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仁】无罪偿还
*无差,mmnn双视角。全文1.1w字。
即使已经成人,心里依旧有浓得凝结成琥珀而化不开的后悔和犹疑。
即使已经迈进社会,仍然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份不适感而感到格格不入。
车辆的洪流像这座城市的脉搏一样鼓动着,发动机的轰鸣吞食着人影,嗫嗫嚅嚅的姿态会被转瞬嚼碎;到处铺满了加速带似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栖身之处。我正是像这样,被幽灵船甩到了风高浪急的海里一般,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徒劳地反复咀嚼着自己的过去。
01
六月,空气里氤氲的湿气和热气附着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家里的猫咪也开始浮毛。想拥有一把什么都能吞吃进去的大吸尘器对着房间里的空气猛吸,省掉人来呼吸净化。
我...
*无差,mmnn双视角。全文1.1w字。
即使已经成人,心里依旧有浓得凝结成琥珀而化不开的后悔和犹疑。
即使已经迈进社会,仍然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份不适感而感到格格不入。
车辆的洪流像这座城市的脉搏一样鼓动着,发动机的轰鸣吞食着人影,嗫嗫嚅嚅的姿态会被转瞬嚼碎;到处铺满了加速带似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栖身之处。我正是像这样,被幽灵船甩到了风高浪急的海里一般,无法前进也无法回头,徒劳地反复咀嚼着自己的过去。
01
六月,空气里氤氲的湿气和热气附着在皮肤上,黏糊糊的,家里的猫咪也开始浮毛。想拥有一把什么都能吞吃进去的大吸尘器对着房间里的空气猛吸,省掉人来呼吸净化。
我树桩子一样歪斜在沙发上,看着外面,热气造成的视觉扭曲有时候会让我恍惚地闪回旭川的冬天。那也是朦朦胧胧的,亮晶晶地碎在冰晕的空中,我和她们呼吸吐出白雾。
我尝试呼出一口气寻找当时的记忆,隐隐觉得害怕;然而眼睛向下看,空气依然是透明的,不会流动,不会变换颜色。一切都静静地停在那里。
平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这时突然亮了起来。
我没有立刻起来看手机的动力,只管把它晾在那里。然而它熄屏后又亮起来,这样反复闪了好几次,我不得不把它拿过来。
【仁菜】
想也知道是她。
“桃香さん现在在家吗?”
“有点东西想送过来”
“不是蛇之类的”
“但也很怕热”
[大佛着急]
她都是哪里来的这种表情包。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抬起手机回复她。
“可以啊。”
没等两分钟仁菜就赶过来了,在屋里也能听见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还有大声的“桃香さん!帮我一下!”
我回了一声“来了”,穿上拖鞋去帮她开门,结果刚挤开门我就被迫接住了一个超重的泡沫箱。
“抱歉啊桃香さん——冰箱!冰箱在哪里!”她一边脱鞋一边喊着,猫咪也慢悠悠挪过来和她打招呼。屋子一下热闹起来了。
“……需要这么着急吗?”我也被她弄得紧张起来,不知道箱子里躺的是什么东西。她一把接过来,往冰箱的地方跑过去。我只抱了几秒钟就觉得手臂要断了,她的身体比我认知中把握得还要好。
“不着急一点,雪糕就化掉了嘛。啊,好多啤酒。还好冷冻层东西不多。”
“什么嘛,原来是雪糕。你一个人吃为什么要买一箱啊。”
仁菜吐了下舌头,“整箱搬走打折最便宜所以……”
我抬手止住她,“好了!我知道了,你家的空调还没修好吗?”
“是哦……说是过两天才有人来修,要热昏过去了……”
她边说话边把雪糕往冰箱塞,我蹲下来帮她一起。炼乳味和巧克力味最多,剩下的似乎是每种口味都拿了一遍,还有一些酸奶和团子之类的,见缝插针地塞进啤酒罐的缝隙里。
“酸奶就好好放自己家吧,放在我这里你怎么喝啊。”
“诶?我还以为桃香さん会收留我的!”仁菜立马凑到我面前泪眼汪汪地盯着我,摆出双手合十的手势,似乎做好了被抛弃之后狠狠谴责我的准备。
我盯着她几秒钟后率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随手拿了一根雪糕拆开。撒娇?还是小小的威胁。总之我确实招架不住她这一点。
她得寸进尺一样地,似乎对自己的攻势很满意。“雪糕就算房租了哦!”
“就算你不付我也会让你住的。只是我多少还在合租,有时候不太方便。”
“诶?他现在在吗?”
“今天暂时不在吧。”
“那就没问题了嘛!”
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开始撸猫,把脸贴到猫咪的腹部蹭来蹭去。
“啊仁菜你小心一点,夏天它掉毛掉得厉害。”
她埋在猫咪肚子里的头抬起来,吸了吸鼻子,一下就开始打喷嚏,“啊啾……真的……”
猫咪似乎是在对她的粗暴吸猫行为表示不满,喵了一声从她的身上跳下来,换了个凉快的位置继续趴着。
仁菜从沙发上爬起来,眯着眼睛摸去洗脸。我担心她看不清路,在容易磕碰着的门框处等她。她路过我的时候下意识扒拉了一把,我赶紧伸出手去扶她。她的手腕我一只手就能握过来,如此瘦弱的身材,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谢谢……好痒……咕噜咕噜……”
“你要把自己泡在水里吗?”
“不这样总感觉洗不干净嘛。”
“别呛着了。要毛巾吗?”
“要!谢谢桃香さん!”
“不用谢那么多次。”我伸手去拿毛巾。仁菜把脸从水里拔出来晕头转向,懵懵的样子像个小动物。水顺着她脸部的轮廓流下来,眼看就要把衣领弄湿了,我赶紧贴毛巾到她脸上。第一时间映入我的视野的是她湿漉漉的睫毛,缠结在一起,轻轻颤着。仅仅是看着我就觉得心里某处很痒,像有未成形的鱼生出。立刻撤了出去,第二次把毛巾拍过去就不管了。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直到她递过毛巾才恍过神来。
“桃香さん喜欢吃抹茶味的雪糕吗?”
“都还可以吧。”
“啊,我看你一下就挑了这个,还以为你很喜欢呢。不过没关系,我每个口味都有买。”
我有点愣住。
她刚清洗过的皮肤清澈得近乎透明,“因为不知道桃香さん喜欢吃哪种嘛。”
“你就没想过我要是不在家你该怎么办吗?”
“……诶?”
“不会吧。算了,还好今天打工没有排班。”
“看到好吃的之后,就只想着桃香さん会不会想吃了……”
即使幸福的瞬间从旁边经过,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迟钝到辨别不出而错失良机。我试图去捕捉它,却因为没有见识过或者习惯退缩而无法被幸福选中。
她的话的意思滑落,变成了别的东西。当我一开始思考,谜团就不断增加。恰恰是我真正想知道的东西,才难以向他人询问。
她轻轻抚上我的手。
我的思绪猛然跳回那个下雨的晚上,她的刘海也是这样被打湿,用被清洗过一般的透亮的眼睛看向我,几乎可以包容我的一切的、海一样的眼睛。我说不出话来。
“桃香さん现在允许我碰啦。”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神。
“你好烦啊。”
“是吗?不知道是谁一不想说话就开始弹吉他。超级幼稚。”
无言以对。我的确有这个习惯,而且我拒绝面对时间。
“你要是来蹭空调的就安静一点,不要打扰我。我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我往房间里走,试图甩掉这个紧紧跟着我的小家伙。
然而她比我先一步进了房间,对着冷气张开嘴巴。“啊——果然卧室最凉快!”
我揪她过来,“不要对着吹,刚洗过脸,小心感冒。”
她软软地瘫在沙发上,放开了享受冷气,完全不像在别人家。我忍不住又想用小动物来形容她,比如翻开肚皮的猫。就是这么麻烦、黏人、我却难以移开眼神的生物。
”我会安安静静的啦。“她突然出声。
我抱起来吉他,盘腿坐在地上,心里有一瞬间失落。我其实想听她多说点话,捣乱也好。
几个呼吸之后,我拨响了吉他,藏着一点烦躁。拿余光看她,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我想和她说话。
“......仁菜。想学作词吗?”
“想!!“她一下弹起来,踩到离我最近的沙发上坐着,两手抓着裙边,很专注的样子。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感兴趣。从身后的书架里抽了一本书,拿到我和她之间。
她一边翻阅一边念叨:”桃香さん看书好认真哦。这里有划线,这里也有。额这是什么……”她吞吞吐吐地咀嚼着,“从未凝视她……完美眼睛的人,见不到生动的……蓝眼珠发光闪……”
我的表情管理完全失控了,立刻从她手里抢过书,换了另一本。
我祈祷她没有发觉,但我的希望马上就破灭了。
“我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她咯咯笑了起来,似乎什么都不能破坏她的水晶一样的心思。
我撇过头拒绝对此作出反应,直接切入正题。“写词和诗有点像,毕竟诗最一开始就是唱出来的。比起一味追求文学性的句子,韵律、节奏和发音更加重要。”
仁菜托着腮帮嘟囔了一句:“可是桃香さん的词很难唱诶。”
我在她的额头上弹了重重一指:“还不是因为你喜欢bpm高的歌。”
“因为我?”
“词到底是为主唱服务的。”
“诶,就这样吗。”她不太开心。
“……是啦,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写的。”
快点结束这个话题。我努力不去看她的表情。
从侧面悄悄传来一句话。
“只要和桃香さん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开心了。”
我刚想说那你就不要嫌弃我写的词,转过头去看到她微微垂下眼,嘴角上扬着翻阅我给的书样子,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啊,桃香さん,我喜欢这段。”
我凑近一点去看。
犬儒哲学之终极 乃至一切哲学之目的 是幸福
但幸福在于顺应本性 而非追随众见
“这段话读起来很像桃香さん的词。”
“有一点吧……仁菜觉得哪里像?”
“想变得幸福啊、想做自己啊……之类的吧。”
“……我的词有这么直白吗?”
