼓地叉腰,连脸都鼓起来成了包子模样,使人看了十分心痒——让人很想揉捏一番。包括我在内。


  少主在五岁生日前夕临时被龙师们带走,侍女打着哈欠抱膝和餐桌上的小蛋糕一起等少主回来。她眼睛盯着那一豆烛光看它飘摇不定。迷迷糊糊的侍女在困意中等待到天将亮起露水初降的时候,少主回来了。

  她从地上爬起拍净衣裙上尘土迎上去,却发现少主不像过去的少主了。

  ——她是万不可能会信真龙在传被人顶替的可能性。所以是少主被拎去听龙师念了一晚上经开悟了?侍女习惯了和年幼的少主没大没小,于是就将心中所思大咧咧说与少主听。

  少主却在嘴前竖起手指,他说:慎言。侍女看向他眼睛,她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只知道当她看向少主的眼睛时,少主的眼睛里仿佛住着无数个死去的活灵魂,那本该清亮的眼睛里阴霾密布、鬼影幢幢,徘徊着千万个往日残影。

  少主冲她露出一个笑意图安抚她,侍女却莫名在这笑容里掉下眼泪。她好像不止一次看到少主变成这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目送少主掀开一层一层帷幕,丝绸轻纱珠帘像水一样分开又合拢,吞没少主尚且年幼的身影。她隔着层层叠叠帷幕窥探少主,看见少主蜷缩在床铺上掀起衣袖舔舐手腕上针眼:明明少主并没有穿上那些重得不得了的祭礼华服,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少主被压得喘不过气呢。

  那可是少主啊。


  侍女亲手做的小蛋糕少主最终也还是没有吃到,那可怜的蛋糕被龙师瞧见,进而被扔进了垃圾桶。面目模糊的龙师居高临下对侍女说,龙尊不需要这样低级的趣味。

  少主、不,龙尊,就站在侍女的影子后,微微抬起头凝视着龙师,光与影分割他面容,鬼影幢幢的眼睛藏在影子里,直勾勾盯住那洋洋自得的龙师。良久,他嘴角勾起,声音诡异地平静:龙师教训得是。身为龙尊,我自应严格要求自己。往后我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荒唐了。

  龙师满意地笑起来:不错,龙尊知错善改,乃是我族之幸,不日龙师议会便做主遣人来教导您龙尊所需的一切。他那么高高在上,仿佛这龙尊位置不过尔尔;仿佛持明族内一切都握在龙师议会中;仿佛持明族的未来如何他们根本不在乎;龙尊是谁也不在乎。他们只在乎龙尊是否能够听话,乃至能更进一步,接近过去「不朽」尚存时的荣光。

  大人物言语间来回推脱交锋,言语上刀光剑影杀出一片白茫茫。他们话里所打的机锋,侍女一窍不通——兴许这才是她能一直留在龙尊身旁当侍女的原因,太聪明的人搭配上身负伟力的龙尊谁知道会有什么不可控制的后果。她只安静跪伏在地上,眼睛却瞟着垃圾桶里砸得不成样子的小蛋糕。她心疼少主。


  一晃眼人间过去百余年,丹枫也从那短短矮矮的小持明长成风姿绰约的青年人。他认识了狐人旅行家白珩、罗浮剑首镜流和她的徒弟,不顾龙师强烈反对加入云骑军(将军倒是高兴极了,很是热烈欢迎了一番丹枫的到来)。他在战场上威名赫赫,抬手便是怒海腾天、赤水倒灌,是丰饶之民眼中不折不扣的杀神。

  但侍女还是爱叫他“少主”,仿佛这样丹枫就还没长大一样,还可以像四岁那时向她抱怨龙师的不近人情,压抑他自由活泼天性。

  “我早就长大了。”丹枫盯着珠帘上金坠子说,他站在那里任由周围人为他套上沉重华美的囚牢,腰上垂挂的玉佩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响。

  “你不要再因为我四岁时差点被人拐跑,就紧张我到现在。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多出去走走,兴许就能碰着个什么命中注定,谈一谈感情谈一谈风花雪月。如果结婚了我定给你封个大红包。”丹枫对身后为他梳头的侍女说。而不是跟当妈一样管我,这句话他咽下去没有说。实际上当妈的那个还是他自己,侍女只精通庖厨之事,其他生活常识,一窍不通。

  丹枫微微弯腰,低下头由龙师为他佩上繁复华丽金饰。他转身看向镜中,发现这金饰由珊瑚金锻成一片片龙鳞模样,又在其上用刻刀精心勾画象征吉祥如意的回云纹,最后那片片龙鳞模样珊瑚金巧妙地拼凑在一起,戴在他头上就像一条沉睡在黑发中腾云驾雾的龙。

  “这是出于谁人之手?当真是不同凡响的巧思。”丹枫饶有兴趣。龙师垂首畏惧又恭敬地回答说:“工造司那位新百冶,应星。按惯例给工造司也递了帖子,今日他理应会来观礼。”


  饮月君袭名大典前的准备只剩下最后一步,丹枫闭上眼任由持明们捧起他的脸抬高,在他脸上画上从汤海中带出的古老花纹。

  每一个持明都要落下这古老花纹里其中一笔,每一笔都应是罗浮持明们对罗浮持明族未来的饮月君最真诚的祝祷。持明们挨个上前为他摹画花纹,待到画完属于自己的那一笔后便虔诚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

  龙尊眉心眼间都诞开姝艳的莲花,眼尾处由侍女上前为他描画出两道朱红,最后一个落下最忠诚的吻。龙心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脑中生出无数只耳朵来回播放它恢宏声音:这个在祈愿你的身体康健;那个在祈愿你的爱情美满;那边那个在祈愿你的一生顺遂;这个小的在祈愿你越长越高、越长越好看……真是好笑,凡夫俗子们。它嘲笑并傲慢地俯视人间。

  丹枫对此不置可否。


  他披上持明族内最灵巧的绣娘不眠不休织作的外披,色彩静艳,暗暗流绮,仿若一束无所依的流水,他包裹在其中像一只立在水上俜伶的蜻蜓。丹枫登上长阶,龙心又在他耳边絮叨:“你看啊,台下这么多人爱你,你心情如何?”丹枫闻言垂眸看去,目光在台下众人身上一触即离。被他目光触及的人神色更加迷幻,如同饮下鸩酒甘心赴死临终前回光返照。丹枫收回目光:“他们爱的是饮月君。”

  龙心不解:“你不也是饮月君吗?”它话语略带嘲讽,丹枫却低低地笑起来:“是啊,我是饮月君。”

  他话里莫名:“自从我接过饮月君的名,那我就不再是我,这辈子就都是饮月君。我的性别应当是饮月君,我的思考方式应当是饮月君的模板,我说话的风格也应当是饮月君的风格。我活在这世上应当以饮月君的方式活,死去的时候也合该身披饮月君的荣光死去。”

  “饮月君爱人,所以我也应该爱人。”

  他站上万人崇敬孤高祭台。这台子许是只有饮月君才能登临,于是也就无人知晓站在这高台上寒风何其刺骨凛冽。丹枫话语散在呼啸而过的风里,就连龙心都无从知晓他说了什么:究其根本,饮月君光环下的那个人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饮月君。


  天气原本灰蒙蒙阴沉沉,于是应星被白珩拖来时也就分外不耐:“我说,工造司什么时候也会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强拖他来的白珩嗔怒:“应星啊应星,你到底知不知道今天邀请你去的是什么样的盛会啊?”

  应星干脆利落:“不知道,没兴趣。我要回去,金人还在家里等我。”

  白珩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应星看着她嘴脸感到后知后觉的恐惧——当年初来乍到罗浮他被忽悠着上了白珩的贼槎连闯十个红灯前,白珩也是这副表情——“今天可由不得你去不去,持明族族长袭名大典,持明们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你不去就是公开宣布你对持明族长看不顺眼,百冶大人,你也不想工造司下一年持明入职数大跳水吧?”

  应星头疼扶额:“好好好我去就是了,师父别念了别念了。”

  袭名大典会场入口处应星还看到了镜流和景元,业已成年的白狮一改平日里满嘴跑火车的轻佻模样,很是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收拾出一副人模狗样。应星看着他头上为了显得稳重成熟而糊上的成斤发胶内心只有两个字:想笑。

  进入会场有持明穿梭在场地引领贵宾落座。因着应星是工造司百冶,拿到的邀请函自然也是最高等级,被人恭恭敬敬领到最佳观礼座位上。应星毫不意外地与罗浮剑首及其徒弟不期而遇,白珩向镜流眨了眨眼笑出一副微妙神情,应星说不上来但总有一种春天到了的感觉。镜流朝他点了点头,面对白珩隐晦暗示不发一言扭过头去。

  应星看见了他们那位冷酷无情、治军铁血的剑首大人通红的耳朵。

  他面无表情地想他实在背负太多。


  倏尔风停,应星猛然回过神目光投射祭礼台上,与台上那持明垂下的平淡目光短暂相接——那持明生了张清艳独绝的脸,偏偏脸上又画满姝丽莲花,眼下甚至描了两道朱红,于是清艳转为妖艳,清丽菡萏幻成掐在手心里快要糜烂的花。白珩悄悄附耳过来附赠解说服务:“这就是当代持明族长饮月君,名叫丹枫,与我、阿流和景元是老相识。等袭名大典结束后,我便介绍你给他。”

  应星凝视台上持明,饮月君原来长得如此这般绮丽模样,和传闻中悍然血腥模样不同,此时此刻,他更像一尊供奉在神龛里的琉璃神像。

  台上的持明动起来,那些华美衣饰跟随他舞步与动作浓丽如血般地散开,金银玉饰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清脆声响。应星这才注意到他头上所带的头饰竟出于自己手下,原来那日来自鳞渊境的订单竟是为他所做。他心上莫名生出一点灼热,好像自己借着那金饰作媒介真切地触碰他发丝。

  持明冷着脸跳着与过去并无不同的舞,鼻尖幻嗅旧日的香气蔓延吞没他,将他拉进记忆的深渊里妄图令他溃不成军:他看见无数个长着和他相同一张脸的龙尊在这台上旋转着相同乏味的舞步抬起相同姿势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向他睁开空空如也的眼睛,如同牵线木偶般黑洞洞地注视他。龙心狂乱地笑:你就是其中的下一个!

  你太吵了。闭嘴。持明一个旋身将后背留给台下,冷声警告龙心。水流凝聚在他手心中实化成长枪,丹枫将枪向天上掷去,水流之枪划过天际,消失不见。持明冷眼看着它轨迹,应星不明所以,旁边的仙舟土著倒是很激动——白珩大力拍他胳膊以彰显自己的紧张与激动,应星余光瞥到就连镜流都暗自收紧了扣住扶手的手。他不解,但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击云破霭,拨云见日。灰蒙蒙阴沉沉的天被那一枪刺穿,天光大亮,暖阳从那破口处倾泻,正正笼罩住台上持明,耀眼得令人几乎不敢直视,恍惚以为「不朽」重返人间。持明却犹嫌不够,眯起眼向远处观望,尔后轻轻笑一声。

  水流之枪最终落点处在建木,锵一声插进龙形木瘤,巨大龙吟贯彻整个鳞渊洞天,推演建木复苏周期的卫士被吓了一跳前去查看,接着充满喜悦的紧急通讯弹出在龙师玉兆上:“祝贺龙师!恭喜饮月君袭名圆满!”应星看着那淡蓝色荧幕上景象,以水流之圆融破祸迹之不朽,这是何等的伟力……比之他心心念念的金人还要来得强悍,怪不得罗浮仙舟如此这般爱戴这位新饮月君。他抬头望了望饮月君的背影。丹枫,他把这个名字在舌尖上咀嚼几回后咽进胃里消化,丹枫是他理想中力与美结合得最完美的人间造物。


  白珩像个什么托儿所带队老师,身后排队跟着三个人,她自己打头,乌泱泱塞满了应星的工作间。景元和白珩是常客(磨损武器之大户),对他房屋布局摆设熟稔得很,没什么好看的;镜流也来过几次,但剑首天生没有多余好奇心。

  饮月倒是第一次来,水青色眼睛微微颤动,动作幅度很小地四处打量了一下他这满屋琳琅器具:墙上挂了几件刀剑枪戟;烧制的漂亮瓷器随意堆放在角落;窗户台上摆了一排瓷烧出来的小鸟,低头啄食,或昂头鸣叫,饮月目光在那些憨态可掬的胖滚滚小鸟上停留片刻。巨大工作桌上散乱地叠放着设计图,而满头白发的应星就从那堆设计图纸中抬起头,第一眼没看和他搭腔的白珩,他第一眼看见饮月。

  饮月慢吞吞跟在队伍最后首,背手正仰头看他房梁上由自己当初亲手雕刻的祥瑞纹样。应星盯着他脖颈上突出喉结突兀想冒犯地在上面画几朵花,桃花太艳百合太素净,昙花只开一晚兆头不好,思来想去只有不染尘埃的莲花才堪配他。

  饮月似是察觉到他视线,低头向他看去顺便露出一个柔软笑容,他心跳猛然提前一拍,咚一声打在情窦震耳欲聋。工匠狼狈转过头和白珩攀谈下季度武器供应的事,没看到饮月眼里冰冷多情潮汐。

  “哦对了,其实饮月今天找你来也有事。”白珩向后面的饮月招招手,他就从景元镜流让出的道路里朝工匠走来。他又在笑。应星想,盯着饮月的笑容目不转睛,好像一只吃饱了打盹的猫。背地里被人臆想成猫的饮月笑眯眯,摆摆手从袖中倒了一桌面珍珠:“喏,替我给白珩和镜流打一对珍珠耳坠吧。我看她们一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适合送她们一对珍珠耳环祝她们缠缠绵绵到天涯。”

  镜流又一次红了耳朵,白珩毫不避嫌吹了声口哨,笑道:“饮月,还是你仗义!”

  应星目瞪口呆:“就算打两对也只需要四颗,更遑论只是一对,怎么放桌子上这么多。”

  持明风轻云淡:“很多吗?这是我家侍女随便在家中后院里捡的,嗯……那剩下的,就是你的报酬。”

  应星热泪盈眶:“您就是我再生父母。”景元嘲笑他忒不要脸,应星理直气壮:“那可是一桌子鳞渊境出产的珍珠!你知道市价多少吗小子?我研究金人自动驾驶技术真的很需要经费好吗,臭小子不懂就别掺和大人说话。”

  一涉及年龄问题景元就蔫了火气,金眼睛一转就躲饮月身后假哭:“饮月你看应星哥三十来岁人了还欺负我这个二百多岁未成年!饮月你要替我做主啊饮月!”饮月敷衍地揉了把他的白发,口中随便说了几声好好我替你做主就哄得少年人眉开眼笑。饮月发现景元头发手感不错,又偷偷多摸几下,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工匠看着他得意的嘴脸咬牙切齿。


  应星不愧是出身朱明仙舟的顶尖巧匠,隔天白珩就收到了他用物流机巧鸟送来的快递,她拆开快递盒子打开首饰盒,将一对珍珠耳坠拿出来仔细端详,珠色圆润莹白,阳光下珍珠表面仿佛还盈着淡淡荧光。她笑眯眯临时决定推了今日的星槎竞速友谊赛,打算跑演武场去找镜流给她戴上,顺便在景元面前炫耀一番。

  小兔崽子,平时没少打趣她和镜流,看她这次不酸死他。啧啧,用什么嘲笑他才好,不如就称呼他为二百多岁还没有心上人的未成年防沉迷小朋友?这个好,就这个。白珩想着,对着镜子将属于她的那只耳坠扣在右耳上。

  演武场守岗云骑看见是她也不多拦,笑着核对身份把人放进去,临了还要高声笑一句:“白珩姐又是来找镜流剑首了!”白珩回头笑骂:“就你小子机灵!”她掏掏口袋掏出块玉阙仙舟的特产糖丢过去,那云骑才算心满意足闭上嘴。

  镜流就站在演武场高台上,盯着下面云骑每日例行操练时笔直挺拔站成一棵紧绷的树,但白珩的气息裹住她,剑首又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狐女懒洋洋从背后趴在她身上,叼着耳坠含糊地说门口守岗云骑打趣她,好过分啊阿流。她边说边用手指来回搓捻镜流耳垂,镜流嗯一声说明天就罚他打扫整个演武场。白珩没绷住笑出声,捏住珍珠耳坠的耳勾快准狠穿过镜流左耳垂,血流出来,红白映衬好不令白珩心疼,狐女凑过去讨好般舔舐去那因她而存在的伤痕,镜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捏过她右耳上与她相同伤痕。

  “景元那小子跑哪儿去了?我要跟他炫耀炫耀我的情侣耳坠。”白珩问,镜流欲言又止,最后朝演武场一处阴凉处凉亭指了指:“景元在那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镜流眼一闭:“饮月也在那儿。”

  白珩奇道:“饮月在那儿又有什么妨害,我炫耀情侣耳坠他又不会被我单体伤害溅射到,他不总说自己是个没感情的杀手吗。”

  镜流眼神颇有点怜悯:“你去吧。”

  白珩没看出来,挥挥手和她拜拜向那个凉亭跑去。被狐女留在原地的镜流凝视她欢快背影,伸手捻了捻那珍珠耳坠,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尽管这美貌耳坠带来的伤口从此往后就是永恒的折磨。

  白珩清楚,她也清楚。


  本是被景元拖来观看云骑操练的龙尊倚着亭柱不小心睡着,他歪着个脑袋悬空无倚靠,身体靠着柱子,就着这副困难姿势入睡。景元看着他酣睡面容不忍心叫醒,于是起身解开身上披风,凑近了为他披上。他身体凑过去一瞬间从龙尊身上闻到极其浅淡的水莲香气,那香气如此浅淡却令人如此印象深刻。景元面上八风不动弯腰给他裹上披风,内心悄悄动摇。

  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香气隐秘引诱。他不敢大胆冒犯亵渎龙尊那纯粹的洁白,于是少年人捧着自己一颗滚烫隐秘的恋心直起身,垂首在他浓黑长发上落下虔诚一个吻,轻之又轻,生怕惊动唇下蝴蝶振翅飞走。

  ……白珩觉得自己来的时间不太巧,一来就看见景元低头在饮月发上吻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不太好,感觉被男同狠狠霸凌了。

  怪不得镜流说起景元和饮月都在这里的时候那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合着感情冰块的镜流都看出景元对饮月抱有那样的隐秘心思,她居然都没看出来,身为他半个师长忽略了景元的身心健康生长真是愧对景元父母……愧对个屁!这小子早恋!

  虽是这么谴责性想着,白珩却下意识收轻脚步悄悄躲在墙角,从墙角那里探出个狐狸头暗中观察:景元亲了那一下后就停滞不动。白珩心里点评这小子还是太纯情,搞纯爱呢。

  接着她看见景元伸手托住饮月睡歪的头,轻轻扶正归位,但没多久饮月便又无意识将头向旁边歪去。于是景元坐在他旁边,用手将他头轻轻放在自己卸了肩甲的肩头上。这下子饮月有了依靠,甚至还安逸地在他肩上蹭蹭,寻找一个让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待他找到后,终于不再乱动。

  白珩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景元眼中爱怜浓浓,饮月倒在他肩头酣睡似乎对他心中情意毫无察觉。但旁观者清,狐女分明看见饮月在景元于他发上那一吻时指尖颤动。她最终还是掉头回去找镜流了,走远了她忽然玩笑般唱起一曲狐人大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摇摇头想:爱上谁不好,怎么就爱上了饮月呢。与他做朋友才是最好,与他做爱人只能受千刀万剐之苦。

  求不得苦。


  罗浮仙舟上自持明登舰定居后不过百年便有了个月仙庙,据说里面供的月神娘娘有愿必应,于是香火颇旺,就连镜流这样冷淡的人都曾听说过它传闻——因为云骑时常在年底考核临近时跟月神娘娘祈祷出题考官不要是严苛到近乎刻薄的镜流。

  白珩在酒桌上提起那庙宇时饮月正撑着头提着自斟壶慢吞吞倒酒,听她说起那颇为灵验的月仙庙时他手腕一抖,酒水洒出来流了他满袍。应星坐他手边本想问他要不要暂且离席去换个衣服,便见龙尊一摆手云吟法术便将衣物洗涤个干净。

  云吟法术真方便啊,工匠朴素地感叹道。

  “而且听说那里最近还来了一个算卦抽签格外灵验的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便去吧?正好还能去给小景元求几支姻缘签。”白珩兴致勃勃提议。莫名其妙被点到的景元佯装不满,借着生闷气由头偷了好几口酒喝。

  饮月刚想张口回绝,白珩就读心般在他开口前拦截他话头:“谁要是想不去,那就弹唱持明时调,并且让我们录像保存。”她威胁性向饮月晃晃手腕上玉兆,于是饮月只好无可奈何叹出口气,被迫自愿答应了。

  进了月仙庙饮月便混进人群里消失不见。应星景元本想去找他,白珩吸着西瓜汁懒洋洋劝阻:“饮月要是不想被人找到那么谁也找不到他的,你俩别白费那个力气了。况且他也不是出门不戴玉兆的人,丢不了的。”景元于是被忽悠着去那个神秘摊位前抽了签,应星还是决定要去找找饮月。

  白发工匠踏进从前他从没有踏足过的地方,自从他父母和故乡都陨落于丰饶之民手中他便知道求神无用,唯有靠己。一掀开帘子,首先被满屋焚烧着的线香味扑面张牙舞爪地袭击。差点被熏晕,工匠捏着鼻子,仗着身高优势向屋内四处张望着,眼前屋内人满为患,耳边声声颂咏祝祷。人们长跪不起,最后虔诚下拜叩首,起身再在香炉里插上幽幽焚烧的线香,祈愿人不能为而神能为之事。

  工匠扒开人潮向饮月那边走去,饮月站在一个角落里正仰起头看屋内最高大之物,周身寥落冷清。工匠终于走到他身边,首先伸手握住他手腕防止二人再走散,饮月仿佛受惊般扭头看向他,工匠不语,学着他刚刚样子仰头看那尊塑像。

  那塑像面貌倒是令他大吃一惊,在一层月光似的纱可有可无遮掩下那张脸清艳独绝,与饮月的脸如出一辙、别无二致。月神娘娘身姿性别模糊,看不出是男是女,纤细身体上裹着古来不知多少奉养人献上的华美衣物与金饰,微笑着盘坐在莲花座上,垂目观看众生贪婪相。但仔细看去,那眼中什么都没有。那眼睛更像一面镜子,清楚映照出人生百般魑魅魍魉。

  饮月忽然低低开口,只是自嘲:“……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

  “你知道吗,应星。这月仙庙也不过是因为这庙里供得是月神娘娘,故而起名叫月仙庙。”他转过来平静看着工匠:“只是古来从没有劳什子月神娘娘,那不过是失去「不朽」的持明们编造出的谎话罢了,谁知这愚人们还真就为了这谎言塑起了像来拜它,可惜啊。”他语气一转,笑容诡谲:“是拜不出好东西的。”

  工匠无话可说,只是将手里纤瘦手腕更攥紧仿佛握住一只纤细飞鸟翅膀,他低声安抚:“你不是任何人,你只是丹枫。”工匠笃定地说:“你就是永永远远的丹枫,哪怕我死了,我看着你的眼睛就能认出来。”

  饮月笑了下,工匠从他笑容里品出苦巧克力那样的滋味。工匠想辩白你别不信我,但外面三个人已经抽好了签,站在月仙庙门口正呼喊他们姓名等他们出来,于是饮月说走吧,工匠只好跟着他出去。

  临走前他又抬头看一眼那月神娘娘像,发现它脸上流下了一滴眼泪。底下庸人也注意到这奇妙景象,于是人踩人争相伸出手想接到一滴那泪水。


  三个人把签文在饮月面前排开,饮月手指尖逐一抚摸过这些字句,在签上摸到了星神力量碎屑,他心尖一颤。某任龙尊涉猎甚广,其中便有卜算解签这等不入流之术储存在记忆里——于是他也会这东西。景元抽到的是“地有神,甚威灵,兴邦辅国,主庇民。”饮月转了转那签,露出淡淡笑意。

  镜流的签文是“莫怪我见错,心性自成屙,偏僻不通心,真人却不魔。”饮月侧目看了眼正专心看白珩与景元嬉闹的镜流,将白珩的签抽出来:“心戚戚,口啾啾,一番思虑一番忧,说了休时又不休。”他盯着那两个签很久,久到应星走过去勾住他肩膀问他解读出什么,是不是不太吉利。饮月一摆手,又将那三张签收回自己衣袖里。“诸事大吉。”他垂目说。

  “这场战争,你最好不要参与。”军队开拔驰援这场后世称之为“倏忽之乱”的战争前,饮月抓住正要登上星槎的白珩说。他目光忧心忡忡:“那日那签上有星神力量碎屑,是真的命运签。而你的签文解读是不利,结局恐难有望。倘若你执意要去,那么你大概率不得好死。”

  白珩听了满不在乎地爽朗一笑:“不过是区区签文罢了,我们无名客这辈子都行走在开拓之道上,我们只信事在人为。不过……”她低头把珍珠耳坠从右耳上取下,珍重地递给饮月:“假如我结局当真成了你口中所判,那么还请你替我在战后将这耳坠送给镜流。”

  饮月将那珍珠耳坠收拢在手心里,应下挚友愿望:“好。”

  但他最终只是学到皮毛,没能精通那位龙尊诸算无遗的本事。他知道白珩结局恐难有望,却没想到白珩是为了救他和镜流而死。彼时他和镜流双双被丰饶令使控于掌中,往身体内灌注丰饶之力,妄图将持明龙尊与罗浮剑首改造成最低级最无理智的丰饶孽物,来狠狠地打仙舟联盟的脸。

  很久没再出现的幻觉随着在体内狰狞撕扯的星神力量斗争于此刻重回眼前,他看见太阳从腹中生出月亮又吞噬月亮,一千一万个月亮重蹈覆辙,重复着出生和被吞噬的宿命,密集的红细胞在他眼前不断增殖,将他眼中世界天地都贯彻成一片血红,他听见有人低笑亲昵称呼他比寰宇更古老的名。尘土飞扬间他看见镜流低垂着头血糊了满身,她胸膛起伏微弱生死不知,纯粹的丰饶之力仍然源源不断地灌注进她的躯体。

  而他于此刻跳脱人身短暂抛弃凡人心窍,很久没骚扰他的龙心此刻即使奄奄一息也要嘲讽他:“多余的感情又有何用?凡人的生命在我等眼中看来不过蝼蚁一瞬,你又为何生出那么多的心窍来存放那么多对己无益的无用感情呢?”

  饮月微微仰头凝望头顶一览无余的虚假苍穹,微不可察叹口气,如此评判龙心:“愚不可及。”龙心在他耳旁气极嘶吼,他操纵身体引动手指编织鳞渊潮汐吞噬下方源源不断丰饶孽物,冷静评估倘若牺牲自己能对倏忽造成几成伤害——眼睛余光却看见白珩的星槎。

  他意识到不对,他看见女孩挣扎着从星槎中爬出,手中举着熠熠生辉的黑色太阳,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他感觉到有只手抚摸他的脸颊合拢他的双眼;他看见黑色太阳带来裂界吞噬生出侵蚀隧洞;他看见倏忽被重创;他看见他和镜流一起从半空中掉落,被神君接住平安落在地上;他看见他不管不顾爬起身,满身尘土与血迹向着现场中央的侵蚀隧洞踉跄走去;他看见他到了那里——他看见在侵蚀隧洞前,静静飘落着一缕染着血迹的紫色发丝。

  她什么也没留下。除了那珍珠耳坠,和眼下此刻染着血迹的一缕发丝能证明她来过这世间曾在这人间活过。狐女上战场前英姿飒爽说事在人为,但命运垂首微笑,并不容许凡人妄图违抗。

  他回头仰望建木,龙形木瘤数年前被他击穿造成的伤早已消失不见,他仿佛能听到建木低吟,在他耳边和龙心声调渐渐重合:“放弃吧,饮月君。或者干脆杀了我。不然,你所珍视的、珍视你的人,迟早都会因为我而死掉。”它们怪异地咯咯直笑,居高临下嘲讽饮月。


  他在一片黑暗中低头摸索着前进,这里黑得透彻仿佛这天底下所有人同样的归处——死亡。他也确切地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在不远处。他抬头看,看见不远处狐女僵直地站在那里,他心下一喜,跌跌撞撞走过去。白天的伤还未好全,体内丰饶之力也未清除干净,丹鼎司的医士勒令他半个月内都要按时服药作息规律,他有一搭没一搭应下来,视线透过窗户,看池中锦鲤摆尾游动好不安然好不悠闲。

  他抬手操使云吟法术把那艳红锦鲤抓过来,放在手里看它挣扎扭动,于他掌中窒息而死。好无趣,人类在星神层面下的挣扎就如同眼下这锦鲤在他手中之挣扎。好可笑,人类惯会以卵击石。

  医士去而复返,看见他抓着一条死锦鲤下意识被吓到,但这是饮月君所为,医士也不好多说什么。还是他自己率先回神冲被他吓到的医士笑笑说抱歉,吓到你了。

  他终于跨过那漫长距离,手搭在狐女的肩上让她转过身,狐女死白的面容令他察觉到不对,手中冰冷温度也不对劲。他看着裂界回响僵硬地微笑,张开嘴气息冰冷吐出他这辈子第二道枷锁:“丹枫,我不想死……”

  他从噩梦中惊醒。侍女早就在他睡梦里淌下泪珠那刻便侍候在旁,恭敬垂首递上巾帕。饮月看了看恭恭敬敬再也没了过去那样亲昵的侍女,还是将那巾帕拿过来用了。人的忠诚变换竟能如此之快,不过区区百年他过去最忠诚侍女便成了如今现在恭敬有余忠诚不足模样。在擦去眼泪的一瞬间他想起他将那枚珍珠耳坠递给镜流时,镜流大概也想这样流泪吧,但她并没有哭。

  他听见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于是起身披一层青纱衣赤足跑出去。侍女并不敢阻拦他,只能默默跟随在廊下等待。她的主人在雨里起舞。雨水将他青色纱衣全打湿,黏连在他身上清晰勾勒出他癫狂舞动时拧出柔软弧度的腰肢,赤脚踏在雨水里旋转激起水花,脸被雨水打湿模糊使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如何。她的主人如同化外民童话中那个穿上了被诅咒的红舞鞋的女孩,在雨里跳一场无休无止献祭自己的舞。

  白发的工匠闻声从客卧里撑着伞出来,她看见男人走出房间走进雨水倾泻的院子里。在死青色雨夜里他撑着一把血红的伞安静地在一旁等待饮月发泄。她的主人最终力竭将要倒在地上时被白发工匠勾住腰身抱在怀里。工匠让他赤足踩在他鞋上,不愿让他再踩在院中潮湿地板上受了寒气入体,饮月因他怀抱后脚跟悬空只有一点足尖踩在湿冷皮鞋漆面上,他的头被搂在工匠肩上好声好气安抚,血红的伞掉在一旁没有人去管。工匠从伞下走进了饮月的雨中,两个人在同一场雨里同样湿透。她看见她主人那张被雨打湿的脸上是如同蛇一般的神情。

  那是一种狩猎到心仪猎物的满足感。


  “饮月,你抽到了什么签?”工匠捏着签好奇地探头去看饮月的签,饮月递给他,工匠捏着签一字一顿念出来:“无踪又无迹,远近均难觅,平地起风波,似笑还成泣。”总觉得不太吉利啊,他想,扭头一看饮月却在跟摊主大眼瞪小眼,他跟签文面面相觑,决定还是再等等他。

  “……是您。”饮月说。披着漆黑兜帽的神秘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倏忽之乱里想要合上我双眼的那位,是您吧。”他接着发问,“幻觉中念出那个名字的,也是您,是不是?”语句是发问语气却笃定,神秘人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你,真是太聪明。”

  “在能预言未来的末王面前,饮月不敢当。”饮月垂眼说,“所以,您来此是为了什么?”

  神秘人向后一靠:“我是来看看你。”怀念的目光从饮月脸上游弋,隐秘笑容一闪而过。“我已经看够了,饮月。希望下次相见,我们能是在最初的起点上。”饮月眨了眨眼,下一秒神秘人连带着摊位一起消失。应星再回头就发现饮月一个人茫然地站在消失的摊子前发呆,趁他被挤丢前赶紧几步迈过去捏住他手腕,同时将自己和他的签往他手里一塞:“饮月,帮我解读一下签文吧。”

  饮月接过来,应星的签文是“神黯黯,意悠悠,收却线,莫下钩。”呵,当真是应了那日建木虚幻呓语。他心下冷笑,面上却露出柔软笑容,吐出的话语却比毒蛇的信子还冰冷:“诸事暂且打住,免有失误,后悔莫及。”他水青色眼睛清澈见底,慢悠悠给挚友结局下定判决:“应星,倘若你非要淌我这个泥坑,那么你不得好死。”

  应星原本捏住他手腕的手下滑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工匠极其认真地说:“可我发过誓,这辈子唯一的忠心都系在你身上。”于是饮月回想起那雨夜应星会留宿潜邸的原因,那晚工匠与龙尊对弈,棋局上黑白二子厮杀激烈仿佛二龙争斗你死我活,棋局外饮月闲适懒散,忽然打岔说起别的话来。

  “爱慕之心可以有很多种。”饮月捻着棋子说。他一个个数过:“友人之爱、亲人之爱、情人之爱……这都是爱慕之情,其本质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需求的试探与求索。”

  工匠不解抬头看向他。“但你以为我想要的就这样浅薄吗。如果我想,那么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爱上我。”饮月落下一子,手支住脸松弛地笑起来,“我要忠心。人的爱慕之心可以分成很多,但忠诚之心却只可以献给一个人。我只要唯一。”工匠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饮月没反抗,于是工匠盯着他眼睛向他眼睛起誓:这一生唯一忠心都将奉献于他。

  饮月冰冷地微笑。

  “你的签文如何?”工匠问题把他从记忆拉回现世,他看着那个命运签微笑:“诸事大吉。”


  从镜流含糊不清言辞里景元敏锐从中嗅出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当年拜入镜流门下便是靠着这危险时刻的敏锐感官,使他在力竭前刁钻反击险胜镜流半招最终拜入门下。所以景元无比信任这感官,他想起最近行事踪迹愈发离奇的饮月,最终还是想要和他谈一谈。

  他在月色里叩响潜邸的门,是饮月身旁那位侍女来开的门,昔日神色活泼的侍女如今垂首恭敬欢迎他。她仿佛一早就知道他来意:“景小骁卫,饮月君此刻正在后院凉亭中。”景元点头,神色匆匆向后院凉亭中奔去。

  凉亭中饮月抱着古琴席地跪坐,月光凄惶地笼在他身上。饮月听见他来,却并不抬头,反倒是先自顾自打起拍子唱起幽怨持明时调:“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他声音末尾匆匆吞进喉中,他未曾料到景元敢于伸出手抓住他衣袖上那只纯粹无暇白鹤,错愕地看着少年人那颗赤诚隐秘恋心此刻在月光下暴露无遗。

  少年骁卫跪在凉亭台阶上和饮月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自由,我知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罗浮仙舟里逃出去。”他近乎要语无伦次,抬起金眼睛像湿漉漉刚出生猫崽那样满怀期待:“我们一起逃走吧饮月,去当巡海游侠。不,去哪里都行,当什么都行,我们一起逃走吧,饮月。”他声线到最后甚至还隐隐带了哭腔,而饮月背对着巨大死月亮静默地盯着他微笑,景元看着他那死去般的微笑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于是饮月微笑着把他握住自己衣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将那白鹤从他手指中解放。他叹息一样安抚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景元。”

  “但我是饮月君。”他微笑着残忍宣判自己原罪。所以我要负担起饮月君的责任,永生永世指引子民前行方向,乱世之内,丹枫可以逃出去随意做他想做的事,唯独饮月君不行。

  少年骁卫错愕神情如破镜般崩裂。

  他的少年时代在那一晚浪漫月色中结束。


  景元脚步停在幽囚狱最深处。

  里面罪人形容姣好,听到他的脚步声无声勾起唇角微笑。景元居高临下端详他,身姿纤瘦、面容苍白,任谁都无法想象这是身犯十恶逆的罪人。他蹲下身好让罪人能够平视他,罪人凑近了些,饶有兴趣等待他说话。

  景元攀住铁栅栏低声道:“仙舟联盟已经决定将你和应星的存在彻底抹去,你们的遗物将会通通销毁。”“就这样?”饮月反问他。景元没说的话咽在舌头下,饮月倒是尽数替他说了:“我猜不止如此吧?”昔日的神像剥去表面那层死气沉沉镀金,其下本相神情活艳如同剜人心脏的尖刀,他眉眼弯弯言笑晏晏:“你和镜流势必会被我和应星牵连。镜流实力强大,他们审不出什么就会将她放走。而你不一样,你是剑首徒弟,除此以外立了再多功劳也不过是个云骑骁卫,家族势力于云骑军中内务也帮衬不了什么,更何况此次还涉及我染指丰饶之力。拿捏你比正面对上剑首更划算,看你憔悴模样,想必是被通宵审讯了。”

  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饮月向他的方向挪动,手松松包在他攀在铁栅栏的手上,带来一阵彻人心扉的冷意,冷得景元近乎要发起抖。罪人伸出手在景元嘴前竖起一根手指:“我一向是知道你有封狼居胥、扶摇直上的梦的,所以从此之后,就当我死了吧。不可听、不可言、不可说。别再和我这身犯十恶逆的大罪人说话了,景小骁卫。”

  最后饮月又退回牢房中央,眼神轻蔑对上他:“滚吧,景小骁卫。”

  景元沉默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奔赴自己既定命运,谁也拦不住。

  诸事不利。


  六百余年过去,当景元与镜流再次相见时两人都没太多变化,只是镜流耳坠换了个方向,景元还记得这是她与白珩的情侣耳坠,难免多看几眼。

  镜流眼睛转向他,意思让他有话快问,趁她情绪还稳定的时候。

  景元于是笑眯眯发问:“师父,你的耳坠不是在左耳上吗,怎么跑右耳上了。”他有意将这问题当做二人许久未见拉近关系的开场白,却没想到镜流听了反而沉默许久,手不由自主抬起来捻动那枚珍珠耳坠,半晌后恍然大悟般回答他:“……啊,这是白珩的。”

  “我的那个,和白珩的衣冠冢在一起。”

  她脸上露出柔软笑容,仿佛又沉浸在过去与狐女出游时的美好时光,但捻动珍珠耳坠时带来的疼痛无时无刻提醒她失去了白珩,同时也无时无刻提醒她白珩将永远陪在她身边。景元看着她微笑模样想起故人,故人一个笑容就能让他们神魂颠倒、魂牵梦萦,午夜梦回都是故人向他们发问:

  爱我吗,爱我就为我付出一切吧。

  他知道,的确有一个人为了他的愿望付出了所有。

  刃仰头凝望游隼飞过翅膀撕裂天空,如火球般落进山林里炸出一片飞鸟。他凝视那只自由自在的鸟就像过去袭名大典台下他凝望饮月君。他迟来地意识到只靠一人的忠心根本无法留下饮月,没有人能拥有帝王,除了江山;没有人能拥有饮月,除了自由。饮月投入自由的怀抱如倦鸟归林,忽如飞鸟向山归——但他不会让他得逞。

  他会把他从自由的怀抱中夺走,一起投入属于他们的残酷命运剧本,像当年那样跳一场永不停歇的舞,这一次他不会再撑伞等待,冷眼旁观。

  自由自在的游隼捏在他手中,耳边故人浅吟唱起持明时调:多少恨啊……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开口声音低沉应和故人:

  “花月正春风。”


  丹恒沉在梦里,如波月古海中逐波随流持明卵,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他是一颗无所凭依的卵,被深海水压碾得喘不上气即将窒息而死,而此刻有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他轻轻抚摸来安抚他情绪,那双手的主人带着他脱离了深海游出了海面。丹恒睁开眼,发现救自己逃离噩梦的人是丹枫。

  他毫不怀疑这是梦里,只有梦里他才能见到丹枫。梦里的丹枫抱着他,手握住他的手,带领他画出一个完美的圆,这个圆无论从哪个点出发都会回到最初起点位置,身体随着海水起伏,丹枫趴在他耳边,语气亲昵:“这便是「不朽」,是终点也是起点,我的终点诞生出了你,你的起点又生出我的终点。”

  在梦里,他听见丹枫摸着他的脸和他说:“你的自由是活着,我的自由是死去。”

  “让我彻彻底底地死去吧,丹恒。”

  “这样我就真的自由了。”

  海水退潮,他和丹枫都站在坚实平原上,他听见自己答应下来说好。于是丹枫笑起来,那么高兴,那么纯粹,那么不熟练。他曾在梦里看见饮月君展露笑容哄骗他人百万次,却没想到作为丹枫的他对于微笑实在太不熟练。丹枫说抱歉,丹恒,我并没有练习过笑容,往后我会多多练习,争取让你看到更好看的。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一个一戳即破谎言,但丹恒仍然答应下来说好,我等着。

  罗浮的月亮挣脱罗浮引力向寰宇逃去,衣袖上虚假的白鹤从丝绸绢帛中站起,闲适梳理自己的羽毛,然后振翅飞远。远处是黄天落日,云烟萦绕,是一片梦幻的快活人间景象。他看见金黄的麦田如海,人们升起的炊烟扶摇直上,他看见人们载笑载言、无忧无虑,他知道这是丹枫的梦,丹恒站在原地,目送他死去。

  他轻声说:

  “再见了,丹枫。”

  END.

  替换时间同有情皆孽

诗如静

【云上五骁】我曾想我们会天长地久

全员友情向

没有饮月之乱!白珩未在对抗倏忽时死去!

大概是个刀?不过应该也不是很刀






应星走的时候是一个冬天。是一个很像春天的冬天。


匠人已经很老了,人造的天气依旧温暖,他坐在冬天的一处庭院内数着盛开的花——它们像熔炉的火花一样明亮。


在短生种里,他已经活的足够久了,细数他这一生足够幸运足够闪耀,时至今日匠人依旧是狷狂的,他的眼神也依旧是明亮的,明亮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丹枫推开了门——他依旧年轻,他坐到友人身边,自然而然的拿起了一旁的小壶,却看到倾泻出的透亮茶水时愣了愣。


……也是,应星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饮酒了。


持明对年岁的流逝一向......

全员友情向

没有饮月之乱!白珩未在对抗倏忽时死去!

大概是个刀?不过应该也不是很刀






应星走的时候是一个冬天。是一个很像春天的冬天。


匠人已经很老了,人造的天气依旧温暖,他坐在冬天的一处庭院内数着盛开的花——它们像熔炉的火花一样明亮。


在短生种里,他已经活的足够久了,细数他这一生足够幸运足够闪耀,时至今日匠人依旧是狷狂的,他的眼神也依旧是明亮的,明亮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丹枫推开了门——他依旧年轻,他坐到友人身边,自然而然的拿起了一旁的小壶,却看到倾泻出的透亮茶水时愣了愣。


……也是,应星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饮酒了。


持明对年岁的流逝一向缓慢,他轻轻抿着茶水,看着应星的白发与皱纹,才突然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


——才只是过了一百年而已。


只是一百年而已。


其他友人也陆陆续续地进了门,连最咋胡咋胡的白珩与景元都安安静静的。


应星看了一圈到齐的五骁,说了今天见面后的第一句话,他说,我走后就把我埋在这棵树下吧。


应星哥胡说!景元率先叫了起来,应星哥一定能长命百岁!


我已经一百多岁了。应星平静的看着景元,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发。


景元看见应星的手弯弯曲曲,宛如老树皮般干枯干裂。


时间的铁证就这么摆在他面前。


那应星哥要长命千岁!景元眨了眨金色的眼,像含着一轮融化的太阳。


傻小子,应星笑了两声,声音像无边的风吹过,他边倒水边说,长生种可都未必能活这么久。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应星打着哈哈,他笑起来连皱纹都是好看的,看得其他人鼻尖发酸。


他们还是一如当年。


景元坐在石凳上,手摩挲着杯沿,茶水晃着他隐隐约约的泪光,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说,应星哥,你还有没有什么愿望?


白发的匠人认真思索起来,一刻钟过后,他向众人笑了起来。


没有,他眉眼弯弯,能遇到你们,还有什么不能实现的愿望?


镜流喝了一口茶,她今天未披甲胄,难得穿了一件水蓝色的仙舟服饰。


她很重视今天——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只是没由来的觉得今天一定要庄重一些。


她看着应星,问,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我们一起饮酒的时候?


当然记得!白珩抢答般地接过了话题,那一次我们除了小景元可都喝醉啦!


那是我们第一次收到你的礼物。镜流吹开茶水上的浮沫。很漂亮。


镜流很少夸赞人,一旦得到她认可的人或物,都是极其拔尖的。


你这家伙如今也会夸人了?应星的白发顺着风一晃一晃。


晃得像满天纷飞的雪。


白珩撑着头,笑,在接过支离时镜流明明也夸过你啦。


很远的事了,应星嘴角抿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不过我还记得——怪我,忘把那件事算上了。


毕竟也是有一段年头了嘛,景元插了过来,那天可把应星哥高兴坏了,扬言要给我们剩下几个人一人做一把呢。


我可没食言,小子。

应星伸手轻轻敲了敲景元的头。


当然,景元揉了揉头发,应星哥从不食言。


没大没小,我也跟你闹的有些倦了。应星将茶杯放在一边,伏下身子。


我先睡一会儿。

匠人的声音闷闷传来。


一向闹腾的几骁乖乖敛了声,阳光暖暖的落在匠人的衣袍上,流转着百岁的光阴。


几人安静的注视着他,应星睡觉的姿势很安静——不知何时起,应星似乎就变得越发安静了。


在应星拿不起锻造的锤子之后,其他人有好一段时间都不习惯——其他人将他们的武器保养的很好,可他们总不能称心如意,甚至在迈进工造司的大门时也会习惯性喊一声应星。


可后来他们也慢慢习惯了,习惯了没有应星帮忙锻造的日子,他们也明白了——他们终究也要习惯没有应星的日子。


可还是舍不得。


光影斑驳的庭院内落针可闻,只有汩汩的风声流淌。


等风声也停下后,众人才发现似乎有些安静过头了。


丹枫起身去探应星的鼻息,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的看向他。


他摇摇头。


应星在这个如春天般温暖的冬日永远睡着了。


几人静默了几秒,离应星最近的景元不相信,他去摇着白发老者的肩膀,哽咽着声音。


应星哥,应星哥。他一声一声地喊。


应星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敲敲他的头。匠人静默的像一座雕塑。


景元的眼泪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咸涩的液体落得应星满脸都是。


应星哥,你看,我把你宝贝的英俊无敌帅的脸弄脏了,你起来骂骂我,好不好?


泪水落到了匠人的眼睫上,好像他也在流泪。


云骑的骁卫坐在匠人亲手打磨的石凳上嚎啕大哭。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他在云骑中一向是沉稳的,在云骑的眼中,他似乎总是不会流泪的。


云骑总是下意识忘记他真实的年龄。


忘记他是被其他五骁一起宠大的少年。


白珩几乎是看着应星长大的,看着他从少年到青年到老去,她觉得短生种好像是一天一个样,感觉明明是昨天的事,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好久以前了。


镜流低下头,缓缓想起了他们的初见——她想起那时意气风发的应星,那是多么惊艳的人啊,哪怕后来皱纹一点一点爬上他的脸庞,也不能否认他曾的确惊艳了时光。


丹枫慢慢整理着匠人的发丝——与应星最合得来的就是他,甚至应星后来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只臂鞲——而现在,那只臂鞲与击云一同成了他的遗物。


丹枫抬起头,看见纷纷扬扬的落花。


他其实还没有告诉应星,在应星不注意时,他偷偷在这棵树下埋了一坛酒。


他还没有告诉应星,那是今年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白珩叹了口气——他们很少见到一向欢笑的狐人这样。


狐人寿命至多三百,我也已经活的够久啦。


狐女握着镜流的手,镜流看见她一向柔顺的毛发软软地耷拉下去,像被雪压弯了的树枝。


我知道。剑首低垂着眼眸,静静凝视着友人的容颜。


丹枫和景元站在镜流的身后,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景元已经褪去了年少的青涩,站得笔直,丹枫还是老样子,他望着白珩,眼里有着一望无际的风声。


作为全罗浮最好的医师,他自然看出白珩已经大限将至。他看着白珩,白珩也笑嘻嘻的回望着他们。她的笑总是有一种魔力。


不过还是好可惜。白珩艰难地扭了扭脖子,我到现在还没看见星穹列车再度启程于星海呢。


真好奇星穹列车是什么样子的啊,白珩的眼神好像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会有无数糖果做的穹顶吗?会有可爱的吉祥物镇守吗?


它的轨道,是不是也和传闻中一样神奇,是由星神之力铺就的呢?


不过没见到也没关系,只是好奇一下。白珩从床上侧过身来,毕竟我已经有你们了嘛。


有你们陪在身旁,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白珩笑着笑着眼里就涌出了泪花,晶亮晶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镜流将她的手握的更紧了。


丹枫和景元从背后看见镜流不断颤抖的肩膀,像冬日萧萧的寒风,他们看见白珩笑着的嘴角,还有她眼里温柔的星空。


那片星空渐渐暗淡了。


他们再也见不到这片银河里最美丽的星空了。



狐人常说正首青丘,而白珩的正首青丘是由镜流,丹枫,景元三人置办完成。



白珩的父母早在好几十年前就已逝世,景元借来了一艘星槎,镜流将一块织着昙花与狐狸的丝巾放在里面,她将褶皱抚平又抚平,赤红的瞳眸温柔得仿佛刚刚盛放的桃花。


她这次是真正飞上了浩瀚无垠的星际了。丹枫看向镜流的身影,说,坐着她最爱的星槎离开,想必她也是高兴的吧。


嗯。镜流慢慢整理着白珩的发丝。


如果以白珩姐的性格,她肯定会说,每当你们望向寰宇的时候,我也会在星河为你们报之微笑。

景元踱步上前,将一个精心打磨的狐狸项链放在星槎内。

第一次做这些玩意儿,如果有不精的地方,还望白珩姐不要怪罪。


无论他做成什么样,白珩都不会怪罪于他的。

其实景元心知肚明。


丹枫将一坛酒摆在了狐狸项链的旁边。


我亲自酿的,一定合你的口味。

龙笃定地说,摩挲着坛身,半晌才收回了手。


镜流整理好白珩的仪容,下了星槎,她将白珩的反曲弓也留在了上面。


他们都明白,这是应星的那一份。


云上五骁,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在一起。


他们一直看着那艘星槎,直到她飞出了玉界门。


她一定能飞向她想要到达的地方。

他们如此坚信。


无论过去,未来。





虽尽力克制,但白珩走后镜流状态一直不好,她本就年岁已高,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景元在那不久之后当上了将军,收了一个小徒弟,名曰彦卿,性子活泼讨喜,长得也是一顶一的好看。


镜流常说,如果白珩还在,一定会与那孩子合得来。


景元身为将军事务繁多,他不在时,便由镜流帮忙指导。


直到有一天,彦卿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庭院中等到那位寡言却温柔的师祖。


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直到将军进了庭院,摸了摸他的头发。


她不会来了。

景元温和的眼眸藏着哀伤。


镜流在动身前找到了景元,镜流还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不放心,嘱咐来嘱咐去,在听着一天挤不出一句话的师父说了十分钟后,景元终于笑了。


师父,我长大了。


镜流这才发现,自己竟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见昔日的弟子。


也是,镜流笑道,都是当将军的人了。


镜流坦坦荡荡无牵无挂地去了十王司,自那之后,景元和丹枫就跑十王司跑的勤了,龙师们气的直跺脚,但也无可奈何。


其实这样跑来跑去的日子过久了也没什么不好,所以当看见十王司的判官拦住他们时,景元和丹枫心里俱是凛然一惊。


镜流大人自尽了。

眼底乌青的判官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行了一礼。


除了站在判官面前的这两位,没有人能打的过当世剑首。


地上的寒霜待的够久了,她要去找云朵上的小狐狸和天上的星星了。


景元想,我还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她有留下什么吗?将军依旧是那幅运筹帷幄的样子。


判官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景元和丹枫对视一眼,伸手接过。


谢了。


其实他们都明白,以镜流的实力,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提前结束,是最好的选择。


景元提前三天处理好了所有公务,将大小事宜安排妥当后将能紧急联络他们的通讯交给了青蔟,上上下下再三检查不可能出事后和丹枫一起出了趟远门。


他们去了苍城遗址。


遗迹自然是十分荒凉的景象,只从周围的断壁残垣依稀可窥见昔日的繁华。


传闻苍城的梅花很漂亮。


景元和丹枫找遍了遗迹大大小小数十个角落,也没找到一株传说中的梅花。


对不起啊,师父。景元蹲下身,我没能找到你故乡的花。


我们……也没时间继续找了。


原来时间真的是很宝贵的东西。

——从应星和白珩走的时候,他们就知道。


景元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将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


丹枫给镜流立了碑,他没刻镜流的名字,——如果刻了的话,镜流或许会不喜欢,他想。


景元将支离恭敬地摆在了碑前,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被精心保养的狸猫与狐狸挂件。


这是白珩姐送给我的,景元的声音缓缓,到时候凭着它,师父说不定就能找到白珩姐啦。


末了他拿出一个精心做的昙花吊坠,笑,这个是我专门为师父做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师父总拿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给我,现在我把它送给师父。


他看着那座碑,墓碑冰冷,雪白的月光落下来,仿若纷纷扬扬的白发。


——他想起师父的白发,浸在月色里的白发,沐浴在阳光下的白发。



弟子不孝。景元微微垂下头,一簇一簇的白发挡住了他的神情。


镜流不会怪你的,丹枫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她一直以你为傲。


况且,龙尊轻轻地笑,若你也称得上不孝,那么整个仙舟就没有孝顺的人了。


丹枫拿出一坛酒,他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拿出五个酒杯,往里面倒了酒液。


他举杯与景元碰了碰,慢慢倾洒在地上。


这是我和你喝的最后一杯了。他说。


这一杯敬你,敬我们,敬云上五骁。




每次分离时,丹枫哥都会拿出一坛酒啊。

景元看向龙尊,龙尊的眼睛里盛着着清浅的月色。


喝一杯吧,景元。丹枫举起酒液,酒液里也盛满了满塘月色。


最后一杯了。景元也举起了手。


明天便是我转生的日子了,丹枫摩挲着杯沿,龙尊在世几乎都是六七百年,到我这儿倒成特例了。


我去找他们了,你不要来的太快。丹枫望向景元,景元支着头,轻轻笑了笑。


丹枫知道他的意思,也跟着笑了笑。


他起身,衣摆擦过石桌,来到庭院的树下。


云吟凝出一把小小的水铲,不一会儿,一坛酒便露了出来。


丹枫并不嫌脏,捧着它来到了景元身边。


这便是我的一份了?景元笑道。


丹枫冲他颔首,景元轻抚过坛身。


原来丹枫哥真的给我们每个人一人酿了一坛。


我很少食言。丹枫坐在石凳上,温凉的月色披在他身上。


景元看着丹枫沾着泥土的衣袖,想,丹枫哥什么时候食言过呢?


