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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鹿童和鹤童其实互相看不顺眼。

　　

　　刚到玉虚宫，两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暗暗想着争出个高低来，虽说是一同被带上仙界，但谁要管谁叫师兄或者师姐，还是很重要的。

　　

　　第一天，无量仙翁嘱咐他们二人：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我座下弟子，身在玉虚宫，万事都要谨慎，不可惹事生非。

　　

　　老者捻着胡须，面容慈祥，却说出这样带着警告意味的话，两个人都不觉得突兀，只因为对阐教来说，他们都不是最合适的修仙之人。

　　

　　鹿童，鹤童，听名字便知，二人都是出自妖族。

　　

　　最开始二人相互看不顺眼，其实有一部分原因是鹿与鹤的审美不同。早在妖族时，每个同族都是卯足了劲修行，化形也是朝着自己最向往的样子努力，于是最后鹿童化出了剑眉星目，鹤童则修得明眸皓齿。

　　

　　化成人形就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况且也不好看。这是二人初见时在心里对对方的评价。

　　

　　不过，那时同族们都很羡慕，因为脱离了妖族的身份，进入玉虚宫修行，那便是真正的“仙长”。

　　

　　是啊，上了仙界，穿上统一制式的衣袍，额前点着师父亲手赋予的印记，不会再被人指指点点，对他们来说，这算是重获新生。

　　

　　在无量仙翁面前，二人颔首低眉，应声称是，心底却对身旁这位“同胞”有些嗤之以鼻。

　　

　　彼时鹿童先转过身，温和地向鹤童行礼：见过师妹，你我从前不是出自同族，嗯……若师兄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师妹见谅。

　　

　　好啊，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提醒她自己出身妖族吗，还顺便占了个大师兄的名头，多会说话啊。

　　

　　但当着师父的面，鹤童笑盈盈地拜了拜，道：你我一同拜入仙门，何来师兄妹之说？鹤童资质平庸，今后我们一同为师父效力，定当尽力而为，只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对面的鹿童笑容果然一滞。

　　

　　无量仙翁笑道：不错，你们二人同时拜入我门下，无谓这些先来后到的纷争，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啦。

　　

　　二人便再次作揖行礼，恭敬地退出那座云雾缭绕的宫殿。

　　

　　那时候的老头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真像个慈祥的长辈，可鹤童总觉得他看不起自己，那双小眼里仿佛总是含着一些轻蔑的意味。那种眼神她很熟悉，那是她游历修行时在多少人族的脸上看到的，只因是妖族，她不知道受过多少白眼，才换来如今这光耀门楣的身份。

　　

　　好在，那些都过去了，如今的她，是阐教正统的修仙之人，往日的那些泥泞，都可以像她那些乌黑的羽毛一样，被纯白无暇的道袍所掩盖。

　　

　　出了宫殿，站在空无一人的庭院中，鹿童对她一笑：很会说话啊，不想我做你师兄吗？

　　

　　鹤童依旧脊背挺得笔直，偏过头去瞧鹿童。

　　

　　那你是要和我论年龄？还是修行时间？鹤童转过身，扬起下巴，欺身上前，笑着追问他：还是说要论一论你我谁先迈进这玉虚宫大门？

　　

　　说完，她沉思片刻，道：原来你们在地上跑的，这般在意谁先谁后？

　　

　　鹿童的笑带了些恼怒的意味：比不得你们天上飞的，这般牙尖嘴利。

　　

　　看看，看看，说了你又不高兴。鹤童佯装嗔怪，摆摆手道：罢了，你愿意做师兄那就做师兄，不过你既然在师父面前提醒我出身妖族，那我也要提醒你一句。

　　

　　她转过身，盯着他的脸笑道：我们天上飞的，向来崇尚武力，谁强谁就有话语权。

　　

　　说着，她又垂眸看着鹿童的下巴和领口，上手轻轻挑了一下，笑得揶揄：可不是化形早，就能当得起一声大师兄的。

　　

　　你！

　　

　　被调戏了，鹿童耳尖通红，却也真的动了怒。

　　

　　女子穿着圣洁无暇的道袍，笑得却妩媚，这就是妖族。鹿童瞪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因他也想摆脱妖族身份，登上仙界，而只有真正把自己看做仙人，他才能摆脱过去。

　　

　　简言之，他不会吵架，也不会骂人。

　　

　　鹤童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颇感无趣，便摇摇头后退一步，又抬眸往上看了一眼，提醒道：师父说了，万事都要谨慎，快把你的角收起来。

　　

　　鹿童慌忙去摸自己的额头。

　　

　　什么都没摸到。

　　

　　又被骗了，鹿童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只看到女子大笑着走出门外的窈窕背影。

　　

　　修仙之人全天下都是，玉虚宫逐渐热闹起来，没人知道无量仙翁的两个大弟子是妖族，所有人见到他们，都只有恭敬行礼的份。

　　

　　自然，为了弟子们能精进仙法，仙界时常会举办各种大会，各个门下弟子都能参加，依照名次颁发奖励，得到各种灵丹妙药，若是拔得头筹，还能获得师叔师伯们亲手所赠的武器。

　　

　　据说，鹿童大师兄的那把弓，就是这么赢来的。

　　

　　没人见过鹿童与鹤童切磋，大部分人觉得他们没必要切磋，能做大师兄大师姐，想必是旗鼓相当，自然没必要为了个名誉你死我活。

　　

　　但是他们不知道，早期玉虚宫没什么别的弟子的时候，这两位也是会动手的，理由很好笑，那就是为了争口气，争谁才是师父门下的大弟子。

　　

　　无一例外，每次都以鹿童的失败告终。

　　

　　你什么时候能练练武术啊？只练弓不行的。鹤童叹着气，将鹿童试图反抗的手臂踩回地面的坑里——这人被她打散了头发，气得眼角通红，好像要哭。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鹤童摇摇头，收回脚，拍拍手，道：今天先到这儿吧，别回头你真哭了，明天师父带你去大会，顶着两个肿眼泡，给师门丢人。

　　

　　鹿童慢慢坐起来，强笑道：这种场合，师父向来是带我去的多，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如你去问问师父？

　　

　　我来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吧。鹤童收起翅膀，走上前蹲下去，盯着他的眼睛，嫣然一笑：我们这一族，要是有什么重大任务，那肯定是挑最强的去，比如师父让我明天带兵，下界降妖，而那些重大场合，带的一般都是长得俊的，你……

　　

　　他散着头发，嘴角的血还没干，鹤童伸出大拇指，将那道红抹在他下唇上，调笑道：——勉强及格。

　　

　　她就是这样。鹿童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好像是默认了。

　　

　　良久，他道：你为何总是提到自己的母族？

　　

　　有什么问题？

　　

　　那是妖。

　　

　　我是妖，那又如何？鹤童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是完全不同于白日里温和谦卑的锐利：我是我们一族中，最早化形、最早成仙的，合族上下都以我为荣，况且我们一族一直避世而居，从来没有害过人，我为何不能提？

　　

　　鹿童听着，逐渐茫然起来：那，师父为何要在你我二人身上下禁制？

　　

　　鹤童不再说话了。

　　

　　夜风呜咽着穿过，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干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难道是真心尊敬他？

　　

　　她没说是谁，而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偏过头，轻声道：是他把我从妖族带出来，让我拜入仙门。

　　

　　可是他们不了解我们，看不起我们。鹤童冷笑道：他们怕我们依照妖族的作风行事，才要下那样的禁制。

　　

　　妖族的作风，那就是放纵自由，怎么痛快怎么活，没什么条条框框，做事全凭本心。

　　

　　鹿童垂下头，似是自言自语：可我想忘掉过去。

　　

　　那是你的事。

　　

　　鹤童站起来，伸出手，鹿童借力搭上，也站起来。

　　

　　行了，你快去休息吧。鹤童整理好衣袍，像平常那样调侃：我的兵都点好了，你的袍子可得重新洗。

　　

　　你会忘掉吗？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不会。

　　

　　鹤童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她一字一句到：我向来是族中翘楚，如今我拜入仙门，替师父带兵，下界捉拿那些祸害人族的妖怪，这都是我想做的事，我以此为荣。

　　

　　而后，她仰起头，看着满天星斗，长舒了一口气：尽管被瞧不起，可是人总得向前看啊，大师兄。

　　

　　鹿童望着她，目光中有不解和羡慕，最终，他低下头，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

　　

　　终于承认我是大师兄了？鹿童又露出标志性的温润笑容：早说多好，以后师兄罩你。

　　

　　鹤童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又将目光往上挪了挪：先管好你自己吧！

　　

　　角又露出来了？鹿童一愣，往额头上一摸——又被骗了！

　　

　　所以后来那段时间，鹿童逐渐找到了和鹤童相处的方式，撇开别的不谈，他们二人认识的时间最长，最有默契，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因为同样出自妖族，他看鹤童，确实比其他人要亲切一些。

　　

　　玉虚宫越来越忙了。

　　

　　不断有妖族出现纷争，新来的弟子被施加了很大压力，他们二人帮着师父训练新人，同时还要带兵下界，有时实在分身乏术，便会相互照应着躲个懒。

　　

　　下界各种妖族愈发猖狂，从前只让鹤童带兵，如今两个人每日都会接到无量仙翁差人送来的新的命令，二人本就忙碌，便也没有时间去问问师父这些妖族究竟犯了什么错。

　　

　　无量仙翁开始忙着炼丹，天元鼎整日轰隆作响。

　　

　　而变故发生在某个寻常的夜晚。

　　

　　鹿童和鹤童已经很久没再切磋过，那天鹤童带着捉妖队凯旋，原本该好好休息，鹿童甚至还为她求来了一枚师父炼好的丹药——那是师父从来没有给过他们的，他想着，鹤童大概是累了，第二日再寻个由头送过去，却没想到当天晚上，鹤童一言不发地敲响了他的门。

　　

　　这个点，自然是切磋。

　　

　　鹿童以为是切磋，却没想到鹤童亮出翅膀和爪牙，步步都是杀招。

　　

　　她怎么了？鹿童愣怔着后退，想问问发生了什么，鹤童却不给他时间，依旧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攻击。

　　

　　在生气。鹿童心下判断。

　　

　　不过，正因为生气，才会毫无章法，露出破绽。

　　

　　鹿童少见地赢了她一回，两个人喘着气躺倒在石阶上，鹿童问她：你怎么了？今天下界吃亏了？

　　

　　鹤童的胸口一起一伏，似乎有些虚弱。

　　

　　良久，她哑着嗓子问：听师弟说，你今日想找我，有事吗？

　　

　　鹿童也没追问，转而道：哦，师父最近炼了很多仙丹，我向他求了一颗，原本想给你的，不过现在改主意了。

　　

　　他在等她问一句为什么，然后他说些什么，像以前那样把她逗笑。

　　

　　她却蓦地僵住，然后扭过头去。

　　

　　怎么了？

　　

　　我不吃。

　　

　　仙丹吗？鹿童坐起来，没太当回事：那我自己吃。

　　

　　你也不许吃。

　　

　　这真是奇怪了，鹿童不解地去瞧她的侧脸，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在仙界呆得太久，他几乎以为她已经把自己规整成一个符合礼教制度的大师姐，这么一副强势又不讲道理的模样，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为什么？

　　

　　你很久没有回去探望过你的母族了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

　　

　　鹿童问完，就听到她笑了一声：罢了，反正你想忘掉过去，你和我不一样。

　　

　　鹿童听着，心里却很不舒服，他们哪里不一样？

　　

　　总之，那个仙丹，我劝你不要吃。

　　

　　鹤童说完，慢慢地坐起来，再慢慢地站起来，似乎是虚弱极了，鹿童来扶她，却被她推开。

　　

　　人总得向前看。她第二次望着星空，轻声说：向前看吧，大师兄。

　　

　　不知是不是鹿童的错觉，他总觉得鹤童的声音有些哽咽。

　　

　　从那之后，鹤童真的变了。

　　

　　她不会再在无人时放下架子和鹿童开玩笑，不会再在夜里踹开他的门切磋，更不会再露出像是妖那样明艳又妩媚的笑容。

　　

　　她变成了玉虚宫最认真、最不苟言笑、最懂礼守礼的大师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量仙翁开始喜欢将鹤童带在身边，无论晨昏定省、炼丹、还是应邀参与各种仙家大会，跟在师父身后的不再是鹿童，而是鹤童。

　　

　　鹿童开始更频繁地被派下界去降妖。

　　

　　他原本想调侃鹤童身份倒换，如今她变成了自己口中长得俊的绣花枕头，却发现这人对玩笑都没什么太大反应了。

　　

　　鹿童很快知道了原因。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带兵下界降妖，他捏诀腾云，越走越觉得熟悉，直到临近目的地，副将才告诉他，今天要抓的是鹿妖。

　　

　　吃草根树皮的，不会费多少功夫。副将有些讨好地对他笑道：大师兄歇着吧，师弟们这就去将那帮畜牲捉回来——自然，功劳是大师兄的。

　　

　　这种事情在仙界也并不少见，鹿童看惯了拜高踩低的事，如今也没空追究。

　　

　　他抓住副将的衣领，不可置信地反问：……鹿妖？

　　

　　……是啊。虽然此举并不礼貌，但副将并不敢忤逆，指了指前方的山林：就在那儿，据说没出来过，将这片林子围了就行，很好捉的。

　　

　　鹿童几乎以为自己是忙糊涂了，他望着那片熟悉的山林，又问：既然从没出来过，那想必没害过人，为何要捉？

　　

　　副将好像听到了笑话，道：大师兄，你糊涂啦？那是妖族啊！

　　

　　师弟的嘴一张一合，鹿童没再听下去，只觉得身体内的血液逐渐冰凉下去，脑袋钝痛，嗡嗡作响。

　　

　　再有意识，是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使劲扯他的脸。

　　

　　……鹤童？

　　

　　另一边是一群眼观鼻鼻观心的师弟，鹿童愣愣地看着她，后者则冷声下令：都退下，师父有要事告知师兄。

　　

　　你怎么来了？

　　

　　鹤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起那双毫无波澜的眼，问他：若是我动手，你会好受一些吗？

　　

　　你要做什么？鹿童慌了，下意识向前一步，挡住前方那片山林的方向：师父向来都是将妖族抓回去，并不会就地格杀。

　　

　　是啊，抓活的。鹤童反问他：然后呢？你见过那些被囚禁的妖族吗？

　　

　　或者，我再说明白一点。鹤童扯着嘴角笑了笑：最近，师父炼出了很多仙丹。

　　

　　饶是鹿童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鹿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玉虚宫的，他是无量仙翁座下弟子，他也只不过是无量仙翁座下弟子，一介妖族，能拜入仙门，摆脱过去，拥有一个世人艳羡的身份，这不好吗？

　　

　　他忽然懂得了为何鹤童那天晚上来找他，为何她看着满天繁星，说人总要向前看。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又久违地切磋了，打得目眦尽裂，打到衣袍破败，现出原形，打到羽毛染血，鹿角开裂，像绝望的嘶吼，像恨之入骨的泄愤。

　　

　　他扯着鹤童的领子，也不敢嚎啕大哭，只能咬牙切齿地把她当初那句话还回去：你难道是真心尊敬他吗？

　　

　　鹤童却对他笑了笑，眼中是心如死灰的平静：是他把我们从妖族带出来，让我们拜入仙门，记得吗？这是你当初说过的话。

　　

　　这不是一句尊敬不尊敬就能概括的。

　　

　　鹤童反过来，也揪住他的衣领，望着他额间那一抹金色的仙人印记，笑着，眼里却一点一点渗出悲哀来：你理解的，只有你理解，只有我们理解。

　　

　　仙界给了他们机会，却又反过来让他们对同族赶尽杀绝，在仙界这么多年的时光里，有多少是真心相待，有多少是利用，有多少是轻视，如今想来，鹿童忽然觉得自己当年的努力像个笑话。

　　

　　鹤童望着他逐渐沁出的泪水，笑了笑：现在，我们一样了。

　　

　　“我们”。

　　

　　出身妖族，却享受着仙人的待遇，却帮仙界做着戕害同族的事。

　　

　　所以后来，他们都渐渐麻木了。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那都不重要了，往日那些身为修仙者的骄傲、尊严和一腔热血，都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渐渐变成故乡的那潭死水，在同族凄厉的哭嚎声中化为丹炉里的一缕青烟。

　　

　　他就是这样一个狼狈的、背负骂名的、孤独的妖，世上最后一只鹿妖。

　　

　　——不、不是孤独的，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他，那就只有鹤童，只有他们彼此。

　　

　　他们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失去所有的亲人，失去作为妖族的最后的立场，为仙界所不容，却又只能为虎作伥，两只背信弃义的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又过了很久，灵珠和魔丸降世。

　　

　　在那一次动乱中，鹤童居高临下地带领着仙兵与妖族战斗，大片大片的血雾中，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少年歇斯底里又狂妄至极的话。

　　

　　小爷是魔，那又如何？

　　

　　在一片混战里，鹤童忽然听到鹿童笑了一声，她转过头去，鹿童指着那一抹火一般的赤红：你看，那是哪吒，他是魔丸。

　　

　　二人并没有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讶，鹿童便又笑了：你也猜到了，是不是？

　　

　　多讽刺，陈塘关总兵的孩子成了魔丸，而龙族的孩子成了灵珠，那么应当伏诛的究竟是谁？

　　

　　你说，他们会怎么样？鹿童垂眼看着那努力挣扎的两个身影，道。

　　

　　不知道。

　　

　　眼看着两个孩子如罡风般冲过来，鹤童叹了口气，展开翅膀：走吧，为师父护法。

　　

　　两人便沉默着施展法术，挡在无量仙翁面前。

　　

　　可是，总归有人是不信命的。

　　

　　坐在石室门口，面前是气得跳脚的师父，外边是呼呼大睡的师弟，鹤童托着腮，难得没有摆架子。

　　

　　鹿童坐在旁边，看老头骂骂咧咧，低下头问她：出不去了，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鹤童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来：过了这么些年了，总得学会苦中作乐吧？

　　

　　也是，要怪就怪这些年实在太忙，忙到一定程度，就会对外界的一些东西放下执念。

　　

　　鹿童也站起来，二人转过身，恢复成平时那种稳重又得体的状态，对无量仙翁露出个这也没办法的微笑。

　　

　　乒乒乓乓，不用法术，全靠拳拳到肉的痛击，怎么不算是一种苦中作乐呢？

　　

　　况且，如果一直向前看，或许事情就会有转机。

　　

　　公报私仇告一段落，鹿童活动活动手腕，叫住给老头上药的鹤童：哎，出去之后估计要受罚了啊。

　　

　　鹤童挑起眉冲他笑：你也逃不了。

　　

　　Fin.

     有人拿景元和阿格莱雅对比，我觉得这两人作为领袖情况完全不一样啊

  一，仙舟联盟是崩铁宇宙一大势力之一，即使遇到危机，对于当时景元及仙舟人来说，也不会觉得这次危机能让罗浮毁灭吧？但奥赫玛不同，它是末世的翁法罗斯唯一仅存的普通人类的乐园，在内忧外患下，容不得一点大乱

  

  二，对我们，虽然没有与列车其他人接触过，但列车在宇宙间的名声是非常正面的（而且也很有名），对景元将军来说也算一种知根知底，必要情况下可以信任。

  对阿格莱雅来说，星神是什么？星核是什么？开拓者是什么？翁法罗斯是一个完全封闭的世界，这时候从天上掉下来两位陌生人，怎么信任？何况他们还能轻易让奥赫玛大乱，天外信息一说，绝望恐惧的人们将希望放在天外，人心也乱了，万一真有人飞向天外，奥赫玛所有人都得一起完蛋（这危机就来着主角）

  

  三，景元的情商，绝对是星铁角色最高之一了，人情味十足，强大的仙舟罗浮配上人情味十足的将军对外来人来说十分有好感的。

  阿格莱雅作为黄金裔的缺陷就是人性不断流失，要求她有人情味是否太虚伪？而且对于翁法罗斯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也许“铁血”“冷酷”看着十分神性的阿格莱雅更能让奥赫玛的人民安心吧

044.

1977年六月，雷古勒斯以全O的好成绩通过了O.W.L.测试，成为了同届学生中唯一一个全优生。邓布利多校长在表彰大会上给这位好学生奖励了一个大大的巧克力蛋糕以示鼓励。菲尼亚斯呼哧呼哧地跑遍了整个霍格沃茨的所有画像，告诉所有人他们家的娃儿有多么多么厉害。

雷古勒斯在有求必应屋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了巧克力蛋糕，一大孩子聚在一起，聊起了自己将来的打算。

在座的有一部分都是家里有矿的，矿少爷矿小姐们等着回去继承家业，也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生涯规划，不过有一位除外。

“我要当傲罗！”詹姆兴奋地说，还抓起莉莉的手一起举起来：“我和莉莉商量过了，我们决定考傲罗。”

莉莉在大家的目光中点点头，承认他们约会时曾经讨论过此类问题：“确实是这样的。”

“哇哦。”雷古勒斯赞叹，“这也算继承了老波特先生的衣钵了。”他知道，詹姆和莉莉都会成为优秀的傲罗，甚至就连他们的孩子哈利，长大后也多半是个傲罗。

詹姆骄傲地点点头，侧过头黏糊糊地向莉莉索吻，结果额头吃了个暴栗。

众人不给面子地笑了，詹姆朝他的朋友们咬咬牙。

话题回归正轨，莉莉右手边的阿黛丽娅简单思考了一下：“我想去圣芒戈。”

“？”西瑞尔摊开手，“可我不想回去看摊。”

“那你叫爸爸妈妈再生一个。”阿黛丽娅翻了个白眼。

“我？”西里斯摇摇头，“我和雷尔除了在家好吃懒做还能干嘛？”

“嗯……我想……”彼得嗫嚅一会儿，“我没想好。”

“没事儿小虫，”詹姆安慰道，“那么月亮脸？”

“我……我能做什么呢？”莱姆斯木然地张张嘴，随后摇了摇头。西里斯见气氛不对立刻转移话题：“考傲罗应该不会太难吧？现在傲罗天天都出任务，人才缺口应该不小。”

“谁知道呢？”詹姆摇摇头。老波特先生去年退居二线，傲罗司主任由贝拉接任了，新的一把手有没有什么新政策，谁又说得准呢？

西里斯不能眼看着兄弟摸黑备考，他得帮兄弟提高一下上岸率。他摆摆手：“问题不大，有时间我去问问我姐。”

 

事实上不用等到有时间了，霍格沃茨众多学生们的傲罗梦近在咫尺了。

这天晚间时刻，邓布利多校长在晚餐时向大家宣布，魔法部傲罗司明天会来学校做考察，准备预招一部分学生参加傲罗的训练。

来考察的目的是贝拉在来信里告诉西里斯的。前两天魔法部一位副部长贪污进去了，在部长克劳奇的强势安排下，贝拉一年之内两次升官，现在顶头做到了魔法部副部长的位置上，主管傲罗司的工作，明天的考察就是她带队。

贝拉也算是波特先生一手栽培起来的后生，现在节节高升了也有利于傲罗司开展工作。这不，贝拉副部长的办公椅还没坐两天，一直被当稀泥和的预备军培养计划直接提上日程。

“傲罗的缺口太大了，食死徒越来越猖狂，我们的折损也会越来越多。培养素质更高、能力更强的傲罗人才迫在眉睫。”《预言家日报》上登载了贝拉的讲话。

今晚的霍格沃茨沸腾了，犹如油锅一般，一直烧到第二天一早。

“让让，让让。谢谢。”雷古勒斯从走廊一路挤，终于挤进了大礼堂。学生们鱼贯而入，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邓布利多校长身边、穿着黑色傲罗制服的女人。她微笑着朝学生们挥手致意。

“嘿，雷古勒斯，”旁边一个拉文克劳男生碰了碰雷古勒斯的手臂，“那是你姐姐？”

“嗯。”雷古勒斯应了一声，身边的同学们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布莱克家族人才辈出呀……”

“关键是长得都好看。”

“切，肤浅……”

“等等，布莱克家族那么古板，怎么会允许家里出个傲罗啊……”

雷古勒斯心说关你屁事，目光投向台上的贝拉，对方朝他隐秘地眨了眨眼，口型动了动：给你带了曲奇饼干。

雷古勒斯笑了，轻轻咬了下舌尖，两只手一半一半，悄悄比了个心。

而贝拉没再看着他，因为现在邓布利多校长正在为学生们介绍来宾，随后贝拉带孩子们来到决斗场，介绍选拔规则。

“就是那么简单，让我看到你们的实力，我会当场宣布结果。”贝拉向学生们摊摊手，大家都看到了她没拿魔杖，“啊，是的，熟练运用无杖魔法是傲罗的必备技能，你们今后会学的。”

贝拉坐在台上等着有人上来挑战她。她晃晃腿，看到一个红发的格兰芬多女孩踏上了决斗台。

莉莉站在决斗台边缘，朝贝拉鞠了一躬：“前辈。”

贝拉挑挑眉，衣兜里的发绳飘出来在她的后脑勺扎了个小揪。她站起身，决斗场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莉莉被掌声搞得有些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拿起了魔杖。

贝拉摆手示意她开始，莉莉思考一瞬，先上了个除你武器。

“嗯，很好，有这个意识。如果我有魔杖，那么它现在已经飞了。”贝拉灵巧一躲，还不忘给下面的学生讲解。随后她一发昏昏倒地被莉莉躲开。

……

大雪球从贝拉身边堪堪擦过，昏昏打在她的脚边，莉莉从决斗场另一边快速地靠过来，身边环绕着一群小鸟。

贝拉就眼瞅着莉莉走到离她五步远的地方，手一抬，一条绳索从地面凭空长出，在莉莉反应过来之前，就结结实实把她捆在原地。

“在实战中可不能靠敌人那么近哦。”贝拉示意决斗结束，上手解开莉莉身上的绳子，“速速禁锢很考准头，一般很少会远程使用。贸然靠近对手，这不是主动给了他机会？”

“不过，这位同学的表现相当出色呀，爆发力和反应力都基本达到了职业傲罗的水平。”贝拉笑着说，台下的同学已经开始小声惊呼，“所以，这位同学，你的名字？”

“莉莉•伊万斯。”莉莉怔愣地看着贝拉伸过来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握上去。她听到贝拉说：“那么，恭喜伊万斯同学，通过考验。”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响亮的口哨声。莉莉跳下决斗台，詹姆在台下接住了她，高兴地转起了圈圈，身边的格兰芬多同学一阵欢呼。

有了莉莉开头并且还成功上岸，一时间孩子们争先恐后地上台，看样子巴不得每人都来挑战一下副部长的权威，就算到最后被打趴在地，也是自己赚了。

不过这一场场决斗真的没有学生们想的那么简单。等真正站到了贝拉对面，他们才发现，要得到她的认可，真的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这一天下来，基本上所有学生都上台试过了，能让贝拉点头的，只有不到十个。

得到这样的结果贝拉已经相对满意了，至少不是一只手数得过来。这霍格沃茨毕竟不是教决斗的，而且她只从准备上七年级的这群学生里挑人做预备役，这么不到十个人已经算是超出她的预期了。

莉莉和詹姆都很顺利地成为了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其中之一。不过很遗憾的是，本来莱姆斯也是其中一员。

起初贝拉没看出来莱姆斯是狼人，甚至已经当着全校人的面大声宣布了他的名字。而在贝拉准备去校长室与邓布利多校长谈话时，莱姆斯追上她，磕磕绊绊地告诉了她自己是狼人的事实。

莱姆斯低着头，心里没底。贝拉听了他的话一直沉默着，他担心贝拉指责他明知自己硬件上过不去还来浪费她的时间，又或者用那种带着极度怜悯的表情看他。

不过这些总比大多数狼人求职时会面对的尖叫与驱赶要好多了。有那么一瞬间莱姆斯甚至拿不准贝拉会不会那么做。

然而贝拉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感谢你的诚实，莱姆斯。不过我很抱歉，我将要撤销刚刚在决斗场上做出的决定了。”

莱姆斯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知道的，没有一个地方会欢迎狼人，更何况是傲罗司。傲罗每天都要面临生命危险，这时还要在他们身后放上一个定时炸弹，贝拉作为一个英明的领导，一定干不出这种事。

“但我必须承认，你是相当优秀的，至少比起大部分人。”贝拉从大衣兜里掏了一把糖果塞给他，“开心些，生活还要继续呢。”

莱姆斯讷讷地点点头，想对贝拉说些感谢的话，却又觉得浪费她的时间，便匆匆告别了。

他以狼人的身份活了那么久，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生活还要继续”这句话的含义，也知道它有多么沉重。莱姆斯不禁想，这个操蛋的世界，到底还能容他到几时？

有些复杂的多面角色本不讨厌，却在流行中成了雷点。

每一本哈利波特的同人评论区都有人跳出来骂老波特校霸祸害弱小可怜又无辜斯内普，深情男二至死不渝，莉莉白莲拜金绿茶不值得，就连小哈利都经常被连带上。

每一本，不管是腐向，乙女向，原著向还是同世界观二创向。

就很绝。

斯内普其人没戳到我的点上，也不需要我给大家继续介绍这位深情悔改的盖/世/太/保。

我想说的是詹姆斯。

在第一次得知Potter more里的詹姆斯对费农姨夫很无理时我是十分吃惊的，因为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维护麻瓜与混血利益，并为此战斗至死的英雄人物，英雄不应该看不起被自己流血牺牲保卫的人。