“有哦。很帅气。”
她偷偷看我一眼。“我很喜欢哦。”
我被她一句话定在原地。神啊,我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了。
02
他们属于二十世纪,
而我属于几个世纪之前。
像一截僵直的圆木
被丢在林间小路上。于我,
人人都没有分别,一切都没有分别,
而其中最没有分别、
最为近似的,大概,便是过去。
我的全部面目、痕迹、时光
都没入了它的泥淖:
只剩一个赤裸的灵魂,生地不详。
我一度在想音乐在我的生命里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以至于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重新拾起它。只要听到旋律我就感到安心。只要摸到弦或者键盘,我就感到还能活下去。我读了一些书,但很多时候我只是在消化写作,为了获得一种能形容我的心情的语言。然后我知道,音乐之于我,常常是我通往自己的唯一道路。我乞求它不要倒塌。
或许在东京圈的流亡是一种倒退。如果我没有退学,或许现在在大学里扎着马尾上课,晚上听自己收藏的cd,偶尔也许会跑跑演出挣点外快,和她们做安安稳稳受欢迎的本地乐队。如果我没有退出钻尘,或许我会更清晰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应该怎样变得更可爱、拿到更多的钱,然后好好生存下去。但我现在却像这样,躲在吉他后面,躲在合租房里面。流亡的状态唤起了我孩童时代的深深恐惧。某个可以安心依靠的东西突然间看不见、摸不着了。一张噩梦的全息图。我在其中过早地衰老,又永远长不大——两者是同时的。
从音乐里想获得什么,我想,“回去”。它的意思不只是从冲击中缓过来、恢复意识、回到生活,还有回到自身,仿佛它预设了一个空间和一个人,我在其中踱步,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和仁菜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思考这种问题。沉浸在眼前的细小事物时我可以暂时忘记这些。然而我总有一种没有明天的末日感;如果任由这种感觉在我们其中繁衍,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刺团对我,对仁菜,对剩下几个人来说,都具有辅助治疗的功能。至于共同的基础,是我们内心的分裂,我们的愤怒,被压抑住的抗议。我们全都遭受过某种侵犯。我们被剥夺的事物的列表既长又可怕:我们被剥夺了正常生活的权利,还有人被剥夺了被认可出生国家的权利;我们被剥夺了我们的声带;我们分别经历了羞辱、恐惧和无助;我们领会到了被贬低为一个数字、一张升学证明、或者干脆被当成一堆东西意味着什么。现在,我们都处于某种康复期。
在这样错乱的环境里,我们必须找到一块地方,它同等地属于每一个人,而且不会对我们任何一人造成伤害。唯一可能倚仗的就是我们拥有的相同的东西,或者称它为歌。我们没有其他人,父母、朋友、亲人、过去陪伴过我们的人,这些似乎可以重新构建我们生活的人全都不在;我们失去了所有可靠的证人,仅仅靠自己活在这里,所以我们被抛回自身。
我不得不直面自己。直面我过去犯下的错,过去对于自己能承担得起所有人的人生的自信和蒙昧。有一天早晨起来,我发现左手手心里有一条长长的伤痕,皮肤都烂了,而且很深。我开始是一阵害怕,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不过,我后来模糊地记起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攥着拉开的啤酒罐来回划。
痛苦能固定住人。我的身位、思考方式、情绪,全都停留在了痛苦开始的时候。直到那天晚上她们远远地朝我喊不后悔,而仁菜就在我的身边再次告诉我她喜欢我,我才真正从这个状态开始脱身。重建被破坏的生活比一味沉浸在痛苦里难得多,我可能需要三五年,也可能需要剩下的所有时间。
在这方面仁菜比我坚定得多,她比我更相信我自己。在很漫长的时间里我一直被否定。无论遇到什么人,我几乎一直与他们背道而驰。这些事情都一遍一遍地加深了我的自我怀疑。这时候仁菜的出现对我来说就像奇迹一样:她似乎能完全理解我、拥有永远愿意尽最大努力理解我的心思,而且毫不吝啬肯定我。被宝物砸中的,其实是我。但我们后来商定,我和她都不允许把彼此视作所谓命中注定的东西。我们想要靠自己的意志选择对方。
这段时间只要我一没有排班就会和仁菜腻在家里,冰柜里的雪糕又补了一批,让我们有种可以无视处理家庭和过去的问题,永永远远这样呼吸和缓地生活下去的错觉。
然而我们都知道的,一封邮件就能打碎这种日常。从熊本寄过来的,上面带着不容置喙的秩序、隐含的暴力。我看着仁菜快要窒息了,想去摸她的脸,她伸出手先覆上了我的手。桃香さん,我能处理好。我说:“我会一直支持你的。”你教给我的。
很多时候成人也没有聪明到不会犯错。言语上的不诚实,引导认知也变得癫痫,伤害自己的家人、恋人、朋友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仁菜的家庭对她来说像聋哑人的语言,太久说不出话,把自己埋在枕头里透过棉絮尖叫的语言。和她分开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沉迷于咀嚼过去,心里被翻得软烂,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放她一个人面对学校和父亲的。仅仅在她抵达熊本的时间点,我就和她失联了,不管是发消息还是拨电话都联系不上。她房间的佛像也看着她挨骂,说不定还会挨打,我像受刺激了一样爬上车直接开往熊本。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想,至少用某种方式陪伴着她。
从旭川到川崎、从川崎到熊本,从一个我想逃离的地方回到另一个她想逃离的地方,不自觉地走上了事事都在想我们两个人的回路。到超市里想着拿点酸奶,仁菜要喝。单独打一把伞的时候手轻轻向外歪斜一点,想象她突然丁零零地出现在我身边。看到电线杆从我身边路过,被车窗拉成一条线,串起来,脑中自动生产的比喻是像一串佛珠被拨数。我发现我在她身边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我自己主动去变化,丢掉我的脆弱和自私,还有一味责怪自己来逃避问题的坏习惯。这一切都是她带给我的礼物。想着想着就开始分泌眼泪,希望快一点到她身边。
长达八个小时的驾驶,时刻关心手机有没有亮屏,到熊本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最后在车上的时间里我背着充血的大脑,思虑竭尽,还是不知道要用什么身份和立场掺和进仁菜的家事。快到她家门外面的时候我从窗户望进去,希望看到她的身影。余光一扫,却看见她已经从家出来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懊悔灌满我的身体。她抬头往我这边看了一眼,扔过来一个满溢出来的笑,身后跟出来的是她父亲。她背过身很快乐地挥手,让我有点不明所以。她的父亲在和她说什么,我离得太远听不见,只能看到她低头,脸和手机屏幕离得很远,几秒钟,狭小的自由。啊,手机。我的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
【仁菜】
“去车站等我一下”
我手指颤抖地回了好。
在车站等她,她一见面就扑到我怀里,蹭我的脖颈。我去嗅闻、抚摸她的头发,动物式地感受她,向她道歉。已经注意不到周围的人投来的目光了。仁菜拉了拉我,提醒我上车说,我才注意到现在在外面。
“又要向我道歉啊?”
“嗯……觉得自己好没用。又没帮上你什么。”
她捧起我的脸,“你能来这里,我就开心到想哭了哦?”
“对我要求高一点啊。”
没能说完,得到的回应是唇瓣上的一个轻吻。那一刻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回过神看到她笑出小虎牙来。我也有。冲她露出来,她笑话我没有大人样。
仁菜喝酸奶的样子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小,面颊上茸茸的短毛让她在光线下像一只正在吃吃舔水的猫。
我轻轻地问她:“你还好吗?”
“还好啦,我早就习惯他这样了。这次我又是认错又是言听计从,还签了保证书,总算是跑出来了。”如此举重若轻。
如果我没在开车就好了,我就可以解开安全带抱住她。我低低地说:“对不起。”
“又来!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哦。”
她凑到我这边来:“不许责怪我最最喜欢的人。就算是桃香さん也不可以!”
“噗。”
“你就是这样嘛,宁愿自己有罪恶感也不责怪别人,一个劲地怪自己。”
“是是,我会改的。不许岔开话题啊仁菜,真的没事吗?”
“呜,还是不好受的。我慢慢说哦。”
她深吸一口气。
03
升学考试的压力和考试的危机闻起来像铅笔芯混着冷便当的味道,我心里的某处已经很难面对这个环境。想要逃走。
爸爸带我回到以前的学校了,他一直板着脸和我拉开距离,让我觉得憋闷得喘不过气。他永远坚持自己的那一套理论,听不进去别人说话。对我、妈妈和姐姐都是这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说的话他愿意听。有时候觉得他还是爱我的,有时候又想朝他竖中指。对我不好就是不好,不想在心里给他找理由了,四五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霸凌事件对我和我的家庭来说都是一次足够产生断裂的大事件,尽管我不是加害者,却要为加害者的行为承担人生被打乱、甚至被摧毁的后果。那段时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那么多疑问,自我摇摇欲坠:为什么是别人欺负我,我却要被惩罚、被再次伤害?为什么被欺负的是我?为什么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作恶?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听从学校的话接受调解和协商如果是对的,以后的人生里我也会一直遵从甚至习得这种模式吗?我还有以后吗?
没有一个问题想得清楚,也没有人给我答案。对面的那个人甚至都有自己的道理。只有被伤害是不需要理由的。她和我一起被审讯的时候,面对校长和督导主任振振有词:“我不想伪装自己的情绪,该怎么说呢?假装成体贴的样子更糟糕吧。与其背后给人找麻烦还不如这样。”我听着的时候指甲快要把手心掐出血来,本来想张口反驳她,一想到爸爸就在隔着一堵墙的地方和对方的家长协商处理方式,突然什么都说不出了,浑身颤抖。督导对她的态度也非常不满意,也许知道她正是抓住了“学校不会把事情闹大”这一点,很严厉地指正她注意态度,然后转向我,非常痛心疾首地,问我事情怎么这么多。“女生事情就是多。真头疼。”我蹒跚地挪到门口,最后一个出去,带上门鞠躬。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哪怕和对面的家长对抗一两句,我也不会这么难受。
“啊,井芹家的家长。打扰您了。对我们家的孩子来说,现在可是相当重要的时期,别把事情闹大,不是对我们都有利吗?我是这么认为的啦。”
我站在爸爸身后,抬起头看他,期望他能帮我撑一下腰。
“做出霸凌行为的是你家的孩子吧。要不要闹大,应该由我们这边说。现在说这么多没有用,等校长来了什么都知道了。”
随后是山崖一样的沉默。我摔了下去。
为什么不能肯定我一次,说我没有错?
我知道爸爸的压力也很大,他想尽可能争取到保送推优的资格。可那不应该以彻底牺牲我的感受为前提。我不知道在他面前,我是他的女儿更重要,还是我被别人承认优秀更重要。睁开眼睛,我觉得人其实什么也不是,甚至连我脚踏的坚固土地也像不完整地漂浮在流动地幔上的木板。双脚踏在这样的不确定之上的人,竟然以为自己可以计划未来。
如果换你来决定的话,你会继续前行吗?
……桃香さん,我至少要相信自己。
我一边叙述一边流眼泪。桃香さん已经把车停在路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桃香さん,我很清楚,那些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承认的,她们根本没有自己做了坏事的自觉。只要事情过去了,被霸凌的人退学,就简单地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要思考以后怎么活下去的,只有被她们伤害过的人。我才没有任何理由——要因为那种家伙,白白毁掉我的人生!就算没有人支持我,我也会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我活下去,就没有人能因此谴责我。我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坚强无数倍!“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是我在倾诉,桃香さん看起来却比我难过得多。她一边安慰我,一边流露出强忍泪水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仁菜。一个人坚持到现在,真的、真的辛苦你了。你要记得哦,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和我说,就当是我自私也好,我想和你一起面对。不会像这次一样,什么忙都帮不上......“
帮不上......?
”桃香さん......你明明,听我说了那么多事情啊?
你还开车到熊本来找我不是吗?很累吧、很努力吧?我明明那么开心诶?”
“但是...”
“没有什么好但是的!”我狠狠咬住了她的指尖。她叫了一声“好痛”,脸上的泪痕被一种惊讶和快乐混杂的表情挤走了。“桃香さん不许再说对不起,我和你都绝对没有错!只有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哦!”
04
如此说完,一脸认真地拉着我,要我遵守约定的仁菜,在太阳的照射之下,让我不知为何,内心涌出许多复杂的情感,胸口感到一阵痛楚,产生一股泪水快要绝堤的心情。我想要怎么才能更有资格和她站在一起,而不是仅仅作为外人。
“仁菜。”
“嗯?”
“我会赢的。我会爬上武道馆,赚到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一辈子的钱和名声。我想和你结婚。”
“诶——!!!”
“啊啊日本,日本现在还不可以。到国外去也好......我想有能和你永远站在一起的资格啊。”
“等一下等一下,虽然我也很想——虽然是这样啦,可是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吧?!”
