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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羡】帕格尼尼随想曲/下
*害，先这样吧，有缘再修
06
魏婴原本以为蓝湛会住在那庄严耸立的山墙里，事实上并不是。他家在弄堂的另一侧，那些长长短短的屋檐之下的一间。三层，面宽虽窄，却是独门独栋，在这千百条弄堂里，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靠着山墙的一面是后门，而前门处还有一方小小的花池。这房子由父母留给他们，但平时只他一个人住，长兄在苏联，叔父则另有居所。这些是后来魏婴逐渐知道的，同样是后来他说起曾经以为蓝湛会住弄堂的另外一边时，蓝湛很平淡地答道：“那边是政府的。”
在弄堂口那天，蓝湛问他：“学过乐理么？”
魏婴答道：“只一点点。你有没有不用的书...
*害，先这样吧，有缘再修
06
魏婴原本以为蓝湛会住在那庄严耸立的山墙里，事实上并不是。他家在弄堂的另一侧，那些长长短短的屋檐之下的一间。三层，面宽虽窄，却是独门独栋，在这千百条弄堂里，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靠着山墙的一面是后门，而前门处还有一方小小的花池。这房子由父母留给他们，但平时只他一个人住，长兄在苏联，叔父则另有居所。这些是后来魏婴逐渐知道的，同样是后来他说起曾经以为蓝湛会住弄堂的另外一边时，蓝湛很平淡地答道：“那边是政府的。”
在弄堂口那天，蓝湛问他：“学过乐理么？”
魏婴答道：“只一点点。你有没有不用的书，可不可以借我看看？”从此他回家的路径便由学校门口的林荫道变成了礼堂后面的小门。头一本在他手里不过三两天就读完了，还回去的时候蓝湛有一点讶异，问他：“看懂了？”
魏婴诚实答道：“不太懂。”
蓝湛说：“这是基础。”
魏婴抻了抻校服下摆，又抓了抓头发，道：“哦。”
蓝湛便有点无奈的样子，眼睛一扫他身后，问：“长笛呢？”
魏婴说：“今天不排练，放在礼堂了。你要看看吗，要的话我翻墙……”
蓝湛愣了一下，魏婴指指身后，又道：“就在那道铁门后面，很快的。”
他说着便一溜烟跑了出去，跑到门边，双手抓住铁门上部，脚一蹬，便轻盈地翻了过去。不过三四分钟的时间，已经背着长笛翻了回来。
蓝湛本没有这意思，看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只好接过了长笛，待他喘匀了气，才问：“你平日里，都这样走？”
魏婴笑嘻嘻道：“这里近嘛。我们平时排练完都九点了，大家都翻墙的。”
蓝湛轻微地怔了一下，魏婴又说：“我在这里听过你拉琴，四月的时候。”
蓝湛垂眼看着他手里的长笛，细密的睫毛忽然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在天光渐暗的黄昏里，仿佛推开一圈微小的涟漪。他说：“是你。”
魏婴没有答话，举起长笛放在唇边，简短地吹了那一小节旋律。
蓝湛垂着眼睛，静默地站在他面前，直到魏婴停在了中途，他才像是有些质询般地望向他。魏婴一吐舌头，笑嘻嘻道：“后面的不会了。”
蓝湛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他最终没有开口。
魏婴自那巷口转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那扇门轻轻地关上。
07
过了五月，天就逐渐热起来，草木在夏日的阳光下一照，便格外地绿起来，绿得像要滴出颜料来；知了声渐渐起了，午休时叫得尤为激烈，叫得人心思纷扰，大家纷纷找凉爽的地方休息。魏婴从那锈了的铁门翻过来时，铁锈常常和满手的汗水混在一起，若再碰到衣服，便沾一块拍不掉的红色，晚上回家时魏长泽要教训他：“嫌你妈妈洗衣服不累吗？”后来他再翻，便举着双手一直走到蓝湛家去洗干净，才把衣服整理好。后门的花盆下面压着一把备用的钥匙，有时蓝湛不在家，他便自己进去，在一楼的长沙发上打个盹。沙发是木制的，仿着古代美人靠的样式，局部的漆有细细的裂缝，经了许多个潮湿的夏天后，微微发胀起来。
有次他从午睡中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蓝湛从前门进来，夏天中午过于强烈的阳光将他笼在一层光晕里，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睡觉中出的一身汗使他觉得四肢都黏在空气里，也黏着他的眼皮，听见蓝湛把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磕出一声脆响。他眯缝着眼睛看，是个玻璃瓶。蓝湛说：“酸梅汤。”
玻璃瓶还冰着，上面挂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蓝湛要他落落汗再喝。魏婴还没从睡梦中回过神来，含糊应了，听蓝湛在楼上，脚步踏在地板上的声响，一步一步，笃笃笃的。楼上是书房，魏婴去看过，四壁里有三壁都是书，倒是各种书都有，古的今的，文学的经济的艺术的。地板是打蜡的木地板，反射着闪亮的光，上方一盏枝形吊灯，盛的是旧日的体面。房间当中有一架三角钢琴。他才知道原来蓝湛小时候是学钢琴的。有时蓝湛弹钢琴，他坐在凉凉的地板上，看他琴键上翻飞的十只修长的手指，以及静静垂下的眼睫，浸在被纱网窗帘筛过的夏日阳光里，恍然是另一个他所不知道与不熟悉的世界。有时他对着蓝湛的琴谱吹长笛玩，吹出来不大对，蓝湛倒也不阻止他，还按按琴键帮他找调，后来他的长笛便丢在蓝湛家书房，想起来了便过来玩玩。
蓝湛从楼上下来了，把两本书放在他面前。魏婴还在沙发上躺着，把挡着眼睛的胳膊移开一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蓝湛说：“不到两点。”