从曾经到现在,丹枫哥一直是言出必行。


啊——景元想起来了。


那是在曾经,他们无数次酒后举杯的誓言,


——云上五骁,永不分离。

但是……

丹枫哥,你没有食言,从来没有。

云上五骁,无论天隔何方,无论阴阳两隔,他们的心都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们从未分离。


第二日景元带来了他还在镜流门下做徒弟时镜流赠予他的剑谱,还有白珩曾经出版过的旅行日志。

丹枫站在波月古海的边缘,他遥遥望着对岸,风将他的长发卷起,他回过头来,仿佛一只欲飞的白鹤。

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他轻轻唤道,丹恒。

丹恒。丹心如恒。景元点头,是个好名字。

他将剑谱和旅行日志交给了丹枫,丹枫手上还戴着臂鞲拿着击云,末了景元递过一块腰牌。

腰牌上用龙飞凤舞的字写着一首小诗。

石火梦身。丹枫的嘴角轻轻抿起,替我挂上吧。

果然很衬你。景元的发丝被古海的风吹得左摇右晃。

再见了。他们在心中互相告别。

龙尊慢慢化为了一颗晶莹的卵,景元凑上前,似乎还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声。



再见了,丹枫哥。

丹恒,他一定会是一个很幸福的孩子。



在将军的带领下仙舟与持明的关系蒸蒸日上,龙师议会制在丹枫在世时便已得到了极大的整改,不再对龙尊严加管制。

丹恒很喜欢这个经常来看他的将军,他总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景元只是笑着摇摇头。

彦卿的剑技早已登峰造极,夺下了剑首之位,在公务最清闲的时刻,他会与景元一起去祭拜那位绝情温柔的剑首。

时至今日应星的作品依然会被当做模范来评说,白珩的旅行指南仍然是旅行界的翘楚。

星穹列车如今也启程寰宇,在跃迁至罗浮时,景元作为将军曾登门拜访。

没有糖果做的屋顶,不过吉祥物倒是有一个。

他望向窗外,星河浩瀚无比。

他将今日的感触写在纸上烧给了白珩,火焰吞噬着纸张,变成一小捧一小捧的灰。

他看向说书人,说书人的故事里依旧是精彩绝伦的云上五骁。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喝那一坛丹枫送给他的酒,他想,还是留到地下他们五个人一起去喝比较有意思些。反正一人一坛嘛。

也不对,他们是云上五骁嘛,应当是天上才是。

天上的星星,云朵上的狐狸,清冷的月光,遨游云海的巨龙,温暖璀璨的日光,怎么可能是地下?

云上五骁,会在天上永远注视着罗浮。




今川千泷

【BSD|太宰x安吾】缀网劳蛛(4)

Summary:命运就是我的网。

Notes:安吾第一人称,原著向,时间线为天五案结束后,一些对后续剧情的戏剧化演绎。部分社会背景、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与情感关系有私设。

本篇是本文的第二部分。


(1)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夏日尚未消逝,[天人五衰]的阴谋还没有铺展开来,一切都还是崭新的。

而当我时隔许久与他相见时,我竟不知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太宰治还是那个模样,很年轻,一如既往的年轻。

半年未见,他看起来神色依旧不错。而我想我的脸色大概是控制不住的可怕,因为我听到了高桥那幸灾乐祸的笑声。

太宰的声音,高桥的声音,耳边的嗡鸣声汇集在一起...

Summary:命运就是我的网。

Notes:安吾第一人称,原著向,时间线为天五案结束后,一些对后续剧情的戏剧化演绎。部分社会背景、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与情感关系有私设。

本篇是本文的第二部分。


(1)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上一次见他的时候,夏日尚未消逝,[天人五衰]的阴谋还没有铺展开来,一切都还是崭新的。

而当我时隔许久与他相见时,我竟不知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太宰治还是那个模样,很年轻,一如既往的年轻。

半年未见,他看起来神色依旧不错。而我想我的脸色大概是控制不住的可怕,因为我听到了高桥那幸灾乐祸的笑声。

太宰的声音,高桥的声音,耳边的嗡鸣声汇集在一起,像是有万千生灵的低语声从地底往上升起,汇入探望室的空气之中,构成了对话的声浪,在我的头顶之上回荡。

 

我假设过很多情况,但眼下这种情况依旧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再怎么说,我最不期待的就是这个家伙站在我的面前,毕竟四年前他还是特务科监控名单上的危险分子,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帮他把档案洗白的。他通过入社测试的那天,我在心里暗暗期望,期望他从此与异能特务科再无关系。他也做得很好,我们两年没有联络,再次联络也是为了公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为合适的距离。

 

但是现在,他出现在了内务省法务科下属的司法监狱里,来看望一个叫坂口安吾的政治犯。他来的意义是什么?我这样对自己说,他是为了武装侦探社而来的。侦探社这样身处灰色地带的部门,需要政府的门路,才能在情报上立于不败之地。没有谁比我更合适,所以把我从监狱中捞出去,是必要的。

 

但我仍记得,侦探社在[天人五衰]案后,早已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英雄,是内务省都无法小瞧的存在。侦探社足够成为与Port Mafia、异能特务科相持的机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究竟有什么出现的必要?

 

我不知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让他能够站在如今的我面前,这不是我想要的。他应该一直安稳地呆在他该待的地方,而不是掺和进这件事来。阳光似乎越来越强,照射在窗户上闪闪发亮。我一直感到有点儿不舒服,噪声使人难受。然后我又反应过来,所谓噪声只是我耳边的嗡鸣。我一直感到有点儿不舒服,真想离开这里。

 

速战速决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并且想办法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我心中的惊涛骇浪于现实中不过短短一瞬,而我的表情没有暴露分毫。我对他露出一个并不算失礼但也绝不客气的笑容,“你出现在这儿,真让我感到意外。”

 

“哎呀,安吾真是无情!这么久没见了,你只想对我说这些吗?”太宰歪了歪头,用俏皮的语气回敬我。高桥刚想张口,他就很自在地一屁股坐我对面,于是高桥没说出口的话就哽在了喉咙。从太宰这毫不客气地态度来看,我猜他和高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爆发了很严重的冲突。

 

“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司法监狱内部的模样呢!”

 

太宰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对高桥提问,“那么问题来了,我能否去参观一下犯人们的住处呢?”

 

听到这无礼的要求,高桥额头暴起了青筋,但他强行按捺住了怒火,“请不要跑题。”

 

“哦,好吧。”

 

太宰撅起了嘴。他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还要感叹为什么没有柔软的海绵坐垫,为什么没有咖啡,他好想喝双倍糖双倍奶不加咖啡的咖啡,说着说着开始抱怨高桥,说他凶巴巴的看起来又丑又吓人,为什么接待他的不是一位美丽的小姐,否则他探完监就可以约着对方一起去跳海了。

 

他满嘴跑火车的胡说八道又轻而易举地挑起了高桥的怒火,他吼了一句“你还有完没完”就摔门走了。在太宰来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让诸位政治犯闻风丧胆的高桥组长,竟然这么容易生气。

 

把高桥气走后的他终于肯消停了。摔门离开的高桥忘了带走随身的签字笔,而太宰发现了这件事。所以他捞起那只签字笔,在指尖转来转去。这会儿,这会儿他又显示出几分调皮的本色了。

 

(2)

“碍事的人走了,我们有时间慢慢聊了~安吾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高桥能放任我们共处一室,说明还有别的监控手段。所以这不是适合叙旧的场合。于是我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那我应该说什么?承蒙关照,我没有死。”

 

太宰轻轻地叩击了一下桌面,他的那双眼睛看什么都自带三分缱绻。此时此刻,他笑着看向我,我那苍白疲惫的影子映在他蜜糖一般的眼眸中。这让我都有点恍惚了,好像我们身处优雅的高档餐厅中,他马上就要给我表演手帕变玫瑰了:这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以前他专门在Lupin练过这个小魔术,用来讨那位人形异能的欢心。

 

当然现在没有手帕与玫瑰,有的只是我俩看起来古怪的僵持。我实在不知道他与特务科的交涉到了哪一步,他又牺牲了什么。拿不定这些,我不敢贸然开口,只是紧紧地皱起了我的眉头,“没什么可说的就到此为止吧。”

 

“安吾看来是很讨厌我啊。”他用咏叹式的语调感叹,“明明以前还是能够一起喝酒的关系。”

 

于是我懂了,他将我们是旧识这件事透露了出去。所以我接茬,“我对自己定位清晰,从来不会对你抱有多余的幻想。”

 

“是指你身为背叛者的觉悟吗?”

 

太宰转着那支笔,轻描淡写地扔下了这句不啻于平地惊雷的话。我们两个人从没有单独讨论过这个问题,这几年去祭拜织田作先生都是错开时间前往的。


结痂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它只会在不合时宜的场合破裂开,露出疼痛的皮肤。我的舌尖开始发苦,吗啡的戒断症状像只咬着我脚跟的小狗,令我不堪其扰。

 

我努力稳住我的呼吸节奏,“果然,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应该很开心吧,毕竟你终于可以不沾血地解决掉我了。”

 

“啊呀,你有这样的觉悟,我的确很佩服。”太宰又开始玩那只签字笔,他笑了一下,“其实,我是带着一桩交易来的。如果你愿意重启卧底工作,那么,你的档案会被再次洗白。你也不用在这儿呆着了。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何呢?”

 

在我们都不曾提及的黑之时代,在年末的终焉,烦恼于年会上表演节目的太宰,拉着我和织田作先生说要演话剧。

 

“在演戏的时候短暂地忘掉自我和他人,成为另一个人,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没准会有意外很适合演戏的人呢。”

 

我是一个很适合演戏的人,在Port Mafia卧底的两年,我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在这个时候,我想我一定也会做得很好很好。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的我,静静感受着胸腔内撕扯般的疼痛。

 

“如果你指望靠这种方式杀了我,那你错了。我作为卧底是什么模样,你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看来我们之间忘性最大的,果然还是你。”

 

“你这是拒绝了?”

 

“放弃吧,太宰君。”我和他见面到现在,第一次用敬语称呼他,“这是我必定要走过的道路,如果您问我对往事的感想?我只能说:我很遗憾,但我从不后悔。”

 

太宰的笑收回去了。他一副被我戳中了心事的模样,眼中覆上浓重的阴云。不耐烦地将签字笔甩在桌上后,他唰得一声起身,“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果然,安吾你还是死在这里吧。”

 

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在我被押解回牢房的路上,高桥嘴角的笑怎么也压制不下去,我这副心灰意冷打算烂在监狱里的模样很对他的胃口。

 

我听着落锁声音响起,他们脚步声远去之后。才脱力地坐倒在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时间]指向表盘上的数字,顺时针代表是1-12,逆时针是13-24,英文字母表的前24个字母就被这样指代了出来。而指关节敲击桌面的频率对应摩斯密码中的Y与Z。这款小暗号是以前一起喝酒的时候设计的,因为是随手设计的,所以漏洞百出,但拿来对付监狱里的这帮人已经足够。

 

他们确实低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没有[堕落论],所以只能根据我的记忆,将他想传递的情报一点点地拼凑出来。

 

在情报中,他说明了现在内务省内诸位高官对[特务科长官]一职的争夺,高桥的靠山与太宰所借助的力量属于不同的政治派系,现在就差最后一击,就能将这个位置抢夺过来。

 

目前无法直接赦免我,所以,他叫我想办法争取到保外就医。他会接应我。

 

情报的最后一句是,安吾,你要相信我。

于是我低低地回应,好的,我会相信你,一直相信你。如血液在我身体里流淌那般,循环不息。

 

(3)

在太宰探视我后,我大概被扔在牢房里不管不顾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这是我从吃饭的频率推测出来的。

 

从那天起,我一直在试图找出能让我保外就医的机会。监狱内部有自己的医疗室,而高桥对我看管甚严,装病全无可能。所以,除非是我性命垂危,否则太宰这个计划绝无实现的可能。

 

在我的耐心等待之下,机会终于来临了。太宰在外的动作很迅速,才一个星期未见,高桥脸上的趾高气扬消失了。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冷冷地问我,“你是真不怕死吗,坂口安吾?”

 

“实不相瞒,您这个威胁对我不太奏效,我建议您多向Port Mafia取取经。”我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意,“怎么,高桥君不想和我再耗下去了吗?”

 

“快七个月了,我什么都没有得到。那位大人已经很生气了。”高桥一字一句地说,“我对你这个人已经没有兴趣了,总有别的人会成为新的政治犯,也总有其它人会屈服。我现在,只想让你死。”

 

我的眼镜被强行架上脸庞,在清晰的视野中,我看到了高桥那张狰狞扭曲的脸,眼中是浓稠近乎实质的恶意。他转过脸,对跟随他的一名狱警招呼道,“把他带去审讯室,我要让他清楚地看着自己是怎么被活剐了的。”

 

我清晰的视野可以看到,对方的腰间别了一把枪。高桥还是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我。他的本意是低调行动,但他的对手是我。我正确地估计了我们双方的实力差距,以及我的体力的保存状况,而后,在那个狱警向我走来后,我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戳向对方的双眼,指尖柔软的触感让我有点走神,这份走神让狱中嘈杂的声音都成为了遥远的噪音。我一个膝击顶向对方,趁对方吃痛弯腰之际将枪夺了过来。我这个牢房隔音效果不是很好,为了不闹大动静,高桥刚才就已经关上了门。他对我使的所有绊子,最终都成了他作茧自缚的囚笼。

 

我一共开了三枪,第一枪废掉了狱警的行动力,第二枪打中了高桥。在尖锐的警报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

 

我猜我一定是疯了,只是接收到了那语焉不详的暗号,就敢将我的性命全盘托付。倘若我的猜想是错误的,那么我今天的举动便没有任何意义。

 

但他说,可以的。你要相信我。他是太宰治,他不会轻易对人许下诺言,所以他被他许下的诺言,从来没有失约的时刻。所以我选择相信他,一如多年前那般。

 

我浑身紧绷,攥紧光滑的枪托,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枪口吐出火舌,在我的胸腔面前炸开一朵子弹的花朵。弹片像生日晚会上炸开的彩条那样,从我身边穿过。此时此刻,天旋地转。疯狂分泌肾上腺素麻痹了我对疼痛的全部感知,所以我只是有点困。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一个难得的不用加班的夜晚,我早早的回到了家中,然后倒在柔软的床褥之间。

 

昏沉的睡意轻轻地包裹住了我,我像是躺在死神怀抱里那般安心。于是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4)

那个红发的影子又出现了,一如多年前那般。那个时候,我刚卧底归来,织田作先生的事成了我无法忘却的噩梦。我心头抑郁难言,那些悔恨、叹惋与悲伤的情绪,共同织成了一张网,勒得我呼吸不畅。尖锐的嗡鸣充斥在我的耳边,红发的影子与我擦肩而过,我们如陌生人一般相逢不识。

 

而后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我的精神状态不足以支撑我从事任何情报工作,医生在我的评估报告上写下“危险”二字。在我进入精神病院的第二天,种田长官前来探病,他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看到了被绑着束缚带的我。然后他对我说,“安吾君,Port Mafia的干部太宰治叛逃了。”

 

我转了转眼珠表示我在听。长官见状,只是笑了一下,“虽然他的确是个人才,但他在过去给我们添了数不清的麻烦。既然他都自己送上门来了,我是否应该拿特务科对待罪犯的最高礼节去招待他呢?”

 

我一张口才发现我的嗓子哑得厉害:“请您三思。”

 

听到我的答案,长官的脸色温和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凛冽且肃杀,“我知道你们过去是朋友,所以现在给你个机会。要么你接下他的案子,要么我直接处决了他。”

 

我瞬间就明白这言外之意了。为了让太宰能够在离开Mafia后也能活下去,我要抹掉他过去的罪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必须要拿出合格的评估报告重返岗位,我不能在单人病房里消磨时间。我在这儿呆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危险。我不想让他狼狈如野犬般逃亡,我要把他送入那片更为安宁的、横滨的黄昏之中。

 

虽然是黄昏,但是当绚烂的夕阳铺满半边天空的时候,其夺目的光彩,胜过任何一个白天。

 

我感觉自己有了点力气,但我还是做不出更多反应。对一个精神状态极度糟糕的人来说,强打精神无异于逼着断腿的人下地走路。

 

种田长官并没有对我的失礼发表看法,他只是在推门离开前这样说道:

 

“安吾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和Port Mafia谈判中多此一举加入[不追究情报员坂口安吾的间谍罪]的条目吗?因为你不是唯一潜入成功的人,这么多年来,我培养了太多的学生,把他们培养成了合格的间谍,然后再送他们去死。

 

但是我老了,人老了就爱回忆往事,就容易心软,就见不得悲剧重演。所以,纵使我被那只老狐狸摆了一道,但至少你活着回来了,而不是死于某场我不知道的[意外事故]。我已经心满意足。

 

活下去吧,命运就是我们的网,我们就只得这样缀结下去。”

 

我的思绪昏昏沉沉,但突然就想起了他当年说过的这句话。但事到如今,请容我更正一下,如果说命运是我的网,那它早已在无常的人生的风雨中走向破败。但是我为什么能够苟活至今呢,大概是因为这网纵然破破烂烂,但还是有几根蛛丝,极细极坚韧吧。

 

明明是细弱到如蛛丝一般的联结,却依旧能够抓住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蜘蛛呢。而织田作先生,与太宰,都充当着这样的角色。他们将我从宏大的正论中拽了出来,从此我便无法再循着前人的网格牺牲自我。在我濒死的边缘,心里想着的确实,遇到他们,真的太幸福了啊。

 

而我也终于知道了,原来人在死亡之前,是可以看到自己想见的人的。我的梦境勾勒出了一片大海,那是我们三人曾经做过约定,却最终未能前往的南国。在几年前我因公出差去过那里,在有气无力的海浪声面前,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全天下的美景都大同小异,真正让景色与众不同的是与我们相伴的那个人。

 

而如今,那片单调的景象多了几分生动的色彩,我看到那个在我梦境中频频降临的红发的影子,转过身来,有了一张我所熟悉的、织田作先生的脸。阳光炙热难耐,它照射在沙砾与海面上,金光闪烁。他对我说,“安吾,你来了啊。”

 

此时此刻此地,只有阳光与他。层层细浪拍击着沙岸,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熟悉的西装皮鞋。难怪我感觉这么热。

 

感觉自己被晒得有点头痛,我不由得出声,“织田作先生,你不热吗?”

 

“是安吾穿太多了。”红发的影子这样回复。

 

我环顾周围,发现这片海滩除了我俩之外没有别人。因为只有我们俩,所以这个海滩都显得莫名地空了起来。周围的酷热都聚集在我的身上,太阳光倾泻而下,带给我那种昏昏然的迷幻感。从砂砾上、从白色贝壳上、从玻璃碎片上,透射出来的反光像一道道利剑,刺得我睁不开眼,不得不牙关紧咬。织田作先生也不管我的死活,只是自顾自地开始堆沙子城堡。他有一双很灵巧的手,不一会儿的功夫,沙子城堡就初具轮廓。

 

我蹲在一旁看着他堆沙子城堡,这时聚集在眉头的汗珠,一股脑儿流到眼皮上,给眼睛蒙上了一层温热、稠厚的水幕。在汗水的遮挡下,我的视线有点模糊。我擦了一把汗,问他,“可以去阴凉处休息一会吗?”

 

织田作先生却发话了,“安吾,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我忘了什么呢?我回头看了一眼离我们不远的大海,它突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海滩很大而很空,只有一个堆沙子城堡的织田作先生。我又想了想,想啊想,才感觉,这海滩好像太过于寂静了。

 

就好像如果多一个人在的话,这片海滩就不会这么寂静。

 

“死亡是水滴归于大海,除了安静之外,一无所有。”织田作先生叹息了一声。他把我扔在原地,自顾自向着大海的方向走去。我惊慌地拔腿追了过去,就连沙子进了皮鞋这种细节都无暇考虑。我追着他的脚步走向了大海,没想到他却转过身来,将我往海浪里一推。

 

“回去吧。不然太宰又该怎么办呢?”

 

我猛地睁开眼睛。


(5)

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身下床垫的厚度令我安心。房间的装潢我很眼熟,本该保外就医的我,却躺在了侦探社内的医疗室。病号服有点大了,我只是抬手,袖子就滑落了好大一截。于是我得以看到,手臂上什么伤口都没有,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苏醒,只要微微偏头,就能看到长官坐在我的我的病床前,摇着那把扇子,见我醒来,扇子一收,“啪”的一声敲上了我的额头。

 

而后我意识到,我还在输液。从液体的颜色和剂量来看,大概率是葡萄糖。

 

于是一种恒久的悲哀袭上心头,我终于从这种自欺欺人的幻想中清醒过来了。长官他真的是不在了。

 

床像是柔软的大口袋,将我的所有好奇心打包带走。我百无聊赖地盯着输液瓶看了一会儿。与谢野医生的异能力依旧是这般令人敬佩,现在的我没有任何不适症状,就连那累计已久的疲倦,都一扫而空。这样不可多得的医疗人才,可惜特务科没有。想到这里,我心情突然有点复杂:难道特务科常年的人员不足,才是我加班的本质真相吗?

 

我睡不着,索性躺着开始发呆。我懒得去想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我要面对谁。这就是坐牢带给我的最大改变吧。我变得比以往更有耐心了。不会再如以往那般去主动探究什么。除非对方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又或许,这种耐心,不过是一种被矫饰过的消沉。我承认我自己很消沉,消沉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从长官死去那天开始,我就开始难过了。以前我总觉得时间好短,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然而现在我发现,其实这都是我自找的。就算我身陷囹圄,横滨也没有一夜之间走向毁灭。那我何苦呢?

 

而当我不用去处理这些破事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人的一天,能有这么多时间啊。

 

在我差一点就要再睡过去的时候,门终于响了。有人推门而入。我能猜到来者的身份,于是闭着眼慢条斯理地发问,“太宰君,等着挺无聊的吧?”

 

“啊呀,被安吾发现了呢。”

 

椅子拖拽的刮擦声让我头皮发麻,太宰的动静太大,让我闭着眼睛不看他的心愿成了奢望。我忍无可忍地睁眼,就看到拽着椅子的太宰毫不顾忌社交距离地坐在我病床边,他的膝盖都快碰到我垂下的被角了,太近了,我下意识伸手去把那点儿被角捞起来。

 

太宰完全没有在意我手头的动作,自顾自开口,“看吧?侦探社是最值得信赖的,就连安吾从头到尾都焕然一新了呢!”

 

“侦探社?不是内务省哪位高官大人的授意而为之吗?”我笑了一下,撑着床栏坐起了身,“太宰君,您每次都能让我大开眼界。”

 

“非要用敬语这么说话吗?我是没什么问题啦,就是有点怀念,安吾不带敬语和我吵架的样子。”

 

我差点就要吐槽了,但我觉得有点无趣,所以不想和他绕弯子,“所以呢,您付出了什么代价呢?”

 

“这种事和安吾没什么关系吧?随意透露客户的隐私,不是侦探社社员的工作作风。”

“您现在还算得上侦探社的一员吗?”

太宰又要笑了,“呐,如果我说不是,安吾一定会难过得哭出来吧?”

好恶俗的戏码,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不至于。但这次又如何把你从这里面摘出来呢,我得好好想想。这次是没办法借助七号机关的力量了,走军警的路子不知道可不可行……”

我的眼镜被贴心地放在了病床旁的小柜子上,我一边碎碎念,一边试图伸手去够眼镜。差一点就能成功了,结果被劈手夺去。

太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那副眼镜,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不愧是特务科的王牌呢,都这个时候了,安吾在想的只有这些吗?”

我被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脸:“那我应该做什么……?哦,我应该先去和与谢野医生道谢,又一次麻烦她了,真让我不好意思。”

“啊,是吗。”

太宰突然凑近了身子,这突然拉近的距离让我心头警铃大作,我几乎是绷紧身躯才没有做出本能的攻击行为。

然后鼻梁上传来熟悉的触感,原来他只是帮我把眼镜戴上了。

我强忍着不适,没有动弹。却听他幽幽开口,“还没恭喜安吾,你马上就要真正平步青云了呀。”

我下意识抬头。太宰微笑着,“都忘了告诉你,安吾变成坂口长官,只是时间问题啦。”

我没搞懂他的意思,下意识喃喃出声,“什么意思……?”

“安吾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仿佛察觉到了我的茫然,太宰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情实感了一些,“对自己的胸口毫不留情地开枪,用一个巨大的伤口将自己的行动定性为了正当防卫。托安吾的福,法务科的高桥先生要被送上军事法庭了。这就是安吾的禀赋吗,眼都不眨地可以算计一切。”

说这话的时候,他领带上的那块宝石映着窗外的一线天光,晃得我眼眶干涩,心都颤抖了起来。被这么阴阳怪气了一句后,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我不得不强行压抑着心中的情绪,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开口,“我没有这么想过。”

说完我都愣了一下,这么孱弱而无力的话语,居然是我能够说出来的吗。简直像是一种软弱的投降了。

但太宰依旧不依不饶,他的眼睛像是结了冰的酒液,凝成了暗沉的颜色,“那安吾为什么要朝自己开枪呢?是想要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点吗?所以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地放任一切,最好能够死在监狱里,最好能够死在枪口下。飞溅的弹片把你扎成了筛子,其中一块弹片距离心脏不过3毫米。啊呀,种田长官知道你这么拧巴吗?一边毫不留情地送他去死,一边这幅要死要活的模样怀念他。哦呀,安吾一直是个拧巴的人呀,不然这几年祭拜织田作的时候,为什么每次都能精准地和我错开时间呢?”


(6)

语毕,他站起身来,眼中覆上一层冰,“早知道安吾这么想死,当年我就应该成全你。”


这时,不知是为什么,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或者是说,心里压抑的东西再也控制不住。我猛地掀开被子下床,输液针被我的动作挣开了,混合了药液的血有着稀薄的颜色,它凉凉地淌满了我的手背,而后顺着指尖滑落。

与谢野医生的治疗并不包括吗啡成瘾,与心理疾病。太宰来侦探社后抽条长得比我还高几公分,动作又比我这个病人灵巧太多,所以怒火滔天的我只能扯着他的领带,脑子里嗡嗡的,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叫。


闭嘴吧,快闭嘴吧。


我应该是把我的心里话说出口了,因为他突然像一只被拎着后颈的猫那样安静了下来,用那双鸢色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我。


我喊完这句话后冷静了一些,松开他的领带,后退几步。血液在手背上凝成蜿蜒狰狞的纹路,我冷冷地看着对方,咬着牙将我的话一点点倾倒在他的头上。


“长官一死,围绕着参事官这一职务的政治斗争就要开始了。如果我不主动揽责入狱,那么这把火迟早会烧到所有人的头上。我不是不想置身事外的,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作为参事官辅佐我背叛了长官,作为坂口安吾我背叛了朋友。我的功绩不会为世人所见,但失败却人尽皆知。到头来,连你都要指责我了。”


我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忘了用敬语了,不过不要紧,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名为“不甘”的情绪挣脱了我理智的外壳,冲着我最为信任的熟人,兜头盖脸地浇下去。


“我能预料到长官会被刺杀吗?我能预料到他伤口恶化吗?他死了,我去坐牢服刑就好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来救我,我很感激,但是如果真的死在那个枪口下,我也无怨无悔。我已经仁至义尽地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了,为什么还要被你这么指责?就因为你是太宰治,而我注定要亏欠于你吗?”


我说到最后几近于喊了,我用几近劈裂的嗓音喊出了这些话,喊得我精疲力竭。当然,谁也不可能做到永远理智,这些话在我心里憋得太久了,居然这样顺畅地就说出了口,这让我大感惊奇。

一个人对他所不了解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夸张失真的想法,过去的我对太宰治就是如此。因为他太难懂了,所以我永远分不清他那夹枪带棒的话中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现在,我应该看到,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不要去猜了,直接拒绝他那如蛛网一般的情绪就好。当我挣脱了他的枷锁,不管不顾地将情绪的利刃刺向他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不被他牵着鼻子走,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我相信,在我痛快说完这些话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将到此为止。从此我们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坂口安吾是猝死在工位上还是开车去跳海,都和他毫无关系。也许我死掉的那天,太宰治会出现在现场,充当观众来看热闹,看完之后又呕吐一场,嫌我的死法好恶心。但无论如何,我可以彻底摆脱他对我的影响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一阵恶毒的喜悦涌上心头。

 

(7)

情绪激荡得太厉害,这让蛰伏在我血液里的吗啡戒断反应又露了头。我牙齿打颤,呼吸紊乱,跌坐在椅子上,椅子往后拉扯,发出吱呀的刺耳噪音。

然后,我突然感觉,他好像太安静了一些。

 

我抬眼盯着他看,结果他好像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样,突然笑出了声。

他笑得开心极了,就好像我刚才给他表演了一场精彩绝伦的脱口秀。我脑子嗡嗡地,下意识质问,“你笑什么?”

太宰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愿意搭理我了,“原来安吾也知道这些啊。”

“什么?”

“原来安吾也知道,这一切倒霉事儿跟你的关系,就像是走在居民区被掉下来的花盆砸破了头,一种无法躲开的偶然事件。”

他丢给我一个太宰治式比喻句,三步并做两步,猫一样地窜到我跟前,饶有兴致地盯着我,“那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承担并解决一切呢?”

我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面,满腔怒火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打量着我的表情,“特务科不是横滨的救世主,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以身殉教的基督。你站在光明的地方太久了,那些晒不到太阳的阴暗经历都被你抛之脑后,所以你忘了,无论何种立场,我们不过是一群如野犬一般苟活着的人。未知的变数,仇恨的厮杀,无法阻止的离别,一切你所能想到的所有人性之恶皆汇集于此,这才是我们这个世界最丑陋的真相。而你,完全不必为这种事负责。”

他往前走了半步,俯身,秀气的指尖点了点我心脏的位置,“安吾什么都没有做错,计划正确,理念正确,选择正确……但是——”

他偏了偏头,那轻柔如羽毛的声音落在我的耳边,湿润的气流从我脸侧扫过,我们的距离太近了,我僵硬地一点点挪开我的身体。

“但你有没有听过你的心声呢?它在悲鸣着,[请救救我]。因为身处救人的一方,所以我无法置之不理呢。”

话音刚落,他突然伸腿一蹬,踹翻了我的椅子。在失去平衡的短暂空隙,我条件反射般抓住了他的胳膊,好让自己不要摔在地上。

“看吧,”太宰咯咯笑了,他放任我抓着他的胳膊,“求救的本能还是有的。”

他十分体贴地揽着我的腰把我扶了起来。

“如果实在恨无可恨,不如来恨我吧。是我要你违背立场来帮侦探社的,也是我执意不让特务科的人带走西格玛的,如果安吾没有徇私帮我而是秉公执法,也许种田长官就不会死掉了。你一直在让着我,现在忍无可忍想要讨厌我,仇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哪怕只有一次,不要用国家和大义逃避愧疚,也不要想着用死亡来终结一切。如果是织田作的话,应该比我更擅长安慰人吧。”

说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记得处理一下输液针。”

然后他就走了。我看着风衣的衣角消失在门后,又看了看我手背上已经干涸的血痕。我把椅子扶起来放好,又坐回了病床前。想了想,把那输液针重新刺入皮肤。

短暂的血液回流后,那透明的药液以轻柔但不容拒绝的姿态缓缓地将血液推回了血管。

我又开始输液了。


(8)

我在侦探社养了一个星期的病,说是养病,其实是在等待特务科的传唤。我坐牢期间全部财产都被冻结了,连家也回不去。所以只能无可奈何地赖在这儿。

侦探社的大家倒是热情地款待了我。特别是国木田先生,他作为太宰的现任搭档,于生活方面简直十项全能。我养病期间,国木田先生以不容置疑的权威承包了我的全部饮食。他的厨艺水平之高超,让我都想跳槽来侦探社了。

除此之外,生活无比平静。那天在病房里吵过一架后,我就没见过太宰几面。据国木田先生说他最近又神出鬼没。

“不过不用担心,”国木田先生说,“有敦和西格玛管着他呢。”

说罢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之处,颇为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的神情,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我在侦探社这一阵儿,居然一次都没有碰到过西格玛。他们可能是怕我在满腔怨怼之下对西格玛出手,毕竟我是特务科的人,真想杀掉一个人,其实也不难。

但是我的内心平静一片。那天那场歇斯底里地发作,实际上清除了我内心的痛苦,掏空了我的所有爱憎。现在我面对着这一切生活,第一次感受到奇妙的、如潮水一般的安静。这份安静让我与世人隔绝,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

而我,我现在也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了。我很平静地接上了国木田先生的话茬,“西格玛君,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好孩子。”

以前太宰在电话中对我说的话,我很流畅地说了出来。我的余光注意到,门外闪过了一个长发的影子。我说的话大概被听到了吧。

不过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9)

特务科新任长官是从东京总部空降而来的。直到与他见面,我才知道,新任长官竟然是种田长官的旧识。这位姓氏为近藤的长官,一举一动带着军人的利落与刚正。他与种田长官就读于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又一同进了军校。只不过后来两个人走了不同的发展道路。他去了指挥系,而种田长官去了情报科。

两人多年未曾相见。没想到,再次听到的消息,竟然是种田山头火遇刺身亡的消息。

 

但他对我很客气。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但是我还记得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说,他收了一名很优秀的学生。”

 

新任长官微笑着,回忆着他们美好的同袍之情。“你本人和照片的确没什么区别。”

 

于是我也微笑了起来,只能说一句“承蒙厚爱”来客套一下了。近藤长官是个很和蔼的长辈,也与我的老师有旧。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上司。真的很适合想要重回政治舞台的我。

 

而我甚至可以猜到,他想要对我说什么。

 

果然,他开口了。“坂口君,你的异能力和你的履历,无疑是十分优秀的。你在[天人五衰]一案中的越权行事被定性为[事急从权],而至于你在司法监狱中受伤一事,法务科的结论是[正当防卫]。综上,内务省的结论是,无罪释放,恢复你的公职身份。你又可以继续就任参事官辅佐一职了。”

 

介于近藤长官并不是情报专业出身,他在特务科的作用与一个吉祥物别无二致。真正的情报工作,应该会全部归于我。

 

也就是说,在近藤长官手下,我将拥有与特务科参事官别无二致的真正实权。

 

于是我又想到了太宰。事到如今,我已经明白,为什么恰到好处取得胜利的,正好是种田长官的故交。太宰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他不仅要用正当的程序把我从监狱里捞出来,还要用无懈可击的理由恢复我的职责和名誉。这是他的行事作风,滴水不漏,环环相扣,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甚至要心怀感激地接受他的好意。

 

但是我只想苦笑。这半年的经历就像一场暴风雨,它终于结束了,但我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事实上,我甚至不确定暴风雨是否真的结束。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穿过了那一场暴风雨后,我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

 

当年,在我入职特务科的第一天,种田长官站在冷肃的特务科大楼门口,对我作出命运的谶语。这份预言不止属于我,更是属于每一个进入异能特务科工作的人。

 

他说,初生的蜘蛛,总以为自己能够与众不同。但直到吐了丝才明白,自己早已循了前人的网格。

 

我在15岁那天进入异能特务科,在25岁锒铛入狱,在这十年里,我对这个机构的最初和最终的认知,全都来自我的长官种田山头火。他是以整体利益为上并殉于“正论”的人,如果他处于我这个位置,在面对顶头上司遇刺的危险境况时,只会做出比我的举动更加极端、更加危险的举动。我能理解他为了这座城市的牺牲,但我始终无法认可他这种为了整体而牺牲个体的理念。正是因为这份不认同,我和我的老师裂痕越来越大。和老师一样,我的网残破不堪,上面悬着的不止有丑陋的蚊虫尸体,还有美好却最终毁灭的无名残花。

 

我大可以继续将这张网缀结下去,但是当我将枪口对准自己时,当我在武装侦探社中醒来时,当我声嘶力竭地和太宰吵了一架时,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冒了头:我不打算遵循这前人的网格了。

 

 

往事已经全然无重头再来的可能,但至少,我可以对我未来的道路作出抉择。是的,最后我能够拥有的,只剩下了这份抉择。在我入狱的这六个月里,阴暗的气息从这个世界本质的深处向我扑面而来,它穿越了尚未到达的岁月,降临于我的眼前

 

它让一切被人为赋予的意义都黯然失色,它让故事变成故事本身。

 

至于悲剧,没有什么可值得叹惋的,它们只是发生了而已。

 

因而,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想要抛却这份强加于我的职责与使命,放弃这种被许诺的美好未来。这未来并不会比我过往的生活更加真切实在。

 

当下,横滨处于三方机构相互制约、三足鼎立的微妙平衡之中。对于武装侦探社以及Port Mafia来说,我的存在,是联结特务科与它们二者的关键。

 

但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人类最狂妄的一点,便是认为自己的存在很重要。但实际上,不会的,这个城市不缺如我一般的人才,更不缺比我更爱它的人。不论是横滨市,还是内务省异能特务科,失去坂口安吾后,太阳照样升起,一切都能够照常如旧。我入狱半年,横滨照样平稳如故。一个城市的安危,从来不该是某个个体的责任。

 

这些都是我在监狱里想通的。既然我想通了这一切,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耗在这里呢?

 

(9)

所以我开口了,“我不想要接受这份提议,实际上,我正决定辞去我现有的一切职务。”

 

近藤长官看着我,“你可要想清楚,你的脱密期有十年。”

 

脱密期是特务科的专有制度,为那些不再从事情报工作的人而设置。脱密期的时长视在职期间的工作内容而定,而我的脱密期,有十年。

 

在这十年里,我无法离开这个国家。跨市行动必须全部报备。此外,还有专门的监督员,在暗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除此以外,身处脱密期的人并不是纯粹的自由身。一旦有紧急任务,必须以协助人的身份去辅助工作。

 

 

但是至少给我一点机会……至少给我一点能够见到阳光的机会。就算结局会跟伊卡洛斯那样坠入大海,我也早已知足了。所以我又坚定地补充,“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值得么?坂口?”对方又问我了。

 

我摘掉了我的框架眼镜,对眼前变得模糊的人影微笑了起来,“介于我的异能力,我会将所有的私人物件全部上交。”

 

不顾对方的沉默,我将眼镜推了过去,“就从眼镜开始吧。”

 

这幅陪伴了我很久的眼镜,终于还是离我而去了。

 

(10)

辞职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是配一副新眼镜。与以往不同,这次我选了更加时尚的款式。银色的椭圆镜框,镜架后面拖着一条颜色漂亮的眼镜链。我大概有四年没有换过镜框了,骤然换了款式,镜子里的那张脸怎么看怎么陌生。店员以为我不满意,小心翼翼地夸奖:“您戴上它以后,看起来真像大学生。”

 

我对她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我虽然不是大学生,但我与大学生的年岁相差也不多。也许是我身上古板的西服让店员误解了吧。

 

所以下一步,就是换衣服。我随便进了一家店,换掉了西装皮鞋,给自己从头到尾搭配了一身,特别是灰色的长款风衣,我一眼就相中了他。这下真的借那位店员小姐的吉言,我终于有点属于年轻人的活气了。

 

我没想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索性买了去北海道的机票。现在是一月时节,和温暖多雨的横滨市不同,北海道是会下雪的。我想要去真正看一场雪,就当是新生活的开始吧。

 

有时候,当你想不通事情的时候,不如去外面走走吧。不是说一定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只是单纯的行走,也许在行走中能够得到答案。我以前就想着去旅游了,但总是被各种工作的烦恼困扰着。直到我辞职之后才发现,原来旅游只是需要一个念头。

 

或许不只是旅游。所有的事,其实都只需要一个念头。然后开始行动,就可以了。

 

另外,我还没有忘掉脱密期的规定。虽然有专人监管,但按保密要求我也无从得知。所以我只是把我的行程报了上去,其余的事就轮不到我操心了。

 

我在邮件中附上了我的新的电话号码与邮箱。发送完这份邮件后,我销毁了旧的电话卡,换成了新的。从这一刻起,我的私人电话终于不用再接受没完没了的电话与邮件了。

 

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我又去了一趟侦探社。不过我没有靠近那栋建筑,而是在附近的小巷入口,交叉着双臂,靠在墙上等待。广告牌的阴阳将我从头到尾遮了个严实,如果不留心的话,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一行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的声音飘入我的耳朵。

 

我听到太宰的声音,他打了个喷嚏,声音都带着颤儿,“比美丽的小姐还难懂的,就只有横滨这反复无常的天气了吧!”

 

另一个声音紧随其上,“谁让你装模作样穿着薄风衣就往外跑,看到河水还一头扎进去了!”

 

是国木田先生的声音。他说着还大声抱怨,“难得大家有时间一起去采购,你却消失了一个下午!”

 

“国木田先生,你不要生气了。太宰先生不一直是这样吗。”是敦君的声音,他说着说着,还把另一个人拽入了话题,“西格玛可以作证,我们这个月到底解救了太宰先生多少次了?”

 

“具体来说,有16次。”熟悉的声音认真作证。

“啊你们好过分哦,居然联合起来欺负我!”

 

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不由得联想了一下,这大概是很温馨的场景吧。侦探社是个温暖的家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虚伪、不假装,一切都这么融洽和可爱。

 

我捧着那杯咖啡,终于笑出了声。我真心实意地觉得一切都很好。这世界上的故事有各种讲法,我选择用这个告别作为故事的结局。

 

离开之前,我看到了一只蜘蛛,在细细密密地结着自己的网。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那张网不过是蜘蛛自己幽僻的快乐,即使也许一场大雨就会把这张网摧毁,但这又如何呢,危险又不是提前预知就能够闪避的。只要这样安静地结网就好了。

 

因为这就是蜘蛛的使命,它不得不如此。

 

【结局】

 

起飞二十分钟后,飞机成功到达平流层,开始在恒定的高度上飞行。因上升气流而产生的颠簸消除后,客舱内的氛围也变得懒散了起来。当我想要放松疲惫的身心,阖眼休息时,客舱前排传来一阵骚动:有人从头等舱下来了。

 

一个肥胖到显得臃肿的男人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脸色白得像是石膏刷了一层漆。一位空乘小姐跟在他身后,声音低低地向他解释着什么。她在安慰他,虽然对方并不领情。男人的目光剜过一个个座位号,最终定格在我所在的方向。

 

“先生!”满头大汗的男人言谈并没有外表看起来粗鲁,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很大,“我能和你换个座位吗?”

 

我因公出差坐过很多次飞机,还第一次碰到这种头等舱乘客跑过来主动要求换座的。接到空乘小姐那求助的眼光,我点了点头,问,“这个没什么问题,但方便我问问您为什么吗?”

 

“我上飞机后,碰到了一个人。”男人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色彩,“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的事全都算出来了!他是真正的高人!他知道我在烦恼什么,然后告诉我了个改运之道——只要找到符合今日运势的幸运数字,并和对应的乘客换座,对方的好运就能借给我。不然我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种乱七八糟的说辞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棍编出来骗人玩的,很致命的是这个男人真的信了。如果我不换座来达成这个“接好运”的交易,这个男人估计会嘴一瘪直接号啕大哭。我们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别的乘客的注意,在空乘小姐也快要哭出来之前,我提醒男人,“我可以和您换座,票价我补给您。另外,如果这位小姐被问询时,您得帮她说话。”

 

“不不不钱你就不用给我了!”男人的重点落在前半句,“大师说我都借运了,不能再要钱!多谢你啊!你真的帮了我大忙了!”

 

好吧。我点点头,伸手去拿我的行李——空乘小姐已经提前帮我把行李舱的门打开了。然后,在男人的千恩万谢中,在其他客人艳羡的目光里,空乘小姐带我去了头等舱。

 

曾经我出差的时候也会选择直接坐头等舱,但现在,既然我已经辞职了,那么将存款省着花,本就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按特务科脱密期的规定,我的出行是必须要报备的。一想到落地后我还要汇报我为什么是从头等舱出来的,我就感到一阵厌烦。脱离了特务科后,我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其森严的规矩有多么烦人。

 

和热闹温馨且懒洋洋的经济舱不同,头等舱安静极了。一个头等舱座位的占地面积足够盛放四个经济舱座位。因而每排只有两个座位,中间被一条走道隔开。

 

空乘已经提前帮我收拾好了座位,我礼貌地道谢,换来了她害羞的抿嘴一笑。我们的动静很小,并没有引起其它乘客的注意。空气中漂浮着咖啡的香气,我嗅了嗅,感觉自己的咖啡瘾也犯了,于是叫了一杯。

 

在等待咖啡泡好的过程中我向周围看去,隔着一个过道的邻座是一个高个子男人。长腿交叠着担在脚塌上,大概是怕冷,他用小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两条胳膊也被妥帖地塞在了毯子之中。

 

脸上还盖了一份杂志。我扫了一眼那个封面,看起来像是头等舱客户专属的宣传册子。和整个头等舱那不忘初心努力工作的氛围比起来,这个奇怪的男人真的像是一个专门买票跑过来呼呼大睡的人。

 

我用目光将我的邻座描了一遍,刚想收回视线,却突然凝住了。

 

而后,我起身,跨过过道,在空乘还没说出那句“您需要什么帮助吗”的时候,一把掀开了对方脸上的杂志。杂志被掀起来的那一刻,我便终于懂了。为何会有一个头等舱的乘客突然跑过来非要和我换座,这背后的缘故,我总算是搞明白了。

 

杂志掀开后,露出了一张属于太宰治的脸。

 

“嗨,安吾。”

 

缠着绷带的手从毯子中露出,向我挥了挥,权当招呼。

 

糊弄冤大头而毫无愧意的太宰治,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END


今川千泷

【BSD|太宰x安吾】以心伝心

Summary:那份心情,确实已经传达给我了。

Notes:短打一发完,安吾视角第一人称。原著向,部分社会背景、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与情感关系有私设。

 

01

西格玛君来找我的时候,我刚结束了一场秘密会议。

 

在会上,我就“天人五衰”一案的工作情况进行汇报。这是一篇注定无法汇报给上级单位,更无法公之于众的绝密报告。在场的与会人员都心知肚明,在粉碎了这场庞大的阴谋之后,特务科的收尾工作才刚刚开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我,直到看到那个长发的身影,才想起来被我忘在脑后的事。

 

“久等了。”我将办公室门关好,将本案的报告塞在我背后书架的空格之中,在做这...

Summary:那份心情,确实已经传达给我了。

Notes:短打一发完,安吾视角第一人称。原著向,部分社会背景、故事情节、人物性格与情感关系有私设。

 

01

西格玛君来找我的时候,我刚结束了一场秘密会议。

 

在会上,我就“天人五衰”一案的工作情况进行汇报。这是一篇注定无法汇报给上级单位,更无法公之于众的绝密报告。在场的与会人员都心知肚明,在粉碎了这场庞大的阴谋之后,特务科的收尾工作才刚刚开始。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我,直到看到那个长发的身影,才想起来被我忘在脑后的事。

 

“久等了。”我将办公室门关好,将本案的报告塞在我背后书架的空格之中,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我没有忘记招呼他,“请坐吧,我不是那种在意繁缛礼节的人。”

 

西格玛君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我从保卫科那里知道,他在约定的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到达,又因为保卫条例的规定,在值班室里喝了两个小时的茶,直到我开完会后,他才如蒙大赦般被放了进来。

他是第一次来到异能特务科内部,在这栋象征着秩序,冰冷又森严的建筑面前,他不再有曾经的游刃有余——当然他隐藏得很好,可惜他面对的人是我,于是那些藏在眉梢眼角的小小的不安,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的眼前。而我并不打算开口,只是招呼了一声“请坐”,就将他晾在了一边。

 

这是特务科人员都会的心理战术,用一副公事公办不近人情的态度面对当事人,绝不主动开口不主动挑起话题,直至将对方逼入困窘不安的境地,才悠然停手。连特务科安保人员都会的技能,西格玛君大抵是第一次经历,性格有些敏感的他脸上敷了一层窘迫的淡粉色,这一幕落入我的眼中,让我的唇角不由得染上了一丝笑意:虽然有天际赌场的经历,但他看起来并没有染上油滑的习气,还是表现出了几分稚嫩。

 

在心中下了这样的判断,我终于舍得开口将他从窘迫中捞出来,不然他一定会在纠结中将自己的头发拧一个麻花辫。

 

我说,“关于这场情报交易,是太宰君和我谈判的结果。有他和整个武装侦探社为你担保,特务科自然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所以,请不用太过紧张。这件事,种田长官也是知情的。”

西格玛头脑中的情报,是侦探社开出的筹码。他们想交易的内容,就是西格玛君的档案洗白,而推动了这场交易的,自然是太宰。西格玛君作为[天人五衰]的组织成员之一经营着不受法律约束的天际赌场,又利用[书]的情报诱导种田长官并趁机刺杀,这桩桩件件,每一件都不是特务科能将他放过的理由。

但他很幸运的应该是,为了太宰,他选择去与费奥多尔对峙并获得了大量的情报,这让西格玛君自身变成了一个很好的筹码,也让我对此大感吃惊。否则就算太宰将他吹成一朵花,我也不打算善罢甘休。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太宰那样的待遇,洗档案这种痛苦的事,我无偿做一次就够了。

 

我心里这样想着,表情中却不会露出一丝端倪。在西格玛君的注视下,我慢条斯理地写了几行字,又停笔抬头,挑眉道,“不过我有个建议,不如西格玛君就此加入异能特务科?你的异能力很独特,是我们情报部门最不可或缺的那种人才。而进入我们特务科,你也不用担心再因为身份问题,遭遇什么麻烦。”

 

“抱歉,恕我不能同意。”听清楚了我的发言后,西格玛君从那种窘迫的情绪里退了出来,声音冷静了一些,“我已经通过了侦探社的入社测试,我现在已经是侦探社的一员了。”

“即使身份还没有洗白?”我反问。

 

“即使如此。如果这真的是一件令人为难的事,我选择放弃。”他的眸子里染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为了追求珍贵之物而生出的勇气和坚定,“就算是无法成为正式的社员,成为编外的辅助,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个时候我才开口,“请放心吧。不会有这种事的。”

 

太宰也许想不到,他极力担保的西格玛君会在我的办公室内接受这场刁难。这是属于我的一点小小的恶趣味,加之有替长官出气的意思。

但西格玛君的表现姑且算是通过了我的测试,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因而,这场刁难也是见好就收。

 

于是我向他伸出了手,“我的异能力[堕落论]可以读取一切记忆,所以你只要将手放在我的手上就好。我就是这场情报交易的主持人”

“等等。”西格玛君突然打断了我的行动,他像是犹豫了一下,补充说,“首先这不是我的本意,但太宰他的确让我,接下来这段时间,天天来特务科报道的。”

 

我一时半晌没理解他的意思,不由得反问了一句,“是还有什么事吗?”