我撇过嘴,抵着她的头,“总觉得对仁菜的父亲有点火大。想让他对你好一点。”
转头用鼻尖触碰她:“如果我要这么和他交涉的话,不想被说是不相干的人,意见就被排斥了呢。”
“以后一起来我家吧。嗯,多亏了桃香さん,以前的我是听着你的歌获得力量的,现在可以直接从你本人身上获得力量,觉得好幸福哦。”她塌下来靠到我的肩上,我顺势抚摸她的头发,毛茸茸的。
“我有给你力量吗?”
“那还用说,不如说一直都是这样。不要小看自己哦。”
“啊......我还以为,受到帮助的绝大多数时候是我呢。”
“诶?桃香さん是这样想的吗?”
“是哦。我一直没办法放下过去,觉得自己没办法立足,没办法融入环境。是仁菜一直肯定我,我才勉勉强强撑到现在的。”
“过去......?是ナナ她们吗?”
“……嗯。是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成功的。所有人都赌上人生退学了。结果到了这边,又是我说不干了。怎么看……我都没办法不负责。”
“噗。”
“笑什么!我好不容易在很认真地说啊!”
“噗……没有笑话你,没有笑话!”她向上抬头,笑得露出虎牙来。“就是觉得桃香さん把自己看得也太重啦,你一个人可以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吗?”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没办法相信这个说辞。”
“在你面前就有一个放弃了——人——生——来这边和你一起做乐队的人哦?你要在我面前向所有受害者道歉吗?就算你有这个心思,我也担当不起哦,我一个人可没办法代表她们。”
她继续说,“从学校退学,离开熊本,我至今都没有后悔过,不仅是因为遇见了桃香さん,而且因为我找到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方式。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如果我还待在学校,回家也继续闷不作声,我可能真的会死掉。所以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自己,以后也一样。我绝对不会责怪任何一个部分的自己。”
“桃香さん,如果你讨厌自己的话,”她环住我的脖子,凑近我耳边,“我就用我的生命来爱你。我要告诉你你是最值得被爱的,就算你讨厌自己,我也最喜欢你了。喜欢全部的你,过去的和以后的,讨厌自己的部分和把自己看得太重的部分,不管是什么样的你我都最喜欢了。”
“我想说的话都被仁菜说完了啊……”
“哼哼,那正好说明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哦。你也要喜欢我喜欢的人才对。”
她突然放开我,正襟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命令我开车。
我疑惑不安地照做,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仁菜?”
“……生气。”她的声音很小。
“什么?可以再说一遍吗?”
“我说我有点生气!”她一下凑上来,气鼓鼓的腮帮挤到我眼前。我赶紧停止了发动汽车。
“诶…?因为我责怪自己吗?”
“还有别的啦。就是,那个。”
“什么?仁菜,什么?”
“稍微有点吃醋。”
“…啊……”
“因为你那个,高中的时候。……因为那个なな啦!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改变她的人生啊?!好生气好生气,只有我的人生可以因为你的轨迹改变哦?不许改变别人的!”
“噗……!没有这回事啦仁菜!”我笑着把她揉进怀里搓搓,“我也决定要正视这些了,不会再都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了。那样反而是逃避,对吧?”
仁菜在我怀里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头发在我胸前一蹭一蹭的。
“那我们现在回家吗?”
“嗯!回川崎!”她松开我的怀抱,整理了下头发,重新系好安全带。我也调整呼吸,准备启动汽车。
“桃香さん。”她偏头过来。
“嗯?”
“我喜欢你。”
我准备启动汽车的姿态又变得手忙脚乱了,仁菜在旁边露出坏笑,我狠狠地掐住她的脸回敬过去。
一路上安安稳稳,而且有很好闻的风刮过来。
05
现在我已经离高中时代很远,因为仁菜在,很少回首当年的事情。我和ナナ她们的确并肩走过漫长而摇晃的桥。桥到尽头,我们踏上各自的土地。正如生活中所有的桥,那座桥也在我们踏上大地的瞬间消失了,连同我们在桥上有过的表情、脚步、声音和靠着栏杆的身影。
当时我还不知道,好像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早已在我心里成长的恐惧正式长大了。那恐惧给我从来不想伤害的人造成了伤害。这都是因为我的独善其身,这个事实让我成了小心翼翼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不能靠近别人,只能在远处打转。我担心自己的引力会吸引别人,只好后退。
回家之后我看着自己堆叠起来的cd,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架子上。我伸出手一棱棱地划过去。按买回来的时间顺序排列,感觉到自己原来也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
我既是现在的自己,同时也是十七岁时的自己。我轻易便抛弃了自己,但被我抛弃的自己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她在等着我,希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关心;期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安慰。我走近在旭川筋疲力尽地铲雪的我、发现自己的才能比想象中渺小得多的我、和伤害自己身体的冲动做斗争的二十岁的我、原谅了离开她们退出的我,以及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而忍不住自我攻击的我,倾听着她们的声音。是我,我在听。把你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告诉我吧。
我从中抽出来一张,名字叫“无罪偿还”。仁菜拿来的时候说是在二手店翻到的,是初回限定版噢。其实就算不是,只要是你送给我的,它就已经变得足够特殊了。
“虽然想认真活着,可是谁都有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瞬间,这是无罪的。生而为人,就会有自己的矛盾之处,但是人们仍然会在日常的烦恼中咬牙坚持下去,‘无罪’意味着我们是无辜的。”
我听了原曲作者的采访。仁菜想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样的话。
我不是很宽裕的人,没有靠得住的工作和学历,还要抽出生活的费用支援音乐上的支出。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没有希望的事很难。我想开live,出专辑,却又总觉得到了应该放弃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我是如何成为活着的现在的我的。我从音乐中已经不仅仅要“回去”,而且要找到继续活下去的路。二十岁以前的我对自己太过残忍,因为我是我而讨厌自己,因为我不是无害的人而讨厌自己。不得不生活在伤害中的我,不得不带给别人伤痛的我,自私脆弱的我,有时冷漠残忍到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我,终于清楚,我不需要再承担这些对自己的指责,但我必须感受着这些伤害,承担起和别人建立的关系活下去。我会生气,会去爱,而不是把自己推远。我想去温暖明亮的地方。
【斐玲】大碗滚烫
*半架空 |傻乖叛逆高中生x北漂米线摊小老板
*纯爱文学 | 真·地摊文学
*1.7w字 |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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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3年,北京的夏天格外热,热源于三十六度的气温,更源于心底的躁动。十七岁是最躁动的年纪,尤其在补课的夏夜,面对着天书一样的数学试卷,张小斐的心实在静不下来,忽地一头栽到桌上,上眼皮跟下眼皮开始卿卿我我。
头顶的老风扇气若游丝地转着,扇不出一丁点凉风,倒是响得特别厉害,嘎吱嘎吱,像随时...
*半架空 |傻乖叛逆高中生x北漂米线摊小老板
*纯爱文学 | 真·地摊文学
*1.7w字 |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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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3年,北京的夏天格外热,热源于三十六度的气温,更源于心底的躁动。十七岁是最躁动的年纪,尤其在补课的夏夜,面对着天书一样的数学试卷,张小斐的心实在静不下来,忽地一头栽到桌上,上眼皮跟下眼皮开始卿卿我我。
头顶的老风扇气若游丝地转着,扇不出一丁点凉风,倒是响得特别厉害,嘎吱嘎吱,像随时要掉下来旋了谁的脑袋。耳边有只毒蚊子嗡嗡地飞,猖獗得要命,稍不留神就在张小斐胳膊上叮了三个包,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烦!这么闷热的天,连SARS病毒都撂挑子不干了,她堂堂一个阳光靓丽还有点叛逆的青春美少女,为啥非得坐在这喂蚊子?这就是浪费青春,浪费生命,还不如去录像厅看电影呢……对了,老板娘说今天下午新到了《猫鼠游戏》的碟,要是等下了晚自习再去,录像厅就该关门了。
猛一巴掌拍死了吃饱喝足的蚊子,张小斐扔下笔,做出一个于她这种班级吊车尾而言再寻常不过的决定——逃课。
她借着坐最后一排的优势,猫着腰从后门溜出去的时候,数学老师还在给第一排的尖子生讲题,那认真投入的架势跟明天就要高考了似的,天知道她们今年才高一。
轻车熟路溜到车棚,踩着隔壁班校草新买的自行车翻上墙头,张小斐捂紧头顶的棒球帽,默念了句“对不住了大哥”就准备溜之大吉。没承想一扭脸,迎面撞上了一窝蚊子。
估计是给那只惨死在试卷上的亲戚报仇来了,蚊子铺天盖地朝她脸上飞,攻势极其歹毒。她本能地闭紧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墙下跳,只听墙根下接连响起一串“扑通”“哐当”“哎呦”声——张小斐摔了。
好消息,摔得不疼,正好砸中了一块软乎乎的东西;坏消息,那东西好像是个人。
张小斐眯起眼,借着光使劲看,看清了旁边三轮车上的招牌——大碗米线。再往旁边一瞅,好家伙,自己不仅砸中了人,还捎带手把人家手里的碗干翻了,一碗菜乱七八糟撒了一地,得亏都是生的,要不还不烫掉一层皮。
“哎呀妈……”她拍拍胸口,后怕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下忽然飘来一道幽怨的声音:“不是,妹妹,你能先起来吗……”
“妈呀!”咋忘了这茬了!张小斐吓得浑身一抖,立马从身底下那倒霉蛋身上爬起来。
贾玲拧巴着脸坐起来,摸着后脑勺磕出的大包犯嘀咕——下午出摊的时候碰到个要饭的老头儿,老头神秘兮兮地说,丫头,大爷看你有眼缘,今天免费送你一卦。贾玲说,大爷,你想吃米线我送你一碗,别在这耽误我做生意行么?
那老头又说,哎呀多心了,大爷不图别的,就想告诉你一声,你今天好运当头,肯定能撞着好事!贾玲多少有点迷信,一激动问他,是啥好事啊?老头嘿嘿一笑说,那你送我的米线能多加点肉吗?
她现在特后悔,就不该为图好彩头给那老头多加那一大勺子牛肉,这算的啥卦啊?啥好运当头啊?还以为天上能掉馅饼呢,结果就掉下来一个逃学的小姑娘,还瘦了吧唧的,屁股蛋上一点肉没有,硌得她肚子生疼。
“那个,不好意思啊阿姨,我不是故意的……”张小斐低头抠着手指头,尴尬得不行。一听这话,贾玲瞬间从地上弹起来,反手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你叫谁阿姨呢?”
“啊?”张小斐眨巴着大眼睛打量起贾玲,大晚上的,小摊上的灯泡瓦数不高,她其实看不大清对方的脸,但听刚刚那话的意思,这人肯定是挺年轻,要不改叫大姐?还是叫姐姐?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把我碗砸了,说句对不起就完了?”
“那、那你看……”张小斐再怎么爱逃学,到底还是个没遇过大事的高中生,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处理。
正琢磨着,她余光不经意一瞥,霎时间背后一凉——完蛋!十几米开外臭豆腐摊边上站着的那个正在啃烧饼的秃头,不是教导主任还能是谁?他买饭就就买饭呗,怎么还往这边看啊!
张小斐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自己身上还穿着校服呢,这要是被逮着,还不得写三万字检讨再被他拎到广播站亲自朗读?那多丢人啊,她得赶紧跑!