“唔。”魏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好热。”
蓝湛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脸颊，手方才握过冰凉的玻璃瓶，碰到脸上也是冰凉潮湿的。他道：“起来喝酸梅汤。”
魏婴挣扎着起了身，搓搓自己脸上，开了那瓶酸梅汤，入口冰凉甜蜜，倒吧午睡后的口干舌燥压下去大半。他一边喝着一边看蓝湛放在他面前的那两本书，翻了一翻，随口说：“这么复杂吗？”
蓝湛说：“看不懂，记下来，问你老师，或者问我。”
他说：“那我来问你。”
蓝湛看了他一眼。蓝湛眼睛的颜色很浅，在亮的地方，更显得格外浅，只略一抬眼，眼波便使他惊心动魄。但那双眼睛实际上是极平静的，很难看出什么情绪的变化，仿佛不见底的深潭，谁也无法知道潭底究竟是什么，掷入一个石子去，层层的涟漪是在表面推开的，那石子却是缓缓地湮没在了不见人的深处。
蓝湛答道：“你们老师比我好。”
魏婴说：“他好忙的。要带那么多学生，还要上那么多音乐课。”
他将酸梅汤喝了半瓶，剩下半瓶推在蓝湛手边。蓝湛修长的手握了那瓶子，水珠顺着瓶身慢慢流下来，在茶几上汇作一滩小小的积水。
08
隔了周末，他提了一盒奶油蛋糕，从前门敲了门进来。未进门就听见蓝湛拉琴的声音，他一敲门，琴声便停了。蓝湛下来给他开门，见他手里的蛋糕，神色有点意外。魏婴说：“路过便买了，这家很好吃的。”其实并不路过，他是拐了一趟的。
蓝湛没说别的，由他放在茶几上，去倒了两杯水来才问：“何事？”
魏婴说：“没事不能来吗？”
话里有点蛮不讲理，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蓝湛对他仿佛没有脾气，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跟魏婴的第一印象截然不同。诚然是他去搭讪的人家，而这没脾气也无法不使人渐次升起些得寸进尺来。这得寸进尺是有些试探的意味在，而在这你进我退之间，两个人倒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因着这默契，心里又都平添了几分亲近，又因着未曾言明，而各自都像浮在半空似的，进两步退一步，留些转圜的余地。一整个夏日里斑驳的光影从窗子里流进来，也是摇晃的，落在这栋寂静的三层楼的房子里，悄无声息地化开。
蓝湛听他的话，眼色微微一沉，是有点无奈与嗔怪的意思，魏婴便嘻嘻笑道：“想吃蛋糕，就买来找你咯。一路跑过来的，怕天气太热化了，快吃。”
后一句倒是真的。天气闷得要死，外面沉沉地压着一块雨云，已经压了好几天，也不知这雨究竟何时能下下来。魏婴头上脸上的汗还没消，顺着下颌与脖颈的曲线流进衣服里，洇湿了肩背一大块。少年人正在新陈代谢最旺盛的时候，整个人仿佛一只小火炉。蓝湛在他的催促之下，只好拿叉子吃了两口，又去给他投了一块湿毛巾来。夏日里吃奶油蛋糕实际不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奶油的甜味在嘴里化开，同潮湿的空气一样黏稠。两个人将蛋糕分吃了，各自都腻出点心慌来，灌些凉白开，才堪堪压下去。魏婴身上的汗终于落下去了，他歪在凉飕飕的木沙发上，说：“我进门之前听见你拉琴了。你继续嘛，不用管我。”
蓝湛道：“我怎样不管你？”
“怎样？”魏婴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你练你的呗，权当我不存在。
蓝湛便没答话，转身上楼去了。魏婴被他撂得莫名其妙，跟着上了二楼，看他果真旁若无人地拉起琴来了。他在角落盘腿一坐，随手抽了本书，是本十来年前的小说，鸳鸯蝴蝶情情爱爱的。正心道蓝湛家里居然还有这种书，再细看，这一排五花八门，杂志画报什么都有。略略翻了几页，蓝湛的琴声跟只小钩子似的总钩着他的耳朵，教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便把书丢在了一旁，看他拉琴。
照理说，用看的不大合适，但倘若只用耳朵，魏婴觉得实在有点浪费了。蓝湛平日里，哪怕是私下的场合，仪态也极端庄，拉琴或弹琴时，更是挺拔端正，初现轮廓的青年人的肩颈，与衣摆下面修长笔直的腿，在此刻都紧绷起来。天气这样闷热，空气里仿佛氲满了水气，他腰窝处便渐渐现了一块不显眼的水湿，那块衣料便粘在了皮肤上，却不能把他的形体撼动毫分，一直到他伸出手去翻谱子，身形都不曾松懈片刻。
蓝湛不将目光分过来些给他，魏婴便看得更加明目张胆。其实他知道蓝湛必是察觉到了的，他们只是侧对着，没道理一点也注意不到；但他说可以权当他不存在，蓝湛便好像打定了主意似的半点不看他。
嗨！魏婴心想，这是较什么劲呢？
他起身拿了自己的长笛，用手擦了擦，随便吹了几个音，落在蓝湛的琴声里，并不能合上去，是存了心要逗他。蓝湛手上的动作果真一顿，却没停，眼神轻轻往这边动了一下，立刻止住了，半点不理会他的恶作剧。
这一掌仿佛拍在棉花上，教他有些怏怏，又不甘心，把长笛放到嘴边，吹出来的声音落在潮湿的空气里，泄了气一般。
汗水从他额头旁边落下来，顺着颈子滑进衣服里。蓝湛手上没停，侧对着他拉一整支曲子，他仿佛受了什么鼓舞，针锋相对一般吹起来。两个人演奏的分明不是同一支曲子，却在此时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因为蹦出来的音符都是带着火的，蹦进湿热的空气里，噗地爆出一个火星，就没了后续。然而愈是这样，他们心里愈着急，点不起来的火星同打不出来的喷嚏一样叫人难受，只盼着能在下一次十倍八倍地找回痛快来。两个人好像赶什么拍子似的，越来越快，手也乱了，终于魏婴的长笛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这场莫名其妙的比赛以他的走音而告终。