 

不难推测出接下来这段话大概是西格玛君自己根据太宰含糊的言论做出的推测,因为他毫不留情地将太宰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尽管这“老底”包含着许多连我都觉得陌生的细节。

“我读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记忆时,因为情报量太过于庞大,在侦探社昏迷了五天才醒过来。”

“记忆系异能力的弊端的确是这个,”我不明就里,“你还是得提前适应并慢慢提高大脑对庞大信息量的耐受度。如果实在头痛,可以辅助药物。”

“你看起来经验好丰富的样子……”西格玛不由得吐槽了一句,“谁会想要这种经验啊?”

在我正欲开口时,他像是怕又被我刁难,赶紧抢白道,“所以太宰让我每天只交易少量的情报。时间从原计划的两天延长到一个月。他大概是害怕你和我一样在床上昏迷五天才能醒吧。”

顿时,我无话可说了。我一面佯装平静,一面想找个什么借口将我从这场对话的旋涡中拯救出来。

然而不凑巧,大概是我工作太久了精神太疲惫了吧,我过了几秒才找到了自己的舌头,自在了一些,“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我会提前致电联络你的。”

 

02

在太宰刚出院的时候,我接到过来自太宰的电话。

 

那个时候正好是这个秋季的末尾,与夏季的那种阴晴不定、偶尔随着一阵惊雷而降临的阵雨不同,秋冬之交的雨水总是寒凉而绵长的,雨季要来了。

我的办公室的空调已经坏了有一周了,在接到那通电话之前,我已经为了情报收尾和管控工作连加了三天的班,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肿胀的眼睛,在那些字符就要扭曲变形到在我眼前载歌载舞的时候,我接到了太宰的电话。我能够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属于侦探社诸位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小小爆开的、一阵愉悦的笑语。世界很糟糕而生活也很苦,但人类总是擅长找到精神寄托而后苦中作乐。

 

各种交谈构成了这个人间,构成了我所热爱的一切。

 

我并没有着急开口,而是喝了一口杯中早已变凉的咖啡。一口下去,像是苦到了五脏六腑。

 

而后我听到吱啦的推门声,太宰像是出了房间后给我打电话,因为那属于人间的和声被关在了门后。于是,夜晚之下,他的声音很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晚上好~”

 

是像热可可一般甜蜜且温暖的声音。我承认,听到他的声音,与听到他的心跳声,终究不是一个同等的概念。意识到这件事时,我下意识将电话攥紧了一些,连指尖都有了点暖意。

 

“你腿上的伤,还需要休养吧?”

 

“因为有中也操纵电梯,我摔得比设想得要轻一些,”太宰的声音很轻松,很活泼,完全不像是刚完成了一场拯救横滨的壮举,倒像是出门溜达了一圈刚刚到家,“但还是不得不住院呢,打石膏做夹板真的痛得要死。”

 

“按国木田先生那认真且体贴的性格,他应该不会做一桌海鲜大餐欢迎您出院吧?”

 

“真是太伤心了……”,他语调懒洋洋地拖了好长,“我的所有关于海鲜的提议都被否决了,明明我才是这场接风宴的主角啊!”

 

“没办法,掌握饭勺的人会掌握话语的大权,”我没有搭理太宰这种幼稚的指控,而是一本正经的指出,“我猜他会连酒也没收了。”

 

“安吾是怎么知道的?天啊,果然国木田君的可怕之处已经声名远扬了吗!”

 

“国木田先生听你这么说,会发火的吧。”

 

“好可怕,安吾居然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和国木田君统一了战线!”

 

“好吧,好吧,”我揉了揉太阳穴,“作为接风宴的绝对主角,您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呢?”

 

太宰轻笑了一声。我猜他手中应该是端着什么饮品的,因为我听到气泡的滋滋声,联想到国木田先生的禁酒决心,估计应该是气泡水一类的饮品。他似乎喝了一口,因为他接下来的声音并没有那么清晰,“既然工作这么辛苦,不如多给下属分摊点工作。特务科大人没必要事必躬亲吧?”

 

我并没有告诉过他我在加班,难道我加班的形象已经这么深入人心了吗?心中腹诽了一句,我老老实实地开口,“我习惯了,毕竟[天人五衰]的案子是我一手主办的,有很多报告要填写……”

 

填写报告,颠倒混淆事实,模糊具体的细节。我和太宰的合作注定不能够见诸官方的记录之中,用心去记忆便已经足够。

 

我不愿意再占用他吃饭的时间,于是用吐槽简单地将他应付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就在我打算重泡一杯咖啡,对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乘胜追击的时候,我的手机响起了邮件的提示音。

 

是太宰的邮件,里面是个酒店的地址。太宰说,侦探社打算举办一场酒会,并在酒会上召开记者发布会。

 

……这种要紧的事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真是败给他了。

 

我认命又将电话打了回去,“所以这是一场邀请吗?”

 

“是私人渠道的邀请~”

 

像是知道我对这种应酬场合的不情愿,太宰乘胜追击,“为了展现侦探社的诚意,社长已经亲笔撰写了邀请函,明天应该就由敦君送去特务科了。如果现在不告诉安吾一声,你一定会被吓一大跳吧?”

 

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开始吐槽,于是先挑重点来说,“所以您这是在告诉我必须出现吗?”

 

“嘛,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哦。只不过……敦君和小镜花,他们俩很想和你当面道谢。”

 

“我知道了,”我说,“我尽量吧。”

 

03

第二天,我果然见到了敦君。在保卫处接受了安全检查后,他得以被放了进来。一见到我时,他眼睛都亮了几分,“安吾先生!”

 

“日安,敦君,”我将提前准备好的一碟小蛋糕推向他的方向,“关于你今天来的目的,太宰已经告诉我了。”

“果然太宰先生藏不住秘密。”敦君很可爱地发表了一通让知晓太宰底细的人听了会大跌眼镜的话语,又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转向了我,“所以,安吾先生也会来,对吗?”

 

他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将目光投向了手中这份已经被我拆开的信件。

 

信封上并没有写收件人,但是打开邀请函后,我发现,福泽社长的邀请函是写给种田长官的。

即使特务科不久前刚和侦探社就西格玛君归属的问题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合作,福泽社长的态度依旧是礼貌、客气并且矜持有礼的。

 

而后我看了一眼敦,后者还一脸期待地等待我回答。像是得不到我肯定的答复就打算在这待个地久天长——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大人的世界多的是无聊的弯弯绕绕,就算侦探社想要邀请我出席这场酒会,这份邀请函也不可能直接写我的名字。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我在[天人五衰]案中对侦探社施以援手,一切的前提建立在长官遇刺,而我代他暂行权力的基础上。现在长官伤愈出院重回工作岗位,作为长官副手的我,自然也会退居于幕后。

所以邀请函要写种田长官的名字。

而当长官无暇出席这种场合时,自然会由他的副手——也就是我——代为出席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在心中称赞了一句福泽社长。他虽然通身都是武者的气派,但该有的政治智慧,是一点都没少。

 

“替我感谢福泽社长的好意,”我微笑,“我会认真考虑的。”

 

敦君“嗯”了一声,看起来像是想要劝说我当下就接受这份邀请,于是又说了好几句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我感受到其中的违和感,不由得发问,“该不会是太宰教你这么说的吧?说什么‘澄清不和传言’‘对侦探社的声名更有帮助’之类的,这不太像敦君你会说出来的话。”

 

感受到敦君的呆滞,我乘胜追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轻松,就算是我无法享受到酒会上的美味飨宴,和侦探社达成一致的事也是不会反悔的。”

 

敦君可比太宰好糊弄多了,一边糊弄他,我一边想,也许谁都比太宰好糊弄。

 

04

其实在太宰住院的时候,我去看望过他一次。那个时候我本该满身工作,却在工作日的午后拎着果篮出现在了医院之中。因为我那个时候迎来了一场暂停职务的政治调查。

种田长官安稳无虞地醒了后没多久,一份针对我在[天人五衰]案中越权行事的举报被送去了内务省,长官为了保护我,紧急将我停职察看,只为了堵住那群老头子的嘴。

于是我难得有了假期,我决定去看望太宰。因为不想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我依旧穿上了我的西服,将自己打理成与往日工作别无二致的模样。在从病房之前,我去查看了太宰的病例单。上面显示的是左腿胫骨骨裂,半月板中度损伤,不仅要住院,更要接受手术治疗,如果不好好疗养,以后连走路都成问题。

 

侦探社的诸位知道这个伤势的严重性,不仅打包把太宰送进了医院,更是派社员们轮番值班。

据敦君所说,国木田先生作为非常可靠的下一任社长,给太宰开出了一个致命的选择题:要么是侦探社的同伴轮班在医院陪护帮助,要么就侦探社出资雇佣两名健壮的护工,将太宰绑在床上。

 

太宰在自己这位气势十足的搭档面前,气势萎靡得像只垂头丧气的猫。最终非常不情愿地选择了前者。

 

说是大家轮班,但实际上,侦探社里主动接下轮班照顾任务的,还是以敦君为首的年轻的孩子。我作为探班人员,在医院的走廊里,碰到的就是前来换班的西格玛君。

 

那个时候,特务科和侦探社还没有就西格玛的去向达成一致。我之前发狠话说我抓到西格玛君后要狠狠地拷问他,现在,他不仅没有被我拷问,反而已经作为侦探社的编外人员,开始与侦探社一同行动了。连长官都选择了过往不究。

 

于是在医院里遇见的时候,一种古怪和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中蔓延。我俩面面相觑,最终我先主动开口,向他询问太宰的伤势问题,他像是找到了自己的舌头,将我在病历单上看过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很流畅,也许是因为他看过很多遍,自然而然地记住了吧。

 

念及于此,我放下了心来,将果篮递给了他:请替我向太宰问好。

 

说这话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病房里爆开了一阵笑语。是太宰的声音,活泼,调皮,朝气十足。看来恢复不错。

还有国木田先生意识到自己被整蛊以后发出的愤怒呐喊,其间还有敦君无奈的劝和声,我几乎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幕温馨的场景。我并不是黏糊的性格,因而,对我来说,只要他的声音依旧是属于这片人间的和声之中时,就已经足够了。

我甚至不用去见他一面。

大抵是我脸色的表情很放松,西格玛君有些语气不自然地开口,“你不进去看看吗?”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于是疑惑地抬眼。

他在我的目光下,像是将我俩曾尖锐对峙的尴尬往事暂时抛之脑后,又发问,“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关于太宰君的身体状况,你已经告诉我很多了,”我不动声色地推了推眼镜,让它不至于从鼻梁上滑落而下,“我还有工作,就先告辞了。”

 

哪有什么工作呢,我还在停职接受调查呢。

但这种工作上的小小烦恼,就没有必要告知对方了。

 

然后,在我去医院看望太宰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种田长官的电话:侦探社有意用西格玛君所掌握的情报作为筹码,换取西格玛君身份的洗白。作为特务科独一无二的情报异能者,我的停职调查被终止,得以重回岗位。

 

于是我又去了一趟医院。

 

那一幕场景说实话,是有点让人恍惚的。毕竟他在设计我出车祸后,也打着探望的旗号堂而皇之地来和我谈一笔交易。

而今局势逆转,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他。他左腿上打着石膏,这是手术后的必要手段,应该是很痛的,但他脸上不带一点痛色。而他手上还扎着输液针,我顾忌他的伤势,于是放弃了和他握手的打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交易的具体内容,种田长官早就告知了我,于是这场会面,更像是我打着交易的旗号堂而皇之来看望他。有一点点光线洒在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让那双眼有了宝石一般的光泽。病房里堆着各种吃的,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他想喝酒。

 

他没有等我接话,只是自言自语起来,“在默尔索的时候,饭菜都无比寡淡,遑论一杯酒了。这样说来,的确有点馋。”

 

酒是我们之间很敏感的一个话题。从织田作先生去世以后,除非是绝对无法推脱的场合,否则我滴酒不沾。所以我只能说,“等你出院了,再谈这个话题吧。”

 

太宰看着我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这种场景在过往的岁月里,已经上演了不知多少次。说实话,我有点怀念十几岁时那个他,抑或是在侦探社同伴面前那个他。无论是哪个他,都好过此时此刻,与大片大片沉默相伴的他。这份沉默太过沉重,就连我偶尔也会感觉到不自在。

好在,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的相处方式。

 

在我打算就此告辞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了。

 

“谢谢。”

 

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他低声道,“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短暂的沉默后,我用轻松的语调接话,“现在说谢谢,好像早了点啊。毕竟在你联络种田长官之前,我可是一直在休假状态的。”

 

“是么……”他低声喃喃了一句。

后面未说出口的话散在了风里,又被关在了门后。

 

05

在和侦探社谈拢后,我开始了疯狂加班。

 

一方面,[天人五衰]的案子是我一手主持的,其中的各种报告细节,交由别人,我是怎么都无法放心;另一方面,作为特务科独一无二的记忆系异能者,我的[堕落论]决定了这种情报交换的工作,只能由我出面执行。

太宰就是算通了这一点,才堂而皇之将西格玛的情报作为筹码,放上了谈判桌。因为西格玛掌握的情报足够庞大而身份又足够复杂,有这样的一项任务在身,内务省针对我的“越权”弹劾,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没有了下文。

在我的异能力失去作用的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对我下手的。

于是我对太宰抱有一丝感激之情,我清楚如果没有这场交易,我还得去应付多少繁琐的审查流程。即使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我没有选择和太宰合作,也不至于卷入这种麻烦之中。

但他的事我又怎么能置之不理。

 

将情报交换的时间从两天改为一个月之后,我的工作压力的确轻了许多。

 

惦记着那份邀请函,我抽空去了趟种田长官的办公室,将那份邀请函转交给了他,并说明了来意。在听完我的汇报后,长官眼中闪过一丝精明,他问我,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我正色,“由您出席,自然再合适不过。能够与[守护了横滨]这一英雄的名头相配的,自然是特务科最高长官的亲自到场。这样的话,舆论之上的问题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哦,”长官不置可否,“没了?”

 

“没了。”我也很平静。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长官去的话,于侦探社的名声更加有帮助吧。我只要做好幕后的辅助工作就够了,特务科是这个城市里理应不存在的机构,外界对我们的想象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政府部门。这样就很好了。

 

于是我又说,“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届时还要召开记者发布会。由您出面,再合适不过。毕竟外界传言,侦探社和特务科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种田长官用一种看小孩子的目光打量着我,这让我感觉到了点不自在,我几乎要怀疑我那点小心思一览无余。但话又说回来,作为他的门生故吏,我想瞒过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他还是给我留了一两分薄面,将那张邀请函看了一遍后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于是我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太宰想要借由这场酒会达成的目的,我也帮他达到了。

我觉得我的处理方式非常合情合理,且非常卓有成效。

 

06

大抵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在连着加了好几天班以后,我头痛得厉害,像是有一把凿子在我太阳穴那儿钻啊钻。

横竖手头的工作在电脑里有备份,所以可以带回家去处理。

 

大概是我社畜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在我拎着装满文件的公文包出门的时候,我感觉一路上我的同僚们都在用一种又敬佩又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也有人主动和我打招呼,但得知我回去还要加班时,对方的表情又奇怪了几分,只在我疑惑提问时才恢复了原状。

 

“请问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安吾先生,”对方像是鼓足了勇气,“关于长官给你批了两天假这回事,您是完全不知情吗?”

 

我难得地陷入了沉默,我怎么不知道长官给我批了两天假?看了看对方的反应,也许我是全特务科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身上有两天假的人。

 

对方看我茫然的表情,表情更加不忍,“您看您,忙得连放假都忘了。这些资料有我们处理就够了,您还记得上次好好休息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面对这份善意的关怀,我说不出什么重话,只能拎着我的公文包悻悻离开。

 

说到底,将生活过成我这样,也是很可悲的一件事吧。没完没了的工作让人厌烦,没完没了的头痛也让人厌烦。我一张口,只能说出一些关于抱怨眼睛痛头痛和脖颈痛的废话,这种没营养的话,到底有什么说出口的必要呢?

就算我想说出口,应该不会有人愿意去听这种废话吧。

我把公文包扔在沙发上,决定在我睡醒前都不打算打开它了。上次回家好像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在这之前的岁月,我都是在空调坏了的办公室的休息间里凑合着过来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灰尘气息,而我头痛得无暇去管这一切。虽然我是个洁癖,但以前的间谍工作也教会了我如何去忍耐这些并不舒适的居住环境。

 

在被睡眠拖拽进入意识深渊的前一刻,我后知后觉想起来,今天好像就是酒会举办的日子。

横竖有长官代为出席,我也可以放心一些。不过不重要,和那些抱怨的废话一样,这种活动也没什么有意思的。


07

我入睡得很快。在连续加班一个月的情况下,睡眠都像是一场死亡的代餐。在我的梦境开始走向无逻辑的大冒险之前,我挣扎着从梦里醒了过来。而后我一抬头,只看到了一个人影坐在床边,离我并没有多远。

对一位没有戴眼镜的人来说,月亮的清辉不足以映亮这一切。

于是,在思绪一点点地回笼之前,当间谍留下的本能让我下意识就去摸枕底的枪。

  

而后我的手腕被按住了,模糊感如云翳一般散去,月亮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为这熟悉的触感一愣,眯着眼看清了来者,于是松了一口气。


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的眼镜,“原来是太宰啊,大晚上的,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没错,这一幕的确很匪夷所思,但也的确是太宰。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大半夜坐在我床边扮鬼,但的确是他没错。

在确认我认出他了以后,太宰索然无味地收手,“安吾的确睡得很香,我以为你终于要长眠在死神的怀抱之中了。”

 

真是对不起啊,又让你失望了。

我苦笑了一下,懒得去计较这人是怎么知道我现在的住址又是怎么进来的。毕竟,对太宰的头脑来说,这整个世界都是一个没有上锁的保险柜,我这一扇小小的家门,又怎么能拦得住他呢?

我戴好眼镜后,伸手按亮了床头灯。突然亮起的光线让我条件反射般眯了眯眼,才注意到他今天的打扮很不一样。穿着质地很考究的工整西装,而不是平常那走随意休闲风的风衣外套。然后我注意到他放在小桌上的,好像是一瓶酒。

 

我眨眨眼。

没错,是一瓶酒,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看牌子也是高档货。太宰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很轻松地开口,“我从酒会上拿的。”

 

我设想了一下这个场景,觉得有些好笑,“国木田先生要头疼很长一段时间了。”

 

“无所谓啦,国木田君很包容我的。”

 

那是拿你实在没办法而已。

我揉了揉额角,这几个小时的睡眠让我的精神好了点,让我绰有余裕注意到我忘记换下来的衬衣和长裤,还有过分紧绷的领带——我在睡觉时总感觉喘不上气来,原来它才是罪魁祸首。

我很随意地把领带扯开,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发问,“所以,您大晚上跑我家装鬼吓我的意义在哪里?”

 

“我想喝酒了,所以我来了。”那双鸢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

 

不知道从哪开始吐槽,于是我决定先下床。说实话,不太适应。往事的美好回忆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不甚清晰,中间四年的空白又足以摧毁一切温情脉脉的想象。即使为了横滨的和平而选择多次合作,我依旧不太适应和太宰去讨论任何温馨的话题。

 

我已经过了那个会刨根究底追问的年纪,无论喝酒是借口还是真相,我都不需要听到这些。

也许言语在我们之间的确是苍白的,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于是我问,“我打算去煮点夜宵,太宰君要来点吗?”

 

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宰回答了我的问题,“可以哦,反正我什么都没吃。”

 

我知道他素来对这种酒会应酬没有兴趣,不吃东西也是常态。但听他亲口承认,我还是不由自主想叹气。对太宰来说,也许只是需要维持生命的最低能量就能够活下去了。与此同时,我还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一丝酒香,“所以您空腹喝酒?”

 

“安吾的厨艺明明很一般啊。”他答非所问。

“严格来说,比您好点。是可以安稳将速冻食品加热到能够入口的程度。”

 

“看来只能姑且将就一下了,”太宰的语气听起来兴致缺缺,行动却很迅速,几步走到冰箱前,一把拉开冰箱,“——啊,几近空空如也呢。”

 

是意料之中的口气。这让我的心头诞生了一些小小的愧疚。本来只是客气的随口一句,也变成了真心实意的想法。我猜窘迫让我的耳朵发红了,因为我感受到了耳尖的热意。我把他往边上推了推,认真地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最终绝望地决定叫个跑腿外送。

 

“安吾看起来像是和自己的家不太熟的样子。”太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和我开玩笑。

 

“请将它称呼为居住点。”我一边恨恨地下单,一边毫不留情地吐槽,“连基本生存物资都不足的地方哪里配被称为家。实不相瞒我在考虑长期住酒店的可能性。”

 

“哇喔,你们公务员真是——”

“请您不要再拿我取笑了。”我多掏了两倍的跑腿费,才换来了24h便利店的接单。不得不说,与太宰有关的事,都是值得我打起百分百精神去应付的。

 

08

“先声明一下,我这儿可没有什么调酒的工具,所以你只能将就着喝了。”

 

我的酒柜比我的冰箱好不到哪里去,唯一幸存的香槟还是上次部门聚餐时没开封于是被我拎回来的这支。我将柜子里仅有的一套酒杯清洗干净放在桌上,将酒液缓缓倒入玻璃杯之中。

太宰带来的酒是一款君度橙酒,酒液带着水晶般的色泽,晶莹澄澈,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甜橘的香气。君度配香槟,没有Moscato那么甜,但是也没有香槟那么涩。再加一点柳橙汁,一杯Mimosa鸡尾酒就调好了。

这还是我在调酒工具不齐全的情况下按照我贫瘠的调酒知识调出来的。

而更懂得调酒知识的太宰,全程就只是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完全没有点想要帮忙的意思。我酝酿了台词半天,最终缴械投降:“要是太难喝,可别怪我。”

 

以前尚且会喝酒的时候,都是去Lupin坐下喝一杯,调酒这事哪里轮得到我去操心。

本身君度酒的度数就不太高,而太宰的酒量一直不错。他听着我的免责声明,难得没有抬杠,只是轻笑了一下,端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

 

我有些不好意思,问,味道怎么样?

太宰用很自然的态度放下空空的酒杯,然后说,不错。

 

我信了,于是端起我那杯,在太宰的眼神中,学他喝酒的方式一饮而尽。

 

杯子里没有加冰,所以君度橙酒的果香味并没有很好的挥发出来,香槟可能是放久了,涩味怎么也压不住。更致命的是我灵机一动加的柳橙汁比例不太对,于是让这杯酒喝起来像是在喝橘子皮泡水,还是那种在潮湿天气下发霉的橘子皮。

 

一句话总结:难喝。

 

我想我的表情大概是扭曲了那么一瞬,因为太宰突然像是再也忍俊不住,破功大笑,“谁家Mimosa鸡尾酒要加香槟啊哈哈哈哈——安吾你真是个天才——我说好喝你还真信了,安吾你真是个笨蛋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太吵了,吵得我想用木塞堵住他的嘴。于是忍着口腔中酒液的酸味,我控诉,“居然为了骗我喝而自己硬撑着把那一杯全喝了!有你这么幼稚的家伙吗?”

“没有办法啦……”太宰拖长了调子,像只猫那样张牙舞爪地耍赖,“难得看你有调酒的兴趣,这不是为了更好地鼓励你吗!”

 

“谢谢您的好意,我敬谢不敏。”我努力保持镇定。随后,我将蒸饺端上桌,并配上一小碟酱油。“没有蟹肉罐头,将就着吃点吧。”

这顿夜宵因为有酒的搭配显得越发怪异,太宰用苏打水和君度橙酒给我演示了一番如何正确地调出一款清爽微醺的酒。我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

至于那支被我启封却令我大失所望的香槟,我已经打算扔掉了。

 

09

太宰对自己调的酒的评价是,口味不错,比起Lupin的来说差了点。

对此我的回应是,请不要用您的爱好去挑战人家的工作。就算是您,也有不能够百分百做到完美的事。

 

太宰说,“是啊,就像在默尔索里,我也是捏了一把汗呢。”

 

关于太宰是如何和中也君配合默契将陀思妥耶夫斯基蒙骗过去的,我至今也不了解具体的细节。在Port Mafia都沦陷的时刻,森首领却还记得将中也君派去保护太宰,同样让我也很意外。虽然默尔索里两人的对决险象环生,但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最后,胜利的人是我们这方,是太宰,这就足够了。

 

中也君的伪装是由森首领一手包办的,而为了达到蒙蔽敌人的效果,我在其中也出了一分力——特务科监狱里有一位擅长异能力材料[创造]与[再生]的人,为了支援中也君的行动,我走司法渠道把这人抓了出来,让他为我做事。以缩短刑期为筹码。而从默尔索前线回来的情报来看,这一道保险无疑是成功的。

当然,因为行动紧急,我自然是留下了点痕迹。这一点成为被举报的筹码,在长官醒来后,我被停职审查了一段时间。

这种细节就不必赘述。

 

“费奥多尔是我遇到过的,最棘手的敌人。要想瞒过观察力很强的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太宰慢慢地呷了一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从选了西格玛的那一刻开始,计划就启动了。首先要做的,就是趁中也到达现场前,将监控室的线路动了手脚。运用得当的监控录像能够起到很好的视线干扰作用。”

 

然后。

计划执行离不开异能者的辅助。与我做了司法交易的并不只有时停异能者一个人,从一开始,太宰就要求我做好了多线准备。

包括能够篡改监控路线的异能力,能够暂停时间的异能力,形态自然代表着[原生]的各种异能力材料,还有通过时停异能者传递的、关于中也君会前往默尔索的情报。

这些都是我为了辅佐太宰而做的一些不足称道的工作罢了。

 

喝尽了最后一滴酒后,太宰突然说:“我得告诉你个坏消息,我怀疑费奥多尔没有死。或者说,死的不是本体。”

“这一点我其实已经有预感了。”

 

在太宰难得有些疑惑的神色中,我靠在沙发上,“您是不是忘了西格玛的事了?他的记忆里有关于[魔人]费奥多尔的身份信息,我读取记忆时,已经发现了这种可能性。”

“不向你的上司汇报吗?”

“有句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政府自身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之间派系林立,互相倾轧。这种情报上交了,没准会导致更大的危机呢。——福地樱痴的事,已经是惨痛的先例了。”

 

我以安抚的眼神看他,“您在默尔索做的已经足够多了。总体来说,我们是胜利的那一方。”

“不愧是特务科大人,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打着官腔做一通总结陈词。”

 

太宰看起来有点醉了,虽然他语言表述依旧很清晰,但我就是莫名觉得,他喝醉了,因为他的姿态非常慵懒且放松。于是我伸出手指,“太宰,你看看这是几?”

 

太宰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一只猫在看人类犯蠢而不知,他义正词严地强调,“我没有喝醉。反倒是安吾,你是喝醉了吧?”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我没有收回我的手,而是胆子很大地去把他的头发揉了一把,将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总而言之,真的是辛苦您了。”

“你也不容易啊,黑眼圈都要挂到下巴上去了——安吾你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了?”

“没到不睡觉的程度,也就是一周睡了共计20个小时吧。明明是薪水微薄的国家公务员,却总是要跟一群危险分子打交道,手上的经手的案子一不留神就是容易毁灭城市的。但总之,我只要做好幕后的辅助工作就够了,特务科是这个城市里理应不存在的机构,外界对我们的想象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政府部门。这样就很好了。”

 

“前后矛盾了哦。前面还在说种田长官出席有很重要的政治意义什么的。”

  

“一点也不矛盾啊。因为我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从你出狱的那一刻。”

 

之所以没有出席酒会,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

不是吗?我不太在意这种东西的。

在确保他安稳无虞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那些场面上的东西,交给种田长官更为合适。他是特务科的长官,更是政府的代言人,只要他站在那里,侦探社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

 我觉得我这个时候应该还说点什么的,虽然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之间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但此时此刻,我觉得我有必要对他说句什么话,

于是我想起了在病房里与他告别的那一幕,我想起了那句“谢谢”,我这么想了,也这么开口了。我说,一直以来,真的很感谢您。

太宰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我是认真的。“是为了横滨吗——这个就没必要了吧?虽然这个城市乱糟糟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它。”

我摇摇头,说,不止如此,我还要感谢你为了减轻我的工作负担,而要求将与西格玛君的情报交换时长从两天改为一个月的。

  

太宰靠得离我近了一些,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近的时刻了。我有些无措,僵硬地考虑着他到底有没有喝醉的可能性,在我的印象里,他的酒量并没有这么差劲啊。

没想到,他靠过来只是为了抢我背后的这块抱枕,在我无奈的目光里,他将抱枕抱在怀里,懒洋洋地靠在了沙发上。

我们的肩膀挨在了一起,他只要头一偏,就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了。

  

“真是过分的三岁子,居然背着我偷偷说我坏话——”太宰嘟嘟囔囔,“他想多了。”

  

我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耸耸肩,“是啊,我也觉得。明明太宰你就是个难懂的外星生物罢了。”

  

“安吾你现在已经变成一只过分的社畜了!”

  

10

其实西格玛君告诉我的,不只是这些。

  

在和他相处的过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熟悉了起来。

起初我觉得时间延长至一个月太过缺少效率,但当我开始正式处理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太宰的这个想法有多么正确。他的异能力能够选择性传输他想要让别人知晓的情报,所以验证情报的真实与否,也成为了我工作的重要内容。

  

然后有一天,西格玛君突然问我。“你和太宰是朋友吧?”

“熟人。”

我对着我记录下的文字情报,在那思考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安排。

“……然后呢?”

“就这些。”

  

“这样吗,”西格玛望着我,突然伸出了手,“我有些情报,觉得应该要告诉你。”

  

我将指尖搭了上去。而后缤纷绚烂的色彩在我眼前闪过,我的脑海里多了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是西格玛视角的太宰。他走在前面,听到西格玛君的提问时,他回头看了过来。

  

我与西格玛君记忆里的太宰对上了视线。

“因为是天使在我的耳边低语告诉我的啊。”他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的。

“……什么?”

“天使啦,虽然是背负着罪孽而活,但这样未尝不可。不然又该怎么在人群之中认出来呢。”

“真的吗?”西格玛这样发问,“不是刚编出来的吧?”

“没有撒谎哦。”

……收回了手的我,对这段记忆的真实性抱有发自内心的疑问。

  

西格玛君看着我的表情,问我,“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如果有机会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看呢?”

  

他自然会有这种疑问,这阵子通过和他的相处,我得以了解了西格玛君的内心。他诞生于人世的时间太短,但已经看到了这个世界并不美丽的一面。他对安定温馨的[家]抱着近乎本能的渴望与向往。渴望爱,渴望美善的守护。

以及,渴望以心伝心,相互坦诚的时刻。

  

被想念是一种很美好的,很值得珍重的心情。西格玛君这样说道。这种心情,不去表达,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从记忆里挣脱出来的我,思绪被身旁的太宰吸引了过去,我注意到他的头一点一点,看起来像是困了。这样的他倒是有些不设防的可爱,显得孩子气很重的样子。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我决定将沙发的阵地让给他。

  而令我惊讶的事发生了,他终于卸力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气息平稳,毫不在意地闭眼睡着了。

  一如很多年前,喝醉酒的干部大人,猫一样地靠了过来。

  于是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我的家中。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借口。只是因为我未能亲眼见证为胜利干杯的那一刻,所以他带着一瓶酒来了。

  真的很羞愧呢,我居然现在才想明白这件事。

  这份在意的心情自然不会靠言语表达出来,因为我们纵使平常巧舌如簧,但在面对对方时,却难得如稚童那般语塞。

  但是没有关系,言语是虚无缥缈的,你的存在便是最大的意义。

  于是,故事的最后,在四下寂静的夜晚,我轻轻地,对自己说道。

  “那份心情,确实已经传达给我了。”

END




今川千泷

【从天而降|番外3】乌鸦的写字台

Summary:一只乌鸦的故事

Notes:本篇为《从天而降》番外3,通篇讲相声,CP浓度淡得要命所以可以当动物世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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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人类,你们好!

 

当你们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时,你能够在天空中看到我们掠过的影子。乌鸦是这个城市最为敏锐的哨兵,我们所到的地方都流传着我们的传说。你们亲切地尊奉我们为“鸦科大佬”,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那既然如此,身为被你们尊奉的鸟类,我们不问自取一些烤得酥脆的点心、洒满芝麻的糖糕,抑或一盒淋着番茄酱的薯条,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乌鸦。作为一只宽容的乌鸦,我会原谅你们的僭...

Summary:一只乌鸦的故事

Notes:本篇为《从天而降》番外3,通篇讲相声,CP浓度淡得要命所以可以当动物世界看(?

————————————

01

人类,你们好!

 

当你们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时,你能够在天空中看到我们掠过的影子。乌鸦是这个城市最为敏锐的哨兵,我们所到的地方都流传着我们的传说。你们亲切地尊奉我们为“鸦科大佬”,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那既然如此,身为被你们尊奉的鸟类,我们不问自取一些烤得酥脆的点心、洒满芝麻的糖糕,抑或一盒淋着番茄酱的薯条,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嘛?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乌鸦。作为一只宽容的乌鸦,我会原谅你们的僭越。我从不记仇,我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能够凭一己之力将这个城市的乌鸦都变成我的小弟,那当然是因为我格外有本事。我不仅是长得最大最漂亮的大乌鸦,也是打人最狠的乌鸦。我不在乎人类的那套尊老爱幼的秩序,因为我一般是全都揍。我也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所以你们戴在耳朵上的、戴在手上的、戴在脖子上的东西,被我拿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名字么,我是没有的。当然,你可以按照人类的习惯称呼我为BOSS,因为我是最厉害的乌鸦头子,我是乌鸦老大。

 

乌鸦没有取名的习惯,我们辨识同袍靠更为实质性的存在:羽毛、体格、头型、气味,抑或一双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类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老大。那个时候他尚且年轻,我之所以能放心地放任他将我托在掌心,因为他戴着一副眼镜。根据妈妈教给我的知识,戴着玻璃瓶盖的人一般比较文雅,他们不愿意起冲突,因为他们担心玻璃瓶盖被毁坏。

 

不过,当时我还不懂事,所以并不懂得他到底想干什么。我那个时候想从公园的铁丝网里钻过去,但是那个网太小了,把我的肚子刮了一道口子,疼得我头晕眼花。所以我扑棱着翅膀乱飞,一股脑就撞到了他的身上。

 

最后只听见“咚”的一声响,我的两眼立刻冒出了金星。那个时候还在下雨,还刮着风,冷得要命。

 

这个家伙撑着伞站在雨里,长得像个蘑菇。虽然戴着眼镜,但是他一把就捞起了受伤的我。然后,他的手掌按在了我的伤口上。

 

蠢货!你疼死我啦!

 

我破口大骂,可惜眼前这个人类显然没有进修过鸟语,他不懂得我是在骂他,反而在摸了我一下后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想,真奇怪,他不可能就看我一眼,就明白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吧?

 

我浑身疼得要命,肚子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再往后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也不太记得了。我只感觉自己在一个温暖的口袋里醒来,随后,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我好像到了被称为“动物医院”的地方——看看那些关在笼子汪汪喊叫的狗,以及咪咪呜呜哭泣的猫咪吧,和伟大的乌鸦不同,这些动物早就被人类驯化,而失去了它们最为宝贵的东西。

而人类利用动物的伤口,给动物缠绑上束缚的绷带,美其名曰“为了你好”,但本质上只是想要操纵动物,掠夺动物的自由。如果绷带这么好,为什么人类自己不缠呢?我当时见识浅薄,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人是会顶着绷带招摇过市的,这姑且按下不表。

 

总而言之,对于这个救了我的人,我格外警惕。在他拿着纸质收据过来的时候,护士刚给我的肚子缠好绷带,而我本着鸦科都有的狠戾,扑棱着翅膀就直接起飞,路过还不忘扇这个人类一翅膀。

 

然后我咚的一声撞在了窗户上。

 

我恨你们人类为什么要把玻璃擦得这么干净,在撞上玻璃的这一刻,我对人类的仇恨已到达巅峰。

 

那个挨了打的家伙还一副状况外的样子,甚至细声细气地问别人有没有受伤。被我吓了一跳的护士被他用几句话就安抚得露了个笑。这让我越发不爽。

 

挨打的是你!撞玻璃的人是我,关这个护士什么事!我被捏着翅膀关进笼子里,享受着和娇气的猫狗一样的待遇。我气得眼睛都要喷火了,身为一只心狠手辣的乌鸦,我不仅丧失了自由,还丧失了尊严。

 

最讨厌的是这个家伙居然还凑过来问:医院卖面包虫吗?

 

乌鸦是杂食动物!我是杂食的!不要再用鸟儿吃虫子的刻板印象来思考我了!我当然喜欢吃面包虫,但是你们人类的烤肠煎蛋培根冰激凌我也喜欢啊!

 

我饥肠辘辘地蹲在笼子里生闷气。但看这个家伙出门了以后,我又感觉到了不安。他为什么又走了,我会被杀掉吗?

 

想到我可能会被杀掉,我更害怕了。我蹲在宠物医院的笼位里,突然开始想妈妈。

 

然后那个人就又回来了,他从包装袋里掏出了一盒薯条,喂给了我一根。我太饿了,下意识就是一叨,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手指被我叨出了一道伤口。我害怕地看着他,结果他脸上只是露出了一点笑。

 

路过的护士看着我俩,感叹:天呐,坂口先生,您居然真的和一只乌鸦成了朋友!

 

好长的名字,我一直记不住,所以还是叫他戴眼镜的。他是怎么知道我受伤前的最后一顿就是薯条的?他怎么知道薯条可以讨我喜欢?我最喜欢吃薯条了!哼哼,谁说只有海鸥喜欢叨薯条呀,我在和海鸥打了一架后,我就知道了薯条的好。

 

我最喜欢吃薯条了。

 

我住的这个笼子位置不高,对他的个头来说还得弯腰。他却没什么厌烦之色,还是弯着腰就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把薯条一根根喂给了我。

 

我觉得,虽然他没有羽毛也不会飞,但是我欠了他一盒薯条的情谊。

 

乌鸦是最懂得感恩的生物,所以我那个时候就跟他推心置腹:虽然我现在还不是老大,但我宣布,你已经是我的小弟了!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找我,老大会罩着你的!

 

可惜人类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然他一定会感觉很高兴的吧?我越发觉得这个叫坂口的家伙没有朋友,你想想,深夜是人类推杯换盏的时刻,是交心谈天的时刻,而他却只能跟个游魂一样游荡在公园里,并且在深夜的雨天里捡一只受伤的我,甚至专门为了我去买了一盒薯条,除了没有朋友的人,我猜没有哪个人类会跟他一样闲出屁来。

 

不过,一个没有人类朋友的人类,不刚好适合给我当小弟吗?

 

我都已经做好被他叫大哥的准备了,但是当护士拿着诊疗卡过来问我叫啥的时候,他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就一句,“不如叫阿狗算了。”

 

哈?!你再说一遍我叫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起的什么破名?!

 

护士小姐被他逗笑了,“的确,我第一次见叫声这么中气十足的乌鸦呢,它可真是一个有活力的小宝。”

 

够了!够了!我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气得破口大骂。身处风暴中心的眼镜男毫无挨骂的自觉,他还在对着护士小姐感叹,“您看,它的叫声真的有点像小狗。”

 

听到这句话,我真恨不得自己er的一声死在这个笼子里。

 

人类,我对你的恨意再次到达巅峰了!

 

 

02

我的人类小弟,虽然给我取了一个我很不喜欢的名字,但他很会察言观色。

 

当他意识到我真的会因为叫他的名字而扇他的脑袋的时候,他就摆出一副“好好好,你是老大听你的”的无奈神色,虽然我借此确立了老大的身份,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怀疑我被这个家伙给碰瓷了。

 

不然我怎么总是能够在半夜昏黄的路灯下碰到他?他肯定是为了见我才在这个时候出门的。

 

嗨呀呀,人类真的黏人,我也懂,你们喜欢乌鸦,是一种类似于太阳东升西落的自然规律。我们乌鸦这么聪明,这么可爱,这么有义气,喜欢我们不是人之常情吗?更何况虽然我现在还不是老大,但我非常懂得照顾小弟的情绪呀。

 

我扑棱着翅膀降落,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你来了啊。他今天心情好像有点不好。

 

我在他身上嗅到了花束的气息,他去买了花吗?但是我没有看到花束欸。

 

但是我的疑问很快就被薯条淹没了。说实话,薯条已经冷透了,吃起来口感并不好。但我是一只宽容的乌鸦,我原谅了他的心不在焉。我吃完薯条后,想了想,觉得自己拍屁股飞走也太没有义气了。

 

于是我一个起飞,就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被我扑了脸的他手忙脚乱地去扶眼镜,我还得用爪子钩住他肩膀上的布料才能稳住身形。我立在他的肩膀上,他嘟囔了一句“我最好的一件西服”,然后声音卡住了。

 

嘎?

 

我随着他僵硬的目光也转头,和另一个人对上了眼睛。这个人就是我在前面说的,会缠着绷带招摇撞骗的人了。这人头发毛茸茸且乱糟糟的,很适合给乌鸦做窝。看着我们一人一鸦在这闹,他扑哧笑了一声。

 

感觉他在嘲笑我,不确定,再看看。

 

我这么想着,就直接扑棱着翅膀冲着那一头软毛去了。

 

绷带男一个闪身躲过了我的冲刺攻击。我难以置信地回望他,上次看到这么难缠的对手还是和海鸥打架的时候,但这个人类又没有翅膀,为什么也会这么灵巧呢?

 

我想不通,准备再追着这头软毛研究一下。绷带男摆出一副求饶的架势,语调夸张地喊着什么“安吾大人!请收了神通吧!好~可~怕~哦!”

 

噫!这语气太做作了!我总能够想起那种为了一口培根就冲人类撅屁股的猫。

 

不过,“ANGO”?我回头看着我的眼镜小弟,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姓氏长得离谱的坂口了。对聪明的乌鸦来说,这个就好记太多了。乌鸦有一定的记数能力,不然为什么乌鸦懂得如何靠石子取水喝?

 

乌鸦的智慧你们不懂的。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我小弟的名字,决定咱俩各论各的。你管我叫阿狗,我管你叫小五,咱俩就这样哥俩好地将日子过好就够了。

 

我收了翅膀降落在长椅的另一侧,我的小弟扶了扶眼镜,问绷带男这么晚出门,有什么事吗?

 

绷带男说,我猜你就在这,所以我来了。

 

后面的话我就没听啦,因为词汇量对一个乌鸦来说太超纲了,而且听人类说话真的很无聊。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废话,用于聊天,用于谈判,没有一句是真正有意义的。就像我觉得能大晚上跑出来和乌鸦玩耍的人,他能够有多幸福呢?

 

我在那儿发呆,那个绷带男居然把话题绕到了我的上面。他问小弟,这是安吾新收的小弟吗?

 

我恶狠狠地盯着小弟,如果他说是,那我可就要扇他了。

 

坐在长椅上的小弟看着我,“倒不如说,是一只乌鸦朋友吧。”

 

“啊……总感觉自己好像被看扁了。”

 

绷带男嘟嘟囔囔,“和一只乌鸦相提并论什么的……真是绝对意义上的大酥败吧……!”

 

呵,醒醒,你还不配和我相提并论呢,人类。

 

我可是天天和他在灯光下相见的。我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呀。

 

03

我发现,我的小弟,背着我,有他的小秘密。

 

我还没当上老大,但我发现他背着我,已经当上老大了。他冷着一张脸走在前面,背后跟着乌泱泱一群穿得跟乌鸦似的人。我站在树杈子上跟他打招呼,他脸上纹风不动,连个余光都不肯给我。把我气得要命,原来你也是这么庸俗的人吗!

 

人类说得好啊,既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话说,什么是路虎?一种老虎吗?)

 

我现在的心态就处于这种矛盾之中。我觉得他和我平常见过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我说不出来。

 

这也太难为我了。我没有那么百转曲折的心思,我有气当场就撒,谁能真正和乌鸦生气呢?

 

所以我从天而降,扑棱着翅膀就冲了过来。他旁边的那个胖子都惊呆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过来抓我,又被我一声大叫吓得退了几步。

 

噫!胆小鬼哦!我得意洋洋地扒拉着他的西装不放手,我的小弟居然还能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句,“横滨的生态真是越来越好了。”

 

不是横滨的生态好,是横滨的乌鸦你根本招惹不起。

我心里这样想着,爪子狠狠地钩住他的西装布料,主打一个坚决不撒手。

 

“没事,任务继续。”

 

我偏头看着小弟,他试图把我从他的胳膊上扯下来,但是一伸手就要被我叨一口。我不仅不让他把我扯下来,我还要顺杆子爬地往他肩膀上扑。

 

大庭广众之下和我搏斗了半天,小弟也累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弃了把我从他身上扯下来的打算。我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肩膀上,果然,能把小弟教训得这么听话,我果然才是最厉害的老大!

 

不过我爪子下的触感不太对呀,怎么感觉几天不见,他好像又瘦了点。肩膀上的肉越来越少了,难道人类不给他饭吃吗?

 

跟着小弟的人类们都一副不敢多说的样子,人类真神奇,明明都很想笑了,为什么还要装作不好笑的模样呢?

 

这次小弟的确是有公务在身。他气势汹汹地带着大部队把一个窝点给铲了。但是因为我的存在,他看起来不够严肃。

 

在回去的路上,我听到他在接电话。我听到他在和一个中年男人扯皮——话说回来,小弟明明还很年轻,就已经很有老大的派头了。

 

电话对面那个叫被他称呼为“小池”的中年人,明明年龄比他大,但是还得字斟句酌地和他客客气气地讲话。兄弟你打电话的样子好酷啊!我也要像你一样当老大的!

 

04

有一天晚上,那应该是人类世界的凌晨了吧,我决定去叨薯条,然后迎面撞上了淋着雨过来买咖啡的他。

 

雨点声渐大且渐密了,乌鸦是不怕下雨的,风绕着我,我扑棱着翅膀,我们走在雨里。他大概是没想到会下雨,所以连伞都没撑。他在接电话的功夫我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本意是想帮他挡雨,但被裹挟着雨水的冷风一吹,我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他的电话还没接完,却注意到了我好像有点冷,所以单手把我从肩膀上薅下来裹在了西装里。电话那头的人听着这边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问了一句,“坂口君,你在干什么?”

 

我的小弟用一种很冷静的语气,接话,“这件事,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可能性了。小池先生。”

 

他有一双很独特的绿色的眼睛,夜色在那双眼睛中留下一片微弱闪烁的光,给我了一种看到阳光的错觉——毕竟我也见过走在阳光之下的他,那个时候,他的那双眼睛,也会染上几分属于太阳的金色。

 

不过夜色与阳光,在这一刻,在他的身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语言在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的,他不会懂我在想什么,我也不会懂他在想什么。但我见过他一个人撑着伞走在雨中的样子,见过他领着一大帮人气势汹汹执行公务的样子,自然,也在夜晚的窗边见过他对着电脑键盘敲敲打打的样子,也见过他只来得及摘掉眼镜就睡得不省人事的日子。

 

他的最大的狼狈和疲惫,最终只有我这只乌鸦见证了。

 

他的死也是如此。

 

他死去的那天,月色很好,但月亮的光辉照不亮这个角落。他在断气之前是看见了我的,我扑棱着翅膀,不知道该怎么办——人类怎么会流这么多血呀?他好像把他身上一半的血都流尽了。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只是费力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就死掉了。那双眼睛重重地阖上。他死在了人类的枪口之下。我横冲直撞地从小巷里冲了出去,这什么破地方,连个人都没有。我飞了半天才碰到了一个路人,上去就扇了他一巴掌,又抢走了他的手表。

 

这个人好像喝了点酒,挨了打后气得要命,非要把我抓了才作数。

 

我跟逗狗似的把这个人类引了过去,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尖叫。对方那一点儿酒意被眼前的死透了的僵硬躯体给吓蒙了,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报警。

 

我就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乌鸦小五。

 

我说过的吧,乌鸦是没有取名的习惯的,我们辨识彼此,靠更为实质性的存在:羽毛、体格、气味,抑或一双眼睛。

 

在路人屁滚尿流地去报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那只乌鸦脸上带着点迷茫,他打量了一下周围,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我,只是扑棱着翅膀就飞走了。

 

而我叼起我小弟的那副眼镜,跟着那只乌鸦的屁股就跑。乌鸦没有告别的习惯,兄弟姐妹们今天还幸福一家人,明天就死的死散的散,这种情况都是常有的。大自然是最为无情的,我们早就习惯了。

 

但他回来了。我的人类好朋友变成了一只乌鸦。

 

初见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我在笼子里热情洋溢地嘎嘎叫,对那个救了我的人类推心置腹:虽然我现在还不是老大,但我宣布,你已经是我的小弟了!

 

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找我,老大会罩着你的!

 

这是乌鸦能给你的,最好的承诺。

 

05

人类给他举办的葬礼我也去了。他在葬礼上发呆,不知道在想啥,而我身为乌鸦朋友,我当然也要去的。和现场一群死样的人类不同,我因为知道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没那么伤心啦。

 

跟我一样不伤心的人就是那个头发差点被我当鸟窝的绷带男子。他居然连黑色的西服都没有穿,就这样大咧咧地跑了过来。最让我想不通的是,他居然还在笑——你们人类真可怕欸,死了好朋友怎么能笑出声呢?

 

就连乌鸦都会为自己的朋友的死而难过啊!

 

搞不懂人类之间暗流涌动的氛围,我去找那只绿眼睛乌鸦碰瓷。我飞到他那边,他慢吞吞地看了我一眼,显而易见是没认出来我是谁。好笨哦,笨手笨脚的。

 

我还要凑上去,他终于意识到我好像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了。下意识想要跑,我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气得我一翅膀就扇了过去,结果他没站稳,就直接一个倒栽葱地从树上摔了下去。

 

我:……

 

玩大了。

 

我的小弟们也跟着我过来了,他们眼看居然有不识相的家伙敢对我不客气,纷纷想要冲上来打他。我一声大叫吓住了他们,又从树上落下去,落在了这只乌鸦身边。他迷茫地看着我,问我想干什么。

 

我第一反应是狂喜,兄弟你终于能和我交流了!

 

我的第二反应是蹬鼻子上脸,我说我从今天开始就是你的老大了,你得听我的。

 

乌鸦的头上的问号都快要实质化了。

 

我编不出理由,索性胡乱开始碰瓷,“天下乌鸦一般黑,就你长个绿眼睛,不跟着我们混,你总有一天会被人类抓进动物园。”

 

他想了想,就在我都快装不下去的时候,他终于答应了。我心头狂喜,扑棱着翅膀起飞,说,以后有老大罩着你!

 

06

和人类的时候不一样,他作为乌鸦,真的太笨了。

 

不会叨薯条,不会翻垃圾,什么都不想吃,身为乌鸦,闷声不吭地团在那里,也不知道在生谁的闷气。

 

我气得要命,鸦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们都乌鸦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下你身为人类的那个无聊而浅薄的自尊心呢?