跑是跑不了的,她刚迈出去半步,手腕就被贾玲就紧紧抓了住,那力气大的,估计再使点劲就能把她拧骨折。
火烧眉毛也顾不上其他,张小斐急中生智,指着远处大喝一声:“哎呀不好了!快跑啊!城管来了!”
“啥玩意?”贾玲伸长脖子去看,见周围的小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跑路,不禁也惊慌了脸色,下意识放开了张小斐的手。
这下总算能逃过一劫,张小斐松了口气,哪知脚下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制住,半点挪不动步,回头一看,这女人居然拉住了她的t恤死活不撒手!
眼看着小吃摊纷纷撤离,教导主任还站在原地。要是等人都跑光了,自己不就成秃子头上的虱子了么!
张小斐骤然垮起脸,丧眉耷眼委屈不已:“姐姐,好姐姐,我没想跑,我就是有点急事……我错了,姐姐,你先放开我成么……”
“你当我傻啊,我一撒手你肯定跑了!”
“不可能,我就是这的学生,我能跑哪去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张小斐挤出来两滴眼泪,额头上急出了汗,“姐姐,我就这一件夏季校服,扯变形就没得穿了,那我就不能进学校了,我们校服可贵呢,我妈省吃俭用才供得起我读书……”
小姑娘的表演略显浮夸,贾玲半信半疑,但听她提到自己母亲,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你说你这孩子,你妈为了你上学这么辛苦,你不好好学习还逃学,对得起她吗?”
“嗯……嗯……”
“嗯,行吧。”看小姑娘态度还算诚恳,贾玲心软松开了手。
三十秒钟后,当贾玲被拦红灯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捂着肋骨,无奈目送马路对面那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身影远去时,她深刻地领悟到了三个道理——第一,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第二,个高腿长的确跑得快;第三,跑步不热身,真的会岔气。
02.
张小斐第二次见到贾玲是在她又一次逃课之后。
那天她看的是《我左眼见到鬼》,从录像厅出来后还陷在剧情里出不来,不想回宿舍,一个人在马路上晃悠,晃到半夜饿了,一抬头,街角就是贾玲的米线摊子。
看电影时哭了好几遍,张小斐这会儿眼睛还有些肿,看东西也模糊。她揉了揉眼睛,先是闭上右眼看了看,又闭上左眼看了看,最后两只眼睛都闭上再睁开——嗯,没消失,还真是见到鬼了,冤家路窄。
可是夜太深了,街上没有别的宵夜摊子,连找个小卖店买方便面都费劲,想填饱肚子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个选项。
上次那事已经过了一个多月,那天那么黑,自己还戴着帽子,那人的记性应该没那么好?人是铁,饭是钢,吃饱饭最要紧。张小斐跟自己打了个赌,赌贾玲认不出她,插着裤兜故作镇定地走过去,大大方方要了碗米线。
贾玲好像真没认出她来,应了一声就开始配菜。半夜本来就没什么客人,又是大夏天,没几个人爱吃这滚烫的玩意,看着没卖完的剩菜,贾玲有点舍不得,顺手给自己也煮了一碗。没多一会,她端着两碗米线,径自坐到了张小斐对面。
张小斐左顾右盼了几下,没看见别的客人,心里打起了鼓,想着不会真有鬼吧,怯生生地说道:“老板,我就要一碗。”
见孩子挺傻,贾玲心里有点乐,也不解释,拿纸巾擦了擦手,抽出双一次性筷子,掰开搓了半天,还故弄玄虚地吹了两下,又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碗里淋了点醋和麻油,最后夹起一筷子米线就往嘴里送。
张小斐愣了:这人啥意思啊?这是认出来了,故意吓唬我呢?
贾玲也愣了:刚出锅的米线是真烫啊!嘶,不能吐,吐了不丢人么!
贾玲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吃着米线,时不时抬头看看张小斐,这倒是把张小斐整不自在了,米线蒸腾的热气糊在脸上,臊得她脸皮发烫。
没吃几口,张小斐放下筷子,掏出一张十块钱放下,逃得比那天还快。
其实她那碗米线顶多才五块钱,剩下的钱就当是上次欠的,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自己又不差那点钱。她是成绩不好,还总喜欢逃晚自习,可她觉得自己不是个坏孩子。但是好孩子怎么能砸到了人还逃跑呢?
想到这儿,张小斐又开始不自在了,甩甩脑袋,舔舔嘴唇,鼓了鼓腮帮子,把心虚攒成一口气吐了出去。她安慰自己,当时跑就是单纯着急看碟,又害怕被教导主任抓住而已,才不是不负责任呢……不过还是希望那人以后别再来学校附近摆摊了,她真害怕见着她,鬼不在米线里,鬼在她心里。
03.
在录像厅遇见贾玲的时候,张小斐第一次相信了墨菲定律。
那天她蹲在昏暗的灯光里选碟片,手指从最底下一排架子上扫过,随机点到一张外国的犯罪片,看名字跟上回看的《猫鼠游戏》差不多,不过挺小众的。有点意思啊……张小斐来了兴趣,刚准备把碟抽出来,紧接着就跟老电影里演的一样,另一只手动作比她还要快,嗖地一下抢走了那盒碟片。
“不好意思啊这是我先……”张小斐抬起头,话还没说完就尖叫大喊,“你你你怎么阴魂不散啊你!”
贾玲没理她,拿着碟子就去了大厅,熟练地打开VCD机开始看片。
张小斐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但转念一想,反正你在大厅放的谁都能看着,我看看怎么了?便开了瓶冰汽水,光明正大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长沙发的另一头。
大厅的冷气开得挺足,吹得人心平气和,不急不躁。电影就这么放着,两个人坐在沙发两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电视,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也没说,像是两个陌生人——也确实是不认识,张小斐想,她俩都见过三回了,还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嗯,这电影拍得不错。”等屏幕上的字幕走完,张小斐翘着二郎腿,撮了口汽水,语气老练地宛如资深影评人,说完觉得不够,又佯作深沉地感慨了一句,“可惜导演没什么名气,知道的人太少了。”
贾玲看了看她,慢悠悠说道:“我觉得拍得不怎么样。”
“你还懂电影呢?”张小斐笑了一声。
“两年前,我考上过戏剧学院。”贾玲淡淡说道。
“啥戏剧学院啊,你老家的啊?”张小斐兀自跟她开玩笑,见贾玲面无表情也不接茬,觉得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
等小姑娘收敛了笑,贾玲才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认真,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中央戏剧学院。”
“啊?!”张小斐再次发出尖叫,“你说你考上中戏了?!”
“嗯。”
意识到自己一晚上大叫了两次,实在太不稳重,张小斐赶紧缓和了情绪,又问了一遍:“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
看她不像会说谎的人,张小斐信了,抑制着激动道:“你考上了中戏,还在我们学校门口卖米线?”
贾玲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本正经道:“纠正你一点,不是在你们学校门口卖。严格来说我这属于灵活创业,之前一直是在中戏门口,最近那边城管抓得严所以才来你们这过渡一下。”
张小斐又大笑:“什么灵活创业,不就是流动摊贩嘛!”
“哦。”贾玲也不生气,顺着她的话头说,“那你先把上回打翻流动摊贩饭碗的钱赔一下,一块钱的米线,一块二的素菜,两块五的牛肉,还有三毛钱的鸡蛋,拢共是五块钱。”
“我上回不是都多给你五块钱了吗!”
“就因为你,我那一晚上都没卖出去一碗!”
“诶!刘德华!”
张小斐一溜烟又跑了,这次跑得不快,因为她知道贾玲肯定追不上自己。想想就不爽,都赔过她五块钱了,这女的怎么还这么记仇呢?她那摊子也没啥生意啊!不就是看自己年纪小想讹人么!
可是话又说回来,没啥生意还要摆摊,考了大学还没去读,这人应该还挺缺钱吧……张小斐走在路上,一脚踢开了路边碍眼的小石子,嘟囔道:“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04.
贾玲觉得张小斐这人挺莫名其妙的,每次在学校边上碰见她,自己还一句话没说呢,这孩子就跟老鼠碰到猫似的撒腿就跑,比田径队那几个小子跑得还快,估计再多撞见几次她就能去当体育生了。
前几次贾玲还会琢磨琢磨原因,后面也懒得再搭理张小斐,只觉得自己一个成年人没必要跟小屁孩较真,把米线卖好比啥都强。
可是小屁孩就是小屁孩,跟小哈巴狗似的,你越不理她,她就越想来招你。半个月后,当张小斐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唱独角戏,贾玲根本没想再找她算账时,心里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更加别扭起来。
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这天她又翘了晚自习,故意跑到米线摊子前来回溜达,也不说话,单纯地晃悠来晃悠去,像个鬼影似的。贾玲主动跟她搭话,她就塞上耳机听随身听,假装没听见一样,吹着口哨别开脸。
贾玲烦了,拦住张小斐,一把扯下她的耳机插头,她随身听里的歌便立刻飘了出来。小姑娘还挺时髦,听的是周杰伦上个月刚出的《晴天》,还刚好唱到那句“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贾玲脸一黑:“姑奶奶,我不要你钱了还不成吗,你赶紧走,以后别在我这儿瞎晃了!”
“那可不行,我还欠你钱呢,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快点回去,再翘课我跟你校长举报你。”
“那我不还钱,我就是来吃米线的还不行么?你不是灵活创业么,我来支持你创业,你可不带赶客的!”张小斐说着拍下一张十元纸币,特别豪横地说,“大碗米线全家福,加麻加辣加肉加菜加蛋!”
贾玲看她特欠揍,无语道:“你直接说两碗不就得了吗?”
“你看我这么瘦,像能吃两碗的人吗?”张小斐自顾自地到折叠小桌边坐下来,仰起头说,“反正你看着整呗,剩下的钱不用找了。”
端上来的米线分量挺足,贾玲像是故意要整她,把两碗米线装进了一只超大号海碗里。张小斐不甘示弱,硬是把一海碗米线全塞下了肚,接着捧起碗开始喝汤,大眼睛睁得滚圆,狠狠瞪着贾玲跟她较劲,最后把碗底溜得干干净净,一滴汤都不剩。
贾玲看得直乐,搬了个马扎过来坐下,故意逗她:“齁不齁啊?”
张小斐撑得说不出来话,摇了摇头,猛地站起来就要走,脚底下被板凳一绊打了个趔趄,差点当场吐出来。
那天晚上张小斐绕着操场走了十二圈,她想,这辈子都不吃米线了,送钱她都不吃,再吃一口就是狗!
第二天晚上,张小狗还是来了,同样付了十块钱。贾玲这次没再折腾她,煮了正常分量的米线,还送了她一瓶自己做的山楂茶。
之后的连续几天,张小斐都雷打不动地来光顾米线摊,每次都付十块钱,贾玲说自己没钱找她,她也不要,贾玲没办法,每天都给她多加一勺牛肉和一个煎蛋,再塞上一瓶山楂茶。两个本来不对付的人,竟然神奇地达成了默契而和谐的消费关系。
可惜这短暂的关系在一个礼拜后就宣告破灭。那天是礼拜一,学校正式开学,天气也凉快下来,贾玲的米线生意随之变好,她却没多高兴,反而有点不习惯,因为张小斐没来。
嗐,不来就不来吧,都吃那么多天了,换换口味也正常!她没放在心上,想着没准明天这孩子就跑来了。
第二天,贾玲收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半个钟头,但张小斐没有来。
第三天,张小斐依旧没来。贾玲想,小富婆肯定是幡然醒悟,不想再当冤大头了。
第四天,人还是没来。
过了零点,贾玲伸了个懒腰,准备开始收摊,刚弯下腰,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老板,来碗米线。”
贾玲嘴角露出了两个酒窝,又迅速压住了表情,故意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啊,已经收摊了。”
“老顾客都不接待啊!”