最初我觉得这不过是罗琳魔法世界的又一个bug，前期简单的儿童故事在扩张了内涵并增加政治因素后导致的不兼容，比如很在乎麻瓜，会看麻瓜报纸，甚至曾经围绕麻瓜地位问题打了一场世纪决斗的邓布利多，却在拜访时非法入侵姨妈一家，甚至不乏恐吓暗示的行径。

后来我重新盘了一遍，发现罗琳的设定其实一点问题都没有，这是一种引而不发的，巫师式的自大。

巫师们自视甚高的行径是很明显的，但他们与麻瓜的斗争中长期处于劣势是众所周知的事，从四巨头时期开始，到哈利波特的时代仍未改变，巫师与麻瓜之间的种族差距非但没有减少，甚至越来越大。

而巫师对麻瓜的无知催生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主流心态。

第一种是负面的，认为麻瓜是动物，是低等无知的种族，他们的后代在污染巫师的血统。

第二种是居高临下的，它相对正面，认为我们和麻瓜都是人，我们不该持强临弱，麻瓜不是错误或低贱的代表，你不能因为麻瓜的血统鄙视你的同类，这很愚蠢伙计。

斯内普无疑曾经是前者，而詹姆波特属于后者。

对于詹姆波特，我对他学生时代的评价是：一视同仁的鄙视所有在他看来愚蠢的人或事，不会细究这是否合适或正确，是否伤害了同学们的身心健康，巫师没有这个概念。

是那种国人不太适应，但外国电影里非常流行的帅气阳光橄榄球队长，喜欢谁和讨厌谁从不隐藏。

詹姆，莉莉，小天狼星和斯内普在入学的火车上就见过了，莉莉当时还不够了解斯莱特林，她毫不犹豫的维护朋友认为“斯莱特林是最好的学院”的发言，并对嘲笑他们的詹姆与小天狼星极为反感，甚至不愿意呆在同一车厢里。

时光飞逝，学院的生活即将走到尽头，莉莉发现她与她最重要的朋友分歧日渐严重，但对方浑然不觉，他对这段关系最紧绷之处在于，女神是否被情敌所吸引，而莉莉却逐步发掘出了他当年藏在舌根下的话。

【没有什么区别，你和我们是一样的】

【区别很大，但你是不同的，你是永远且唯一的例外。】

这才是深情男二当初的真正想法，他至少把这个原则坚持到了波特夫妇被列为伏地魔的必杀对象为止。

可以说，在爱情上，深情款款的男二迄今为止踩中了所有独立女性的雷点。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他宣布他爱你的魅力你的才华你的善良与崇高，你是他的天使与救赎。

但与此同时，他不在乎一个人的事业，原则，追求，亲戚，朋友，能力，坚定不移地从事一份会对朋友和朋友的所有亲友造成严重安全威胁的事业，并在朋友长期劝阻的情况下对此不以为意，伤害朋友的家人这回事，他很多年前就做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根树枝。

那些人都是女神身上的污点罢了，他会把心爱的女神在象牙塔里藏一辈子，至于女神为亲友的颠沛流离而出现的夜以继日的煎熬，那都是小问题，女神那么伟大，她可以像他一样靠爱情填补所有的空虚，他会证明，尽管他曾经穷困潦倒，但他会给妻子富足安宁的生活。

然后我们反观那个欺凌弱小的富二代，他看起来真像个恶霸和傻瓜，但这个帅气的傻叉在至少4年的时间里，坚定不移的赞美一位对他极不友好的同学的能力，他赞美这位同学反抗歧视和暴力的言行，赞美这位同学的能力，道德，成绩，并大声宣布：美貌才是这位女士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我认定这才是我们学院里最棒的妞儿！她一定能成大事！我决定追求她！只追求她一个人！她是属于我的！因为只有我足够优秀！

莉莉不喜欢这种聚光灯下的孔雀行为，她认为这太傻了，但她的朋友让她很伤心，莉莉没想到，他们做了那么多年的朋友，斯内普却能脱口而出，骂她是一个肮脏的下等人。

他事后来找她说对不起，这一次她听见了他舌头下藏着的话是我永远爱你，你与众不同，别丢下我。

有什么用呢？不是所有女巫都能坦然接受金丝雀一样的下半生的，战争快要爆发了，她不能用她的朋友和家人，去赌一个认为他们地位低下的追求者是否愿意在高压下提供长久的庇护，甚至最起码的，不会用他们的安危去作为自己进一步融入上流社会的筹码。

她失去了一个朋友。

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她和很多不认为自己的血统低人一等的人参与了备战，她在这条战壕里发现了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对象——那个持之以恒针对她的朋友的校霸。

一个纯血的古老贵族家庭的第一继承人。

莉莉觉得自己或许需要重新认识这位孔雀似的家伙。

莉莉和詹姆在战壕里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詹姆再也没有侮辱过她的朋友，他对他们每一个人宣布：嘿伙计，我觉得对面的人蠢透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有人欢迎我的到来吗？让我看看你们的掌声！很好！我觉得你们棒极了！和对面那群自大狂一点都不一样！

莉莉的朋友们开始告诉她：这孔雀其实人还不错，他学生时期是傻了点，但忠诚而正直，而且，他作战很勇敢，你知道这场战争其实和他没有关系，对吧？他原本可以在后方表示对我们的支持，而不是到最前线来，他可是波特家的第一继承人！

哦，亲爱的，我知道他喜欢恶作剧，嘴巴很能得罪人，但男人嘛，怎么可能十全十美呢？

于是故事的发展水到渠成，莉莉有了一场被所有朋友祝福的婚礼。

詹姆还陪她去了麻瓜姐姐的家，气氛很不友好。

莉莉的魔法对姐姐的造成过伤害，谁都不是故意的，但魔法确实让佩妮与父母的关系疏远了，佩妮很生气，但莉莉不会为自己天生就有的东西道歉，姐妹俩进入了漫长的冷暴力时期，这是她们结婚后第一次见面。

弗农不喜欢魔法，更不喜欢和妻子关系紧绷的女巫，而詹姆对麻瓜的东西其实也不怎么了解，弗农嘲笑詹姆像没见识的流浪汉，还问他，是不是巫师都这么没出息。

詹姆没有生气，只是彬彬有礼的告诉他，他是巫师中的有钱人，可以给妻子提供优渥的生活保障，他不会开车，但飞天扫把飞起来的感觉很棒。

双方互相表示了不友好，含蓄或不含蓄的。

离开的时候，姐妹俩冷淡的互相告别，但两个新家庭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共识：

亲爱的，你的姐姐/妹妹真是不可理喻，我也不喜欢她的丈夫，很高兴我们不用每年的圣诞节互相拜访。

但那家伙也是有点用处的，不是吗？麻瓜/巫师也懂得维护自己的妻子，我相信有危险时，他会第一时间站在你姐姐/妹妹年面前的。

不太完美的一对新人，嗯哼？我们回家去吧，今天晚饭吃些什么？和他们在一起我有点没胃口——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菲伦来家里小住，芙莉莲晚上去客房和她一起睡。

“辛美尔大人那边没关系吗？”菲伦问得客气，但表情看起来挺高兴的。

“嗯。”芙莉莲摸摸她的头。

早晨被芙莉莲勒醒，菲伦皱着眉头，不由得怀念地笑了一下。

她穿衣洗漱，来到餐厅，帮辛美尔摆餐具。

至于叫芙莉莲起床的重任，辛美尔主动揽下了。

菲伦去院子浇完花，夫妻俩才终于从卫生间出来。

吃饭时芙莉莲还是困，只知道咬面包片，煎蛋、配菜和牛奶都是辛美尔见缝插针喂进去的。

菲伦时不时地看向芙莉莲垂在胸前的两条辫子。

没想到勇者大人也会编三股辫。

第二天早上，菲伦趁着辛美尔在做饭的功夫，把睡眼朦胧的芙莉莲扶坐起来，给她编了一条高马尾四股辫。

辛美尔喂饭时忍不住观察起这个发型。

第三天，辛美尔见芙莉莲睡出了汗，就抱她去洗了个澡。用魔法道具吹干头发后，他看着打瞌睡的芙莉莲思索片刻，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菲伦看到芙莉莲出浴后的蝴蝶结型公主头，脸色凝重了一瞬。

第四天，菲伦起了个大早，把睡梦中的芙莉莲固定在椅子上，在她的脑袋上盖楼啊不，盘发。

也许是因为耗时较长，芙莉莲竟然醒了，她看着镜子里专心致志的菲伦，再回想一下这几天早上模糊的记忆，弱弱地问道：“菲伦，你生气了？”

菲伦微微一笑，“没有。”

芙莉莲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第五天，芙莉莲醒来就见辛美尔在给她梳头，那发型已经复杂到她看不懂了。

“辛美尔，你生气了？”芙莉莲试探地问道。

辛美尔爽朗一笑，“怎么会呢？”

芙莉莲也觉得勇者辛美尔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肯定不会跟小辈较劲。

不过在连续十天被两人轮流摧残头皮后，芙莉莲的反射弧也绕回来了。

“你们不要用我的头发打架。”芙莉莲抱头缩成一团。

“哪有？”菲伦做出意外的表情。

辛美尔凑到芙莉莲近前，笑道：“我和菲伦只是互相切磋手艺，你想得太严重了。”

“是啊，我受益匪浅。”菲伦点头微笑。

“我也收获良多。”

芙莉莲歪头露出一只眼睛，看到辛美尔和菲伦和乐融融的样子，这才放下护着头发的手臂，小声提要求：“我要梳回原来的发型。”

“好。”辛美尔怜爱地抱抱她。

折腾半晌，三人开始吃早饭。

“来，张嘴。”

“芙莉莲大人，请张嘴。”

两只勺子同时伸到面前，芙莉莲垮了脸，“好可怕……”

  

  

  

  

  ◎本章提及的CP有：浩桐（？）总之就是姐姐姐夫……但并不是很清楚体位捏。至于麟月——现在还没到他俩感情线呢！（太小了指指点点）

　　◎以及这一章含有一些被创飞的斗二剧情。

　　◎根据自己理解写的人设，原著剧情伏笔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焦虑对着斗二斗三抓抓脑袋（所以可能原著里的伏笔不一定能想起来）。

　　

　　*

　　

　　

　　「9」

　　唐舞麟的犹豫被邙天点破，然后他说：“老师，我想申请三级锻造师考核。”

　　邙天“嗯”了一声，又觉得这个反应是否太过冷淡，“可以啊。”

　　“我原本是担心你这个年龄去考三级锻造师会有麻烦，不过你姐姐应该能保护你，去考也没问题。”

　　原本邙天是担心唐舞麟年龄过小，一方面在锻造师协会中过于耀眼，一方面则是怕唐舞麟因为过于天才而心性不稳，不过从前不久他就彻底改变了这个想法：当他看到弟子把许多袋装盒装的材料放满一张桌子还说是姐姐托他带来给老师的礼物后，当晚他就忧心忡忡联系上了唐孜然，随后就被弟子身世给吓了一跳。

　　舞麟不是唐孜然的亲生孩子，近日唐舞麟的姐姐又找上门来，目测背后势力挺大的，还说可以解决唐孜然过往的遗留问题。这让邙天突生焦虑，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有巨大的阴谋诡计，而唐舞麟正正被搅在中间。

　　……那还是让舞麟去考三级锻造师吧。这么年轻又这么有天赋，总能把锻造师协会上层的目光吸引下来，增加一层保障。

　　不过有一个问题：“你姐姐怎么说？”

　　唐舞麟茫然：“姐姐觉得很不错啊。”

　　唐舞麟想起姐姐对他锻造的态度，迟疑一下，然后说：“姐姐说父亲也会锻造，很高兴我也走上这条路。”

　　这时候的唐舞麟还不知道，很快他就能看到姐姐的昊天锤，并且学习乱披风锤法——唐舞桐是很想教的，但是要补习的太多，只能往后压。

　　“如果老师是说考三级锻造师这回事的话——姐姐说如果我去考核的话记得通知她，她来接我。”

　　邙天表示知道了。

　　

　　

　　「10」

　　“舞老师你好，我是唐舞麟的姐姐。我想给舞麟请个假。是的，他升班赛前我送他回校。好，舞麟，你老师有话和你说。”

　　唐舞桐在家里捡到一只蔫了的弟弟，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弟弟抱着，沉默好一会才闷闷问有什么方法可以短期内快速提升实力吗。弟弟还没等她回答就慌忙松开手，眼圈有点红，看上去像大受打击，她干脆联系了舞长空给唐舞麟请假。

　　等唐舞麟打完电话，他的情绪已经平稳许多。接着他就听姐姐说：“我这里有几个方案，你想要提升哪方面的实力？是武魂、近战、精神力、体力，还是什么？”

　　唐舞麟：“……啊？”

　　

　　已经去二楼和琅玥说今晚不用做她和唐舞麟的晚饭又回来三楼的唐舞桐拉着他往花园里走，“来，我们商量一下。”

　　太好了，她这已经列了好几份方案，就等着实施呢。本来过一段时间她也会向唐舞麟说的，没想到唐舞麟率先提出，这下刚好。

　　“姐姐这有好几套方案。不过你要速成的话，姐姐打算觉醒你的武魂。”

　　“但我武魂已经觉醒了啊？”唐舞麟不明白地被唐舞桐按在草地上坐下，唐舞桐则在他附近绕圈，时不时蹲下摆弄。

　　“蓝银草不是你武魂。”唐舞桐说，在唐舞麟瞪大的眼睛里，她将所有准备措施开启，盘腿端坐在唐舞麟对面，“舞麟，你体内的封印不仅封印了那条龙，还把你的武魂、你的魂力给封印了。”

　　——她可不觉得自家弟弟天赋差。

　　“不到万不得已，姐姐不希望你去碰体内的封印。所以这个短期提升的方案，不是解开你体内的封印，而是把你的武魂被压制的部分解封。或者你也可以当做是二次觉醒。”

　　草木摇晃，而不远处的大海也在一瞬停止涌动。

　　

　　

　　「11」

　　唐舞麟醒来时，发现他不在家里，而是盘膝坐在大海上。不远处，唐舞桐正顺着海浪在海面上飘来飘去。

　　她今天一身白裙，长发编了麻花辫，不知哪来的宽檐帽遮阳。唐舞麟一时看呆，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姐姐容色之出众——之前他对唐舞桐的脸实在反应平平：毕竟与从小看到大的脸相似度不低，自然没什么惊艳感。

　　“麟麟，试着站起来吧。”唐舞桐回头冲他一笑。

　　什么站起来？等等自己怎么坐在海面还保持平稳的？唐舞麟再度呆住，然后就掉进了海里咕噜咕噜。他毕竟在海边长大，很快就控制了四肢浮上海面，刚好与飘过来的唐舞桐四目相对。

　　“麟麟，沉下心来和大海对话。”唐舞桐给他示范，浅淡的蓝光在唐舞麟的视角中托举唐舞桐，让她在海上如履平地。他被蓝芒吸引，低头时，自己身上也有浅淡的光芒。

　　温柔的力量靠近，在自己的排斥消失后柔和地包裹上来，如臂指使。唐舞麟念头一动，就和姐姐一样稳稳站立在海面。

　　他看到姐姐一笑，把帽子给他戴上，魂力将他体表的水分蒸去。展开的翅膀在日光下尤其炫目，极致的美好让人语言匮乏，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

　　“光明女神蝶，姐姐的武魂，是不是超——级好看？”唐舞桐很是得意，“来，姐姐带你飞一圈——”

　　唐舞麟看到远处的台风，只来得及发出疑惑的“啊？”就被姐姐带着飞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大陆模糊，云在左右，天高海阔。

　　过往的彷徨痛苦都变得微不足道，唐舞麟呼吸着高空的广潒，吐息之后瓶颈碎裂。

　　

　　唐舞麟乖乖地先去洗漱，然后在三楼的书房里找到正在玩笔的唐舞桐。他理了理最近产生的疑惑，决定一个个问。

　　首先，姐姐为他解答了体内金龙王的来历。

　　唐舞麟自动提取关键词：来自神界、神级精华、自己体内、随时爆炸、牢牢封印，提取完后他不由得按了按自己胸口，脸上恐慌。他原本就被金色光影吓到，现在又更进一步了解了金龙王，简直两眼一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他被唐舞桐打趣了几句才渐渐散去恐惧——还有姐姐在呢，姐姐的态度还这么轻松那应该是有相应的解决方法的吧……他喝了一口水缓解情绪上来时的干渴，开始找话题转移注意力：“姐姐是叫‘唐栖舞’吗？”

　　“当然不是，我叫唐舞桐。梧桐的那个桐。”面对他的疑问，姐姐先是把一个柔软的兔子抱枕抱给唐舞麟，示意他去对面沙发上坐着，“上次给你朋友报的是在外行走的假名。”

　　我说名字怎么和我从爸爸妈妈那里听到的不一样。唐舞麟乖乖地抱着兔子抱枕。

　　“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唐舞桐抱着一个玩偶，新奇地捏了捏玩偶的脸，“我确实就是唐舞桐。”

　　唐舞桐——叫这个名字的人当然不算少，毕竟万年前的那位声名远扬，虽然有一部分人觉得起相同的名字不太好，但也有一部分人觉得可以蹭蹭前人的光嘛——不过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同名不是很正常吗——等等！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来接受自己未来坎坷命运和过往神秘的唐舞麟呆愣地抱着抱枕，脑子转动几下接受的信息后卡顿。

　　“唐舞桐……？”

　　许许多多念头浮现像骤然打来的海浪，而如海浪褪去后最终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一般，唐舞麟得出一个结论：唐舞桐真的是唐舞桐，不是重名。

　　只有真的是同一个人，才需要掩饰。

　　——信心满满觉得自己肯定会反应及时的小孩到底没想到自己知道的第一个消息就这么吓人。

　　

　　“这是妈妈和爸爸一起做出来的抱枕，是给你准备的玩具。”姐姐转移了又没转移话题，试图委婉一些让弟弟回神。

　　唐舞麟大脑持续未响应。

　　唐舞麟挤出几个字：“……所以……”

　　“所以今天姐姐我来正式为我们家的小麒麟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情况！”唐舞桐一拍手，客厅的一角就咕噜噜滚出一张白板，黑笔、板擦一应俱全地随着魂力飘过来；同时她起身，笑着对唐舞麟弯腰示意，礼仪标准，姿态优雅。

　　

　　

　　「12」

　　“我们爸爸，唐三，从武魂上来看，麟麟可以考虑一下更喜欢海神还是修罗神——没关系的爸爸已经想跑路了。”唐舞桐首先写了“唐三”两个字，又给自己的话打补丁，“如果他们回来的时候舞麟你还没有成神的话……我们走后门嘛！”

　　唐舞麟目瞪口呆。

　　唐舞麟试图挣扎：“姐姐……这是不是……”

　　“没关系的，神位继承可不会看你是谁，就纯粹考验你个人的心性能力等等方面。而且爸爸确实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继承人——都被截胡了。”唐舞桐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是我没时间了，我也想去试一下这两个神位。”

　　唐舞麟为自己的历史成绩抗争：“这好像和历史不一样……而且什么叫做‘没时间’啊？”

　　“啊，这个现在不太好和舞麟说。”唐舞桐左手捏捏玩偶——这回唐舞麟终于看清了，那是时下非常烫门的玩偶，灵冰斗罗霍雨浩的玩偶——注意到唐舞麟的视线，唐舞桐接着写下“小舞”两个字。

　　“我们妈妈，小舞。你现在抱着的抱枕就是妈妈的形象哦。说到这个，我们等会去学妈妈自创的八段摔吧，近身打人很好用的！”

　　唐舞麟木木点头：“好。”

　　“然后是你姐我——”唐舞桐写了“唐舞桐”三个字，又在左边接着写了“唐舞麟”，朝唐舞麟眨眼，“看出来了吧，爸爸的唐，妈妈的舞，我是凤凰，你是麒麟。”

　　“嗯，还有你姐夫。”唐舞桐又在“唐舞桐”的右边写下“霍雨浩”三个字，“来，跟姐姐念，霍雨浩。”

　　“霍雨浩……”唐舞麟乖乖念。

　　“平常直接喊‘姐夫’就好，姐姐只是强调一下他就是姓‘霍’，不存在其他姓氏——这也是你姐夫最不能踩的点。”唐舞桐的笑容让唐舞麟缩了缩脖子，“姐姐看了一下你们的教材，还好日月这边和星罗有仇基本上不提这点，但斗灵和星罗那边，尤其星罗，恨不得给雨浩改姓——也就雨浩不知道，不然我都觉得他要直接动手了，哪怕会被惩罚。”

　　唐舞麟表示自己绝对记住了，接着疑惑：“被惩罚？”

　　“这就是姐姐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了。”

  

　　“神界有规定，神祇是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的。但姐姐打算做一件事，这件事会花我很多时间，姐姐怕照顾不到你——姐姐猜麟麟想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可是不是这个。如果我能做成功的话，我就可以不用束手束脚。别担心麟麟，姐姐不打算现在就去做。”唐舞桐揉揉弟弟的头，盘算着怎么给弟弟上多几层保险。

　　最后，唐舞桐把一个护身符挂在唐舞麟脖子上——储物护身符内是父母原本为未出世的儿子从小到大准备的物品，只是她找到舞麟时，到底还是过去几年，有一些小孩玩具可能是真的不怎么适合了——她为唐舞麟整理衣领的同时说：“这是妈妈和爸爸给你准备的，可能有些不适合你了，但是……麟麟，我们爱你。”

　　所以不用担心死亡。

　　唐舞桐蹲下身抱住唐舞麟，“姐姐向你保证，你一定会活得比姐姐久。”

　　她今天的隆重介绍，都是为了在弟弟心里留下“他的生命安全有保障，不用去担心生命危险”这颗种子。

　　她会让这颗种子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13」

　　在相认第一天，唐舞麟其实就被唐舞桐带去做了一个体检。那时唐舞麟看着一路上对他和姐姐敬称的人陷入迷糊，就听到姐姐以平静的语气说自己建了一个组织，又说如果麟麟有兴趣的话，姐姐就等着麟麟来接手好让姐姐享受退休生活了。

　　唐舞麟到底才九岁，面对这种似乎是过年塞红包又似乎不是的场景整个人麻爪了，抓紧了姐姐的手，支支吾吾半天被唐舞桐打趣着略过这个话题。唐舞麟还是从此得知了姐姐在天斗大陆很有实力，星罗大陆也有不小的影响力。姐姐莞尔，说建议他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到了假期她打算给他补课，课程名字叫做人际交往和组织运作。姐姐拍拍他肩膀，唐舞麟乖巧点头，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累瘫成饼的小麒麟。

　　体检完了他就听姐姐给他一一分析，最后拿出了一份功法让他修炼。他也没多问，因为修炼速度确实快多了。直到今天，唐舞麟才知道那叫做玄天功。

　　

　　“……理论上玄天功是唐门功法。”

　　唐舞麟愣愣问：“……那我会被追杀吗？”

　　自家弟弟实在可爱，唐舞桐被萌到，遂建议：“没事，你可以把功法推到爸爸身上。”

　　唐舞麟设想了一下：

　　唐门惊诧发现他的功法是唐门功法但他不是唐门中人，他被抓去唐门后对着唐门说：因为唐门创始人是我父亲，所以我没加入唐门就会了唐门功法——

　　唐舞麟惊恐甩头：唐门会认为自己胡说八道攀附先贤怒而打人吧！

　　

　　唐舞桐心情愉快：“假的啦。唐门在斗灵、星罗那边挺有实力的，而姐姐之前九年都在那边找你，也和唐门有过合作交流。当时我就和他们那边的负责人说过，唐门斗罗殿两位殿主也知道。有人问你你就把我通讯号报过去就行。”

　　唐舞麟松气。唐舞麟好奇宝宝且有点预感：“那姐姐是为什么说这个呢？”

　　“因为我等会要教你的紫极魔瞳也是唐门功法还有鬼影迷踪步法、控鹤擒龙、玄玉手，我们争取这学期学会。还有一个暗器百解，听说融入斗铠炼制之中，但姐姐实在不熟悉魂导器，所以这个暗器百解我们视情况最后学。”

　　随后唐舞桐微微一笑，声音加重：“然后，”此时唐舞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们从明天开始，学乱披风锤法吧。”

　　

　　

　　「14」

　　“你接近舞麟，目的何在？”

　　古月在宿舍内睁眼，而她面前女子身着简便的衬衫、长裤，长发盘起，面色冷淡地站着，投下的影子恰好把古月半边身子都覆盖。

　　眸如潭水般宁静，没有惊讶、没有恐慌，古月抬头，反问：“我的记忆里，万年前有两段完全不一样的记忆——唐舞桐，你做了什么？”

　　被直接叫了名字，唐舞桐的猜测终于印证，却沉得让她难受，“银龙王……”

　　元素掌握啊……唐舞桐吐出一口气，想到昨天刚给弟弟讲过的内容：龙神分裂出的银龙王司掌元素；而且一语叫破身份，只能是曾在万年前见过她；还有那两段记忆，分明理论上，只有她和雨浩保留了记忆。

　　唐舞桐听到古月淡淡的应声。

　　“……我对魂兽没有恶意，雨浩也是。”

　　古月面上带了嘲讽：“人类有。”

　　想到如今魂兽的处境，唐舞桐一默。这个问题她也在大爹、二爹那里遇到过，魂兽和人类的关系终究到了末路，雨浩所建立的传灵塔早已不复初衷……“我无意你作何打算，我只希望，你不要动舞麟。”

　　“唐舞桐，唐舞麟……他是你的弟弟，修罗神的儿子，对吗？”古月喃喃这两个名字，又从相似的面容推测。

　　——别人不知道这隐秘，而一开始就在斗罗大陆的银龙王自然知道唐舞桐是唐三的女儿。

　　

　　她轻飘飘一句话立刻点燃了唐舞桐的情绪，气息外泄得古月皱眉，“你？”她刚发出一个音就被唐舞桐的骂语压住。

　　“金龙王已经害了我弟弟，怎么，银龙王也要对一个小孩子出手？龙神就这幅德行吗！以大欺小、无耻之至！”

　　古月被她骂得莫名其妙，也来了火：“金龙王怎么害了你弟弟？等等难道唐舞麟体内真的是金龙王的神核——不是吧？你们神界觊觎龙神，竟然无耻到把金龙王封印到一个小孩子身上，也不怕人死！”

　　“你们还倒打一耙？要不要脸了！我弟弟本该人生顺畅、无忧无虑长大，他现在这样还不是被金龙王害的！”唐舞桐勉强维持着理智没有直接动手，还是被古月这番话气到直接当着银龙王的面大骂金龙王一顿后连着银龙王和龙神三个一起言语攻击，“有病吧你们？当年修罗神是和你们有仇，我爸虽然不是当初的修罗神但他继承神位，你们找他报仇完全可以——”

　　“但对刚出生的小孩子出手，龙神真是好做派啊！”唐舞桐语气冷下来，古月一怔，第一次切实从唐舞桐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你说什么？”

　　古月已经推测出了什么，不死心地想要一个答案，已经无暇去为龙神的名声挽尊了。

　　“我说，金龙王破封而出，没找上任修罗神麻烦而是找现任修罗神复仇，不敌后想拉修罗神刚出生的儿子一起死，让修罗神在神界和亲生骨肉之间做一个抉择。”唐舞桐磨着牙，吐字清晰，“之后修罗神不得已以神血将神核封印，忍痛将刚出生的唐舞麟送往下界，骨肉离散。”她着重念了两个“刚出生”。

　　古月眼前一黑。

　　

　　银龙王没想到，金龙王除了突然身死迫使她不得已换了计划外，还能给她制造这么大的“惊喜”。

　　金龙王的身死固然促使她向神界复仇的心更迫切，也为出师理由再加一条——可是无论哪族，不管什么生灵，基本上都会让恩怨避开小孩；或者你把小孩家人都杀了再干脆利落一点把小孩杀了，这也没什么；直接对小孩出手就有大问题了，还当着人父母的面……退一万步讲：金龙王，你直接自爆神核不可以吗？起码也能把神界炸翻一块啊！龙神的负面情绪为什么是用在这个方向？

　　银龙王头疼。

　　“我真的不知道金龙王做了这样的事，我只知道他死了。”古月说，“我不屑于此。我会斩草除根，但虐杀幼崽、拿幼崽威胁人……敬谢不敏。”

　　金龙王你在做什么——那可是刚出生的小孩、幼崽啊幼崽！

　　“……我目前对唐舞麟没有恶意。”古月艰难道，“等下周进行完升班赛后，我们再详谈，如何？”

　　唐舞桐神色莫测，良久后点头。

　　

　　台风天是限制了许多人的行动，但对于高等级魂师来说没有什么，更何况唐舞桐。所以古月看到唐舞桐身后蝶翅展开，轻盈地消失在视线中。

　　古月一叹。

　　

　　

　　「15」

　　“舞麟，你体内有一把武器。”

　　唐舞麟有点想摸自己。唐舞麟脱口而出：“我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很多。”唐舞桐肯定说，“麟麟，你是在爱中出生的。要不然你猜一下，你身上到底有多少位神祇的祝福？”