 

有一次我给他下了命令要求他去抢路人的薯条,结果他被路人逮住了翅膀。然后他就一副垂头丧气放弃挣扎的死样,把我气得要命,扑上去就把路人打了两记耳光。打完耳光后我叨了他一口,把他叨了个疼,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我说,我不管你之前是什么,也不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现在是乌鸦。

 

我一直给他强调说我们是乌鸦,就是为了他能够清醒一点。事实上,我从来不觉得当人有什么好的,他的生活告诉我,当人类真的很无聊。但是当乌鸦就不一样了,这意味着你放弃了你那无聊的生活,放弃了你那所有说不出口的未尽之言。乌鸦从来不遮遮掩掩,乌鸦遇到喜欢的东西,都是要直接抢过来的。

 

但他懂得如何去卖萌,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路人就会惊呼“我的天哪绿色眼睛的乌鸦”。他不会打人,不擅长叨人,但他被我教了好长一段时间把我飞翔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为了一口吃的能够拉下面子去表演花式飞翔。

 

我又觉得丢脸,气得要命。你作为人类时那个冷着脸当老大的气质去哪里了?

 

总而言之,我身为一方领袖,我还是很关心他的。乌鸦的承诺永远作数,就算他没有学会打劫人类,我也一直任劳任怨地带着他。我们鸦科打架是家常便饭,但他除了挨过我的打外,绝对没有别的生物——包括人类,敢对他动手。

 

有老大在!我每次带着他跑路的时候,就觉得好自豪。昔年在笼子里对他嘎嘎大叫的笨蛋乌鸦,现在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老大了。他死掉后我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什么人类的投喂了,卖萌这种黑历史,有一两次就够了。

 

身为乌鸦集团的领袖,我是一只深沉的乌鸦。

 

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我这只素来不挑食的乌鸦,都变得开始挑食了。毕竟他实在接受不了翻垃圾桶吃虫子的生活,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只能带着他去那些人类盘踞的地方,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将那些饼干啊披萨啊香肠啊之类的食物抢走。我负责打人,他负责叼起东西就跑——让他学会打人真的好难,为什么怎么教都学不会啊?

 

这就是当老大要付出的代价吗?但是我觉得无所谓啦,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永不放弃。我是不会放弃的!

 

07

他的那个人类朋友——也许是朋友吧?就是在葬礼上能够笑出来的那个,我也关心过他的生活。毕竟我俩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人家的好朋友。当然绷带怪肯定会觉得,和我相提并论真的很丢人。

 

我跟着他的屁股,看着他一副神色如常的样子。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段时间吧,直到绷带怪也死掉了。

 

他的那个死亡现场要惨烈太多了,我专门去看过了,天哪,头上好大一个洞,连五官都毁得差不多了——真是可惜,虽然他没有漂亮的黑色羽毛,但从人类的标准来说,他的确是个好看的男人。

 

绷带怪死掉了以后,人类社会对我而言就变得无聊了。顺带一提,他们的确是朋友。我在我小弟的那里见过绷带怪的照片呢——照片里这人姿态端端正正的,证件照拍得有模有样,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笑容。

后来我明白了,笑容是一些人表达自我的工具,比如我的小弟。他平常冷着张脸,但是被我逗笑的时候,是发自内心地开心的。

 

但是对绷带怪这样的人来说,笑容是掩饰自我的工具。在绷带怪的死亡现场,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怎么会有人类,能够在葬礼现场,露出和证件照如出一辙的笑容呢?

 

后来我见到那个和我小弟同样官职的绷带怪二号时,我的想法也是这样的。

 

显而易见,小五受的刺激比我还大一些。

 

他在那儿跟我碎碎念说那个男的太可怕了他完全不想碰到对方,这个姿态把我搞得也跟着紧张起来了,我跟着绷带怪二号的屁股后面,观察了一下他。他这个人跟绷带怪一号完全不像,一号给我的感觉还是很柔和的,但二号给我的感觉就比较毛骨悚然了。

 

我像是在看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你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有什么怪兽从里面冒出来。

 

这当然是我作为老大的真知灼见,我尽可能地带着小五躲开对方,但真的邪了门了,他总是能够精准地碰瓷碰到绷带怪二号。

 

我都无语了。

 

不过最让我感动的事是,当我被绷带怪掐住了脖子的时候,小五这样笨手笨脚的乌鸦,突然就跑过来帮我打人。这是他第一次为了我打人,我脖子被掐得痛痛的,但是我就差给他跪下了:教了你三年啊!你终于真正学会作为一只乌鸦的生存方式了!你终于会打人了!

 

乌鸦小五学会了打人以后,我的使命终于完成啦。想到这一点,我幸福地在我的巢穴里睡了过去。

 

小五曾经问过我,被我放在窝里的这个是什么。我本来想糊弄过去,但是看着那双和人类时期如出一辙的绿色眼睛,这句谎言怎么也说不出口。

 

所以我就豪爽地拍拍胸脯,这是老大最珍贵的宝藏!怎么!很漂亮是吧!我就知道你小子在眼馋大哥的好东西!

 

08

小五突然跑过来和我告别。我觉得好奇怪。如我所说,我们乌鸦不流行告别这一套的。因为大自然本来就是无情的,今天我们亲亲密密,明天也许你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死掉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套道理是乌鸦信奉的真理。

 

我发誓,我没有生气。小五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说他要去南方了。我心里欣慰地想着,兄弟你翅膀终于硬了,终于开始嫌大哥碍事了啊!

 

然后我又生气了。兄弟你过这么好,我怎么办呢?我这个人小弟很多,但推心置腹的兄弟也就你一个,你跑去南方玩了,我该怎么办?

我是不想离开这片土地的,我爱这片土地啦,这个城市还有我很多美好的回忆呢。我气得要命,就说滚滚滚,你自己过你的好日子去吧。大哥伤心了。

 

然后小五下一句话就把我定在原地忘了飞了。

 

他突然喊了我一声,阿狗。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这个被我认为蠢得要死还灭杀我的尊严的可恶的名字,就这样被小五叫了出来。我猛地一回头,就看到他还是我初见他的那副样子,还是那双绿色的眼睛,眼不错珠地盯着我。

 

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像一只乌鸦了,他的神态带着一种属于人类的成熟。

 

他笑着感叹说,原来你已经成乌鸦老大了呀。

 

我是鸦老大,没错的。人类给我的描述是一只体长约60公分的威风凛凛的大乌鸦,我是最酷的鸦老大。乌鸦是这座城市最敏锐的哨兵,乌鸦知晓这座城市的所有秘密。比起虚伪的人类,当然是我们乌鸦更加真实和可爱了。

 

我比人类更长情更懂得感恩,一切的孽缘就是我在公园里撞上了撑着伞的他,于是这个故事就开始了。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眼泪珠噼里啪啦地掉。人类的科学家早已经证明,乌鸦不会真正哭泣,我们只能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这是从自大的人类角度给出的科学解释,完全无法解释我的感情。

 

科学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一眼能够认出变成乌鸦的他,为什么我要一直把那副眼镜藏在窝里,为什么我这么讨厌他用那个蠢蠢的名字叫我,却在真正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丢掉了所有作为老大的面子,哭得停不下来。

 

这是属于乌鸦的感情,对于复杂的人类来说,这份感情太简单了。我没办法帮他分担哪怕一点工作,或者帮他解决哪怕一点难题,我没有能够超出我物种的伟大本领,我能够给出的回应只有笨笨地坚持。他认不出我不要紧,只要我认出他就够了。

 

但是直到他认出我的那一刻,我才终于发现,我原来这么期待此刻。我情绪太激动了,扑棱着翅膀往他跟前凑,小五说等我安置好这一切后,你就跟我回家吧?

 

家?鸦科大佬不需要家,我还有一个集团的小弟要领导呢。

 

小五又开始用那种“好好好,你是老大听你的”的无奈神色看着我。我想了想,又决定不计前嫌地退一步。

 

于是我说,等到横滨起风的时候,你要记得开窗户呀。

 

09

小五走了,又变成了人类小五。

 

他目前没有工作,也当不了老大,没办法领着一帮乌压压的小弟去踏平什么地方。

 

最神奇的是,绷带怪又活了!真是奇怪,你们人类的套路这么深的吗,死了活活了死都是家常便饭的吗?我也许应该改变一下我对人类的策略了,毕竟这个种族比我想象得还要可怕,我也不敢招惹。

 

他们要出远门了。我想了想,找了个小弟过来,问,给人类送啥礼物比较好?

 

小弟问:我们一般不都是直接拉坨大的吗?

 

这个白痴回答搞得我一肚子气。是是是,我们一般直接拿别人的车当厕所,但是现在我的人类好朋友要出门旅行了,我不该送点什么有用的吗?

 

为了送礼物愁得我羽毛都掉了几根,我站在公园的椅子上发呆。今天他们就要出发了,我还没想好我送啥东西。

 

一对路过的情侣发现了我,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深沉地思考问题,而我看着女孩抱在怀里的花束。上面有一朵大大的向日葵。很漂亮,带着新鲜的水汽。

 

我于是学着小五的样子卖了个萌,在他俩面前蹦蹦跳跳。看着我如此可爱,女孩儿发出了一声惊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男孩抱着花束,笑着看着我们。

 

其实学会卖萌根本不是难事,我是最厉害的鸦老大。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猛冲,扑棱着翅膀从花束上掠过。那朵最大最漂亮的向日葵就被我叼走了。

 

我把这对呆滞的情侣扔在原地。哎呀,你们都谈恋爱了,要不要花束都不重要了。只要人还是那个人,不就够了吗?

 

乌鸦能够辨识车牌以及汽车型号。我叼着那朵向日葵,飞在横滨的风中。我那良好的视力已经看到绷带怪了,他懒散地窝在后座上,戴着耳机打游戏。风从没关的窗户吹入,掀起了他那柔软的发丝。简直潇洒极了,不像是可怜的小五,只能当个开车的司机。

 

然后,绷带怪看到我了。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人间奇景,睁大了眼。

 

他隔着长长的睫毛望着我,圆亮的眼睛中写满了看好戏和震惊。然后,他对前座的人说了些什么,天窗就被打开了。

 

我将向日葵准确无误地扔进了车里,扔进了他的怀中。

 

因为有风,花瓣的边缘被轻轻吹起,像是有水流淌而过,又像是鸟类的羽毛,带着柔软的弧度。

 

我心满意足地再次起飞。

 

乌鸦是这座城市最为可爱的生灵,当你们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时,你能够在天空中看到我们掠过的影子。我们是属于自然的生灵,我们是风的孩子。我们大片大片地起飞,从人们的头顶掠过。

 

乌鸦是最自由的鸟类。我们不会为了任何人和事停下我们的脚步。你们都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和一只乌鸦在风中雨中的相遇,只是你们人类精彩生活上的一个小小的插曲吧。

 

但是没有关系的哦,乌鸦爱这座城市,更爱你们。

 

在起风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开窗户呀。也许就会有只从天而降的乌鸦,冒冒失失地砸在你身上了。

 

END

 

 

 

 

 

 

 


今川千泷

【BSD|太宰x安吾】从天而降

Summary:一只乌鸦从天而降。

Notes:短篇,两万五千字一发完,童话故事一则。半沙雕风半原著向,部分故事背景、情节与人物性格有私设。

以此文献给我的好朋友雨夏晴冬。感谢你温暖的陪伴与鼓励的言语。


00

他是一只乌鸦。

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并非一直是乌鸦。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正在以一种格外陌生的角度看着这个世界。唤醒他意识的是路人的一声尖叫,他低头,只看到一具死透了的、僵硬的躯体。四周的血痕已成了暗红,而空气中的腥味钻入鼻腔。

路人跌跌撞撞地逃出巷口报警,他隐约听见了对方因恐惧而变质劈裂的嗓音:“——有人被枪杀了。”

他听着对方的话,毫不客...

Summary:一只乌鸦从天而降。

Notes:短篇,两万五千字一发完,童话故事一则。半沙雕风半原著向,部分故事背景、情节与人物性格有私设。

以此文献给我的好朋友雨夏晴冬。感谢你温暖的陪伴与鼓励的言语。

 

00

他是一只乌鸦。

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并非一直是乌鸦。

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正在以一种格外陌生的角度看着这个世界。唤醒他意识的是路人的一声尖叫,他低头,只看到一具死透了的、僵硬的躯体。四周的血痕已成了暗红,而空气中的腥味钻入鼻腔。

路人跌跌撞撞地逃出巷口报警,他隐约听见了对方因恐惧而变质劈裂的嗓音:“——有人被枪杀了。”

他听着对方的话,毫不客气地扇动翅膀,稳稳地起飞——身体灵敏度似乎变得很高,虽然飞行的感觉很陌生,但感觉并不赖。他一路飞过好几栋建筑,终于来到了一处公园。在这儿有一处小湖,在昏黄的灯光下波光粼粼。

路灯安静且沉默地陪伴着他。他在水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一只通体黑羽,羽毛带着漂亮紫蓝色金属光泽的乌鸦,正在用那双橄榄绿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01

会在黄昏起飞的不止有猫头鹰,还有成群出没,以叨薯条为己任的乌鸦。

“所以我们要去整点薯条!”

乌鸦老大庄严宣誓,眼看他一副神游的模样,上嘴叨了他一口,“小五,你今天必须跟我们去。”

小五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因为他隐约记得自己是有名字的,但很可惜,他只记得名字尾音是GO,这与数字五是同音,于是他索性就叫自己小五了。

现在的他是一只有着独特的橄榄绿色眼睛的乌鸦,隶属于横滨市某大型乌鸦集团,字面意义上的乌鸦集团。他的顶头老大是一只体长约60cm的大乌鸦,性格豪爽又热情,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毫不客气地强行把他收入自己麾下。

用鸦老大的话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就你长个绿眼睛,不跟着我们混,你总有一天会被人类抓进动物园。”

 

乌鸦是一种横行霸道的鸟类,它们成群结队出没于城市之间,肆意翻垃圾桶掏垃圾袋,并对着被盯上的无辜路人发动扇耳光攻击并且抢光路人手中的所有食物,包括且不限于批萨面包与薯条;它们会在人类野餐的时候从天而降,大吃特吃人类的食物并且殴打人类带来的宠物猫狗;它们还会随时随地放声大叫,向全世界宣告它们的乌鸦身份。

 

另外,它们很喜欢收集亮晶晶的东西。乌鸦老大的窝里就放着它的珍宝,他凭借脑海里残留的一些记忆,确信那的确是一副人类眼镜。

对此,乌鸦老大有话要说。

这幅眼镜是它之前认识的一个人类的遗物,那个人总是一副疲惫到快要死掉的样子。他们经常在半夜昏黄的路灯下见面。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穿着枯茶色西服的人,总会买一盒薯条,也没有回家的意思,只是坐在长椅上,将那薯条一根根地喂给它。

后来那个人类死掉了,乌鸦老大在人类的死亡现场叨走了那副眼镜,又在人类的葬礼上捡到了乌鸦小五。它强行将小五收成自己的小弟,因为小五与那人一样,也有一双橄榄绿色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内,小五都不太适应乌鸦的生存方式,叨个薯条都呆头呆脑的,被恼羞成怒的路人逮住翅膀后,也一副垂头丧气放弃挣扎的模样。那个时候鸦老大从天而降,冲着路人兜头盖脸就是两耳光,从无辜的路人手里抢下可怜的小五后带着他连滚带爬地逃跑。

飞到安全的地方后,鸦老大扇了小五一耳光,说是扇,更像是前辈对晚辈恨铁不成钢地教导,“哥们,我不管你之前是什么,也不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记住,你现在是乌鸦,我们都是乌鸦。我们遇到喜欢的东西都会抢过来的!”

但小五有独特的生存技巧。他比其他乌鸦都擅长演戏,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拉下脸去卖萌。然后在鸦老大嫌丢脸的尖叫声中给路人表演一个花式飞翔。

鸦老大觉得不行。

在教导小五学会抢劫人类这件事上,鸦老大向来是失败得很成功。但身为一方领袖,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鸦群在黄昏中起飞。

小五跟在鸦老大的身后。眼看小五又打算去翻垃圾桶而不是去抢薯条,恼羞成怒的鸦老大决定玩个大的。

优秀的动态视力让它一眼就瞅中了某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倒霉蛋。鸦老大一边大嚷嚷着“哥们看好了!!!”一边原地来了个加速爆冲,身长60cm的大乌鸦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铃儿响叮当之势,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那个倒霉蛋被吓到了,小五也被吓到了。

因为那个倒霉蛋根本不是什么恼羞成怒会来捉乌鸦的普通路人,这个家伙后腰上别着一把枪。小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概念,他只是下意识喊出了声,并打算在对方掏枪之前去救鸦老大。

鸦老大不愧是横滨街头最大黑恶势力的头头,只见它收起翅膀,在空中完成了一个180°的高难度旋身动作。在那人将手伸向后腰的刹那一个俯冲,用坚硬的鸟喙照着脸就是一口!人类尖叫起来,他想不起来拔枪了,他下意识要伸手保护自己的眼睛,鸦老大此时一个偏头,朝着那人的手腕就是一叨,于是那块在光线作用下闪闪发亮的百达翡丽腕表,就这样沦为了鸦老大的战利品——它甚至知道腕表表链上的卡扣该怎么解!

穿着鸦色西服的保镖终于赶来了。地上如乌鸦一般的人,和从天而降的一大群乌鸦,混成了一片,难舍难分。人类的叫嚷,乌鸦的叫嚷,翅膀扇动的声音与风声融为一体。平日里肃穆端庄的异能特务科大楼门口,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景象。

于是在人类纷纷拔枪之前,鸦老大嘴里叼着那块百达翡丽,带着小五火速溜走了。

 

02

就一个转身的功夫,乌鸦老大就不见了。

 

等他终于找到乌鸦老大的时候,只见老大围着一盒薯条在那蹦蹦跳跳,看见他的身影,还在招呼他过来和自己一起吃薯条。

“来看啊兄弟,满满一大盒薯条!怎么样简单吧!是不是很有意思!尤其是那些傻比人类被我们吓惨,真的太好笑了!”

 

一块百达翡丽……换了一盒薯条……

他深吸一口气,久违的头痛重新席卷而来。

 

被鸦老大打劫了手表的家伙是异能特务科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知道这个概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那高耸的建筑大楼怀着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他满脑子都是鸦老大拿一块百达翡丽去换了一盒波纹薯条这个惨痛的事实!

 

那可是百达翡丽!到底是哪个阴险的家伙仗着乌鸦不懂行情而故意欺负鸦的!要让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他非要狠狠叨那人几口不可!

 

“那块手表足够买下一整个薯条店。”

 

“可是我们是乌鸦,兄弟,我不需要薯条店,我只想吃薯条。”

 

“呃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多要一点……”

 

“可是我们是乌鸦,兄弟,我一次性吃不了那么多。”

 

“呃可以叫大家一起来吃……”

 

“可是我们是乌鸦,兄弟,我们吃饭都是各凭本事。我带着你飞来飞去是因为我觉得你离开我会饿死。”

 

败给它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鸦同鸦讲的痛苦,这再一次让他明白了自己并非一只单纯的乌鸦以及人类的险恶,还有鸦老大的单纯。

在尝试理解乌鸦这件事上,他一向失败得很成功。

 

另一边,特务科内部也在鸡飞狗跳:因为当众之下被乌鸦打劫的缘故,特务科新任长官小池和幸在上任第一天就丢了如此大的人。

 

一众下属们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敢当这个出头鸟去安慰一下看起来暴跳如雷的特务科长官。和主动辞职的前任长官种田相比,这位小池长官显得更加阴郁且不近人情。

 

小池满脸阴云地坐在那里,看众人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更觉不爽。一脸暴躁地翻了翻堆积如山的文件,更觉得心头火气上涌,“参事官辅佐呢?这都几点了他人呢?”

 

“抱歉了长官先生,因为有些事而来得迟了点。”

话音刚落,很多人如释重负,脸上带着“得救了”的渴望的神色,向来者说话方向望去。

 

来者穿着一身考究的炭灰色西服,扎着一条米白混咖色的条纹领带,打着漂亮的十字结。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他转身的时候,柔软的发丝如鸦羽一般蹭过衣领。那双黑曜石眼眸里波光粼粼,脸上带着甜蜜的、灿烂的微笑。

 

当他抬起手来的时候,可以看到袖口下方的一截绷带——这让小池眼角一抽,心中腹诽难不成绷带也是一种时尚元素?

 

于是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

 

“真是好大的架子,津岛修治,你把异能特务科当成什么地方了?”

“真是抱歉,小池长官。但要追踪一只活泼调皮的乌鸦,的确是费了些功夫。”

 

这个名叫津岛修治的年轻人像是完全没有看出上司的怒火,像是变花样一般掏出了一个盒子。

“根据风向,风速,还有昨夜到今日所有地区的降水情况进行推算,可以猜测出那只乌鸦的栖息之所。我只是根据这个猜测去找了一下而已。”

 

打开盒子,俨然是那块被乌鸦叨走的百达翡丽,连表链上被鸟叨出来的划痕都被耐心地上漆修复。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地找到了乌鸦拿回手表并且完成了全部的修复工作,不论是工作效率还是看人脸色的能力都太强了,津岛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男人:只要他想,他可以让任何人对他卸下心防。

 

小池和幸心头有些微妙的感觉。

他看过资料,这个叫津岛修治的家伙是种田在任时就提拔的年轻人,大概是在职期间一直被掩盖住了风头,于是对种田山头火怀恨在心,直接向内务省提交了种田的罪证,逼得种田引咎辞职。

在那之后津岛接过了特务科的大权,又在数月之内将种田的门生故吏一扫而空,换上来了一大批新人。

内务省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种田在位期间,特务科声势越发浩大,明明是横滨市地方机构,却越来越不服从东京总部的管教。因而津岛这种铲除异己的行为恰好方便了小池这个新任长官的空降。

就任之前,他本人早就有招揽津岛修治的意思,又害怕这个年轻人对他有敌意,因而犹豫至今。

但看到津岛这个乖巧的做派,他心里因乌鸦而被点燃的火气终于一扫而空。

他开始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03

乌鸦世界迷人眼,没实力你别赛脸。如果真的要评选最令横滨市民畏惧的存在,他相信,鸦老大一定能够凭借自身强悍的实力荣登榜首。

 

大抵是薯条的甜头真的太大了,鸦老大开始沉迷于打劫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特务科公务员。

一开始他还试图想要阻拦一下,但是当他被迫在鸦老大差点被逮时被迫救场时,当他一口叨走了淋着巧克力酱并烤得香脆酥软的华夫饼,听着被抢了食物的倒霉蛋那气急败坏的尖叫声时,他突然感觉,一阵无边的快乐涌上心头。

 

鸦老大对他很满意,嘎嘎大笑道,“你看,是不是很爽!”

他点点头,确实很爽,感受到了一些简单粗野的快乐。“说得对,我们是乌鸦。”

乌鸦集团全体出击!

它们不仅聪明且记仇,一旦胆大包天的人类敢反抗来自乌鸦那铺天盖地的威压时,它们会用实际行动教会人们,为什么花儿这样红。

 

这个城市里坚持和乌鸦斗争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以异能特务科为首的一大波公务员,他们对上Port Mafia的人尚且能够视死如归地战斗,亦或是心平气和地交涉。但是对上和Port Mafia同色号的乌鸦集团——物理意义上的乌鸦集团时,再好的脾气都会被这群恶魔给消耗殆尽。——无他,唯其行事作风太过张狂。

 

一旦被列入乌鸦的记仇名单,就算天纵奇才也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乌鸦会采取一切恶心人的手段包括且不限于:在黑色车子上拉一泡白的,在白色车子上拉一泡黑的;车灯是拿来磨喙的,车漆拿来磨爪的。除此以外,乌鸦还能叨坏雨刮器并且把塑料袋塞进排气管里。有倒霉蛋就因为这个问题而差点发生追尾事故。

 

鸦老大叨手表事件的三个月后,人类与乌鸦之间的战争走向重要转折点。

 

他所在的大部队和异能特务科的某位公务员发生了冲突,对方是个硬茬,直接对着乌鸦开了枪,要不是他尖叫预警,死于子弹的乌鸦还会更多一些。

 

从拥有神智到现在,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愤怒。

本身是为了执行任务,作为守护而存在的枪械,却被这人肆意妄为拿来对付一群虽然胆大但是无辜的生灵。乌鸦有什么错?这一大群乌鸦除了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奇葩外,其它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动物而已!

而且,凭什么要在闹市区开枪?如果这肆意乱窜的子弹打中的不是乌鸦,而是无辜路过的路人呢?

 

他气疯了,他完全不顾那个持枪的家伙手里还拿着枪这一事实,一个俯冲就冲着那人的眼睛飞去——今天他作为一只杀红了眼的乌鸦,要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个家伙点颜色看看!

 

无论如何,人类都是一种傲慢的生物。

而很不幸的是,人类总有傲慢的资本。

 

“乌鸦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对它下手呢?你也太不冷静了。”

 

说这话的人手上没有闲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根红色的丝带,将这只被他一出手就拧住了翅膀的乌鸦绑了起来,还不忘在乌鸦头顶扎个漂亮的蝴蝶结。做完了这一切工作,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而被他绑得像个礼物的可怜乌鸦,正在奋力地挣扎着,乌鸦引以为傲的翅膀和鸟爪都被控制住了,所以只能靠自己的喙去叨这人一口。

很不幸,这也失败了。

因为对方把自己举高高,然后兴高采烈地将他当成个玩具那般摇来摇去,一边摇动一边大呼小叫,“哦呀!看它的脑袋!在这么颠簸的情况下居然还能这么稳定啊!”

 

乌鸦小五:你TM……

 

他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因为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好多都是酒囊饭袋。

而且经过鸦老大长时间的特训,他已经动作很快了,一般的特工都抓不住他,更何况是这个看起来就不像特工的男人。

 

但没想到他偏偏在这人身上翻了车。

从他被逮住的那一刻,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攫住了他。他感觉招惹了一个很可怕的人,而这个可怕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他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但是怎么可能呢?他不过是一只乌鸦罢了。

 

“津岛先生,乌鸦身上有很多细菌。”

 

那个在闹市区开枪射杀乌鸦的保镖本来大气不敢出地站在男人身后,但看着自家不省心的上司突然开始玩乌鸦,于是胆子大了点,出声这样出声提醒道。

 

“你说得很有道理,”津岛修治很和气地接了这么一句,然后语气一转,“所以这就是你在闹市区开枪的理由?被这样的人保护着的我,真的会很害怕身份暴露呀。”

 

津岛修治将打包好的乌鸦装进西服口袋。

 

他以一种优雅地姿态与保镖擦肩而过,气定神闲地离开现场,走之前不忘了抛下一句惊雷一般的话语,“我会向小池长官申请把你调职,感谢他向我赠送的好意——但我不需要这种会拖我后腿的蠢货。”

 

前一句是属于现任参事官辅佐的彬彬有礼的官腔,后一句是所有异能特务科的人都至今无法习惯的、独属于津岛修治式的恐吓。

 

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过多难为这个保镖——因为他马上就接到了来自小池和幸的电话,在接通电话的那一瞬间,津岛修治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兜里揣着乌鸦,站在灿烂的阳光下,面对着保镖,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带着微妙的笑意,“请您尽管放心吧,事情已经办妥了。”

 

04

他被这人揣兜里带回了家。

 

一路上,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包括且不限于嘎嘎大叫,伸嘴乱叨,扑腾身子。直到他绝望地想自己是不是抛弃做乌鸦的底线给人在兜里拉一泡时,对方终于肯把他从兜里掏出来了。

 

然后这个男人把他扔在桌子上,毫不见外地去当场换衣服。

在路上,他偷听这人打电话,成功知道了此人的姓名。虽说鸟类对人类的外貌没有什么概念,但他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只乌鸦,于是当看到津岛修治解开领带时露出的一截白皙的脖颈时,他还是下意识移开了眼。

 

不对,乌鸦小五想到这里,又转过去盯着对方。

 

不论是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还是那威胁与恐吓兼具的甜蜜的语气,亦或是缠绕于躯干之上的绷带,这个叫津岛修治总会让他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就好像,他们之间亏欠了一场久别重逢。

 

但要细想下去,就仿若洇渡于黑夜的海上,眼前尽是雾茫茫的一片。正胡思乱想之际,那只漂亮的手又向他伸了过来——他尝试躲开,未果,于是又被津岛修治捞到手里,带去了书房。

 

书桌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书,他凭着残留的记忆辨认上面的字符,惊觉这些书涉猎极广,从炼金术到黑魔法到灵媒等一应俱全。

 

不是吧?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的,原来是个神棍?

不对,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认得这些字符?

 

乌鸦陷入了思索,津岛看他这幅模样,轻笑了一声,“巧了这不是,刚好要乌鸦毛,就有倒霉蛋撞上来。”

 

不祥的预感让乌鸦下意识大力扑棱,结果被掀翻身子从柔软的腹部上拔了三根羽毛。津岛修治端详着手中的羽毛,在光线的作用下,黑羽的边缘泛着漂亮的蓝紫色金属光泽。

他将余光分给了那只有着橄榄绿色眼睛的乌鸦,对方正在气急败坏地冲他大叫大嚷,看起来是被冒犯惨了。

 

橄榄绿色的眼睛啊……想到这里,他的眸色暗了暗。

 

乌鸦真的感觉自己被冒犯了。

虽然胆大妄为薅鸦羽的很多,但是如此冒犯鸦的真的很少。这个叫津岛修治的家伙给他的压迫感太过强烈,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尤其是被掀翻拔毛的时候,真的有种被扒光的感觉。

 

津岛修治放开手,指尖仍然残留着鸦羽的触感。

他把乌鸦扔在桌子上,转身去掀开了地毯,于是呈现在乌鸦面前的,就是一片繁复的花纹,被囊括在一个无比精确的圆之中。

这是一个阵法,圆形的轮廓象征着万物有始有终,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不管就差将问号具象化在头顶的乌鸦,津岛修治点燃了火柴,任凭那鸦羽被火舌吞噬殆尽。明明室内无风,但鸦羽的灰烬却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其中一点上。

 

“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灵魂,现在正在何方。”

 

被他放在中心的灵摆无风而动,颤巍巍地左摇右摆,突然以无比坚决的力度径直指向了乌鸦所在的方向!

 

津岛:……

 

乌鸦:……不是吧,兄弟,这玩意真的可靠吗?真的不是因为拔了我的羽毛才将指针指向我的吗?

 

虽然他对自己不是乌鸦这件事隐约有几分预感,但如果揭晓身份的代价是让他和这个叫津岛的家伙纠缠在一起,他是万分不情愿的。

所以当对方疑惑地望过来的时候,他眼珠咕噜咕噜转动,装成了一副听不懂话的白痴样。

 

“是你吗?”津岛修治声音很轻。

 

乌鸦选择继续装傻。他现在还跟个被打包的礼物似的被扔在桌子上,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像个乌鸦,他选择左叨一口,右叨一口,打定主意要在这个家伙的书桌上留下几道痕迹。

很可惜津岛修治的书桌是质地非常好的硬木,而乌鸦的喙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坚强。用力过猛一口叨下去的下场,就是喙被狠狠磕到,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津岛:……

 

他叹了一口气,把乌鸦从桌子上捞起来,将丝带解开,“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吗。”

 

乌鸦乖巧地缩在他手里一动不动,看起来是疼狠了。

津岛摸了一把鸦翅上的羽毛,指尖的触感太好了,他忍不住又多摸了一下。

手上的动作无比柔情,说的话却无比惊悚,“还是杀了烤着吃吧。不知道乌鸦肉好吃不好吃呢?我还没有吃过。”

 

乌鸦听到这里不干了,拔我羽毛就罢了你小子还想要我命是吧?不发火你拿我当病鸦是吧?于是在津岛伸手再次摸过来的时候,他狠狠一口叨在了对方的虎口上——对一只聪明的乌鸦来说,他是知道怎么让一个人类疼痛的。拇指与食指相连的虎口处是人类手部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这一口下去立刻见了血。听着对方吃痛的嘶了一声,乌鸦连头都不敢回,凭借着来时的记忆扑棱着飞了出去。

 

他完全不敢回头,拼命地往外冲。生怕反应过来的津岛修治跟那保镖似的突然发癫,恼羞成怒下一枪崩了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津岛修治并没有任何动作。他就静静地目送乌鸦离开,没有任何行动。

甚至没有起身。


05

回家后的这几天,乌鸦一直无精打采。连薯条都不敢去叨了,全靠一些好兄弟的救济。除此之外,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

在梦中有火焰,有水流,有海浪与风声。林林总总,最终化成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对他说道,“你以为我已经原谅你了吗?”

 

下一秒,乌鸦惊醒了过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境的结尾,那个影子有了一张津岛修治的脸。

 

他没精打采地窝在窝里,打定主意在这里窝到地老天荒。

 

鸦老大看不下去了,他又开始持之以恒地诱惑乌鸦去叨薯条。

 

“拔毛事小,吃饭事大,别沮丧啦!长长就好了!”鸦老大口气豪情万丈,“赶紧起来跟哥几个叨薯条去!瞧瞧你,这才几天,都饿瘦了!”

 

乌鸦小五认真负责的那一面又开始作祟了,他很内疚地对鸦老大道歉,直言自己上次差点栽在一个人类身上。现在想起了都后怕得要命。

 

鸦老大:“没事,能理解。咱们今天去新的地方,保证见不到那个家伙!”

 

乌鸦想想也是,不论前尘往事如何,至少现在他是一只乌鸦,乌鸦的人生意义就是去码头整点薯条,于是他们向着横滨湾进发。

 

总而言之,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真的很巧啊,在这个地方遇到你,”津岛修治道,“也算是命运巧合吧。”

 

说这话时,他正站在码头上,天气飘着细密的雨丝。

离他不远处,差点就能够偷渡成功的小栗虫太郎试图挣扎,但却被特工们牢牢压住,咔嚓一声,银质手铐上锁。

 

“虫太郎先生,不要白费力气了。”

 

津岛修治将枪口对准小栗虫太郎,“[完美犯罪]的确是很好用的逃跑工具,但很可惜,这个异能力只能消除证据,无法消除记忆。你太过依赖自己的异能力,反而中了我的圈套。”

 

小栗虫太郎冷笑一声,“异能特务科已经堕落至此了吗?连你这样的货色都能够身居高位?”

 

津岛修治挑了挑眉,说:“早就听闻虫太郎先生和前任参事官辅佐坂口安吾有些交情,但那点儿交情,不至于让你对我抱有如此深的敌意吧?”

 

“抱歉了这位先生,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毕竟,你们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栗虫太郎冷冷笑道,“从坂口安吾死于枪杀的那一刻起,这个异能特务科就已经没救了。抓住了我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们政府,特别是七号机关舍不得离开我的[完美犯罪]。”

 

他和坂口安吾算不得多熟,不过是对挚友怀着相同的赎罪的心情罢了。两个人曾在天人五衰案中联手,为侦探社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关于福地樱痴身份的情报。


战后,安吾代表特务科的立场为他签署了赦令,让他能够走到阳光之下。


那个时候的坂口安吾可以称得上大权在握,所有人都觉得安吾的职业生涯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登顶特务科巅峰的那天。

 

然后他死了。在他死后一个月,被他全心全意守护的友人太宰治,也死在了特务科的枪口之下。

小栗虫太郎偷偷黑进系统去看了太宰治的死亡报告。一颗子弹十分轻松地穿透了那颗天才的大脑。被爆头的人已经分辨不出容貌,只能从那人身上的衣服以及指纹得出结论。

 

小栗虫太郎绝望了。

不论是什么天纵英才,在政客面前,只会成为可悲的消耗品。于是他又开始了新的逃亡,一边逃一边查找相关的线索,直到他被特务科抓住的这天。

 

“我会一直看着你们的……直到你们彻底走向毁灭的那天。”


汽车启动,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津岛修治收起枪。他没有和下属一块儿回去,而是沿着海岸慢慢走着。走过了很长一段寂寥的路,就逐渐听到了人声。

 

距离虫太郎抓捕现场不足2公里的地方正好是个露天的海滨浴场,就算是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也阻拦不了市民们游玩的好兴致。

这番热闹的景象,与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了巧妙的对立。

于是他去买了一盒薯条。

 

 

“哥们,看那个家伙!”

 

鸦老大快乐地大叫起来,他瞅中了一个手中拿着薯条的、穿着光鲜亮丽的倒霉蛋,那个倒霉蛋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有点像是拿薯条和他换了手表的那个家伙。本着他乡遇故知的高兴劲儿,鸦老大一个弹射就向那个家伙冲去!

 

乌鸦小五也跟着冲过去了。飞到一半他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劲:这个家伙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啊!

 

    “哟,你长得好像我几天前没吃到的那只乌鸦啊?我打算把你烤了吃,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津岛修治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在他手里挣扎的乌鸦,对方听到这句话,用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哎呀,完全暴露了自己能听懂人话这个事实呢。难道变乌鸦后心智也变单纯了吗?

 

     如果乌鸦会说人话,那乌鸦小五一定要用最恶毒的话去骂他!

     乌鸦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谁能想到还能在这个地方遇到这家伙啊!这谁能想到啊!这谁都想不到吧!

     而鸦老大呢?鸦老大早就把薯条连盒子一块叨走了!完全没有看到这可怜的一幕!


 

        津岛修治那双黑色的眸子定定地盯着他,这目光如有实质,像是要透过这个躯壳径直看向灵魂。

        他因为这可怕的目光而瑟瑟发抖,看他这幅模样,津岛修治突然叹了口气。

“算了吧,今天汉堡吃得挺饱的。你这小乌鸦还挺走运的。”

 

        乌鸦可以感觉到这人在撒谎,因为这人身上没有一点儿汉堡的香气,要说有的,只有冰冰冷冷的雨水与硝烟的气息。

        但他不会说话,也没有什么资格去关心一个人类到底有没有吃饭。他能做的就是张开翅膀扑棱棱向远方的天际飞去。

        津岛再次目送着他离开。


06

他又被这个叫津岛的男人吓得不敢去叨薯条了。

这个时候,连鸦老大都看不下去了。

它用翅膀拍拍乌鸦小五,长吁短叹,“哥们,你也太倒霉了。那个人其实挺好的,当时就是他用薯条换了我的手表!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乌鸦小五: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拿薯条换百达翡丽的事的确是那个家伙能干出来的事!那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能是什么好人啊!他看起来就很像某种神话传说里魔鬼的化身啊!

 

看他这幅萎靡不振的模样,鸦老大无比心痛,加之“有了薯条而忘了好兄弟”的这段黑历史,鸦老大拍胸脯保证,“哥再带你去新的地方!这次保证碰不见那个人!”

 

“你别骗我……”他有气无力,“我真的不想见到他了。”

 

“哎呀!这不是大问题!要是再见到他,我给你拔我的尾巴毛好吧!”

 

鸦老大有着非常漂亮的尾羽,这尾羽让它一整只鸦看起来威风凛凛。愿意以尾羽诱之,说明它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对小栗虫太郎的问询很不顺利。

 

小池和幸中断休假的时候,小栗虫太郎被俘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他回到办公室,没有发脾气,只是微笑着问津岛修治,“你怎么看?”

 

他不必伸出手,对方就很自然地将小栗虫太郎的口供呈到他面前。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小池和幸目光闪动,“看起来姿态决绝,但原来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蠢货。”

 

“是的。“

 

小池和幸不笑了。他脸色沉了下来,把文件重重地拍在桌上,”然后,这就是结果?我查了这事三年,你告诉我所有涉案人员对此都一问三不知?“

 

津岛修治站在阴影之中,他脸上的表情是模糊的,但是语气是清晰的,“我在想,虽说坂口安吾在战后曾一度大权独揽,但依我对种田山头火的了解,这更像是他为了隐于幕后而刻意推出的靶子?”

 

他视线中,小池和幸的表情从怒意至平静,甚至笑了起来,“你太年轻了,津岛。你不了解[堕落论]——在这个异能面前,所有人都不会拥有秘密。这样的人会被当成牺牲品推出来?不可能的。”

 

说罢,他霍然站起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微笑,“你去给我把太宰治的死亡记录与验尸报告调出来,我要重看一遍。另外……你把当时负责执行此任务的辻村深月也给我一并叫来。我要亲自问她。”


辻村深月,是处决太宰治的主要负责人。

她曾与青木卓一、村社八千代同属于坂口安吾的领导。在坂口安吾死后,他们三个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一个人靠着这杀人的履历而逐渐登上荣耀的宝座,另外两个人则背负着政治犯的罪名锒铛入狱。

 坂口安吾死去一年后,这两个人因为刺杀辻村深月而刑期被延长至十年。现在都没有放出来。

  也有人觉得,这是辻村深月的一场党同伐异的计谋,毕竟她和津岛修治是同一类人,都很擅长背叛。

 

青发黑瞳的女人与津岛修治擦肩而过。后者停下身,问候道,“辻村科长,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在来之前,处理了一些私事。”脱去了稚气的辻村深月对他露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是个非常麻烦的家伙呢。”


07

“怎么哪都有你?”

 

黑发黑眸的男人这样问道,一脸无辜的表情,“你就这么想被我烤了?”。

 

很不幸,被他抓在手里的乌鸦,也是这样想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换个地方还能碰到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他甚至非常熟稔地冲津岛修治点了点头以示敬意。

 

但是鸦老大不这么想了。它的确对这个漂亮人类有点好感,但仅限于这个人类给它喂薯条这件事。鸦老大是一只非常有原则的乌鸦,说是要保护小五,就一定会保护小五。头可断血可流,兄弟的义气不能丢。在短短一瞬间想通了这些复杂的事的鸦老大,凭借横滨市头号黑恶势力的准头,一个爆冲就向津岛的头上叨去。

 

敢欺负我兄弟!西内!

 

但它不理解小五为什么不感激它的仗义,反而一脸惊恐地冲它嘎嘎大叫。鸦老大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家伙随手撒开了好兄弟小五,然后电光火石之间精准出手,狠狠掐住了鸦老大的脖子。

 

和对乌鸦小五的那种虽然无赖但堪称温和的态度相比,津岛修治对付鸦老大时可没有这么好脾气了。

他像是完全没想起来和鸦老大关于两盒薯条的交情,一脸恶行恶相,“还有主动找死的?好啊,我成全你哦~让我掐死你吧~”

 

一脸懵的乌鸦小五这下清醒了过来。这不行啊!虽然鸦老大有时候蠢萌蠢萌的,但这是带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啊!念及于此,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扑棱着翅膀冲上去就给津岛修治那漂亮的脸蛋来了两耳光!后者完全没想到乌鸦能对他这么绝情,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用那种控诉的目光盯着他看。

 

他抓住机会叨住好兄弟往外冲,鸦老大还没从刚才的危急时刻缓过神来,只是凭借本能跟着他往天空高处飞。

 

但这次他回了头。

他飞往天上的时候,发现津岛修治一动不动,只是愣愣地蹲着,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一幕看起来不对劲极了。

 

回到窝里的鸦老大真的就差给他磕个头了——不过乌鸦应该不懂磕头这个礼节。但是鸦老大的确很激动。

 

“兄弟!你真的从他手上逃了两次吗?这人类真的是人类吗?以后我当你小弟,我叫你大哥吧!他太可怕了!”

 

他也迷惑了:“其实我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可怕。”

 

兄弟嘎嘎吼他:“这还不可怕?他都要杀了我!你没体验过他的死亡视线吗!他把我的翅膀都快拧断了!而且他还掐我脖子!我还以为我会死在他手里!连毛都掉了几根!”

 

乌鸦小五看了一眼,的确有块毛直接秃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于是推心置腹,“没事的老大,我也被拔了三根。他其实没那么凶的。”

 

“……说真的,哥们你是不是吓傻了。要不哥几个以后养你吧?多遇到几次会折寿的吧?”

 

乌鸦小五只想苦笑。

因为在回眸的那一瞬间,他想起来了一些记忆的碎片,以及一个被他遗忘许久的名字。

也许,已经折过了呢。


08

对青木卓一和村社八千代的问询从一开始就走入了死胡同。

他们一副死心塌地恨不得跟着坂口安吾一块死去的样子,让小池和幸觉得十分碍眼。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小池和幸评价道,“如此愚忠之人,不堪大用。”

 

前任参事官辅佐坂口安吾在死前,曾用手机发出过一条简讯。而后手机自动进入格式化,将所有消息记录一扫而空。

小池和幸曾经去调取过消息记录,收件人IP是一串未知的数字。无法破译。那条简讯就如同丢进大海的一枚硬币那般,失去了踪迹。

 

所以他将这件事查到了坂口安吾周围的人身上。

首先被针对的,是武装侦探社的太宰治。太宰治从Port Mafia叛逃后,在种田的手下度过了两年的洗白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辻村深月背叛了种田,执行了这场枪杀计划。

而后,青木卓一和村社八千代这两个随行保镖,被他以渎职罪扔进了监狱。在成为政治犯一年后,他们以一场刺杀与辻村深月彻底撕破脸,也让自身的刑期被延长到了十年。

随即,津岛修治主动向他所在的势力投诚,交易的是参事官辅佐这一位置。在双方的运作下,特务科一把手种田被逼辞职。

最后,是在天人五衰案里和坂口安吾有交集的小栗虫太郎。为了抓他,以津岛修治为首的特务科付出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小栗虫太郎抓捕归案。

 

都做了这么多了,但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条简讯的内容。这让小池和幸十分暴躁,十分难堪。他怀疑是自己多想了,但是他不得不多想!那可是[堕落论]!在那个异能面前,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想针对坂口安吾的。

和他这种家族势力不在横滨本地的人相比,坂口安吾不论是个人出身还是个人履历都无比完美。他在特务科期间,兢兢业业,夙夜在公。他是种田最优秀的下属和学生,在种田退休后接过特务科高位,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但是他不该和自己作对的!他的家族在横滨市有一条走私线,专门负责走私一些奢侈玩意,这当然也包括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异能者。可以说在这个异能者行走的时代,贩卖年幼的异能觉醒者带来的巨额利润让人可以践踏世间现存的一切法律。

 

这是属于政府内心照不宣的事实,他的家族不是第一个做这件事的人。所以他们都需要小栗虫太郎的[完美犯罪]。

 

但是坂口安吾!该死的坂口安吾!

他竟然敢为了小栗虫太郎去与政府交涉,以小栗虫太郎“为和平作出的贡献”为由强行释放了小栗虫太郎!他竟敢利用特务科的权限去大力扶持武装侦探社这么个平民组织,以“护民之人应当被重视和尊重”为由!

最为可恨的是,他竟然不愿意与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反而打定主意要把那条线路彻底铲除!

 

他该死!

当他以武装侦探社社员太宰治的档案去跟坂口安吾交涉时,换来的只有对方彬彬有礼的拒绝。

对方用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而后,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幸好,坂口安吾不会再有机会去明白了。

幸好,这一切都结束了。


津岛修治拿着资料出门。

一偏头,就发现了藏在路边的花坛里悄咪咪盯着他看,然后察觉到他视线而大惊失色想要逃跑的乌鸦。

很可惜惊慌失措的乌鸦不小心把尾羽挂在了灌木上,强行拽的话一定会把尾羽拽掉。乌鸦又怕津岛修治又怕疼,在那左右为难地扑棱着翅膀。

目睹了这一切的津岛修治,叹了一口气。在乌鸦惊恐的眼神里帮忙将尾羽解救出来。

 

然后他抓住乌鸦的翅膀,确保乌鸦不会被弄疼但也没法逃走,笑容甜蜜,“这次你打算怎么办?又要为了别的乌鸦而扇我吗?”

 

乌鸦:……不是,你这个吃醋的口气是怎么回事啊!你有病吧!

 

“可惜了,这次没有别的乌鸦来救你啦~”

 

乌鸦小五又饿又委屈。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想起了一些事才悄咪咪地过来想看津岛修治一眼。他的直觉告诉他,过去他与这个男人一定有什么关联。但是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

 

结果还被开嘲讽!他真是服了!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和好兄弟去叨薯条呢!

 

想到这儿,他两眼一闭开始装死。打不过又逃不掉,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但是没想到津岛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乌鸦一会,把他轻轻地放在了花坛边上。

 

“下次不要碰到我了,下次就不会像这次一样放过你了。”

 

乌鸦神色复杂。这次他没有飞走,而是站在原地目送津岛修治离去。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作为一只乌鸦,他的眼神复杂得可以被迪〇尼抓去拍动物电影。

 

结果津岛修治突然回头了。他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这只乌鸦。

 

“下次,就把你扒光。”

 

乌鸦:……你有病吧!

 

要不是能力受限,他现在高低得往津岛修治头上叨几下。听听这是什么话!


09

小池和幸又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回到了坂口安吾的葬礼之上。当时的天气阴沉沉的,特务科的全体成员都出席了这场葬礼。大家都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撑着黑沉沉的伞。远远望去,就像是一片沉默的鸦群。

他的确在葬礼上看到了黑色的乌鸦。乌鸦叫声粗嘎,大片的乌鸦停在附近的树上,盯着这边看。其中有一只橄榄绿色眼睛的乌鸦格外吸引他的视线。

 

然后那个叫太宰治的家伙出现了。

这个家伙完全不顾礼节,还是穿着那件沙色的风衣外套和西式的翻领衬衣。他大咧咧地出现在葬礼的现场,那双鸢色的眸子像是结冰的酒面——他不知道小池和幸在偷偷打量他,只是很无所谓地站在那儿。

 

“太宰先生,我以为您会至少穿一件黑色西服。”面色沉凝如水的辻村深月这样说道。

 

“我讨厌黑色西服哦。它会让我想起葬礼。”

梦境中的太宰治微笑着,明明身处葬礼现场,却与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已经很多年不穿黑色西服了。”

 

小池和幸是被尖锐的电话铃声吵醒的,听清了电话的内容后,他一个激灵就从床上翻起身来!

 

横滨港爆炸了。


这个时间,本来是那条线路运行的时间,他们已经将上下都打点好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是,这次出动的不是那些在异能者面前显得窝囊又废物的普通警察,赶往现场的是军警队伍[猎犬]!

 

虽然福地樱痴背叛这件事给猎犬部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后的猎犬依旧是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更重要的是,猎犬部队里的每个成员,都是一位强大的异能者!自己手下那些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然后是津岛修治把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有些失真,听起来信号不太好的样子。津岛修治声音沉痛,语气是无法忽视的懊丧:“长官,这场行动是蓄意为之。[猎犬]的情报来源正是那条简讯。

简讯是横滨市立银行某个保险箱的密码,我们都被坂口安吾耍了!”

 

人都死了三年了还不安分!

 

电话里,津岛修治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还有转机。我抓住了那个当年和坂口安吾做交易的情报贩子,需要对他进行拷问吗?”

 

“等等,别把他带回特务科!低调点!”小池和幸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你把你的位置告诉我,我亲自过去。”

 

“好的,祝您武运昌隆。”津岛在电话里笑着说。

 

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合时宜,因为小池和幸并不是什么武斗高手,他作为一个文职官员,比起真刀实枪地战斗,他更擅长的,是恶心人的阴谋罢了。

 

乌鸦小五醒了过来。

他头很痛,因为他的异能开始复苏了。随着异能复苏的,还有铺天盖地涌入头脑的记忆。

他有些惊愕地感受着大脑的痛感,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自己的本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还想起了被鸦老大叨了手表的那个家伙。那个叫小池和幸的人。

 

他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了。

 

作为异能特务科的王牌特工,坂口安吾其实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他的人生中没有多少情绪失控的时刻——也许多年前在Lupin里对好友的剖白可以算一次。他走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却难得在小池和幸这个角色面前破了功。

 

小池和幸说,坂口啊,我们从政的人手上都没多干净的。你得习惯这件事才是。你猜猜看,要不是有我,你的这份档案会不会被递交给内务省——真的很好笑,一个杀人如麻的前Port Mafia的干部,居然在你的运营下,以救世主的姿态改头换面啦?

 

“小池长官,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太宰治纵然过往做了那些事,但他的头脑和那独一无二的异能,将会为横滨的和平大业做出突出的贡献。”

 

说到这里,坂口安吾推推眼镜,“如果一个人是诚心悔过,所有人都愿意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但我听说他是你曾经的朋友?”

“您误解了。”

 

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了此事,而后突然心头一沉,太果断的回答听起来太像是早就排演好的台词。眼看小池和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眸光微沉。粘稠的情绪逐渐上浮,上浮,将他的淡定一步步蚕食。近乎偏执和扭曲的保护欲逐渐占据了他的心。

他不会管太宰对此是怎么想的,也不会让太宰去掺和这一切。但他确实对小池和幸这个人动了杀心。不安的预感淡淡萦绕于他的心头,与小池和幸告别的那一刻,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好像忘记了说敬语。

 

不会让悲剧重演,现在的我足够强大足够有能力,可以守护想要守护的一切了。他对自己发誓道。

 

记忆复苏的那一刻,乌鸦小五,不对,应该叫乌鸦安吾,突然就明白了津岛修治的身份。[堕落论]为他带来了这一切的真相,关于这个世界的,关于他本人的,关于津岛修治的。原来他们真的是故交,原来他们之间真的亏欠了一场久别重逢。

 

 两侧的人事物化作了简约的线条,飞速地向后移去。

要找到他。

我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

我不能让他陷入这种困境。

太宰。

我——

 

10

他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小池和幸,对方身边还跟着保镖。

 

他看着对方对其中一个人耳语了几句,而后保镖们各自分散隐蔽,小池和幸只带了一个人跟他进了小巷。他打算装成无辜路过的乌鸦悄悄地跟进去,然后用[堕落论]读取这周围一切的记忆,看看这人打算干什么!他就算是变成乌鸦也有自己的办法去联系太宰!