贾玲直起腰白了她一眼:“你可真会挑时间。”嘴上嫌弃,还是擦了擦手开始给她备菜,“天天半夜吃米线,当心长胖。”
张小斐笑吟吟道:“没事儿,我这体质特别好,从小吃啥都不长肉。”
“这还叫好呢?”
“那可不,天生丽质,你羡慕吧?”
“那我可得给你多搁点肉,胖死你!”
贾玲说着就去捞肉,却被张小斐打断,“今天不吃全家福了,来个素的吧,什么都不加,要最小碗的就行。”
“咋了,真怕长肉啊?”贾玲没当回事,继续盛肉,“没事儿,你这个年纪还长个呢,吃不胖的。”
“不是……”张小斐扣了扣手指头,不好意思道,“我没钱了。”
小富婆终于不撒钱了?贾玲大手一挥,乐呵呵道:“今天姐请你吃!”
“这么大方啊?”张小斐不禁失笑,也不跟她客气,伸手顺着配料碗挨个指过去,“那我还要全家福,这个这个这个,都要,要最大碗的!”
05.
连着几天没看到贾玲出摊,张小斐急了。
根据她的推测,这灵活就业的米线摊很有可能灵活到城管那儿去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她特地跑到了城管大队,翻进了人家单位后院,不为别的,就是想去看看有没有那辆熟悉的三轮车。
结果没看到三轮车,看到了几个抽烟的城管大哥。嫌疑人张小斐当场被捕,扭送到对面派出所。
张小斐光荣了一把,被警车亲自送回了学校。她刚从车上下来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米线味,垫着脚往人头攒动的小吃群一看,果然是贾玲的米线摊。嘿!这什么人啊,早两小时出来她也不至于进局子,挨两个警察阿姨批评教育了一个多小时!
警车在路边异常显眼,贾玲本能地想骑车跑路,又想起来人家不是城管,警察也不会抓她这么遵纪守法的小摊贩,于是放下心来,跟顾客一块伸长了脖子往警车那看热闹。看到张小斐从车上下来,贾玲大吃一惊,脑子里窜出来一百种可能性。
“你不会是偷偷卖碟被抓了吧?”
张小斐刚走到米线摊前,贾玲就抛出了这么个问题。张小斐气得说不出话,甩给她一个又委屈又怨恨的眼神。
贾玲不敢再多问,讪笑道:“我和你开玩笑呢。饿了吧,今天想吃什么?”
“不吃了,以后都不来你这吃了。”
看出小姑娘在赌气,贾玲软着声音,哄小孩似的哄她:“给你加个煎蛋。”
张小斐不说话,依然撇着嘴。贾玲又说:“算我的。”
张小斐瞬间破颜而笑,又觉得还没装够劲,赶紧哼了一声,找补道:“那不行,得加俩。谁让你这两天偷懒睡大觉去了,害得我被抓,你知道派出所有多吓人吗?”
贾玲没听懂她这话里的逻辑,只听见她说自己偷了两天懒,便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姐来北京了,我陪她逛了逛。”
“哦……”张小斐突然泄了气,人家有正当理由,再生气就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了,想了想,嘟囔道,“逛逛挺好的,我来了北京这么多年了都没怎么逛过。”
贾玲一愣:“你不是本地人吗?”
张小斐乐了:“你听我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呢。我东北人,鞍山你知道不,我十一岁就自己来北京上学了!”
“嚯!我说呢!”贾玲忽然提起气,有模有样地说起了北京话,“既然咱都是北漂,我再给您加个蛋呗!”
“别介,蛋吃多了我怕胆固醇高。”
“嗐,这是让你补充点蛋白质,给你压压惊。”贾玲同她说笑,张小斐听见这话头,生怕她再追问原因,赶紧转移话题:“姐姐,咱俩都认识那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贾玲。”贾玲大大方方道,“贾宝玉的贾,玲珑剔透的那个玲。”
张小斐点着头噢了一声,在心里默写了一遍贾玲的名字,有来有往道:“我叫张小斐,弓长张,大小的小……”
不等她说完,贾玲抢答:“翡翠的翡啊?”
“不是,你那么俗呢!”张小斐着急道,“拉斐尔你知道不,是那个斐!”
贾玲转了转眼睛:“拉菲我知道啊,那外国红酒嘛,还挺贵的。”
“不是,我说的是那个外国画家……哎呀,就是上面一个非,下面一个文的那个斐。”
“哦,非文,那你名字就是绯闻的意思呗?”
“啥破玩意,我不跟你说了!”
贾玲不再逗她,笑着说:“我刚刚还挺高兴,寻思咱俩名字都跟玉有关系呢,原来不是啊。”
“嗯呐!”张小斐骄傲道,“我这个斐,是文采斐然,有文化的意思。”
“那我可真没看出来!”贾玲忍不住贫嘴,眼看小屁孩急了,还是不肯放过她,又问道,“诶,你知道第二次你跑我这儿吃米线,我是怎么认出来你的吗?”
“我长得好看你过目不忘呗!”
“不是,是你那口音太独特了,别的孩子都是京片子,就你是一口大碴子味。”
张小斐一愣:“好啊,你笑话我!”
“嘿,哪能啊,我这是夸你与众不同,丢在人堆里都特别显眼。”
气得无言以对,张小斐叉起腰说:“你这么贫,怎么不去说相声啊?”
这次轮到贾玲愣住了,挠了挠耳朵,小声说道:“那不就埋没我的厨艺了嘛。”
“可你这米线生意也不咋地啊。”张小斐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样,我给你支个招,以后你在腰上别个小蜜蜂,一边煮米线,一边跟人讲单口相声,这样生意指定能好。”
“好像是个办法。”
“是吧,你生意火了,别忘了给我分红。”
“那必须的!行了,你快去坐吧,马上就煮好了。”
贾玲笑得见牙不见眼,打发张小斐去一边坐下,自己默默低下了头。看着锅里的米线,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边的笑容慢慢融化在了白色的水蒸气里。
06.
一场秋雨一场凉,北京九月的雨下得特别勤,出来吃饭的人少了很多。晚上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雷暴雨,米线摊上临时撑起的挡雨布被北风吹得乱抖,雨砸在顶棚上轰隆作响,简直堪比炮弹轰炸。
抬头看看天,贾玲不禁担心起自己的摆摊家当,怕它们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赶紧收了摊,把东西锁进摊贩们一块租的小仓库里,蹬着自己的三轮车上了路。
艰难地骑过了三个路口,再往前就是上次她碰见张小斐的录像厅。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心里刚想到张小斐的名字,前面就劈下来一道闪电,再一瞧,这孩子就跟被雷劈下来一样出现在路口。
“玲儿姐!玲儿姐!”
见到了熟悉的人,张小斐喜笑颜开,迎着大雨狂奔而来,一溜烟就钻到了她的伞底下。
“姐姐,你有伞没,借我一把,出去看碟回来下这么大雨呢,淋死我了!”小姑娘边说边用湿漉漉的袖子去擦脸上的雨。
“有啊,就你头上这把,你拿得动你拿走吧。”贾玲抬眼看了看绑在三轮车上的大伞。
张小斐无话可说,想着指望不上贾玲,干脆一鼓作气跑回学校算了,哪知刚起步就被她拉住,脚下强行刹了车。
“天黑又这么大雨你摔了算谁的?上车,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学校!”
张小斐倒是挺听话,说上就上,老老实实的蹲坐在贾玲三轮车后座的小板凳上,不吵也不闹,就安安静静地赏雨。其实她可讨厌下雨了,如果干旱不会带来天灾人祸,她真想祈求老天爷,永远都不要下雨。
风有点冷,吹到湿哒哒的身上更是冷得要命,张小斐抱紧膝盖打了个喷嚏,把下巴搁在膝头,看着车斗里似有若无的积水,莫名有点惆怅。
想家了。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住,姥姥也是这么骑三轮接送她去上幼儿园,姥姥的三轮车上没有大伞,下雨天她就撑着把小花伞,乖巧地缩在小板凳上。有时候雨下得大,在车斗里积出了小水坑,小小斐仗着自己穿着胶鞋,也不怕湿了脚,伸直了两条腿,用后脚跟上下去砸积水,看着溅出来的水花咯咯笑。
现在坐在小三轮里,头顶的伞变大了,可是车斗子变小了,她连腿都伸不直。不过有一点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那就是骑车的人都特别让她安心,她从不担心姥姥会翻车,也不担心贾玲会把车骑到沟里去。
贾玲骑得很慢,连旁边同样蹬着三轮车经过的老爷爷都比她骑得快。时间被拉得很长,张小斐觉得快有一辈子那么长了,都把她给坐困了。她一路上不停地点着脑袋,打了好几个瞌睡,想抬头看看方向却根本睁不开眼睛,于是索性不看了,反正贾玲也不能把她给卖了。
头昏昏沉沉,以至于最后什么时候到的,到了什么地方,张小斐全不记得。只记得最后,她听见贾玲喊了好几声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就两眼一闭,彻底睡死了过去。
07.
张小斐做了个梦,梦里遇到了鬼压床,身上像压了千斤巨石,手脚被牢牢地压住,一丁点都动不了,喘不过来气,胸口闷得慌,最后硬是憋醒了过来。
睁开眼,看见身上压着一床厚实的棉花被,四个角都被压得严严实实,腿上还另外压着一床薄一点被,张小斐恍然大悟,难怪喘不上气呢,这样宝贝的待遇,她也就小时候在姥姥家享受过。
被子应该前几天刚晒过,摸在手里暄乎又柔软,杯套床单摸起来也像新的,她懒散地蹭了两下的被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一股洗衣粉的清香,还有股阳光特有的味道。唔,真好闻,真舒服。
伸手拉开床头的窗帘,外头天都亮了,雨也停了,借着晨光,张小斐好好打量起了屋内摆设。房子是单间隔断出来的一室一厨,虽然是老房子,但被打理得很干净,桌上和床边都摆了鲜花。
桌子旁边,贾玲正窝在迷你沙发上看电视,先前怕吵着张小斐睡觉,电视特意调了静音,这会儿看她睡醒了,便打开了声音。冯巩的声音从电视里飘出来“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啦!”
“这玩意也能静音看啊?”
“嗯,怎么不行呢?”
“你这儿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张小斐没头没尾地感慨道。
贾玲问:“哪儿不一样了?”
“我还以为你家是一股米线味呢。”张小斐笑嘻嘻地坐起来,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几口,自在地没有一点初到别人家做客的样子,“对了,你给我买牙刷了吗?”
贾玲叹了口气:“你心真大,睡了一路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小姑娘昨晚烧到三十八度,睡了十二个小时,怎么叫都醒不过来,就迷迷糊糊地抱着她喊“姐姐”。
“姐姐,我冷……”
“姐姐,我想吃米线……”
“姐姐,你想跳舞吗,我新学了霹雳舞,我跳给你看啊……”
“姐姐,我今天看了一部港片,王祖贤演的,你知道讲的是啥吗?”
