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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满腔悲愤冤苦无以启齿，身上这般被皇帝圈在怀里倒是奇异地十分安适熨贴，况又久未合眼，纪晓岚好似暂且放下了什么，不觉间竟又睡了过去。

梦里，他笔下的那些鬼怪全露出了狰狞面目，挟裹着玄冰烈火在周身噬咬，时而如入熔炉，时而又如置身河底。似乎有人不住在跟自己说话，又有人替自己喂水擦汗，纪晓岚只是昏昏沉沉，无所理会，直到泛腥的冷水灌入口鼻，这才霎那间恢复知觉，呛咳着被痛醒。

屋里的灯已经熄的只剩了一盏。他神思恍惚，刚咳嗽出声便感到背后有人倾过来拍抚顺气，隔了半会儿才回过神，不禁略觉意外。待缓过来便问道：“您不睡的吗？”  

乾隆唔了一声，又搂着他拍了两下，含糊道：“没事儿，你睡你的。”

纪晓岚疑惑地趴了回去，努力像先前那样放松身体，这次的痛楚却尤其尖刻，更被断续的咳喘给扯的绵延不绝，梦中的忽冷忽热仍在，一时仍不得安睡。乾隆叹了口气，勉力撑了眼皮，支起肘去探他额角颈背，困意惺忪地嘀咕道：“你这怎么光知道出汗不知道退烧呢……还很疼吗？”

纪晓岚正难受着，被他按这摸那的弄得好不烦躁，想躲身上却沉的动不了，迷迷糊糊听了这等废话，脱口便是没得好气：“不疼你打我干嘛！”

乾隆默了片刻，突然翻身下来仰躺回床上，鼓着腮帮子重重吐了口气。

纪晓岚其实话刚说完就有点后悔，见状更是心中惴惴发紧，小心地在暗里去察他脸色，尽管黑灯瞎火的除了轮廓什么也看不着。乾隆一双眸子映了丝淡光，只直勾勾瞪着帐顶，闷声叹道：“以后不打你了。真太累。”

纪晓岚抿起唇，心下霍然一堕。他蓦地记起来了，似这般惊醒他今晚远不是第一次，数度醒转间乾隆每次都是以极大的耐心哄他复而入睡，梦里那些周至的安慰和照料，此刻也自是不言而明。他不是不感动，只是委实不知道这样的耐心还能够持续多久；皇帝的心思他现在不敢也无力去捉摸，这四十大板与三天的冷遇令他患得患失到了极处也软弱到了极处，他清楚只要皇帝对他稍有不豫，随时可以继续将他晾在这里不闻不问。

如果是在从前，哪至于因为一句话就吓成这样——他纪晓岚一向是成竹在胸，潇洒恣意，在君前再出格的话也说过做过，何曾把荣辱放在心上。他想这是不是报应，当年乾隆便怪过自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却不在乎，远不如和珅那般贴心。好了他现在没法不在乎了，他在乎到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心里完全没有底，这么些日子来紧绷的不仅身体还有精神，惶恐与不安伴着与乾隆的每一刻相处如影随形，他是真的怕了。

他鼻间涌起一股酸涩的潮意，喉中如梗块垒，不敢开口，试探着伸出手，去拉乾隆身侧衣物。乾隆仰躺着无甚反应，他再次抿了嘴，缓缓拖动身体移近了些，试图弥合乾隆适才所拉开的缝隙。这样缓慢的挪动比起大幅度动作另是一种磨人的痛楚，抑或是心理作用将一切不适成倍放大，他挪了几寸便累到不行，紧闭着眼颤颤抽了丝长气。

乾隆仍是不言不动。

心里忽然就似有什么东西断了。无可阻挡的热浪从心肺间溃泄而出，纪晓岚再抑制不住，攀着乾隆胳膊，将额头抵着他上臂，深深地埋下脸，双肩无声抖动。

乾隆晃晃脑袋，刚隐隐觉得动静不对，待往旁一瞅真是实打实的一惊：“欸你这是——老纪！纪晓岚！”纪晓岚不答，只是将他抵得更紧，乾隆无法起开身子查看，心马上又悬了起来，半侧过去推他肩膀。“你又怎么了，啊？什么事儿你吱声儿啊，疼的？还是哪别地儿难受？” 黑暗中他用能动的那只手扯开衾被往纪晓岚身上一通乱摸，却除了觉着他抖得厉害之外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免开始往最坏处想去，忽的指尖划过他眼角，一下子便意识过来，错愕之下不由竟僵愣了一瞬。

“老纪……”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纪晓岚，一时有点尴尬，又略觉茫然，手举了半天，才小心抚上对方颤抖不已的肩头，讪讪笑了两声。“老纪，不至于吧……真疼哭了？”纪晓岚紧抓着他，似乎是急喘了一下，烙在他臂上火一样的烧灼，忽然间抬起头。