 

而后,枪响了。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翅膀上的痛意告诉他,这不是梦境。小池和幸不知为何,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厉声让保镖开枪——他好像真的对一只乌鸦动了货真价实的杀心。


但是这是为什么?


他从天而降,以失重的姿态坠落。

他应该会再次死去的。死在这个地方。他甚至没办法靠近小池和幸就被保镖开枪打中了翅膀。下一枪应该就是脑袋了吧?

看啊,那保镖看他还在扑棱翅膀,已经打算再补一枪了。


枪声再次响起,他睁眼,惊讶地发现了自己还活着,中枪的是那个保镖。有人一枪打中了心口,于是保镖像个破沙袋那样颓靡倒地,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迷茫——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人伸手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他。是阴魂不散的津岛修治。他身着黑西服,态度虔诚恭敬,像是要去奔赴一场葬礼。

但在举行葬礼之前,他不忘小心地避开乌鸦翅膀上的伤口。他说了一句“站稳了”,就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乌鸦不得不努力用勾紧肩膀上的布料。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不忘举着枪,对着不远处面露惊恐的小池和幸彬彬有礼地打招呼,语气带着甜蜜的恶毒,“晚上好,小池长官,你今天过得还好吗?”


11.

在看到那与葬礼上的乌鸦一模一样的橄榄绿色眼睛时,小池和幸心头突然有点不祥的预感。

他素来相信事在人为,但是当太多的巧合恰到好处地汇聚在一处,就变成了令人心惊的必然。

于是,他厉声要求保镖开枪。

 

然后他听见了枪响,脸上带着惊愕表情的保镖在他眼前倒下。


不久前才和他通过电话的津岛修治翩然登场,今天的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西服,看起来像是要出席某个人的葬礼,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小池和幸,声音也一如往常,“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小池和幸不敢接话。

他是位高权重的特务科长官,他的家族在这个国家留下了无数煊赫的历史。他的伯父进了内阁,这个国家的权柄迟早有一天会被家族彻底收入囊中。他都这么威严了,却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不敢接话。

 

“如果沉默是金,你现在大概已经富可敌国了。”津岛修治晃了一下枪口,语气中嘲讽拉满。


“如果你还在等那些埋伏在外的保镖过来救人,那你就错了。这个点的话,他们应该跟横滨港的那群蠢货一样,死在枪口之下了哦。”

 

“我对此完全没有负罪感,”他又说,“要怪就怪他们倒霉,跟了你这么一个东家吧。”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小池和幸终于突破了内心的恐惧,他嘶声厉喝道,“你居然敢对我动手,难道你有胆子去承受我家族的怒火吗!”

 

“天啊,真的太好笑了——”津岛修治微笑着,但是眼中没有一点点笑意。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对你的家族抱有天真无邪的幻想呢?你要不猜猜看,我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动手呢?嘛,你猜我会让你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辈们得以幸终吗?我的计划,又什么时候有过失误呢?”

 

被戳中了痛脚的小池和幸的神色变得扭曲了起来,他咬牙切齿,“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谁派你来的?你想击垮我的家族?别做梦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啦好啦,淡定一点啦,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津岛修治的指尖摸上自己的脖颈,一点点撕开自己脸上的面具。

面具是质量很好的伪装工具,而对方的手法也流畅极了——毕竟天才学什么都足够得心应手。

面具被随意扔在地上。

而后,他手指轻轻一拂,黑色的美瞳被取下,于是那双熟悉的眼眸暴露于月光之下。

栗棕色短发,以及太妃糖一般甜蜜的的眸色。

熟悉的面孔。

这张脸小池和幸见过很多次了,他上次见到的时候,这个人被一枪爆头,子弹让他的头部模糊成一片;再往前一次,就是那场属于坂口安吾的葬礼上。那个时候,年轻人向他微笑致意,那双眼睛笑起来如深色茶晶一般,微光粼粼。

然后年轻人与他擦肩而过。他们的不远处,一只橄榄绿色眼睛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起飞。

 

“是你!是你!”短暂的沉默以后,小池和幸的神色癫狂起来,“居然是你!我千防万防,没想到我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一开始就搞错了!”

他处在极度的震惊和崩溃之中,“原来一开始我的方向是对的!可是我信错了人!辻村深月,和你是一伙的!”

 

“我真是受不了你这种大呼小叫的语言风格。”太宰治一边说着,一边扣下扳机,巨大的痛意让小池和幸眼前一花,而后,他感觉自己喘不上气来了。

 

“肺部穿孔会让你的存活时间不足一个小时。嘛,不过已经够了,够念完悼词了呢。”

 

小池和幸不敢出声,他已经无法出声了。

 

“怎么?难道安吾不是这样死掉的吗?”太宰治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你为什么这么震惊呢?这个月色明媚的夜晚,多么适合葬送一位特务科高官呀。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异能特务科的参事官辅佐死在了同一片月色之下。在月色下归来,在月色下死去,多么有始有终的美好故事。”

 

“我、我不信……我不理解……”

小池和幸说这话的时候,一口血喷了出来。肺部穿孔不足以立刻要了他的命,但会让血液一点点浸入肺部,导致他窒息而死。

 

“不过有件事你猜对了。安吾死前的那条简讯,的确是发给我的。你的策略正确极了。但很可惜,那条简讯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呢。”


出现在小池和幸眼前的,是一个通讯界面。寄件人Ango,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快逃吧,太宰。”


很短的一句话,但那庞大而沉默的情感终于在这条简讯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是很熟悉的台词,在他们久别重逢的第一面出现过,也在他们死别错过的最后一面出现过。


太宰将这条被保留了三年的简讯念了一遍,他的呼吸很平稳,声线也没有发抖。

 

“他就是这么个烂性子,决意要自己承担的事,绝不会告诉旁人一声。他的确要对你的势力下手,但他从头到尾,都未曾向我透露哪怕一个字。很无聊是吧?他作为一个政府的官员,水平可比你差远了。对你而言,民众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耗材,而异能者是你最为趁手的工具。一切都是为了你服务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你运作的。和安吾这个笨蛋不同,你简直聪明极了。因为你洞察了权力的宝贵和人类的愚蠢。”

 

说着,太宰又开了一枪。这一枪精准地打中了小池和幸的大腿,擦过了大腿股动脉。

如果小池和幸多看几遍安吾的报告而不是太宰的报告,他就会发现,被太宰百分百复刻的何止是这个场地这片月光,甚至还有伤口的位置和子弹的数量。

 

“但你不该对他下手的。”

都这个时候了,太宰治居然还能微笑,他那张脸浸在月光下,神色平静。天空中的薄云因月光的作用而呈现出明媚的银色,美丽而又稀薄,像是他脸上的表情一样。

“在我为安吾设定的结局里,从来就没有第三个人插足的机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就算必须走向终结,也必须得由我们亲手来书写。”

 

第三枪,打中了另一侧肺部。小池和幸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存活率已经降低至20%以下。其实不是无力回天,只要他能够想办法和太宰周旋而获得存活的机会,总有异能者能够来救助他。比如,武装侦探社那个医生——

 

然后他挨了第四枪。这一颗精准地命中了他的腹部,他趴在地上,感受到自己的内脏被这巨大的冲力给搅成了混乱的一片。太宰治将站不住的乌鸦装进兜里——他甚至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去关心乌鸦!


“猜猜看为什么我要在此时此地用这种方式把你处决了呢?没办法哦,这是客户的要求。你以为的安吾不过是个可随时被舍弃的棋子,但很遗憾,这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几个在意他的人的,就比如——种田长官,辻村深月,青木卓一以及村社八千代。你以为他们和安吾只有工作上的交集,但很可惜,他们四个人联合起来向我下单,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买你去死。”

 

小池和幸眼前是一片血色。

这个时候的太宰治,样子不是小池和幸所熟悉的模样。不是慵懒随和的,也不是温文尔雅的,他身上是硝烟的气息。在这个男人档案没有被洗白,没有走入这片独属于横滨的黄昏时,他的敌人最不幸的事就是与他为敌。

 

“我以前在Port Mafia工作时,非常认可这个组织的一个理念。”太宰治将枪口对准小池和幸的脑袋。

第五枪。

听说人死前最后消失的感觉是听觉。

所以,他就只听见了这么一句话,飘散在风里。

“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12.

自己死前,也大概像是这样吧?血流个不停,正在失温吧?

其实他在当乌鸦的这几年,过得真的很快乐。在今天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死的时候的情状。但仔细想起来,其实已经不记得多少了。

甚至连太宰的脸,都一并变得遥远起来。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单细胞生物,蠢蠢的,但是比以前快乐了许多。

 

他晕过去又醒了过来,打量了一眼四周的装饰,惊觉自己已经在太宰的家里。

 

“醒了?”淡淡的声音传来,他偏头,看向对方。太宰正在给自己的虎口上药。那个被乌鸦叨伤的伤口,因为枪支的后坐力,而再次崩开。

他看了一眼对方的伤口,估摸了一下对方并不会因为这个伤口而得破伤风死掉,于是心安理得地开始装傻。

“我说过,等你下次见就把你扒光的,你记得吧?”

 

乌鸦:……你还有完没完了!

 

乌鸦拒绝和人类进行沟通。

 

“别装傻,安吾。”太宰烦躁地啧了一声,“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你继续当你的乌鸦,我会继续把这个身份的扫尾工作做完然后假死。我们从此再不相见,你去过你叨薯条的快乐日子,我去继续那追求自杀的人生。我会用尽办法避免让你再次看到我。”

 

乌鸦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方案他怎么可能同意?就在记忆恢复的现在,他怎么可能放任太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掉?在太宰为他做了这些事之后?

 

“第二,我的计划已经执行得差不多了。你的身体被我藏了起来,只要你愿意,我自然有办法能让你重返这个人间。所以——你想选哪个呢?”

 

乌鸦:……对不起,这个方案他也不想选。他现在的脑子乱成一片,太宰的这两个方案都太极端了,他哪个都很难接受。

 

“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太宰恍然大悟。在安吾要喷火的眼神中,他又薅了安吾三根羽毛——这次终于不是腹部的羽毛了,真是可喜可贺。然后火焰再次点燃,随着鸦羽变成灰烬的那一刻。安吾突然觉得有些绝望,他心想,一个堂堂异能者现在跟个神棍似的捣鼓这些东西,这又是何必呢?太宰?

 

结果他还真的能开口说话了。

 

安吾:……打扰了,是他小瞧太宰治了。

 

“既然之前装作若无其事,为何现在又打开天窗呢?”安吾声音嘶哑,许久未说话了,他的咬字和断句都出现了一些问题,“对你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惶恐、很感激。我上辈子做了那么多个选择,但仍旧免不了与每个人擦身而过。而每个人都赠与我利刃——既然这样了,在死后真的不如安心做个傻瓜。”

 

“嘛,我原本也不想追究了。但一想到这样一来,这世界上就好像只留下我一个人痛苦,我就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难以忍受了。”

 

太宰治的语气很平静,他本身就不是个直白的性子,比起坦诚与示弱,他更擅长的是眼睛都不眨地算计别人。他习惯了将关怀与真情以最弯弯绕绕的方式说出来,令听者如涉月渡江。有人对着这天堑望而却步,有人溺死于江水之中。

但安吾不一样。认识了这么多年,安吾恰好是那些渡江之人中,为数不多会水的。

 

“我曾有那么一瞬间开心过,为你能够在这腐朽的世界中找到一片新天地。但是当我低下头的时候,当我翻看档案的时候,当我面对那些令人作呕的蛀虫中,我就有些不甘心了——我甚至开始恨你。你忘掉了前程往事,变得无比快乐——这不公平!”

 

这个时候,他的语气是令安吾熟悉的太宰治式撒娇耍赖语气了,让他不得安生的罪魁祸首用最坦荡的语气理直气壮地控诉着,“嘛,真是抱歉毁掉了你的快乐,但看着你变得快乐,我反而变得不高兴了。一定是你夺走了我的快乐吧?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安吾可是要与我共享同一份痛苦的人。”

 

他的这句话效果不错,乌鸦终于不再是一副随时打算叨他一嘴然后跑路的紧张模样了。

 

对付一个会对自己心软的人,简直是太宰的拿手好戏。

他故意拿受了伤的那只手去触碰乌鸦,后者一脸警惕地看着他,却又在虎口的那道伤面前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让太宰把他拿在手里。人类用自己的手掌去触碰乌鸦,乌鸦陷在他的掌中,羽毛与掌纹和生命线相连,仿佛要与他共享同一份命运。

 

但乌鸦还要大煞风景,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不想再见到织田作先生吗?”

 

现实中他们俩从来没有直接谈过这个问题。毕竟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尤其是由安吾提出来的时候,这就成了更严肃的问题。但是变乌鸦也许真的会损失一部分游刃有余,他居然真的很认真地问出来了。而太宰也一样,他居然也认真回答了,“我当然也想啦,但看你这幅死了都没法安生的模样,我突然就没那么想死了。”

 

说罢了尤嫌不够,于是一个暴栗砸在乌鸦头上,“不过还是有点生气!现在的安吾真的好蠢好没有情商啊!”

 

挨了这么一下的乌鸦沉默了一会,摆出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态度。

“我以为,你会先把这个法子用在他身上。”

他声音很小,很轻,“对于他的事……我至今感到非常抱歉。”

 

“哦,这又不是什么童话故事,要让亡灵重返人间,是需要非常苛刻的条件的。身体,灵魂,记忆,缺一不可。织田作他,应该已经转生了吧。”

 

太宰把他放在桌子上,转头去翻书,“另外,你以为你是谁呢?织田作他……是一个父亲,他要为那些孩子们报仇……你不过是个催化剂罢了。这是他发自内心的选择,他是为了捍卫自己与孩子们的理想而死的。”

说道后面,太宰的语气免不了有些低落。说到底,所有的恨意其实都是迁怒,他本质上最恨的还是自己。但是时间一去不复返,再深刻的痛与悔,都会在时间的淘洗之下,渐渐磨去尖锐的棱角,只留下温润的触感。这些情绪最终会成为劣质的塑料手铐,虽然不足以挣脱,但也不足以致命。

 

弱点和痛苦都是需要交换的,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比起单方面的守护,果然相互亏欠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在这种关系模式里相处了太久了,以至于一个人放下的时候,另一个人反而耿耿于怀——因为这又是一场背叛。

但这又算不得背叛,毕竟那个人只是遗忘了。

不甘的情绪无法理直气壮地宣之于口,所以只能做一些恶劣的事,尝试抓住那根快要随着风筝一起飘走的、若隐若现的游丝。

 

乌鸦极力克制呼吸里的抖动。鸟类也会落泪吗?他不知道,但是他的确感觉心头萦绕许久的沉重感最终如鸦羽一般落在风里。随着这鸦羽落下的,还有太宰的那句话:“如果你愿意重返这人间,我就原谅你。你看,这是不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呢?”

 

都到谈话的结尾了还要坏心眼地算计一把,太宰这样的角色不上审判桌简直是这个国家的重大损失。

毕竟从始至终,他都非常擅长让自己站在有理的那一面,然后眼睛都不眨一下得将所有的对手算计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

没有人比他更会撒谎了,他撒谎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安吾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有一次,因为太过困倦,在等待他们来的过程中,他趴在Lupin的桌上睡着了,就算听到身旁座椅的响声也没能彻底清醒过来。他知道来的人是太宰,太宰一向习惯于坐在他旁边,坐在中间位置。他原本打算等对方叫他的时候他再起来,但太宰坐在他身边,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这份安静让他在睡眠的深渊中越陷越深。

等他醒来已经是快一个小时以后,胳膊又麻又疼,让他下意识嘶了一声。偏头向身侧看去,就发现太宰正在打游戏——藏在发间的蓝牙耳机闪着金属的光泽,太宰这么安静的原因找到了。

 

而织田作的椅子上空无一人。

 

“织田作给我发了消息,有事来不了了哦。”

太宰嘴上说着,手上不停。人物被他操纵着释放各种眼花缭乱的特效。安吾看他这样,吐槽道,“难得你今天这么安静,是因为织田作先生不在吗?怎么不把我叫起来?”

 

太宰闻言,眉头一抬,是习以为常的撒娇式指责,“你只会和我谈你那无聊的工作,叫你起床还不如我自己打游戏呢!”

 

现在想起来,在哪不能打游戏?非要坐在他身边就着Lupin那昏黄的灯光玩游戏吗?越是回忆这些蛛丝马迹安吾就越是难受。太宰治太会隐藏了,就算你当面挑破这一切,也只会换来一双无辜的眼睛。他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盯着安吾,后者自然而然就会在这眼神里败下阵来。

 

不论多年前的初见,还是多年后的重逢,他都拿这个叫太宰治的人没有办法。

 

“好吧,我答应你。”

乌鸦主动起身蹭蹭对方的指尖,“我真是败给你了。”

 

13.

一只乌鸦从天而降。

第一次,他叨人未果,被揪了三根羽毛。

第二次,他叨薯条不成,但被再次释放。

第三次,他为救好兄弟,扑上去给自己的初恋(备注:人类),兜头盖脸就是两个耳光。

……

直到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乌鸦重新变回了人,结束了这漫长的漂泊。

他终于落入了人类的怀中。


14. 【番外1】

禽类的唾液含有抗原。当然,理解成病毒就可以。

抗原会引起人体的炎症反应。简单来讲,就是会导致发烧。

被那只乌鸦一口叨在虎口上,叨出了伤口以后,他不可避免地发烧了。

 

特务科的工作繁重不堪,但还在忍受的范围,发烧也不会影响工作。

从他按照约定将种田长官逼得辞职之后,最后一点与过往的联系都被斩断。但是没有关系,在他看来,这是执行计划必须要做的手段。他的境况比当初的安吾还要糟糕一些,毕竟他身后空无一人。侦探社是很温暖的地方,但是要想计划成功,必须要和侦探社撇清关系。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安吾尸体的那天,那几个可以称得上与坂口安吾最亲近的人,一起跪坐在灵堂里。种田山头火背着手站在那里,面色沉凝如水。

 

“要不要和我们做个交易?”种田低声道。

 

“什么?”他反问道。

 

“如果要向Port Mafia的干部下单,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种田没有笑。他素来是个圆滑的政客,并且对“牺牲个体以保全大局”有着极为特殊的执念,他可以为了这个理念去死。但此时此刻,他盯着太宰治,那么平静,但是太宰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头发怒的狮子。

 

“Port Mafia的干部佣金可是很高的,看在我们的交情上,这一单我替你免了。不过……”

“不过?”

“我要进入异能特务科。另外,你必须辞职。”

“没事,你尽你的全力,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们吧。”种田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个年轻人,后者在接收到这个眼神的时候,都一并起身。

这世界上最在意坂口安吾的人都汇聚于此,他们五个人站在蒙着白布的尸体两侧,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了这场偷天换日的刺杀计划。

 

异能特务科的工作和Port Mafia的工作没有什么区别,无外乎情报战,信息战,付出一点伤亡,收获比伤亡更多的东西。不过与Mafia不同的是,特务科会把这件事称之为正义。

 

“好像不是那么有趣,”在辻村深月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微笑道,“但是没关系,尚且在我忍受的范围之内。”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一边熟悉特务科的工作,一边参与各种令人厌烦的应酬交集。他会在酒桌下记下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和政界高层互通书信,邀请他们出席舞会。他也会作为一个特工去追击敌人,将枪口对准那些异能者。熟悉了这一切工作后,就变成了按部就班地推行计划。

 

他们五个人兵分几路,辻村深月靠着履历和背叛向小池家族投诚,踏入政坛;青木卓一和村社八千代表面上进了监狱,实则成为了帮他处决敌人的刀;种田为他准备好了假身份,帮他伪造了假的验尸报告和指纹检测单。他帮太宰扫平了一切障碍,然后放任自己逼他辞职。

 

他们所有人都赌上了自己的一切,最终合力将太宰治送到了敌人的视线之中。

 

被乌鸦叨出来的伤口结痂又裂开,频繁往复,因为他总是要持枪,一旦持枪,伤口也会因此而裂开。

他没有换只手开枪的意思,毕竟,这个伤口姑且算得上一种迷人的提示,一种故人久别重逢的信号。

 

带着腿伤的辻村深月和他擦肩而过。

“辻村科长,你的脚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在来之前,处理了一些私事。”脱去了稚气的辻村深月对他露出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是个非常麻烦的家伙呢。”

那个受人指使而向着安吾开枪的家伙,最终死在了他的后辈辻村深月的枪口之下。

 

接下来是依据小栗虫太郎收集的情报,联络[猎犬],处理横滨湾的走私线路,并且对小池和幸那身处内阁高位的长辈下手。

在这其中,七号机关的人出了点力。杀人侦探绫辻行人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很笃定地说,这个委托他接受了。

“你不问问为什么?”

“没有必要。”对方只是这样回答。

 

青木卓一和村社八千代负责解决了其它的保镖,最终,他们众人合力,将他推向了这个审判的舞台。


他们将复仇的权柄交给了他。


好像所有人都很笃定,只有太宰治才有权来执行这场复仇。

 

令他难以启齿,其实作为太宰治的自己,从一开始就愿意来执行这一切计划的,不是什么旁人的委托,是他自己就想要这么做。

 

在等乌鸦醒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悄悄跟自己对话。

他说,你看,他们都愿意让我当这个计划的执行人。

他说,毕竟,安吾虽然活得像个社畜,但他这样的人总不会真正惹人厌憎嘛。被安吾全心全意信任着的你,也是值得他们信任的。

他说,那你还恨他吗?

他说,怎么会。


14. 【番外2】

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复活的事实。复活的这么多天,他见了一些人。从自己的上司兼老师,到自己的同事兼下属,而后因为[请君勿死]的能力,侦探社也知道了这个事实——当然,仅限于其中几位人物:医生与谢野,社长福泽谕吉,以及没有什么事能瞒过那双眼睛的名侦探江户川乱步。

与他相比,太宰治复活的消息更像是一个飓风刮遍了横滨的每个角落。策划了假死的人不得不面对这种情感反噬的恶果。太宰治几乎是僵硬地接受了来自学生和后辈的拥抱,甚至还有成年人的拥抱(没错,还有外表是成人但到目前为止实际年龄其实只有6岁的漂亮人造人西格玛)。在忍耐了这种反噬的热情一个星期后,他终于决定拽着安吾迎着阳光来一场盛大的逃亡。

“接下来,我们去南国吧。当年一直都想去的。”

太宰百无聊赖地瘫在后座上,拿着一张地图胡乱指挥。而真正算是重返人间的可怜人士安吾,还要负责充当驾驶员,没有别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他们行驶的方向恰好会晒到太阳,怕晒的太宰君毫不顾忌地将这一重任交给了安吾。

 

“再开几十公里就能到镇上了。”

太宰在打游戏,没有戴耳机,游戏机里响起怪物的惨叫,和抒情的乐曲形成了滑稽的对立,“有什么好玩的吗?可以让我元气满满地自杀吗?”

安吾点点头。又想起了这人正在打游戏,看不见他的动作,所以再次开口,“嗯,在打算自杀前,要不要尝尝这个镇上的酒酿蟹?听说是很出名的特产呢。”

“哇,好感动,是安吾特意查了资料的吗?——既然安吾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同意吧!”

“指望你做旅游攻略不如指望螃蟹会爬树——另外,请别用这种动漫台词的腔调和我对话了。你已经25岁了太宰君!”

  

“我25岁当然还小啦!不像安吾已经变成28岁的老男人了!再单身两年就会变成魔法师了——不对,其实我才是那个魔法师吧?会让亡灵重返人间的魔法师!哈哈,感觉自己可以在横滨开一所魔法学校呢。”

“如果你确实想让横滨走向毁灭的话,请随意。我不会阻拦。”

“但我要开魔法学校安吾肯定会被我抓来打工的。”

“做什么?虽然我是个异能者,但对这个领域的知识属实是一窍不通。”

“当然是当实验室的标本啦!”

“……你赢了。太宰君。”

 

从前的岁月里,他们处于相互对峙和拉扯的阶段。每次见面,都会是尖锐的对立。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以及自己的立场。不会有大海,不会有焰火,不会有以心传心的时刻。

而如今,他终于有机会抛下前尘过往,和对方一起去那些很多年前就想要去过的地方。他们终于从这漂浮不定的云端中落下,那些悔恨和遗憾可以被抛在脑后。

自此以后,就算喜悦,也是为眼前所见之幸。即使千沟万壑,也能够泯然畅游过。

他们终于真正得以重返人间。

 

END

明台懒筑

【520超级小鱼|赤中心亲情】如果在这里放下一个大哥……?

Summary:赤井家大哥在美国当联邦探员,偶尔才回家一趟。


上一棒: @九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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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厂已被解决if,全员存活if,赤楼梦集合一家亲if,有俩倒霉蛋身体还在缩小阶段

:纯亲情哈,我们赤楼梦的精髓就是容易混乱误会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宫野志保不满地瞪着沙发。

沙发里面已经有了好几个人:赤井秀一、羽田秀吉,还有她的姐姐宫野明美。其他人就算了,为什么姐姐也加入了?为什么!他们赤井家的团建关我们宫野家什么事?

但护送着自己的小表姐——年龄上来说,宫...

Summary:赤井家大哥在美国当联邦探员,偶尔才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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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厂已被解决if,全员存活if,赤楼梦集合一家亲if,有俩倒霉蛋身体还在缩小阶段

:纯亲情哈,我们赤楼梦的精髓就是容易混乱误会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

宫野志保不满地瞪着沙发。

沙发里面已经有了好几个人:赤井秀一、羽田秀吉,还有她的姐姐宫野明美。其他人就算了,为什么姐姐也加入了?为什么!他们赤井家的团建关我们宫野家什么事?

但护送着自己的小表姐——年龄上来说,宫野志保的确比世良真纯大一些,但是架不住宫野志保现在还是七岁小女孩的模样——的世良真纯却愉快地小小欢呼了一声。赤井秀一抬起眼皮来瞥了一眼,这位当下武力值最高的FBI警惕性有但是不多,只是默然地从背后抽出一个方抱枕。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买这么大的沙发啊,宫野志保不满地看着这个沙发,它看起来再躺进去三个人说不定都可以。她的表妹——虽然看起来是个男生的样子——已经非常娴熟地窝进沙发了,枕头压在她大哥的肚子上,身体以非常极限的姿势靠进沙发。那个下将棋的表哥被她踢了踢腿,于是闭着眼睛也稍微挪出点位置,怀里的长抱枕被妹妹征用,不过妹妹同样可以用来代替枕头,他们顺利地蜷成一团,看起来睡着还挺舒服。

这是什么神秘的赤井家的仪式吗?自己的姐姐被蛊惑了?但是这里看起来的确很温暖,很舒适:从沙发的凹陷情况来看,躺上去的感觉一定很棒;而且丢在沙发各处的抱枕、靠枕也显然质地柔软,以至于大家虽然以各自不同的扭曲姿势睡成一团,但有着枕头缓冲,还是睡得很香。

“志保……?”

姐姐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向她招招手。这能拒绝吗?这不能。于是小姑娘也爬上沙发,口是心非地靠在她姐姐身边。

“唔。”赤井家的大哥又动了一下。他还是不太清醒的样子,稍微偏了偏头,将自己的长发捞了一下——什么,她不小心压住的是这家伙的头发吗?——然后又变魔术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小的方形枕,放在了他们中间。

这绝对是赤井家的神秘魔法,宫野志保以她天才科学家的身份发誓,否则这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选择睡在姐姐身后,而是加入了挨在一起的、怎么挤怎么来的这一团。

事已至此,他们的睡姿已经是非常离谱的状态了:赤井秀一睡得还算正规,他坐在沙发正中,人歪了一半,能保持这个姿势全靠垫在一侧的大量枕头,留着的长发也乱七八糟地搭靠在身边;宫野明美共享了那一堆枕头,她的身高刚合适,赤井秀一顺便拿她肩膀搭手。羽田秀吉开始拿他大哥的大腿当枕头,怀里又抱了一个长条的抱枕;世良真纯来了以后得寸进尺,拿大腿当枕头她都不稀罕,直接一枕头压在大哥的腹肌上,又抢走了二哥的抱枕自己抱着,把自己塞进了二哥怀里。羽田秀吉的抱枕有所升级,可原本的枕头被挤开,赤井秀一均给他一个小的,拿手拍拍他脑袋,于是羽田秀吉又迷迷糊糊地继续睡了。灰原哀?她睡中间那堆枕头里头——她现在的体型正合适把自己塞进那堆软乎乎的枕头,还能享受姐姐顺手将她搂进怀里的待遇。

……同时还有她大表哥的。

好了,好了,他们的确都是很困的样子。赤井秀一好像是有什么联合行动才来英国这边,落地以后时差没倒就连轴转了两天,现在才勉强到家,睡一觉很正常;羽田秀吉是来参加一场比赛的,这家伙下棋起来就容易不分昼夜,比完赛大睡一觉很正常;真纯可能是凑热闹,她上了一整天的学。宫野明美目前在医院工作,医院最是繁忙,连轴转为病人看诊,的确是下班后就会想睡觉;宫野志保她常年拿冰美式作为日常饮品,现在又是孩子的身体,有机会又环境安全舒适,睡着理所当然。

接下来他们睡了多久无从考据,但是起码睡了有好几个小时吧,直到有人开门。

依旧是赤井秀一最先醒来:毕竟是在职联邦探员。猫爬架一样坐在中间的赤井家长男精准地在门开以前就睁开眼,与他的母亲赤井玛丽对上视线——哦,他妈妈还没变回去呢,一副初中生年纪的模样。赤井玛丽的身后是宫野夫妇,两位年长者看着他们像在看什么猫咖,就差举起手机给他们拍上一张。

“Mummy……?”

在赤井家主人与赤井家长男使用眼神交流的时候,世良真纯迷迷糊糊地跟着醒了。哦,宫野艾莲娜看他们的目光更加慈祥了,宫野志保怀疑她妈妈这种眼神的范围内包括自己这位姨母。

“我去给你们拿毯子吧?”宫野艾莲娜问他们,“玛丽,你也休息一会儿?”

赤井玛丽有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自己妹妹,后果是宫野艾莲娜的目光更慈祥了,她看起来甚至很想蹲下来摸摸自己姐姐的脑袋。赤井秀一倒是非常镇定,他又从背后摸出了一个枕头,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周围,弟弟妹妹们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经过短暂的权衡以后,赤井秀一把那个枕头放在了自己唯一空置的另一条腿上。

end


之前跟赤厨亲友聊天聊到的,我猫塑了赤哥,赤厨亲友则表示赤哥更像猫爬架,因为这男的感觉是猫薄荷,然后其他弟弟妹妹都会喜欢趴他身上。感觉非常可爱所以记了这个梗!

赤井务武在本篇痛失姓名,私密马赛(低头)


糯米糖年糕

【太中】在人间

武侦宰×干部中,原背景,我流双黑

不高兴的宰与宠宰的中


在人间


中原中也站在楼顶上抽烟。


刚刚结束为期两个月加班加点的出差,回来就紧接着被派去镇压敌对势力,一切做完时回到办公室发现压下来了一大堆公文,好不容易把这些都处理掉,又接到了新的任务。从横滨北边一直追到横滨南边,跨越大半个城市按照首领指示的“低调、效率、快速”把对方给抓捕起来,剩余的收尾工作交给部下去做,他这个干部总算有点空闲放松一下心情。

中原中也掸了掸烟灰,食指与中指交叉夹着烟,放到唇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背叛了组织的这家伙藏身的这栋大楼归属于别的组织,但以为组织会为了他一个人和港黑作对就太...

武侦宰×干部中,原背景,我流双黑

不高兴的宰与宠宰的中


在人间


中原中也站在楼顶上抽烟。


刚刚结束为期两个月加班加点的出差,回来就紧接着被派去镇压敌对势力,一切做完时回到办公室发现压下来了一大堆公文,好不容易把这些都处理掉,又接到了新的任务。从横滨北边一直追到横滨南边,跨越大半个城市按照首领指示的“低调、效率、快速”把对方给抓捕起来,剩余的收尾工作交给部下去做,他这个干部总算有点空闲放松一下心情。

中原中也掸了掸烟灰,食指与中指交叉夹着烟,放到唇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背叛了组织的这家伙藏身的这栋大楼归属于别的组织,但以为组织会为了他一个人和港黑作对就太天真了。从楼顶可以远望到横滨接壤的海,还有……


嗯?


中原中也看着映入眼帘的,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对方正笑眯眯地说着什么,领口被他现任搭档揪着,教养良好的国木田独步此时怒气如有实质,显然被惹得不轻。

……怎么在哪都能碰到那家伙。

中原中也不为所动,视线若无其事地挪到了别的地方,又察觉不对似的,忍不住又往太宰治那边看了一眼。

他微微一顿,轻啧了一声。


他打了个电话把任务汇报工作交给自己的部下,碾灭了手上的烟,扣住头上的帽子从高楼的楼顶一跃而下,大衣在空中划出飞扬的弧度,之后鞋跟“嗒”的一声,轻巧落地。


“反正委托也完成了呀……国木田君,生太多气容易长皱纹……”太宰治后退两步,发现异样的气息,他微微扭头,看到了离自己只有半米的中原中也。

太宰治当即故作夸张地往后退了两步,“哇啊!小矮子你是又变矮了吗,还是因为太矮和土地达成了什么协议,可以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那种?”

国木田独步看着中原中也,微微迟疑,鉴于侦探社和港黑已经签署了停战协定,手放在怀里但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中原中也对太宰治的嘲讽难得视而不见,拎着这人后颈上的衣服,对国木田独步微微颔首,“有点私人恩怨要处理,这人我先带走了。”

国木田独步和太宰治对视一眼,最后冲中原中也点点头,“劳驾,把我的那份算上。”


太宰治被中原中也一路不停地拎着后颈,还不得不迁就地为他弯腰,为此沿路都在持续性抱怨,却不知为何并没有甩开对方的手,直到被中原中也打开车门扔进跑车。

红色的跑车颇有点中原中也式的张扬,中原中也拉开主驾这边的门坐好,发动车子,轰地一声跑车开始向前疾驰。

从上车起,太宰治异样地安静下来。

常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弭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到近乎没有任何温度的表情,眼里也是空茫的一片,睫毛微微下垂,像是随时都要闭上眼睛。带着一点厌弃与困倦。


中原中也瞥了一眼,并不惊讶。

太宰治这人情绪不好的时候,人前就格外喜欢作死,尤其是以惹怒搭档为乐,人后一点不看着就到处玩自杀。中原中也对感知别人——尤其是太宰治的情绪一向有种相当准确的直觉,每次对方心情不好乱找茬的时候他都能发觉。后来对方索性在他面前也不装了,当着他人面笑得再开心,关上门就是一副生无可恋脸。

方才在楼顶惊鸿一瞥,其实并没看出什么东西,但他就是下意识地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


他盯着眼前的路面,道,“晚上去我那,要吃什么?”

“……”太宰治微微闭上眼,头朝后靠,有些长的刘海拂过眼皮,惜字如金道,“不饿。”

认识这人七年,对他间歇性犯病中原中也多多少少也有了点对付的经验,闻言点点头,“随便你,我做什么吃什么,不准挑三拣四。”


话是这么说,真到了餐桌上看到太宰治一脸食欲不振、放弃治疗地戳着蟹肉煲却并不开口吃,中原中也还是忍不住头疼地叹了口气。索性把餐具放到一边,自己拉着这人走到客厅,让他坐在沙发上。

“犯恶心?”中原中也一条腿跪在太宰治旁边,头撑在他的头侧,俯身轻声问。

太宰治没什么情绪地和他对视,他曾是个阴沉惯了的性格,偶尔才会有点鲜活的样子。重逢之后用温和把骨子里的冷漠给掩盖下去,此时放弃了掩饰,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有点骇人。

中原中也毫不回避地看进他的眼睛,习以为常并且不以为意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力度轻得像是抚摸。

良久,太宰治环住他的腰微微用力,让对方被带着跨坐到自己身上,又把头埋在对方的肩窝,一句话也不说。中原中也不适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立刻又被更紧地抱住了。


对方温热的呼吸埋在颈窝,紧绷的身躯慢慢地放松了一些。中原中也腹诽道你吸猫呢这是,伸手揉揉对方的头、拍拍他的背、捏捏他的耳朵,太宰治身上几乎都要凝出来的低气压渐渐消散,只是抱着他没有停止的趋势。

他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加了两三个月的班,回来就看到某条青花鱼半死不活,哼……麻烦死了。”最后一句比起讽刺,更像是一种埋怨。

“……唔。”太宰治模糊地应了一声。

“……你再这样抱下去我要睡着了。”中原中也放松力道靠到他的怀里,感觉浑身都被太宰治的气息包裹住了。

“可以。”太宰治没有抬头。


太宰治就像是个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气球,随时都有不稳定爆炸的可能性,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把这些东西压抑的很好。偶尔压抑不住了就跟犯病似的,具体表现在话少、面无表情、有时候会犯恶心而食欲不振……以及黏人。

这次基本上把所有症状都集齐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在这种时候中原中也会近乎于无条件地由着他,闭上眼,“那我睡了,一会饿了自己折腾吃的,别烦我,困。”

他语气绝对算不上多好,可字里行间都蕴含着一股难言的温柔。

怀里的青年说完就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太宰治没出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手从背部滑到腰窝,哄睡的意味明显。

他太了解怎样快速让中原中也放松下来陷入沉睡了,没过多久对方就真睡着了,手还若有若无地拽着他的衣服。


太宰治摸到对方的项圈,伸手轻轻勾了一下,引得对方脑袋挪了挪。他把手指伸进领口,感受到了温热的、有力的、持续的脉搏。

是活的。

可以碰到的。

他微微闭上眼,长抒一口气。


太宰治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他压抑的情绪太多,纷杂的梦境便会在夜晚接踵而至。杀死的敌人突然睁开血洞一般的双眼狞笑着朝他开枪、无数次在夕阳下奔向友人的方向却只能见证织田作之助的离去、在尽力拯救之后横滨依然陷入了毁灭……或者是他自己,沉入海底、坠下高楼,在一次又一次得重复着单调而无趣的死亡。

只是很少会关于中原中也。

大概是讨厌到在梦里都不想见到的缘故,即使出现,也大多是朦朦胧胧的影子,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具体。

所以昨天晚上梦见了中原中也,带来的冲击力也不比寻常。

梦里梦到了什么其实已经记不大清了,只隐约有印象是关于一场无疾而终的追逐与意料之外的离世,蓝色如海洋一般的眼眸在自己眼前失去了光泽,瞬时整个世界的色彩都黯淡了。

在离世之前,他说:“你走开。”

听到那三个字时,梦里的自己脚步一顿,紧接着地面碎裂开来,他跌入了只剩下黑白的世界,沉溺在无边无际的深海里,见不到光。


醒来之后还是被心悸的感觉影响了许久,一边嘲笑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会因为一场没有缘由的梦而感到惊慌,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去找点什么东西来弥补,只是理由太过于幼稚,他不情愿承认那个戴着帽子的褚发青年,对自己的影响已经有这么深。

……却还是被对方撞见并捡回家了。


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并不设防的睡颜,微微勾唇,伸手揉弄他的脸颊,对方不满地皱了皱眉,试图脱离他的手指,最后又抵不过更深一层的困意再次陷入深眠。

他想起以前即使睡得天昏地暗,有人入侵时中原中也一定是第一个蹦起来把刀驾到对方脖子上的,心里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满足感。

站起身抱着中原中也走到餐厅,他吃完了有些冷掉的饭,对方显然有照顾他的口味,做的菜都是他爱吃的。再到卧室时,他放下中原中也,刚刚收回手,对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太宰?”中原中也困极了,声音里带着柔软的尾音,“干什么……好晚了,不睡吗?”

太宰治眸色变幻,说:“不是讨厌我吗?”

“你在说什么……”他困倦地闭上眼,又睁开,眼角挂着生理性的潮气,“我好困……”

“你说的,要我走开。”

“别闹了……斗嘴的话你也信……你多大了……”中原中也努力试图跟上他的节奏,声音却还是越来越低,眼皮也不由自主地合上,“你不是还天天说我烦吗……”

对方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显然是再次入眠了。


太宰治帮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





中原中也睡得迷迷糊糊,发现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上一蹭一蹭地。

根据触感……应该是手。

是太宰治的手。

一会捏他的脸,一会又揉他腰间的软肉,一会把玩他的头发……但在他不耐烦时又会顺着抚摸他的脊背,用模糊而听不清具体内容的腔调小声说话,如果他张开口就会被人一下一下地啄吻,含着嘴唇缠绵,安抚的意味相当明显。于是他又在这份亲昵中陷入深眠,又再被对方的小动作惹出一点意识来,如此循环。

他被吊在梦境边缘不上不下,睡也睡不深,醒又醒不过来,好多次都想起来把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揍一顿,又想到对方好像不太开心,心里便有一个声音说:算啦,他只是不高兴而已。

于是最终还是没有醒,中原中也伸出手,被对方非常识趣地扣住了,感受着这样的温度,他放任了对方的举动。


半睡半醒地,他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大概是他们16岁时的一件事。


那天执行任务时被对方放了鸽子,怀抱着一身不爽中原中也非常暴力地解决了任务对象,一步一个坑地走回港黑,砰得一声推开太宰治办公室的门,见到的场景让他有些愕然地反手关了门。

“我没有哭。”

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说这句话时,太宰治头也不抬,冷漠和戾气几乎要冲破紧闭的窗户溢出去,满脸漠不关心,精致的眉眼上渲染着一层暗色,眼泪却在止不住地往下滴落。

缠绕在眼睛上的绷带透出了水痕,露出的那只眼睛则一下一下地眨着,对于盈满的水汽毫不挽留。他神色淡漠,甚至连呼吸都是平稳的,整个人除了眼泪以外找不出半分在哭的痕迹。

他这个样子,说他是中了什么催泪的药剂但和情绪没有半分关系,别人怕也是会信的。

但中原中也不是别人。


“……是是是,你没哭,你只是在掉眼泪而已,嗯?混账太宰——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

他没好气地走过去,伸手抽过了对方在批复的文件,太宰治写到一半的字被他拉出了一个长痕,他皱了皱眉,锋利的眼神看过来,“烦死人了,现在打开门,滚出去。”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换成平时中原中也定要跟他呛声的,此时却什么都没说。他把桌子上的文件整理好,拉开太宰治的椅子,单膝着地蹲到对方面前,以一个微微仰视的角度看着他,“为什么哭?”

“不关你的事,出去。”太宰治随手捞了一个文件夹朝他的脸上扔,中原中也偏头避开了,神色依然很镇定,甚至没有发怒的意思。

中原中也心知肚明,如果太宰治真的不想见他,根本就不会让他找到人,对这人的话他就当没听见,慢慢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哭?”

“……”如中原中也了解太宰治一样,太宰治也知道自家搭档这是不问到答案不罢休的意思,他抗拒地和对方对视了很久,极尽冷漠与厌恶,中原中也仿佛半点没有察言观色的眼力见,极有耐心地又问了一次:“为什么哭?”


这时候倒是没有平时一点就炸的影子了。

“烦死了……”太宰治撇开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随你怎么想,反正我就是不知道。”


对于这个敷衍至极的答案,中原中也却看出了什么似的。

“行。”他微微点头,站起来,“给你几个选择,抱、背、或者你自己走,现在跟我走。”

“狗狗都要爬到主人头上来了吗?”太宰治嘲了一句,“我不出去,你滚。”


褚色头发的少年情绪莫名地看了他一会,直接过来把他蛮不讲理地抱起来。

太宰治掉了一整天的眼泪,他端得一脸冷漠,其实整个脑袋都在胀痛,太阳穴在一下下地跳着,平日里好歹能用点技巧,此时有点使不上力竟然没挣开。

“中原中也!”他有些恼地叫了对方的全名,情绪极差。手都放在刀柄上了,才发现中原中也的路线是带着他往里间走。

“我是你的搭档。”中原中也语气带着一点嫌弃,“你情绪不好影响我执行任务,没有别的意思。我最讨厌你了。”言下之意,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别想多。

“所以中也还是快点消失吧,看到你我情绪更差了。”

像是接受了这样的说辞,太宰治没再说什么,显示出一点微小的放松。


中原中也把他放到床上,去拿了条过水的热毛巾来,伸手解开对方眼睛上的绷带时,太宰治的眼睫毛猛地颤了一下,最后还是任他动作了。

“眼泪,止不住吗?”他低声问。

“不然你以为。”太宰治怏怏地,“谁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停不下来。”


闻言中原中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

太宰治其人,敏感又迟钝,他对于各种细节和小事总是观察得清清楚楚,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敏,很多事情都是靠着这样的敏感才能算无遗策。与此相对的,他对于自身的忽视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伤,往往都一笑了之满不在乎。

他最讨厌的就是太宰治的这一点。

生无可恋不是说说的,太宰治是真的对于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对自己也从不珍惜。

现在怕是精神都要绷不住了,他本人却还没发觉吧。


常年被绷带包裹着的地方比其他的皮肤更白一点,中原中也拿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泪珠,但旋即对方闭着的眼睫毛又被新的泪水打湿了。

太宰治闭着眼,杀伐果断的气势被遮盖了大半,发丝服帖地垂在脸上,与精致的眉眼相衬,透露出一点罕见的少年气来。

他也只是个少年。中原中也想。

尾崎红叶带着他,在原则和训练以外的问题上大多很宠,从衣食住行到礼仪思想,操心到了极致。他有时候不好意思,对方就用袖子掩着嘴笑,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不能宠着点了。

但是无论是自己还是红叶大姐、或者森首领,从来不敢把太宰治当成孩子看。他所见到的,太宰治与任何人相处都像是在博弈,小心翼翼地计算着自己和对方手里的牌,半分不敢懈怠,生怕处于弱势。


“你说这眼睛是不是坏了呀。”太宰治的眼泪再次溢出,他靠在床头,眼睛没有睁开,“坏了的话那就摘掉好了。”

他凉凉地说,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身体上的器官。

中原中也盯着对方开合的嘴唇,心底产生一点莫名的、转瞬即逝的心疼,鬼使神差地,他低头亲吻了过去。

柔软的触感让太宰治登时睁开了眼睛,他有一瞬的错愕,随即就被更多复杂而深沉的情绪掩盖了。

他没有推开中原中也,也没有其它动作。

只是在对方亲完了退开时,手指微微一颤。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挽留。


“恶心死了……”太宰治像往常一样嘲讽,却一不小心漏出了一点隐秘的哭腔,自始至终平淡的嗓音终于有了裂痕。

中原中也知趣地站起来走进厨房,没有再留在休息室。

他们忙起来在港黑吃住也是常有的事,太宰治口味又刁,乱七八糟的食物他不吃。之前一次执行任务熬了半个月,对方硬生生最后把自己饿进了医院,在那之后森鸥外没办法地在他的办公室旁边添了厨房,往往都是中原中也看不过眼了做点东西给对方吃。

他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倒腾着,听到休息室里一点隐秘地、轻得近乎于错觉的呜咽,微微闭上眼,手指紧绷了一瞬。

再出来时太宰治已经恢复如常,眼泪也止住了,他把煮好的面条递过去,太宰治吃了没几口就把碗还给他。

“没胃口。”


中原中也没说什么,他看得出来太宰治吃的这有限的几口,基本上已经是极力忍着恶心了,他把碗收回去,太宰治已经缩进了被窝,只留一个背影。

“要我留下吗?”中原中也问。

没有回答,空气里一片寂静。

于是他脱掉外套上床,钻到了对方的被窝里。

哭完了就是闷,太宰治一言不发地把他抱到怀里,冰凉的身躯贪婪地汲取着怀里的温度,他轻抒一口气。

然后是轻得近乎于听不到的——“谢谢”。





那是中原中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太宰治哭。

记得那天晚上的后来,也跟今天似的,太宰治像是试探又像是确认,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身上动揉来揉去。

那时他还不如现在信任太宰治,后半夜基本上都是闭着眼装睡,其实已经完全清醒了。现在想来,大概是在那个时间,太宰治产生了一点隐秘的信赖。

也是从那次之后,他逐渐习惯于在太宰治情绪不好的时候把对方带回去,太宰治也不会再在他难过的时候冷嘲热讽,反而有学有样地试图安慰他。


此时的太宰治手搭在他的腰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腰部的软肉,对方新换的绷带残留着一点消毒水味,他讨厌的味道闻时间长了倒也多少有了些留恋。

中原中也心说今天这一觉睡得真是艰难,而他被人当只仓鼠似的在手里揉来揉去这么半天竟然还是困,也不容易。

半梦半醒间思绪也是断断续续地,对时间的感知也迟钝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太宰治关掉了床头的灯,把他抱进怀里安分下来。


“太宰……”中原中也嘴唇开合,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太宰治凑过来,“想说什么?”

中原中也皱了皱眉,睁开眼时眼里都带着一层水光,“你好点了吗……”

“没事了。”太宰治看他困得嗓音都带着一股不自觉的柔软,低声笑,“中也像只小狗一样。”

“滚啊……要做吗?”中原中也盯着他的眼睛。

太宰治低头亲了亲他的脸,“中也很累了吧?好久没见你困成这样了。”

中原中也看了看他,确认这人已经恢复正常,把脸埋进他的怀里,“知道你还动手动脚,混账太宰。”

“不闹你了,好好睡吧。”


几乎是对方的话音刚落,中原中也再次沉入了睡眠。

再有意识时已然是凌晨,感觉到拥抱着自己的人体温在下降、呼吸急促、心跳吵得直接把他从睡梦中喊醒。

……嘶。

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太宰治的神色难看至极,勒着他的力度大得像是想把他揉碎了融进怀里,口中呢喃着什么,但梦话一句也听不清。


“太宰。”

中原中也伸出胳膊拍了拍他的背。

他不断地、重复地喊着对方的名字,太宰治对此似乎有所感知,似醒非醒地喃喃了一声“中也”。


“我在。”中原中也揉了揉对方的后颈,“真不像你啊……”

这人的城墙厚到了极致,时时刻刻都绷着,哪怕是对着他也从来没说过内心的想法,只会在睡梦中泄漏出一点不安的情绪。

他知道太宰治常年做噩梦,所以总是一副厌倦而缺觉的样子,后来发现有他陪着的时候对方会睡得好一点,于是在条件允许的时候也会尽力能陪着就陪着。但……还是无法杜绝。

年少的时候没有经验,第一次看到太宰治做噩梦立刻把对方叫醒了,结果就是太宰治足足低气压了一整天。渐渐地懂得多了一点,发现原来被立刻叫醒的话梦境反而会深刻又清晰,慢慢安抚让对方平静下来,醒之后会什么都记不得。

“太宰。”

中原中也唤着、轻拍着他的背,太宰治最终慢慢平静下来,抱着他的胳膊却依然没有放开。

他低头盯着太宰治的手看了一会,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太宰治再醒来时,中原中也系了个围裙在厨房煎蛋,油发出滋滋的声音,蛋黄与蛋白被煎得透亮,散发出一股香气。

中原中也不咸不淡地找了个开头,“你昨天晚上做噩梦了,自己还记得吗?”

太宰治看他的架势,像是有话要对自己说,靠到料理台旁边,“没什么印象了。”


“不知道你梦到什么,我多少猜到一点。”中原中也头也不抬,“关于我?”