　　还不止一个祝福？唐舞麟一怔，暖意从心底涌上来。意识到还有很多人在爱着自己，幸福感一瞬把他填满。唐舞桐看到弟弟眼睛亮亮的，心里一软。

　　“放松。姐姐帮你把武器拿出来。”

　　唐舞麟照做。片刻，他看到一柄长枪落在身前，龙纹盘旋，金光灿灿。

　　只是……唐舞麟默默比了比枪身长度，幽幽望向唐舞桐。唐舞桐默默移开目光，几秒后又移回来，“你握上去看看，想着让它缩小到适合你的尺寸。”

　　

　　非常有含金量的长枪——前提是，长五米。

　　而唐舞麟，今年九岁。

　　

　　唐舞桐显然忘记了这回事，面对这个场景她被萌得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双手举起向弟弟幽怨的目光投降。

　　“黄金龙枪。与之对应的是白银龙枪。这两柄龙枪自龙神而来，黄金龙枪随着金龙王被封印也被封存在神界，直到我误打误撞能用它——不过现在我早就不能用了。它会适合现在的你，但跟你体内的金龙王神核一样，我不希望你多用。”

　　唐舞桐点了点长枪，“它会掠夺生命力，所以麟麟，你要学会如何使用、多少力道、多少时刻。”

　　唐舞桐身后蝶翅展开，“姐姐的光明女神蝶在加魂力持下非常锋利。”她随手拿一把菜刀往翅膀上一砍作为展示，菜刀直接断了。收回蝶翅，唐舞桐伸手一展，一把锤子落在她手中，“而且姐姐的第二武魂是昊天锤，本身就是器武魂。”她总结说：“所以我不需要多余的武器——麟麟，除了枪，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武器呢？”

　　“黄金龙枪毕竟和金龙王神核绑定，姐姐不希望你依赖它。”

　　

　　唐舞麟握住长枪，身躯一震。唐舞桐的手贴上他的后背，血脉引动、加厚体内的封印，很快就恢复平静。唐舞麟看到长枪飞速缩小，直到他顺手一甩，十分适合。

　　

　　

　　「16」

　　唐舞桐和一圈凶兽打了招呼，直到和三眼金猊打招呼时顿了一下，三眼金猊却是冷哼一声走了。

　　古月捧着水杯，慢吞吞道：“她很不喜欢你们当时四个人。”

　　唐舞桐想起了他们的初遇：玄老摁着三眼金猊，而她和雨浩、萧萧站在一旁——这确实会给一向被优待的帝皇瑞兽留下很大的心理阴影，认真来算那时候的三眼金猊也不大，更扩大心理阴影面积。她了然地点头，“我理解的。”

　　“你们当时的举动让我觉得我们现在能达成合作。”古月沉默好一会，肃容道谢：“不管如何，你们让三眼金猊逃脱那样的命运，也为魂兽留下了更多的血脉。”

　　“若不是我们，她也不会遇到此劫。”唐舞桐摇头，“我们不过是拨乱反正……瑞兽本不该横遭此劫。虽然我不喜欢她，但也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不顺手救一下。”

　　万年前，被命运摆弄的两个人奋起抗争，在千百次循环中踏出了一条新路。世界重置，记忆也被覆盖……唯有其中的两人知道他们来时路的血痕，除此之外，只有身在斗罗大陆却是神级实力的银龙王记下了一切。

　　

　　“我要说明的是，我在你来找我前，我不知道唐舞麟体内有金龙王。”古月郑重声明，不想引发误会，“我接近他……是因为娜儿。”

　　“娜儿？你知道娜儿？”唐舞桐没想到竟然能从古月这里听到线索，她很快面色古怪起来，“你们竟然……”

　　“我没有！”古月瞪大眼，实在不想被扣上对幼崽出手和欺骗幼崽感情的名头——简直就是污蔑——“娜儿是我的一部分。”

　　这好像越抹越黑……古月看到唐舞桐的眼神变化，饶是冷淡如她，也有点绝望：她不会被扣上老龙装嫩、欺骗幼崽感情的标签吧？但这一切真的只是阴差阳错啊！

　　“你欺骗我弟感情……他还不到十岁！”唐舞桐果然指责，“十岁啊！不管从人类角度还是魂兽角度，都还只是幼崽啊！你身为神祇的道德良知呢？”

　　被带偏了——古月想，却顺着说下去：“还在学习。”

　　

　　古月不觉得唐舞桐会把她的身份抖出去。

　　祖母是蓝银皇、母亲是柔骨兔，唐舞桐和唐舞麟体内的魂兽血脉甚至要多于人类血脉，从一开始唐舞桐的立场就是模糊的。况且唐舞桐的两位干爹也是魂兽，加上她本人的价值观和如今魂兽、人类之间的关系，她最大可能是中立，两不沾边。

　　算上唐舞麟这个双方矛盾点……古月觉得，唐舞麟在唐舞桐这里的优先级别更高——除非古月对普通人动手。

  故而她们能勉强和气坐在一起——唐舞桐估计还在盘算银龙王是否有什么不伤唐舞麟就把金龙王血脉取出的法子。

　　古月提醒道：“我因为娜儿，无意杀唐舞麟；但帝天他们如果知道唐舞麟体内有金龙王的神核，一定会对唐舞麟动手。”

  “堂堂银龙王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半身从封印中取出来又无损封印？”

  “如果他开始吸收了，那自然没办法。”古月诚恳说，“不过需要耗费时间和精力。帝天他们肯定是希望最快最直接的途径。”

　　“你压制不了下属？”

　　“他们觉得尚未从封印中恢复的我不一定是我。”古月淡定说，“而且，人类的性命，他们也不关心。”

　　

　　“我有一个设想。”唐舞桐吐气，正色道。

　　古月直视她，“我也有这个意向——我和你自然可以，那其他呢？”

　　魂兽和人类的关系，是梗在喉咙的一根刺。

　　“我是魂兽共主。”古月眼眸幽深，“魂兽之仇，我当报之。”

　　

　　

　　*

　　1.兔子抱枕确实是唐三小舞一起做的，唐舞桐也有一个不过会旧一些。至于兔子抱枕和储物护身符为什么会在唐舞桐这嘛——

　　唐舞桐：舞麟刚出生那会爸肯定照顾妈，所以爸妈，要不然我和雨浩把麟麟抱回去先养着？然后父母就把放着给舞麟准备的东西的储物护身符给舞桐了。

　　2.ABOUT神位：

　　唐舞麟：（试图挣扎）这个……

　　唐舞桐：还是麟麟不喜欢这两个神位？没关系，正常来说也可以区打听一下有谁想要继承人，然后上门去自荐。如果麟麟是觉得这举动不好，那你也太小看登神过程了。

　　（我流补丁之神子特殊在于可以直接自荐获得考核资格.JPG）（想要下一任的神：每天扒拉着合适人选我也很累啊希望能有继承人折腾出大动静使我们不错过。虔诚祈祷.JPG）

　　3.霍雨浩就是霍雨浩啊（念）没有别的姓氏来跟着舞桐一起念“霍雨浩”。以及神界只有霍雨浩的母亲霍云儿没有其他人，他和戴沐白关系属于跟着舞桐喊；但戴沐白有点绝望戴家人那么久还是这副做派简直死性不改于是对雨浩多了一些真•感同身受的同情（其他七怪：点蜡.JPG）。

　　4.以及唐舞桐手上拿的玩偶：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灵冰斗罗霍雨浩周边棉花娃娃，限量出售——

　　顺带一提唐舞桐有专门用来摆放霍雨浩各种娃娃（市面售卖＋独家定制）的房间，只是唐舞麟现在被升学压力压着所以还没探索家里所以还没发现。

　　（以及她专门定制了一盒的娃娃，是她的家人、朋友、长辈等等，见到唐舞麟后她连夜找人去定制唐舞麟娃娃了。这是她找人的这些年很累时会拿出来埋埋埋的。随身带着。）

　　5.称呼问题。文中可能含蓄了点，总结一下：目前唐舞麟对亲生父母的态度是有点虚的没有实感，但是姐姐非常有“实感”，所以别扭一点地喊父亲母亲，喊琅玥、唐孜然为妈妈、爸爸。而唐舞桐就是喊妈妈爸爸，然后喊琅玥、唐孜然为琅姨、唐叔。（没事，等唐舞麟和老唐唠嗑起来就好了）

　　6.「15」初版有这么一段：

　　“而且这还是在唐舞麟出生不久就被迫送往下界的情况——唐舞桐完全相信，如果唐舞麟正常地在神界长大，身上属于神祇的祝福和庇佑将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毕竟她身上的祝福也不少。”

　　↑然后因为奇数舞麟视角偶数舞桐视角所以删掉了。天啊这么一写我真的好想写一个IF在神界长大挂满各类buff的舞麟啊。原本是有这个脑洞的但是因为换了手机没了。绝望.JPG天啊有没有这个背景设定的粮让我吃吃啊！这个IF线姐弟俩肯定能把神界搞得鸡飞狗跳但是两个人装乖嘴甜两双大眼睛水汪汪看神，于是受害者：……唐三！

　　7.以及重点：就是往后唐舞麟不一定会用金龙王血脉！！说真的不走金龙王血脉舞麟说不定会走一条没有生命危险顺利许多的道路：蓝银皇＋生命之神的祝福（全盛时期根本性的十分之一力量），一看就是走创造/生命这条路的好苗子。以及生命之种是跟着唐舞麟一起来斗罗了吧？神界传说里生命之种最后一次出现是封印了神核后放在舞麟眉心让他生命力得到激发，之后语焉不详；不过从魔鬼岛推测毁灭之种和生命之种似乎都跟着唐舞麟一起——但常理来说生命之种毁灭之种不应该放神界更安全的吗？斗四没看完，我为了麟月捏着鼻子去看的斗四，我看到舞麟恢复记忆我都在那里欢呼雀跃了然后海神缘……天杀的海神缘天杀的tjss天杀的斗四——

　　啊，说回来，就是金龙王血脉在这之后不一定在舞麟身上体现出来。所以对一些期待的读者说抱歉——每次突破封印舞麟都是在冒着生命危险啊！金龙王血脉在舞麟身上，我是觉得弊大于利的。相应的，下一章开始不会再打“龙王传说”这个tag。

18

　　洛风能感觉到这样的对话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但他还没做出任何反应，谢云流就手腕一沉，手机也掉在桌上，他彻底醉了，脑袋枕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扶着前额的刘海，眼神空洞无光。

　　洛风心想坏了，赶紧凑过去问他：“师父，你醉了吗。”

　　谢云流迟滞地抬眼看他，但眸子难以聚焦，说话时声音都是含糊的：“没有。”

　　没有就是醉了。洛风立即把他面前没喝完的酒杯拿走，想着珍惜师父还能跟自己对话的最后机会，站起来拉他：“师父我们走吧。”

　　谢云流居然很顺从地被他拉了起来，两人结账走到外面，这会儿雨下的更大了一些，风简直冷得让人眼皮结冰。洛风叫了辆车，谢云流的酒品不错，只是看着迷糊迟钝，并没有大喊大叫耍酒疯，他上车之后就蜷缩起来脑袋靠着车窗，一双玻璃一般无神的睛子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和窗外掠过的、模糊的路灯。

　　洛风看着他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在灯光从他空无一物的眼睛里流水般冲刷而过的时候，他心里莫名对师父生出了怜悯之心。

　　——他从来都觉得谢云流很了不起，但这个瞬间，他觉得这个了不起的男人其实比任何人都孤独。

　　

　　洛风于心不忍，轻声说：“师父，别靠在玻璃上，凉。”

　　谢云流醉意朦胧，但语气非常坏：“别管我。”

　　洛风不敢再劝，谢云流却又说：“你不要管我，我也不会管你，你爱跟谁玩跟谁玩，想见谁就去见谁。”

　　洛风茫然听完，意识到他把自己当成了别人，还没说话，谢云流忽然回头看他：“我事事顺你的心，谁来顺我的心？”

　　这话说得洛风如坐针毡，他意识到司机意味深长又满含探究地透过后视镜朝他看了一眼，他恨不得当即跳车逃跑。

　　“师父，你认错人了，”洛风欲哭无泪地说，“我是洛风啊。”

　　谢云流也不知道听到没，他又靠回玻璃窗上，视线迷离地嘟囔：“你叫我上线我就上线，你去睡了我还要写报告到天亮，我很贱吗。”

　　他说完，车子经过一个减速杠，洛风清晰地听到师父的头在车窗上“咚”地撞了一下，眼看前面还有连续的几个减速杠，他害怕给这个高级工程师金贵的脑袋撞傻了赶紧伸手去垫，手背却忽然有一滴水砸落下来，雨夜如此冰冷，但它是滚热的。

　　洛风呆住了，他惊愕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水痕，再往师父脸上看去时他却只是像睡着一样闭着眼睛。

　　车里很静。只有雨水冲刷在车窗上的声音，洛风听到谢云流几不可闻地低喃了两个字音，他浑身一凛，感觉那两个字好像是“忘生”。

　　洛风连忙凑近一些，想要听师父到底要说什么，但谢云流再开口时，却好像又是：“为什么……”

　　洛风感到很糊涂，好像自己也因为那一杯果酒醉了似的，他僵在那儿，听师父接着梦呓一般呢喃：“为什么……只有我这么难受……你却能往前走……”

　　洛风从没觉得中文这么难懂过。

　　而谢云流显然已经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里，他说话时牙齿紧咬，仿佛咀嚼着恨意：“为什么……一直骗我……”

　　“师父，”洛风好奇地问，“谁骗你啦？”

　　“你……一直在骗我。”谢云流说，他声音越来越低，在雨声中几乎很难分辨，“等我是谎话，想我也是谎话，就连说我比较重要，也是骗我的……你明明一直有……一直……把我排在别人后面……”

　　听到这里洛风几乎可以肯定他说的是师叔，但这个态度让他根本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这些话语中满是怨怼饱含痛苦，他无法想象就算现在坐在这里的是师叔，又会如何回答这样没头没尾尖锐难懂的指责。

　　洛风感到很压抑又很难过，仿佛师父的痛苦也淹没过来将他浸满一般，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复杂程度果然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

　　然后谢云流又咕哝了一声，又是仿佛像“忘生”又仿佛是“为什么”的音节，他醉得太厉害，酒精好像比神经更强悍地控制着舌头：“我……很坏吗？”

　　洛风艰难分辨出这句话，立即鼻酸眼热，拉着谢云流的衣服说：“没有，师父你特别好。”

　　“那为什么……”谢云流无法聚焦的眼睛无神望着漆黑无物的车顶，他声音太轻，恰好对向车道开过一辆轰隆作响的重型卡车，洛风没能在嘈杂的噪声中听到他的后半句话——

　　“为什么……每次都……不要我……”　　

　　　　

　　回到公寓之后已经很晚了，洛风从外卖平台叫了醒酒药，谢云流一进门开始就歪在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洛风给他倒了杯温水递到手边，但谢云流并不接，洛风把药片抠出来放在手心，哄道：“师父，这是醒酒药，吃了明天不会头疼。”

　　他说完这句话，原本闭着眼睛的谢云流忽然睁眼，目光竟然比平日更冷厉，一把攥住洛风的手腕：“又给我喂什么？”

　　他的力气大得吓人，洛风感觉自己的腕骨都快被捏碎了。他和谢云流才见第一次，哪来“又”的道理，他知道谢云流认错了人，顾不得多想赶紧辩驳：“师父，我是洛风。”

　　好在谢云流还能听得进去话，他松开手，不耐烦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手依旧按着额头。

　　洛风绕过沙发去对面，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谢云流相信他是洛风不是别人，手里拿的也是醒酒药不是别的东西。谢云流吃了药就彻底沉入梦乡，再叫什么都叫不醒，洛风搬不动他，只能拿了条毯子，任由他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洛风预计第二天返回C市，于是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背包准备赶高铁，他本以为师父宿醉肯定要多休息一会，没想到蹑手蹑脚起床出门，就看到谢云流已经醒了，正蹲在地上喂小猫吃罐头。

　　“师父，”经过昨天的事情，洛风看到他感觉有一丝尴尬，也不知道谢云流记得多少，决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回学校去了。”

　　“好，”谢云流声音有点哑，站起来说，“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师父，”洛风摆手，“我自己打车就行。”

　　“也行，你上车给我发个消息。”

　　洛风走到玄关换鞋，左思右想出门前还是对跟出来的谢云流说：“师父，下次我和师叔一起来找你玩。”

　　然后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谢云流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难看：“你自己来就行，他不会来的。”

　　洛风慌张地说：“怎么可能，师叔很想来见你的。”

　　“你也别骗我了，”谢云流冷漠地抱着手臂，“就当我们两个是陌生人，不用总是硬拉着我和他一起玩，我不愿意。”

　　洛风几乎要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在短短一夜就变成这样，他想要哀求，但谢云流继续残忍地说：“我腻了，我不想再配合李忘生可笑又无聊的师兄弟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演不够的话找别人去吧。”

　　洛风根本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而谢云流已经绕过他走到了电梯旁，帮他按了向下的按钮。

　　

　　洛风离开之后谢云流回到房间，这里又一次恢复了平常死过人一样的寂静，小猫亲昵地走过来蹭他的脚踝，但他又一次一点都不想去抱它。

　　我该把那瓶酒扔了。谢云流想，这只猫也一样。还有那台装着跟李忘生一起玩的游戏的电脑，还有桌子上这个跟李忘生联系过的手机。

　　那可不够。然后他心里出现了一个恶毒的声音，你最该扔的就是你这颗永远不长记性的脑子，还有你拉过他的手，抱过他的臂膀，亲过他的嘴唇，你该整个人躺进废品回收站里。

　　也对，我早就没救了。谢云流后退两步，浑身无力地陷进沙发里。

　　他原以为爱上呆子就已经很惨了，现在答案揭晓，呆子是假的，那人压根就是个骗子。

　　回家有事是假的，跟女人一起吃饭才是真的。谢云流也不知道怎么就能那么巧，他其实很少刷朋友圈，但昨天晚上就是那么恰好刷了一次，就看到一个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加的女人发了花里胡哨的Plog，中央一张图是看起来很高档的双人份西餐，她没有拍到对面那个人的脸，但就从一只放在餐叉旁的手，也让谢云流浑身都冷了。

　　他不受控制地点开，放大，被调过色的照片上那只右手像旁边瓷盘一样白，皮肤细腻指节修长，无名指根部有一颗与针尖差不多大小的浅棕色的痣，他不可能看错这只手，他在街头、在车里、在游乐场、在山路中拉过这只手许多次，他闭着眼睛也记着那只手的大小与触感，记得每一节指骨的起伏，记得每一片指甲的形状。

　　而在那张照片旁边还有着很俏皮的彩色文字和带着爱心的表情：与Mr.L非常愉快的晚餐时光。

　　李忘生又一次骗了我。他如遭雷击，当时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没来见我，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占用了他的时间。

　　那女人用这样亲昵隐晦的字眼和贴纸描述这件事，李忘生又说他们不算朋友，那答案还能是什么？

　　这让谢云流不得不想到了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邀请李忘生做七夕任务的时候，李忘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他有些慌了，便为了保护自尊故作轻松地说：“你要是有情缘的话，我去找别人也是一样的。”

　　而李忘生低声说：“没有啊师兄，我每天都跟你一起玩怎么会有情缘呢。”

　　谢云流彼时很高兴，但那时他还没看清自己的真心，只是觉得太好了我没输，毕竟我是师兄你有情缘我没有，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到第二年七夕时他已经有所图谋，于是又用差不多的话术问了一次，李忘生依旧低声回答：我怎么会有情缘呢师兄。

　　他一直以为每当问到这个问题李忘生都压低声音是因为害羞，但后来才明白，他的犹豫与轻柔，都是因为他在说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他害怕被旁人听见。

　　不过若是咬文嚼字，没有情缘确实不算谎言，就像李重茂也这样说过，在游戏里找几个情缘和生活中有女朋友并不冲突，她们互相不知道彼此存在就好了。

　　但李忘生更高明多了，他非但不知道李忘生现实中有女朋友，甚至发现之后，连去生气去骂他去818他的资格都没有。

　　或者说，要不是他去日本之后不到一年就忍不住回来找他的话，就永远不会发现李忘生骗过自己。

　　

　　谢云流记得很清楚，那是圣诞节，C市下了很大的雪，他坐飞机回来，想着李忘生既然这么久还没给自己答复那不如自己去问，于是热血冲头买了一张因为节日所以贵到肉疼的机票跑回来找他。

　　因为实在觉得很没面子，他也没打电话，而是直接开车去了C大校区。

　　但他没找到李忘生，反倒在门口遇到了李忘生的室友，这个人他之前来找李忘生的时候碰到过一次，是宿舍里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那人也认得他，很热心地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谢云流问他李忘生去哪儿了。室友回答不知道，今天放假大家都出去玩了。

　　谢云流没想到文学院圣诞节也放假，他还没说话，那人又说：“李忘生估计陪女朋友去了。”

　　谢云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甚至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出国太久误解了这句中文的意思：“李忘生有女朋友？”

　　“有啊，他有个外地的女朋友，谈了蛮久的，感情很好，经常会来找他。”那人用一种“懂的都懂”的表情挑了挑眉，接着说，“他好几次夜不归宿呢，今晚十有八九也不会回来。”

　　谢云流根本不记得自己那天晚上是如何离开C大的，他只记得那天的雪及其冷，仿佛穿过衣服穿过躯壳每一片都落在他的灵魂上，将他冻得像块一块仿佛十分冷硬，却即将在风中片片皲裂的砂石。

　　但在返程飞机腾空而起的瞬间，谢云流却忽然后悔了。他应该问问的，应该多去追问两句，而不是像丧家之犬一般慌不择路地逃跑：

　　你见过她吗？她很美吗？又或是非常聪明，特别温柔？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比遇到我的时候更早吗，还是比我更晚？

       谢云流望着舷窗，漆黑玻璃上那张被无数人夸赞过的骄傲面孔如此沮丧，那双曾经张扬明亮的双眸而今黯然垂泪。

　　若是比我早，你为什么要骗我，若是比我晚，你又为什么……没有选择我呢？　

　　——tbc

　　我每次想象谢李吵架谢先被气哭就觉得很好笑（宗主dbq

summary：假如谢云流重生在没有李忘生的世界里

*又名《人人都爱谢云流》《在纯阳宫养儿育女的鳏夫生活》《沉浸式体验李忘生的三十年的人生模拟器》《我要创造一个有李忘生的世界》

*全文1w7

*其他cp自由心证

*ooc 如有雷点请自行退出

      谢云流睁眼，漫天风雪凛冽，嚣张踞目。三人高的巨石掩在雪幕之后，刻着朱砂篆体，记忆中再熟悉不过——剑道。

      他心下惊惧，向后退了半步，迎头撞上华阴松枝泼落的雪堆，结结实实浇了一脸。正欲抬手抹去，却感到身后有股熟悉气息靠近，一时怔在原地，呆呆望着面前的出尘身影。那人一边随手拂下他发间和脸侧的积雪，一边笑问：“云流，为何心神不定？” 

      谢云流只觉天大地大，万籁俱寂，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脑中晴天霹雳，望着故人的双眸隐约滚烫，唇齿翕动，就要喊出那声悬在喉间的“师父”。

      可他欺师灭祖，实为不孝，阔别四十年再遇恩师，又有什么颜面再以师徒名义相称？况且，他缘何会在华山的论剑峰顶？此刻，他难道不是刚刚接到月泉淮宣战纯阳的消息，在翁洲海岸听潮望月吗？

      蓦地，谢云流突惊一身冷汗。他先前沉浸在师徒重逢的哀戚里，现下才发觉自己的视线矮得过分，堪到恩师的腰际。低头去看，是一身缝制精良的靛青道袍，身量若孩童大小，手中执一柄寒铁长剑。这剑很陌生，不是年少随身的非雾。

      可眼下他也想不到许多怪异，只因自己重返青春而哑然。他修太上道法、坐忘真经，随吕祖耳濡目染，对这等天迹有所通晓，略微定了定心神，很快接纳现状。抬头瞧见吕洞宾关怀的眼神，他忙道：“弟子没事，方才练剑心有所悟，一时失神，师父不必担忧。”

      吕洞宾面色和缓下来，捋须笑道：“那便好。剑随心至，心纯技成，既然你心有所悟，就让为师瞧瞧吧。”

      谢云流应声答是，遂右脚点地而起，凌空踏枝，身如游燕穿松，腕力微凝，剑飞一线，正中一只松鼠怀中干果而不损其身。他身形潇洒，衣袂翻飞间剑影缭乱，这串速度极快，剑气拂散，竟切开薄如蝉翼的点点雪霰。当真是破绝千重玄冥气，锋归一点摧雪虹。

      吕洞宾惊叹之余，不免生出几分疑窦。自己这大弟子虽是武学奇才，但这回进步堪称神速，尽管道之一字，惟惚惟恍，所悟不过刹那，所得不吝寰宇，然而这样的造诣，却是远已超出谢云流当下的极限。

      可是转念一想，昔日自己师从钟离权，也不过一息灵台通明，交感天地，各人自有机缘，他又何必多问，反倒辜负了造化。

      吕洞宾思及此处，就听谢云流语带犹疑、吞吞吐吐道：“今日练剑，不知师弟为何缺席？”

      他登时眉峰紧蹙，奇道：“我未再收徒，你又何来的师弟？”

      长剑俶尔落地。 

      那风姿卓然的道童口呿目瞪，竟忘了形象礼节，急急冲上来攥住恩师的袖角，忙问：“如今是何年何月？”

      虽觉怪异，吕洞宾仍是答道：“长安四年五月，你问这……” 

      话未说完，已见爱徒脸色惨白，脚底趔趄，一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神思迷乱，口中反复痴念道“不可能”。他眼底凄惶交聚以至癫狂，仿若亲历天愁地惨、山哭海啸，情到浓处忽然口吐鲜血，一头栽倒在地。

       

       ……

     

     “师兄。”少年徐徐回眸，檀口轻启，“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他心头震颤，伸手去拉少年的衣角，甫一相触，雪袖便化作水泊，波纹荡漾，从掌心穿过。再抬头时，少年眉心朱砂扭曲，如陶俑开裂，面目躯干接次破碎。 

      碎屑流光如萤，只一个呼吸，就消失无影。

      谢云流茫然失措地定住，像被抛弃的稚子，不知将行何事，将去何往。只觉心脏被生生撕咬一块，空荡荡血肉模糊，痛极，想喊喊不出声，欲哭哭不出泪。

      空寂的黑暗中，突至一道缥缈天音，咯咯作笑，似少似老，似女似男。谢云流反应极快，当下握紧手中青锋，警惕喊道：“谁？！”

     “何必这么紧张。”那声音无方无位，又像从他心底发出的，虚幻莫测，嬉笑道，“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谢云流拧眉成川，显然对祂的说法很不信服。

      祂不羞不恼，声音因兴奋更显尖利：“我帮你重活一世，除去李忘生，让这世上再无他的容身之地，你不喜欢这份礼物吗？” 

      礼物？谢云流气极反笑，剑指虚空，冷冷道：“谢某之事还轮不到阁下操心。我就是报仇也须亲自动手，我要他死便死，要他生不如死便生不如死！你要他从人世消失？他的下场何时轮到你做主？还不速速将我送回去！”

     “呵呵，谢云流，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我既是为帮你而来，自然满足的是你心中所想。李忘生消失并非我的决定，乃是你内心的欲望。”

     “胡说八道！”谢云流目眦欲裂，手中长剑厉啸，几息间挥出数道肃杀剑气，挟穿山劈海之势而去，转眼就被吞噬在无垠永夜里。

      那声音大笑，像讥讽他的不自量力，道：“你自叛逃下山受黑白两道追杀时，不是日夜怨憎李忘生不曾前来寻你？”

     “你被迫抛家去国流落东瀛时，不是日夜怨憎李忘生卑鄙无耻，害你众叛亲离，无奈远走他乡？” 

     “你在宫中遗迹被引入彀中，险遭中原武林围剿，又痛失爱徒时，不是日夜怨憎李忘生奸邪虚伪、心狠手辣？”

     “你内心总有几个瞬间想过，倘若没有李忘生，你的人生合该是另一副天地。”

     “没有李忘生，你仍是纯阳宫的天之骄子，吕洞宾不会舍弃你，你也不会做欺师灭祖的孽徒，江湖人士没了旗号更不能堂而皇之地追杀你。待到将李重茂送至东瀛，你隐姓埋名暂避风波，待到朝廷纷争事了，你回来还是吕祖首徒静虚子，未来的纯阳掌教！” 

     “闭嘴！我的心思岂容你这小人胡乱揣度！”谢云流再不能听下去，身法急促，剑招凌厉，只听声若雷鸣，竟将这方异域空间划开几道狭长的裂口，然而裂口又很快弥合如初。任他攻势威严，自有岿然不动的底气。

      忽有一点清明神光点在他的额头，如仙人抚顶，授受长生。

     “你何必动怒，且享受我送你的大礼吧。”

 

      ……

 

      纯阳首徒是一个疯子。

      长安城的街巷口口相传，多是名人八卦。纯阳国教新立不久，纯阳子吕洞宾自不必多说，仙风道骨，神游太虚，贵为当朝武皇的座上宾，道教教义在长安城内蔚然成风。他座下如今只一个徒弟，名唤谢云流，年方十四，相貌丰神俊朗，武功冠绝西京，是纯阳下任掌教板上钉钉的人选，本该是个惹得长安姑娘朝思暮想、五陵少年争相结交的风云人物。 