贾玲终于接了她的话,问她,讲得是啥啊?张小斐就卖起关子,傻傻一笑说,嘿嘿,那我可不能告诉你!
昨晚上折腾了一宿,这会醒了跟没事人一样,连自己在哪都不问一句,天底下哪有这么心大的人啊!
张小斐不以为意:“我不怕啊,你把我卖了就没人吃你米线了。”
贾玲哑然失笑,想说“我还差你一个客人?”,转念一想,这小屁孩刚退烧,不宜开玩笑,就转而问道:“饿了没,先吃点东西吧,给你煮了粥。”
“什么?”张小斐忽然笑起来,指着贾玲浮夸地大喊,“贾玲,你竟然背叛了你的老本行,我米线帮扛把子陈浩南第一个不答应!”
贾玲把她刚伸出来的手又塞回被窝里,纠正道:“我老本行可不是卖米线。”
“那是啥?”
贾玲没理她,摸了摸她的脑门,兀自说道:“我看你也退烧了,吃完早饭去洗个澡,毛巾和牙刷都是新的,你衣服我也给你洗了吹干了,等你把自己收拾好了,我再送你回学校。”
“那我得先刷牙再吃饭啊。”张小斐又把手伸出来,再度被抓住塞了回去,她只好乖乖让贾玲给自己盖好被子,提溜着大眼睛看着对方,可怜巴巴地冒出来一句,“我不下床怎么吃饭啊,你喂我啊?”
“也行啊。”
她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贾玲当真了,还真的盛了碗粥过来喂她。白粥用文火熬得稀烂,粥里加了肉松,倒也不寡淡。
张小斐一口一口吃得高兴,突然说:“玲儿姐,要不我搬来和你一起住吧,这样我就不用半夜翻墙回学校了。”
贾玲瞥了她一眼,往她嘴里怼了一大勺粥:“你想得倒挺美!”
08.
送这小屁孩回学校前,贾玲忽然想起她说自己这么多年还没怎么逛过北京,就问她想去哪里,路上顺便带她逛逛。张小斐歪头想了半天,最后说:“看你心情呗,你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
贾玲笑了:“那可不得跟着我呢,你人都在我车上呢。”
张小斐啧了两声,嫌弃道:“你这人可真没有浪漫细胞。”
贾玲也没回话,催促她赶紧坐好,又哼哧哼哧地踩着三轮车上了路。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平时黄蒙蒙的天被洗得湛蓝湛蓝的,路边的枫叶刚刚变红,红色绿色黄色的叶子一簇簇混在一起,漂亮得像油画,难怪人家说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那真是特别好看。
张小斐在车斗里,双手托腮往两边看,发现路边有游客在看自己,觉得有点傻,自己是来逛北京的,怎么还成了老北京城的风景线了?她赶紧挪到了三轮车侧边坐,把两条长腿搭到外面,装出顺路搭车的模样。
装了没多久,路过一家音像店,听见店里放的《晴天》,张小斐还是忍不住犯起了幼稚,摇头晃脑地哼唱起来,时不时还晃悠两下脚,把小三轮晃得直往一边斜。
“你再晃我车就翻了啊!”
“没事儿,我跳得快,摔不到。”
“那我咋办?”
“你也跳车呗!”
“那我车咋办?”
张小斐不说话了,乖乖把两条腿收回车斗里,贾玲忍俊不禁,感慨道:“小屁孩,还挺听话。”
“贾玲,你能不能别老叫我小屁孩?”张小斐不满地拍了她后背一巴掌,“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整得跟自己多成熟似的。”
“不是你先管叫我阿姨的吗?”
“那我现在不是改叫姐姐了吗?”
“那我是姐姐,还不能管你叫小屁孩了?姐收到小男生情书的时候,你还挂着鼻涕跟人家趴在地上弹玻璃蛋子呢!”
贾玲明明没有回头,张小斐却仿佛能看到她脸上嘚瑟的表情,瞬间就恼了,开始往她腰间的痒痒肉上挠:“你小时候才挂着鼻涕跟人玩玻璃球呢!我告诉你,我幼儿园就有男朋友了!是不是能赶上你了?”
“骑车呢,别闹!”贾玲把她两只爪子拍下去,“那你厉害呗,这都不是赶上我,是超过我了,那么小就早恋,真有出息。”
“那姐姐你早恋过吗?”
“我小时候那么乖,能跟你似的?”
“那你现在有对象不?”
“当然有了!”贾玲不假思索道,“我男朋友长得可帅了!”
张小斐心里咯噔一下,言不由衷道:“那你啥时候把姐夫牵出来溜溜?”
“这可就有点难办了……”贾玲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吊足了张小斐的胃口,最后为难道,“你姐夫最近忙着拍电影,后面还得上春晚,通告太满了,没空见你。”
“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就老刘家那个德华嘛!”
沉默了两秒,张小斐锤了她一拳:“你怎么不说你对象是金城武呢?”
“他太嫩了,我喜欢成熟一点的。”
“噢……”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天,贾玲始终笑吟吟的,好像一点都不累,就这么骑车载着张小斐,从天安门骑到了王府井,从故宫骑到了北海公园,还特地骑到了南锣鼓巷,从中戏老校区门绕了一趟,最后稳稳停在了张小斐的高中门口。
“这就到了啊?”张小斐手里的糖葫芦还没吃完,有点儿意犹未尽,嬉笑道,“我还想你带我上长城上转一圈呢!”
“还长城,你怎么不说上月球呢!”贾玲大口喘着粗气,扭头去车上找水喝,张小斐赶紧给她递了瓶水,还特贴心地拧开了瓶盖。
贾玲感动不已,接过来猛灌几口,觉得不对劲,皱起了眉:“哪来的水啊?”
“你车上拿的啊。”
“靠!那是白醋!呸呸呸!我说怎么那么酸呢!”
张小斐吐了吐舌头,跟她商量道:“姐姐,下个礼拜天要是不下雨,你再骑车带我逛北京好不好?”
死孩子还挺会得寸进尺,贾玲内心一阵哀嚎,今天这一大圈骑下来,她回去都得躺三天,还想再来?
“不行了,再远的地儿姐真骑不动了,以后赚了钱,买个四轮的再带你逛吧。”
“要四个轮子的还不容易,下次我俩坐公交车不就行了。”
“你就这点追求啊?”贾玲实在没忍住,上手捏了把张小斐的脸蛋,“就不想开个四轮敞篷车啊?”
张小斐笑了:“姐姐,其实吧,你这三个轮子的敞篷车,我坐着也挺开心的。”
09.
贾玲这回是真的被城管抓着了。
她求爷爷告奶奶,说了半天好话,对方才勉强放了她一马,但还是三令五申,警告她不准再在学校附近摆摊,下次再发现就把她连车带摊儿一块没收了。
贾玲点头似捣蒜,掏光了自己全部的文学素养,写下长达八百字的保证书,还特郑重地按下了手印。“整得跟卖身契似的!”贾玲翻了个白眼腹诽。
十一月底,北京下了初雪,天冷得人直打哆嗦,米线生意变得特别红火。毕竟没有什么寒冷是一碗热辣滚烫的米线不能驱散的,要是有,那就吃两碗。
张小斐忍着饿意,特地等到挺晚才来,可摊子上还是有好几个客人,她有点不开心,但又挺开心。看着贾玲正在炉子前忙前忙后,围着自己送的彩色围裙,转得像个七彩陀螺,笑容就爬上了张小斐的嘴角。
“姐姐!”
“来了啊阿斐。”
两人打了个招呼,张小斐极其自然地接过贾玲手里刚出锅的米线,高喊着“哪位的三鲜米线”就给客人端了过去,娴熟得像这米线摊是她自家开的一样——能不熟练吗?她都在这吃了四个月米线了,打个嗝都是米线味,她有时候都怀疑贾玲是不是在米线汤里加了罂粟壳,咋就那么让人上瘾呢?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张小斐总算能坐下来和贾玲一起享受宵夜。今天贾玲特大方,让大海碗重出江湖,给她兜了满满一大碗菜。
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米线,张小斐瞪大眼睛,满腹疑惑道:“贾老板,你发财啦?”
贾玲点点头,答非所问:“明天我就不在这了,算是给你这个老顾客的福利。”
“啥?”张小斐脑子一卡,“你要换地方了?远不远?”
贾玲低头吸溜着米线,头也不抬:“不远,到北电去。”
“哪儿不远了!我跑过去都要一个多小时!”张小斐扔下筷子喊起来,“你没事儿去那干嘛呀!”
贾玲瞅了她一眼,从容道:“我早和你说过我是灵活创业,来这儿就是过渡一下。”
“你别走行不行。”张小斐无比真诚道,“我吃米线养你啊。”
“你电影看多了吧?”看着她的傻样,贾玲哭笑不得,“现在吃个米线还天天蹭我的煎蛋呢,还吃米线养我。”
张小斐舔了舔嘴唇,想了半天,退了一步:“那你去中戏门口卖行不,我离那近。”
“你离得近,城管离得也近。”贾玲小声嘟囔,摇摇头。
张小斐彻底急了:“那我就考北电!”
“咳咳咳……”贾玲差点呛着,努力把嘴里的米线咽下去,“你天天翻墙还想考北电呢?眼瞅着艺考就一年多了,你都没上过专业课。还有你那文化课……”
“哎呀!那你别管!”张小斐扭捏道。“反正你别跑就行。”说完,她摸出钱包,郑重其事地往外一张张掏钱,一毛,五毛,一块,五块,十块,最后把钱包掏空了,凑了六十三块两毛四。
“这是啥意思?”
“这是预付的米线钱!”张小斐严肃道,“你就老老实实在北电门口等着我,要是跑了,我就报警抓你!”
“啧,傻样……”
10.
那天之后,贾玲真的没再出现在中学附近。张小斐也转了性,没天天跑到北电门口蹲她,也没再翘过课,一年半的时间里只光顾了她的米线摊三次,每次都是在休息日。
不得不说,张小斐的脑瓜子确实很好使,不仅专业上天赋异禀,以前拖后腿的文化课也在一年内追的七七八八。高考成绩出来,刚好过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分数线。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张小斐特地跑去了北电门口,蹲在路边等着贾玲出摊。
贾玲像往常一样骑着小三轮来了,老远就看着感觉张小斐朝她挥手,莫名觉得她好像一只狂摇尾巴的小狗。贾玲眼眶有点酸,这小屁孩,好像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看看这是什么?”张小斐举着通知书,得意地冲她显摆,“我就说我能考上吧!”
贾玲擦了擦眼角,极其捧场地热烈鼓掌:“好,好,特别厉害,今天这碗我请你。”
“不用!”张小斐掏出十块钱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有钱,一年没看碟,省了不少钱呢。”
贾玲笑了,温柔说道:“那要不我请你看电影吧,你喜欢的导演出新片了。”
张小斐摇了摇头:“我想看老片子,你带我去录像厅看《喜剧之王》吧。”
“咋,你还想着吃米线养我呢?”
“什么呀!”张小斐哼了一声,“等我毕业了拍电影,当影后养你。”
“怪不得要看这部呢,你也想当喜剧之王呗?”贾玲逗她。
张小斐故作嫌弃:“我这么忧郁文艺的女青年,演喜剧多屈才啊。”
这次贾玲没有选在大厅看碟,特意开了个豪华包间,不仅有大沙发,还送了满满一桌子小吃。
张小斐还是个贪嘴的小孩,有吃的就挺开心,嚼着爆米花嘀咕道:“贾玲儿,你还怪有良心呢。”
“怎么不喊姐姐了?”