他抬起头看着蓝湛，蓝湛也看着他。蓝湛鼻尖上滚落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打过蜡的木地板上反射出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也反射出窗外黑压压的树。天色很暗，积雨云低低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魏婴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举起他的长笛；蓝湛也把小提琴架在了肩上。
他望着蓝湛的眼睛，定了定神，抿起嘴唇，缓缓吹出一口气，按下了笛键。蓝湛也将琴弓搭上了弦。
魏婴吹出了第一节旋律，滞涩的万泉河水化了冻。小提琴的声音随即便跟了进来。他们演奏得很慢，相互试探着对方的调子与节奏，但不消片刻，两段声音就自然地融在了一起。他身体里灼热的岩浆终于找到了一个正确的出口。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随着旋律有节奏地起伏，汗水顺着他的腰线滑落，流进裤腰里。一切都捋顺了。蓝湛垂眼望着他的琴弦，并不看他，但魏婴却知道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笛声——眼前一道白光下来，一个雷，就在他耳边响起，那么近，那么响，一瞬间把乐声都盖住了，使人忍不住怀疑是否窗外有哪颗树被劈坏了。两个人手上都顿了一下，随即窗外轰然暴雨如注，汇进他们的旋律里。
08
魏婴依旧在午休的时候溜去蓝湛家小憩，此外又额外加了晚上课后的时间。隔壁的女孩子给他一包山楂片两个炒板栗时，他不再收了，因着兜里还有从蓝湛家里顺来的糖。蓝湛自己不吃糖，可后来客厅的茶几上便添了糖罐，里面五颜六色的什锦糖，他每次离开揣走一把。放了暑假，愈发变本加厉，若碰上蓝湛不在的时候，他就躺在书房的地板上看闲书看到天黑才离开。次数多了，便成习惯，有时蓝湛回来看见二楼的灯没亮，还要四处找找才是。这时候，魏婴多半是在客厅的。
这天蓝湛回来时，二楼的窗口黑着，一楼也不见人，他上去一看，便见地板上横卧着一个人，书盖在脸上。天光还亮着，光彩的晚霞框在窗子里，他走过去把书揭开，魏婴身子轻轻一挣，醒了。
蓝湛说：“不要在这里睡。”
魏婴很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像是魂魄归位的样子，而后乍惊一声：“呀，我睡着了。”
他一挺身坐起来，蓝湛伸手摸了摸他后背，又道：“冷不冷？”
天气还热，没有冷的道理。魏婴捏了捏肩膀，道：“不冷，只是硌得疼。”
蓝湛便顺着他后背捏到肩膀，又揉了几下，恰好揉到点上，揉得魏婴肩胛收紧起来。蓝湛问：“要去卧室躺会么？”
卧室在三楼，他平时去得不多，头一回上去，见枕头被子都整整齐齐，便知道蓝湛是个极守规矩的人，他一坐，恐要弄乱，总是不太好意思。后来虽然来得勤，但蓝湛少有在卧室的时候，他也就不进去。三楼的窗户朝北，挽着纱帘，这时候天色渐晚，却又没到要开灯的地步，这间北向的屋子就更显出昏暗来。床上罩着米白的床罩，魏婴就势躺了，蓝湛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抻了抻衣襟，柔声道：“下次困了便上来睡，不要躺在地上。”
魏婴陷在柔软的床褥里，方才饱受摧残的肩和腰这时活了过来，晦暗的光线又给这房间平添了三分朦胧，他仰望着蓝湛，再开口语气便有点黏腻了：“我并没困，天一暗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嘛。”
蓝湛脸上似乎闪过点笑意，他俯下身来按着魏婴的腰，问：“现在还疼吗？”
魏婴摇了摇头，他们的脸靠得极近，在暮色中，他忽然像受了某种感召一般，轻声地叫道：“蓝二哥哥。”
蓝湛长长的睫毛在他眼前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答他，手上的动作却停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仿佛都知道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随即魏婴半支起身子，轻轻贴了他的嘴唇。
他感觉到蓝湛的鼻息轻柔地拂过他脸颊，如同蝴蝶翅膀翕动一样的小心翼翼。他们保持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魏婴终于向下跌在了床上，紧接着，他被热切地吻住了。蓝湛一只手捏在他的腰上，滑过琴键的手，把握琴弓的手，此刻攥紧了他，手心上一点温度渗进他的皮肤。
这一刻像是突如其来，又像是水到渠成。魏婴在辗转的吻之间，如同呓语般地唤他。房间里暗下来，夜幕披在他们两个人身上。衾被上淡淡的檀香味扑进他的鼻子，窗外传来一两声鸟鸣，似极近又似极辽远。在这样安静的时刻，他听见自己胸膛里剧烈地鼓胀起来。
蓝湛在他耳边低低地呢喃道：“魏婴。”
-Fin
【忘羡】帕格尼尼随想曲/上
（俺不懂音乐 随时欢迎专业大佬捉虫
00
那时候，一曲《新疆之春》便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了。*
01
其时魏婴对男孩与女孩的认识并不比他的同龄人高出多少，想象全都来自于电影，比如男主角与女主角在舞会上共跳了一支探戈，这便是一个爱情故事合情合理的展开。但他比同龄男生高明的地方在于，他清楚地知道到自己是班级里、甚至附近一片十来岁男孩子里最俊俏的一个，也知道这种俊俏会让他在女生中受到一些不一样的对待。譬如说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可以坐在墙头上跟隔壁女中的姑娘们打招呼，女孩们多半笑成一团，横空丢过一个塑料绳缠的毽子来，里面夹着两颗糖，而换做另外一些男生...