      是的，本该。

      可惜是个疯子。 

      也不是一直疯的，只是听闻某日练功走火入魔，伤重呕血，再醒来便疯了。说疯也不准确，只怕是被心魔所魇，平日言行举止悉与常人无异，亦是侠肝义胆、光风霁月的豪杰，唯一怪诞的是逢人便问“李忘生”。他甚至动身去潞州寻过，可翻遍了门户也没有一个李忘生。 

      谢云流刚到潞州之始，直奔做潞酒生意的李家，询问之下方知并无李忘生其人，一度双目赤红，拔出腰间佩剑直指李家八旬老爷，厉声喝道：“你敢骗我？”。吓得李老爷跪地连连哀告求饶，一旁妻妾奴仆也跟着劝阻，哭喊家中真的没有名为忘生的少爷，最小的儿子在乳娘怀里，两岁有余。谢云流望了一眼，不是李忘生。他刹那失了力气，颓然倒去，扶住身侧的椅背，终于收起凛冽杀气，空洞地作揖一拜，留下“抱歉”二字便纵身离去。 

      此事传到吕祖耳中，吕祖震怒，当众打他三十棍，罚他去思过崖面壁一月，抄《清静经》修身养性。

      一月后，谢云流倒不再像之前那样冲动易怒，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但仍不肯放弃寻找李忘生。长安城里都对这位只闻其名的李忘生有诸多猜测，有人道这不过是谢云流的幻想，有人道世上或许真有一个李忘生。但无论如何，长安城熙熙攘攘，没有一个人认识“李忘生”。 

      谢云流戴着斗笠，听说书人在台上编排自己，默然喝下一杯温酒。 

      自重生以来已经过去数月，他苦苦寻找无果，偶尔也会有这样借酒消愁的时刻。

      说书人口若悬河，讲到他因口舌之争与长安流氓私斗。起因是有人嘲笑谢云流疯魔，世上根本没有李忘生，又污言秽语，说李忘生莫不是你的梦中神女，同你几番朝云暮雨，才惹你念念不忘，痴心妄想。 

     “谢云流哪里能忍？北冥剑气一出，这班小混混被打得那叫一个鼻青脸肿、流水落花！”

     “如是几次，也没有人敢在谢云流面前搬弄口舌了。”

      谢云流听到此处，将几锭碎银留在红木桌上，杳然离去。

      最值夜市繁华鼎盛，千灯照云，高楼红袖。白衣黑笠的少年郎举目四望，心底生出细雨愁丝般绵长的刺痛：万巷灯火，没有一盏是他的归处；千街游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忘生。 

      他寻了暗处，纵身跳上屋檐，醺然间连踏碧青阴阳瓦，旋身倚靠在胡玉楼的屋脊。解开腰间悬挂的酒壶，酒香扑鼻。 

     “这是潞酒。”十一岁的李忘生偷偷对谢云流说道。

      彼时纯阳国教初立，武瞾宴请吕洞宾，以国师礼仪待之，谢云流和李忘生作为门下高徒，自然也随身同往。出发前谢云流还不忘逞口舌之快：“皇帝老女人该不是宴请鸿门吧？”说完便被李忘生使劲捏了一把手腕。小师弟一本正经地瞪他，警醒道：“隔墙有耳，师兄到了宫里可莫要胡言。”

      到了鸿门——啊不，宫廷文宴，果然气派，金盘玉箸，山珍海味，连杯盏都是琉璃制成，酒色湛如琥珀。但因年岁尚小，给他二人只备清茶。李忘生与谢云流共坐一席，一眼便认出乡酒，同师兄咬起耳朵。

      原来他俗家做的正是潞酒生意，潞州特产丰盈，潞酒更是上乘，美名远播，岁岁都要进贡朝廷。离家两年有余，熟悉醴香勾起他淡淡思乡情谊，不免话匣长开，与谢云流谈起诸多关于酒酿的往事。

      谢云流听得兴起，平日哪能见到师弟喋喋不休的模样？遂意犹未尽地问道：“这酒你会酿么？”

      李忘生略显为难，道：“虽然学过制法，但终究未曾亲践过。”

      谢云流看他答话滴水不漏，谦逊有余，禁不住逗道：“不如给师兄酿一坛练练手？”

      李忘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师父常说，酒是穿肠毒药，损废五谷，伤蚀元精……”

      谢云流听得耳根磨茧，忙打断道：“忘生，我的好忘生，你莫听师父忽悠，他才是纯阳宫里最大的酒虫呢！”

     “再说，我只是想做第一个尝到你亲手所酿醇酒之人嘛。师弟竟连这小小的愿望也不肯依？”

      少年生就一双多情目，故送秋波间眉眼含春，专注地凝睇一人时，惯易生出情深不寿的错觉。偏又语调温亲，添了几分撒娇使性，任谁都禁不住心尖一软。

      李忘生纵使是块万年不化的寒玉，也松了态度，对向来敬重仰慕的师兄应承道：“不过一件小事，师兄又何必说得这样严重。既是师兄所愿，忘生定当尽力而为。”

      后来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山中不知年岁老，他们以为来日方长，却不想一朝雪夜惊变，三十年日东月西，参商不见。 

      谢云流永远不会知道，那坛费劲千辛万苦、不知糟蹋多少曲米才酿就的醴醪，被主人精心封存一年又一年，想在最为甘醇浓厚的时机献与师兄。如若没有意外，那坛酒，本该在谢云流仓皇逃山的丙夜开封。

      而今他望月独酌，身旁已没有那个允诺为他酿酒的少年了。

      世人都道潞酒绵软回甘，偏偏他喝着苦不堪言，心绪百转千回之际不由仰头大笑，咬牙骂道：“李忘生，你果然是个骗子！”

      骗他潞酒醇香、过齿不忘，骗他兄友弟恭、情真意切，骗他穷途末路、远渡东瀛，骗他密会遗迹、赶尽杀绝。如今，又撒下弥天大谎，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李忘生。

      他怎么可能相信？

      不过又是拙劣的奇技淫巧，待到将李忘生捉出来，定要千刀万剐、报仇雪恨！

 

      ……

 

      上官博玉实则不大喜欢这位阴晴不定的大师兄。世上怪人怪事颇多，但怪成谢云流这样的，也委实罕见。

      自两岁被送入纯阳宫，吕洞宾掌教诸事繁忙，也只能偶尔看望他。他大半时间与洛风一同，由谢云流抚养长大。有别于洛风的雏鸟情结，上官博玉对如父如兄的谢云流可谓又敬又怕，虽谈不上厌憎，但也做不到真心喜爱。

      谢云流脾气古怪，沉默寡言，每日初昼而起，丙夜而归，除了照顾他们的课业、饮食等必要事宜外，时常不见踪影，据说是在山下流连寻人，旁的琐碎杂事只教外门弟子帮扶一二。 

      等他和洛风长到开蒙启智的年纪，谢云流才在山中逗留得久一些。因要传授剑法、解悟道经，他作为师兄和师父，务要负责细致。只是偶尔终究游出几分心不在焉，望向山外，目光渺远，远得仿佛在望另一个尘世。仿佛……那里才是他的归所。

      上官博玉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以至于对谢云流心生怨怼。纯阳宫待他极好，吕洞宾待他也极好，洛风更是视他如亲父，他对这里还有什么不满，竟将虚幻的彼岸当做自己的家呢？实乃忘恩负义，欲壑难填。

      而且，他分明是师父的二弟子。谢云流不知脑子抽的什么风，在他拜师礼成，皈依三宝，上表三清后，冷然道：“博玉，以后你便是师父的三弟子了。”

      什么三弟子！上官博玉差点没克制住气性就要与他理论，然而吕洞宾不知为何捻须长叹，对上官博玉轻轻摇头，默认了谢云流的做法。

     “师父偏心。”上官博玉年纪小，抱怨得理直气壮。

      吕洞宾抚着他的发顶，满眼爱怜，劝解道：“非也。这是你大师兄命中劫数，但其中关窍不可详说。他亦是可怜之人，心扰欲牵，常应常静，且随他去罢。”

      事已至此，上官博玉也只好接受自己有个虚妄的李二师兄。谢云流规矩还颇多，不许他直呼师兄，只许呼大师兄；他也从不唤博玉师弟，只唤博玉或上官师弟。 

      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烦心鬼！

      在纯阳堪待五日，谢云流又下山去了。上官博玉已然对他抛家弃徒的浪子行径习以为常，反正必定又是找那临淄王。

      一人之力终归有限，况且纯阳与世往来频繁，上官博玉与洛风年纪尚幼，谢云流当然不能置身事外，不免精力分散。为着寻人，只好结交些人脉广泛的游侠贵胄，托他们打探消息。

      奈何谢云流虽然肺腑冰雪，多行仗义之事，几月前还解决了长安人屠疑案，剿灭雌雄双蛛，声名鹊起。但终因这些年疯癫在外，行事狂放，甚至落个“剑魔”的诨名，所以江湖中交恶颇多，而高门子弟即便是孟尝再世，也不敢轻易招揽他。

      最后只有临淄王不拘小节，将他奉为座上高客，几年间费心打探“李忘生”的行踪。

      谢云流初次受邀前往临淄王府时，尚有踯躅。他面色不显，只是定定端详眼前衮冕黼黻的年轻人、未来的大唐天子，忽然有了全新的认识。 

      几十年前，他结识李重茂在先，对这狼子野心的临淄王并无好印象。遑论朝廷通缉，逼他远走，二人更是仇深似海。磋磨三十载返回中原后，没几年又听闻他掠媳为妃、声色犬马、任用奸佞，再至安、史起兵谋反，天下大乱，残害多少芸芸百姓、武林英杰。谢云流对李隆基更是嗤之以鼻。

      可如今历经风霜，重新审视风华正茂的李隆基，谢云流终于明白他缘何坐得上那九五尊位。

      那双如狼似隼的锐眼，那身从容不迫的气度，那份求贤若渴、不拘名节的胸襟，确实是李重茂不能比拟的真龙之相。 

      他这世性情大变，知交寥落，李重茂亦对他畏而远之。想不到最后竟受旧恨赏识，心下难免惘然凄然，泛出点点酸楚和释怀。 

      除却临淄王府，走南闯北的双合镖局也为他奔波繁多。苏鱼里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放心，大哥即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给你把李忘生这个人找出来。”

      数年流逝，江湖庙堂俱无线索。

      那道鬼魅天音在梦中出现过几次，不外是讥笑他装模作样，又劝他何必作践年华，李忘生不在尘世，甚至不在六道轮回、三界五行中，怎么找也无济于事。

      祂笑得尖利刺耳，恭贺道：“你这华山大师兄当享百世芳名、受万代敬仰，孤独终老，大道飞升！”

      谢云流惊醒，转头望向长夜，唯见月残星缺、天无团圆。半晌，起身取下墙边垂挂的两柄陨铁剑。二者外形相仿，原是一对佩剑，皆长三尺一寸，重四斤七两。剑镗华美，蓝玉缀羽，月华下如水纹流荡。

      师父为他打造的“烟雾”太重。那块好铁原该一分为二，轻灵趁手，正合做小子初窥剑道的练习兵器。 

      一把应名非雾，一把应唤非烟。

      手中两柄新剑乃是去岁在名剑大会拔得头筹后，叶孟秋亲手所赠。

      叶孟秋虽觉谢云流冷漠怪异，不易亲近，但又敬佩他年纪轻轻，武学已似登峰造极，且为人正直、黑白分明，故有意与他交好。

      二人共游西湖时，叶孟秋朗声承诺，如有需要尽可向自己开口。这话本是客套，现下谢云流春风得意，接连击败李君延和拓跋思南两位少年天才，被举为武林三秀之首，哪来的需要？因此，他也未曾想谢云流竟立刻问道：“听闻叶兄新铸一对双子剑，不知可否割爱相赠？”

      藏剑山庄唯不缺剑，南桓、渊归也不是十年一磨的神兵利刃，卖个顺水人情有何不可？只是作为大会魁首，谢云流已得名剑“御神”，此剑天材地宝、吹毛断发，远胜自己兴起偶铸的双剑，何至于特意索求？ 

      他咽下满腹疑惑，将双剑赠予谢云流。却见对方无言静立，手指轻抚剑身，向来冷如华山积雪的眼睛，居然融出无尽春水，流泻于双剑之上。 

      叶孟秋瞠目结舌，头一回感到这纯阳首徒有了几分人气，是活在这三千红尘中的俗子凡夫。 

      他心中一动，不由柔声道：“想来，贤弟是要将其中一柄送给心上人吧？” 

      谢云流指尖僵顿，忽地抬头望他，眉间紧蹙，眼底一派惊愠之色。未几信手夺过双兵，冷声道句多谢，便面色不虞地离去了。 

      徒留叶孟秋怔在原地，一边苦笑这位云流兄弟果然如传闻般喜怒无常，一边反思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这段记忆于谢云流独在莲花峰上舞动双剑之时无端涌现。“心上人”三字犹在耳畔回响，如鸿蒙黄钟、荡若雷鸣。

      心乱气虚，剑不成势。他将双剑收入鞘中，叹叶孟秋可气可笑。他怎会——会心悦李忘生？他们昔日是亲人，后来是仇人，我怎么可能——我——

      他乱得说不出话，越想越是荒唐。索要南桓和渊归，不过是少年习惯罢了，人在陌世，自然需要一些旧物慰藉。烟雾太重，御神名贵，随身佩剑还是南桓、渊归为佳。谁说他要将其中之一送给李忘生了？难道，难道他不能自己用？

      即便他确实想过以后寻到李忘生，就将渊归相予，也不过是因为他不杀手无寸铁之人！李忘生若敢不要？他怎敢不要？

      谢云流胡思乱想，倒把自己想得气急攻心。红尘烦扰事，大道忘三千。他又何必在意叶孟秋的疯言疯语！遂披雪归屋，和衣眠下。

 

      ……

 

      李隆基一见谢云流，便亲切上前，简单寒暄问候。他行止得当，既显恭谦尊重，又不失皇家威严。礼节足备，方才幽然叹道：“我手下办事不力，只恐又叫谢道长失望了。”

      谢云流摇头，道：“万事皆有天数机缘，不必介怀。”

      李隆基展颜一笑：“多谢谢兄体谅。其实今日本王还有一事相求。”

      谢云流心中一叹，已明他所托之事：“但说无妨。”

     “记得昔日你我初次相见，我答应替你寻人，你亦答应将来替我办一件不违道心、不悖良善的事，不知可还作数？”李隆基问。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谢云流道。

      临淄王拊掌笑道：“好好好！”

     “我若说要谢兄一月后助我诛灭韦武乱党，扶正李唐江山，谢兄可会畏退？”青年郡王眼底一片燎原野火，亮若明星，狠辣与权谋在其中青涩地锤锻，不远的将来就会铸成世上最强大的青锋。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帝王之锋以天下为胆，自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谢云流抚袖垂眸，隐去诸多前尘感慨，淡淡反问：“谢某一剑能敌百人，有何可惧？” 

      李隆基大喜，朗声笑道：“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

     “只是，谢某亦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妨直言。”

     “温王不过是提线木偶，事成之后，还望慈悲，饶他一命。”见李隆基脸色突变，谢云流不紧不慢继续道，“在下会废去他一身武功，远送东瀛。至于对外，便说废帝已死。”

      李隆基静默，一双眼直盯着他，阴鸷如狼，良晌冷笑道：“谢兄可知斩草除根的道理？”

     “我损他经脉，使他武功尽失，形同废人，你又有何顾虑？”谢云流面无惧色，“东瀛弹丸小国，他不通瀛语，即使勾结，于大唐也不过蚍蜉撼树，你又有何担忧？” 

     “这……”李隆基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借口。

     “我知你无我亦可成事，但我若要单骑闯宫，救下温王也易如反掌。今日你送我顺水人情，我以性命担保温王永不再回唐土，若有那日，我定先替你诛杀温王，再以项上人头谢罪。”

      谢云流说得一气呵成，李隆基几番欲言又止，听到后面又闭目沉思。李重茂只是傀儡，生死不足惜。他也见过这位堂弟几次，懦弱无能，一介草包，便是扔到瀛岛也掀不起大风大浪。况且大唐国祚强盛，东瀛哪敢为了区区一个废帝以卵击石。若是他答应谢云流，谢云流反倒欠他一个大恩情。能得到谢云流的襄助，可比失去李重茂的价值大得多。

      他打定主意，终于吐出一口浊气，道：“本王可以答应你。但往后若有仰仗谢兄的地方，谢兄可就不便推辞了。”

     “好说。”

     “只是……”李隆基难掩困惑，问道，“本王从未听闻你与李重茂有过交情，你为何执意救他？”甚至不惜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 

      谢云流的回答却令他更为迷惘。语慢声轻，哀伤莫名：“我不是为了温王。”

      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目不忍视的悲戚，如蜻蜓点水，又消失不见。李隆基何曾见过剑魔这般脆弱的一面，当下心神俱震，一个“那……”悬在口中，竟难以问下去。

      谢云流沉默不语，心中怔怔地想：我若不守着纯阳，他回来时岂不是无家可归？

 

      ……

 

      昔年藤原广嗣等人伪造密函离间他和纯阳宫的关系时，随他上山的藤原康成曾说于睿“从小诡计多端”。彼时谢云流并不认识这位号称天下三智之一的师妹，信以为真。离山前受她点拨，察觉其中蹊跷，派浪三归秘密调查，才明白藤原家的阴谋。当即感叹于睿果是女中诸葛，师父收了一个好徒弟。

      如今使尽浑身解数应付这人小鬼大的调皮师妹时，谢云流倒真忍不住赞同藤原康成了。可不正是“诡计多端”么？

      昨日刚趁自己午歇画了满脸的乌龟，今天又往糕点里裹满胡椒粉，他一入口便喷嚏不止。

      每回将那粉雕玉琢的女童捉来问罪，她又做出委屈乞怜的模样，拽着袖角一声声喊“大师兄”，再不济就躲到吕洞宾身后，嚣张地吐舌。谢云流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李忘生当年如何治住这么古灵精怪的师妹？

      可转念一想，李忘生带出来的怕是比他带出来的师妹文静得多、乖巧得多。

      于睿天赋卓绝，才十岁就已阅遍纯阳典籍。前些日子李隆基——如今该称圣人——来纯阳祭天，跟在吕洞宾身侧的于睿献诗一首，借景喻人，哄得李隆基龙心大悦。她便顺势抱怨观内典籍太少，李隆基当下送她许多书卷，还特许她到国子监看书。连活了两辈子的谢云流都对她的伶俐劲啧啧称奇。

      前些年他尚是整日苦大仇深，但自于睿懂事以来，时常捉弄他，每逢他下山也缠着要一同。久而久之，谢云流多年的戾气和苦闷竟也消散不少，越发脱去剑魔的影子，有了几分前世华山大师兄落拓潇洒的风采。

      谢云流明白，于睿乖张俏皮的背后，是一颗想慰藉他的热心。

      她五岁之前甚少见到谢云流。纯阳根基稳定，吕洞宾清闲不少，得以亲自照料，故而她不似上官博玉和洛风，需要谢云流抚养教导。洛风和上官博玉业已长成少年，能够陪伴小师妹解闷。出于这些缘由，谢云流那几年下山的时日愈发得长。

      他走过南屏索桥，走过雁门关隘，还走过昆仑龙脊，最后在玉虚峰顶无言站立一夜。

      塞南塞北，河东河西，早已马蹄踏遍。

      绝望间又想起那道声音最后留下的判词，像警钟似的，日日敲响： 

     “……孤独终老、大道飞升。”

      他喃喃重复，忽而又大笑起来，形色痴狂，内力激荡四溢，强折断山巅密植的紫竹林，雪色倾崩，滚入无底深渊。巨响惊动昆仑弟子赶来查探，却见剑魔瞳色殷红，一头乌发竟转瞬苍白，其笑声凄绝，连路过的雪狐都听得肝胆俱碎。自此江湖又添一笔闲话谈资。

      回到纯阳后，谢云流更加缄默，旁人轻易不敢接近，唯恐他那比九天玄霜还要冷上几倍的眼神将人冻毙。

      于睿早自上官博玉那里知晓了“二师兄”的事，也体察到他对大师兄深埋心底的怨气。

      可是她撞见过谢云流深夜独自坐在剑气厅的屋檐上喝酒。那时他望着满盈的圆月，银辉洒在俊美无俦的脸上，一点晶莹的光顺着眼角滑落，滴进瓦缝里。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颗眼泪。

      五岁的姑娘不觉也淌下泪来，十分伤心地想：大师兄一定很孤独。

      于是她开始换着花样折腾大师兄，用那些精灵古怪的手段在谢云流脸上变出无数喜怒哀乐。有一回玩得过分，谢云流顶着满脸白粉哄她睡觉，随口问她为什么偏爱作弄自己。她半梦半醒之间呓语道：“因为……我怕大师兄会飞到月亮里去。”

      谢云流笑她胡思乱想，再看时，小姑娘已经睡着了。

      他哪里知道，曾有某个夜晚，于睿望着一道孤苦的背影哭泣，害怕他下一瞬就要乘风入月呢？

 

      ……

 

      谢云流再度下山的时候，于睿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他已经习惯了小师妹的黏人。洛风乖觉，博玉疏离，向来不扰他。回溯到记忆里与谁朝暮出双入对，竟然已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谢云流拉着李忘生上山下河，赏月品花，恨不能日日揣在身边才好。有一回爬树没接住师弟，害李忘生跌折左脚，他哭着给师弟敷药，吕洞宾拿拂尘轻点他额头，道：“云流，你要好好保护师弟啊。”

      可他却将师弟弄丢了。

      于睿觉察到谢云流神色有异，福至心灵地问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又在想二师兄啦？”

      虽然从未见过那位名叫“李忘生”的二师兄，于睿却早已将他当做真正的师兄敬爱。

      谢云流闻言一怔，回过神，闭口不语。

      于睿瞧他这幅姿态，心底怅然叹息，努力作出童真无邪的娇憨笑容，烂漫道：“二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大师兄这么惦记，一定是如松间云鹤般的神仙男子吧！”

      谢云流被她憧憬的神色感染，蹲下身来轻抚她的双髻，不觉带上三分笑意，柔声道：“确是个如松间云鹤般的神仙男子。”

      他将于睿瘦小的身躯抱起，沿着山道霜雪缓慢地走，每走一步，履下都踩出咯吱的雪鸣。于睿依偎在他怀里，静静听他讲二师兄的故事。

      他说李忘生性情忠厚，娴静儒雅，相处起来如沐春风；他说李忘生良善正直，嫉恶如仇，是人品贵重的侠士；他说李忘生剑法卓绝，内功深厚，一代宗师风骨；他还说李忘生面若秋月，色如春花，尤其眉心一点丹朱，见之忘俗。

      于睿笑问：“真不是形容女子的么？”

      谢云流也笑起来，剑眉飞扬，仿佛疏星朗月入怀：“日后见到你二师兄可不许这么说。他脸皮薄，听了这话整整一天都没理我。”

      于睿在他怀里笑得抖作一团，过了一会，又大声道：“我决定了！”

      谢云流莫名其妙：“决定什么？”

     “我将来要嫁给二师兄！”

      谢云流惊得险些松手将她摔在地上。他讶然瞧了小姑娘一会，似乎被她出乎寻常的认真给镇住了，半晌才道：“他比你大二十岁，到时候你还是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他都变成鹤发鸡皮的老爷爷了，你怎么嫁给他？”

     “二师兄这样的美男子，便是老了也是个漂亮老头。”于睿据理力争，“再说我纯阳心法驻颜有术，若非日夜操劳，怎会老得这样厉害？”

      她本意同谢云流拌两句嘴，却不想谢云流听完又沉默了。她心知戳到了大师兄的痛处，却又不知是哪句话、又出于什么原因刺痛大师兄。

      谢云流只是轻拍她的脊背，像对她解释，又像呢喃自语：“是啊……连黄髫稚子都明白……”

      于睿不知所措。她纵使天资异禀，于人世间尚有许多不解之理。

      譬如大师兄那么伤心，伤心得一夜白头，如果二师兄真的存在，为什么不回来见一见大师兄呢？

      她如此思量，又想到诸多江湖传言，不觉潸然道：“大师兄，你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二师兄，有没有想过，也许世上真的没有二师兄呢？”

      头顶的呼吸一窒。

      于睿心脏狂跳，毕竟孩童心性，情之所至就脱口而出，此时才不安起来，手脚轻颤，生怕谢云流如传闻中一般狂性大发，伤了自己。

      所幸大抵是感受到怀中剧烈的战栗，那呼吸失控几息，又恢复匀停。

      谢云流稳住心神，轻轻收紧臂弯，触感柔软温热，脆弱得一捏就碎。他方才若是没控制住，只怕于睿已成剑下亡魂。

      他暗骂自己，两世为人还是如此偏激，往日恶果今朝苦吞，从前连累师父，连累师弟，连累风儿，连累静虚一脉，难道如今还要再添一个于睿？

      若是于睿出事，他如何面对师父和纯阳？便是找到忘生，又有何颜面相见？

      于睿后怕未消，温暖的手掌抚过发顶，谢云流安慰道：“别怕，是大师兄不好。”

     “但——”他顿了顿，尾声似叹息，“你二师兄当然存在。待我找到他，就带他来见你，好吗？”

      于睿连忙点头：“好。那……你们感情这么好，为什么二师兄不回来看你呀？”

     “因为我们吵架了。”谢云流双目哀云叆叇，如黑玉蒙尘。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担心惊扰了山岚雾霭，轻柔得不可思议：“我总要骂他，他必定是生气了，躲起来不肯见我。”

      他说得那么平静，于睿的心却狠狠揪了一下，漫出无边的酸涩。她当然明白事情没有谢云流说得那么简单，可也知道，这是不方便诘问的事，是谢云流想起便会檐上落泪的事。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骂二师兄啊？”

      谢云流沉默片晌，缓缓道：“许是有些经年误会……我当时，恨极了他。” 

     “恨？”于睿始料未及。

      天底下谁能想到令纯阳首徒如痴如癫、两鬓生霜的李忘生，原是被谢云流恨着的？说书客揣度他们是亲人、友人、爱人，却从未想过是仇人。

     “是啊，恨。”他咬字轻得近乎听不见。

     “他消失的第一年，我想，倘若寻到他，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过了五年，我想，倘若寻到他，不论他如何巧言令色，我都原谅他。”

     “再过五年，我又想，只要他肯见我一面，即便是要骗我、害我、杀我，我也心甘情愿。”

     “转眼又过五年，我如今想，他那样襟怀明月的赤子，怎么会做蝇营狗苟的事呢？原是我冲动，错信小人。”

     “他秉节持重，大约很是伤心……”

      他说到此处，心胸哀恸难忍，喉间哽咽，竟然泪如雨下。水珠滚烫，溅痛于睿的手背。

      她忍住眼泪，闷声道：“听起来都是大师兄的错。

     “嗯。”谢云流低声应道。

     “可是，”于睿搂住谢云流的脖颈，伸出小手去拭他的泪，“大师兄为二师兄伤心了那么多年，二师兄若是知道，一定会很心疼。他一心疼，就原谅你了。”

     “大师兄，我不想嫁给二师兄了。”

      她小心翼翼地攥住谢云流的手，目光如炬：“把他找回来，你们和好吧。”

 

       ……

 

      开元二十三年，吕洞宾于论剑峰顶召集纯阳五子，讲授道法，点化玄机。六人沐雪而坐，直坐到扶光低垂，长庚薄暮。吕祖飘然乘鹤而去之前，一指虚点谢云流的额头，清气灌神，他灵识通透之际，听见师父缥缈的箴言：“云流，道，离执去知，洞见本心而已。” 

     “憾恨难消，皆因你仍未看清自己的心啊。”

      谢云流惘然若失，前尘种种浮光掠影，师父两世都教导自己明心见性，可他冥思苦想，终究不得要领。他自认恪守己心，意随心动，万言万行都凭真心施为，诚法自然之道，可是师父却说他本心蒙尘。

      他还有什么未能参破？他已反躬自省，忏悔当年对师父师弟的误解，领悟手中剑道真意，改变偏激冲动的性情。

      这些年他一面寻找李忘生，一面为发扬纯阳武学游走，江湖亦已对他另眼相看，褒誉美名。他垂爱师弟师妹，师门和睦，亲温友好。

      他已然弥补至此，难道还不算洞彻本心？难道还不能换得天公哀怜？难道……李忘生还不肯原谅他？

      新任的纯阳掌教负手孑立于天地之间，风刀霜剑，雪子缀在白须鹤发，举目唯有皑皑高山，山外又一山，重峦叠嶂，像走不出的囚笼。

      祁进站在远处，遥遥望那白茫茫中的一点，不无担忧地问身旁的于睿：“大师兄不要紧吗？”

      于睿摇头：“不知道。”