“你去前面那条街,给我买杯珍珠奶茶,我就喊你姐姐。”
“小样儿,想得美。”
电影看到一半,正好演到张柏芝打车离开那段,张小斐还沉浸在剧情里,贾玲突然开了口,声音异常沉稳:“阿斐,我考上中戏了。”
“我知道啊,好几年前嘛。”
“是刚考上的,相声表演大专班。”
“哦哦,那挺好,相声挺好。”光顾欣赏张柏芝的哭戏,张小斐根本没留意贾玲说了什么,只连连点头。
贾玲不敢出声提醒,默默地等着,过了一大气儿,张小斐终于反应了过来,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有些傻愣愣地盯着她:“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贾玲做了个深呼吸,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空气里无形的沉重:“我说咱俩以后要当同行了,开心不?”
“开心个头!贾玲你大爷的!”张小斐哇地哭了出来,手上的爆米花撒了一地。
“阿斐……”
“你没良心!你忽悠我考北电,你自己偷偷考中戏!”
张小斐不像在开玩笑,说出的话比从前每一次耍赖任性时要严重得多,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停不下来。
贾玲想拍拍她的后背,被她狠狠甩开了手,只好默默递过去一包抽纸,张小斐是真的生气了,挥手就打飞了纸巾。贾玲还想再解释,看着满地的爆米花,还是闭上了嘴,缩回去坐好。
其实她脾气向来不好,要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会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自己想考哪考哪,管你什么事啊!我还能卖一辈子米线啊?也不是我让你考北电的,是你自己非要考!”可她此刻只觉得无力,有种无处发泄的苦闷感。
电影在两人的沉默中放映完毕。屏幕里的两位主角最终在舞台上重新并肩,屏幕外的两个小人物,出了录像厅的大门,一左一右,渐行渐远。
11.
其实北电和中戏只隔了八公里,说近不近,说远是真的有点远,远到两人四年来没有见过一次面。
其实也不是天涯海角之隔,后来张小斐想过,要不要去找贾玲道歉,可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居然连贾玲的电话号码都没有。再后来张小斐突发奇想,要不跑到中戏去打听一下?不对,凭什么啊,那个没良心的都不来找我,凭什么我要去找她?
纠结了几天,张小斐还是决定拉下脸,豁出去一把。可偏偏就在鼓起勇气那一天,她在学校食堂的电视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央视举办的相声大赛,贾玲和搭档得了专业组二等奖。
看着电视里的颁奖画面,张小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委屈,眼泪啪嗒啪嗒掉进了眼前的米线汤里。同学见她奇怪,问怎么回事,她摇摇头,说突然肚子疼,先回宿舍躺会。
冬去春来,一晃眼就到了毕业,北京城又到了燥热的夏天,操场的大树边没有蚊子,只有无数只蝉在恼人地叫。
张小斐穿着学士服站在操场上,和同学有说有笑地拍着毕业照,不经意间抬头,瞥见观众席上有个戴帽子的身影。
她皱起眉头,还是先闭上了右眼看,再闭上了左眼看,最后两只眼睛都闭上再睁开,看了又看,直到看得眼睛发酸,张小斐终于确定了答案,就是贾玲那个没良心的。
贾玲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这会儿正坐在观众席上,有些深沉地抽着烟,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这边看。
心头涌上来一股不知名的冲动,张小斐的大脑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感觉,身体已经先行了一步,一路小跑过去,二话不说就把贾玲的烟夺过来给掐了。
贾玲愣了,手还保持着夹烟的姿势,慢慢仰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学校里禁止吸烟。”张小斐没好气地打下她保持着持烟动作的右手,虽然学校根本没有这条规矩。
贾玲不急不恼,冲她傻笑,笑出了两个标志性的酒窝:“那对不起,是我错了。”
没继续搭理她,张小斐转身要走。贾玲没起身,仍旧淡定地坐在那儿,冲着她的背影问:“毕业了还留在北京吗。”
张小斐停下来,回头看着她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管我去哪呢。”
料到她会这样说,贾玲从容道:“你不是考进我们团了吗。”
“那又怎么了?”张小斐心下一紧,口不择言道,“那是碰巧!你不会觉得我又是因为你才考的吧,艺术团那么多人,谁知道你也在里头啊!”——知道也不能承认啊。
贾玲摆摆手:“不是,我是想说,我在单位附近租了套房子,两室一厅,要不要一起住,你刚毕业,省点钱么不是……”
张小斐顿时气笑了,大步走到她面前:“诶贾玲,我发现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四年没找我,一来就问这个,我是差你这点钱吗?你可别忘了,我还有六十三块两毛四押在你那呢,我都懒得跟你算利息!”
“记这么清楚……”
“我数学好!你管得着吗。”
“行,行,斐姐算数厉害!”贾玲笑着看她,拍了拍身侧的台阶,张小斐保持了几秒矜持,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上学太忙了,比你们本科生课还多。”贾玲缓缓解释道,“毕业以后更忙,忙的我都没时间卖米线了。”
“还想着你那米线呢?”张小斐冷哼一声,“你真不是卖米线的料,你难道没发现那会儿只有我经常来你摊上吗,你的米线压根就没有回头客,特别难吃!”
明知道这人是想惹自己生气,贾玲偏偏就不随了她的意,就是一个劲地笑,笑得张小斐别扭地低下了头,贾玲才拉着她的手问:“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张小斐扭开头:“你想得美!”
12.
北京是个太大的城市,贾玲和张小斐又是太小的两个人。
张小斐的电影梦从一个个小角色开始,经常早上五点起,半夜十二点以后才收工,贾玲也会一直等着她,等她回家之后为她煮米线当宵夜。
幽静的夜晚,两个人总是坐在一块吃米线,从今天剧组的新鲜事聊到其他有的没的,谈天说地,话题跑偏到绕了地球一圈,最后再手拉着手,一起窝到沙发里对第二天的剧本。
这天张小斐难得回来的早,还不到八点钟,难得赶上了正常的饭点,贾玲高高兴兴地把她迎进门。
“阿斐回来了,饿不饿?还是老样子,我给你煮米线去?”
“不吃了。”张小斐摇摇头,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住了情绪,贾玲还是轻易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怎么了?”贾玲收起笑,口吻变得关切。
“没事,刚在剧组吃过了,有点累。”张小斐换了拖鞋,垂着手往客厅走,脚步不大自然,深一脚浅一脚。
猜到发生了什么事,贾玲赶紧扶住她,语气无形中带出几分强势:“腿怎么了?”
“没事。”
“什么没事,你都受伤多少回了,每次都说没事,哪次能瞒过我?”贾玲不听她解释,伸手就去解她的皮带,“不许动!裤子脱下来我看看!”
“你耍流氓啊!一进门就扒我裤子!”张小斐试图用大叫掩饰慌张,三退两拒,最后还是没躲过去,被贾玲一把推到了沙发上,乖乖褪下牛仔裤,露出了大腿上的一大片淤青。
“我草!这怎么弄的!”贾玲急得爆了粗口,“你别动,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没事儿,就是磕了一下,下午都擦过药了。”张小斐缩起来,抓过抱枕挡在身前,
“不行,我去拿药,再涂一点。”
“别走。”张小斐拉住她,“姐姐,你就坐这儿陪我待会好不好。”
怎么舍得拒绝呢?贾玲坐下来,心疼得厉害。明明昨天还是个喜欢逃学翻墙看电影,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姐姐长姐姐短,花言巧语让她给米线里送个蛋的半大小孩,怎么一眨眼就这么懂事了呢?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心里追着遥远的梦,血和汗都被小姑娘倔强粉饰成了甜。
“没事啊……”她不再强硬,态度软下来,轻轻摸着张小斐的后脑勺,“玲儿姐在呢,有什么都跟姐说,姐一直陪着你呢。”
“姐姐,我好累啊……”
“嗯,我们阿斐最近辛苦了。”
“可是我怎么感觉,感觉我一直在原地踏步呢……”张小斐的声音变了调,憋了一天眼泪再也忍不住,顷刻间喷涌而出,“我是不是特别差劲啊,你是不是骗我呢,其实我就不适合干这一行……他们都说我演得不好……”
贾玲鼻头一酸,突然也想哭,可是她不能哭,更不能着急。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贾玲涨红了眼眶,伸手抹去了张小斐脸上的泪花,把她搂进怀里,拍着后背温声安慰:“别着急,阿斐,别人说你那是他们没眼光,这不还有我呢吗?”
“我是谁啊?我慧眼识英才,你当年翻墙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行了……你记不记得,那会儿你装可怜,说自己没钱买校服,演得多好啊,我被你骗得死死的,你天生就是吃这演员碗饭的……”
伏在贾玲肩头,踏踏实实地被她抱着,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往事,把自己的糗事硬夸上了天,张小斐只觉得无比踏实,渐渐地停止了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贾玲柔软而温暖的怀抱里慢慢退出来,跪在沙发上坐直了腰,吸了吸鼻子,抿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贾玲,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来。
“要不然,你先和我一起演喜剧试试?”贾玲试探地开口。谁知话音未落,张小斐刚止住的眼泪又开了闸,哭得比刚才还要大声。
贾玲慌了神,急忙哄她:“好好好,你觉得委屈,不想演喜剧那咱就不演,我们阿斐想演啥就演啥,你演什么都是最厉害的,玲儿姐都无条件支持你。”
“谁觉得委屈了!”张小斐哽咽着埋怨道,“你早就该来问我了!”
愣了愣,贾玲揉了揉她的头发,笑得欣慰:“你放心,总有一天姐会把你捧成大腕的。”
看着那对令人安心的酒窝,张小斐止住了哭,仰起脸,泪眼望着贾玲的笑眼,认真问道:“啥大腕啊,米线大碗啊?”
“你还别说,米线大腕,听着有点意思啊……”贾玲故作深沉地想了想,“有了!以后等我开公司当老板了,咱公司的名字还叫大碗米线,你说好不好?”
张小斐彻底破涕为笑,贾玲也放松下来,拉着她追问:“别不说话啊,我正经问你呢,叫大碗米线好不好啊?”
“姐姐,我求你了……别说了……”张小斐笑得岔了气,捂着肚子从沙发滚到地上,随手拿抱枕砸向贾玲。贾玲亦佯装生气,扑上去挠她的痒痒肉,两个人笑着滚成一团。
脸上未干的泪滑进嘴巴里,似乎不那么咸了,腿上的淤青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张小斐躺在地上边笑边想,自己未来的人生大概也要和身边这人一直绑在一块了。
“姐姐,我好像有点饿了。”
“不是说吃饱了吗?”
“又饿了。”
“那你还吃不吃米线啊?”
“吃!我要吃大碗的,加麻加辣,加肉加菜,还要再加两个煎蛋!”
(全文完)
⭕现实向捏造预警 大量情节捏造请自行避雷
抓住23年尾巴的一点米卷漫画,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有话要说:最开始画这一篇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我们密卷会突然在24年大麦特麦,这一篇的内容是很早以前就想画的,关于我们小密卷那些点点滴滴小小的过去,或许是除了奶味蓝之外旁人看都觉得平淡到无聊的故事,不过无论有没有在镜头前表现或者炫耀,在我心中米卷一直都是最初一起相伴走来的样子。
(非常感谢与师雯师鹤师手机老师对我的鼓励,不然这篇真的该画力枯竭难产了...不过我还是很担心ooc对本人的冒犯,所以以后应该不会再创作现实相关的题材了)
最后,真心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大...