（俺不懂音乐 随时欢迎专业大佬捉虫
00
那时候，一曲《新疆之春》便可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小提琴专业了。*
01
其时魏婴对男孩与女孩的认识并不比他的同龄人高出多少，想象全都来自于电影，比如男主角与女主角在舞会上共跳了一支探戈，这便是一个爱情故事合情合理的展开。但他比同龄男生高明的地方在于，他清楚地知道到自己是班级里、甚至附近一片十来岁男孩子里最俊俏的一个，也知道这种俊俏会让他在女生中受到一些不一样的对待。譬如说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可以坐在墙头上跟隔壁女中的姑娘们打招呼，女孩们多半笑成一团，横空丢过一个塑料绳缠的毽子来，里面夹着两颗糖，而换做另外一些男生，便只能得到两句调侃。时间久了，他在女中便也闻名，从“那个爬墙头的男生”变成“那个魏婴”，毽子里夹的东西从水果硬糖变成巧克力，又变成直接塞进他手里的一把瓜子、两个枇杷。大人们对于女中的学生往往颇有微词，她们的裙子太花、辫子样式又太洋气，三五个相互搀着走在路上，说笑的声音就跟安了扩音器一般，带着青春期女生特有的尖锐高昂，半点不避人地喧哗，那样子一看便知道并不学习，只不过混个毕业文凭，因为读过高中的女孩子更容易嫁人。相比之下魏婴他们学校里的女生就要更好一些，因为是公立，男女混校，考进来是很要一番力气的，连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队伍都会更整齐些。
尽管他这样的受女生欢迎，却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段越界的异性友谊。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并不缺乏满溢得无所适从的情感，他知道有男生三天两头地请女孩子看电影，专门选在不早不晚的八点，等到散场正好是夜未深人刚静的时候，时机恰好；也有隔壁的女孩子成天放学了就等在校门口，不时地往里面张望，动作是鬼鬼祟祟的，神情却是用力过猛的漫不经心，故意使人知道那漫不经心是做出来的一样。但魏婴的的确确同这些事情一概远离，他的年轻的荷尔蒙仿佛嘴上说说就释放干净了，真到了有女孩向他明示或暗示时，他倒成了避之不及的那一个。
总之，他就这么长到十七岁，长成一个挺拔、俊俏、快乐、活泼的青年人。
02
魏婴在九岁的时候开始学长笛。小学的管弦乐队招收同学，他原本想学黑管，老师叫他吸住一口气，拍拍他后背，说你吹长笛吧。于是他就吹了长笛，一吹吹到十七岁，从小学的管弦乐队吹到高中的管弦乐队，从儿歌吹到《嘎达梅林》。他们学校的管弦乐队小有名气，时不时上剧院公开表演，老师是留过洋的，据说解放前曾经在国外拿过许多奖，为着一腔热血回了国，没想到竟分在一个小小的中学做音乐老师。老师蛮看重他，每次上台前在他背后重重地拍一巴掌：“魏婴，好好吹！”他扮一个鬼脸，作小孩样。
上台演出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特别是每逢元旦节、青年节、国庆节这样的日子到来时，市里的文艺汇演，常常有他们一份。于是在这之前的好几个星期起，全乐队的同学和老师便要每天晚饭后回到学校的礼堂排练，一练练到九点十点，然后大家披星戴月地，踏着沥青路、碎石路与水门汀回到各自的家里。如果恰好轮到谁打扫卫生，就要走得更晚。时间久了，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礼堂后面的树丛里竟有一扇小小的铁门，一看就是废置许久，锁完全锈住了；可是门很矮，身手灵活的男生一翻就能翻过去。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弄堂，铺着石板，路中间微微凸起，使得污水能够顺畅地流进排水沟。所谓的弄堂，其实只是两排房屋的夹缝。左边一排整齐的、高耸的山墙，有两三层楼那么高，封得严严实实，上面布满雨渍与青苔的痕迹，沉默并且庄严，自动地形成合抱的态势，将其他一切都排除在外；相比之下右边则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房屋，墙皮一块一块剥落露出里面的砖，伸出的窗台上挂着两三件衣服或摆着几盆花，上头则被油烟熏得乌黑。坡屋顶斜斜地伸出墙壁的立面，有的长些有的短些，错落得如同五线谱上的音符。不知道处于什么原因，这两排房屋背靠着背，却并没有抵死，而是在中间留下了一道刚好够两人并排走过的空间，无声而郑重地划出一道鸿沟。晚上这弄堂里没有灯，只能靠人家窗户里透出的一点微弱的光照明，不过从这里走，只要两分钟就能走到大路上，而不用穿过学校长长的林荫道走出正门，再顺着马路走回反方向。因此，乐队里的男生们常常在结束排练之后结伴翻墙，一大群中学生像游鱼一般轰地涌入弄堂，又在弄口一哄而散，消失在城市里。这短暂的、喧哗的两分钟，对于这条已经沉默了数十年的弄堂来说，仿佛往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块石子，涟漪一圈一圈推开，撞在岸边，然后慢慢平息。
我们的故事，就是从这样一条弄堂、这样一个披星戴月的晚上开始的。
03
魏婴从门上跳下来，一边把双手沾的铁锈在衣服上胡乱蹭掉，一边加快脚步去追前面的同学。因为路窄，没办法所有人挤在一起，常常最后一个人翻过来的时候，最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好长一段了。他们微微压着嗓子，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是十几个男孩的声音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汇在一起就会成为一阵混乱而低频的杂音，每个人都在说话，可是谁也听不清谁。魏婴脑海里还回荡着刚才的《黄鹤的故事》，他左边的双簧管走音走得厉害，带得他也一路走到了西伯利亚。