      她如今娉婷婉约，已是历经世事的年纪，去岁结识卡卢比，又初尝情爱滋味，对谢云流和李忘生的纠葛更是感触。情字伤人，煎熬年岁。

      祁进入门前就已听过诸多传言，入门后经洛风和于睿详说，又亲眼目睹谢云流为寻李忘生所受诘责困苦，不禁感怀于大师兄对二师兄的拳拳同门之谊，也主动帮忙寻找起李忘生来。数年来，纯阳弟子凡在外皆会问询“玉虚子”的下落，久而久之，江湖逐渐信服纯阳确有一位不知所踪的李真人，关于谢云流疯魔成痴的流言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可惜谢云流寻觅三十载，依旧漂泊无影。

      祁进不由叹道：“大师兄等了这么多年……值得吗？”

      他忍了忍，没有把指责李忘生无情无义、冷心冷肺，竟忍心对谢云流避而不见三十年的话语宣之于口。

      于睿笑道：“这种事情，哪有值不值得呢？”

     “山门外亦有一人在等师弟，师弟觉得他是否值得呢？”

      祁进望着于睿含春带笑的眼睛，一时语塞。常言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刚编排谢云流，转眼就轮到自己被于睿编排了。

      他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于睿的未尽之言。姬别情因着兄弟情义盼他回到凌雪阁，多年执着不改，谢云流对李忘生又何尝不是这等高情厚谊。

      如是一想，心底不免对谢云流更多几分钦慕，神往道：“我明白了，大师兄重情重义，好男儿当如此！”

      转头却见于睿神情古怪，似乎想对他说什么，终竟没有开口。祁进纳罕道：“师姐，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于睿翩然一笑，高深莫测地摇头，轻哼着“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悠悠走下山道。

 

       ……

 

      天宝战乱，大厦将倾，江湖虽处庙堂之远，也不能免于铁骑之下。烽火催山老，骨血赶河枯。本是恩仇客，今作护国人。

      纯阳有谢云流坐镇，远比其他中原门派幸运，饶是金戈铁马，也过不了华山山门。

      谢云流受制于李隆基，为其诸多奔波游走。待到大燕军逼近长安，李隆基携众奔逃，要求谢云流随行护驾。谢云流便对门人叮嘱守山剑阵、门派要务等诸多事宜，托卓凤鸣暂行掌门之职，才放心离去。

      一路颠簸劳累，又经马嵬驿变故，杨氏兄妹接连殒命，李隆基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连路都走不稳。谢云流陪他一路往西南而行，终于到了蜀地，北地传来消息，说李亨于灵武自行称帝，奉李隆基为太上皇。又过不久，传来长安收复的喜讯。

      李隆基看着长信默然无言，许久才轻声道：“你看，他有朕当年几分风采？”

      此地此时只有他与谢云流二人，话自然是对谢云流说的。谢云流却不睬，只是遥望北地山河，立如柏松。

      李隆基等不到回应，也不气恼，只杳然道：“长安既定，你回去吧。”

      风尘仆仆回到纯阳，见卓凤鸣将纯阳内外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谢云流方才送了口气，便毫无征兆吐出一口浊血，伴着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呼，倒在太极广场的台上。

      中途半醒，恍惚间听见祁进急切的声音和于睿温声细语的劝慰。卓凤鸣浑厚低沉的嗓音飘进耳中，和着担忧：“真的吗？”

      什么真的？谢云流还来不及思考，便听一道清润如玉的声线，颇有几分熟悉：“裴某行医，不下无凭之口。谢掌门的情况……”

      他头脑昏沉，四肢脱力，意识消散下去，之后只听见“案牍劳形”“积郁成疾”等断续的词语。不容细想，又倦怠睡去。

      彻底清醒已是两日后的早晨，谢云流抻腰坐起，华山灵气入鼻，深觉神朗气清。他正待翻身下床，猝然心口一痛，攲斜在榻，喉底腥甜无比，卷起湿潮的血水。

      端着水盆推门而入的洛风见到这番景象，急忙上前将他扶回被褥休憩，取出浸了热汤的布巾，为他擦去冷汗，覆在额心。

      谢云流欲起身推阻，洛风却强抵着他的气力，关切道：“师父，你身染重疾，还是多加歇息为好。”

     “重疾？”谢云流双目浑圆，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他虚活一百二十余年，连普通风寒都少有，怎会重病缠身，“怎么可能？我……”

     “你如今心力衰竭、血脉亏空，如想多活些时日，必须调理生息、少思寡虑。”

      声先人至，一身绛紫文衫的儒雅男子款步入门，手中捧着赭褐药碗，走到他面前，轻轻将碗搁在床头的矮案。

      谢云流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神色淡漠的男人，早已认出他是万花圣手，号称“活人不医”的裴元。纯阳与万花地理相近，多有往来，当然不会陌生。

      裴元的医术高妙，谢云流心底已信三分，可这病症安在他身上又实在觉得匪夷所思。他眉尖高蹙如山，冷硬道：“老夫这把身子骨还算硬朗，想是裴大夫一时不察，误诊错断罢。”

     “裴某治病行医数十年，像谢掌门这样的病人见得太多。初时皆是讳疾忌医，结果越拖越重，以至缠绵病榻，终日哀啼，最后一命呜呼。”

      谢云流抿唇不语。

      裴元继续道：“你忧思过重，胸有气结，久堵不疏，生出肺核；且积郁难返，导致肝郁气滞，心脾两虚；再加执掌纯阳以来案牍劳形，又因战事频繁奔波，可谓气血亏空。”

     “我还听闻你曾在玉虚峰顶走火入魔，一夜华发。想来真气失控流窜，受了严重的内伤，对心脉和经络损害极大，落下病根。”

      谢云流先前听他所言，句句中的，逐渐从不屑一顾转向认真倾听，此刻听到裴元提及玉虚峰的陈年往事，又有些急火攻心，忙道：“可我那时调息半月就已恢复如初……”

      裴元摇摇头，叹道：“你们这些人，都仗着年轻力壮摧残形体，殊不知损伤一旦留下，经年累月，必遭反噬。”

      话已至此，谢云流纵使还有千般藉口也无从反驳了。

      洛风见他神色黯然，急忙宽慰道：“师父吉人天相，遵从医嘱，假以时日定会恢复康健的。”

      怕谢云流不信，他又转头殷切地望向裴元，央问道：“对吧，裴大哥？”

      裴元错开交汇的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似是而非。

      谢云流从微妙的态度里察觉到危情，心中有了计较，借口腹饥支开洛风。等雪幕中的背影走远，他才淡声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裴元一怔，没有料到谢云流会这样直白，更没料到他会这样波澜不惊。死生是人之大事，并非人人都有南华真君鼓盆而歌的豁达，如果达到这个境界，也与神仙无异了。

      但谢云流的平静显然是另一种。

      一种绝望的平静。

      他自十四岁起心中便绷着一根弦，五十载历尽千帆，磋磨折损，终于在今朝断绝。疲倦到了极点，痛楚到了极点，反而归复虚静的空冥，他的心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澄澈。

      他终于接受再也见不到李忘生的事实，接受这场荒诞无稽的平行人生。名为接受，实则毫无选择。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顺天而昌，逆天而亡。昔日师父点拨他须洞见本心，难道就是要提醒自己放下吗？

      谢云流放不下。

      倘使放下便能证道升仙，长生久视，那他宁愿身死道消，永堕轮回。

 

       ……

 

      生命有了准确的倒计时后，谢云流反而更加忙碌，仿佛要用三个月的时限处理完三年的事宜。于睿等人时常劝他休息，他也充耳不闻。

      某日午后小眠，谢云流梦见一百年前的往事。彼时长安庙会，池中连盏花灯，街巷红男绿女，他牵着李忘生的手穿过袂云汗雨的人流。忽地手上一空，他转头寻觅，人头攒动，远处千光舞射，目不暇接中，哪里找得到李忘生的身影？

      他慌张呼喊，声音皆被喧天锣鼓、欢声笑语掩盖，身体也被裹挟着向后涌去，两处街景潮水般退却，目眩耳鸣。倏忽天地皆寂，万彩消弭，背后传来温润男声，轻唤“师兄”。谢云流蓦然回首，黑幕中唯见一簇阑珊烛火，清冷出尘的白衣道子提灯静立，眉眼含笑。

      他神思飘恍，呆呆低喃道：“忘生……”

      李忘生莞尔，灯火融融间更添柔情。他向谢云流走来，伸出掌心，笑道：“师兄，我们回去吧。”

      谢云流迷离地覆上他的指尖，暖热干燥，心中大动，用力握紧，生怕那只手一瞬消失不见。可还来不及将人拥入怀中，一切便如镜花水月破灭。他猛然惊醒，方觉枕巾沾湿，已淌了一脸的泪。

      他心有所感，知晓大限将至，于是找来亲近之人当面交代后事。洛风与卓凤鸣泣不成声。祁进低垂着头，神色为额发所掩。于睿眼底噙泪，目光哀绝。即便是心藏怨尤的上官博玉，此时亦垂眸凄切，面有惋怜。

      谢云流交代完毕，单独留下上官博玉，道：“我知你对我心怀有恨，这么多年，你我从未敞开心扉地聊过罢。”

      上官博玉叹道：“大师兄如今与我谈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你性子内敛，囚于身世之苦，喜怒少行于色，便是怨我也只敢默默地怨，倒是两世不曾更改啊。”

      上官博玉本因被戳破心思而尴尬难当，忽听他言及“两世”，心中震颤，虽早有模糊的揣测，还是不免瞪大了眼，磕绊道：“什么、什么两世？”

      谢云流却不意与他详说，只是摇头，自顾自继续道：“我时日无多，同门中最是担忧你。你也该学着敞开自性，顺心而为，何苦总将想法闷在心里。”

     “玉虚门下的林语元，不是同你情投意合么？”

      玉虚一脉是谢云流自作主张留下的，虽则对李忘生这位杳无音信的玉虚子怀疑颇多，但因吕祖未置一词，纯阳上下也默许了他的做法。

      林语元是玉虚首徒，谢云流那时常年在外，教导的责任却落在上官博玉这位名义上的三师兄头顶。日居月诸，竟萌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上官博玉苦于身世和伦理，自愧形秽，不敢动念。

      昔年吕祖赠他一剑，名曰何必，意在点化，上官博玉以上梁回应。如今谢云流又将他心事重提，上官博玉自然羞愤：“我不是……我对语元……我们……”

     “你便是诓骗我，诓骗她，诓骗天下，还能诓骗你的心吗？”谢云流重重叹气，“我提此事，不是要折辱你，只是天下憾事难平，不忍见你与我一样，临了回首，徒留无边悔恨。”

     “哎，我言尽于此，你且自行决断吧。”他摆一摆手，示意上官博玉离去。

      上官博玉起身告辞，快要踏出剑气厅时，忽然开口，声轻若叹：“大师兄……我并非恨你。”我只是恨这里留不住你。

      谢云流惊才绝世，他如何能真心憎恨？他只是想到大师兄无论如何都不属于此间寰宇，终究还有几分不甘心罢了。

 

       ……

 

      消失五十年的鬼魅天音竟在他临死前翩然而至。

      谢云流嗤笑道：“当年你言我会得道飞升，可如今我行将就木，马上身死道消。你自称天道，我偏逆天而行，你又能奈我何？”

      祂吃吃地笑：“我也想不到，你竟愚钝至此！吕洞宾那老家伙都提醒你了，枉你虚度百廿年华，却到死也未能堪破。”

     “也罢，就当吕老头欠我一个人情。我便帮你认清自己的真心吧！”

      谢云流眼前一晃，剑气厅瞬间模样大变，陈设虽同，却张灯结彩，红烛暖帐。他茫然四顾，对面前的布置并不陌生，小师妹刘梦阳同杨宁成婚时，纯阳五子前往恭贺，因此，他一眼便认出这是新人的喜房。

      那天道提及吕洞宾，又提及本心，已然让谢云流心神震撼，如今又变幻出这幅风花雪月的场景，更令他迷惘。

      他低头见自己一身绯红婚服，头顶束发簪缨，分明是新郎装扮。又见云鹤金丝屏风后虚影晃动，不由眉头轻皱，心下烦躁，想这天道言之凿凿，没想到所谓的认清本心，竟是为他安排一场诡谲的婚礼。

      谢云流人生的前二十年风流恣意，自有长安万千少女倾心，其中不乏宫廷贵女，只是他那时心求仗剑江湖、扬名立万，于情爱兴致缺缺。再后来风云巨变，数十年悲苦凄凉，更与风月无缘。重活一世，又因行迹癫狂，人多畏离。况且，他一心只看重李忘生与纯阳，哪有心思耽溺尤花殢雪。

      细细算来，谢云流两世加起来活了一百二十余岁，竟无半点情缘。他本不觉有异，可如今情状，倒让他怀疑起来，莫非师父所言洞见本心，是指他应当成家立室，娶一个娇美新妇？

      这未免太过荒谬！

      或者——或者修道炼心，最忌三毒，而世人七情六欲之中，最难遣消的便是爱情，痴男怨女何其多，古今情债最难偿。便是吕洞宾本人，也难免受情劫困扰。未先动情，何能忘情？是故，吕洞宾是在点拨他应历经情关，方能得道见心，致虚极、守静笃*。

      饶是如此，就算天赐一个妻子，任她倾国倾城，谢云流也不可能立刻动情。那么，祂费尽心思造这场幻境，又有何益？

      谢云流闭目长叹，拂袖绕过屏风，正要说话，突然变貌失色，目怔口呆。他望着端坐床榻上的新嫁娘，丢了魂魄，忘了言语。

      新娘果然霞姿月韵、芳兰竟体，两博鬓上缀明月花钗，身着青绿缂丝连裳。皓腕素手，执一把青绢团扇，湘竹作柄，蜀绣西府海棠为面，遮去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眸清亮，径直望向他，一错不错，仿若分山别海而来，跨越百年春秋，只为一次瑶台相会。

      谢云流一阵魂颠梦倒，骇然后退，背手撑着端放龙凤花烛的桌台，才不致跌坐在地。

      新娘起身走近，缓缓放下扇子，笑盈盈执起他的手，将他轻带到床边坐下。谢云流听之任之，情状似神游天外。

      他定眼瞧着那人眉心秾艳的朱砂，下至搽过玫瑰口脂的唇瓣，那张脸向来素净如华山新雪，此刻瑰丽绰约，竟叫他不敢直视。

      谢云流心神俱震，什么新娘，这分明是他苦寻无果的师弟！那鬼东西，怎能开这样的玩笑？

      他对李忘生没有——

     “谢郎。”一声低唤如平地惊雷，萦绕耳畔。

      ——不轨之情。

      李忘生垂眸，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腰带，面颊流红，赧然又唤：“谢郎。”

      谢云流怔着，鬼使神差覆住那只手背，柔软润滑，不觉向自己身侧一拉。温香软玉入怀，他一手抚着李忘生的颌骨，倾身吻了上去。

      他一面吻，一面惊异地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心悦李忘生。非是同门之谊，亲故之情，而是风月之爱。

      刹那心绪澄明，观微知妙，方解“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之真意。

      万物消融，天崩地裂，他神莹气清，冥冥中听到天音传响：“自从一觉黄梁后，始知从前用错心*。”

 

       ……

 

     “宗主。”

     “宗主！”

     “宗主——”

      谢云流难忍嘲哳，豁然睁开眼，却见莫铭立在跟前，旁边还飞着一只不停用破锣嗓子重复“宗主”的虎皮鹦鹉。

      他扶额坐起，头痛欲裂，一瞬一百二十年间的前尘翻涌，搅得胃脏酸涩，眼昏耳鸣。手中忽有坚实触感，他凝神望去，竟是一只小龟。这龟他见过无数次，正是恩师随身之物。

      保暖的大氅滑至膝盖，莫铭将它披在谢云流身上，道：“宗主怎么在停风小筑睡了一夜？更深露重，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谢云流闻言四顾，此地确是刀宗的停风小筑。他心头一凛，陡然问道：“今夕是何年？”

      莫铭面露困惑：“这……宗主是睡糊涂了？自然是上元二年。”

      未等他反应，谢云流已经携刀飞身而去，远远丢下一句：“即刻收拾行囊，去纯阳。”

      莫铭愣了愣，遂照他吩咐迅速清点行李，准备骏马。只是心中不免嘀咕：宗主向来对纯阳之事讳莫如深，为何突然……

      待谢云流当着众人的面主动邀请李忘生结为道侣，震惊得让他手中横刀掉落时，却又是后话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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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出自《越人歌》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出自《度人经》

*致虚极、守静笃：出自《道德经》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出自《易经》

*自从一觉黄梁后，始知从前用错心：据传为吕洞宾所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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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后记：

1.十岁的于睿听完谢云流的话立刻就意识到这是爱情，活了一百二十岁的谢云流必须看标准答案才明白。

2.于睿一直以为谢云流知道自己对李忘生是爱情。所以她也没听懂吕祖的意思。

3.祁进始终认为谢云流对李忘生是师兄弟情义，就像姬别情对他的兄弟之情一样。

4.于睿欲言又止的话是：师弟年纪轻轻就把太虚剑意学得炉火纯青。

5.卡卢比差点再度情路坎坷，幸好于睿从梦女转成同人女。

6.上官博玉后来真的找林语元表白了。

7.天音是吕祖托来点化谢云流的工具仙，事后对吕洞宾吐槽：你大徒弟是不是缺根筋。

8.谢云流凭一己之力成功让李忘生这个不存在的二师兄玉虚子载入纯阳史册，后世还给李忘生编了很多相关的传记话本。

9.其中最受欢迎的是《纯阳的雪》

10.原世界线的所有人后来都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祁进反应最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原著向，全文1.9w+字

*霍雨浩第一视角，冬桐一体

*时间线为乾坤问情谷后

*发现我cp居然没有这么经典词牌名，遂写。原著是很早之前看的了，最近看了动漫才又重燃热情，有时间线或者设定错误我先滑跪（土下座

*有些细节相较于原著有修改

*建议配合 分享初音ミク/青木月光的单曲《夢と葉桜 (梦与叶樱)》: http://163cn.tv/wjux4GJ (来自@网易云音乐) 食用~

  

00.

我的生长痛来的比旁人要早上许多，这是我后知后觉才知晓的事情。

我小时候的生活并不好，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和旁人鄙夷的眼神对我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日复一日无意义的劳动，让手上起了厚厚一层茧，清汤寡水，身体形销骨立，大大小小的青紫色伤疤并不少见，若不是妈妈，我不知这是否能称之为家。

妈妈总是在等待，等待着什么，我爱她，所以愿意陪她一起等待。

可是妈妈死去了。

在我还不懂何为爱时，我的心早早、早早地被仇恨和复仇占据了。在给妈妈立了墓碑时，我似乎将自己一部分的灵魂与情感也一同埋葬了，只不过我埋在心底，妈妈埋在土下。我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只带走了一身尖刺和半身尘埃。

 

01.

我想要变强，想要复仇。于是顺理成章，我接受了天梦哥，跟随小雅老师加入唐门，进入史莱克学院。我不知停歇的疯狂蚕食着能得到的一切知识和资源，我想要变强。

……再后来，我碰到了王冬，我的第一任舍友。初见这天，我只道平常，可这天却时间的冲刷下愈发清晰。王冬来的时候，是个早上，我正在打坐修炼，忽地一阵风来，就这样轻巧的吹开命运的门。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漂亮，尤其是眼睛。他进来的时候逆着光，我看不真切，直到他转过头来，阳光撒着碎屑落入他眼眸，既像一潭澄澈春水，又像半分烂漫樱色。他真不像这凡尘的人，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我不知怎么面对他，他像贵家公子，可又更矜贵些，我猜全学院的人都要围着他转的。

讨厌吗？喜欢吗？想要逃避吗？我似乎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情感。

他开口，吐露的话语却让我不快，甚至愤怒。熟悉的态度唤起小时候的记忆，汹涌的记忆带着强烈的恶意卷土重来，如潮水般势不可挡的冲垮我的理智。我犹如惊弓之鸟，竖起离开时带走的一身尖刺，在心房外铸了一层层坚实的墙壁，好保护起镜花水月般的记忆。愤怒当头，我二话不说和他打了一架。

可毕竟年纪尚小，误会解除，愤怒退去，我们倒也未生间隙。与王冬的相处中，我发觉他的习惯确实像远在云端的公子，超乎常人的洁癖和自信，可除此之外，他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天赋超群，有些护短，爱替人不平，以及骨子里的热情与善良，这些我都从未见过。

我想要接近他，只因为他是他，而无关其他。王冬有些超乎常人的细致，不仅对他自己，也对身旁之人。修炼后，我的身体体质愈发健壮，于是半夜时左腿传来的阵阵抽痛便愈发明显。可没钱服药，日子便也这么一日一日过下去。直至一日夜晚，我又被阵痛从睡梦中叫醒，疼痛难忍，我几次辗转反侧都未能再次入眠。我叹了口气，看到王冬睡得正香，便趁着月色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坐在房顶打坐。

“……你怎么还不去睡。”是王冬。看来还是吵醒他了，我在心里盘算着要不下次用精神探测屏蔽自己的声响？能这样用吗？我不想他担心我的情况，可是眼下又没有更好的说辞，只好实话实说：“小腿疼，睡不着。”王冬似乎还有些没睡醒，脑中还不太清醒，只是摆了摆手让我过去。他只穿了睡衣，在月色的轻抚下更显单薄，明明魂力体质都比我好，身子骨却比我小么……见我没动静，他只好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撩开……”，他又打了个哈切，“让本大人看看，你哪里痛？”我顺从的撩开自己的小腿裤，那里并无什么明显的伤口，只是有些小时候留下的疤痕。夜风习习而过，王冬清醒了几分，蹙了蹙眉，视线上移，将我的裤腿又向上卷了几分，直到露出膝盖。我感受到他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肌肤，很柔软，像羽毛一划而过。他似乎得到了答案，抬眸看我，道：“霍雨浩，你这生长痛来的够早啊。”我有些不解，他指了指我的膝盖，我才发觉膝盖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斑白的条纹。他解释：“这是生长纹，每个人到了年纪都会有的。但是我现在也只有一条，你到好，都有四五条了。”他的神情似是闪过一丝担忧，“雨浩，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了。”随后，他的手轻放在我的膝盖上，我感到一股柔和而温暖的魂力被注入我体内，我心中早已干涸的名为“家”的泉眼似乎咕嘟咕嘟的活了过来，冒出两股清泉，小时候曾受过的伤，也随着淡金色魂力的注入而逐渐变浅许多。

我的腿果真好了许多，不等我开口，王冬便解释：“我的魂力中有光明属性，可以用于缓解疼痛。”随后他起身，清浅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把他的脸照的一片明亮。他伸出手拉我起来，我也顺势起身，这是我今晚第三次碰到他的手，我下意识比了比，小巧的不像男生的手。

回去的路上，他还拉着我的手，我也没想松开。他似乎又要进入睡眠了，却还是强撑着说：“雨浩，以后你要是还疼就——哈——还来找我。”我顺声应下，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是满意，半梦半醒间又添了一句：“在学院里，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除了非——哈——必要，你我之间，无需隐瞒。”

“嗯。”想起天梦哥，不知为何我却还是应下了，或许是贪恋手心的余温，又或是那浅金色的魂力，再或者初见时那双眼。我摸了摸发热的耳根，如此想到。王冬走在我前面，我已经比他稍高一些，粉蓝色的头发乖顺的贴在他的脸颊，让我一览无余。回到宿舍，王冬躺在床上就要睡去，我却突兀开口，说：“王冬，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比你高了？”王冬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是无意识的嘟囔到：“哈？本大爷明天早上就……”声音落下，取代它的是绵长又平稳的呼吸声。一股平静而温暖的力量从我心尖涌出，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我心中深深的破土而出。我躺在床上，平复着不知何时加快的心跳。我闭了闭眼，真有一阵睡意传来，放空大脑，只是想着今夜会是一夜好梦。

 

02.

会与什么人有武魂融合技，是我从未想过的事情。

妈妈曾同我讲，她的爱人多么强大，他的家世多么显赫，可我却对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提不起半分兴趣，我从不承认我有父亲。我讨厌自己的出身，这让妈妈白白承受太多无故之苦，我的血液里徐徐流淌的不是情，而是恨。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推动我不断向前的不是别的，正是满腔怒火、一心愤懑。这深埋心底的情感，或许会将我推离众人，犹如皑皑白雪落在炭火之中，我也从未后悔。

可偏偏我与王冬第一次交手，第二次相遇，我就总是不自觉的被他身上的魂力吸引。他不弱小，魂力也并不是似水般柔和，正相反，他是强攻系魂师，浑身上下无不自信张扬，充满生机。他第一次当众释放武魂时，我正被他环抱在空中，身疲力竭，魂力耗尽，好不狼狈。众人纷纷被他折服，晶莹剔透的翅膀张开，阳光洒在上面，七彩的流光回转其上，在地上映照出澄澈的粉蓝色光。而我却只感到在他体内流转的魂力，让我不自觉的想要靠近，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奇感觉穿过我身子，仿佛只要待在他身旁，就能与世间纷扰相隔一道山。后来我知，那是幸福与满足。

可我现在的我从未体验过这种情感，魂力的相融是能带来这种情感的么？我有些害怕和胆怯，这是种全新的感觉，比欢喜更深邃，比愉悦更长久，仿佛我人生应走道路上的旁道枝节，前路凶险，命运未卜。我不敢多加观望，也不敢给出回应，只是给心底的情感松了松土。

真正魂力相融，是在比赛前夕。对于这场比赛，我们都没信心能够取胜，对方的魂力本就比我们高一等，魂技攻击强横，可我们心知肚明，我们没人会逃。

之前王冬就同我说起过这事，他告诉我他不知为何对我的魂力有种亲近的感觉，我有些兴奋，原来这感觉是相同的么，是正常的么？原来我也能有武魂融合技的么？我激动的拉起他的手，从书中听说还要相拥效果更好？我俯下身去，正要抱他，却见他脸颊飞速升起一片绯红，然后利落的把我推开。我不解的看他，他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就是不肯与我对视，随后开口：“最多就是拉手，不能再多！”

拉手就拉手嘛！

可是并未如此顺利的成功，我内心有些失落，人人皆知，万年前正是幽冥白虎武魂融合技逆转乾坤，可我们却做不到么。我不想气馁，恰好王冬水光流转的眼睛看向我，我知道，他也不愿放弃。我再次伸出手来，“再来！”

火烧眉毛，这次武魂融合技必须成功。我们来到生命树下，这里的生命气息无比浓郁，一呼一吸间，我便感到身心舒畅，经脉通络。我身边的王冬也深吸了一口气，给我们打气：“这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没做声，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坐在柔软的青草坪上，我伸出手来，闭目，与王冬掌心相对，默默感受着魂力在彼此的身体里流转。他的手白皙纤细，像被阳光打磨的白玉，可是并不冰冷，反而温热柔软，连带着他的魂力也是微热的，金色的光通过他的手掌源源不断的涌入我的身体。

这次与以往不同，我感到我们的魂力相融的更快，不再横冲直撞，反而慢慢融合在一起。或许是因为赛事需要迫在眉睫，又或许我们心意相通，这次武魂融合竟真的带给我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仿佛看到属于的蓝色魂力与他的浅金色魂力正慢慢交融，最后汇聚成绚烂的紫金色。融合后的魂力与之前完全不同，它更加强大，更加纯净，更加温暖。我能感受到这股魂力由一滴一滴水珠，慢慢涓涓而淌，直至变成生生不息的河流，从我的心田涌出，最后又至王冬的身体。汩汩河流穿透发梢及脚踝，温和又强大的力量盈满了身体，我静心感受身体的变化，魂力或许提升了一级？我不清楚，却仍然感到满足。自始至终，王冬的气息都与这股气息融合纠缠在一起，熟悉的洗发露香，衣服晒干后干净的阳光味道，之前的感受再次萦绕在我身旁，让我无处可逃，果真感到幸福与心安。这似乎，是可以称其为家的地方。

后来，我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是王冬将我拍醒，他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满是惊喜，我揉揉眼，这才发觉已是晨光初露。他从我身上起来，蓝色的发梢如蜻蜓点水般略过衣尾，他拍拍衣服起身，朝旁边抬了抬下巴。我顺着他的方向转过头去，地上只是残留着金光而过的痕迹。可是从残留的长度、宽度，焦黑的草，都可窥见其攻击力低一二。

成功了！

我又惊又喜的转过头去看王冬，他在阳光下璀然一笑，眼神里的笑意似乎要流出去了，比了个大大的胜利。我心里也雀跃万分，他是个精致的主，果不其然开始搞起那些被他称之为“仪式感”的流程：“雨浩，你说咱们的融合力量叫什么好呢？”

“要不，浩冬之力？”他兴奋的想到，眼睛亮晶晶的，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荡漾的春水，在阳光照耀下更甚，“这样咱们和萧萧就是最强的了，看谁还敢瞧不起你！”我喜欢他生机勃勃絮絮叨叨的模样，尤其是漂亮的眼，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好呀，还有我们冬少这么漂亮的眼睛。”

你我之间，无需隐瞒。

王冬身形一顿，我注意到他耳畔翩翻起两抹不引人注意的红色，随后他转身细细打量起来我，我疑惑的歪了歪头，他才缓缓开口：“……雨浩，你的灵眸，才是最漂亮的。”

不等我反应，史莱克庄严的钟声便打断了这显得有些暧昧的一刻。王冬一拍脑袋，如梦初醒：“完蛋！要迟到了！这下周姐可饶不了咱俩了！”旋即催动魂力，大陆最美武魂就这么被用来赶路。他捞起我，直直的从海神湖上方飞过。湖中有些咸湿空气扑面而来，随着风一起灌入我的衣襟和五脏六腑，我不禁抬头朝着王冬喊：“王冬！别把我掉湖里了！”

“霍雨浩你再说话我立马给你丢下去！”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有些情感在不经意间破土而出。武魂融合技轰出的一条长痕被我们甩在生命之树下，我回头看，那仿佛一条长长的路。我不合时宜的想到，孤独的通往复仇的路，竟然也会有蝴蝶蹁跹而过么？

 

03.