⭕现实向捏造预警 大量情节捏造请自行避雷
抓住23年尾巴的一点米卷漫画,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有话要说:最开始画这一篇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我们密卷会突然在24年大麦特麦,这一篇的内容是很早以前就想画的,关于我们小密卷那些点点滴滴小小的过去,或许是除了奶味蓝之外旁人看都觉得平淡到无聊的故事,不过无论有没有在镜头前表现或者炫耀,在我心中米卷一直都是最初一起相伴走来的样子。
(非常感谢与师雯师鹤师手机老师对我的鼓励,不然这篇真的该画力枯竭难产了...不过我还是很担心ooc对本人的冒犯,所以以后应该不会再创作现实相关的题材了)
最后,真心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大家都越来越好。
|卷饼|双人舞
*现背
即便一般来说合作舞台选择一首技巧性的或者两个人曾经合作作曲作词的那么多首歌才是符合常理的选择,但是全昭妍和宋雨琦的舞台还是选择了一支双人舞。
全昭妍在主办方的采访里解释说这是雨琦时隔很久之后在韩国的公开行程,我们gidle之前也总是带给大家不一样的一面,所以这次也是,那么请大家多多期待吧。
提到团名时几乎听不出但确实存在的停顿,让全昭妍自己难免伤怀。
其实除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的所有安排无外乎私心作祟。
十指相扣,背对拥抱。
两分钟短暂舞台的背后是十几个小时的排练,与合唱相比又能拥有共处一室的时间。......
*现背
即便一般来说合作舞台选择一首技巧性的或者两个人曾经合作作曲作词的那么多首歌才是符合常理的选择,但是全昭妍和宋雨琦的舞台还是选择了一支双人舞。
全昭妍在主办方的采访里解释说这是雨琦时隔很久之后在韩国的公开行程,我们gidle之前也总是带给大家不一样的一面,所以这次也是,那么请大家多多期待吧。
提到团名时几乎听不出但确实存在的停顿,让全昭妍自己难免伤怀。
其实除去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的所有安排无外乎私心作祟。
十指相扣,背对拥抱。
两分钟短暂舞台的背后是十几个小时的排练,与合唱相比又能拥有共处一室的时间。
全昭妍想她们纠葛这些年,朋友、爱人、情侣或者是冷战时的陌生人,还是做同事最得心应手的熟练。
比起探讨晚餐后是一起看电影还是睡觉,还是在舞蹈室里镜子对面调整彼此配合的动作更适合。
全昭妍在舞蹈室的角落里席地而坐,为最近活动的造型剪了短发,只能堪堪扎起一点。
编舞老师在刷视频,偶尔和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曾经给她们编舞的老师如今成家生子又复出工作,全昭妍看过小孩子的照片,有一颗漂亮饱满的头型。
像她小时候那张照片。
宋雨琦推门进来的时候先和舞蹈老师打招呼,是她那种惯有的有点浮夸的热情。
握了手之后转向她,拉着全昭妍的胳膊倾身一个拥抱。
“昭妍呐。”
全昭妍注意到她或许有些浮肿的眼睛,猜她大概率是赶行程没有休息好。
她突然又后悔选择舞蹈的这个决定。
临时舞蹈室的音响不好,带着混沌的噪声,舞蹈室不算大所以雪花一样的杂声可以清楚地被听到。
宋雨琦从背后靠近,全昭妍的皮肤和歌曲的杂声一样密密麻麻的战栗。
偏偏又被宋雨琦逮到愣神,这人在背后很大声的讲:“呀全昭妍,集中集中!”
和某些时刻低声要她集中的声音完全不同。
全昭妍没忍住呛回去她上个wave的动作没有做到位,宋雨琦回敬数落她拉手的动作配合得不好。
一人一句又吵闹起来,宋雨琦嫌不够热闹又拉着编舞老师评理。
编舞老师司空见惯的提醒她们时间不多。
“知道了知道了,好好干好好干。”宋雨琦投降。
说完就去拉全昭妍的手,接着那个十指相扣的动作。
排练结束之后宋雨琦说要去住酒店,凌晨一点多的时间对于首尔来说还是灯火通明,韩国这边的经纪人开车来接她。
全昭妍一直没多说话,只是站在原地。
宋雨琦拉开车门,经纪人自己开车,跟她说后座上放了行李让她坐前面。
宋雨琦关上车门。
“全昭妍,走,去你家。”
练完舞蹈流下来的汗没来得及擦就出门送她,一些梳不上去的碎头发贴在脖子上,有风吹过来又凉又痒。
宋雨琦单手搭上全昭妍肩膀,她个子高手长,一下子能把瘦小的队长揽在怀里。
宋雨琦听到她用气声笑了一下,才从很长的紧绷和疲劳里松下一口气。
她们在沙发上窝着看电影,盖了一张珊瑚绒的毯子。
宋雨琦看不进去就把头枕在全昭妍肚子上完全躺下,屋子里是黑的,投影在墙上,宋雨琦盯着天花板忽明忽暗。
不知道哪个国家的西语片,宋雨琦第一次没跟全昭妍商量到底要看那部电影,他们就是随意的找了一部,然后播放。
女主角一直在说她听不懂的语言,背景音乐舒缓,宋雨琦盯着天花板,闻到屋子里沙发上和毯子上温和的味道,突然想流泪。
她把眼睛摁在全昭妍肚子上,她穿着棉质睡衣,一会就深了一片。
全昭妍还是没有讲话,没有问她为什么难过,只是安静的看着女主角歇斯底里的控诉、撕扯。
然后轻轻拍着宋雨琦的后背。
她变得更瘦了,全昭妍想。
她们最后一次激烈的吵架过后,好像就没再真的急上头。
赵美延那个时候奇怪跟金米妮讨论,叶舒华听到之后冷冷说了句;“你要两个聪明理智的人还能怎么办。”
保持现状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尽管他们谁都不知道现状还能保持多久。
两分钟的舞台很成功。
cody为他们的舞台概念选择了黑色的紧身,布料少得可怜。
宋雨琦在全昭妍的肩膀上弹奏琴键,练习室里只能碰到她宽松的白色短袖纯棉的布料,舞台上宏大环绕的音乐里她每一个指腹都摁在她的皮肤上。
全昭妍的手放在宋雨琦的腰上,两个人的动作重合,靠近又分离。
对视时眼睛里带着杀气。
舞台结束之后宋雨琦拉着全昭妍的手没有放开。
她突然想起23年的某一场签售,她们穿着浅紫色的泰国校服,手指松动,全昭妍在她的指尖下转圈,黑色的、最长接到腰的卷发因为转动而轻飘飘的飞起来,那个时候她也转圈,回身的时候看到了她眼睛里亮晶晶的色彩。
一晃过去好多年。
几乎每个少女都有同性恋的倾向;这种倾向和自我感觉良好的自恋心理几乎没有分别,她从其他女孩身上体会到的是自己让人称羡的柔嫩肌肤、玲珑曲线;相对的,少女的自恋心理多少带有崇拜女性之质的成分。在性的方面,男人是主体,所以一般而言,这会驱使他们追求与自己有别的客体,这个欲望也使男人与男人之间彼此是分隔的;而女人本身即为全然的欲望客体;也就因为这样,在中学、大学、在寄宿学校,或是在作坊中,少女和少女之间会有这么多「特殊情谊」,有些只是心灵上的情谊,有些则显然涉及了肉欲。前者只是两个彼此敞开心扉、倾诉心事的好朋友(证明对方是知心密友最诚挚的方式是,让对方看自己的私密日记);通常,少女之间没有涉及性欲的身体...
几乎每个少女都有同性恋的倾向;这种倾向和自我感觉良好的自恋心理几乎没有分别,她从其他女孩身上体会到的是自己让人称羡的柔嫩肌肤、玲珑曲线;相对的,少女的自恋心理多少带有崇拜女性之质的成分。在性的方面,男人是主体,所以一般而言,这会驱使他们追求与自己有别的客体,这个欲望也使男人与男人之间彼此是分隔的;而女人本身即为全然的欲望客体;也就因为这样,在中学、大学、在寄宿学校,或是在作坊中,少女和少女之间会有这么多「特殊情谊」,有些只是心灵上的情谊,有些则显然涉及了肉欲。前者只是两个彼此敞开心扉、倾诉心事的好朋友(证明对方是知心密友最诚挚的方式是,让对方看自己的私密日记);通常,少女之间没有涉及性欲的身体接触,彼此相亲相爱,而且常会以自己的身体做为抵押,保证自己感情坚真,譬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用一把烧得炙红的铁尺烫伤自己的手臂,来表白她对宋妮雅的情愫;特别是她们两人还互取许多亲昵的小名,彼此还写给对方许多充满爱意的情书。譬如以下就是身为新英格兰清教徒的十九世纪美国女诗人狄瑾荪在年轻时写给她同性情人的信:
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你,昨夜也整夜梦见你。我梦见我和你在天下最美丽的花园散步,我帮着你采下了几朵玫瑰,不管采多少朵,我的花篮永远装得下。也就因为这样,我整个白天都祈祷着能再和你并肩散步,夜晚临近时,我快乐极了,焦急不耐地数算我和黑夜、和我的梦、和永远装得下的花篮之间还距离多少时间……
二十世纪初法国心理学家蒙杜瑟在他的着作《少女的心灵》中,引用了许多类似这种内容的信:
亲爱的苏珊……我真想在这里抄几节《圣经·雅歌》的诗句: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一如那神秘信仰中的新娘,你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如同她一般,你在我心目中远非普通女孩;你是个象征,象征美好、崇高的事物之精华……所以,纯洁的苏珊啊,我对你的爱无私无我、无玷无瑕,情怀类似某种宗教情操。
蒙杜瑟还引了另一个女孩的日记,其中流露的情感比较不是在精神层次:
她白皙的小手紧紧揽着我的腰,我的手轻轻搭在她浑圆的肩膀上。我的手臂碰触她裸露着的温润手臂,几乎抵着她柔嫩的酥胸,眼前就是微微露出贝齿的迷人双唇……我浑身发颤,感觉到自己脸颊热烫烫。
在玛格丽特·艾瓦尔的著作《少女》中也收集了许多热恋心声:
给我最亲爱、最最亲爱的小仙子:我可爱的小仙子,喔,请告诉我,你一直爱着我,请告诉我,我永远是你最忠心诚挚的朋友。我好悲伤,我是这么这么爱你,喔,我亲爱的L……不管怎么说、怎么表白,都诉说不尽我的情意;任何言语都无法描绘我对你的爱。只有「痴狂的崇拜」这样的形容才能略述我的爱;有时,我都觉得我的心要裂了。有你爱着我,真是太美好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啊,我的小宝贝,请你告诉我,你会永永远远爱我吗?......
少女这种狂热的情感很容易让她有暴虐的表现;譬如两个感情亲密的年轻女孩,有时一方会宰制另一方,以虐待癖的态度支配对方;不过少女和少女之间的感情更常是彼此相亲相爱,不会谁屈就谁,也不会你争我夺;无论是付出感情或是接受感情,从中得到的快乐都像是自己爱自己(而非两人配成对)的那种单纯、无邪。
——波伏娃 《第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