他脑子里想着事，没注意前面队伍忽然停了，他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他问：“怎么了？”
那男生看看他，也向前面问：“怎么了？”
许多声不同的“怎么了”交织在一起，又形成了一段短暂的噪音。好一会此起彼伏的声音终于停止，魏婴竖起耳朵，听见一阵琴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
“是小提琴。”一个男生说。
“《思乡曲》。”另一个补充。
“肯定是音乐学院的，不是我们这种业余选手。”又有人说。
一群人侧耳辨认了半天，也没能判断出究竟是哪扇窗户传出来的琴声，这声音好像很远，可是又很清楚，能听出音准很好，并且在一些细腻的音阶上处理得非常流畅，只可惜总好像隔着一层雾一样，分辨不出位置。还未等他们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演奏已经结束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巷子里静立了好一会，周围那么安静，一些窗户黑着，一些窗户透出温柔的灯光，偶尔有模模糊糊的人声从窗户里传出来，夹杂着一两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动。这些响动是宁馨而世俗的，充满着油烟气，但却是扎扎实实的，与弄堂浑然一体的声音。相比之下，刚才的琴声倒像一场梦。
人群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四散开了。
魏婴在队伍的最末尾往回看，一边是肃穆的高大山墙，一边是细碎的灰砖密瓦。他听见远处的钟楼敲响了九点。
第二天他们翻过铁门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放轻了声音。遗憾的是，琴声并没有响起。大家多少有点失望和不甘，然而第三天、第四天，依旧没有碰到。于是这件事也就被搁下来了。偶尔他们谈起那个夜晚，便把它归因于一场偶然。也许这里确有过一位小提琴演奏家，也许只是暂住，也许是一时兴起，恰好同他们产生了一段短短的交集。
魏婴恰好做值日的这一天，是个星期六。离五一的汇演还有不过十来天的日子，大家都日益地紧张起来，排练完已经九点过了，等他把地板拖干净，将一切谱架、椅子都收好，钟已经指了九点半。他锁了礼堂的门，从后门翻出去，轻快地落在石板路上。这是四月的夜晚，天气已经暖和，偶有一两声虫鸣，掩在墙角的杂草之中。这天晚上月亮很亮，天上没有一丝云，照得这窄窄的弄堂里也亮堂堂的，石板路仿佛反射着微微的光。
他顺着弄堂走了没几步，忽然听见一阵小提琴的琴声，拉的是《思乡曲》。
魏婴停下了脚步。
他四下看看，仍然听不出究竟是哪扇窗户里的声音，索性便不找了，只站在原地听。拉琴的人今天似乎不那么满意，将其中一段揉弦反反复复地拉了许多遍也没停止。魏婴并不太能听出这些遍究竟有什么区别，毕竟他还只能算是一个业余中学生。他听了一会，从背包里把自己的长笛抽出来，跟着小提琴的声音吹了一段。
小提琴的声音一下子停了。魏婴等了一会，并没看到哪扇窗户里伸出个脑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蟋蟀叫上那么一两声。他不由得心想：难不成这人只喜欢自己一个人练，不想让人打扰？
正琢磨的当口，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拉得慢一点。魏婴端起长笛又和着他吹了一段。这一次琴声没在这里断掉，一口气拉了下去。
魏婴站在石板路上听着琴声。
04
汇演的这一天是极荣耀的一天，全校同学都看着敞篷的卡车把他们从学校里拉出去。当然荣耀的不只是这一点，汇演上有时会有一些名人出席，而票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得到的。他们作为参演人员，自然就拥有了白看演出的机会。大家都穿着整整齐齐的制服，由老师在每个女孩子的脸颊和唇上点淡淡的红色。
头三个节目，他们就要到后台去待命，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与乐器，藏在厚重的帷幕里，竟然藏得住。魏婴从帷幕后面看台上，只能看得到主持人的后脑勺和一点点侧脸。女主持人声音高亢，铿锵有力地报幕：小提琴演奏，思乡曲。
这串词在他们之中引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男生们互相看看，都想起那个梦一样的春夜。
一个一直坐在候场区角落里的男生站起身来，从他们中间目不斜视地穿过去，在台上站定了。魏婴伸长了脖子，看见他中山装的袖口处露出一截洁白的衬衫袖。
“啊，是他！”乐队里一个女生忽然低呼了一声，引来了四周人的注意。女孩子们立刻在她身边围了一圈：“绵绵认识？是谁？叫什么？”
那叫绵绵的女孩想了想，露出点为难的神情来，在周围人的催促下，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舅妈的娘家的邻居的侄子——过年走动时，偶尔见过一两次，并不很知道的。姓蓝，叫蓝——蓝什么来着？唉，不记得了。”
这复杂的人际关系使女生们齐齐发出嘘声。那女孩又说：“比我们没大几岁，好像是音乐学院的。在他家行二，还有个哥哥在苏联，艺术世家呢。”
“哗。”大家齐齐发出低声的感叹。艺术与世家这两个词对于一群成长在集体政治中的孩子们充满着一种遥远神秘的吸引力，是他们无从了解而又充满好奇的领域。
舞台上传来的琴声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男生将小提琴架上肩膀，琴弓架上琴弦，整个人站得像棵挺拔的竹。魏婴扒在帷幕边上，心里头想，一二三四——