我清楚的知道，在魂师比赛中受伤总是在所难免的，有时不伤及本源都算得上幸运，可在看到萧萧和王冬倒地的时候，我的呼吸还是在所难免的停滞了一瞬。

这场比赛赢得不算轻松，王冬脱力，萧萧魂力、精神力都耗尽，刚下场就被带去休整。在从老师手里接过王冬的时候，我的双手有些不自觉的发颤，像捧着什么很珍贵的宝物一样，轻轻的把他放在我腿上，催动浩冬之力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尽管已经知道他仅仅是脱力，并无其他伤，我却仍感到有些心有余悸。不好的记忆又要卷土重来，我再也不能接受与重要之人分离。王冬很瘦，骨架也小，他躺在我腿上的时候，我能感到他两片薄薄的肩胛骨，犹如振翅欲飞的神蝶，他太瘦了，要多吃些才好。

王冬此刻乖巧的躺在我腿上，没了往日机灵古怪的模样，好看的一双眼紧紧闭着，像毛绒动物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只有平稳的呼吸声证明他枕的还算安稳。我有些心疼，不想看到他了无生机的模样，让我觉得世界都灰暗了几分。微风吻过他的额头，拨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整理他海蓝色的发，轻轻拨开，两缕头发又服服帖帖的别在耳后。尽管我自认为动作已经算得上轻柔，可还是引的他皱了皱眉。我有些忍俊不禁，连这种时候也很敏感么？为了不搅醒他，我握住了他的右手，缓缓的向他身体里注入着温和的魂力，他的眉这才舒展开来。细细打量起他，我当真从未见过他这般旖旎绚丽的发色，顺手绕起他发尾粉色的一缕发把玩，软软的，很柔顺，还有着洗发露的清香，大概是他天天洗护打理的功劳。粉色的发如同流光般从我指缝间滑落下，粉色和蓝色，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颜色，可偏偏自己腿上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这颜色，还生的顶漂亮。

又看了几场比赛，已是夕日欲颓，可王冬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大概是真的累的不轻，身边的吵闹喧哗都不曾叫醒他。我只好认命的叹了口气，将他翻了个面，架在我肩膀，随后一发力将他背在背上。这中间他似乎醒了，但也只是自己用脚蹬了蹬地，又往我身上攀了几分。我背着他，肩膀上真实存在的、沉甸甸的重量竟然令我也感到几分满足。他的头发比我要长些，此刻正不安分的刮在我肩头，他绵长又清浅的呼吸打在我耳畔，让我的脸上腾升些热意。我只好把他往上又颠了颠，我感受他的身体正紧紧的贴着我，轻巧又柔软，像条粉色的小鱼。这似乎是我们除武魂融合技外贴的最近的一次，近到呼吸交融，近到彼此的灵魂被对方的气息沾染，紧紧笼罩，乐得如此。

路过海神湖畔，我被海面一片波光吸引了目光。波澜不惊的海神湖被夕阳染上一片霞色，浮光跃金，红色中点缀着几分金。我本想叫醒王冬，然而他却像感受到什么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一般，在我肩颈处蹭了蹭，又睡下去几分。我刻意放缓了脚步，让夕阳肆意照在我们身上，暖烘烘的，享受着入学来的片刻宁静。我和王冬的影子交融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就像永不分离那样，我向前走几步，我们的影子又被太阳拉的长长。在一片春和景明之中，我在心中悄然发誓，要变强，不让亲近之人再受伤。一阵风吹拂而过，掀起片翩涟漪，似是在为我加油打气。天地静默，夕阳余晖，惟有我与他平分半分暮色。

 

04.

我从小到大，似乎当真从未有什么东西是完全属于我，只属于我的。寄人篱下的房子是施舍来的，低声下气的道歉只能换来一句讥讽和半句嘲笑，吃的饭食连路过的士兵都能来踢上两脚，然而就算如此，也连半分自由和尊严都留不得。从小我与妈妈相依为命，可是我知道妈妈的心是不属于我的，它属于那个她一直在等待的男人。但我不怨她，我知道妈妈走到现在也一定经历了无数的苦与泪，她会坚定的选择她认定的道路，她不需要批判，只需要默默的陪伴和一个长久的拥抱，而我正好最信任她。我深知妈妈没有我会过的更好，至少不会被针对的如此刻薄，沦落至此境地，但妈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喜欢摸摸我的头，告诉我我们是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人呀。

然而本不应该，妈妈本不应该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的。妈妈的死似乎没给世界激起任何波澜，犹如一颗石子投进大海，没法给远在天边的他带来任何影响，于是我便恨起来，恨他，恨我的姓氏，恨世间种种不公，恨造成这一切的爱，我似乎想要凭借这些，掀起惊涛骇浪。

但是爱意还是就那样不管不顾的破土而出，等我惊觉时，它似乎已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翠色欲滴的茫茫草原。所以当大师兄告诉我要举办海神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大师兄劝我的时候，我的脑子是一团乱麻。这些我一直逃避着的问题被不讲道理的一齐展示在我面前，逼迫着我向前看，直视这些问题的答案。

但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早就知道，甚至可能比他还早知道，但是我不敢面对，不能面对，只好像葬送我的爱一样，把他们也一起埋在地下。他们不能重见天日，他们不该重见天日，因为这样的我，是没办法带去幸福的。

在大师兄说到王冬也会参加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嫉妒，不甘，震惊，悲伤，这些情绪横冲直撞进我心脏，尽管出于极限单兵的良好素质，我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但是身体却已经被这句话撞的七零八落，魂都跑的不晓得哪里去了，满心都像是小孩子被抢走唯一的布娃娃一般委屈。纠结万分，思虑再三，我还是答应了，欺骗着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见证了好兄弟的幸福就放下缺憾，再不回头。然而，我真能平静的走进那天夜里么？我不知道。只是在大师兄揶揄的目光中，我看到那颗爱的种子原来早就长成了一棵挺拔的参天大树，源源不断的为我提供着生活和前进的希望与力量。

海神缘当日的海神湖当真美的不像话，湖上一片烟波浩渺，为这次活动平添几分朦胧之色，犹如情初窦开的爱，叫人看不真切。月光点缀在湖面之上，银白色的光晦明变化，一片祥和。然而我却并没有什么心情欣赏景色，只是有点打退堂鼓，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来此。灵眸微转，我看到二师兄有些害羞，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背什么稿子；三师兄跃跃欲试，似乎有十成十的把握打破那“不可能”的墙。我却并未再男生这列找到王冬，我心知大师兄不会骗我，也知道自己的魂技使用的多么敷衍，仿佛没找到他，就不用面对这答案了似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没找到王冬，那我来此还有什么意义？可若是真的找到了，我的心情可能会更糟。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兄们都有目标才来此，我恐怕是要让大师兄失望了。

正巧，主持人大师兄宣布活动开始，我便甩甩脑袋，慢慢吞吞的跟在队伍最后。后面的情节如安排的进行着，我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按照剧本进行，并不想惹人注意。只是在看到那和王冬一模一样的武魂、完全一致的魂环配置的时候，我的心跳还是漏跳了一拍。我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着，似乎连呼吸都成了助长爱意的工具，叫嚣着让我去睁眼看看那些答案。我强压下心中想要开启武魂一探真容的欲望，偏过头去，我知道我要是真这么做，恐怕连我整个人都要随之澎湃起来。

在看到二师兄、三师兄圆满后，我的心情也好转了许多，可是总归还是有些空落落的。我有些惊讶于到了最后竟然还有两位女生为我停留，但心中也并无其他感觉，只是准备走完最后一段拒绝的流程就离开，给自己的这段时间画上一个句号。就在我准备开口拒绝之时，第三盏灯就这么不合时宜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点汇聚成束，一点一点的汇集起来，最后冲天而上、直插入云霄，与天穹接引，流下来星空的河。

我看到二号女生身穿洁白无瑕的长裙，大大的斗笠遮住了她长而柔顺的发，却还是能在最下端看到点漂亮的粉。我的呼吸不稳起来，连带着身体都有些颤抖，似乎在等一个我早已知晓谜底的答案。我看到她朝着大师兄点了点头，身形顿了一下，张开那对无比美丽的蝴蝶翅膀，轻轻踏在湖面，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的向我走来。

一步，走过悠悠岁月，在训练时、黄昏中、时间的河流中寻到固执的我；

两步，踏破重重伪装，在哭泣时、逃避时、无数的外壳中拉住偏执的我；

三步，拂过纷纷爱恨，在愤怒时、迷茫中、失去的理智中抱住真实的我。

四步、五步……我无意识的悄声数起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与她一步步走来的频率趋于一致，直到第九步，她终于站到我面前，我们之间相隔仅仅相隔一步，她却不再向前，似乎在等着我走出这最后一步。我们之间近在咫尺，近到我甚至能闻到熟悉的洗发露香，可是我们之间又好远，远到好像我们还身处天涯海角，中间相隔一个世界。

我知道的，我身上肩负着太多难以启齿的苦痛，我有着太多不可言说的仇恨，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不该把他——把她拖入残破不堪的我的世界中。可是，可是，在我的心中的，更加汹涌的、更加势不可挡的、在风中摇曳的，是思念。这情感倒灌进我口鼻，不讲理的让我满心都充斥着思念，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催促着让我快些发动灵眸，让我提前看看日思夜想的人。但是我知道的，她不会愿意让我提前看到这份礼品的，这最后一步，必须是我、也只能由我自己来完成。我们曾经相处的一切抽帧般闪过眼前，我真的好想念我们一起修炼的时候，我真的好想念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海参湖畔，我真的好想念微风吹过你发梢，我真的好想念你那双灵动的眼，我真的——

——真的好喜欢你。

谜底揭晓，我们当真走了好多弯路啊。于是我捧着一颗纯粹的心，带着整个世界，鼓起勇气、又像是命中注定，向你走了这最后的一步。我们之间，终于只隔了薄薄一层纱。我拉住她的手，抬眸，猝不及防撞入一双熟悉的、笑意盈盈的眼睛，她就只是那么看着我，我就知道这是王冬，是我的冬儿。浩冬之力徐徐的在我们身体中流转，我再也没忍住，不管不顾的紧紧抱住她，就像抱住我的全世界。我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帽子，那帽子连带着我们之间的所有伪装掉进湖里去了，再也不回来。我把头埋在她肩颈处，蹭了又蹭，任由燥热的呼吸打在她耳畔，黏黏糊糊说着喜欢你。而她也回抱住我，轻笑一声，说：“笨蛋。”我被她一句话惹的有些心跳加速，于是拉住她的双手，退开一步，把我想说的话如倒豆子般都说了出去：“我真的是个笨蛋，无可救药的笨蛋。但我也是个执着认真的笨蛋。如果你不要这个笨蛋，这个笨蛋会伤心、会痛不欲生。如果你收留这个笨蛋，那这个笨蛋会用生命来守护你，生生世世。”

我看到她的眼睛忽然瞪大几下，几抹绯红飘忽着晕染上她的脸颊，好漂亮。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换了只手拉着我，随后朝着剩下的人大喊：“你们其他人，二打五，一起上吧！本姑娘今天就要告诉你们我和霍雨浩是天作之合！”

我扑哧一下笑出声，这就是我肆意明亮的冬儿。似乎听到了我的笑，她转过头来，挑了挑眉也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好喜欢。这种时候，我似乎不应该由着她胡来的，可是这是我女朋友欸。所以我只是拉紧了她的手，开口：“一起上吧。”

感觉到打的差不多了，我看到她冲着我使了个眼色，我一下心领神会，脚下发力一跳，拉住她的手，然后任由她抱着我飞走了。如同很多年前一样，她扑闪着漂亮的翅膀，抱着我飞过海神湖，远远的把“礼成”的声音和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甩在身后。随后我们在对岸轻巧的落地，如同隔岸观火般看着对面乱作一团的盛景。我们一前一后的走着，冬儿在前，我跟在她后面，静静咀嚼着大喜过后的片刻宁静。微风轻轻的吹拂而过，夹杂着海神湖上潮湿的水汽，默契让我们犹如一体，无需多言，就这么一步又一步的走着，如同之前的千千万万次。我这才空出时间来细细看她，她粉蓝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洒而下，月光铺撒其上，流转出银蓝色的光；头上别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蝴蝶，随着她的步伐而一颠一颠的晃动；身上素白色的长裙还未脱下，却也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漫步在海参湖畔。我向前走了两步，试探性的伸出一根手指去够她的小拇指，她似乎像感应到了什么，顿了一下，随后温热而纤细的指像小蛇一般钻入我的指缝中，与我十指相扣。我激灵的浑身一抖，下意识偏过头去，与她那双粉蓝色眼睛对视，她浑身上下哪里都变了，可就是这双眼睛连带着她的灵魂，一点都不曾变化。光的碎屑撒在她的眼眸中，随后她狡黠的一笑，又把我们的手扣的更紧。

完蛋，心脏要是跳出来了会死人吗？

如玲珑般的声音开口：“霍雨浩！你真是笨死了，怎么这才发觉本姑娘是女孩啊？亏我每天都有在做身材管理啊！”

我摇摇头，回她：“冬儿，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喂不要逃避问题啊！”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走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从天南海北到人生哲学，什么都聊，只是拉着的手不曾放开过。突然，她指了指远方，惊呼到：“快看呀！”我的视线还没从她脸上离开，就听到耳边的鸣声和她眼中炸开的亮色。

是烟花！

我有些恋恋不舍的从她身上挪开眼睛，去看对岸放的一个又一个绚烂的烟花。正在五彩缤纷之色在我眼前交替而过时，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东西落在我唇上。是一个吻。我转过头寻她的眼睛，烟花声太吵，心跳更是雷鸣，这让我一时间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幸好我有一直看着她，我看到了她笑着喊：“霍雨浩！盖章啦！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姑娘的人了！”

从所未有的感觉流过心田，心中似乎有什么在瓦解，又有什么似乎在长出血肉。我用尽全力回应她：“我属于你！只属于你！”

她太好了，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她啊。我终于找到了只属于我的她，只属于我的，澄澈又纯粹的一颗心。

你我之间，再无隐瞒；

你我之间，再无山海。

 

05.

然后，梦醒了。

我伸手，摸到被眼泪洇湿一片的枕头。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来着？从那次之后有多久没有梦到她了？我有些记不得了。正值酷暑，我身下的被褥被汗水和泪水浸湿，黏黏糊糊的挂在身上，有些令人恶心的粘腻，大概是没法再睡了。于是我翻身起床，草草换了衣服、收拾了房间，准备去洗漱。此刻大概还未初曦，只是刚刚寅时，天空未起亮色，还一片夜晚的模样。出门，风如热浪般冲洗过身子，我如很多次一样走在空无一人的长廊，外面群星闪烁，时间如不曾流动那般静默。从那件事以后，我就没再回去住过，住在这里似乎也给玄老添了或多或少的麻烦，我心有愧疚，可实在没法重回少年之地再睡上一时了。所以我有去往军中前线的意愿，大概不仅仅是为了逃避什么，我想。

这可能是我近期睡的最好的一次，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第一次萌生出应该收拾收拾自己的想法，那样你会开心吗？那样你会早些来见我么？

……冬儿？

从乾坤问情之后的事情，我一概有些记不清了，如浮光掠影般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身体在正常的运作，灵魂已经被撕裂开，死去了。所幸并未发生什么重要之事，想来我是不会因为身体魂力耗尽而忘记什么事情的，只是因为属于人类的部分还在运作，自动模糊剥离了有可能让我因此而死的记忆。因为我的灵眸武魂、强大而充盈的精神力几乎不允许我忘记任何事情。包括她死去的那一幕。

我记得感觉汹涌，我全力拍打着、叫喊着，却仍然影响不到外界的一点事物，我发疯似的向外丢着各种魂技，却只能看着金色的光团在她手中凝聚成形。在那团光束炸开的前一刻，我们之间的所有隔阂仿佛都消失了，我只看到她，而她也只看到我。我的声音已不成型，她眼中满是惊愕，一滴晶莹的眼泪砸在地上，随后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对我说：“雨浩，我从未，从未后悔与你相遇。”

然后，天地色变，万蝶悲鸣。

我颤抖着、嘶吼着从别人手中把她夺回来，她那双被我当做宝物般好好珍藏的眼睛此刻了无生气的暗淡下去，刺目鲜红的血顺着纤细白净的手臂嘀嗒嘀嗒的淌下，脚踝处扭断的不成样子，最喜爱的蝴蝶发夹也不知道碎到哪里去了。我如同机器般紧紧，紧紧抱着她，眼睛一刻也没法从她身上离开，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看到我眼中蓄满的泪，随后不堪重负的啪嗒啪嗒落在她脸上，我赶紧伸手上去胡乱的抹，她最爱干净了，不是么？可是她当真未有任何反应了，只是那一双空洞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似乎如梦初醒般，喉头涌上来一阵血腥气——

我的冬儿，真的死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瞬间，以我为中心爆发出一阵冰冷的魂力，随后一点、一点的消散了，我再也没有余下的精力来维持。我只是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我一半的连理枝，胸腔中另一半跳动的心脏，伊甸园中丢失的半身，如鹅毛大雪消失在雪山山顶一般消失在这无人的冰天雪地之中了。而我这些属于她的东西，也随之而消散了，还有我的全部灵魂，因为我说过的，我答应过的，我属于她，只属于她。我只是如同枯败的柳树一般跌坐下去了，然后仅仅是紧紧的抱着她，再也不想松手。

随后我可能振作了一瞬，但也记不清楚了，谷主并未真正复活她，相思断肠红也只是保住了她的躯体，记忆闪帧，让我再次品尝钻心剜骨之痛。后来，我起身，因为久跪而僵直的躯体踉跄了几步，抱着她不愿松手。催动魂力，不眠不休的赶路至昊天宗，带她回家。牛天前辈和泰坦前辈带走冬儿后，不愿见我，我便扯出一个笑，让放心不下的三师兄和四师姐赶回史莱克，而我只是这么跪在巍巍昊天宗的牌匾下，久久不愿离去。

昊天宗地势险要，所处风雪回流之地，终年覆雪、隐世不出，除了纷飞的雪花外，这里鲜少人至。这正遂我愿，我从心口处开始糜烂，腐烂的气息萦绕四周，大概只有在默默风雪间才能稍稍掩盖四散逸出的悲痛气息。呼吸间，冰冷刺骨的气息钻入鼻腔，我并未使用任何魂技，只是让魂力在身体内默默流淌，让自己不至于倒下，任由空荡的躯体和死去的灵魂一起被冰封。

身子被冻住，大脑却还在一刻不停的思考，我做不到让自己闭上眼小憩，因为只要闭上双眸，脑海中就会止不住的回想起那时、那刻，她残破的身躯，毫无生气的眼。我止不住的一遍又一遍的叩问自己，我们到底为何落此下场？心中最不愿面对的浓瘤被挑破，大概是因为我，我想。因为我太过弱小，生与死的一念间都成为别人威胁她的筹码；因为我太过自私，没有足够健全的爱回应她；因为我伤痕累累、满身仇恨，只会给爱着我的她带去痛苦和不幸。我知道的，我早知道的，爱只会让人心如刀割，给人带去无穷无尽的苦楚，这甚至是我幼年时习得的第一个道理。可我却把它忘了，我们的爱，原来是错误的、不允许被存在的么？

啊，原来造成这一切的，是我么。

一股恶心的感觉从喉头涌出来，我再也承受不住自我的凌迟，想要吐出什么东西来却因为全身被冰封而动弹不得，只得把这股腥臭的气息又咽回肚子，肆意的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我这样，倒真跟死了没差。

后来，牛天前辈出来劝我，让我回去修炼，或许有一日能与她重逢。可我不傻，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等不到了，我不知作何心情，跳动的心脏被寒意侵蚀了太久，似乎也麻木了，这答案也不出预料，我却装傻充愣，木道：“好。”成神太难，可只要一想到你，我便好似浑身有针插过，即使是虚无缥缈的寄托，我也不愿离你太远。离开时，我最后远远望了一眼，摸摸自己的心脏，连眼泪都被冻住了、流尽了，不知道它现在是为什么而跳动了。

回到史莱克后，师兄师姐总是来嘘寒问暖，可真要安慰我了，他们却也不知怎么开口，只是侧敲旁击的问我有什么需要。我从他们担忧的眼眸中看到了倒映出的空洞的我的眼眸，回来的路上，我试图用自己的模拟魂技还原出我原来眼睛的样子，可是催动魂力，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忘记了，我记不得了，我原来是什么样子。既然瞒不住，我也就这么随着它去了，我灵魂似乎脱体而出，高高的俯瞰着底下的我拙劣的模仿着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在众人日日愈发担忧的目光下踽踽独行。

在日常的闲谈中，三师兄有次顺嘴提到王秋儿来找过我，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挨了四师姐一个暴栗。我却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没撒谎，我真的不知道，她或许来找过我，又或许没有，她或许活着或许死了，我不知道，也不在意。三师兄眼中闪过一抹惊愕，随后变成深深的担忧，这眼神我几乎看过不下百遍了，我也顺从的扯出一抹笑，问到：“怎么了吗？”三师兄大概是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是叹了又叹，说：“小师弟，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好了。”我笑了笑，没接话。

后来，我找到玄老换了房间，玄老没多过问，只是告诉我史莱克是我永远的家，我轻声应下。然后我便浑浑噩噩的这么过着，每天日复一日的日子过得有些记不清，白天的日子好过了，晚上却变得越发难捱。翻来覆去、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即使睡了，也总是被半夜左腿的抽痛叫醒。生长痛又来，我这次却常常感到难以忍受、钻心剜骨的疼痛，我去看自己的膝盖，那里却好端端的，没有半分伤。半夜惊醒，身下的被褥总是被汗浸湿，我的思绪忍不住的回想起年幼时无忧无虑的时光，随后又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飞奔向卫生间干呕，却因为未曾好好吃饭只能吐出来点胃酸和胆汁。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她，可她鲜活灵动的样子却存在于我每个呼吸的须臾，与我的灵魂是那样契合。

后来萧萧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件事，有时候会来守夜。我知道除我之外，她与冬儿关系最好，即使年纪比我们大，我们也常常唤她萧萧，而五师姐是要少些的。萧萧来的时候我常常还没睡，知道她来后我起夜会更加轻手轻脚些，开了精神屏蔽，不会扰醒她。如往常一般，我正准备洗把脸就折返，却意外的在镜子中看到了萧萧的身影，她蹙着眉，大概是根本没睡，下定决心要来逮我。我不知道怎样辩解，只是打开水龙头，准备洗一把脸。

萧萧开口，却让我听到那个鲜少在她们嘴里说出的名字：“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有段时间，你与冬儿分别了两年，当时她还是女扮男装，你去日月学院交换。”我的身形顿了一下，却没回头，只是接着接水准备洗脸。

萧萧吸了一口气，陷入回忆：“在你快要回来那段时间，她去看过你一次，回来后天天跟我唠叨你变得怎样怎样了，与两年前需要她保护的小菜鸡两模两样了。那段时间，她似乎有些焦虑，每天心不在焉，被周老师揪起来罚站了好些次。

“后来有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温习完了功课正准备睡觉，她就这么开着翅膀倒掉在我窗前，给我吓一跳。我刚准备大喊，就被她捂住嘴，拍拍翅膀带到房顶去了。顺嘴一提，当时她告诉我她来着踩过好几次点了，绝对安全。我一时间不知道是夸她谨慎还是说她视校规如浮云。

“然后，她跟我坦白了她是女儿身的事情，我之前的有些疑惑也顺理成章的解开，她让我一定保密，我对她做出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手势。然后她开口几次又没说话，最后心一横，跟我说她喜欢霍雨浩。我震撼的问她你俩原来没在一起啊？靠跟同学打赌的你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这下必输无疑了。

“她无语的白我一眼，有些紧张的玩着手指。我也不逗她了，安慰她放心吧霍雨浩要是不喜欢你那就只能喜欢烤鱼了，放宽心。可是她却显得更为担心，摇摇头说：‘不是的。我们现在还太小了，霍雨浩那个笨蛋又一心修炼，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怕他把这种情感和亲密的同窗之谊、感谢的兄弟之情搞混，白白浪费他情感，让我们的关系无疾而终。他很好，我希望他能自己做出决定。’我一时间沉默了，毕竟我当时也只是个对情感有些一窍不通的小屁孩，于是我问她：‘那你呢？你懂么？’

“我看到她有些迟疑，想要摇头，但最终只是坚定的点了点头，说喜欢的。我又问她：‘那你后悔吗？’她毫不迟疑，说绝不。我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往她身边蹭了蹭，给她指了指天上，说：‘我老妈曾经告诉我，人的命运犹如流星的轨迹，在没落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它会怎样度过一生。就像命运，如果你站在现在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你前途未卜。但要是你站在终点看你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有一条路，你就只能看到一条命定之路。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甚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很适合当时的她。她转过头来看着我，随后笑出声：‘想不到我们萧姐还挺有哲学。’我微笑着让她滚蛋，随后她又笑了几下，站起身大喊：‘我！一定会让！雨浩！知道我们是天作之合！！！’要不说她是强攻系，一嗓子把老师叫过来了，我们第二天被提溜着过去领罚。”

说到最后，萧萧也有些哽咽，但是她抹掉眼泪，坚持讲完：“雨浩，班长，我就是。就是想告诉你，你千万别后悔与她相遇啊。你要幸福。”

我佝偻着身子，一遍又一遍的冲洗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然后抬起头，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在镜子中与萧萧对视，仿佛跨越山海，我们重回少年时。我看到萧萧也在偷偷抹眼角渗出来的泪，不放心的叮嘱我：“雨浩，你要好好睡觉。不然，不然她会担心的。”我摇摇头，轻声说：“会的，毕竟这是我见到她的唯一方法了。”萧萧的身形顿了一下，随后几乎和我同时转身，我们沉默的走在回房间的路上，好像许多年前，我们一起意气风发的走向斗魂场那样。

我确实不是为了安慰萧萧而说出这种话的，因为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我大概是惹她生气了，她竟然连梦中都不愿再见我一面。冬儿是有些个性的，在我通宵研究魂导器的时候会生气，在我不顾自己安危的时候会生气，可是她的气总是消得很快，有时候是一个承诺，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她便会黏黏糊糊的软下态度，口头警告我不许再犯。这样看，也说不好是谁在依赖着谁，毕竟我们从未想过与彼此死别。所以我猜这次她真的生气了，可能很难原谅我的那种，所以才一次都不想见我。这不怨她，是我种下的因果，我要自己咽。随她而去，我并不没想过，反而早已在我心中盘桓已久，可是那样，她一定会更生气。是我太笨，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何为喜欢，何为爱，所以我会用一辈子追寻、去等待，直到重逢那日来临。

所以这是分别以来，我第一次梦见她。回想起来，原来她早早占据了我生命中近乎大部分时间，即使平淡似水，但仅仅是她的存在，便让我的生命如歌。所以回房后，我没有接着训练，只是躺在床上，祈求着、希冀着能在梦中再一次遇见她，如果这样，我一定、一定会告诉她——

 

06.