太宰治无辜地摇摇头,“蛞蝓的脑子记忆只有一秒吗?我说了自己记不得啦。”

中原中也轻哼一声,没在这个问题上跟他争执,另起了一个话头,“16岁那次碰到你哭的时候我在想,哪个王八蛋搞的,我都没把你弄哭过,气得想杀人。后来想明白了,你这个傻逼只会跟自己过不去。以前是,现在也是。”

太宰治不可置否地耸耸肩。


中原中也把锅里的煎蛋翻了个面,背面的蛋已经被煎出了焦褐色。

“太宰,你这样不行。”

常年做噩梦的人对于噩梦多少也有了点免疫力,之于太宰治,关于敌人、关于死亡的属于低级噩梦,毕竟现实中的他看到这些也能谈笑自如。能让他失态的……无非是关于失去。

因为拥有的太少,便抓紧手里的一丁点东西紧紧不放。可分离与失去毕竟是常态,于是越是失去越是不愿意去拥有,导致所能称得上朋友的、所能称得上珍视的东西越来越少。恶性循环。


对方说得含糊不清,太宰治听懂了,只是笑,“中也第一天知道我是这样吗?”

中原中也接着自己的话说,“你看这煎蛋,滋滋冒油,炸出来了香气,尝起来味道会很不错。过两天入秋之后,街上的银杏树叶子都会变成金灿灿的,自然风光比画家刻意渲染之后的还好看。前两天下了一场雨,雨后的云在天空上摆出了一个漂亮的图案……这些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啊,但你都看不到。

“你只想着织田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坂口君是什么时候跟你分道扬镳的、那些银杏叶是什么时候落的、你现在武侦的同伴什么时候会和你分开……或者什么自杀方式是还没有尝试过的。”


中原中也把火关掉,拿了个盘子,盛起煎蛋。

“话是这么说,我也只是说说。反正你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我也习惯了,你能改才是稀奇。”他把锅铲往锅里一放,转到太宰那边,揪住了他的领口。

“我要说的是,你别太自大了。”中原中也看着他鸢色的眸子,慢慢地说,“我一定会比你活得久,看着你闭眼,把你的葬礼办成party,然后每年在你这个家伙的墓碑前喝酒庆祝。别随便给我加什么奇奇怪怪的死亡方式啊,反正你看不到的。”

“……是吗。”太宰治笑,“中也要一直缠着我到死啊,想到闭眼之前看到的还是你,就恶心得吃不下饭了呢。”

“那不是太美妙了吗?”中原中也轻轻一扬眉,转过去洗了下锅,接着做早餐。


“别傻站着。”中原中也往锅里添油,“把那边的碗洗洗。”

“是是……太麻烦了中也。”

“哈?那不是昨天晚上你吃的吗?”中原中也拿胳膊肘捅他。


太宰治侧身一躲,走到水池前打开水龙头,自来水顺着手指流下,他垂眸洗着碗,瓷器在手上与水流融合。

旁边的中原中也正在做菜,锅里的香气满溢出来,对方现在正随口聊着别的话题,跟他吐槽自己这次出差遇到的一个奇葩客户。他口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心里涌现出一股熟悉的暖流。


中原中也总是这样,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异常,又用看似简单直接实际上最温和的方式带他走出困境。

他们的默契仿佛与生俱来,甚至无需过多的沟通,便意会了对方的意思。那是蛮不讲理的、隐瞒不住的,独属于他和中原中也的桥梁。


他把碗洗好收起,擦净了手,过去把中原中也抱进怀里,哼哼唧唧地撒了几句娇。

于是像无数个早晨一样,中原中也反手拍了拍他的脑袋。

“行了行了,准备吃饭。”

太宰治应了声,扭过去亲了亲中原中也的耳尖。


你说我不知道人间的美……不是,不是的中也。


是因为有你的人间,才是人间啊。


——END——

关于半梦半醒。大概就是在学校课间时趴桌子上睡的那个状态,困极的时候趴下去就睡着了,但也能听到上课铃立刻爬起来。也就是睡是在睡,也保持了对外界的感应,只是感官比较迟钝(当然这样睡觉也睡不好233)

关于做梦。一般梦境被打断醒来之后对于梦记得最清楚(比如被闹钟叫醒就会记得被打断的梦),但完完整整做完了往往醒来就不记得了,记得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

感谢阅读,希望你看得开心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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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寒X你】古来万事东流水

全文1w3,时间线在引狼之祸后。


-“所以,多亲一下是一下吧?”


1


今日便是除夕了。


从那日你在太后殿里说出那句“他是我最重要之人”起,你身边的人便多多少少知晓了你的心意。


因此,尽管距离江州与南州正常往来之事完全办妥还要些时间,长公主仍默许了你私自跑去江州找易水寒一事,只是叮嘱你莫要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


而不知从何时起,每逢佳节,你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身影、你最期盼与之共度节日的人,竟都变成了易水寒,于是今日你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踩着黄昏的影子,踏上了通往江州的舟桥。


你先前便多次造访江州来寻易水寒,再加上昨日你的所作所为更是尽数被城内的江州叛军看在...

全文1w3,时间线在引狼之祸后。


-“所以,多亲一下是一下吧?”


1


今日便是除夕了。


从那日你在太后殿里说出那句“他是我最重要之人”起,你身边的人便多多少少知晓了你的心意。


因此,尽管距离江州与南州正常往来之事完全办妥还要些时间,长公主仍默许了你私自跑去江州找易水寒一事,只是叮嘱你莫要被有心之人抓了把柄。


而不知从何时起,每逢佳节,你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身影、你最期盼与之共度节日的人,竟都变成了易水寒,于是今日你自然也顺理成章地踩着黄昏的影子,踏上了通往江州的舟桥。


你先前便多次造访江州来寻易水寒,再加上昨日你的所作所为更是尽数被城内的江州叛军看在眼里,还不等你开口,那守城门的壮汉便摆出个请进的手势,乐呵呵地对你说:“今天除夕,城里热闹得很,头正在里面包饺子呢。”


你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城门,这才发现正如那壮汉所言,街道两侧挂满了火红的灯笼,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崭新的春联,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街上的行人也不少,除去在摊位前讨价还价的、提着东西匆匆走在归家路上的,还有三三两两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果真是热闹得很。


你轻车熟路地沿着这条街走到尽头,又拐了两个弯,那间总是敞着门的屋子便映入你眼帘,紧接着出现在你视野里的便是那抹靛蓝色的身影。


而此时,这抹你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手中不知捏着什么东西,还时不时向身旁的大娘讨教。


你还没出声,易水寒便眼尖地发现了你,你见他面上没有半分诧异之色,只腾出只手来朝你挥了两下算是打招呼:“来啦,快坐快坐,一起来包饺子啊。”


坐在他一旁的大娘原本正娴熟而飞快地包着手中的饺子,闻声抬头朝你看来,见是你后便了然地笑起来:“快坐小阳旁边来,大娘教你包好看还不露馅的花边饺子。”


你笑着点头说好,随便搬了把木椅坐到易水寒旁边,看了看摆了一桌的饺子,又拿起为数不多的饺子皮放在手里。钱大娘便也拿起一片新的,手把手地教你如何把馅完完整整地包进去,再捏一个漂亮的花边。


跟着钱大娘的指导,不到片刻,你就包出来了只漂亮的饺子。你立刻转头,目露惊喜地看向钱大娘,不料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手里的饺子就被易水寒轻飘飘地拿走了。


你的目光霎时转移,却发现易水寒将你包的那只形状堪称完美的饺子托在手里全方位观察,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你有些疑惑地看着出自他之手的那排形状也不差的饺子,问道:“你这么惊讶做什么?”


“没什么。”易水寒听了你这话,顿时收起了面上的神情。捏着饺子的花边把它放到自己包的那排饺子的最前方,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看你这只饺子模样不错,决定给它封个将军当当。”


你疑心他分明是想将你的饺子据为己有,却还要说这么一套冠冕堂皇的话。不料这话一出口,他便故作惊讶地看向你:“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握拳作势要去打他,易水寒连忙闪躲,小心翼翼地避开你沾着面粉的手,举起双手要投降:“哎,衣服衣服——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


你听他连声求饶,刚要停手,却听身旁的大娘笑着说道:“小阳这孩子手笨,包坏了三四只饺子才学会呢。”


你扫了一眼桌上整整齐齐的饺子,也不见里面有包坏的,想必易水寒是把他包坏的那几只饺子全都毁尸灭迹了。


“大娘!”易水寒似乎是没想到大娘会出卖自己,一转头又发现你正忍着笑看他,沉默片刻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难得见他吃瘪,凑近去刚要再欣赏一下他面上精彩的表情,却不料他迅速拿那沾满面粉的手指往你鼻尖一点,随即在你反应过来之前便飞快地抄起桌上包好的那一竹板饺子,说要拿到厨房下锅去。


你总算反应过来,想打他,又怕他闪躲时一个没拿稳,把辛苦包好的饺子扣一地。你又抬起手,想把鼻尖的面粉抹掉,却发现你满手的面粉,这么干只会把脸上的面粉越抹越多,最终气得直喊:“易水寒!!!”


“在这呢。”易水寒放声大笑,站在不远处驻足欣赏了一番你狼狈的模样,尔后才心满意足地端着饺子往厨房走去,只留给你一个步伐轻快的背影。


钱大娘见你们两人你来我往闹得不亦乐乎,也跟着笑起来,手上却很利落地收拾起桌子,先用抹布将面粉擦干净,又将盛馅料的盆碗叠在一起拿在手中,朝你道:“那我就不打扰你和首领了,家里还有事要忙呢。”


你有些惊讶于大娘竟然不留下一起吃饺子,这话问出来却收获了大娘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有些云里雾里地送走大娘,在桌前坐了一会儿,便见易水寒端着两盘饺子走出来:“搞定。”


“大娘走这么快啊。”你见易水寒环顾四周,似乎有些惊讶,不过顷刻便把这份惊讶抛之脑后,先将那两盘饺子摆在你面前,又贴心地给你拿来碗筷,倒了两小碟醋,将其中一碟推到你面前:“尝尝吧,味道还挺不错的。”


你看着饺子上方飘起热腾腾的白气,醋碟也散发出勾人的香味,不由得食欲大起,夹起一个鼓鼓囊囊的饺子,蘸了蘸醋就往嘴里塞。


不料你刚咬下去,就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了牙,“唔”了一声,将那东西吐出来,发现是一枚干干净净的银钱。


易水寒给你倒完醋便离桌去给自己拿碗筷了,听到你这边的动静,三步并作两步地朝你走来,把碗筷放在桌子上便抬眼看你,见你摊开手掌给他展示那枚亮闪闪的银钱,摆明了要兴师问罪的模样,一下子就乐了。


“天地良心,这可是你自己吃出来的,就算硌着牙也不能赖我啊。”易水寒朝你摊摊手,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我就包了这一枚银钱,恰巧被你第一口就吃到了,我还想找人说理去呢。”


你听他这话大有反过来怪你的意思,胸腔再次被一口气堵住,刚准备张口反驳却又听他道:“更何况,我浑身上下就只剩下这一枚银钱了,还愿意为了你把它包进去,你难道不应该感动才对吗?”


你却很快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词:“为了我?你这枚银钱早在我进屋之前就包进去了吧?”


你进屋的时候饺子已经包得七七八八了,易水寒又忙着捉弄你,总共也没包几只饺子,更别提往里面放什么银钱了。


易水寒听了你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又笑道:“你没来,我就不能未卜先知地往里面放银钱了?”


说着,他又夹起另一只同样鼓鼓囊囊的饺子,蘸了醋碟,放到你碗里。


你却警惕地看着他放到你碗里的这只饺子,只觉牙齿还隐隐作痛,便又将它丢回了易水寒碗里——他只是说自己就包了一枚银钱,可没说他没包铜板什么的。相处了这么久,你早把易水寒这一套偷梁换柱的话术理解了个透彻。


你顺着他的话又问道:“所以你早就猜到了我会来找你?”


易水寒见你又把这只饺子原封不动地塞回他碗里,也没说什么。你见他又另夹了一只,沾了沾面前的醋碟后放到口中,刚入口便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果然还是刚出锅的饺子好吃啊——”


感慨完了,他才仿佛刚想起来要回你的话,咂巴咂巴嘴又说道:“算不上猜到吧,只是想过你有可能会过来,就顺手给你多包了一盘饺子。”


你的确没想到他这两盘饺子里有一盘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先前你一直觉得他原本是打算和大娘一起吃年夜饭的——怪不得大娘走得那么急。


你将那枚银钱平放在木桌上,只见易水寒又将那盘饺子朝你的方向推了推:“不用谢,快趁热吃吧。”


你便也夹起另一只由于不太鼓而显得杀伤力较小的饺子放入口中,这次倒确实没再吃出什么银钱了,只是感受着热腾腾的汁水在口中流淌,这才明白了易水寒那句感叹,刚出锅的饺子的确好吃。


你不由得又夹了几个,全塞进了嘴里。正心满意足地咀嚼呢,又听易水寒笑着调侃你:“现在怎么不怕我往饺子里包银钱了?”


你抬头看他,这才发现他正单手撑着下巴,面前盘里的饺子仍是满满当当的没怎么动过,就这么看你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为美食而死我心甘情愿。”你坚定地说道,又夹了一个饺子放到他碗里,筷子和瓷碗发出“叮”的一声:“光看我吃算怎么回事。”


“为美食冲锋的路上还能想起我啊,我可真是太感动了。”易水寒单手浮夸地捂住胸口,又放下支着下巴的手,拿起筷子,这次倒是夹起了你放到他碗里的这只饺子吃了下去,舒服地吐出一口气后,转头看向窗外。


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天早就黑了,却又被金银交错的星火照亮。街道上人声鼎沸,数不清的欢声笑语钻进你的耳朵里。


你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漂亮的火花,正沉浸在这热闹的氛围里,却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几声压得很低的窃窃私语:


“真不用进去给头拜个年吗?”


“想什么呢,今天谁来了你不知道啊?快走吧,别坏了头的好事。”


脚步声渐行渐远,你听力一向不错,将那巡逻的护卫的话听了个清楚,不由得挑眉看向易水寒。


却见他笑着朝你摊手道:“这下好了,全江州都知道你和我关系匪浅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里不是你叛军首领的地盘吗,怎么办不是你说了算?”你盯着易水寒浅色眼眸里倒映出的被绚烂的火树银花围绕着的自己,又把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唉,好吧好吧。”易水寒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几步,那扇常大开着的门终于难得地又一次被他合上。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而显得有些失真,却能听出带着隐约笑意的声音传进你的耳中:“还能怎么办,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2


距除夕已过数日,长公主和瞻京卫正联手肃清朝堂,你的师父则忙着练兵来为总有一日会到来的北伐之战做准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有你得了空闲,便三天两头地往江州跑。


此时恢复江州与南州及州下县村通商与正常往来一事已然办妥,这一路上,你时不时便能看到有久别重逢的一家人在街旁团聚。


你心里替他们高兴,心情也愉悦了几分,步伐轻快地下了舟桥,只见那守城门的壮汉隔着老远就朝你招手:“又来找我们头啦?”


你走上前去,他便检查都不检查就将你放行。可你刚要迈步入城,却又被他拦下。


你有些疑惑地止步,那壮汉沉默片刻,仿佛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股脑儿把话都问了出口:“其实弟兄们都想问,你和我们头到底发展到哪一步啦?头嘴里真没句实话,一会成亲一会和离的,弄得我们晕头转向。”


你实打实地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要问你的居然是这个,反应过来后忍着笑意道:“他最近一次是怎么说的?”


那壮汉摸着后脑勺似乎在努力回忆,眼球从左边转到右边,终于一拍脑门道:“想起来了,头说你们最近又和好了,再等个黄道吉日就成亲!”


你彻底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对这壮汉说:“你们头说得没错。”


那壮汉被你说懵了,挠了挠后脑勺:“那你们…过几日便成亲?”


你此时已迈步向城内走去,闻言头也不回地朝后面摆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道:“没错——”


壮汉听了你这话,愣在原地看着你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暗自腹诽,怎么感觉头领回来的这人也跟头一样不靠谱啊。


你进城后还没走几步,便迎面撞上那抹靛蓝色的身影,定睛一看果然是易水寒。他手里正拎着一袋子白菜往城门走,见到你后也不急着走了,反而很自然地掉了个头和你并肩向前走:“又来找我啊?”


“是啊,这不是找你一起选成亲的黄道吉日来了?”你语气平淡,却不料易水寒好像呛着似的连咳几声,缓过气来才对你笑道:“他们光盘问我还不够,怎么都找上你来了?”


“是啊。”你点点头,“所以你准备怎么招待你未来的成亲对象?”


“那当然是——”易水寒飞速接话,却刻意拉长语调卖了个关子,又把手里那袋菜提到你眼前晃晃:“亲手给你做顿烩白菜了!”


“……?”


易水寒见你匪夷所思的神情,眉毛扬起:“哎哎哎,你这是什么表情?前几天我刚向钱大娘拜师学来的,她做的烩白菜那叫一个绝!”


“诺,这袋子菜就是她送的,新鲜着呢。”易水寒又将那袋白菜在你面前拎了拎。


你看着那袋白菜,沉默半晌。易水寒却自然地牵起你的手,往他住所的方向走。


你迎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对你们投来的心照不宣的目光,不大自在地抬头看向易水寒,却感受到他牵着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沿着这条你几乎烂熟于心的路径走了不知多久,你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他那间门户大开的屋子。易水寒提着袋子就往厨房走,你则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依旧是老样子,唯独桌上多了几张器械图纸,上面画的似乎是什么新式武器。


你先前便见易水寒摆弄过几张这样的图纸,当时他还告诉过你这是他自己照着残图画出来的,只不过自那之后你就没再见过他看这些器械图纸了,如今又冷不丁地看到,在江边与贺兰白的军队作战的那段记忆又涌入脑海。


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几张图纸许久,忽然意识到,其实天下一直都不太平,眼下的安宁只不过是战火暂歇罢了。


可还没等你再多想,便见易水寒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走到木桌前:“别光顾着看啊,快帮忙搭把手,把这些图纸收起来,要不然我这几天的辛苦可就都要被这盘白菜给毁了。”


你闻言利落地把这几张图纸叠起来放到桌角,便见易水寒把那盘白菜放到桌子上,自己拿着一双筷子,又递给你一双,便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白菜放到嘴里。


你仔细地盯着他的神情,试图从中判断出这盘白菜的味道,可惜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嚼了两秒便把那片白菜吞下去,这才腾出嘴来对你说:“好吃!”


你望着他与平日无异的笑脸,没来由地觉得他在下套,却又找不出证据,只好半信半疑地也夹起一片,嗅了嗅没有发现异常的味道后,便放入口中。


只这一口,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这是一种介于甜和咸之间的怪味,还放了不知多少辣椒,你敢说你从小到大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菜,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你面色铁青地吞下这片白菜,却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唇齿,只听易水寒说:“张嘴。”


你还沉浸在这道过分难吃的烩白菜里无法自拔,下意识地张了嘴,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扩散,你伸手一摸,摸到一根细棍,这才知道他往你嘴里塞了一根棒棒糖。


“帮你盖盖味道。”易水寒看你精彩的脸色,哈哈大笑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你气上心头,正准备打他一顿,却又忽然回想起除夕那天他为你端上那盘饺子时的场景——他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来着?“味道还挺不错的”?说那话时他连碗筷都还没给自己拿上桌呢,能知道那饺子味道不错必然是在厨房时便已尝过了。


那么这盘白菜他多半也是在厨房时便试吃过了,为了骗你居然还装模作样地在你面前又尝了一遍,甚至还不忘提前给你准备一支棒棒糖来盖味道。


想到这里,你更气了,谁知易水寒见你久久没有反应,反而凑上前来,伸手在你面前晃了晃:“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吃傻了吧?”


“你才吃傻了!”你一拳捶上易水寒的肩头,他捂着肩哎哟一声,连声道:“疼疼疼……怎么又一言不合就打人啊。”


“你还好意思说?”你指着面前这盘白菜,质问他:“这就是你口中‘那叫一个绝’的烩白菜?钱大娘准得后悔收了你这么个徒弟,招牌都被你砸没了。”


易水寒并无半点心虚地朝你笑:“凡事都需要练习嘛……况且我就问你,就单说能把白菜做出这种口味,我是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你见他神色中居然还有几分骄傲,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他:“所以你打算把那一袋子白菜都做成这个口味?”


易水寒似乎是回想起了这盘白菜的味道,打了个寒颤,连声否认:“还是原封不动地还给大娘吧。”


他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得你陪我走一趟了——毕竟钱大娘可是特意嘱咐我学会了要做给你吃的,没有你给我作证,她准会觉得我是在糊弄她,那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却暗道,你宁可他糊弄了事,也不愿再尝一遍这白菜的味道了。


眼不见为净,你决定现在就陪他去钱大娘那走一遭,催他提上袋子就要迈步出门,谁曾想刚出门就感受到有几缕雨丝滑过面颊,你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下起了雨,并且这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江州的雨一向来得又急又猛烈,若是现在出门,即便有伞,衣服也得半湿。这下你算是彻底打消了出门的念头,没好气地转头瞪了易水寒一眼:“和你在一起准没好事。”


易水寒却不知何时已经随便找了个角落放下那袋白菜,朝你招招手:“看这雨的势头你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不如干脆陪我躺会儿吧?”


你叹口气,最终还是和他一同上了塌。与先前那个雨夜不同,此时距离就寝还为时过早,你并无半点困意,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后,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地睁眼朝旁边的易水寒看去。


出乎你意料的是,易水寒也并未阖眼,反而正侧着身看你,见你与他对视后丝毫没有偷看被发现的局促,反而不作声地朝你笑起来。


如你所料,雨果然越下越大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在你耳畔,你们之间离得太近,你看到他那双犹如寒水般的眼眸里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竟没来由地觉出那里面有几分眷恋来。


于是你也不作声,就这么与他对视,谁也不肯先认输移开目光。气氛一时间安静极了,只剩下湿热的呼吸交缠着,耳边响起谁有些急促的心跳。


你想,这雨大概要下很久了。


3


还没安分多久,北方便传来战讯,听闻是贺兰白的军队又重振旗鼓打了过来,谢回则率兵北上迎战,双方在长安以南正面交战。


李氏听闻了这消息,又想着乘机兴风作浪,不料却被长公主和瞻京卫统领联手应对,一时间朝堂风波四起。


近日来,易水寒似乎也在忙着准备什么,从再次摆上桌的器械图纸,到无人知晓的行踪。你连着扑空了好几次后,便也不再频繁地去江州寻他。


你隐约察觉到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又想起那日残江边易水寒同你说的那句“这个年号,就快结束了”,心底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不安来。


从长安到南州一路上,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早见够了这样的场面,又在南州度过了还算安宁的几个月,便更加担心乱世将至,炮火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的局面。


此外,同样让你担心的还有易水寒的任务归期。纵然在江州共度的这些日子里你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这件事,可这不代表你会就此将其抛之脑后。


恰恰相反,越被埋藏在心底的,才是越在意的。


你太担心他会如那日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闯进你的世界里一般,再度莫名其妙地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


以至于与易水寒共同在江州度过的时光里,你时常看着易水寒颈侧的靛蓝发尾,控制不住地想,这场不属于此间的蓝色幻梦,究竟何时会彻底破灭呢?


这份不安愈演愈烈,扰得你心神不宁。又是一个无眠夜,你干脆从床榻上翻身起来,提起鱼竿和鱼篓,披一件衣裳便要往江畔走。


此时已是深夜,多数人家早已熄灯,街上更是空无一人。你在阑珊的灯火里沿着小路向前走着,抬眼尽是浓如墨的夜色,暗沉沉的云笼罩着整片天空。


直到终于抵达江畔,你感受着裹挟着江水气息的晚风吹过面颊,这才终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顿时有些理解易水寒时常来江边散步的缘故了。


你挂上饵料,抛竿入水,脑海中却浮现起某日在江畔易水寒被鱼打脸时的精彩表情,不由得笑出声来。


以至于当你看到江对岸那抹靛蓝色身影时,几乎以为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怎料这幻觉见你察觉到他的存在,反倒越发来劲地朝你招手,还将手放在嘴边扩音,大喊你的名字,江边有水鸟惊起振翅飞走,你的思绪与这片寂静一同被打破。


你猛地站起身来,手里还拿着那钓竿,却也不在乎是否会惊到鱼了,也朝他喊道:“易水寒?”


易水寒跳上舟桥,快步朝你走来,边走边喊:“如假包换——”


你看着他敏捷地跳下舟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你身边来,先是让你坐下,继而又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你旁边,看着你手中的钓竿一挑眉:“好雅兴啊,怎么想起半夜来江边钓鱼了?”


“彼此彼此,你不也没睡,跑来江边散步了?”你下意识地回呛他。


“我嘛,是因为有要事缠身,全处理完已经入夜了,正好在江边碰到你,就过来了。”易水寒耸了耸肩,笑着凑到你面前来,仔细观察着你的神情:“我说完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为什么半夜三更不在家睡觉,反而跑来江边钓鱼了。”


你没去看他,却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使得这冰冷的冬夜莫名添了几分温度,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实感——让你连着扑空几天、牵肠挂肚的人此时此刻就坐在你的身边。


你望着这黑漆漆的天空,手里不自觉地上上下下拨弄着这杆鱼竿,避重就轻地回答他:“担忧局势,睡不着。”


易水寒一听你这话便咧嘴笑起来,顺着你的目光也看向那阴沉的天空,很笃定地说道:“用不着担心,和我猜想的大差不差。”话音刚落,他又朝你眨眨眼,补充道:“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你听着他这故作轻松的语气,终于不再望天,低下头来对上他这双带着笑的浅色眼眸,顿了顿,终究还是把话说了出口:“担心你。”


易水寒这下沉默了,面上的笑容短暂地消失片刻后,又重新扯起嘴角来:“别想那么多啦,我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坐在你眼前呢?”


你没回话,只盯着他许久。直到又一阵晚风拂过你的面庞,你轻轻呼出一口气,把鱼竿放到地上,一把搂着易水寒躺倒在这岸边的芦苇丛里。


易水寒措不及防地被你搂倒,也没有挣扎,反而顺势和你一同躺倒在这已有些枯黄的芦苇丛里。


今夜无月,江水黑沉沉地翻滚着,你望着这残江,只觉得压在心底数日的不安与焦躁顷刻间爆发。


你垂下眸来盯着易水寒蓝色的衣袍,低声说道:“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大宁的一个变数,也是我生命里的变数。”


易水寒没有出声。


你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将一个注定不会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随时有可能离去的人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将他短暂的落脚点视作自己唯一的去处,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你感受到易水寒身形一僵,抬头看他,却发现他面上又是那副你说不清楚的表情,只用他那双浅澈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你。


那日江畔他便是这样看向你,让你觉得自己好似凝作了一道不会动的影子,在他的眸里逐渐沉没。而这次你抬手覆上他的眼眸,又朝他靠近了些,在他耳旁轻声说:“别这样看我。”


你感受着手下的这双眼眸在本能的驱使下很不适应地乱动着,可它的主人却既没阻止你大胆的做法,也没出声说些什么,只是安静地听你越说越起劲,把这些日子里压在心底的情绪全都吐露出来。


最后,你说:“你是我生命里最特别、最独一无二的人了。不一定非要什么名正言顺,或许对我来说,这种阴差阳错的际遇才是最打动人的。”说到这里,你笑了一声:“后来者居上,有什么感想?”


易水寒一把抓住了你覆盖在他眼眸之上的那只手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将你的手拉下。终于重见光明的双眸不大适应地眯了片刻才彻底睁开,于是你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将其完全占据。


易水寒就这么盯着你半晌,忽然俯下身来,抬手在你发顶停留片刻,随后捏着什么在你眼前晃晃,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片干枯的芦苇碎屑。


你又回想起数月前的夏夜里,易水寒为你摘下数片缠在你发间的芦花还劝你剪发时的模样,看着眼前枯黄的芦苇碎屑,这才真正感受到时间流逝之快。


你还沉浸在回忆里,不料易水寒早就扔掉那片芦苇碎屑,再次俯身靠近你——这一次,他吻上了你的唇角。


这个吻是这样轻柔,这样小心翼翼,仿佛只要稍用力些你就会破碎,继而被这晚风吹散,永远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一吻终了,易水寒才放开你,终于笑了出来:“讲完了,这就是我的感想。”


你抬头对上易水寒的视线。


有什么声响在耳旁响起,既非晚风拂过衣袖传来的猎猎声响,又非这一刻不停地流动的残江的浪潮声。


直到易水寒再次揉上你的发顶,你才发觉那是你自己心跳的声音。


“好啦,都说出来之后是不是好受多了?”易水寒有些无可奈何却又含着笑意的声音也随着你的心跳声一同入耳。


见你不回话,他便捉住你一只手,将它摊开,往你手心里放了一个长条的物件,又将你的手合上,你感受着这物件硌在你的掌心,刚要低头,却听易水寒在你耳旁轻轻说:“回家再看吧。”


你点头说好,翻身从芦苇丛里爬起,单手在身上拍了拍,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鱼篓和毫无动静的鱼竿,想着一只手也不好拿东西,干脆先将它们放到江边,过几日再带回家去。


易水寒很识时务地帮你把另外半边衣袍拍干净,又捏了捏你的脸颊:“我就在江对岸看着你回去。”


你呼出一口白气,见他跳上舟桥,很快便到了江对岸,站定后朝你挥手示意你可以放心返程了。


你便也转身沿着来时路走去,用不着回头,与易水寒在江边分别过不知多少次,你早就知道,他会一直在你身后。


终于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你拐过一个弯,确认易水寒再也看不到你的身影之后,轻笑一声,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去,摊开手掌。


出乎你意料的是,你的掌心里正躺着一枚红签,其上方方正正地刻着两个字:大吉。


——是“大吉”啊。


你的思绪飘远到度业寺初遇的那日,从你袖口滑落的那枚刻着“大凶”的红签,又想起你后来和他提及此事时他忍着笑的神情。


原来他早就觉察到你的不安了,还试图用他独特的方式来安慰你。


从这枚红签,到芦苇丛里一个安安静静的吻。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你盯着这枚签文许久,终于畅快地笑出声来,抬头看着这漆黑如墨的天空,发现一缕月光正悄无声息地透过厚重云层的缝隙,露出星点银白。


你再次迈开步子,借着这点再微弱不过的光线,步伐轻快地踏上这归家的路途。


4


又过数日,北方战讯还未抵达南州,朝堂上的风波倒是越发汹涌起来。


李氏掀起的风浪的确被长公主和瞻京卫统领联手镇了下去,却忽然有流言称当年闻人家被先皇下令满门抄斩时其实还留了一手,而唯独存活下来的那位女童,如今已然长大成人,即将要在朝廷里掀起一波更大的风浪来了。


只是东阁宫变时你尚且还能提剑斩杀韩九昌,为长公主出一份力,可如今面对朝廷内多方势力暗中抗衡的局面,你也束手无策,只能暗自替长公主祈祷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日夜里,你独自站在院中,看着月光透过你院中那棵古树层层叠叠的枯枝后化为数缕洒落在地上,手中还拿着易水寒那日在江畔放到你掌心的那枚红签。


你反复摩挲着这枚红签,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东阁宫变前夜,你几乎被压力压垮时,在江州酒肆与易水寒不醉不归的场景。


说实话,在那之前,你一直坚信举杯消愁愁更愁,可那夜你趴在易水寒背上看着摇摇晃晃的月色时,却忽然觉得借酒消愁这说法还是有几分道理在的——大醉一场,的确能让人忘掉很多不必要的忧愁。


你望着眼前同记忆里一般明亮的月光,心下一动,便转身回屋,二话不说拎出一坛酒来——你隐约记得这坛酒大抵是先前哪个世家与你交好时赠予你的,只是你平常并不大喝酒,便放在屋里落灰了——不轻不重地放在石桌上,又去拿了几只酒盏放至一旁,又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那把套了匕鞘的无名匕也拿了过来,摆在了石桌对面。


你将那酒盏拿过两只,一只摆在你面前,另一只则摆在无名匕旁边,又将两只酒盏全部斟满,举起自己面前这盏与对面那盏遥遥一碰,一饮而尽。


一盏,两盏,三盏。


你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感受着热气在体内流动,又给自己斟满一盏。


四盏,五盏,六盏。


你注视着面前这把轻巧的匕首。套上匕鞘之后,它的锋芒尽数被掩藏起来,彻底从无主的利刃变成了听话的武器,只等待主人将它的匕鞘取下,才会显现出原本的寒光。


眼前月色逐渐变得模糊摇晃,你甩了甩头,明知自己大概是有些醉了,却仍给自己斟满一盏。


七盏,八盏,九盏。


你感受到面前有阴影打下来,抬头一看,发现一抹靛蓝的身影正跷腿坐在院墙上看着你独饮,被你发现后还不躲不闪地朝你招招手。


你揉揉眼,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易水寒却动作利落地从墙头翻了下来,大步走到你身边,拿起无名匕旁边的那只酒盏,一饮而尽。


你这才打消了做梦的念头,迷迷糊糊地问他:“易水寒,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南州朝廷要乱了,趁机来打探情报。”易水寒倒是毫不避讳,拎起那坛酒又给你添了一盏:“倒是你,不来找我本人,反倒让这把匕首替我喝起酒来了?”


你将面前这盏酒也一饮而尽,眨巴着眼看他那靛蓝色的发尾,莫名委屈起来:“我白日里去江州找你了,没找到。”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自罚一盏。”易水寒掂了掂酒坛,给自己面前的酒盏倒满,再次一饮而尽,见你眼巴巴地看着他喝,乐了,便也给你面前的酒盏也满上:“最后一盏了,再喝你明天可真要难受了。”


却不料你喝完这盏后,竟直接扑进他怀里,将头埋在他半截靛蓝发尾上,大有要耍酒疯的意思在:“易水寒。”


“在呢。”易水寒将你牢牢接住,叹了口气,抱起你来就要往屋里走,“你可真是我命里的劫数。”


你却不依不饶地蹭上他的脖颈,抱怨他:“易水寒!我都说得那么直白了,你怎么还是不肯告诉我真名,竟然还让我别去理会你的思想。”


易水寒听了你这话,步伐一顿,低头看你迷迷糊糊地醉倒在他怀里,还要紧紧搂着他不放的模样,不自觉地便把语气放软了:“都说了如果我有名字,你迟早会知道的。至于我的思想……”易水寒顿了顿,“我说别去理会我的话是因为这对你和我都没半分好处……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盛朝的下场吧?”


“不过嘛。”易水寒话锋一转,又抬头看向那轮明月,莫名笑了起来,大概是看出你醉到已经不太能理解他的话语了,说出的话也变得随心所欲起来:“如今我算是彻底管不了你咯。你要理解就理解吧,别拉帮结派就成,反正也不差这一个警告了。”


“嘶…”说到这,易水寒忽然顿了一下,皱了皱眉,似乎是想要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却又碍于迎面抱着你的姿势而抽不出手来,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哈,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易水寒,天塌了,怎么办?”你似乎已经陷入了梦乡,说起了没头没脑的话语,却还不忘唤他一声。


易水寒再次迈开步伐往里屋走,听了你这话一挑眉,拉长语调说道:“放心吧——天现在还没完全塌下来呢。”


你又不依不饶地问道:“那要是完全塌下来怎么办?”


却听他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只能认栽了。”


你又呢喃了句什么,便沉沉陷入梦乡。易水寒动作轻柔地将你放在床榻上,给你盖上被子,又出门去把你落在石桌上的红签、酒坛、酒盏和那把无名匕都拿进里屋,整整齐齐地给你摆在床头。


做完这一切后,易水寒才终于松了口气,先看了看你还算得上乖巧的睡相,又把目光投向床头那把无名匕外围严丝合缝的匕鞘上,不禁感慨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话虽如此,他那双浅色的眼眸里,却不知为何多了几分压也压不下去的笑意。


他就这样笑着凑近你,轻轻在你额间落下一吻:“晚安,做个好梦吧。”


……


次日,你醒来后,惊讶地发现一切都被收拾妥当了,床头的无名匕底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是你见过的,不属于任何一种笔法,却格外张扬的字迹,仅仅只有五个字,你却几乎能从中读出它的主人调侃的语气来——


“宿醉伤身啊。”


5


日子如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北方战讯总算传到南州,只是双方军队打了个势均力敌,战线兴许要拉长至数月了。


朝廷内各支势力的暗中斗争则是愈演愈烈,消息也被全面封锁,你不知最新进展如何,却在深夜收到长公主传来的密信,信上简短地写着八个大字:明早封城,年号将变。


你心头一紧,明白你一直不愿面对的乱世终于要到来了,果真应了易水寒那句“这个年号,就快结束了”。


你隐约有预感,即便只隔着一道残江,南州封城之后,大概也要很久才能再次见到易水寒了。


……又或者,最坏的情况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想到这里,急忙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披起一身衣裳就往江边走——无论如何,在封城之前,你要再见易水寒一面。


你走得急,往常需要一炷香时间的路程,你只花费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赶到了,却不料易水寒早已在江边等你,此时正站在你这岸朝你招手,见到你的身影后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说道:“还好还好,你要是再不来,我可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冲进府巷找你去了。”


你还没回话,便又听易水寒正色问你:“你夜里匆匆赶来找我,想必是知道明早封城一事了吧?”


你朝他点了点头,却见易水寒朝你咧嘴一笑:“那好,要不要来投靠我们江州?党派和睦,百姓安宁,最重要的是——”易水寒伸出食指在你面前点了点,“自由。江州首领可以向你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江州,永不封城。”


不料你却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好啊。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易水寒,你就是我唯一的去处,我可以为了你把一切都抛下。”


……


易水寒沉默了片刻,问你:“这是你为了看我再当一次哑巴,精心设计好的戏码吗?”


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以为这会是你期望听到的答案。”


易水寒这才笑着举起双手,又摆出那副你再熟悉不过的投降姿态,对你说:“饶了我吧。先前的那两个警告还没解除呢,你就又想着让我白挨个中级警告了,真以为我不会受到惩罚啊。”


你却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里的漏洞,问道:“两个警告?你不是只收到过一个高级警告吗?”


易水寒顿了一瞬,随即神色自若地解释道:“另一个警告是前段时间不小心触发的。不要太在意这些小细节嘛。”


直觉告诉你易水寒在骗你,可你还没来得及再刨根问底下去,却又听易水寒朝你笑着说道:“来,把手伸出来吧。送你份离别礼物,不要白不要。”


你抬头看了他一眼,将两只手五指并拢,手心朝上平摊开来,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只见易水寒的视线从你左手五指中的某一根上飞速扫过,最终还是将一枚硬硬的空心物件放在你右手掌心:“诺。”


你仔细一看,是一枚活口指环,通体银色,唯独最上端有一抹靛蓝,像一道斜斜的雨丝横贯了整枚指环。


你有些惊喜地看向易水寒,却听他说:“本来早就该给你了,谁让你不信我的——我都把那只饺子夹到你碗里了,你倒好,硬是给我又夹回来了。”


你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除夕那天的事——你当时还以为那枚鼓鼓囊囊的饺子里包的是别的什么钱币呢,没想到竟然是一枚指环。


……等等。


你问他:“你该不会是当着大娘的面把这枚指环包进饺子里的吧?”


易水寒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


……这下你总算体会到大娘临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背后的含义了。


“要是除夕那天我没来怎么办?”你翻来覆去地看着眼前这枚指环,口中却如此问道。


“没来就没来呗。你来了不也没发现这枚指环嘛。”易水寒轻笑一声,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觉得你一定会来。”


你听他这话说得分外笃定,不服气地想反驳,却被他揉了揉发顶:“好啦。快封城了,你再不回去,可就要引火上身了。”


你知道他今夜来见你是要给你吃下一颗定心丸,让你知道即便是乱世将至,城门封锁,你也终会与他再见。


可你却久久迈不开步子,看着他这双与谈判那日并无两样的浅色眼眸,总觉得你应当向他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说在江畔芦苇丛里,他在你唇角轻柔地烙下的那枚吻,还是说你宿醉后模糊的记忆里,唯独记得清楚的那句“只能认栽了”?


易水寒见你这副模样,笑着叹了口气,朝你迈近一步,抬臂,将你拥入他怀中,于是滚热的温度再次将你包围。


你抬头,目光绕过易水寒靛蓝的发尾,看到今夜江月高悬,同谈判那日并无两样。


可那日你看着他,只怕他会就这么随着年号的变迁一同消失在你眼前,与易水寒分离的终末之日就如同一把悬剑,时刻吊在你头顶。


这让你觉得唯独你一人沉沦在那漾蓝色的水波里。八千年岁月长河将你们分隔,你努力地把手伸出水面,却只堪堪触碰到水面之上的那双浅色眼眸。


而如今,悬剑终于落下,却没能贯穿你的头颅。


你仍浸泡在这漾蓝色的水波里,却在水中触碰到他的双目——他如先前无数次在水面之上拥住你一般,牢牢地抱紧了你,而这次,怀中的终于不再是一抹遥远的虚影。


你回抱住了他。


你们感受着彼此真实的触感,汇聚齐了两个人的勇气,然后,下潜。


水面之上的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炽热的呼吸,急促的心跳萦绕在彼此之间。


这一刻,不尽相同的立场、截然不同的思想,以及横亘在你们之间的八千年岁月都被你们尽数抛之脑后,牢牢抓住彼此的安心盖过了一切。


“要乱起来了。”易水寒也将头靠在你的颈侧,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南州城,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再信我一次吧?”


你没有回答,只如在水面下一般,紧紧地回抱住了他。


一片寂静里,唯独剩下残江的浪潮声,仿佛天地间唯独这日复一日奔涌不息的残江是永恒的,仿佛这滚滚流动的江水终有一日要将一切都尽数带走。


可至少此时此刻,你们正肆意相拥。


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里,你们得以在彼此的怀间找到一处的避风港。你们都清楚这避风港是短暂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至少这一瞬间,你们是属于彼此的。


刹那即为永恒。


“易水寒!”


你埋在他发间,一遍遍闷声喊着他。


“我在呢。”


你听到他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你。


夜里寒冷的江风和眼前人炽热的呼吸同时拂过你的面庞,你没来由地想起那日你闭眼要向后退却,易水寒却逼近一步,捧起你的脸,占据了你的目之所及,轻松地笑着告诉你“所以,多亲一下是一下吧”时的语气。


于是你闭上眼去吻他。


易水寒既不抗拒这个吻,也不加深这个吻,只是拥着你的力道更紧了些。你感受着他唇间的轻软,感受着他炽热的鼻息拍打在你面上,你睁开眼,又一次对上他那双浅澈的眼眸。


望着他眼中倒映出的你的身影,你头一回觉得他眼中的冰棱就快要融化成一汪春水,也许是这潋滟的波光太过柔和,你忽然觉得即将降临的乱世与别离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知道,他会如那日在江州城里一般,一直紧紧牵着你的手的。


毕竟,你们早就是彼此的同党了,不是吗?


-END

  

特别鸣谢:

  @碎钰投珠 

  爱你一万年。(/ω\)

无妄徒

【脉搏组】春风带来你的讯息

  *《四月遗忘计划》的衍生篇。estp视角

我都没想到还有个后续。。。

  entp视角见合集前一篇

  

  

01


我决定我要忘记infp,在她葬礼的第二天。


昨天晚上我想我喝的烂醉。我最开始打开第一瓶酒的时候我是站着的,我把酒瓶对准月亮干了一杯,然后把酒液一股脑的往嗓子里倒。


酒是凉的,因为太急从我的嘴角流淌下来,顺着下颚滴落进衬衣。我感觉自己好像湿透的海,痛苦的潮汐简直要把我撕碎。


如果我真的是海就好了,我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我的宽广会平分我的痛苦。


第三瓶之后我坐在了天台上。凉的湿润的晚风掀起我的头发,露出被冷汗浸润的额头。我想在我的额头上倒...

  *《四月遗忘计划》的衍生篇。estp视角

我都没想到还有个后续。。。

  entp视角见合集前一篇

  

  

01


我决定我要忘记infp,在她葬礼的第二天。


昨天晚上我想我喝的烂醉。我最开始打开第一瓶酒的时候我是站着的,我把酒瓶对准月亮干了一杯,然后把酒液一股脑的往嗓子里倒。


酒是凉的,因为太急从我的嘴角流淌下来,顺着下颚滴落进衬衣。我感觉自己好像湿透的海,痛苦的潮汐简直要把我撕碎。


如果我真的是海就好了,我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我的宽广会平分我的痛苦。


第三瓶之后我坐在了天台上。凉的湿润的晚风掀起我的头发,露出被冷汗浸润的额头。我想在我的额头上倒影星光,我觉得我疯了。


entp搂着我肩膀大声的唱歌,我听不懂他在唱什么还是跟着点头。我透过一片茫然的水汽与月亮嘿嘿傻笑,傻笑里泪水哗啦啦的流。流的我好像这辈子的泪都在这里了。


entp说他有个计划,我觉得这狗脑袋里也想不出象牙想法。我嗯了一声,伸手把他攥着酒瓶的手扒开,那瓶是我的——你的在这里!


我要叫它四月遗忘计划……entp嘿嘿笑着摇头晃脑。忘了四月,忘了四月,忘了infp。我说好主意,心里却没底。


我真的忘的了吗。最后我们双双醉倒在天台上。我感受着身下冰冷的水泥地,酒好像都蒸馏成了泪水。entp还在只哇乱叫的乱唱,我给了他一拳。


我迷迷糊糊的在月亮里睡着,好像一只小小的船在颠簸里沉浮。我梦见自己和infp奔波在无数繁盛的春花之下穿梭,春风带来她的笑声与脚步声,一点点奏响春的鼓音。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笑声。


我梦见我们渡过千万重花海浪潮,在碎金与潮汐里踏碎。我从来没见过太阳那么明亮,天蓝的就像是,刚刚出生。

我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怎么也握不住。她逐渐融化在春天里,在被我路过的每一束春花里。我听见她千万次的回响,声音像是荡漾的涟漪。


她说,往前走吧,别等我啦。


语气像是很多年前,她的鞋带散了时,她说过的一样的话。


我猛然惊醒,一轮蜜黄色的月亮高高的悬挂着。entp躺在我身边,睡得沉沉。酒瓶掉落或是立起,有人死就有人活着。


我没有哭,我看着月亮,觉得呼吸都是困难的。我抬起手看看手表,一点五十。已经是infp离开我们的第一天。


我决定忘记她,像是她在梦里和我耳语千万遍的那样。



02


在决定忘记infp的第一天,我清理了我身边所有和她有关的事物。


我努力理清她的一切。我把日记本烧毁,把infp的照片送给了entp,我把我手机上的小兔子挂件取下来,把小小的多肉盆栽送给了邻居。

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删除,我把她的一切社交账号删除,对着该账号已经注销沉默良久。我删她的照片时候,我在哭,泪水滴打在屏幕上,抹去是一条条彩色的弧。


做完一切我瘫在沙发角。昨晚的放纵让我胃疼的不行。我像只虾一样蜷着,嘴里疼嘶嘶的吸气。


infp也是这样疼痛吗?我把脸埋进的手里颤栗,我想到infp也是胃癌。我明明说了要忘记她了,可我的大脑总是不断的在放她出来,在我身边,在我每一个瞬间的回头与梦里。


我想着她的坚强是假。我记得她在一个晚上痛的辗转反侧,抓着我的手臂哇哇大哭的样子。小小的夜灯打在她身上,橘子色彩的满目都是疼痛。外面就是黑夜,只要等一熄我们就会被黑夜吞噬。


她抽泣的说。我真的好害怕啊,estp。我好怕死,我不想死,我才十六,凭什么啊……


我的身子很僵硬,面对她的泪水我手足无措,我可以游刃有余的面对不熟悉的人的悲伤,却在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瘦削的脊背。我说,不会的,你会健健康康,你会一辈子平安喜乐,你会,长命百岁。


说的我自己都不信。我们彼此都清楚癌症中晚期的含义,但是我们都装着不懂,在彼此的安慰里寻觅一丝侥幸。

但是我还是希望infp快快乐乐。我拉着她咧着嘴笑的没心没肺,奔跑过长长的走廊在喷泉边坐下,面对咕咕叫的鸽子与扑棱作响的水落里跟她说,想唱歌吗?


她说好啊。她不问我意见就扬起脖子唱起来。声音清亮亮的吹动了藤蔓吹动了云,吹动我的心头狂跳。


“我把这春色慢赏


不负人间,走一趟……”



而我在春天里坐着四月不会结束的梦。我摇着手里叮当作响的铃鼓和心跳同频,幻想着白鸟船前掠过,海风吹过胸膛。如果infp是船长,那我一定是一个英勇的水手。我要乘风破浪,在海洋里告诉她鱼群洄游,鲸豚跃出水面。


我们在六岁第一次见面,我牵着母亲的手在四月春光里走向她。她怯怯缩在树后,翠色的眼睛流转。我说我叫estp,交换名字吧。


春风带来她的讯息,告诉我她叫infp。我伸手握住她的手,春风从指缝间漏过,一丝丝柔软的湿润。


“看春光 咿呀咿呀 摇摇晃


万物响…… ”


我们绕着大树追逐,跑过春夏秋冬。我总是会听见春天风里簌簌作响的春芽,和世界所有生命一起抽枝发芽。我总会觉得时间还长,我伸出的手,总会握得住她。


我躺在沙发上,听见窗外四月响,春风又带来她的讯息。


……明明已经说要忘记她了。我抬起手遮住眼睛,抵御春光太耀眼,感到手臂湿润了。



03


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很多过去都模糊,我想,我忘记她一定轻而易举吧。


比如你问我,高中赤壁赋怎么背,我肯定早就忘了——好吧我从来没记得过,老师抽我起来背的时候,我只能去踢infp的桌子。


infp叹口气开始小声的念。她念一句我跟着背一句。略慢的速度让老师眉头皱皱,我于是为了遮掩,背出了朗诵的气势,一拖二叹三感慨,大有舞台之上的感觉。


一首背完我意犹未尽的闭眼,觉得我怎么那么聪明。直到我看见可怜的infp同桌已经把脸埋进臂弯里,老师带着三分怜悯七分傻眼的目光看着我。


沉默,是今夜的康桥。


estp,你朗诵挺好的。哈哈。下次背书快点。老师最后干巴巴的笑了两声,挥挥手恨不得我赶紧消失的神情。


我高高兴兴的坐下,逃过一劫万岁!