一段漂亮的揉弦便从他耳畔滑了出去，滑得他心上一颤，脚边忽然落满春夜的月光与虫鸣。
身后有人拽他的衣服，压低了声音喊：“魏婴！回来点。”
魏婴被拽得一歪，险些扯了幕布，回过头来，就看见江澄瞪他，用一种极低而不失气势的声音道：“快站到台上去了！还想跟人家吹个合奏？”
魏婴便同样以极低而不失气势的声音杠回去：“你怎么知道我吹不了？”
“放屁吧你。”江澄翻了他一个白眼，指指后面，“排队去！准备上场了。”
魏婴向后一看，乐队的男生女生早已站成了上台的队形，这会儿全看着他和江澄在这儿斗嘴，几个女生凑在一块吃吃地乐，见他看过来，便招招手，用嘴型道：“魏婴，赶紧的吧！”
魏婴不跟江澄置气，将他的长笛一拎，笑嘻嘻地钻进他的位置，向前面几个女生低声道：“都这么清高，台上那么好看一个男的，一点都不好奇？绵绵，你的舅妈的邻居的侄子哎，你不看看？”
女孩子们不敢弄出大动静来，罗青羊在魏婴胳膊上装模作样地拧了一下，低声笑骂：“就你贫！那么好看，你去看！”
魏婴仿佛浑然不觉人家是拿他打趣，一本正经道：“是啊，我正看着，被江澄拽回来了。”
另一个女孩说：“魏婴，你脸皮真厚啊！”
“有吗？”魏婴假装没看到江澄向他疯狂递眼色，恬不知耻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直到老师进来了，这边的打闹才收敛起来。台上的思乡曲已经拉完了，魏婴伸长脖子，也没能看到那男生的身影，只能听见台下的掌声和皮鞋跟磕在木地板上的声音。下台是从另一个方向下，他听着那声音咔哒咔哒愈走愈远，心里遗憾得要死。早知道上台前就去搭个话了，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四月里有个人在他窗外吹了一段长笛，吹得怎么样；再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要不要交个朋友……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被后面的同学推了一把：“魏婴，上台了！”
他踉跄了一下，赶紧跟上队形。长笛的位置在接近舞台中央的地方，他个子高，悄悄地挪了挪凳子，恰好能从前面人头的缝隙里看到观众席。目光在前面几排逡巡了一个来回，没看到那蓝什么的身影；再往后，就隐没在了一片黑暗里。魏婴一边翻谱子一边想，蓝什么，蓝什么呢？罗青羊也真是，连个名字都记不住。
及至下了台回到座位，他也没在人群中寻到相似的中山装。江澄拿胳膊肘一拐他，问：“找什么呢？”
魏婴没答话，反倒是罗青羊在旁边笑道：“哟，看上台下哪个女孩儿了？”
几个女孩瞬时又笑得东倒西歪。
05
汇演结束时照例是再由卡车将他们一起拉回去的，但偶尔有住在附近的同学，便可自己回家去，老师是默许的。次数多了，便人人都住在附近，一到了散场，立刻作鸟兽散。理直气壮地翘了半天的课使大家都极高兴，不等出剧院，已经三三两两地结成了队伍。
魏婴从高高的台阶上一步三晃地溜达下来时，忽然瞧见前面过去一个中山装的身影。
罗青羊在后面喊他：“魏婴，去不去淮海路买件蛋糕？”
魏婴转过头看他们一眼，一队人里男生女生，都是兴高采烈的神情。只这一转头的功夫，那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街角处。
他忽然感到什么东西在赶着他一样，促使他往街角处追过去。“不去了！”他匆匆地喊了一声，“有事情做！”
街角是个绿荫掩映的街角，一转过去，便有排排的小店在他面前伸展开。魏婴顺着一爿一爿的店面跑过去，忽然一排耸立的山墙正正撞进了他眼睛，竟是他们每天晚上翻墙走过的那条小弄堂。
他往里面一拐，就看见了那个身影。
“蓝……”
魏婴卡了个壳。
那青年没听见，仍自顾自地往里走。魏婴追上去，忽然喊道：“蓝二哥哥！”
青年的脚步顿了一下，有点犹疑地回过头来，仿佛在确认是不是在叫他。这一回头，魏婴才看清他的脸，不过二十岁上下，与他并不差太多，神色却多出许许多多的持重来，目光在他身上脸上不动声色地逡巡一圈，并未展现出太多的讶异或者慌乱。好看倒真是很好看的。
他这样镇定，反倒让魏婴有点窘迫起来，只好解释道：“呃，我想罗青羊你应当认识的……听她说你在你家行二，就叫了。”
青年略略思索了一下，又问：“何事？”
魏婴一时便语塞了。他原本想问问，那些夜晚里是不是你在这里拉小提琴，如今看来，似乎十分笃定，不必多问；又想跟他说，你那天晚上听到的长笛是我吹的，却又不知道如何开这个话头。青年看他张口结舌，不由得有些戒备神色，魏婴一咬牙，道：“怎么样才能读音乐学院？”
青年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怔，道：“你想考音乐学院？”
他的目光从魏婴身后背的乐器上飘过，又落在他校服上的校徽上，问：“你是七中管弦乐团的？”
魏婴忙不迭应道：“是！魏婴，魏征的魏，婴儿的婴。”
青年看了他片刻，开口道：“蓝湛。”
-TBC
*引自王安忆《荒山之恋》
【忘羡】朝露
*有轻微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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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是被一阵极强烈的阳光照醒的。
那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眼皮不受控制地挤了挤，眼眶下面泛起一阵湿润，然后耳边响起一阵水声，清脆如同碎玉落盘。紧接着喧哗的人声在他远处与近处一同响起：“大师兄，你又跑出来偷懒啦！”
他蹭地一下翻身坐起，便瞧见方才盖在脸上遮阳的荷叶不知被哪个皮猴子掀到一边去了，因着脱水与阳光的炙烤，叶缘已经微微干枯卷曲。他的一群师弟们凫在荷塘里或蹲在岸上，脸上尽是逃课出来的快活与神采飞扬。
“我溜出来是因为我会了，你们会了没有？”魏无羡一下端起师兄...