帐外那一缕孤灯幽光恰就落在他脸上，照见他双目尽赤，眸中虽氤氲的全是水汽，却到底连一滴泪也不曾落下，两颊一丝泪痕也无，仿佛刚刚指尖一点湿意只是错觉。

乾隆差点失笑。自己一时情急，居然忘了纪晓岚一向有多能忍，莫说上次那枝箭了，就连福长安都说他受刑时一声未吭，羞煞多少满蒙好汉。可他没笑出来，也没有怪纪晓岚存心做态戏弄自己——只因纪晓岚眼中的神情做态是做不出来的。

他伸出手，以拇指去拭纪晓岚下唇。纪晓岚偏首略躲了一下，又掩饰般咬牙移了回来，手上将他捉得更牢。

乾隆看着指腹那抹由于光线不足而显得黑紫的血痕，突然记起在兰阳的那天晚上，纪晓岚也是这般浑身滚烫满唇血印地望着他，再往前在济南的牢里，听完自己逼他为和珅开脱的时候，那眼中的伤痛与此也其实并无二致。他模模糊糊顺势去回想，当日在朝上面对着他的责骂，纪晓岚是否也曾有过这样伤心的目光，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朝会留给他的印象早在背叛的怒火中被烧得面目全非，历历在目的唯有纪晓岚的倔强。说来也怪，每当他偶尔忆及这些往事，第一想到的永远都是纪晓岚的这份倔强，死倔死倔的一身硬骨头令他钦佩之余更多是恨得牙痒，积重而嫌隙渐生，让他每次争执都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怒气，却好像从来没考虑过纪晓岚会被他伤的有多深，那些倔强中有几分是忍痛，是否会有经受不住的那一天。

而纪晓岚本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好了，朕知道了。”他轻声道，扶着纪晓岚枕在自己肩窝，双臂环住他慢慢拍抚。“……朕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纪晓岚晕晕沉沉半伏在他身上，适才的情绪激荡极耗心神，加上灰心泄气，难免恹恹的聚不起精神，但觉头昏欲裂，身上灼痛难当，只本能的紧偎着。乾隆细抚着他轻缓道：“朕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不都叫你别瞎想吗，你看你，这都想偏到哪儿去了……”

纪晓岚思绪连不起来，一切全是晕的乱的，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乾隆是在指方才嫌他累那句话，反而更加不解，为何皇帝要突然一反常态地跟他解释这些。乾隆经这番细思剖想却已将他不安的缘由摸清了八九分，遂更醒悟过来纪晓岚今夜举止为何会如此异常，悔道：“当初就不该听和珅那馊主意。老纪，朕这几天也是忙，朝事落下的太多了，不是……”

不是故意不理你。

纪晓岚转动脖颈看了他一眼。乾隆立刻哑了火，连自己都觉得心虚。都这份儿上了，还能说不是故意？重病之人情绪不稳惶恐无助是常情，更何况这还是刑伤——自己现在这般费力安抚都睡成这样，那之前的两晚上他自己该是怎么熬的？但纪晓岚的眼中并无质疑或嘲讽，甚至没有失望，只是空空洞洞地扫过来复又垂下，像是累极了。

乾隆心中一悸，忽然想起少时养过的一头白隼。那白隼虽非海东青名种，却也生的神骏，一双金色的眸子灿如岩下电，挠起人来不见血誓不甘休。他本拟亲自驯养，奈何它居然悍猛异常，稍一接近便要找空子伤人，在手上添了好几条口子后，他终于失了耐性，将它丢给了鹰棚熬驯。

日后再看时便不同了。熬完的隼还是那头隼，只是一身日照新雪的白羽全似蒙了层黯色，乱糟糟的也懒得梳理。倒是肯老实呆在他手臂上不乱挠了，但却没什么生气，飞起来没有精神，连眼神也是这般，空洞洞的全无烈性。也没有魂。

后来它越发的不爱飞不爱动，喂食也不怎么吃，没多久就死了。挺名贵的鸟，乾隆还惋惜了一阵，却不意外，只因他早知道它是要死的。熬鹰熬过了头还能有什么结果，它那样的疲惫，原就是非死亡不能解脱。

于是他狠下心，状似无意地轻晃了纪晓岚一下。待听到他吃痛呻吟，在怀里微微动弹，这才觉得有了些活气，平息了突如其来的那种恐惧感，改口道：“——不是说你。朕不知道你一人呆着会这么难受，早知道就早点儿来了。以后不会了，以后朕天天陪你……别怕了，啊。”

纪晓岚浑身松弛下来，却兀自咬牙闷哼道：“我怕什么。可不敢劳烦三爷大驾。”

乾隆感着肋旁衣料随着这句被他揪得起褶。

“行，你不怕，朕怕。”他轻松笑道，承认的轻易。“朕离不开你。”

纪晓岚一僵，慢慢松开他，却挨近了身子，不再言语。

乾隆也不说话，只一下下轻轻拍他。

室内安静下来。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下。

过了很久很久，纪晓岚吸了吸鼻子，顶了他一下，喘着气哑声道：“臣没事儿了。您睡吧。”

“嗯。”乾隆应了，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他假装没注意到自己肩上洇晕的潮湿，从热转凉。

纪晓岚闭上眼，感到最后一滴泪水在黑暗里无声无息融在乾隆衣上，心中的绝望比先前更甚。

我也离不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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