谢邀。从来没有那么理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当我被老师强行报了单人朗诵的时候我人都傻完。我说,呃,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


老师慈爱而情深的说,没有。我觉得你非常有这个才华!


infp在老师后面兴高采烈的比鬼脸。我瞪着她,然后微笑的转头对老师说。


infp拉小提琴很棒哦,我觉得她也可以报一个。


最后我们俩都没躲过。台前主持人激情洋溢的普通话带着点刻意的昂扬,我们站在台侧的侯台室站着,房间很小,有很多人,我们站着,彼此贴着臂膀。


我的心跳的很快,说不喜欢是假。我喜欢infp,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她,喜欢她的笑,喜欢她偶然的任性,喜好看她喊我名字的样子,春光照满了她的眼角,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艳带金。


她说,estp。把头低下来,你的领结松了。


我说,嗯。说着轻轻的弯腰,感受着柔软的手轻轻隔着衣物拨弄我的后颈。我们的脸离得很近,我借着昏昏的灯光看见她低垂的眼,因为表演化了淡淡的红,睫羽一颤一颤,把光都变成水湿漉漉的抖下来,晕的我心跳也慢慢的泡开,舒展成一棵南国里小小的菌子。


我想要吻她,我的心跳的真的很快,我想说,infp,我喜欢你。灯光那么暗,四周是小声的喧嚣,仿佛都在等我说出口。


我说,infp……

她抬头看着我,翠绿的眼睛被灯光沾湿成波光粼粼的样子。我的心跳在催促我说话,很多年后我在想,如果我再快点,那句话说出口了,会不会改变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突如其来的她嘶了一声,蹲到了地上,我说你怎么了,我的声音在抖,和她的身子一起抖得那么厉害。


她说estp,好痛。她一直有胃疼的毛病,上个月她去看过医生,医生开了点药给她。我看着她捂着胃脸因为疼痛皱起。好痛。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像是被剧烈震荡的小铁球发出的细碎声音。


我不知道说了什么,我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一声一声呼喊着,却不知道喊谁。


04


他妈的。


我骂了一句,瘫软在她床边的座位上。我把脸埋在手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张病例单确切无误的写着胃癌中晚期。


癌,cancer。我默念着我所有所知的词汇,不敢相信它降临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好像一颗坠落的陨石,突然砸在我的身边,我被震的恐慌而无措。


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别离。当时是晚上,infp睡在床上,她背对着我,我知道她没睡着。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很多很多事情。


我想着infp死了我怎么办。随后我打开门出去,在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哭了。惨白的灯光下只有我的影子。


我出门那一刻,我同样听见了一声不属于我的抽泣。infp翻了个身。


——我要忘记她,真是的。我翻个身把泪水抹去。在决定忘记infp的一个月后,我仍然想念她。


我想她,我真的很想她。她死的时候entp不在,我陪着她。她突如其来的病情严重,需要紧急手术。在进手术室前她睁着眼睛看我,她说,不要怕estp。


我说好,你也不要怕。我握着她的手捏了一下,我知道不要怕是在说给我自己听的。她虚弱的笑了一下,她说,estp,我想吃饺子。


饺子。我知道她喜欢吃胡萝卜羊肉的,infp爸爸包的饺子真的很好吃。我们有时候也会帮忙,小小的圆面皮放上肉馅,沾点水在边沿捏紧。丢进盆里再包一个。infp包的饺子瘪,我嘲笑她一个小时。


好吧,我饺子都包不起来。


我说好,我这就去买。我说我买了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吃,我打电话叫entp那个好死不死的赶紧滚回来,我们一起吃。


——我们一起。对不起,我真的不该说这句话的。对不起,infp,对不起。


她好像很累,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了。我目送她被推进手术室,奔去街上买饺子。找胡萝卜羊肉饺子花了一个小时,排了二十分钟队,排到我对着面色不善的大妈无语凝噎,想想最后还是要了三笼,entp眼睛是瞎,胃口大的跟什么一样。


我打电话给entp他不接,我对着电话喊他妈的,你个傻*,用语音给他发过去。天开始下雨了我没带伞,我把饺子揣在怀里跑,饺子好烫,烫的我有点痛。


我回医院打车又坐公交,还撞了个晚高峰。我到医院的时候饺子已经冷了,没关系,我想,医院食堂应该可以热。


我推门进了infp病房,床空着。


饺子从怀里掉下来,盒子打开了,滚了一地。


05


我要忘记infp。在决定忘记infp三个月后,我开始试图把她抹去。


我开始不再回家,回家我就会看见还在长着的高高的樱桃树,就会看见我和infp一起玩的葡萄架,我就会看见我们曾经一起摸过的大黄狗,我就会流泪然后想她。


我住在大学宿舍里,一夜一夜的打游戏,打完游戏就去社团唱歌,抱着吉他唱俏皮的小曲,我的照片被拍下来,我发现我笑的好开心。


我成功了吗?但是我从来不喝酒,喝酒我就会醉,醉了我就会开始恋旧我的胃就会开始疼,我又会想到她,我从来不唱情歌,因为那句还没来得及给infp说过的话,被我唱出来我就会疼。


我在十五岁答应送infp一束花。那时候我们一起上学路过花店,漂亮的南阳花被一个姐姐抱着送给一对情侣,infp眼睛闪闪,她说,那束花真好看。


我说,你把作业给我抄,我就也送你一束。


infp对我翻白眼。我说不逗你了,你十八岁我就送你一束,我要带着你开车去海边吹海风。你喜欢鸡尾酒就喝鸡尾酒,不喜欢我们就不喝。


她说她喜欢喝水蜜桃味的鸡尾酒。我说好,十八岁的我账户上先添一笔冤头债。我们买一箱。


后来entp听说了,他惨叫着他也要来,我说好吧好吧,你个狗东西想喝什么自己买。坐车也要你买票,六百块钱一张。


entp呸我,说你驾照都没有还敢带人,你个黑车司机。我说我是秋名山车神,我QQ飞车次次第一名。


最后我考驾照教练坐在我旁边,教练说小伙子,放松一点。我说我不紧张我是秋名山车神。


教练说,他现在下车来不来得及。


我挂挡踩油门,我说,有的人坐我车还要收六百呢。我想的是entp。


06


在决定忘记infp十个月后,我决定依然记住她。


她和我的过去联系的太紧,我不能抹去我的过去,也当然不能永远抹去她。我爱她,我一直爱她,我的过去她已经奉陪到底,我的未来,她却缺席。


我十个月第一次开了酒,水蜜桃味的鸡尾酒。我真的很不甘心,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得往前走。


我去了infp的坟墓,捏着她给我的遗书。我说我听你的,我要往前走了哦。


周围寂静的很,四月在她坟前都是乖顺的。我把我手里的南阳花放在她坟前,十八岁我没有来得及送她花。


我说,我真的不等你了哦。


起风了,无数风响淹没了我,我抬手接住春风,想做人间的一张捕梦网。我不停的流泪,流泪里我笑,笑着我也哭着。


春风带来你的讯息。你说,往前走吧,别等我啦。

无妄徒

【立式音响组】四月遗忘计划

全文8k感谢阅读。求点评论😭🌹

有关于爱,音乐与分离的故事。包含很多刻板印象以及个人理解注意。

  *entp第一人称视角

 二次编辑:estp视角已更新,走合集下一篇

 三次编辑:我的柠檬大人画了配图。看我 


  

  01

infp死了。我看着下葬的。

  

我坐在葬礼的第一排,胸口别着细碎的白花,团成一簇白色的雪,仿佛随时能在我的胸口融化。

  

infp死在了四月,真的有点热。西装下我的脖颈都出了层薄薄的汗。我抬着眼睛盯着穹顶上扎着的白色花冠,泪水没落下来,汗水一颗颗的从额头掉落,砸疼了我胸口,花也化的更厉害了。

  

这种触感让我想起很久以...

全文8k感谢阅读。求点评论😭🌹

有关于爱,音乐与分离的故事。包含很多刻板印象以及个人理解注意。

  *entp第一人称视角

 二次编辑:estp视角已更新,走合集下一篇

 三次编辑:我的柠檬大人画了配图。看我 


  

  01

infp死了。我看着下葬的。

  

我坐在葬礼的第一排,胸口别着细碎的白花,团成一簇白色的雪,仿佛随时能在我的胸口融化。

  

infp死在了四月,真的有点热。西装下我的脖颈都出了层薄薄的汗。我抬着眼睛盯着穹顶上扎着的白色花冠,泪水没落下来,汗水一颗颗的从额头掉落,砸疼了我胸口,花也化的更厉害了。

  

这种触感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吃的冰淇淋,夏天的街道全都昏昏欲睡,我一口一口在去培训班的路上珍惜的舔着,最后它化成一摊黏糊糊的奶油,沾湿了手指,分不开。

  

我不愿意在这里哭。因为千百个人在这里哭过,显得我和infp都太平庸。于是我忍着,我一向擅长忍,擅长的很。

  

estp坐在我旁边。我听见他很响的吸了一下鼻子。我说哎,你在这哭的像个傻子的话,我就当不认识你,他说呸,把你眼角那点水给老子擦掉。

  

我伸手隔着他的西装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胳膊,过硬的布料不好,掐住一点就滑开,成了手里攥着的一团笑料,完全没有攻击力。estp看着我吃瘪几乎要笑的打鸣,转到嘴里就礼貌的换成了一声很响亮的抽噎迎合环境。

  

我佩服死他了。我做不到。

  

最后我们俩浑浑噩噩的走上了天台。在这里哭才好呢,我给infp再办次属于我们三个的葬礼。那天月亮很亮很圆,照在我身上都仿佛是裹尸布,惨白又残忍的凉。我和estp并肩坐在月亮里,开了人生第一瓶酒互相碰杯。不为庆祝是为缅怀。

  

我说四月是不会回来的了。我喝的昏天黑地,然后对看月亮疯狂的大哭,月亮照在我身上都是四月的痕迹。我搂着estp靠在他肩上,我说。兄弟我有个计划。

  

estp漫不经心的把我手从酒瓶上扒拉下来,他说,嗯。

  

我要叫它四月遗忘计划。我迷迷糊糊的举起酒瓶面对月亮,把月亮幻视成太阳,装进瓶口里摇摇晃晃做一艘船。月亮船,月亮船,我就这么声嘶力竭的唱起来了,estp头一抽一抽,小鸡啄米似的跟着节拍点脑袋,墨镜从他鼻梁上滑下来,我看见月亮照着他的脸,明晃晃的全是泪。

  

我想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感觉我好像水鬼上岸,而且一定是那种特别帅的水鬼。我打了个酒嗝,感觉很怪,像是酒的气泡把我当成容器,在打开的那瞬间冲出来塞满思绪。

  

我说,嘿嘿,四月遗忘计划启动。

  

estp说。恭喜恭喜。

  

我揪起他头发要剪彩。最后很可惜没剪成,他拼命挣扎,我身子一歪,把胃里所有颜色都吐到了地上。

  

02

  

我遇见infp也是四月。刚好一年。estp总拿这个炫耀。他说,他十二年前的四月就认识她了。

  

谁稀罕一样。

  

上一个四月,我遇见她的那个四月她刚刚十七岁,这个四月她却还没有满十八。她像是一直徘徊在生命以外,最后永远被留在了一条分割线后面。

  

我甚至不能祝她永远十八岁,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infp十八岁的爹对infp十八岁的妈说过的话。他们在十八岁送了彼此一束花,彼此吻过对方唇上的春风,在那里知晓蒲公英落地开花的喜悦。infp告诉我的时候,我想,她脸红了。

  

——而我是个冤种,我没有吻过她的唇,甚至没来得及祝她十八岁生日快乐。我把一束花放在她长满青草的坟前,没有人给我回赠。

  

作为扯平,我十八岁的生日快乐也不需要她祝,因为那天是我眼睛瞎了的纪念日。

我恨我的生日,十四岁的那天我坐在家里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弹钢琴。我妈笑的合不拢嘴,接受每一个人的夸赞。我只感觉蚊子嗡嗡飞翻乱了钢琴谱线条,音符全变成苍蝇扭着乱爬。

青年才俊啊,世界著名音乐家。我听着这些赞誉嗤之以鼻,我的奖杯很多,都被爹妈珍视的不得了的收在书柜里,我最喜欢的事情是看着满满一书柜的国际钢琴奖项的奖杯,计划着全废铜烂铁玻璃卖了,够不够整点薯条吃。

  

有一天我满怀深情的注视着满书柜的薯条时,我发现眼睛里有蚊子在乱舞着飞,眼眶里撞来撞去。我嘶了一声,感觉更像是强盗一样的海鸥,来抢它entp爷爷的薯条。

  

想得美。

  

我一边弹一边思考什么时候去医院,我的日程永远紧的像是一只铁公鸡,一根毛都拔不出来。永远无休无止的练习,赶飞机,参加比赛。我的生活是个被拧紧的玩具,发条孜孜不倦的转。

  

我狠狠的摁下音节,随后有着尘埃落定的感觉,灰黄的树叶阴影剥离下来,乘着最后一片秋风落下。而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手指还保持着最后收尾的姿势。

  

我没有弹完那首曲子,我清楚的记得那是命运交响曲。去他的命运,命运把老子的视网膜给脱落下来了。

  

在我十四岁的那天,我成了瞎子。就是这样。

很牛对吧,我觉得小说都不敢这么写的。

  

03

  

扯回四月。

  

我送进医院是三月。我清楚的记得十四岁前的每一个三月,我家旁边的公园开满了樱花。我漫步在每一簇花下,俯首就能听见草虫嘤咛。我透过粉白的花,将目光从一寸走向另一寸,好像一只蜗牛那样慢。

  

只有这时候的闲暇被应允。他们说,亲近自然能带来灵感。

  

我没那么浪漫,我转来转去的反复着记忆里写樱花的诗句歌词,试图把浪漫的词藻全数剥开,知道作者是因为什么才写下的这句。最好像是嗑瓜子那样轻松。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诗歌。

  

没有爱恨就没有诗歌,爱是诗,恨是歌。所以我从来不自己谱曲。因为我知道我写出来的永远不全,一轮月亮永远残缺。

  

住进医院我开始感受到刻骨铭心的恨。这种被毒液淬炼过的情绪生着藤蔓与毒牙恶狠狠的蚕食我的一切。我易怒,暴躁,我恨着,恨得纯粹且不顾一切。我过着完全黑暗的三年,牙咬碎了我不吞肚子里,我吐每个人脸上。

  

——哇,豌豆射手。estp评价。我说。豌豆射手哪里有我帅,你爷爷我不仅攻击人还要透心凉,好歹也是个寒冰射手,还是三个头的那种。

  

我忘记那个植物叫什么了,最后一次玩植物大战僵尸的时候我五岁。

  

我遇到infp和estp的时候已经算是平和,我甩开我妈搀扶我的手,在医院的院子里溜我的盲杖——额,说盲杖溜我也行。我一路敲敲打打的走,三年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路。如果说刚刚开始是因为不习惯与心情不爽,现在还这样我认为我只是纯纯找点贱犯。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最讨厌的一只吉娃娃每天跟我一个时间点来遛弯。我猜它应该是棕色的,因为它名字叫咖啡。

  

我至今都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一生最骄傲的事情是我瞎着的时候拿盲杖精确无比的,又快又狠的,干净利落的,给了那个该死的吉娃娃一拐子。

  

那是一个四月的午后,我拎着盲杖走过医院庭院里长长的走廊,无数深浅的影子覆盖在我的眼睛上与面颊上,带来不同程度的阴凉。我抬起一只手,花了很长的时间画分界线,把树叶的影子与阳光割裂成我脸的上下。额前在静谧的风与植被的生长里思考,嘴脸露在阳光下骂人。

  

我听见鸽子在小广场的地砖上轻柔的咕咕叫着,于是也同样听见中央小小喷泉的水流声响。水池里面我相信堆满了祈福的硬币,金的银的,小小的数目承载着一个急病乱投医的人所有的绝望与希望。激起世界小小的波澜,一份无所谓的铁块就被赋予了新的腐朽使命。

  

直到今天我还相信。我妈一定也悄悄投过一枚硬币。不然infp怎么会那么巧的坐在喷泉池前轻轻的唱,飞鸟振翅与风来的声响都是刚刚好。

  

世界上再也没有被我撞过那么好的事。我静静的站在走廊的最后一根柱子后面,手碰到了春枝新发的柔韧,给指尖也染上了湿漉漉的暖意。我听着她的声音,觉得这个世界的歌唱还没有那么快完蛋。

  

我还听见了小小的铃鼓叮当作响,轻盈的带着些不讨嫌的柔顺。我好像听到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孩子,用清亮的眼睛看过的,杂货铺门前拴着的风铃声音。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estp摇的铃鼓,如果再给我一次十七的机会,我会在那个初遇的四月不顾一切的奔向我爱着的姑娘,狠狠卡住她身边摇着铃铛的傻子,本着务实的态度告诉他,真的难听的要死。

  

我要殷切的帮estp区分客观评价与主观判断的区别,最后告诉他,别被我的客观描述迷了眼,如果事实和立场我只能选一个。我永远支持觉得estp是傻子的那一边。

  

——小小的球状玻璃罐被绀蓝色的细绳挂在门槛的地方。上面是老板女儿自己画上去的海浪,颜料干裂后带着笔触的柔韧存留在铃声之上,被一纸乘风的长笺推着流动。

  

我一直认为所有风铃都是风的罐头。它们把风储存在里面,用各种口味的空气发酵,最后变成不同声响的乐声。风已过万重山,每一山的风都不一样。

  

四月是一个擅长做决定的季节,我五岁的四月看着杂货铺窗外摇晃的,收纳着不同季节吹来的风的小小铃铛,下定决心要做一个了不起的捕风人。越过山山水水再相逢,把风的记忆告诉天空。

  

于是我走回家极其严谨的思考了这个问题。最后我想到怎么让我妈觉得捕风人这个职业合情合理,我回家摔下书包抽出我今天路上即兴创作的艺术珍品,我用极其骄傲的语气与挺起的胸膛告诉我妈,他的儿子将来在卢浮宫必有一席之地。

  

我要当画家,妈妈。我说。

  

我的妈当时还没有被她该死的老板整的黑化。她带着所有母亲的骄傲略微夸张的夸赞了我,她说,天哪宝贝,你这只恐龙画的太漂亮了。

我深情的盯着我妈说,我画的是你,妈妈。

  

她难得的沉默了,第二天她拉了一架钢琴来,她用我昨天看她那么深情的眼光看着我,说,宝贝,妈妈曾经纠结了好久你学钢琴还是油画,谢谢你的决定性意见。

  

就这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被扼死在四月的傍晚。我回想起还是不甚惋惜,痛惜一颗艺术之星陨落。

我在四月的末尾,坐在白色的喷泉池前把这件事讲给estp和infp听。estp笑的打鸣,差点一仰头栽进了喷泉水池里,我听见infp在我耳边咯咯笑,她举起手里的保温杯和我手里的冰可乐碰了一下,她说,她会永远怀念那个陨落的卢浮宫之星的。

  

我记得我们很多次停留在医院的长廊里。estp推着infp,我走在他们旁边。estp时不时告诉我转弯,或者小心。有时候也不告诉我,自顾自让我撞个墙。

  

infp笑着骂estp,我骂骂咧咧,抡起我的盲杖,但最终怕误伤到infp作罢。

  

我们会挑一个向阳的地方坐着。infp坐在我身边。我的心从正常到跳的很快用了半年。我闻的见她头发的香气,是薄荷味的洗发露,带着一点凉快的夏天气息,却把我的心烫的难受。

  

半年我就坠入了爱河,成了确确实实的冤种一枚。我听着她唱歌,心被柔软的爪子挠啊挠啊,要融化成煎锅里滋滋作响的一块黄油。

  

我想着她有一头绿色的美丽的长发,散在腰间像是一块春绿的缎子。风从中间穿针引线过去,绣成不同的发型。我想着她绿色的眼睛,会不会泛着水一样的波光,笑起来的时候,会不会,眯的像月牙。

  

我想着,我能吻她吗。

  

我当然不能了,estp也在她旁边坐着呢。我敢吻他就会杀了我,因为我猜,他也爱着infp。

  

我们就是天降和竹马巅峰对决。infp告诉我,estp小的时候就住她家对门,他小的时候光着屁股去河里摸鱼,还因为偷葡萄被铁门卡住。

  

infp偷偷告诉我的,我笑的想死。带着一点点骄傲。至少我小时候光屁股没被她看见过。

  

我们三个当时都很年轻,碌碌无为,而又幸福的不得了。我感觉现在是春天的夜晚,虽然黑的茫然,但总让人想要微笑。

  

我在一个夜晚递给infp一束花,刚刚做完一个手术的她虚弱的歪在枕头上,estp替她接过放在床头。

  

她说,愿意和我一起写首歌吗,大钢琴家。

  

我想她在笑,因为她的语调很轻很轻,却那么欢快。

  

我说好。我多庆幸我送的是向日葵。是友情之花。

  

我始终没敢送玫瑰,要是她拒绝的话,我就听不到她这个邀请了。

  

而现在我坐在天台上看着月亮,心甘情愿的做个酒鬼,和另一个酒鬼一起放声哭,拼命的喝酒又呕吐。

  

我在想,一辈子的后悔换来一首合作的歌曲。值不值得。

  

05

  

现在回想起来,infp生命最后的日子,我一直在她旁边。

  

真好啊。

  

我们两个一个音一个音的敲,我苛刻,她挑剔,但我们彼此懂得,要这曲成为什么样子。人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对不对?

  

我后来才知道infp是个优秀的小提琴家,我不喜欢钢琴,但她不一样,她爱死小提琴了。任何一个人都该听听她怎么谈起小提琴的,声音像是在说情人。

  

她在那里大肆宣传小提琴教,estp搂住我肩膀说,终于有个人和我一起听了,她从小叨叨到大。我猜他一定在笑,他的声音都是温柔纵容的。

  

我合情合理怀疑他在炫耀。我说,嗯嗯,以后我们一起听捏。捏着嗓子讲的,声音尖尖细细像小姑娘。estp一边发出呕吐的声音一边笑的打鸣。他笑声真的像只鸡。

  

我说,infp,等你好了我也等到眼角膜了,我要和你一起合奏一曲,以后一定。

  

infp说,好啊!就演奏我们一起写的这曲。

  

estp笑的把脸埋在我肩头发抖,笑的声音发颤,我感觉我肩头有水,湿漉漉的晕开。我说,傻逼,挪开,口水滴你爷爷肩上了。

  

estp抽了抽鼻子说,呸,你的荣幸。我猜他感冒了,不然他声音怎么那么沙那么重。我怀着前所未有的虔诚祈祷我的肩上没有鼻涕。

  

我说,殷勤希望你别在我们演奏会上挂着鼻涕来,会被赶出去的捏。

  

然后我挨了一拳。

  

现在来看我活该挨那一拳,我从来都不知道infp得了什么病,就这样狂妄的许诺了未来。

  

06

  

infp去世的时候我没在。医生允许我回了趟家去调整两天,我想要给infp看我的相册,她叨叨了一个月了,说要看我小时候的样子。

  

我抱着相册,明明看不见还是傻不拉几的笑。电话在我兜里响了,电话里说,我等到我的眼角膜了。

  

我激动的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窗外响着风铃的声音,我躺在地板上痛的要死却幸福的呼吸着,我马上就要知道窗外的三角梅到底开了没开,我马上要看见我阔别了三四年的世界,看见属于我的,不是别人口里的天空了。

  

我马上要看见estp和infp了。

  

我哆嗦着拿出手机,最后还是没拨他们俩的号码,我要给他们一个惊喜,我要在estp犯贱的时候给他一拳,然后听他尖叫的说,你他妈看得见啦!我要感受他高兴的铁拳出击我再拳击回去,infp一定哭的特别厉害,我要拥抱她一下,看她的脸看个够。

  

我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想,我笑的太厉害了,把医生吓得说,小伙子,别紧张哈。

  

紧张个屁,我高兴的想要跳起来给每个人一拳。

  

手术很成功,我又忍受了两天,最后把纱布扒拉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了窗外在下雨。我贪恋的看着雨落打在叶子上,一派葱茏美丽。

  

可惜我摔断腿了不能马上下床去雨里,我要跳一曲圆舞曲,和infp一起去看星星。我意识到我疯狂的想着infp,于是我抓起了手机拨通了infp的电话。

  

没有接,estp也不接。我抱着手看着天花板发火,发火里带着无比的幸福。当estp推开我病房的门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泛着红。

  

看到你爹摔断腿了心疼的哭了吧,真不愧是我儿子。对得起你爹……等着吧儿子,你马上要知道你爹看得见啦!我高高兴兴的坐着,暗暗攥好了拳头等着回拳。

  

一句话estp就让我松开了拳头,estp说,infp死了,三天前。

  

在那个四月的雨天,病房里一切都是沉默。我听着下雨的声音,把一切焰火浇灭。我记得那一天雨下的很大,estp趴在我肩上,哭的撕心裂肺。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好像白布,infp在里面,我在外面。

  

我从此,恨上了雨天。

  

可惜infp看不见你有眼角膜了,她肯定会哭的像个傻子。estp在那个疯狂的晚上对着月亮咯咯的傻笑,泪水和月光一起流淌下来。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猜到我有眼角膜了,我至今都没有告诉过你。

  

estp喝了一口酒,说,我推开你病房那一天,你的眼神第一次因为我的动作动了。

  

他说,infp一直一直在等着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那一刻。

  

别说了,我躺在天台上,泪水不受控制的一直流。

  

07

  

腿伤没有好,我躺在床上,estp坐在我身边。我们彼此无语,听着窗外风声沙沙响。

  

我说,买个风铃吧。

  

estp站起来说。好。

  

他出去那段时间,护士给我送来了眼角膜捐赠人的信。我展开看着,信纸在窗外的天色里泛着淡淡的蓝色。

  

信纸是很遒劲的字体,用钢笔写的。上面写满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怀念,我看着心酸,想到了infp。

  

他说他女儿不幸福,他女儿一直跟着他过。他严厉,不苟言笑。他女儿很喜欢小提琴,当他听说受捐赠人喜欢钢琴时,他高兴的不得了,这样就可以带着女儿的音乐梦一直走下去。

  

他说他的女儿一直坚强,爱笑也爱哭,她一直还想站在舞台上演奏一曲,死前她哭着说,她答应一个朋友要合奏的。

  

我没有看下面他嘱咐我好好活的言语,我发狂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疯狂的想法在我脑子里闪现,我抬手抚过我的眼睛,我摸到了泪水。

  

我拨通了estp的电话,大声嚷嚷着快给你爷爷带束白菊花。estp在对面骂说他妈的,你已经开始给自己送花了吗,去死不挑个时间还要浪费一个人眼角膜。

  

我回骂说你但凡长个脑子都不会觉得我是买给自己的。我要送人。

  

你要表白吗,他说。我听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吵闹,他那边有风铃的声音,叮当作响。

  

谁表白用白菊花啊。我骂。

  

你。那个欠揍的声音很快的回答。我恶狠狠的挂断的电话,倒回床上。

  

我突然想起,我要抱着白菊去器官捐献者纪念碑上,如果上面有infp的名字,我还真他妈是第一个拿着白菊花表白的。

  

去的时候我没让estp跟着,estp让他爹停了车在底下等我。我一个人一瘸一拐爬去了纪念碑,在最末尾缀着的名字里找到了infp的名字。颜色还是金的,没有来得及染尘。

  

我想起infp遗书里跟我说要好好活,要找一个心爱的姑娘一起走。我趴在纪念碑上哇哇大哭。白菊花一瓣一瓣的剥落在纪念碑上。

  

你倒是告诉我,我怎么拿着你的眼睛去爱别人啊。

  

08

  

执行四月遗忘计划那个晚上后,我和estp彼此分开了。我坐在家里一夜一夜的不断完善我和infp的曲子。

  

estp大发慈悲把infp的照片送我了一部分,我看着照片上她笑着的脸,最年长的那一张十六岁。

  

她十六岁就得了胃癌,不再拍照了。我质疑estp他私藏一部分,他说。

  

我沉默了。我说谢谢,他没有回答我,骑在小青桔上向我摆了摆手。就此别过吧,我们都是四月遗忘计划的执行者啊。

  

既然infp是在四月离开,那我就忘了四月。我要让infp脱离四月的结局,活在我心里的日日夜夜,一年四季。

  

我想让她活在这曲未完成的圆舞曲里久一点。我想起很久以前我问她写什么歌呢,她想了好久,我听见人声喧嚣,书页翻动,消毒酒精碰撞的声响,最后和infp的声音一起向我涌来。

  

她最后说,圆舞曲吧,我要写出来,看你跳。

她没有说我们一起。

  

就在最后一笔落下结尾的时候,一年又来到了四月。这个四月我彻夜难眠,我接受了市剧院的邀请,作为复出表演。接受邀请我息屏看了窗外好久,当时是晚上,月亮和我们喝酒那晚一样圆。

  

我打开手机,翻出许久未动却一直记忆犹新的号码拨通,三秒就接了,那个声音说,喂。

  

我笑着说,这么着急啊,等你爷爷电话好久了吧。

  

estp没有否认,他说,我开车来接你吧,我考驾照了。

  

09

  

我坐上车的时候estp吹了一声口哨。我理解,因为我都觉得我帅死了。

  

我穿着最时新的西装,胸口的胸针是一只蝴蝶,翡翠色的。estp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我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一松,我笑了一下。

  

estp过的很好,他的四月遗忘计划完成的非常好,他考了驾照,学习很棒,有了新的女朋友,我看他朋友圈里他们相拥的照片,他女友是个大美女,笑的很好看,有着一双火热的眼睛,一点都不像infp。

  

我为他高兴,他走出来了,我也为他女朋友高兴,她男朋友不是替身文学爱好者。

  

我的四月遗忘计划呢,我想着。摸了摸文件夹里的琴谱,我觉得,我的四月遗忘计划有没有完成,就看今晚了。

  

我和estp,一个为了铭记,一个为了遗忘,共同制定了属于我们的四月遗忘计划。

  

车停在剧院门口,我走下车,estp透过墨镜看我,他笑着说,紧张了?

  

有一点点。我深呼吸走上台阶,estp耸耸肩,转头去停车了。

  

我坐在舞台上,淡淡的白色光晕涂抹满我的指尖,把我的指甲都照成小小的月亮,一轮轮发着柔和的亮光。我仔细的看了好久,看着月亮升上白色黑色的键,直到台下了无声息。我突然有个愿望,我要去海上弹一曲,然后在贝加尔湖畔再弹一曲。

  

我要去世界上千千万万处海上弹,让海浪全都在那一刻跳圆舞曲。infp永远活着,让洋流告诉山山水水,有过这么一个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小提琴家。

  

我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另一束灯光或月光打在一张板凳上,上面放着小提琴。

  

  我答应她过,要合奏的。

  

那里本来应该站着一个人的。我想她会穿希腊风格的白裙,翠色的头发会挽成一个典雅的髻。她白玉色的脖颈此时仿佛正在抵着小提琴,手臂摆出欲响的姿态。

  

目光收回的那一刻,我开始弹奏。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四月遗忘计划超出我计划的成功了。我好像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四月,我的日夜在填补我黑暗的记忆。我想,虽然不合实际,我希望infp穿着一身白裙,坐在白色的喷泉池边。

  

我低头弹琴,仿佛也在往喷泉池里留下一片硬币。我许我年轻的愿望,祝愿世界都不衰老。许愿,永远年轻,永远快乐,永远不分离。

  

我用琴声缅怀我没有见过的四季,缅怀我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的月亮,可她真的存在过,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甚至感知的到她的体温。知道春天曾经来过。

  

最后结束我站起身接受雷动的掌声。我接着灯光看见一个人影冲上来。随后一束花向着我丢过来。

  

我被铺天盖地的花砸的发蒙,听见浪潮的余韵在响彻耳边。我抬手宛如从花海里抽身,抬手将花卉抹下抱在怀里,我在一片紫色的鸢尾花瓣里看见estp在对着我笑。他说,四月过啦。

我说,计划成功万岁,祝你也祝我。

  

没有人知道我泪流满面,泪水将花瓣沾染在我脸上,抹不下来。

头孢陪酒

再世为人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任课老师凭着花名册才能念出来的名字。我没有高兴,反而惶恐。被记住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上厕所,开始对一个人的本质失望,开始向着一段关系的结束进发,兴高采烈。我小声说,你好啊,礼节性地。


他说,要和我一起把它埋在花盆里吗?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们拨开泥土,把它埋在太阳花的根下。好了,他满意地笑笑,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年开花,它都会活过来一次。




第二天早会,生活委员告状了,说他放学没有走,杀了金鱼,把尸体丢掉了。他不屑置辩。我可能被看不见的闪电劈过,邪魔入体。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他没有碰金鱼,我作证。


下了会,他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没有理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也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但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可能凭着本能,认出他是个威胁。他让前路变得不可见,不透明,沉没在大雾的早上,动荡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走过长廊。我的同学们跳皮筋,跳绳,踢毽子沙包,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做朋友。你要喜欢我。他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对我喊。像个巫师一样深信不疑,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的是诅咒还是祝福。


声音像箭一样从人群里横贯过来,插在我的心头上。



那一年是1999年。诺查丹玛斯说,我们都要在这一年完蛋。大人们说,楼要塌,洪水要来,大火要来,人要死去,救世的方舟却不会再来了。在这个没有指望的年头里,门忽然开了。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说得很对——至少比诺查丹马斯那个神棍要对。我们变成了朋友。没头没脑地,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是个事故。四月踏青。我们走在队伍尾巴上,是这个班上的怪胎,包里没装零食,水壶里也没有灌橘子汽水儿。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拿,手里只拿着对方的手,就仓促上路了。


他说我们逃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为这句话跟他走了很远。走到柏油马路,车,和穿西装的人不能到的地方去。田边停着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消失了。但电波信号没有。收音机里面一个男的说,各位听众朋友,下午好。今天是1999年4月1日,多云转阵雨,请您出门带好雨具。宜出游,宜会亲友,宜订盟,宜自死。诸事不忌。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听众朋友。



他的好处是,总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而且不会迷路。他可能是大洪水那一天,从方舟上飞出去的白鸽子,懂得太阳,磁场,风和洋流,懂得方向,知道哪儿有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我们走了太久了,我几乎疑心我们要走到创世纪的洪荒里去。我说我走不动了,我脚疼。他把背包挂到胸前,蹲下来说,你到我背上来吧。我摇摇头,不是不信任他的脊背,是不信任我的重量。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上。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了。铁路。我喜欢铁路,它和他一样,总要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只要跟着好了。周围都是墓地和桃花。死人化土,四月花开了,露水滴在你我眼睛上。在这个地方生和死都带点轻佻的香气。我们把耳朵贴在泥土上,听见地底轰隆隆的雷声。那个不得了的怪物要来了,我们走了那么多路,看见了那么多无聊的人,就是为了见它。


火车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呢。


他说,这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


我说它会不会是一辆幽灵火车?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但是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它的乘客认为,它非去一个地方不可。


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 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 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


我认识到,只要你渴望一样东西,足够强烈,它迟早会来的。但可能不以你期待的那个方式。潘多拉带着盒子来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是礼物还是祸害。但礼物有时候和祸害是一回事儿。我迟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迟早会被他修好。迟早抛却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酒气熏得有点儿晕,走到洗手池,拿凉水泼脸。洗手池的灯光昏黄,灰扑扑的。那个人的存在,在今天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儿。但今天,今天在很多很多年后,会不会变成同样的一个梦呢。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我说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聚会。我一直记得,我们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男孩跳轨了。你们统统都不记得他了。然后他们大声反对我说,我们都记得啊,那个人,在四月里死了,在踏青的时候死了。我们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跳轨。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回忆死者的事迹,死亡把所有平淡无奇的事变成了冒险。我坐在他们里面,成为了那个最无话可说的在场者。


有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问,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真的死过人吗?


我说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死者在肉身在记忆都要经历九相。


但我记得他的眼睛。我颤抖着嘴唇说,好像能够说点什么,关于他印象的残骸,他会在这句话的时间里,短暂地活过来一次。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很湿很凉。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说:真嗣君。


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了。

昨日黄昏

【岁岁长相见·三愿/06h】五十弦(下)

     接上

  太轻了。

  范闲怎么会有这样轻的时候,李承泽端着那一方小小的盒子淡淡的想着。

  他记得范闲趴在他身上调笑的眼,他的头发一会儿卷曲密长一会儿又不过三寸。他也记得范闲亲吻他的样子,时而轻车熟路唤他承泽,时而红着脸,问他为什么不害臊。起初他以为他是做梦的人,后来他以为他是梦中的客,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才是梦里晃悠的蝴蝶。

  这个世界天地辽阔,他只需多跨一步就能自由,他却无端被范闲绊住脚。

  这个世界这样好又这样坏。

  他静静的坐在医院的长廊,铺天盖地的雪白像要吞没他,似乎有一只斑斓的蝴蝶飞舞于风雪中,恍惚间让他花...

     接上

  太轻了。

  范闲怎么会有这样轻的时候,李承泽端着那一方小小的盒子淡淡的想着。

  他记得范闲趴在他身上调笑的眼,他的头发一会儿卷曲密长一会儿又不过三寸。他也记得范闲亲吻他的样子,时而轻车熟路唤他承泽,时而红着脸,问他为什么不害臊。起初他以为他是做梦的人,后来他以为他是梦中的客,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才是梦里晃悠的蝴蝶。

  这个世界天地辽阔,他只需多跨一步就能自由,他却无端被范闲绊住脚。

  这个世界这样好又这样坏。

  他静静的坐在医院的长廊,铺天盖地的雪白像要吞没他,似乎有一只斑斓的蝴蝶飞舞于风雪中,恍惚间让他花了眼。很快他自嘲的一笑,下雪的时候怎么会有蝴蝶,当真是不合时宜,和他在这个世界一样不合时宜。

  他想起了范闲,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过分的人,让他高兴又让他难过,最后还将他亲手丢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南庆的时候,他求死之际,范闲也是这样埋怨自己吗?

  这世界天大地大,怎么如此的空荡孤独。像是宫里亘古不变的十八道闸门,将人的心困在一个人身上,喜怒哀乐他都不受控制。范闲总说他待人只有三分真心,却没告诉他这三分真心疼起来竟然如此肝胆欲裂。

  “你好?你是范慎先生的家属吗?”一声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李承泽微微抬头,一个清秀的姑娘用纱布蒙着眼睛,被护士牵引着走到他面前。姑娘没有得到他的答复,先一步自我介绍,“你可以叫我叶子,我的眼睛是范慎先生赠予我的,我是来谢谢他的。”

  “哦。”李承泽把骨灰盒怼到名叫叶子的女孩面前晃了晃,“他说不用谢。”

  叶子被他逗笑了,许久以后她轻声呢喃:“范,是个好姓氏,我有故人也姓范。”

  李承泽却摇头:“这个姓不好,配上闲就更不好。”

  “我觉得很好。”叶子反驳了他一句。

  “你随意。”李承泽将骨灰盒放到女孩手里,“端好你的救眼恩人,我把他的灰送给你,撒着玩还是当化肥都随你,只要别把他关在四四方方的小格子里就好。”

  “你呢?”叶子抚摸着骨灰盒,神情远超年龄般成熟,“你要寻死。”

  “我想不明白一些事,可能需要死一死才能明白。”李承泽笑着说。

  “什么事?或许我能帮你呢?”叶子问。

  “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情,配不配得上别人轰轰烈烈爱我一场。”

  “你肯为他死,还不算有情?”叶子继续问,“你会想他吗?”

  “应该会。”李承泽淡淡道,神情弥漫着一股倦色。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③”叶子笑了起来,“你分明用情至深。”

  “可我心如磐石。”李承泽叹息。

  “人非草木。”叶子反驳他,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向他的胸口,“跟着心走,不去计较得失,少些全衡利弊,多装些柴米油盐,情自然而来。”

  李承泽歪歪脑袋:“我不明白。”

  “哎呀,你没慧根,我的意思是,爱要大声说出来!”

  李承泽失笑:“然后呢?”

  “然后等爱蔓延成林,奉给你一颗会跳的心。”叶子也朝他笑。

  “原来是这样……”李承泽淡然一笑。

  “你还是想死?看来我不适合跟人谈心,还好大学选了理工科没去当心理医生。”叶子吐了吐舌头。

  “我非现世魂,何必贪恋现世人。”

  说罢,李承泽翻身站在医院栏杆前,在护士惊恐的神情中纵身一跃。

  叶子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被刚才的情景吓破胆的护士小姐惊慌的探头看向楼下,却不见方才清俊的男子跳楼的踪迹。她正要问些什么,脑中却忽然混沌起来,她恍惚的问叶子:“叶小姐,我们站在这里是要找谁来着?”

  叶子恍然大悟,却笑着说:“来找戈多。④”

  “戈多是谁?”护士小姐不解的发问。

  “是不该存在的人。”叶子将手放在骨灰盒的上方,擦了擦骨灰盒照片上不存在的灰尘。

  “你觉得范闲这个名字怎么样?”叶子扭头问护士。

  “有点讨嫌……”护士不好意思的回。

  “真的吗?我觉得超不错呢。”叶子被护士牵引着走回病房,“枉我翻尽圣贤书起的名,一个两个都说不好……早知道就找庄墨韩给那臭小子摇个字了……”

  ——

    他在异世大梦三生,醒来时却不过三炷香的功夫。

  睡前点的熏香还没燃尽,丝缕香气在空气中攀缘而上,被照射进来的日光晒成通透的紫色。如梦似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⑤

  梦里不知身是客,李承泽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时不知道他是醒了,还有又入了南柯梦。

  他恍惚间如梦初醒,起身急急朝外奔去,动作太急,带倒了案几上插花的小瓶。银瓶乍破水浆迸,瓷片飞溅上他赤裸的脚踝,刺出一块伤。他忽然感觉痛彻心扉,往来二十多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情难自禁。

  “怎么了?”听到屋里的动静,范闲急急跑回屋内,却见李承泽打翻了一只花瓶,呆立在一片狼藉里神情恍惚。

  他从未见过李承泽这样神情悲怆,那双总带薄凉的眼里蓄满了昨夜的雨,仿佛下一秒就要大雨倾盆。范闲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轻轻走到李承泽身边,伸手拥住了他:“做了噩梦吗?”

  “是……美梦?”李承泽怅然若失,他望着范闲熟悉的面庞,伸手抚过他的眉眼,“梦里你总是哭,醒着也哭,睡着也哭。”

  “我哭就是美梦了?”范闲一把抱起他,将他安置在塌上,他看到李承泽的脚踝被划伤了一道破口,鲜血顺着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像是记忆里早已模糊的一条红绳,似乎还得有一只笨头笨脑的小猫才合适。

  那是多久以前的梦?范闲有些不记得了。

  他从箱子里抽出纱布,一圈一圈包扎李承泽脚上的伤口。下一秒,他感觉大雨落下,数不清的水滴落在他脸上。李承泽在哭,哭的那样伤心,他从来没见过李承泽在他眼前哭的这样失态。他总游刃有余,总玩弄人心,总高高在上看他人挣扎红尘。李承泽的眼泪太吝啬,血流成河白骨十里都换不回他的一滴泪——可是他如今哭的这样伤心。

  “怎么了?”范闲温柔的攃他脸上的泪,“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哭。”李承泽抿着嘴唇。

  “你没有哭,是在下雨。”范闲将他揽进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脊背,“雨怎么这么大,都把我们二殿下淋湿了。”

  “我梦见你年少失怙,重病缠身,最后在病中遗憾而去。”李承泽抚摸他的额发,面容平静。

  “……我。”范闲忽然一笑,“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了。”

  “我以为那是我垂死之际的大梦一场,原来你当真来过。”范闲钩住他的手指。

  “我也以为这是我的梦,可是你哭的那么真,我都忘了那是梦……”李承泽亚然,他紧(防屏)紧地握住范闲的手,怕彩云易散琉璃脆,眼前人再次回到枯槁的病床,数着指头去见阎王。

  “让你难过了,对不住。”范闲搂着他的腰,亲吻他的发顶。

  “……有人告诉我一句话。”李承泽把下巴搁在范闲的肩膀,“她说,爱要大声说出来。”说完这话,李承泽低声嗤笑,“好矫情,矫情的我要流泪了。”

  范闲明白李承泽的言外之意,低头自嘲:“真的好矫情,在我们的文化里,爱哪里能直接说出来。”

  李承泽却望着他:“你总觉得我待你不够真,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只喜欢你,非你不可。”

  范闲一愣,心想是谁在梦里给李承泽上了一课,这可真是他的亲娘,立马盖庙!

  “你的那个时带可真好,人人安居乐业,不论贫富,总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唯独你不好,不可一世的小范大人怎么能英年早逝。”李承泽在他耳边呢喃,“我想你应该长命百岁。”

  范闲笑着搂住他:“很久以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救过一个落水的人,他抢我的房间,拿我当小厮使唤,最后怪人在我手腕系了一根红绳,他说万万年后我们会重逢。可是我睁开眼,医院里白苍苍一片,只有小护士在床头悲悯的望着我。我记得梦醒了,我却那样难过,我心想,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⑥

  “现在呢?”李承泽顺着范闲凌乱的长发。

  “是我荒唐,我早该从梦里醒来,我怎么能以为那是一场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承泽轻声呢喃,“诗写的真好,教我甘愿做烂柯人。⑦”

  “承泽,梦醒了。”范闲望着他的眼睛。

  “是啊,梦醒了。”

  窗外一只蝴蝶翩然离去,它的身影蹁跹起伏,它飞过高山,越过溪流,栖息在花朵上,沉睡在春风里。最终它停留在草坪上的女子鼻尖上。

  女子从梦中惊醒,也惊飞了蝴蝶,她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怎么又梦到李云潜那个薄情寡义的王八蛋!”

  她抬眼望着花园里茂盛的蜀葵花⑧,那里埋葬着赠予她眼睛的范姓男子。她笑着给花圃浇了些水:“谢谢你赠予我光明,愿你下辈子重获新生!一生幸福!”

  蝴蝶飞啊飞,越过竹林,黑衣人与一群人厮杀。就在此时,竹筐里的婴儿睁开了眼睛。

  他幼嫩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上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脑袋。他瞧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什么熟悉。竹筐在此时猛然颠簸,没有系好的红绳顺着竹筐缝隙飞出,落在了一汪血泊里。蝴蝶便落在那红绳上,久久不愿离去。

  望着那只蝴蝶,他感觉生命中有什么重要的绳扣悄然崩断,只一瞬间,痛彻心扉。

  似乎有属于范慎的某个东西被生生剥离踩碎,飘散在风中,再也找不回来了。

  后来他遇上一个人,他脱口而出:“为何我看这位二殿下总是很眼熟?”

  李弘成笑他:“你应是与他没有见过面才是。”

  范闲摸摸下巴,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由微羞的笑了出来。

  李弘成望着他的笑容:“我知道你为什么觉着看二殿下眼熟了。”他打了个寒颤,“因为你们两个有时候都喜欢像娘们儿一样羞答答的笑。”

  范闲但笑不语。

  忽然,他余光瞥见一只蝴蝶从湖面蹁跹而过,他不由一愣。

  李弘成好奇的问:“怎么了?”

  范闲笑着摆摆手:“没什么,河畔新丝令人倦。⑨”

  只是那一只蝴蝶,无端有趣。

  ——

  ①“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出自李商隐《锦瑟》

  ②“是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出自京剧《锁麟囊》

  ③“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出自李商隐《锦瑟》

  ④“戈多”出自荒诞剧《等待戈多》意象角色名

  ⑤“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出自《金刚经》

  ⑥“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不相识。”出自李白《秋风词》,作者存争议

  ⑦“烂柯人”出自南朝梁·任昉《述异记》

  ⑧“蜀葵”又作梦花、端午花,花期在端午节前后,故此得名;在西方基督教中有“梦”的寓意

  ⑨“河畔新丝令人倦”出自猫腻《庆余年》第六章标题

  后记:整篇文章构思来自李商隐的《锦瑟》,取题诗句其中的五十弦,是因为瑟一般都是二十五弦或十六弦,但范闲和二殿下前世的缘分是我眼中阴差阳错断了的琴弦,所以起名做五十弦。

  人人都说《锦瑟》这首诗太晦涩,里面的情包罗万象,我想正是这样晦涩的诗配闲泽雾里看花的爱。他们的爱情一向是不真切的,是雾中花,水中月,情到浓时的一吻。他们正如《锦瑟》一诗,如梦似幻,飘渺无常,是那无端而断的五十弦。

  祝大家端午节愉快!

  (end)

昨日黄昏

【岁岁长相见·三愿/06h】五十弦(上)

须知:本篇为端午节贺文,背景人设取自前文《君去来兮》,全文1.7W字,OOC致歉

  那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在范闲说完一个从未听过的节日当晚,李承泽做了个堪称古怪的梦。

  梦里他身处激流,被水流裹挟的七荤八素。他意识模糊间想起范闲说起的那个节日——端午。他说是在他们仙境为了纪念某个跳江殉郭的忠臣所设立的节日。他当时听的不认真,还批判了这位臣子空有一腔孤勇,换做是他,那煌帝要是不听劝,他要么造 反要么就请辞游山玩水去了,怎么可能为了个昏君衰郭去死。

  范闲打趣他一点都不忠君爱果,他问起范闲的选择,那小王八蛋嘿嘿一笑,说他也是乱臣贼子预备役。

  被水呛得险些归西的时...

须知:本篇为端午节贺文,背景人设取自前文《君去来兮》,全文1.7W字,OOC致歉

  那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在范闲说完一个从未听过的节日当晚,李承泽做了个堪称古怪的梦。

  梦里他身处激流,被水流裹挟的七荤八素。他意识模糊间想起范闲说起的那个节日——端午。他说是在他们仙境为了纪念某个跳江殉郭的忠臣所设立的节日。他当时听的不认真,还批判了这位臣子空有一腔孤勇,换做是他,那煌帝要是不听劝,他要么造 反要么就请辞游山玩水去了,怎么可能为了个昏君衰郭去死。

  范闲打趣他一点都不忠君爱果,他问起范闲的选择,那小王八蛋嘿嘿一笑,说他也是乱臣贼子预备役。

  被水呛得险些归西的时候,李承泽心下疑惑,莫不是范闲口中的屈愿前辈听到了他二人的大不敬,特地过来给他的颜色看看——若真是如此,就该范闲和他一起在水里泡着……

  意识昏沉之际,他忽然听到有人跳入水中,他挣扎着睁开眼睛,只见一张熟悉又生动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那眉那眼,分明是范闲不假,但却好像更年轻活力一些,眉眼也没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算计神色,更让人惊讶的是他留着一头极其利索的短发,身上也穿着他前所未闻的服饰。

  见鬼了,范闲怎么变成这副古怪样子。

  那位奇装异服的范闲径直游到他身边,一把将他薅出水面,不等李承泽开口,这位范闲大声道:“这位coser老师!你大节日的干嘛跳江啊,你在cos屈愿吗?!倒也不必如此还原吧!他亡郭了你也亡了?!”

  “我……”李承泽刚要开口,只听范闲继续道,“你什么你,你们私宅就是抽象,二次元的命都是租的吗?说跳就跳,屈愿见了你都能气活。”

  “范闲,你到底在说什么?!”李承泽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梦,却不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只能听眼前这位酷似范闲的青年对他一顿驴唇不对马嘴的抱怨。

  “谁范闲啊?”范慎一愣,“我叫范慎。”

  这次换李承泽愣了,范慎?倘若他没记错,范闲说他在仙境时候的名字,似乎就叫范慎来着。

  难不成眼前之人是另一世界的范闲?是他所说那万年前的世界?

  “这里是仙境吗?”李承泽被范闲拽上河岸的时候,微微蹙眉问。

  范闲趴在地上拧身上的水分:“老天,你套个古装真当自己穿越了?这里不是仙境,这里是二十一世 纪,是科学和Marx引导的郭家!”

  “你说话太冲,我不喜欢。”李承泽很少听范闲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神色略微不虞。

  “大哥,我救了你一命唉,你居然第一句话不跟我说谢谢,还嫌弃我说话冲?!”范慎咬咬牙,“真是个怪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遇上你算我倒霉。”

  “不准走。”李承泽一把拽住范慎的胳膊,“如你所见,我不知这里是何地,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我只认得你,你可不能不管我。”

  “你认得我?我名字你都记不对好吧!”范闲本想一把甩开眼前这古装怪人的手,却见他白皙的皮肤透着一股病态,眼皮被水泡的湿润,抬眼瞧人的时候说不上的漂亮俊秀,不像是个普通神经病,起码也是个漂亮的神经病。他一向很有爱美之心,打算看在这人样貌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份上,再劝他两句,“大过节的你别发神经了,我很忙的,没空陪你演脑蚕剧,我看起来很好耍吗?”

  “我没有要耍你的意思。”李承泽望着他,“我所言不假,我非你现世之人。”

  “你有病吧!”范慎吓得后退两步。

  “你觉得我在骗你?”李承泽笑着握住他的手,“你该信我,我怎么会骗你呢?”

  眼前之人既像只狡猾的狐狸,也像条艳丽的毒蛇,定眼瞧人的时候,简直跟个妖精似的。范慎本来应该义正言辞反驳此人的神经病做派,但话到嘴边,还是愿意听这人给他狡辩两句。

  “你最好编的有理有据一点,不然我立马抱紧送你去神经病院。”范慎警惕的望着他。

  李承泽从来没见过范闲这样喜怒形于色的样子,他忽然笑了起来:“原来当范闲之前的你是这幅样子?”

  范慎:“?”

  见范闲一脸茫然,李承泽便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他的来历和背景。其中的故事范慎越听越皱眉,直到听到故事结尾时,范慎面如菜色道:“朋友,你是不是被期末周逼疯的中文系学生?我不笑话你,你故事编的挺精彩,要是能写出来,一定能火。”

  “我没有骗你呀。”李承泽眨眨眼,他觉得还没有进化成范闲的范慎十分的青涩好骗,“我所言句句属实,你怎么不信我,可真让我伤心。”

  范慎看着李承泽调笑的神情,莫名其妙的感觉有些脸烧,他咳嗽了两声:“你要没骗我的话,你是个煌亲郭戚出身的公子哥喽?”

  李承泽点点头,额发的水珠顺着他的动作甩到范慎脸上,他亲昵的替他擦干净,语气温柔,“是呀。”

  范慎觉得被眼前人擦过的皮肤像是要着火,他咳嗽了两声,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还是李承泽温柔的提醒他:“你要问我什么吗?”

  范慎这才如梦初醒,微红着脸颊道:“我期末有篇论文是关于古代文学,你……也算半个古人吧,能不能给我参谋参谋。”

  “哦,你有事要求我办呀。”李承泽笑眯眯的望着他,拿手指勾住范慎的手腕,“那你是邀请我去你家做客的意思了?”