*有轻微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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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是被一阵极强烈的阳光照醒的。
那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眼皮不受控制地挤了挤，眼眶下面泛起一阵湿润，然后耳边响起一阵水声，清脆如同碎玉落盘。紧接着喧哗的人声在他远处与近处一同响起：“大师兄，你又跑出来偷懒啦！”
他蹭地一下翻身坐起，便瞧见方才盖在脸上遮阳的荷叶不知被哪个皮猴子掀到一边去了，因着脱水与阳光的炙烤，叶缘已经微微干枯卷曲。他的一群师弟们凫在荷塘里或蹲在岸上，脸上尽是逃课出来的快活与神采飞扬。
“我溜出来是因为我会了，你们会了没有？”魏无羡一下端起师兄的架子，顺手拾起那片荷叶来，“来来来，昨天教的第十六式，哪个出来比划比划？”
“你闭嘴吧！”江澄从水面浮出来，挂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上了岸，“喊你一声师兄，还抖起来了！”
魏无羡将那片烤干了的荷叶丢进水里，又折了一枝新鲜的盖在脑袋上。茎杆上的水珠顺着叶背流下来，在弯曲的边沿上颤了一颤，在他眼前滴落下来。
“怎么，江澄，你不服吗？”魏无羡说，“那也只能怪你出生晚了点。”
一群少年推推搡搡地，便在荷塘边上打将起来，从岸边闹到水里，把荷花荷叶撞得东倒西歪。男孩子打架不讲章法只管胡闹，魏无羡再怎么灵巧，也架不住好几个同样年纪的少年一起压上来，没几下便哧溜一下从人缝里钻出来，眨眼就窜到了岸边小船上，叫道：“不打了不打了！哪有你们这样的，逃了课出来，就为和我打架？走，咱们去湖上弄些莲蓬菱角吃吃！”
一群人在接天莲叶中穿行而过，不消片刻船上就堆满了莲蓬。舴艋小船本就轻巧，好几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加上满船莲蓬，恨不得给压进水里面去。魏无羡坐在船头剥着莲子，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奇了怪了，我们摘了这么多，老头怎么没出来？他不是耳朵最灵的吗？”
老头特指这片莲塘的主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五十、六十还是七十，反正撑起竹排来快得吓人，赶他们的时候势头还像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
江澄道：“怎么，你还盼着他来打你不成？”
魏无羡睨他一眼，道：“那怎么可能，就是觉得奇奇怪怪的，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老头划起船来比我还快！”年纪最小的一个男孩说，“能出什么事？我看他能活到一百零八！”
江澄道：“魏无羡，老头打你和蓝忘机打你，哪个更疼？”
“蓝忘机？”魏无羡愣了一下，自言自语般又重复了一遍，“蓝忘机？”
尚未回过神来，听得船尾的师弟们大呼小叫起来，他顺着他们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豆蔻年纪的农家姑娘正撑着一叶小舟，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从层层莲叶中轻巧地划过。
“喂！”一个少年叫道，“你是什么人？看莲塘的那个阿伯呢？”
姑娘在离他们三四丈的地方停了船，很诧异地看他们一眼，皱眉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在我家莲塘干什么？”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魏无羡站起身来道：“什么你家莲塘，这一片的主人明明是个阿伯，瘦瘦高高的，撑个小竹排。你是诓我们的吧？”
姑娘说：“你们说我外公？他好几年前就不在啦！”
魏无羡一愣，忽觉船身一晃，他便跌进水里，猛地挣了起来。一声惊呼未出口，额头便重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撞得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便看见蓝忘机半跪在他对面，额角红了一块。他摸摸自己额角，也有一处疼痛。
蓝忘机问：“做梦了？”
荷风习习，带着水气扑在他颈边颊上，吹得他一身薄汗忽然落了下去。阳光照在他身上，耳边只有小船破开水面的潺湲声响与荷叶相互碰撞的沙沙声。
魏无羡怔怔地点了点头，随即才如梦方醒一般凑上去查看蓝忘机额头，道：“梦里吓了一跳……疼不疼？我给你敷一下。”
他将手伸进水里镇了片刻，贴在蓝忘机额角，反复数次，红色才渐渐下去了些。蓝忘机也依样给他敷了一会，似是撞得更重些，不多时竟隐隐现了淤青。蓝忘机道：“晚间回去买些药来。方才梦到什么？”
“梦到……”魏无羡想了想，笑道，“梦到方才那姑娘的外公。小时候他用竹竿打我，比你家戒尺还疼。”
蓝忘机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他们的船划出去半个多时辰，姑娘早就没了踪影。他问：“为何打你？”
魏无羡盯着蓝忘机的眼睛片刻，决定据实相告：“因为我们去他家偷莲蓬。”
蓝忘机望着他，没有答话，眼神里分明是“该打”二字。
“也不是！”魏无羡辩解道，“他那片莲塘小得很，离田地远而离水路极近，荷花、菱角、芡实，什么都种，平时有人路过摘来吃，他从不管，唯独打我们。倒也奇怪，他家的菱角，特别好吃。”
蓝忘机转头看了一眼船尾，还堆着些莲蓬和菱角，是方才那家姑娘连同父母硬要送的。原本魏无羡同蓝忘机来云梦，自城中江水开至城外野荡，正是莲蓬熟了的时候，看见浩浩一片翠盖红莲，他忽然来了兴致，道：“蓝湛，我带你去我小时候玩的地方看看。”
莲花坞背山面湖，云梦一带大泽小泽星罗棋布，相互勾连，几乎称得上四通八达。即使魏无羡小时候常在这边水域玩，经年不见，地貌也早已大有变化，撑船在荡中划出去数里，竟然迷路了。
“不会吧，”魏无羡放下船桨站起身来，“我记得那里以前有块大石头的！”