在去往军中的前几个晚上，我睡的并不安稳，但总算不会夜夜惊醒。如往常一样，我躺在床上闭目，却猛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被拉入一个什么空间。极限单兵的素质让我第一时间就开启武魂警戒，然而我却好似武功被废，无论怎样都调动不起任何魂力，就连随身携带的小型魂导器也一并消失不见，孑然一身来到这个空间。

我警惕的皱了皱眉，摆出防御的姿势，上下打量起来，这是一个上空纯白的地方，下方是一潭清澈的水，能完全倒映出上方的一切。我试着向前走了两步，下方的水也随之起了波澜，空间似乎有生命，也随之延伸，我有些怪异，难道是什么新的空间领域技能么？

我转身，想要再看看这空间到底是什么地方，只是抬眸，我的五脏六腑乃至全身，都颤动着活了过来，仅剩的另一半灵魂，雀跃着寻到了它的归宿。我几乎不能思考，也不能说话，大脑中一片空白，被突如其来的景象冲昏了头脑——

漂亮而柔顺的粉蓝色头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肩上，背对着我盘腿坐在地上，手中一瓣一瓣的不知道揪着从何而来的小花，口中念念有词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眼泪比思绪前一步脱出桎梏，就那么落在地上，激起回忆的浪花。我几乎不敢相信，不敢细看，生怕又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向前走去，颤抖着、麻木的一步、两步，直到第九步，我们中间仍然只差着一步。这一步，仿佛这一年的祈求与痛苦；这一步，仿佛地狱中诱人犯罪的果实；这一步，犹如我与她。这场景我见过无数遍的，她仍然那样眉眼含笑的注视着我，可每每当我走近，世界便会崩塌、重组，又把我拉回一切发生的那一天，再一次感受抽筋剥骨的痛苦。

她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她那双充满生气的眼睛，那是我死去的爱人，我的冬儿。不等她眼中的百无聊赖之色变为惊讶，我冲上前去，把她抱了个满怀。她的身体还是同以往一般纤细，然而终于不再冷冰刺骨，而是我熟悉的、阳光撒下一般的舒适温热，我几乎是把她禁锢在身体里，头却顺从的窝在她颈侧，静止的时间终于再次流动，被扼住的脖颈终于肯松开手，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掉下，不停的喃喃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的眼泪几乎打湿了她一侧衣物，她腾出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转而变成十指相扣，然后另一只手用力，把我从她身上推起来，随即轻柔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我看到她是笑着的，可却有些勉强，心疼的情感要从眼中流出来了，她开口，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笨蛋，别哭了。”

熟悉的称呼勾起回忆，霎时间，我又要落下泪来。我如同布娃娃一般紧紧靠在她身旁，一刻也不想离开，而她也只是紧紧的与我十指相扣，想要安抚现在的我。我们紧挨着彼此坐下，我偏过头去，几乎是一刻不眨的盯着她看，想要把她鲜活的模样刻入骨骼，再也不要忘记。而她只是低着头，拿出两只手来把玩我的手，似乎在整理思绪，深吸一口气，挠了挠头：“啊，该从哪里说起呢。”她神情中有纠结，于是我便捏捏她的手，她转头与我对视，露出一个“真是败给你了”的笑容，真漂亮。然后开口：“雨浩，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有些长，我自己也没搞懂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总之！你就先给本姑娘好好听着吧！”

“笨蛋雨浩，好久不见。我其实想过很多次我们会怎样重逢、怎样相遇，但是这次相遇未免有些突兀了我说。我在这个破空间里呆了很久了，自从那天之后我就被传送过来，吃喝不给，呆的本姑娘都要生茧子了！幻化出来的小花已经被我揪掉过1005片花瓣了。

“后来，我慢慢想起来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比我在昊天宗的时候还要远。我有些思绪混乱，脑子乱的能煮粥，干脆打坐起来，回想以前的事情。这些事情慢慢串起来，我才想起来我真正是谁。

“当然，本姑娘可是很高贵的身份！虽然现在还不能给你剧透啦！”

她还是如同以前一般叽叽喳喳的说着，我也是那样认真的听，坐在她身边，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她说什么我便也应什么，只要她能一直这样快乐自由的活着。然后她似乎终于要切入正题，深吸了几口气，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我只是依然攥着她的手。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想告诉你，我在回忆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你，雨浩。”她看向远方，仿佛再一次淌过时间的河流，去追溯我们的相遇，“从初遇，到魂师大赛，再到海神缘，原来你已经占据我生命中这么大部分时间了。再然后，是相思断肠红，是新一届的魂师比赛，是乾坤问情谷。那段时间，我总是很痛苦，总是不断的不断的质疑自己，质疑你我之间的情感。我有些害怕，这不像我，我不该是这样的，与此同时，我也害怕，害怕这不是爱。可是我们都很忙，你有你的职责，我也有我的任务，这些东西太小了，可偏偏又千斤重。所以在乾坤问情谷死去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我当时是什么感受，这是能称之为爱的东西么。”她的眼神中闪过一抹迷茫，但却没停，像是下了狠心要剜掉什么东西，接着说到：“反而来到这，我想起了很多东西，看清了很多东西。从小，我得到过父母的爱，知晓长辈的关怀之爱，体验过同辈的手足之情，可偏偏对爱情二字一无所知。我问妈妈，妈妈只是会温柔的摸着我的头跟我讲她和爸爸的故事，我那臭老爹更是一个字都不告诉我。我未曾知晓这种爱的模样，你也没有。我们在一起后，好像被男朋友女朋友的身份困住了，你想要努力成为坚硬冰冷的墙，我扮演温室里娇艳欲滴的蝴蝶。我们的爱，把对方扎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看到对方长长的伤痕，猛地又有些手足无措，逃离着接近对方，甚至质疑起这是不是爱。”

然后她停下来了，转过头来看我，我没勇气与她对视。是我伤害了她，可是悲伤还是要像饱胀的海水一般溢出来了。这会是你我真正的生离么，冬儿？我只能无措的，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她的手腕，小心翼翼的像是最后一次做。我在心里做了几次心理建设，在嘴角扯出一抹笑，灵魂仿佛又离开了，看着底下的我模仿着我们离别时我的样子，再也不漂亮的灵眸与她对视，正要开口说些道歉的话，我看到她蹙了蹙眉，似乎透过我的躯体在寻找什么。随后，她挣脱开我们拉着的手，双手一齐拍在我的脸颊，蓦然拉近我们的距离，额头相抵，大声说到：“霍雨浩！不许逃避，看着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感到我的灵魂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吸进身体，那是最重要的、却总是被我忘记的爱呀。我终于听到我身体中缺失的部分正在慢慢地长出血肉，一种名为安心的情感再次流过滚烫的心。

我看到她盯着我瞧了又瞧，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才接着说：“我现在告诉你，这是啊，这怎么不是呢？我曾想过，如果情感也有正确与错误，那我们是不是不会落得现在此般境地。”她笑了一下，旋即又接上下一句，“可是情它偏偏没有对错。如果世界当真只有黑白分明，那我们的相遇，我们流过的热泪，拥抱过彼此的体温，泛红的脸颊，还有本姑娘好看的粉蓝色蝴蝶，必定也都会不复存在了吧。可我不愿如此，我不愿成为谁的傀儡，我不愿放弃爱与自由，我不愿——”说到这，她似乎哽咽了一下，我闭上眼睛，与她额头相贴，然后蹭了蹭，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吐息，仅仅是这样，就让我感到满足。她吸了一口气，说：“我不愿，与你就此分离。”我忽地瞪大了眼睛，而她也正好睁眼看向我，眼眶里盈满了泪。我手忙脚乱的想去擦，她却先一步凑上来，如小动物般亲昵的蹭了蹭我的鼻尖。我摸到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随后伸手，抱紧了她，我们之间的灵魂终于再次相融，美妙的像是烟华一梦。

我真的，好爱你啊。

随后她吸了吸鼻子，又接着说起来，大有不说完不住嘴的架势：“我们的爱，是你给我烤鱼时被碳熏黑的手，是夕阳西下海参湖畔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是你牵起我的手，体内徐徐流转的浩冬之力。我们都忘记了，这是专属于我们的爱。人生太漫长了，长到我不敢去想我们还要经历几次分别，几次争吵。我有时候讨厌你有些不解风情，讨厌看到你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冲在最前线——”说到这，她挑眉看我，似乎在控诉我又没照顾好自己，我笑了，举起双手投降，甘拜下风。她满意的点点头，嗓音如同二月春风般：“可是我又偏偏从中看到你对我的爱，你的骄傲与坚韧，你的善良与魅力，这让我更加爱你。回过头来，我发现让我爱你的不是你的逞强，你的强大，而是午后日落你令人心安的醇厚的嗓音，你逞强过后不甘而流下的泪，我们一起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我希望我们的爱不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而是绵绵无期的天地间，天崩地裂也不能移的自由。

“再亲密的人也会生出间隙，可是从中流淌出来的，却是更多的爱，支撑我们走过沧海桑田。”说到此，她长舒一口气，似乎终于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爱人的密语当真是世间最好的良药，我仿佛终于找到安乡的船，靠在岸边，踏上甲板，再一次活在广阔的天地间。我感到属于“我”的部分正一点一点活过来，散发出勃勃生机。冬儿似乎要把她的心刨出来给我看了，那样滚烫又炙热的一颗心，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不会忘记的。然后她起身，给了我一记手刀：“雨浩，我不喜欢藏着掖着，这是我的真心话，是我想要传达给你的话！本姑娘想了好久，霍雨浩你可千万不许忘了！”我摇了摇头，我不会忘的，我怎么会忘呢？然后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僵直的身躯。然后转头，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问：本姑娘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什么要说的？我随着她站起身，只是问：“我们会重逢的，对么？”她笑了，飘忽的话语脱口而出：“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这就够了，我想，冬儿的一句话，胜过世间千言万语。

对于我自己，我当真没什么好说，可是冬儿想知道，我便说给她听。从妈妈，还有我小时受到的种种不公、满心愤懑、一心仇恨，再到与她相遇，情初窦开的纠结，说到这，她笑了，打趣到：“没想到我们小霍木头竟然开窍的比我还早。”我耳根有些发热，却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向下回忆。我谈到我怕给她带去不幸，怕我的仇恨给她带去烦恼，在爱中犹豫不决、迷惘慌张，她有些心疼的捏了捏我的手腕，我却只是笑笑，告诉她我没事。再谈到乾坤问情之时，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提起它，在唇边咀嚼再三，也没能说出什么。而她也只是歪了歪脑袋，告诉我慢慢来。我一反常态的摇了摇头，我有种莫名的感觉，就是我们要再次分离了。我用我的手包裹住了她的手，随后放在我的额头，像在祈祷。我深吸一口气，催动灵眸武魂，将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给出我最珍重的承诺——

你我之间，再无隐瞒。

“冬儿，感谢你的出现。你是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太阳。在你走后，我沉寂消沉了许久，即使现在，你就在我身侧，我也难以平静的面对那段回忆。可是就像你说的，慢慢来，难关要一关关、慢慢地过。”我吸了口气，接着说，“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深知这点，总是想给你完美的爱，偏偏却忘记，这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霍雨浩和王冬儿的爱罢了。只有这份爱，牵动我心，让我获得幸福。”随即，笑意盈盈的对她对视，我们并肩站立于此，共同面对记忆的雪雨风霜。我学着她的样子，大声喊到：“我！从未后悔！与王冬儿相遇！”我转过头去，看到她笑了，却还是泛着泪，我想抬手替她抹掉眼泪，却发现我们彼此的身体都在变得透明，于是我紧紧抱住她，告诉她：“冬儿，无论你身处何方，变成何种模样，我都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一定会为了你，奔赴千千万万次。”

再然后，我就陷入了昏迷，耳边只有她的最后一句话：“我爱你，笨蛋。”

再次醒来，我仍在原来的床上，竟然有些分不清这是否只是我的黄粱一梦。我抬手去摸我胸口处鼓动的心脏，那里像被烧过一把火，在灰烬中重新生长着。我知道，那不是梦，我获得了重新活下去的希冀。我伸了个懒腰，习惯性打开窗帘，却被阳光照的眯起了眼睛。我能看到远方的日照金山，我意识到，已是天光大亮。

 

07.

我这次是为了军中之事而回到史莱克与各位宿老商量，并不十分着急，再次回到家，已经是开春了。

早春的气息弥散在空中，携带着花的赞歌踏入这一方天地。路过海参湖畔，我深吸一口这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慢慢地向前走着，心中不断盘算着，要去最高的枝头给冬儿折一枝最漂亮的迎春花回来。四处张望着，我蓦地瞪大了眼睛，毫无征兆的撞入一双盈满了一汪春水的眼睛——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全文完。

 

*出自：史铁生《务虚笔记》：“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你前途未卜，但要是你站在终点，看到你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有一条路，你就只能看到一条命定之路。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出自：白居易《重寄》：“萧散弓惊雁，分飞剑化龙。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出自：阿多尼斯《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看见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

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写在最后：

全文总计19300字，恭喜浩冬/桐成为我第一篇bg产出和有史以来写的最长的一篇文！（什么

从很多年前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我也来交点党费。这篇文的产出还是蛮艰苦的，属于是为了一碟醋包了一碗饺子，写到最后真的是痛并快乐着。而且我还记错了七夕时间，为了在七夕能准时发出完成了一天一万字的壮举。

我想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不仅仅是因为想要弥补缺憾，也是因为——“即使平淡似水，仅仅是你的存在，便让我的生命如歌。”我描写的更多是一些小事，跳过了有些重大事件的发生节点，想要看到日常生活中灵动的他们，希望我们小情侣在似水年华中也能不顾一切的相爱吧！

最后感谢每一个阅读到这里的你！

另外：看到海神缘我真的一个大爆叫啊啊啊啊啊！！！！！！！！！！

一个小时前扑面而来是南半球的冷风，我从机场航站楼出来，今天送朋友回国，回去路上收到去年715认识的妹妹发来的消息。

飞机一架架的起飞，不过我知道我们这里没有去江北的直飞。

这个时候她们说：“715快乐。”

天下了点小雨，冷飕飕的扑在脸上。

眼前的天灰的阴郁，又是一年。我写后面这句话自己都咯噔一下：“心里一下子觉得好痛。”

但真的好痛，去年715我和大家在重庆，给腿上被咬的蚊子块掐十字，写祝福语写的手痛又幸福的要命，和很多可爱的朋友合影贴贴，晚上在嘉陵江晚风里发誓自己要永远记得这一刻。今年在很遥远的地方，下了一天的雨，今年跟追星是没有缘分了。

一年发生了很多很多，我这一年可以说是颠沛流离。相遇又告别，开心完崩溃再振作。一瞬间突然有了具象化的总结。今天我做了顿很丰富的饭，认真过了一天，拍了很多照片，就为了照片日期上的2024.07.15。

715真像过年，每年意识到马上715了，无论在干什么，都会一瞬间很精神地觉得喜悦。大家互相道贺，很久没联系的朋友也又一次接着这个我们自己的创造的节日，很欢喜地滔滔不绝。

我其实想写很多，但很多话在过去十二年都反反复复说了太多次了。

我还是觉得很感动很幸福，为能见证这十二年的漫长，漫长中的长情，长情里的热烈和温柔感动不已。为大家记得我，给我发来很多祝福和表达想念的消息流眼泪。这十二年，我们年复一年地往重庆奔赴，说起重庆时候眼里的幸福，甚至超过我提起自己的家乡。

这是很奇妙的事情，很多时候我与因为夏秋认识的大家的情感，是我觉得超过言语能够言表的存在。

这都是凯源带给我的，相互作用在这里绝对存在。

在我们感叹他们之间缘分的同时，我们也获得他们的祝福，每年在我们庆祝他们相识的日子，凯源也把这一天变成了我们朋友们的纪念日。我们相约在他们的家乡，真切地和朋友们牵手逛街合影吃饭，逐渐这里变成了“我们曾一起去过的重庆”。

回忆从南滨路变得鲜活起来，我们的青春开始有了他们都没有走过的痕迹，从具体的一点，如墨点扩散。

今天没有去成没有关系，明年，我们知道自己每一年都会期待。想见面的人总会见面的。我会一直写文，希望那些陪伴我那么多年、我早都熟悉的id总会偶尔来和我见一面。

夏秋快乐，一直相逢，一直重逢，一直庆祝。

 《仙君劫》

谢云流X李忘生

 

南华仙君李忘生，头一回下界降妖就不幸着了道儿。

对方敛了妖气化作跛脚老妇求他相助，李忘生被骗进敌窟身中缚仙索，被迫化作灵兽形貌被关进金笼。

妖怪围着他得意嘲弄，他正思忖着如何脱身，外头噼里啪啦一通乱打，眨眼间一个黑衣金甲的身影钻进洞来，猎猎带风，直直行到那妖王面前，一脚踩上石凳：妖怪，听说你藏了埋土三十年的琼叶酿，奉上几坛给我，我便不拆你这妖洞。

金笼里的李忘生瞪大了眼看着那男人俊美肆意的面孔，他当然看得出这位是个清华上仙，可居然大摇大摆跑来敲诈妖怪，真是闻所未闻。

方才还在欺负李忘生的妖怪们对上那人却大气也不敢出，妖王憋红了一张脸，忍气吞声叫人送来美酒。

酒坛化小落入那人袖子，他刚要走，目光一转，却看到了石桌上的金笼。

笼中一只小小的、雪球一般的雪狐，睁着双清灵黑瞳正望着他，前足和耳际具有伤痕。

黑衣上仙盯着那只雪狐看了又看，嘴角一扯，一脚踢飞了石凳，砸中妖王脑袋，上前一步踩在妖王胸口：你好大的胆，天界上仙也敢欺辱！

酒顺走了，洞也砸了，还拎走装着李忘生的那只金笼。

等到了野外，他放下金笼，解开锁，化去缚仙索，把那团成一个球的雪狐放在草地上，伸手摸了摸它耳，笑道：哪来的笨蛋小仙，一个妖怪也能把你关住，还是去多修行几年吧！

他自怀中取出颗仙丹喂入雪狐口中：这可是我找老君下了十盘棋才赢来的宝贝，倒便宜你了。

待雪狐小口咀嚼咽下仙丹，男人又揉了揉那颗小脑袋：我另有约要赴，你好了后自己回去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李忘生好转之后化形回真身，先是十分敬业地返回妖洞将一干被那人打得直叫苦的妖怪绳之以法，再返回天界复命。

他回到自家南华仙君府，招来仙童，叫他打听，天界可有一个玄衣金甲，玉带飘扬，长相极为俊美，凛冽威严的上仙。

仙童一番打听回来，告诉李忘生：确有这么个人物，执掌北方的真武真君，除妖荡魔战功赫赫，就是过于张扬不知收敛，广大群众公认会闯大祸的主——谢云流。仙君打听这人，莫不是要与之攀交情，那是万万不可。

李忘生听着，安慰小童：他只不过是欠了那位真君一点人情，待真君回府，他上门拜访还了人情即可。

奈何真武真君这个人吧，实在是，太能浪了，李忘生一直就没能等到他回府的消息。

等到再听到他的消息，便是他为救友人，擅闯天界禁地，闯下大祸了。

 

真武真君功劳彪炳，天帝也不想把他搞死损一员大将，索性命他下凡历一世劫难，待他死后再召回天。为了加深磨难程度，还刻意封了他眼窍，要叫他在凡间识人不清，一世孤苦。

李忘生风闻了些消息，本不欲多事，等真君回天界后再去找他道谢就是。奈何总是心绪不宁，索性去了趟星宿宫，查看了天星仪，看清楚了谢云流将要历的劫难。

他心中悚然，天帝远非面上表露那般和蔼可亲，谢云流也绝不知自己将要面对的劫是个什么劫。

稍有不慎，伏尸百里，流血漂橹，一旦他犯下重重杀孽，将再难回天。若要化解其实不难，只要谢云流老实本分，愿意在纯阳宫终老一生。

问题是……他谢云流会这么老实吗？

李忘生回想起初见那番耳闻目睹，觉得谢云流那货不行，惹事是肯定要惹的，不惹不是谢云流。

南华仙君思来想去，定下决心，找上天帝自愿下凡，只说要在人间历练。

这一去，他就成了谢云流在人间的师弟。

 

托生成凡胎时，他不再有身为南华仙君的记忆，李忘生清楚这点，只给自己下了一个暗示：千难万难，也要保住谢云流命盘不倒。

至于其他种种，却远超了他最初设想。

他到底没能留住谢云流，眼睁睁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远去。只得自身镇守纯阳宫，以一人道法划阵护着谢云流摇摇欲坠的命盘。

谢云流没能逃过远离故土的劫，却也没有一路踏错下去，没造下星盘显示的深重杀劫。

只不过一个简单的还人情，把李忘生赔得厉害。他终于守住了谢云流命盘不倒直到他死，也终身承受了谢云流的恨意。

 

等到纯阳掌教李忘生逝去的那天，他模模糊糊地听见周围很吵，有人说静虚子回来了。

他还以为是死前的幻觉，只觉得特别累想睡觉，就此撒手离去。

再醒来时，南华仙君飘在半空，坐看下面一群人围着自己的尸身。

而谢云流立在门外，木了半晌，扭头就走。

李忘生看着自己被下葬感觉也很新鲜。

等到起了坟，半夜月光朗然，谢云流忽然出现在他墓前。

闷头一言不发，喝了壶酒，喝完后，酒壶在他墓碑上砸得稀巴烂。

 

李忘生看着那个苍老萧瑟的背影，心头一苦。

他本来是番好意，最后却像是徒劳无功。

没能让谢云流避开风波，还被人恨了一辈子，到他死了谢云流都没解气。一个心结扭死了怎么都解不开。

总之李忘生难过又失望，回天界后就关门自闭了。

 

纯阳掌教逝世三年后，东瀛剑魔谢云流也撒手人寰。

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属于仙者的记忆涌回，红尘一世的记忆却不消散。

谢云流不知李忘生本也是上仙，还以为他一个凡夫俗子怕是转世投胎去了，人与仙本就不同路，也无需强求。

他以为自己能放下，回到天界后却是耿耿于怀，看到一草一木都想起少年时的李忘生，一边浇水扫尘一边小声抱怨师兄你怎么又偷懒。

最后谢云流一咬牙一跺脚承认自己认栽，下去冲向地府找人去了。

 

地府府君见到这位出了名的刺头，战战兢兢问清来意，递上生死簿。谢云流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李忘生的名字。

拎起府君问是何故，府君边抖边道：真君大人，像这种情况呢，要么是此人对尘世了无牵挂，不愿投胎转世，甘愿魂魄消散不存于天地，要么……

人家后半句谢云流还没听完就心神不宁地走了。

以为李忘生真的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惦记了宁愿再也不活在人世。

以为是自己伤他太深居然伤到这个地步。

真武真君就此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就算出去浪也浪不起来，看到个长得像李忘生的背影就出神发呆。

最后不得不回到仙府除草。

 

忽有一日，谢云流在玉桃园喝闷酒时，听见几个花神在聊天。

她们讨论着天界哪些上仙英俊风流夺人眼球，谢云流的名字自然也在其中。他正要换个地方喝酒不听八卦，忽然就听见她们提起了久未出门的南华仙君。

杏花神直叹息：南华风姿清逸性情温柔，历来百花宴上我与他有数面之缘，也曾得他襄助，那时问他可有心上人，他还木呆呆地红了脸。这么一个清风美人，也不知怎么了，自愿下凡一遭回来后，闭门不出闷在府中，听他府上仙童说，仙君自归来后就怏怏不乐，少见笑容，也不知是在凡间遇到了什么糟心事。

 

糟心事本人听到这些话后精神一震，心念一动，立刻起身又去了趟地府。再抓起那可怜的地府府君衣领：你上次说，要么是了无牵挂自行消散，要么……后面半句什么来着？

府君牙齿打颤：要么，他同真君你一般，也非肉眼凡胎。

 

谢云流闻之大喜，当即内心充满希望地跑去南华仙君府上拜访了，报上名号，等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会面。

仙童出来，把他从头看到脚，呵呵一笑：仙君说，不见。

谢云流，笑容消失。

 

李忘生不知道他为啥能找上门来，然而本能就是不想见。

哪知道此人如此执着，按时按点来他门口打卡。

——听说你们仙君许久没出门了，再闷下去对身体不好啊。

——就请让我见一次仙君嘛，我保证看他一眼就走。

磨得铁杵都要成针。

仙童已经看到他就头疼，跑去拜托仙君：还是您亲自把他轰走吧。

李忘生想躲着不是办法，不如做个了断。

打心里说，他不觉得谢云流是为了找“师弟李忘生”才来。

说不定只是好奇他这个仙君罢了。

于是他就打开了门，给见了。

 

谢云流看着他，僵了半晌。两人大眼瞪小眼，李忘生强行端庄。

谢云流颤着声喊了句：师弟……

李忘生假装自己是个外国人听不懂。

谢云流见他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不死心的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李忘生一脸茫然地对着他看了又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扭头对仙童说：去把我书房里那个盒子取来。

再客客气气地对谢云流说：真君稍待。

他双手把那个盒子递到谢云流面前：不久前下界降妖，是我学艺不精失手被擒，多亏真君相救。这颗仙丹也是珍贵，就不知比不比得上真君找老君下了十盘棋才赢来的那颗了。

谢云流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忘生直接把盒子塞到他手里，转头进屋，啪唧关门。

 

谢云流捧着仙丹一脸懵逼地回去了，回去后想了又想，才在他浪来浪去的生涯里想起了一只被关在金笼里雪球一样的小东西。

想不到竟还有这番前情，早知道那是李忘生，就不要丢在草地上，抱回家养了。

再一想，那时候他也还没下凡遇见李忘生，自己当时那浪荡无踪的个性就算抱李忘生回家可能也不会好好养。

现在倒是想养了，看人家拒他千里，明显不想有交集的态度…… 

谢云流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他其实还没搞清楚，李忘生到底记不记得凡间那一世的事情。

 

按理说，神仙下凡一遭，以仙身观俗尘不过如观一叶一花，都是与己无关不起波澜，像谢云流这么纠缠不休是少见的。

而不管李忘生记不记得，他看上去好像都放下了。

这么一想谢云流就十分不畅快了，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烦恼不行，不畅快也要拉李忘生一起。

就这样，他又跑去人家家门口打卡了。

仙童问：你来干嘛？

叙旧。

真君与我家仙君往日并无交情。

未必。

只要脸皮厚，铁杵磨成针，师弟一定会开门。

李忘生终于又开门了。

谢云流刚说：师弟你还记不记得…… 

李忘生打断他：真君，请进来再说。

他请谢云流坐下喝茶，又布起了棋盘。

一边落子一边不咸不淡地说：真君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惜我获悉时，真君已身落凡尘，未能助力一二，十分惋惜。真君既已回天，便好生养息才是。

谢云流边跟他对局，边说：我听说仙君自愿下凡历练，不知落足何方？

李忘生面色不改：我和真君情况不同，一世平常，无波无澜。

谢云流哦了声：可我总觉得，仙君就是我在凡间那个呆头呆脑的师弟，简直一模一样。

李忘生端茶的手特别稳：物有相类，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谢云流紧盯着他看：凡人想长成仙君这般无双风姿，怕是困难得紧。

最后打了一大圈太极，李忘生抵死不认，谢云流也只能回去。

他走后李忘生才松了口气，只觉心绪纷乱，当下交代仙童几句就跑了。

 

谢云流拎着玉露琼浆兴致勃勃再找上门来，就扑了个空。

他本来打算灌酒套话，可人都跑了还套什么话。

只得对着小仙童贿赂和恐吓并举，好歹套出了李忘生行踪追了上去。

李忘生走到半道上就接到了天帝令，叫他去寒叶泽降只妖王。原本于南华仙君，此事不难。

却有件事，是谢云流和李忘生都不知情的。

原本该谢云流承受的一世劫难，李忘生擅自改动为他消解了一半，这就造成不仅谢云流该承的还没承完，李忘生也被卷了进去身受灵枷。

二人的真元都被锁了大半，远非完全体状态的实力可比。回天界后不曾动武也就不知原来有这番变化，如今李忘生碰上妖王一亮招就发觉不妙了。

他打着打着渐渐不支，正危难间，谢云流卒然出现，使力及时为他挡下一招。

这一格挡，谢云流也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却按捺着吐血冲动，扭头嘲讽一句：你果真是学艺不精，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又要成阶下囚？

李忘生看了他一眼：真君气息不稳，怕是不如面上这般游刃有余吧。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打一路斗嘴（主要是流哥瞎BB生弟偶尔怼回去），最后被妖王有意无意地引进了妖族禁地。

 

前路被封后有追兵，两个人就被困在了禁地之中，彼此先尽量态度平和地交流了下身体的异常。

谢云流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想着当下要务，是要赶紧带着李忘生逃出困境。

但李忘生一颗百转玲珑心，就想：会不会是自己当时试图为谢云流扭转命运，埋下了祸根。

本来他不插手，谢云流说不定一世孤苦熬完，照样也会回天。

他一插手，谢云流难也没少遭，他自己也纠葛了一生。

 

谢云流见他不说话，脸色苍白，还安慰他：别担心，有我在，一定把你带回去。

李忘生想说我不是担心这个，看了看他：真君有伤，早些调息吧。

谢云流坐下打坐，一手从怀中摸出个盒子，嘿嘿笑：可巧，你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带着，这下派上用场了。

他要把仙丹给李忘生，李忘生不要。就咬了一半下来，那半颗李忘生也不愿接。

谢云流脸色严肃起来：仙君再讨厌看见我这张脸，也该知大局为重，尽早疗伤才是。

李忘生就听话地拿过来吞了。

 

此地乃是个妖王都不敢轻易进入的死地，待伤势稍轻，谢云流试图打开前面的路，不行，想从来路杀出去，却发现也被堵住。

最后还是李忘生找到了机关，于石壁浮现出了字迹。

字上说：一旦有人进来，不管来的是几个人，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出去。

两个人都看清楚了打开机关的方法，谢云流想都没想就说：你先走吧。

李忘生还没说话，谢云流就手快地启动了机关，在缝隙闪现的时候，把李忘生推了出去，对着对方愕然的表情说：我等你来救我啊，

师弟。

 

缝隙一闪即逝，李忘生站在石壁另一头愣了愣，简直一言难尽：你怎么还是……

之后李忘生回了天界找来救兵把谢云流捞出去了，确定谢云流安全后他就打道回府，继续自闭。

谢云流康复回来，发现一切不幸回到原点。

敲开南华仙君的大门依然是如此艰难，门口的仙童看到他脸色依旧是非常的臭。

李忘生初时还为谢云流天天跑来打卡感到心绪不宁，好在在他更加地心绪不宁之前，谢云流终于停止了骚扰行为。

门前是如此久违的安静，小仙童都要感动落泪了。

李忘生抿了抿唇想：大概是那位肆意妄为的真君大人终于厌倦了他的冷脸，不再纠结那短短一世的师兄弟关系。

这么一想，终于太平了挺好的，但心里又有着难以忽视的怅然。

 