  眼前的范闲看起来比他更局促一些,他脸越发烧红:“你不是说你是别的世界来的吗?你也没地儿去……”

  “我没说不去呀,你解释这么多作甚?”李承泽笑意愈甚。

  他可太喜欢这个没有进化成范闲的范慎了,远不如范闲老奸巨猾,逗起来格外舒心,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反将一军。

  “……跟我走吧。”范慎没再看他,低着头往前走了。李承泽好笑,跟上了他的脚步。

  走了没几步,范闲不知为何绊了一下,李承泽以为是他太过羞怯紧张,抬手扶了他一把,“小心。”

  他感觉到眼前临界于青年和少年的人肢体有些发抖,但范闲还是摇摇头:“没事……老毛病。”

  李承泽对这个世界太过陌生,也无意深究范闲的反常,便一笑了之。

  这个世界的范闲看起来算是家境还算优渥,他住在一座层层高叠的房屋之中。一路走来,范闲跟他介绍这个世界的新奇事物,像个聒噪的小麻雀,很像他在另一个世界送给他的小雀。

  他默默的听着,这些东西范闲给他说过许多遍,但百闻不如一见,只有真实看见了他才理解范闲怎会那样与众不同。

  只是他在这里大梦三生,那他的范闲呢?也在梦里吗?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范慎在沙发上放下背上的电脑包,回头却见那怪人正用一种温柔又眷恋的视线注视自己。他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发,“你对我一见钟情?”

  李承泽一愣,转而失笑:“我对你一见如故。”

  范慎笑起来,李承泽很少看见范闲会这样放声大笑。他的那个世界礼 教森严街机分明,不见天子不视君,人全君授,岂能容下一个格格不入的范闲?但是这个时带不一样,一路走来,行人神情怡然,不必担忧朝不保夕的生计。他想起范闲跟他说过的话,他说他来自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那里没有煌全压迫,人人都为自己而活。

  就是这样的仙境,才能养出那样桀骜不驯的范闲。

  “你刚从河里出来,要不要洗个澡?”范慎闻了闻身上一股腥臭味的体恤,转而问眼前的怪人。

  李承泽眯着眼,朝他摊开胳膊:“好呀,你给我更衣。”

  “我?”范闲指着自己。

  他差点从地上跳起来:“你们古代少爷使唤人这么理所当然吗?!新时带没有努力,凭什么啊我!”

  李承泽笑着说:“凭我对你一见钟情,一见如故?”

  范慎捂着脸:“你真的是穿越来的古人吗?说话怎么这么不害臊……”

  李承泽:“!”

  有命活就是好,有生之年他都有机会听范闲对他说自己不害臊。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听见。

  “算了算了,算我心善。”范慎几步上前,小心的帮他脱湿漉漉的广袖长袍,“照你的说法,那你身上的可都是文物啊,出去卖得好几个小目标吧。”

  李承泽听不懂范闲的用词,但他从腰上解下一块玉扣放到范闲手里:“这个比衣服值钱,送给你,当是我在这个世界给你的见面礼。”

  “你好大方啊,不愧是煌帝的儿子。”范慎笑着对他说。

  “这个房子只有你一个人住吗?”李承泽看着范闲笨手笨脚的给他解身上复杂的盘扣。

  “嗯,我父母死的早,一直就我一个人。”范闲顿了顿,转而一笑,“我都习惯了一个人。”

  李承泽微微张口,到底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范闲没告诉过他,他在另一个世界无父无母,过得这样孤独。

  在范慎的悉心指导下,李承泽终于学会了被称为浴缸的洗浴工具。但他还是装作不会的样子故意使唤范慎给他开水龙头递洗浴工具。久而久之,范慎也不耐烦了,他一把撑在李承泽的浴缸旁:“来,大王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使唤我。”

  李承泽握着自己及腰的长发,无辜道:“我以前从来没自己动手洗浴过。”

  最早之前是府里的侍女给他洗浴,后来换成了范闲,他从来没亲自动过手,但他对此觉得很理所当然,毕竟当了煌帝的儿子,学不会骄奢淫逸岂不是不务正业?

  “行!算你是真少爷!”范闲一屁股坐到他浴缸旁,任劳任怨的拿洗发露给他搓洗长发。

  “大王,你这啥时候能回去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情况算嘿户,芹菜知道要给你当逃犯办了的。”范慎将打出的泡沫均匀的涂在李承泽柔顺的长发上。

  李承泽趴在浴缸里神情舒适:“你别让衙门的人知道不就好了?”

  “啊?我不会得养你一辈子吧!”范慎捂着嘴,“我自己都还在上大学呢,你这就让我背上贷了,大王,你怎么忍心啊?!”

  “黄粱一梦,谈何一辈子?”李承泽懒懒地回,“不会赖着你的,你放心。”

  沉默半响后,范慎轻声道:“也不是不行……我一辈子很短的……”

  “嗯?”李承泽没听清他的话,问了一声。

  范慎将毛巾糊到他脸上:“大王,洗好了,该轮到我洗了!”

  “你的衣服我放洗衣机洗了——也不知道你那绸子会不会被我洗抽丝了,真洗坏了你可别怪我啊。”范闲给他找来一套他们这个时带的衣服,“你先将就穿我的吧。”

  “哦。”

  李承泽迷迷糊糊的往浴缸外跨,却听范闲发出了一阵尖叫,“大王,你也太不见外了,好歹等我出去再说啊。”

  李承泽心想自己什么地方没被你看过,他已经够见外了,要换成后来的范闲,他洗澡的时候那厮都得钻进来胡闹不可。哪成想当范慎时候的范闲竟然如此腼腆。看来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磨刀霍霍向范闲,竟然将这样害羞的人逼成了后来那副没羞没臊的样子,真是令人可叹。

  “都是男人,你在怕什么?”李承泽赤脚从浴缸中跨出,站定在范慎面前。

  范慎只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他飞速瞥了一眼,只见这怪人乌发蜿蜒在脊背上,骨肉匀称,漂亮的像个水里钻出来的妖精一样。他顿时觉得大脑一片模糊,眼前一片重影,差点晕过去。

  “你穿件衣服吧,哪怕是品如的呢!”范慎闭着眼把手里的外套盖在李承泽身上,触到他光滑的PIFU时,没忍住摸了一把……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好摸,不愧是骄奢淫逸养出来的封剑小老财。

  李承泽却歪歪头:“品如是谁?我为什么要穿他的衣服?”

  “是……”范慎无从解释,只好瞎扯,“是我女神,你别管,我要洗澡了。”说着他把大王推了出去,两人要是再呆下去,他真要怀疑他岌岌可危的性取向了。

  李承泽被范慎推出卧室也不恼,他披着外衫,饶有兴致的打量范慎房内的陈设。范慎的有些习惯和他后来认识的范闲一样,比如喜欢把衣物胡乱扔的习惯。他以前只觉得烦心,现在却觉得亲切。他捡起范慎扔到地毯上的外套,不知为何却闻到了一缕夹杂着酒精的古怪味道,一点都不好闻。他耸了耸鼻子,叠好他的衣服放在了坐具扶手上。

  范慎走出浴室的时候看见这位封剑王朝来的大爷半倚在他的沙发上,微眯着眼像是在睡觉。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自来熟的人,范慎叹为观止。

  “大王?大王?”范慎推了推李承泽的肩膀。

  “嗯?”李承泽迷迷瞪瞪的睁开眼,望着眼前熟悉的脸庞上未擦干净的水珠,他下意识伸手给他擦掉,“你这么急干什么,头发都没擦干。”

  范慎脸一红,却没再避,“我头发短,擦不擦得干都没事,反而是大王你——你头发都把我衣服弄湿了。”

  李承泽笑起来:“你怪我?”

  “我没有。”范慎下意识道,等脱口而出后他才后悔,他转移话题道,“我教你用吹风机吧,别感冒了。”

  李承泽却摇头:“我不学,我要你给我用。”

  范慎愣了愣:“大王,你怎么这样不见外,你就是传说中的社交牛逼分子吗?”

  李承泽听不懂,但不妨碍他拿话刺范闲:“不是谁都有资格服侍我的。”

  “怎么着?我还得谢谢您给我机会呗。”范慎被气的无语了一下,但他对这个怪人总是格外包容一些,倒也没有计较他的少爷毛病,而是从抽屉里摸出吹风机,调成最小档的热风给他吹头发。

  自打父母车祸离开后,这所三居室就很少有人气。他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也并不知交遍天下,他最大的爱好莫过于读书打游戏,高中毕业后他选择了离家最近的一所大学,活得简单又乏味。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样,在这样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固定路线里,他鬼使神差的想在河堤旁走一走,谁知抬眼一瞥,却瞧见波涛之中的一点人影。

  那人身穿一袭繁复的暗红长袍,不像是个正常人,可就算是神经病,他也不愿意看着一条人命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他纵身一跳,拉住了那抹绯红的人影。只见这人素白面孔,清俊五官,他莫名呼吸一窒,就好像在某个时空里,他的心跳莫名与另一个人重合了一瞬。

  他怎么会觉得这人这样眼熟呢?

  很快他就在心里笑了一下,难不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可这人分明是个男子,他更不是贾宝玉,也没有通讯录癖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被拉住的人睁眼的那一瞬,他哑口无言。

  他觉得他何尝不能是通讯录。

  这人是个神经病也没关系,他是正常人就好。

  他方才问这人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倒不如是在问自己。

  “在想什么?”李承泽掀开眼皮,打量着范慎的神色。他太了解范闲,也因此了解范慎,因此他每一寸不同寻常的神色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范慎收起心思,岔开话题:“在想大王叫什么名字,认识这好一会儿,你光惦记着拿我当太监用,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承泽。”李承泽轻声道,“我叫李承泽。”

  “范慎,我叫范慎。”范慎吹干了他的长发,将吹风机随意扔在一旁,想起了李承泽刚睁眼时称呼他的名字,心下有些不快的补充,“我不叫范闲,也不认识什么范闲。”

  “你不高兴?”李承泽望着范慎的表情。

  范慎下意识揉揉脸,难道他很明显吗?他已经是同龄人里惯会隐藏自己的那一类人,却在这个名叫李承泽的人面前依旧无所遁形。

  “我和你,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范慎忍不住发问。

  李承泽挽起长发,有几缕发丝垂在范慎胳膊上,引起一阵瘙痒。他听见李承泽叹息一样吐出一句话:“谁知道呢。”

  当真是个妖精,又聪明又勾人,像条艳丽的毒蛇,保不准就咬人。

  范慎没再问李承泽,他从冰箱里摸出一些零食摆到李承泽面前:“尝尝我们这个世界的土特产吧。”

  李承泽随意挑了几样东西拆开,只尝了一口就放了回去:“不和我胃口,还有没有别的?”

  “你嘴怎么这么挑,就吃一口你拆什么拆。”范闲吐槽他,“锅里还有我刚蒸的粽子你吃不吃,本来是给我当晚饭的,现在分你一半。”

  “什么是粽子?”李承泽终于来了兴致。

  “粽叶包的米食,你要甜的还是咸的。”范慎从厨房端出一盘粽子。

  “不知道,我得先尝尝,不好吃我就不吃了。”

  “什么?!尝一尝?谁吃你剩饭!浪费食物可耻!”范慎瞪大眼睛。

  “你吃呀。”李承泽笑眯眯的看着他。

  “我?我是垃圾桶吗?!”范慎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把那盘粽子摆到李承泽面前,“你们封剑老财就是会使唤人。”

  还好李承泽没有给他当垃圾桶的机会,只见他拿着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挖着粽叶里的粽子,吃的又慢又细致。范慎一口干了三个粽子,他才吃完一个。范慎还等着洗盘子呢,所以他忍不住发问:“大王,你怎么吃这么慢。”

  李承泽慢吞吞的放下勺子:“怕你不够吃呀。”

  啊?

  不是说古代统治街机都蛮横无理高高在上吗?怎么李承泽如此平易近人,还担心他个平头老百姓饿着肚子。

  范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对李承泽的态度有些急躁,便摆摆手:“大王你慢慢吃。”

  是夜,范慎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异世贵客安置了家里的一套客房。房间很久没有住人了,有股淡淡的霉味,看上去异常冷清。

  李承泽不喜欢这种死板的气味,很容易让他想起在宫里的时候。那里的气氛也是这样,寂静又陈旧,像是一具缓缓腐烂裹着华服的尸体,让人作呕,却又逃不出那一方天地,只能跟着那具尸体一起腐烂。

  “我不要住在这里。”李承泽裹着柔软的毛毯,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

  “怎么?不是一觉醒来五百平的大床您睡不惯?”范慎调侃他。

  “没人气,我喜欢热闹一点。”李承泽淡淡道。

  范慎无语:“街上热闹,要不你去睡?”

  “我也不喜欢太热闹。”李承泽歪着头靠在门框上。

  范慎望天:“你想睡哪儿你直说吧。”

  李承泽不客气道:“我要睡你卧房,还要盖你被子。”

  范慎沉默:“少爷,冒昧的问你一句,你睡我的卧室,那我呢?”

  李承泽笑的很无辜:“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我家。”

  “哦。你也知道这不是你家呀!”范慎抓狂,“我凭什么把我卧室让给你,我欠了你的吗?”

  “当然。”李承泽缓缓走到他面前,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你欠我良多。就算是以后的你欠的债,我也要现在讨回来。所以你就要无条件对我好,知道了吗?”

  范慎不敢摇头,生怕他说个不知道,眼前这位封剑遗老就得叫人将他拖出去砍了。但他转念一想,这是他的时带啊,他一个封剑遗物凭什么这样对自己趾高气扬,他刚要言辞拒绝,却见李承泽忽然将脸贴到他面前,静静的盯着他看。

  这算什么?美人计吗?!李承泽为了个卧室这么拼?!范慎慌乱的往后退,却被李承泽抓住手。

  “别动,你的睫毛要掉进眼睛了。”李承泽抬手拂过他眼眶,动作轻柔的像一只蝴蝶拂过眼睫,熟稔又理所当然。

  “你躲什么?你以为我要和你亲近?”李承泽忽然笑起来,他很少看见范闲会这样慌乱。

  “我没——”范慎连忙摆手。

  下一秒,范慎唇上一软,他大脑宕机了一瞬。却见李承泽好整以暇的望着他:“来不及躲了?”

  范慎落荒而逃,直到后背抵在客房的门板上时,他才觉得心跳如雷。他眼前不断涌现起李承泽的面容,一会儿是他湿漉漉的站在自己面前,一会儿是他眼神含笑给他擦掉脸上的水珠,最后画面定格在李承泽那张薄凉湿润的嘴唇上。

  他捂住自己的胸膛,感觉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大梦。

  世上怎么会有李承泽这样会拿捏他的人,他懂自己的一呼一吸,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他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更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坏。

  他真是疯了,像那种古怪离奇的人,他为什么会这样在意呢。

  他低头苦笑一下,想必李承泽就是他普通而短暂的一生最后翻涌的波涛,可惜他已经是岸边的枯石,无法随波而去了。

  ——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范闲活动着筋骨从客房中走出来,却见自己的卧室房门紧闭,听不见一丝动静。

  艹,昨天的一切不会是他做的梦吧。医生也没告诉他这病还会发癔症啊!

  他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他的卧室门:“李承泽!”

  他的卧室窗帘紧闭,没有一点光线,隐约能看见他的床上被子微微隆起,一截漆黑的发丝倾泻在他的床单上,像是一条蜿蜒的溪流,莫名让他心悸。

  原来不是梦,昨日当真有个异世而来的客人与他结缘。

  范慎摸了摸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人的温度。

  那人明明气质阴郁,嘴唇怎么这么软。

  “什么?”床上的人似乎被他惊扰,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有气无力的撑坐起来,“在我的那个地方,你这样直呼我名字,是要砍头的。”

  范慎一把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闯入卧室,照亮了这个不大的卧室。他的眉目被太阳晒得有些看不清轮廓,他感受着阳光温润干燥的温度,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扭过头和李承泽开玩笑:“那你找人砍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是你的话无妨。”李承泽缓慢的从床上下来,他穿着范慎找给他的宽松体恤,一截纤瘦的脖颈从衣服中滑落,他毫不在意的拉起领口,挑眉问,“你这样年轻,为什么不想活了?”

  范慎微微笑起来,眼神落寞,李承泽终于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他所熟识的那个范闲的影子。

  “大王,世界上百分之七十的人都有过轻生的想法,而且……”也不是他不想活。

  “我以前也想过死。”李承泽坐在松软的床铺上,新奇的把玩着床头立着的小玩意儿。范慎好奇的追问他,“然后呢?”

  “有个混账让我别丢下他,我就咬牙活了。”李承泽朝他晃了晃手里的物件,“这是什么?”

  “这叫闹钟,我们用来记录时间的,到点了它就会响,提醒你该起床了。”

  “你们真是富有巧思,这种事找个下人叫你不就好了吗?”李承泽问。

  “你还当这是你那时带,大家都有人全的,你想使唤人得看人乐不乐意呢。”范慎从他手里拿下闹钟,“别看这老古董了,给你介绍别的好东西。”

  这个世界的范闲还有一副少年心思。他带着李承泽一点一点介绍这个世界的构成,他讲的杂乱无章又头头是道。他讲发达的科技,他说他所在的郭家已经推翻封剑注意将近一百年了;他讲人明的生活,他说这个世界人人平等,天下为公,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讲郭家之外的山川大海,他说地球辽阔,陆地之外是海洋,海洋之外又是陆地,世上有很多个郭家,讲着不同的语言;他说天圆地方是假的,地球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宇宙,月球上不住仙子,嫦娥和广寒宫只在古人的臆想中……

  他讲了很久很久,像要把这一辈子的所见所闻都讲给李承泽听,而李承泽就在旁边默默听着,是个完美的人形树洞。

  范慎好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我说了这么多,你不会听烦了吧。”

  “不会,你之言语已超过我生平所见所闻,我喜不自胜。”李承泽感慨道,“当真是仙境不假。”

  “你呢?你的那个世界如何?”范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骷髅人骨,累累血山,除你之外,再无留恋的必要。

  李承泽摇头:“不好,我的那个世界要吃人,活人进去,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最后只会留下一套疲惫的壳。”

  “没有快意恩仇一剑逍遥?”

  “只有圈地为牢一生受禁。”

  “你也过得不好?”范慎轻轻地问,“你都是煌帝儿子了,也过得不好吗?”

  “我若不是煌帝的儿子,反而还会过得好一些。”李承泽失笑,“我曾经杀了很多人,在你们这个世界算是罪恶滔天,我亦手足相残,骨肉相食,我是罪无可恕之人。还好我也不曾在意,死后阎罗地狱十八殿,是非功过,由他们评说吧。”

  范慎静静的望着他,李承泽嘴上说不在意,眼睛却很悲哀。不知道是在悲自己的命运,还是悲死在自己手中的人命。

  “你别怕,没有任何科学研究表明人死后有阎罗殿。”范慎宽慰他。

  “哦,那你用所谓的科学解释一下我的存在吧,我本以为是一枕黄粱,怎么今早醒来后还在这里?”李承泽淡淡的问。

  “这个……”范慎卡壳了,“这个科学怕是赶不上趟。”

  李承泽挑眉看着他。

  范慎嘴硬道:“科学不能,文学能啊,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①’。究竟是你在做梦梦见了我,还是我在做梦梦见了你,兴许你醒不来只是因为我还在做梦而已。”

  “诡辩是你的强项。”李承泽懒散的躺在沙发上,看着那名曰电视机的玩意儿播放画面。

  “这个时带不好吗?你为什么想着要梦醒。”范慎忽然问。

  “这个时带很好,只是没有他。”李承泽毫不避讳的回。

  “他?”范慎问。

  “是那个让我活的人。”李承泽望着眼前人熟悉的面目,“那个时带很差,有他我才觉得春光明媚但求一活;这个时带很好,没他我却觉得世间颜色总差一分。”

  范慎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状的悲伤。他以为像李承泽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把谁放在心上的。可是在素昧谋面的世界,有人悬于他的精神,指引着他往地狱而去——那人就那么好,好到让那样厌弃那个时带的李承泽甘愿怀恋?那他昨日的一吻算什么?算他昨天住在这里的房租吗?好一个薄情寡义的封剑遗老!这是拿他当狗耍啊!

  “李承泽,你今晚还住这里吗?”范慎不虞的看着他。

  “嗯。”李承泽懒懒的掀起眼皮。

  “那就交房租!”范慎欺身按住他,低头吻上那人薄凉的唇。

  管他心里装着谁,能留下这人的躯壳也算是他范慎的本事!

  他本以为李承泽会反抗他,谁知道那人环住他的腰,主动加深了这一吻。这次换成范慎骑虎难下了,亲了一会儿后,他硬着头皮装作不在意的从李承泽身上起来:“唉,我刚才做了什么,我怎么鬼上身了。”

  李承泽倒在沙发上捧腹大笑。

  范慎被他笑的脸皮一烫,落荒而逃了。

  世上怎么有李承泽这样的人?心里明明装着那个他,又在这儿跟他又亲又抱。哦,对了,古代不是讲究三妻四妾吗?李承泽心里有别人不代表不贪图自己的年轻美貌啊!封剑贵族何其可怕,人人都是榴莲,心尖尖上长满了人,他李承泽就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典型代表!他一个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应该狠狠的批判李承泽这种陈世美行为!

  范慎在厨房里狠狠的摔了下碟子。他要告诉李承泽,以后要是再想和他亲近,必须把心里的人腾干净了,要不然……也得他是大房!

  沉默了一会儿,范慎给了自己一巴掌,李承泽是封剑遗老他脑子也跟着回旧社会去了,什么大房,他要一夫一妻制。

  “吃饭。”晌午时分,范闲冷脸端着一碟子菜放到餐桌上。

  李承泽慢悠悠的渡过来,望了他一眼:“你脸怎么肿了?”

  “打蚊子打的……”

  “哦~我以为是你恼羞成怒自己扇的呢。”李承泽好整以暇的坐在餐桌前,用筷子给范慎夹了一筷子菜,“补补脑子,我觉得这个世界将你养的不太聪明。”

  “唉,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范慎不高兴道。

  “我没说不喜欢你这傻样啊。”李承泽笑着说。

  “啊,哦。”范闲木木地叨了两筷子菜,总结道,“你说你喜欢我?”

  “是啊,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和你亲近?”李承泽托腮望着他,好像在叹息他的智商。

  “你——”范闲放下筷子,“你不是有心上人了吗?就那个他!”

  “哦,原来你是在意这个。”李承泽笑眯眯道,“可是我现在喜欢你啊。”

  “你怎么能这样朝三暮四!”范慎叹为观止。

  “你再说一遍。”一直和他笑脸相迎的李承泽忽然垮了脸色,眉眼淬上了寒霜。

  “……不是吗?”范慎嘴硬道。

  “上下两辈子,原来你都是个混账。”李承泽刷的摔了筷子,拂袖离去,留给范慎一个生气的背影。

  什么意思?什么叫上下两辈子?明明是李承泽先耍他的,为什么他先生气了!真是恃宠而骄!吃他的喝他的睡他的,临了还给他摆脸色看!范慎觉得李承泽有些无理取闹,将筷子一摔,扭头钻出了家门,去图书馆做作业去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日暮西方,太阳像个摊开的咸鸭蛋一样铺在天际,不远处的城中河被照的波光粼粼,像铺了一河床的钻石。范慎不由停住了脚步,夕阳怎么会这么美?他死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美的夕阳吗?

  他静静的坐在河堤旁,夏风拂过他的额发,他的心一片宁静。他想起了昨天刚去医院领到诊断书的时候。犹记上中学是他还嘲笑楼上的同学肌无力拧不干衣服上的水,害得他被晾干的衣服湿哒哒的。谁知道天道好轮回,年少时的戏言如一把利刃插入他命运的咽喉。医生确诊他患有肌无力,并且病情将无法控制的恶劣下去。

  也就是说,他来这人间一趟,夕阳和晨风都不属于他,余生等待他的是漫长的冬季。

  他不知道那一天如何到来。

  他也是第一次做人,并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甚至还扶老太太过马路,还救落水的封剑遗老,还替同学答到作弊。他以为他是个好人,人们都说好人自有好报,他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终老一生,命运却也不愿意施舍给他。

  真难过。

  他把自己蜷缩在河堤旁的石崖边,把脸埋进膝盖上,视线浓缩成小小的一块,只能看见自己裤缝间透出的一小块干涸的土地。

  片刻后,土地湿润了,但他是不会承认他哭了的,一定是下雨了。

  “你把我丢在房子里,自己却在河边缩着,你不知道我很生气吗?”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范慎下意识抬头,却对上李承泽带着些怒意的五官。他往自己家所在的方向望去,以他家的楼层,只要站在落地窗前面就能看到河边的自己。李承泽是看见他在这里,特意下来找他的吗?

  这个世界对他这么陌生,附近人潮汹涌,街道车水马龙,他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你……”李承泽对上范闲脸上的光景,原本满腔的怒意云销雨霁,他蹲在范慎面前,拿袖子抹除他脸上的湿润。

  “我没哭……”范慎把脸埋在自己胳膊上。

  “你没哭,是下雨了。”李承泽抹掉他脸上不断涌出的水珠,他心想,这个世界的雨下的真大啊,连不可一世的小范大人都下湿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生气。”范慎抽噎着说,“你不远万里,隔着岁月长河和我相见,我应该让你高兴的。”

  “我很高兴,我没有生气。”李承泽冷着脸和他说。

  “你没有!”范慎看李承泽一脸生气的说自己高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明明超级生气!”

  李承泽一把捏住范慎的脸:“你怎么这么讨厌!”

  范慎的眼睛还在流泪,他说:“你别讨厌我。”

  李承泽不知道范慎在难过什么,但他不喜欢看到这张脸狼狈。他轻轻的回答:“我没讨厌过你。”

  我恨过你,想过你死,想过死生不见,唯独没想过讨厌你。

  ——

  那天傍晚,范慎带着李承泽缓慢的走在河岸旁。他们去吃了冰激凌,还有晚市的小烧烤。李承泽一点也不像影视剧里的那些穿越人士一样慌张无措,反而适应度良好,看到街边摆摊卖端午节红绳的摊位,他好奇的问:“那是什么?”

  范慎舔着抹茶味的冰激凌,含糊不清的说:“辟邪的。”

  李承泽理所当然:“去给我买一根。”

  范慎一愣:“你信这个?”

  “少管我。”李承泽扭过头,去看天际消散的云霞。

  范慎勾唇一笑,跑到摊位前,给他买了一根带着小猫脑袋的红绳。他觉得李承泽就像一只养不熟的猫,你对他不好他挠你,你对他好他也挠你。但是挠的不疼,刚好够人心痒。

  拿到了红绳,李承泽却没有戴,他把红绳揣到了口袋里,指示范慎去给他再买一支冰激凌。

  范慎被他使唤的团团转,忘了伤春悲秋,也忘了生气,更忘了捍卫他身为二十一世纪新人类的人全。他只记得夕阳很美,李承泽逆着光朝他笑,柔软的发丝被风吹上他的脸颊,他的心如旷野。

  他宁肯死在这样的黄昏。

  后来,范慎和李承泽聊了很多自己的事。

  聊的最多的还是他的文学梦。他说他六岁观百家,阅览群书,是文学系冉冉升起的新星。假以时日,他必定一文动天下。到时候他让李承泽做他笔下的主角,过五关斩六将,做旷世英雄,做逍遥剑客,做坐拥天下的一方明君。李承泽说当煌帝不好,他不要当煌帝。范慎便改口,那就不当煌帝,就在江湖游荡,最后位极人臣,贤妻在侧,子女孝顺,在桃花源里颐养天年。李承泽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在范闲的帮助下,李承泽在这个时带越来越游刃有余。他剪短头发,穿着和范闲同一款式的衣裳。他们一起在范慎的学校里散步。他们看过春雨夏荷,秋月冬雪,一起依偎在这宽广的人间。他们相敬如宾,谁也没说爱,谁也不提当日那一日黄昏。偶尔范慎会在他眼前掉眼泪,他还没成长成后来的范闲,有时也会害怕死亡的降临。李承泽在深夜里擦掉他眼角溢出的眼泪。他想,范慎好能哭,哭的那样伤心无措,也哭的他束手无措。

  他低头抹掉范慎的眼泪,又咸又苦。

  这个世界的范闲没有绝世神功也没有滔天全势,他只是范闲原本的模样。他会怕,会懦弱,会孤独,会依偎在自己没有温度的怀抱。

  望着范慎依赖的眼,李承泽有时会害怕,倘若范慎死了,他该何去何从。这个世界这样大,怎么容不下一个小小的范慎呢?

  范慎安慰他:“承泽,这个世界会容得下你,你可以在这个世界开启新的人生。”

  李承泽点头又摇头,最后把手盖在范慎永远潮湿的眼睛,让他不要说话。

  后来范慎重病不起,李承泽就带着他的课本,在课堂上面不改色的答到。回来的路上,风雪不停,他站在名作医院的建筑群前,心静如渊。

  是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②

  偏他命不久矣,缠绵病榻。

  李承泽忽然有些憎恶这个世界,偏偏让他来,偏偏让他走。

  回到病房里,范慎越发瘦削了,李承泽望着他清瘦的身形,静静的坐在他床边。他记忆里的范闲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他永远年轻,永远势不可挡,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在那个时带与他争锋,强大的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以为,他会永远坚如磐石。

  可是千万年以前的范闲不是范闲,他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人。

  “上课很无聊吧,有没有睡着?”范慎望着他,他的肢体已经不支持他可以活蹦乱跳的在李承泽身边忙前忙后了。

  “你们的老师讲红楼,讲到了宝黛相会,那样精彩,我睡不着。”李承泽拿手指钩他的手指,笑容一如初见。

  “真可惜,他们才重逢,可是很快,很快,我们就要告别了。”范慎朝他眨眨眼。

  “不可惜,我们也重逢。”李承泽握着范慎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重逢?”范慎费力的吐出音节。

  “万万年以后。”

  “你不要骗我。”范慎眼睛泛着水色。

  “我不会骗你。”

  “你到时候要让我当大房。”滚烫的眼泪从范慎眼中滑落。

  “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有过小老婆?”李承泽拿手指擦掉他眼角的泪水。

  “范闲是谁?”范慎执拗的问。

  李承泽没想到范慎一直在意这个事,他笑了一声:“是你。”

  “是万万年后的你。”

  范慎望着他:“我们重逢后我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留着你以后再和我说一遍。”李承泽亲昵的把手放在他额头。

  “你真小气,为什么不早来几年。”范慎睁着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花板。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你,我在那个世界等了很久,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你,只是,有些恨这个世界。李承泽,我不想死啊。”范慎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渗出来,滚到枕头上,也沾湿了李承泽的掌心。

  “别害怕,你死之后,我来陪你好不好?”

  “你不回你的南庆了?”

  “其实我早就分不清这到底是我的梦还是你的梦了,可是梦里的你这样伤心,我只想让你高兴。”李承泽轻轻的说,“你死之后,会来到南庆,你会遇上许多人,有人爱你,有人恨你,有人视你为眼中钉,有人视你为天上月。你会是我大庆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你会是一笔动天下的小范大人。你在江湖驰骋,在庙堂逢迎,你一生全势滔天,煌全之下舍你其谁,你的一生都将波澜壮阔,无比精彩。”

  “不好……”范慎哽咽着说。

  “怎么不好了?”李承泽温声问。

  “你都没有说你在哪里。”

  李承泽将脑袋枕在他贴满各种心电感应器的胸口,良久以后,他才道:“我在你身边,你低头的影子是我,镜中的倒影也是我。”

  “这下好了,我再没有要恨的了。”范慎满足一笑。

  “你年少失孤,青年重病,一生孤独,为什么不恨?”李承泽望着眼前人满足的神情。

  “本来该恨,可你在我身边,我忽然就不想恨了。”

  “李承泽,你会为我流泪吗?”范慎气若游丝的问。

  “我会为你高兴,死也是一种解脱。”李承泽笑着看着他,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就红了一圈,“早知道你这样狼狈,就不来见你了。”

  “大王,你好心狠。”范慎调侃他。

  “我向来如此,不曾改变。”

  “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范慎,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范慎笑意惨淡:“也好,你哭起来一定不好看。”

  李承泽也笑。他在这异世庄生梦蝶,他以为他是庄生,他以为他可以轻易从这场荒唐大梦中抽离,他以为天底下没人比他更无情,他以为他会无动于衷笑看命运拨齿。可是梦里的蝴蝶是范闲,他忽然就不忍心看他被命运嘲弄最后死的这样憋屈狼狈。他在这个世界读唐诗三百首,读宋词元曲,读他没见过的大好山河。他以为人生辽阔,他要随鲲鹏而去,却不曾想还是让范闲绊住了脚步。

  望帝春心托杜鹃,范慎的心该托给谁,万万年后的李承泽吗?

  杜鹃鸟无情。

  他不知道,也不明白。

  此情……他看不懂分毫。

  病房里走进了几个医生,他们的手里拿着可注射的针剂。神情肃穆的问:“范先生,我们即将注射药品,感谢您对医疗事业的支持,您的器官将带给其他人新生,他们将带着您的遗愿活下去。”

  “那就好。”范慎费力的吐出一句话,冰冷的药剂推入了他的脉搏,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渐渐的衰弱下来。

  视线被剥夺的前几秒,他看见一抹血红的颜色被李承泽系在他的手腕上,憨态可掬的小猫装饰正朝他笑。

  有雨滴落在他脸上,潮湿一片。

  雨下的可真大啊。

  他也忽然笑了。

  李承泽,我有没有告诉你,你比那天的黄昏更好看。

  我宁肯死在那日黄昏里,正如死在你的眼睛里。

  我们新世界重逢。

  

MakeGinWithRye

Every Baby Is Born Angel

Every baby is born angel.


秀一小时候有一只粉色毛绒兔子。

Jellycat的害羞兔,郁金香色,14英寸高,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足够大也足够软。

之所以粉色,是因为当初務武更想要一个女儿。在他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之前,那个即将成为父亲的年轻男人激动而固执地买了一大堆粉色婴儿用品——

粉色奶瓶,粉色小毯子,粉色毛绒兔

——直到那个皱巴巴的小怪物呱呱坠地,陪产的爸爸懊丧地发现,噢,是个带把儿的。

即使这意味着再花一笔钱,務武也打算重新买些蓝色的东西。然而玛丽非常政治正确地告诉他,不,你不能有这些性别固化思想。

于是,小小赤井就盖上了大大赤井买的小粉红毛毯,...


Every baby is born angel.



秀一小时候有一只粉色毛绒兔子。

Jellycat的害羞兔,郁金香色,14英寸高,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足够大也足够软。

之所以粉色,是因为当初務武更想要一个女儿。在他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之前,那个即将成为父亲的年轻男人激动而固执地买了一大堆粉色婴儿用品——

粉色奶瓶,粉色小毯子,粉色毛绒兔

——直到那个皱巴巴的小怪物呱呱坠地,陪产的爸爸懊丧地发现,噢,是个带把儿的。

即使这意味着再花一笔钱,務武也打算重新买些蓝色的东西。然而玛丽非常政治正确地告诉他,不,你不能有这些性别固化思想。

于是,小小赤井就盖上了大大赤井买的小粉红毛毯,抱着粉色兔子吮起了粉色奶瓶。

事实上奶瓶的利用率相当低。虽然职业特殊,但得益于并非毫无人性的英国政府,玛丽还是暂时被调到了可以在家完成工作的岗位。利用率高到吓人的倒是那只兔子,在学会走路之后,小小赤井依旧乐于与兔子形影不离,拖着它探索房子的每个角落。

“你确定这样没有问题?”務武不止一次微微皱起眉望着他儿子和那兔子缠在一起的背影,质疑玛丽的政治正确。

秀一正单手抱着兔子,努力在书架前踮起脚昂起头,试图寻找一本可以看得懂书名的书。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难道你觉得他现在喜欢一只兔子,以后就会变成一个喜欢粉红色的娘炮小基佬?得了吧,”玛丽抱起双臂,“如果不是你回来得太少没法陪他,他也不至于寂寞到只能和兔子做朋友。”

“可是我也给他买了锡兵人,高达,超级英雄什么的……他几乎都不碰。”

“等他喜欢上那些的时候,你就可以和现在安静的小天使说再见了。”玛丽收起姿态,轻敲了敲书房的门框。

那个有着细细卷发的小家伙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惊喜的、甜到软糯糯的微笑。

“看他的眼睛。”

年轻妈妈发出低低的赞叹。


寂寞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在秀一学会用两种语言写出“寂寞”这个高深的单词之前,他有了一个弟弟。

玛丽觉得这两个小家伙足够让她的心脏融化一百万次——不管它在工作中变得多么坚硬。秀吉的眼睛不像他哥哥的,但都很漂亮,都有长而卷的睫毛,都是翠绿色,闪着的光比星星还要干净。

而秀一的眼睛里除了弟弟的澄澈透明,还有些名叫温柔的东西。

他是个非常、非常懂事的哥哥,当局势变动导致玛丽被调回了原位,他是让她在早出晚归的工作中保持安心的最重要因素。有时務武被派驻到外地,而她又加班到凌晨才回家,走进儿童房时她能看见那个甚至还照顾不好自己的哥哥抱着兔子疲倦地坐在婴儿床边打盹。冲奶粉的事对一个踮着凳子才够得着桌面的小朋友来说还是难了些,但他总是用袖子或者兔子挡住热水留下的烫伤,忍着疼对晚归的妈妈露出惺忪但甜到能融化一切的笑。一整天的工作让玛丽身心俱疲,敏感如她也发现不了长子有什么不对劲,匆匆确认完秀吉一切安好就赶哥哥去床上睡觉,但他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

他爱他弟弟,爱他妈妈,还有那个总是外驻见不到面的爸爸,从来不会说话的害羞邦尼兔。

难得有休假时玛丽会带他们出门去,就像公园里任何一个甜蜜的家庭一样,用婴儿车推着还在吮安慰奶嘴的孩子,旁边则乖乖跟着长子。秀一很少会要气球或者冰淇淋什么的,因为大部分时候他都抱着他的兔子。玛丽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不够格的母亲,那么多年她甚至不知道秀一给那兔子取了什么名字。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并想问一问的时候,口袋里的寻呼机发出震动。

“在这儿等我。”玛丽拍拍秀一的脑袋,快步跑向最近的电话亭。

工作电话。

能在公用电话的非加密线路上讲,应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

而电话讲了一半,抬起头望向孩子所在的位置,才意识到真正严重的事是在那边

——一条不知从哪里窜出的大德牧杵在她的孩子们面前,弓着背狂吠。

那条差不多和秀一一样高的狗脖子上挂着半截断掉的铁链,多半是发了狂挣脱出逃的。离他们最近的只有一个原本在长椅上休息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正在小心翼翼靠近。秀一看起来几乎被吓傻了,紧张地攥着兔子浑身都在抖。

“等我五分钟。”玛丽准备挂电话。

“不这事很急!赤井夫人!”

玛丽犹豫一下。

那条狗向前一步。

秀一咬了牙,下定决心地迈出一大步,挺起胸膛张开双臂挡在弟弟的婴儿车前。他还是很害怕,抖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双腿发软摔在地上,左手还死死抓着他的兔子。

但他一点也没后退。

婴儿车里的秀吉吓得忘了哭泣,漂亮的绿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似乎要尽全力记下这一幕。

玛丽不顾阻拦挂掉电话的同时那条狗也猛地向前扑出,老太太尖叫着挥起拐杖,秀一下意识用左臂去挡。

德牧首先咬住的是那只兔子,这给了玛丽开枪的机会。当一声枪响过后黑色大狗抽动着倒在地上,秀一愣了半天,靠着婴儿车一点点滑坐下来。

“有事吗?”玛丽飞奔过去,在秀吉的放声大哭里检查秀一。

他胳膊被抓破了一些,在流血,但不是很严重。老太太帮着抓住秀一的左胳膊,好让玛丽给他做些简单的止血。她们都夸他很勇敢,但他根本没在听。

他处在极度惊吓后的茫然里,用空着的右手去拨他的兔子,试着把它从狗嘴里拉出来。

但是不行。它被咬坏了,棉絮翻在外面,破掉的郁金香色绒布挂在脏兮兮的犬齿上。

“如果你想哭,就哭一场吧。”玛丽蹲跪下来抱着他。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眼神空空的。

后来他收到了一只一样的兔子,妈妈买的,郁金香色,14英寸高。但他只是看看它,摸了摸胳膊上的疤和打疫苗留下的针眼,就抱起它来放到弟弟的婴儿床里面。秀吉胡乱地伸着手傻笑,抓住兔耳朵摇了两下。他踮起脚,撑着婴儿床的边缘轻轻吻了下弟弟。

或许他不再需要一只兔子了。


鹰不掉头

【威士忌组】枯木之尽(2)

*荒谬的人于是隐约看见一个燃烧的而又冰冷的世界,透明而又有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并不是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一切都是既定的,越过了它,就是崩溃与虚无。荒谬的人于是能够决定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生活,并从中获取自己的力量,获取对希望的否定以及对一个毫无慰藉的生活的执着的证明。

——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

*一个关于荒谬的故事。





02.


降谷零到底还是没骂他。


他看起来像是没力气骂他了,满腔怒火也在无数的解释和消磨中消失了,这位金发的精英拖着疲惫的身躯过来的时候只是检查了他是否安安静静地在车里,随后便顶着满身的疲惫坐上车,踩下了油门儿,冲...

*荒谬的人于是隐约看见一个燃烧的而又冰冷的世界,透明而又有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并不是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一切都是既定的,越过了它,就是崩溃与虚无。荒谬的人于是能够决定在这样一个世界中生活,并从中获取自己的力量,获取对希望的否定以及对一个毫无慰藉的生活的执着的证明。

——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

*一个关于荒谬的故事。





02.


降谷零到底还是没骂他。


他看起来像是没力气骂他了,满腔怒火也在无数的解释和消磨中消失了,这位金发的精英拖着疲惫的身躯过来的时候只是检查了他是否安安静静地在车里,随后便顶着满身的疲惫坐上车,踩下了油门儿,冲着医院飞奔而去——这一路大概花了十四分钟,其间他只是平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赤井秀一未免再次感到坐立难安,他想对对方说些什么,然而又顾及了自己肩膀上的诸伏景光:对方大概是真的累了,他松开了紧握自己手掌的手,像一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赤井秀一可以感觉他的身躯在发抖,估计是因为腿上的疼痛和失血过多造成的,于是他脱了衣服给对方盖上,半环着对方给他取暖。


车子在医院前停下,降谷零打开车门,把他的幼驯染抱起来冲到医院里,其间还不忘关上门。赤井秀一想跟上去,这才发现对方锁了门,钥匙拿走了不说,连车窗夹层里的防弹玻璃都用上了,赤井秀一仔细观察了一下,徒劳无功地拽了两下车门就放弃了。


他一个人不知道该在车上做什么,降谷零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他的车上连一本杂志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书。而自己现在又走不出他的车门:玻璃用力击打的话倒是可以击碎,只不过现在他的肺部还在抗议,身上某些地方也在火急火燎地疼痛——看来那场大火并非对他全无影响,至少他从火场里面退出来的时候,身上并不仅仅只有摔伤。


他无聊着,在这沉闷的环境里面足足待了一个小时,直到他感觉有些缺氧的时候,车门才被粗暴打开了,赤井秀一如梦初醒,刚想询问自己能不能出去随后就看见降谷零臭着脸把瘸着一条腿的诸伏景光推进车里,然后自己又坐上了主驾驶——这点让他诧异,于是他的目光转移到了旁边同样是受害者的人身上,而对方惨白着脸给了他一个微笑的笑容,那笑容带着沉稳和内敛,一看就是能稳定军心的角色。


“没关系。”他说着,声音有些颤抖,赤井秀一猜他没有打麻药,甚至他都没有等伤口止完血就出来了,应该是怕他这里出什么事情,“伤口不深,取出来之后缝了几针,剩下的就是修养了。”


“是的,险些进手术室的休养。”主驾驶的人嘲讽着,“那位医生大概死活也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个时代还会有人让妻子在家里面生孩子。”


诸伏景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用家里面的妻子要生了这种蹩脚的理由出来固然是一种方法,但是从今往后这家医院里的所有医生护士都会知道他是一个老古板的、不让妻子进医院的人渣丈夫。虽然说这些小地方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是任谁在某个地方留下了这种传说,心里也不会舒服。


赤井秀一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最后他瞥了一眼仍然开着的防弹玻璃,咽下了原本要说的、类似指责的话,转而换了一种更委婉的说法:“你们破坏了我的计划。”


前面猛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赤井秀一被这一遭弄得身体前倾,差点没撞上椅背,直接扯到了伤口,疼得他有些清醒过来。是年长者火速分析了一下局势,立刻想到对方是打算停下车骂他,不过这个想法在看到红绿灯之后就短暂地消失了——虽然他不觉得降谷零是个会遵纪守法的,但是交通法规什么的,他还是会勉强尊重一下的。


“我都破坏了你的计划?”降谷零难得没有在声音里夹杂上他熟悉的嘲讽,“破坏了你的活遗体自动焚烧计划吗?”


“你知道这不是……”


“我不知道。”他用手重重地砸了一下方向盘,那声音大得足够让赤井秀一闭嘴,“你也不要跟我说,赤井,我不想动手。”


年长者握紧了手指,有些无奈:“零——”


“不要用这种托孤的口吻喊我——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在临死前把你的孩子托给我,我也绝对不会把他养大,甚至我还会在他成年的时候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一个多么讨厌的混蛋。”


赤井秀一无言以对。


“而且秀一,比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子,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自己呢?”诸伏景光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他脸色没那么苍白,脸上的汗也没那么多了,“你该想想怎么跟你在上次解释这场行动的意外?怎么通过心理医生的判断,还有这次任务的处分——正好,在我们获得假期的时候,你也同时获得了和我们一起休息的机会。”


“处分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把眼神移开。


“是的。”诸伏景光回答,“但是鉴于我们刚刚目睹了你干了什么蠢事儿,所以处分什么的,对你而言反而是好的。”


“……所以我说你们不理解。”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用一种缥缈的口吻回答着,“联合搜查会因为你们的举动而无限期地延长。”


“很遗憾,它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另一个联合搜查。”他纠正了旁边的苏格兰威士忌话语里的漏洞,“乌鸦还没有死去,他还有一颗心脏寄存在我这儿。”


“没有任何心脏寄存在你这里——BOSS当初跟你说的话全是放屁!”降谷零一脚踩上了油门儿,用一种足以气死交警的速度冲刺而去。


“也许吧,但你怎么不知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呢?”他话语依旧平静,“你们不知道你们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七只乌鸦七颗心脏,现在六颗心脏已经被你们砸碎了,但你们偏偏留下了最后一颗,这将会是成为一颗种子……”


“我们只知道,我们这种行为是把我们的朋友成功救了下来。”诸伏景光用一种柔和的、足以安抚人心的口吻说着,“女巫不需要祭品,现在也已经不是中世纪了。”


他伸手,紧紧抓住了赤井秀一冰凉的手腕,“你也已经不是莱伊了。”


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没有乌鸦在他耳边吵闹了,也没有那个温和的老人在他的心脏里施加着命令。这一刻,赤井秀一感觉自己变轻了,虽然大脑还在固执地把自己认为是祭品,但此刻,他可以放松下来,又可以略带一些不适应地收回自己的手,把头往偏离诸伏景光的方向歪,尽量躲开对方能够看透世界的目光:“抱歉……我有点疼。”


对方不可否认,而赤井秀一依然感觉到那些视线还是落在他身上。


“我们回去给你包扎一下。”他最后这么说。




——————————————


“……我不想在这儿待着。”刚进这间屋子,赤井秀一就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天杀的,他最初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还以为只是零他们懒得把他带回家给口热水喝,直接把他送过来写笔录,顺便面对上层联系人的怒骂和处分说明书。没承想他们两个人直接跳过了这一步,给了他一间死活也想不到的监禁室——就算知道他们两个人没那么简单就放过他,但他至少以为还要缓上半个多月,“监控太多了。”


“但是没有处分和心理咨询。”降谷零拿着手机打着字,赤井秀一还是在这一路上第一次看见他拿手机打字,同时也不敢置信就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是怎么说服所有人把他的处分和心理咨询都撤销的,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需要在这里住一个月,观察行为和心理,之后会有人进行心理评估,成功的话你就可以直接享受一年带薪假,跨级升职和无污点档案,相信我,我刚刚把你的闯红灯记录都抹了。”


“你会败坏风见对你的好感的。”


“如果只因为这几条就败好感,那么他现在对我的好感应该是负数。”降谷零关掉了手机,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好了,赤井,进去。”


赤井秀一退后两步:“这是监禁。”


“这是观察。”


“用另外一种说法不能改变他的本质。”赤井秀一把抓住了对方想拽他的小臂,脸色极其难看,“我宁愿面对处分。”


“但是我不愿意。”对方冷笑一声,“卧底本来就是灰色荣耀,拿不到明面上来说,更别提你还注销过一次绿卡。现在能维系你功绩证明的只有FBI,你少说也得在联合搜查彻底结束前把功绩攒上去一步登天,这个时候任何一个处分对你来说都是致命的,赤井,你可不是没得罪过高层。”


“这不是你擅自做决定的理由。”赤井秀一浑身肌肉紧绷,感觉下一秒就会把一拳砸在对方脸上,所以从头到尾都安静着的诸伏景光出手了。对方像一只兔子一样用一条腿跳着过来,一把抓住了在爆发边缘的前卧底。


“秀一。”他阻止了对方的冲动,“听我说好吗?”


对方没打算听,但是诸伏景光下一句话就把他定在了原地:“我们会和你一起住在这里。”


好吧,这确实有让他停下来听对方说的必要。赤井秀一松开了拳头,看向他,而对方一点都不在乎他身上散发的危险:“一个月而已,很轻易就能过去。”


赤井秀一下意识地想要回击这种盲目的信任,可最后他只是说:“你们不应该存在。”


“为什么?”


“我是说,你们很忙,没必要在满是监控的情况下来找我,任何一个不对都很有可能会被断章取义……”


“那就是我们的事情了。”降谷零双手抱胸靠着墙回答着他,“我们大大方方,随便他们揪着一点小事不放。难道他们还想靠这件事情来扳倒我?”


“你们太冒险了。”


“是的,但是朋友值得。秀一,这个时候你要做的就是……”诸伏景光顿了顿,继续开口,“无论boss对你说了什么,你都要在这段时间找出反驳他的理由,然后在这一个月里把他的理论彻底推翻。”


“你应该能做到。”


赤井秀一无言了。


许久,久到他被降谷零推进监禁室时,他都没有再说话,而是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我可能做不到。”最后他还是说了,语气里带着点不耐。主要是这个客厅让他浑身不舒服,三个摄像头的注视底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拔了毛扔到河里的鸭子,直接对自己曾经淡然处之在环境里面溺水——他躲不开,而卧室和厨房的摄像头只会更多,至于浴室……那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些理论对我而言就像是太阳会从东边升起一样属于真理,我没办法反驳真理,尤其是当这些真理正在被运用的时候。”


降谷零隔着玻璃看他,然后张嘴做了几个口型——他的声音传不过来,但是赤井秀一想,他的声音应该可以传过去:“做不到这种话不应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不要对我太自信。”赤井秀一苦笑了一声,他的双手已经互相掰扯了半天,这点简单的小动作看上去只是一种无聊的消遣,实际上,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个人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而且我不认为它有什么错误的,如果它被撼动,那么我将无法坚持自我。”


“它与那些真理没有必要的关联。”


“有,而且很深。零,你知道婴儿吗?婴儿刚出生的时候是柔弱的,没办法诉说语言的,人们要在婴儿出生就给他准备好柔软的毯子,可口的食物,还有那些防范疾病的疫苗……正如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婴儿出生时要好好呵护那样,它带给我的思想是那么的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不认为它是错误的,甚至我出现在这里,都是因为你们很生气。”他把后背靠近了沙发,却依旧没有抬起头。这倒不是说他羞于见人,而是说他不愿意被摄像头拍到脸。卧底必备罢了,“零,他正在告诉我,我见不得光,乌鸦必须共存,因为我和他的血肉相连……”


有人重重砸了一下玻璃,他没有理会,只是继续说,“我可能,无法反驳。”


这次没有砸玻璃了。过了几秒钟,不同寻常的安静让赤井秀一微微抬起头,想看看降谷零现在是什么情况,然而这么一抬头,就只看见零就站景光在旁边,脸色很难看,而景光……他正在往玻璃上哈气,随后又用手在玻璃上画些什么——甚至考虑到了镜像问题,他慢慢写下的东西倒映在赤井秀一眼里的时候还成了正常的文字。


他在写:tru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