小船轻巧，禁不住人这样动作，魏无羡一起，带得船连晃几下，好不容易才稳住。蓝忘机扶住了他的手，道：“你先坐下。”
魏无羡慢慢坐下来，顺手折了一片荷叶扣在脑袋上，四处望了望，懊恼道：“这荡中一划错方向就不大容易转得回来了，早知道还是应当找个村民带着我们的。”
蓝忘机道：“无妨。随心走走亦可。”
魏无羡便笑道：“也好。”
两人行船至荷花荡里，却见一群人在荡中拦网，一问方知，这水塘附近近日常有无风起浪、平地积水诸多怪像，几户渔家便想结网探其究竟。精怪没能截着，先截了他们的船。
彼时蓝忘机站在船头，长身玉立白衣胜雪，倒叫几个渔民不胜惶恐，唯恐是阻了哪家公子出行，忙下来帮他们将船头上缠得乱七八糟的钩网解了。正手足无措间，那钩网却被伸过来的一只手横空截了。
钩网落在魏无羡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用意，却看魏无羡把上面的水草慢慢择开，递到蓝忘机面前：“含光君，看看？”
那水草在魏无羡手中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蓝忘机捏起一根，轻轻一捻，捻出一手湿滑来，触感却不像水，似要更黏稠些，像是什么东西的浆液，顷刻便干了。
蓝忘机道：“水虺。”
“不错，”魏无羡补充道，“这是露水附在草木叶子上，蒸发又凝结，反复而成水精，往日里云梦山中溪涧有的是，今年夏天天气凉爽，这一带荷花荷叶又多，才下到了湖里。这东西毕竟是露水结成，无形无质，过段时间自然就消散了，不必管他。”
渔民们见这黑衣青年言之凿凿不似信口胡诌，更兼他身后那仙人一般的白衣公子神色肯定，不能不信，踌躇之中，忽然响起一个极清亮的少女声音：“你们又不是云梦人，怎么知道？”
魏无羡听得这质问，定睛一找，才发现她站在几个渔民后面，方才八成是坐在船上，被高高的荷叶一挡，未能发现，这会儿挤到前面，看来不过十二三岁，脸颊上带着农家女孩特有的红晕，话语颇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神情倒是一派天真。魏无羡被她逗笑了，道：“怎么，小妹妹，你不信我？”
小姑娘道：“我自小就在山里玩的，我叔叔伯伯时常进山，如果山中常见，还用得着你说？”
站在前面的几个大人听得了，便把她要往回扯，其中一个略略上了点岁数的中年男人低声斥道：“丫头片子嘴这样碎！”
小姑娘一挣挣开了，忿忿地看了眼大人，很不平的样子。魏无羡却认真起来，弯下腰笑眯眯道：“这东西只在洪山一带常见，平时夏末秋初才有，又消隐在水里，一般人很难发现的。从洪山下来行船半柱香有一处水凼，转过凼去有片莲塘，主人是个老头，小妹妹，我说的对也不对？”
小姑娘却把辫子一扯，道：“那莲塘分明是我家的！”
魏无羡偏偏较起劲来，同她阿爹问来问去，方才明白原来那老头是她家祖父，早几年就过世了。农户问起他如何识得，魏无羡哪好意思说是小时候偷过他家莲蓬，只说是少年时家在云梦，有些渊源，又讨来些雄黄丹砂一起研了，在船头画了符文，反教几个渔民千恩万谢起来，要留他们吃饭。魏无羡好容易推辞掉，便给他们装了一船的莲蓬菱角。
两人划出去了，魏无羡顺手折了一片荷叶。叶面上积的水珠晃悠了几下，在叶心汇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洼，被魏无羡泼掉了，盖在脑袋上，叹气道：“那时候老头身体硬朗极了，我们还说他活个百十来岁一点问题都没有，真想不到。”
蓝忘机道：“死生有命。”
魏无羡似是有所感一般靠在船舷上，道：“细细想来，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在云深不知处住着，生辰节庆虽然照过，但蓝氏事事寡淡，因此总归也就是那样；再加上蓝忘机遍寻了藏书阁，终究是帮他把金丹弄了出来，此后连容貌也不见什么变化了。后来他忽而有一天发现思追个头似要超过自己，又忽而有一天发现景仪已能在蓝忘机手底下过上几十招，再忽而有一天听说金凌定了一家小姐，回到静室时，静室却还是那个样子，卷宗笔记整整齐齐地码在案上，靠窗的几上还有半盏他没喝完的天子笑。
他唤道：“蓝湛！蓝湛？”
里间传来脚步声，蓝忘机转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翻开的书。已近亥时，他未束发，只着单衣，外头灯光不亮，虚虚地照出他半边身子。
他说：“回来了？”
魏无羡望着他一瞬有点恍惚，仿佛时间并没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
蓝忘机见他愣神，又上前两步，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问：“何事？”
魏无羡忽然抬手去摸他的下颌，然后笑道：“你将来万一要是想蓄胡子，会不会和你叔父一个样？”
蓝忘机显然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怔了一下，也轻轻地笑了。他整理仪容一向仔细，此时摸上去也不过有些很细微的触感，魏无羡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会，便被连拥带抱地弄进屋里去了，仍觉得缠绵犹似当年。夜中两人将将睡下，魏无羡突然说：“蓝湛，咱们回头出去玩一阵子吧。”
蓝忘机问：“你想去何处？”
魏无羡想了一阵子，发觉他叫得出名字的好玩地方似乎都去得差不多了，便道：“咱们逆流而上，去到哪算哪。”
一路便上到了云梦。
魏无羡说：“原来有这么多年了。难怪我一点也不认得——罢了，晚一点我们就回镇上吧。”
夏天里白昼长，两个人顺流返回，天还亮着。魏无羡坐在船头剥莲子，剥得很快，一会儿就在蓝忘机手里攒了一大把。
他翘着脚看了一眼，问：“不吃吗，含光君？”
蓝忘机把莲子倒了一半在另一只手里，递到他嘴边。魏无羡嘿嘿一笑，就着他的手吃了，然后道：“我们小时候偷完莲蓬出来，就在船上现剥现吃，在回家之前吃完，不然回去了被发现了，又要挨一顿打。”
傍晚落霞如火，照得整片大泽通亮，君山远远地隐在莲叶与水雾之间。他眯着眼睛往西边望了一会儿，又道：“晚霞竟是同我小时候一样的。”
蓝忘机道：“也会变的。”
“会吗？”魏无羡回过头来看他，又笑了，把剥空的莲蓬往水里一抛，说：“那就变吧。”
小船剧烈地晃了一下，他被蓝忘机接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