谢云流再出现时，仙童正在打瞌睡，看清他的脸只想大喊一声卧槽怎么又来了。

谢云流一脸平淡地问：你家主人在吗？

仙童本来不想理他，又觉得他有点奇奇怪怪的，看着竟让人有些不忍心，便说：仙君去丹翠湖赏花了。

 

谢云流一路寻过去，很快找到在湖边花树下小憩的李忘生。

旁边放了茶盘茶壶，李忘生看起来像是醉了，眼角带了些红。

谢云流俯身看了他一会，心思一转，身形变幻，竟化作了从前纯阳宫中那个潇洒畅意的道子形貌。

他以那个“谢云流”的模样在李忘生旁边坐下，刚一坐下，李忘生就醒了。

 

李忘生揉了揉眼睛看向他，忽然笑了一下：师兄回来了？

谢云流的心中瞬间就起了呼啸的浪潮。

他死命按捺住胸中澎湃的波荡，似笑非笑地说：忘生啊，我当你只会醉酒，原来也会醉茶。

李忘生又笑了：师兄莫非又去骗了钟老前辈的酒…… 

还没说完，他脸色一变。他慢慢地坐直了身，僵硬道：真君，久见了。

谢云流瞄了他一眼，没去戳穿：仙君喝的是什么好茶？来赏什么花？

李忘生克制着不流露出情绪，站起身来：我尚有要事，真君回见。

他刚要走，就听谢云流说：我去了星宿宫，看了天星仪。

我看了自己人间一世的命盘，被人改了。

 

李忘生悄然回过头来，看见谢云流面无表情：顺便，我还看了看你的。

鸟鸣蜂吟都消失了，风不吹叶静止，偌大的丹翠湖只有两个人一坐一立，各自沉寂。

最后还是李忘生先开口：原来，是来兴师问罪了。

谢云流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不，我啊，是来同仙君辞行的。

 

本该由我独自承担的劫难，却有个笨蛋甘愿为我化解一半，我当我一世飘零众叛亲离最苦不过，却不知，若没有他，命途多舛倍加尤甚。

该我承受的，早晚都会来，我已向上天请命，自愿扫清北方下界妖魔邪道，待邪魔肃清之时，仙君身上枷锁也自当解除。

他朝李忘生深深施了一礼：此去不知何日还，愿仙君顺遂平安。

 

李忘生怔怔看着他瀟然远去：你怎么总是……

然后李忘生回府，再次自闭。小仙童也过上了安静快乐的清闲日子。

只是时不时跑来跟老板八卦：听说那个老来骚扰仙君的真武真君跑去干苦差事了，谁不知他去的地方，那的妖各个难缠，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夸下这么个海口，估计几百年之内都不会回来了。

李忘生听着哦了一声，继续一脸镇定地自己跟自己下棋。

过了几日，仙童再来八卦：听说那个自大的真君上次被几大妖王围攻受伤了呢，死是应该不会死啦，罪大概没少受。

李忘生听着哦了一声，继续给花草剪枝。

仙童又说：那个真君手段太狠了，出手不留情，魔界恨他入骨，说是定要打散他仙身，毁了他真元，让他连轮回都不………唉！仙君你去哪里啊！

 

***

 

谢云流拄着剑靠在树上，齿缝间哧溜冷气，身上的伤痊愈的速度开始变慢了。

他功体依然尚未全复，以当下的能力来这里确实托大了，眼瞅着搜罗他的魔怪走远，正要行动，脚边险些踩到个东西。

是一只雪球似的白狐狸，睁着双清澈的黑瞳，静静地看着他。

谢云流低头看着，笑了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嘶了声。

他蹲下身去，想去摸一摸那只雪狐，手刚伸出，看见自己手上血腥，又收回了。

那只雪狐歪了歪头，好似叹了口气，纵身一跃，跳上他膝盖，在极近的距离里与他对视。

谢云流脸朝后躲：仙君小心，别被我身上的血弄脏了。

雪狐说话了：真君认得出我？

谢云流抹了把脸：记得，那时还以为你是哪个不入流的小仙。

雪狐对着他看了看，淡淡道：怎么搞成这副模样，就算功体被封，以真君能为，帷幄运筹，一步步来，不至于成众矢之的。

谢云流看着他说：我想早些回去，免得……有人等得太久。

 

闻言，雪狐在他膝头僵立片刻，跳下去，一呼一吸，化作白衣仙君身。

李忘生朝他伸出手去：还站得起来吗？

谢云流没去碰那只手，强撑着自己站起身，满不在乎道：皮肉小伤，不碍事。

又问他：真君来此于何？这里可没花好赏。

李忘生瞅着他：不为什么。

只不过，不想再一个人枯坐傻等罢了。

 

两个纵是不完全体的仙者，合起力来与妖相斗，也比谢云流一人挣扎好上不少。

二位仙者就此维持着客客气气没有更进一步的状态。谢云流是觉得时候未到，等李忘生能更信任他以后再谋求进展也好；李忘生则还在纠结谢云流跑来干苦活，说到底是跟自己擅自要去改他命有关系，也就没想其他。

终于，他们碰上了最最难搞的妖王，噬心之魔。

这个妖王惯会窥伺人心，伺机生魔。

谢云流被调虎离山，李忘生落入陷阱。

他恍如坠入深渊，落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

 

李忘生站稳身，凝聚神思，一抬头，只见前方是谢云流的背影，正要呼唤，谢云流一个转身，剑尖对准了他，面上满是厌恶：李忘生！我当你是亲兄弟，你却在师父面前谗言害我！

李忘生一开始还是冷静的，知道这是幻境，直到妖身化的谢云流化作无数个，各个举剑冲他，骂他卑鄙小人，说自己落到如今境地都是他害的。

伤害的话听多了，厌恶生憎的神情看多了，对着他举起的寒刃，可还记得从前也与他并肩。

渐渐地，李忘生心里埋着的那根深长的刺就慢慢浮了上来，这才知，自己没那么大度，做不到一点都不怨。

最后他终究忍不住，难掩话中委屈：时至今日，师兄依然这么想我？

 

这一开口，立时给了妖王控制他的机会。

妖王一览无遗他的识海，以谢云流的样貌冷笑一声：南华仙君，若不是你擅自为我改命，我怎会沦落此地日日征战不休，受无边无涯苦刑。

又说：当日搭救仙君，于我不过随性之举，谁知仙君自作多情，硬要贴上来，害我徒惹一身腥。

李忘生额角突突发痛，脚底自上冒起凉气，心也笼了一层冰。

他闭上眼问：真君要我如何赔罪？

妖王向旁让开：此地又叫森罗百狱，众生苦难，皆录于悬崖之下，我所亲历，仙君也该亲身体验一回，你我就此两清。

李忘生紧闭着眸，朝前走了一步。他闻见烈火烧灼的气息，隐隐听见百鬼惨烈的哀鸣。

火息扑面，他身上却是冷的，像是当年谢云流打伤他径自离去，留他一个人躺在雪地里，无言垂泪。

 

就在他正要再向前走时，一道剑锋闪过，带起一声刺耳尖叫，什么东西噗通落入水中。

有人一把抓住他胳膊，向后猛地一拽。

他霍然睁开眼，看见一身狼狈，遍身尘血的谢云流。

谢云流看着他木怔怔的样子就来气，张口就骂：堂堂一个南华仙君，怎的这般不成器！区区妖魔，给你布个心障，你就自动钻套？

又痛斥：以你微薄资质，心境不稳，根本就没能力降妖除魔！

 

李忘生看着他气愤的模样，再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个对己神情厌恶的谢云流，心下陡然一酸，扯开被他抓住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冷淡地行了个礼：真君武猛，诸妖莫及，今噬心魔已除，余下皆不成气候。忘生自知技不如人，这便请辞了，免得再惹真君不快。

李忘生转身一走，谢云流就冷静了，一剑把方才被他打入森罗百狱，被烧得不成形的噬心魔挑了上来：说！你对他做了什么？

妖王奄奄一息，嗓子哑得难成言，却对着谢云流嘲讽地笑了：本王能做什么，不过就是把你当年对他做的，再做一遍罢了。

谢云流眼瞳巨震，唇白齿冷，长剑一挑，又把那混账玩意扔下去了。

 

待到北方初定，妖魔皆息，又是许久之后。

谢云流一身疲惫地回了天界，第一步先去了南华仙君的府邸，谁知道，竟连那个总是呛他的仙童也没了，此地已是人去楼空。

欲打听南华去向，却是无人得知。

他已然恢复属于真武真君的无边法力，想要查探谁的动向，本该轻而易举。

不晓得李忘生用了什么办法敛了气息，让他怎么寻也寻不得。

谢云流苦思冥想，末了，一按云，去了人间界。

 

距离他历劫的那一世，早已不知过了多少春秋，战乱与太平于大地上来回交替。

他也不往别处走，直往昔年纯阳宫的方向而去。

巍峨华山，依旧是当朝皇帝封山朝拜之地，依旧有所碧宇辉煌的道观烟火不熄，却已不叫纯阳宫，另改了个名。

他隐了仙气，以凡人打扮沿着石阶走上去，踏入观中，只见年轻道子们来来去去，或习武或诵经，仿佛很多事情都已改变，却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变。

正走着，忽地心神一凛，朝旁看去，一棵参天古木下，有个十几岁的少年道子在执帚扫地，侧脸净白，美如冠玉。

那道子似是察觉了什么，停帚向他看来，眉心一点丹红朱砂记。一看清是他，道子原本平静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僵硬。

谢云流几步跨到他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嗓子：仙君好兴致，不在天上享福，却来人间扫地。

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叹息，轻轻放下扫帚靠在古木旁，朝谢云流执手行了一礼：恭贺真君，大业已定。

 

话音未尽，已化作南华仙君真容。

二人静静地站了会儿，谢云流望着远处：这里，大不一样了。

李忘生点了点头，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原是你……我研习剑谱之处，已改成弟子居所。

谢云流转眸看向他，声音定定：忘生，去者不可留。

李忘生再度点头：师兄说的是。只是噬心魔之事，令我察觉道心确有不稳，仙者，脱胎换骨，本不该为一点琐事起意难平，故而下界再修道心。

他又指了个方向：那里，是师兄听见我与师父交谈后，误会之下拔剑相向……那时，我就躺在那儿，看着师兄头也不回地离去。

谢云流顿感头大，开始纠结该怎么说才好，安慰早就过了时机，认错也是为时已晚。

李忘生沉吟片刻，抬眸看向他：一场历练，真君与我俱卷入其中。我本以为，不管是李忘生，还是南华仙君，红尘梦一了，早该放下诸事过往，不曾想……忘生想请教真君，要如何才能……不怨愤，不计较，不难过？

谢云流哑然，咂摸清楚了他的话，竟然想笑了：向谁请教都好，偏要来请教他这个最怨愤，最计较，从来不曾放下过的人？

李忘生见他沉着脸不说话，目光别向一边，缓缓开口：师兄当日伤了师父，再伤了我，宁信温王，不信我与师父，说我心中无一点怨意，是假话。师父心中属意掌教人选，除师兄之外别无他人，若非…… 

谢云流打断了他：我知道。

李忘生默然：那为何…… 

谢云流望着他，哼笑了声：怪你运气不好。

你运气不好，被我选中，来承受我的意气难平不甘心，知道你不会怪我，便从不顾惜你心情；你运气不好，竟为了一个我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救助恩情，自己跑来与我共担苦难，都是你自找苦吃。

你要是运气好……就不该遇见我了。

 

谢云流看着他，轻声道：忘生啊……逝者难追，纵是法力无边，我也不能逆转时空，回到过去，给你一个留下不走，待你始终如初的谢云流了。

只有这个刚刚自北伏魔归来，身上血腥气还没散，便兴冲冲跑去南华仙君府，却发现心心念念的人早就离开，失魂落魄踽踽行来的真武真君。

你看……你还要吗？

李忘生眸中似有泪光闪烁，末了，低声道：我不要了。

 

谢云流闻声苦笑：仙君的回答，倒也……不出意料。

他背过身，凡人形貌退去，黑衣金甲，玉带飘扬的真武帝君现出真身，看着威风凛凛，却也满布沧桑。

他背对着李忘生说：走之前，想问一句仙君，若我在北方身陷群杀，散身殒命……仙君的怨愤、计较、难过，可能聊慰一二？

 

李忘生叫住他：谢云流。

不是师兄，不是真君大人，而是谢云流。

李忘生咬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总是这样，从来不肯听我把话说完就走。

背对着他的黑衣真君垂眸道：我只愿你无风无雨，顺遂平安。余者，不敢做痴妄。

李忘生朝他迈了一步：风雨炎寒，一一所历，顺遂平安，怕是早就于我无缘了。

谢云流拧着眉转过身来，只见近在咫尺的李忘生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师兄，真武真君，忘生最为之耿耿的，莫过于，即使真能时光逆转，然一切不可更改，种种痛楚忧心再临我身……谢云流这个人，我还是要的。

谢云流手臂一展，搂过他紧紧拥在怀里，脸埋在他颈侧：忘生…… 

李忘生僵了僵，慢慢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喃喃道：我原本，想在这里寻得心静。可这儿，已不再是纯阳宫，谢云流和李忘生，也都不在了。

谢云流额头抵着他肩，闷声轻笑：谁说不在了？我记得，你也记得，人间一世虽了，尚有仙身漫长岁月要活。我方才想，你不要我了也不打紧，我照过去那样，日日去你府上求见，早晚磨得你开门。

李忘生想了想，笑起来：小童早就找我告状，说你难缠得紧，他招架不住，苦不堪言，叫你别再欺负他。

谢云流也笑了：不是为了见你，我何须缠他。我答应你，往后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个就是。

 

***

 

 却说那仙童，被自家仙君放了个大假，快快活活访了圈好友方回，还未进门便察觉仙君已归，喜上眉梢，提着友人赠的仙果要去献宝。

哪知刚进门没迈几步，便见一个极为讨厌，见之头痛的黑衣真君正坐没坐相地侧瘫在仙君大人的座椅上，与对面泰然端坐的仙君大人悠然对弈。

小童满肚子问号地上前请了安，只听那厚脸皮的真君闲闲开口：我府中经了一场暴雨，檐脱瓦塌，无处可去，不知仙君可能收留？

执了白子的仙君抬眸扫了他一眼，没拆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落子吩咐道：去给真君搭张榻。

小童壮着胆子瞪了那洋洋得意的男人一眼：哪来的空余地方…… 

谢云流指尖摸了摸唇，朝对面的李忘生眨了眨眼，一派风流意：不如……就搭在你家仙君卧房里。                                                   

 

END

蛋。

蛋？

蛋！

在石心十人会议室的长桌上，砂金总监见过许多非同凡响的事物。测不准匣、星际大乐透、天使型谢债发行机、整个星球的沙盘模型……乃至于琥珀王的圣体基石。

但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奇景。

清晨，石心十人的专属会议室里，宽阔华美的长桌上，一字排开，摆着一溜儿圆滚滚的……蛋。

因为手上的工作拖延，他是最后一个应召赶来的。这时，翡翠已经大致传达过了钻石的命令，其他的同事全聚在会议室里，默然无语，对坐愁城，充满了蛋蛋的忧伤。

这葬礼般的惨淡场景，就算是在给钻石出殡吃席，大家也不会这么悲伤得如此同步。

看见砂金走进会议室的瞬间，同事们阴郁的面孔，齐刷刷浮现出了怪异的笑容。

砂金在公司金字塔尖摸爬滚打，已经磨炼出强大的职场素养，一眼认出，这种笑容出现在同事脸上，唯一可能的含义就是“职场太冷，你来殉我。不光死贫道，也要死道友！”。

虽不知这帮同事为何又要拉他陪葬，砂金还是故作镇静，看看桌上这一排蛋，笑问：“这是什么？难道我们战略投资部，要改名为【创意孵化中心】了吗？”

托帕没有理会他的冷笑话。这位职业丽人伸手指着桌上的蛋，沉重而冷酷地宣布：“挑一个回去吧，这将是你的宝贝。”

听到这话，砂金也无法继续维持脸上的镇静笑容：“怎么？公司终于研发出了真正的数码宝贝蛋，要求我们身先士卒地孵化出来？”

托帕遗憾地摇头：“不，这就是鸡蛋。食堂统一采购的黄心无菌蛋。”

“那就更奇怪了。莫非钻石良心发现，要请我们吃牛肉寿喜锅，给大家一人发一颗生食级别的无菌蛋，来做蘸料？”

砂金早起喝了杯凉水便投入工作，跟着又被急召参会，现在还粒米未进。说到这里，他想起裹满金黄蛋液的牛肉片，记忆中香浓嫩滑的口感让他不禁舔了舔唇。

可惜，会议桌边，性格最狠的欧泊抱着双臂，开口就是冷嗤：“别傻了。如果是这样，大家还会垮起个批脸坐在这儿吗？”

翡翠叹气，曲指敲敲桌面，示意砂金入座。

待砂金也在这葬礼席面上坐定，她这才娓娓而谈，和盘托出：“是这样的——为了提升大家对企业文化的领悟，公司决定，对部分高层员工展开一项特训比赛，名为【护蛋大行动】。”

“【护蛋大行动】？”砂金眉毛一挑，想笑又觉得不合适，“这名称听起来，好像是公司准备跟峨眉山的流氓猴子们打群架，为了防范【猴子偷桃】的阴损招数，特意对员工展开防身训练。”

欧泊发出一声幽幽的冷笑：“哼，我宁可去跟峨眉山的猴子打群架。老子一个单挑它们一群。”

翡翠接着往下说：“这项特训的具体内容，就是：给每人发颗生鸡蛋，随身携带，保护它在一天之内完好无损。”

靠北，还真不如去峨眉山跟猴子打群架。砂金从未如此赞同欧泊的意见。他犹疑道：“呃，我个人没受过学前教育，但还是觉得，这应该是属于幼儿园小班的游戏吧？跟企业文化有何关系？”

翡翠微笑，用前辈语气循循善诱：“小孔雀，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公司的统一企业文化是什么了？”

砂金还当真忘了，迅速回忆了一遍公司同事们的已出立绘，尝试找出共同点：“是……奶窗？”

邻座的托帕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被迫和这样的傻叉当同事，她似乎感到非常绝望：“是【存护】！我们的董事长可是星神克里珀啊！你自己的变身台词，还喊‘一切献给琥珀王’呢！”

“没错。”翡翠朝托帕赞许地颔首，顺带谴责地瞥了一眼砂金，“公司领导认为，通过亲身保护脆弱的新生命，大家可以更好地领悟自己的存护之道，更能与琥珀王的伟业雄图同呼吸，共命运。这场特训比赛的《具体细则》.pdf，已经发到了工作群里，请各位自行领会学习。”

这也太他爹的神经了。

砂金没把这句话讲出来，但从在场各位同事的脸上，他都读出了同样的想法。

“我知道，大家都觉得这很神经。”翡翠款款道，“但没办法，这项特训比赛的参与人员，不光是我们，还有其他部门的高层，市场开拓部那帮信仰狂热分子也在其中。奥斯瓦尔多主管早早放话，说要借比赛良机，证明市场开拓部远比战略投资部更懂存护之道。他们开拓部已经喊出全体口号，声称会拼上性命保护这颗蛋，就像保护老大的蛋蛋一样。”

砂金立刻了然。市场开拓部的老大奥斯瓦尔多•施耐德，与战略投资部的老大钻石，两位风格迥异的部门主管，素来互相看不顺眼，为了董事会理事的唯一空缺席位，正在激烈角逐。这个紧要关口，他们在任何方面的公司比赛中，都不可能甘居下风——哪怕是比赛给几颗食堂采购的鸡蛋当爹当妈。

“所以，大家都各选一颗蛋揣起来吧。”翡翠轻车熟路地总结陈词，“然后散会，照常行动。同时，请尽你们的最大努力，保护鸡蛋安全不破损。”

所有人都微微松了口气。感谢琥珀王，钻石毕竟没有将这些蛋比作自己的睾丸来强调其重要性，与开拓部那帮疯子相较，还算是多了几分理智。

砂金率先响应翡翠的指示，从桌上随意拿了一颗鸡蛋，端详手中脆弱的蛋壳，脑子转得飞快：“那我直接把生蛋煮熟，就不容易破了。”

“绝对不行。”托帕跟着轻轻取了一颗鸡蛋，对他的提议嗤之以鼻，“比赛细则里说了，这场护蛋大行动，重点就是存护脆弱的新生命。按照你的方法，新生命还没出壳，就变成QQ弹弹的溏心蛋了。这是什么地狱笑话。”

欧泊伸手抓起一颗鸡蛋，恶狠狠地咬牙说道：“碎就碎了，怎么着，打死我？”

翡翠左手优雅地拈起一颗鸡蛋，右手晃了晃她的通讯终端：“刚才钻石发来新消息，宣布：如果这次我们输给了市场开拓部，那今年的年会表演，他就给我们报一个《十小天鹅》的集体舞蹈节目。”

这下，连欧泊都打了一个寒噤。所有人不再交谈，把鸡蛋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默默离开了会议室。

在二十四小时内，随身携带一枚脆弱的生蛋，竭力保护它的完整与安全。这听起来是个不小的挑战，让人费尽思量。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上帝给领导的脑袋开了一个窗，就相当于给员工的世界关了一扇门。

可砂金是何等样人？上帝给他关了一扇门，他就直接跟上帝玩密室逃脱。

这个上午，第一真理大学，迎来了建校以来最有活力的一堂早八课。

那时，拉帝奥教授正一如往日，手持粉笔，迅如疾风，在黑板上唰唰写着无穷无尽的板书。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半死不活的大学生们猛然苏醒，好像《植物大战僵尸》里被种上咖啡豆的蘑菇田，终于在白天支棱起来，惺忪困眼睁得一个比一个大，充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但这些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并非看向拉帝奥教授的黑板，而是教室的窗外走廊上，那个突兀出现的人影。

此君衣着华美，面容昳丽，神情哀伤地站在教室门外，西子捧心般捧着一颗……蛋。

他手捧蛋蛋，默默凝望着讲台上的拉帝奥教授，整个人充满了蛋蛋的忧伤。

背后学生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专注板书的拉帝奥不禁皱眉，转过身来，正要喝令肃静，眼角余光却看到了门外西子捧蛋的砂金。

啊。

被待机掉落的苹果砸了这么多次，拉帝奥的天才脑瓜也从未如此嗡嗡作响，好像挨了一记来自命运的油锤灌顶。

拉帝奥教授站在讲台上，手握粉笔，望着门外，教学生涯中首次出现这么久的呆滞忘词。

幸好，此刻，真理第一大学的下课铃非常识趣地敲响了。

拉帝奥深深吸气，将语调控制得波澜不兴：

“下课。今天就讲到这里。十天之内，作业提交到我的教学邮箱。”

学生们应声起立，离开座位，陆陆续续地向门口走去，背着单肩包，拿着笔记本，与同伴讨论着今天的食堂菜色。在经过砂金身边的时候，年轻的学子们纷纷致以钦佩又好奇的注目礼。

砂金见学生散去，施施然走进教室，捧着蛋来到拉帝奥面前，开口便是石破天惊：“我的蛋。你负责。”

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大受震撼的抽气声。

拉帝奥回头看去，还有几个没走的大胆学生，磨磨蹭蹭地在座位上收拾文具，可能是想多听一耳朵八卦，好去校园论坛发篇热门帖子——《教授抛妻弃幼子，师母抱蛋哭上门！》。

“你们很闲？课外时间这么充裕，不如作业提前一天交吧？”

拉帝奥用几句威胁打发走了八卦的学生，转身盯着满脸看戏的砂金，咬牙道：“该死的赌徒，你最好有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会亲手把你扔出校门，就像这样。”

说着，他发动【偶像塑造】秘技，挥手召唤了一个“掷铁饼者”姿态的等身雕塑，砰然落在砂金身旁，散发出凛凛威压。

可即将变成铁饼飞向天际的砂金，却笑颜依旧，不慌不忙，将前项事一一道明，临末了，惺惺作态地解释：“公司的这场护蛋比赛，非同小可。这哪是一颗鸡蛋，分明是我们老大的蛋蛋啊……我没读过书，想不出什么高招，只好来找博闻多识的教授，为这颗蛋讨一个万全的主意。”

听完事情始末，教授的脸色依然比石膏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低声怒道：“你就是为了这么愚蠢的理由，来扰乱我的课堂？”

砂金抱着蛋，装出满脸委屈：“我怎么扰乱课堂了？我一直就安静站在教室外面，和蛋宝宝一起乖乖旁听呢！”

拉帝奥冷冷一哂：“那好，请旁听生同学说说，我们这堂课讲了什么？”

“你们在讲，呃，哲学诗歌？”巧舌如簧的总监难得卡壳，“好像是什么【旷野，人是妈生的】，还是什么【旷妈，人是野生的】，或者【哦耶，人生是妈的】……”

拉帝奥听不下去了。他已经不想告诉砂金，那句原话是【妈妈，人生是旷野】。他只想用自己锻炼有素的肱二头肌告诉砂金，什么叫作【妈耶，狂野人生！】。

TBC

彩蛋——第一真理大学校园论坛热帖《是的，他们有一颗蛋！》

CP：太x中
原作向，22岁开始尝试谈恋爱的两人
2023.04.29 第七年为你庆祝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很开心在16年的春天遇到你。 

“事到如今，我们两个还能对彼此动心吗？”太宰治说：“想不出结果的话，干脆来试试看好了。”

 

 

01.

对上视线的瞬间，中原中也愣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太宰治还对他轻轻挑了下眉梢。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太宰治也在那之后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两人仅仅对视了两三秒。片刻后他们不约而同移开了视线，很显然在这一刻他们都认为和对方打招呼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假装没看到吧”的想法昭然若揭。

“欢迎光临。”漂亮的女性招待露出温柔客气的微笑，对中原中也确认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是预约的中原。”中原中也回过神，说道。

对方确认了姓名和预约时间：“欢迎您来到‘朝仓屋’，中原先生。您的酒已经先行送到房间去了。”

说完，她对中原中也微微躬身行礼：“请往这边走。”

中原中也点了点头。他跟在引路的女招待身后，走过特意在这种高楼大厦内造出的流水庭院，在转弯时他不经意地回头看向刚才的位置，发现太宰治已经走开了。刚才对上视线时他就发现了，今晚和太宰治走在一起的是位黑色长发的漂亮女性。虽然没有看到样子，但仅仅从侧脸也能看出对方是位美人，举手投足都透出一种大家闺秀特有的优雅来。

太宰那家伙，行程安排得也太满了吧。中原中也收回视线时心想。明明下午还在港口黑手党的地下审讯室里，自己去见了他一面后离开时是四点。那之后太宰如果要去二楼的通讯室确认和人虎有关的信息，意味着他从通讯室离开后就要马不停蹄地赶来这间高级日料店——毕竟这里距离港口黑手党的大楼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太宰想要赶上今晚的约会的话，时间安排上肯定很紧张。

“就是这里了，您所预订的房间。”走在前方的女性招待停下脚步，为他拉开一侧的纸门。中原中也点了下头，走进这间和室。

那种类型的女人也会是艳遇吗？虽然难以想象那家伙会这么做，不过也可能是真正想要交往的对象。中原中也脱下自己的外套挂在一边，同时事不关己地想着。听说那家伙被镜花抓回来后关了几天——男朋友几天没有联系的话，任谁都会担心的吧。这么一想，太宰在离开黑手党后立刻和对方见面、安抚对方的心情也是情有可缘，但确实不太能想象那家伙会老老实实和谁交往的样子。

只要别像过去一样，给出去的是自己的号码就没问题。中原中也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便立刻强制自己移开了视线，嫌恶地啧了声，不再去想关于过去的事。好不容易和太宰那家伙不再有麻烦的联系了，这种联想当然也要全部禁止。

就在中原中也这么想的时候，门外再次传来温和的引路声。紧接着门被拉开，几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依次踏入。中原中也于是一下子打断刚才的所有思绪，将状态切换为“工作中”。

“承蒙您这次邀请，中原先生。”走在最前方的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身上的定制西装和腕间的帕玛强尼无一不在昭显对方身份的非富即贵，但他在比他年轻许多的中原中也面前仍然表现出了非常客气的态度。

“哪里，我这边才是。上次的合作承蒙关照了，长冈先生。”中原中也站起来。他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和对方相握。

“那是中原先生和森先生愿意给我们这份薄面。我们才是感激不尽的那一方。”中年男人礼貌说着，和中原中也在和室中央的桌子两旁落座，其余几人也纷纷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听说长冈先生平时最喜欢老酒的口感，对‘十四代’情有独钟。”中原中也拍了拍手，跟着走进屋内、负责上菜斟酒的女性招待便将早已送进房间的酒瓶拿出，向客人们展示瓶身上昂贵的酒标：“今天请长冈先生尝尝我的收藏。是去年春天新政酒造本厂产出、在我家的酒窖里放置了一年左右的‘阳乃鸟’。受之前的地震影响，这一批听说只产了40瓶，现在正是最好喝的时候。”

对于掌握着日本造船业大半市场的长冈重工现任当家人长冈一造来说，多昂贵的酒他都已经喝过了，而再昂贵的清酒也比不上那些动辄窖藏了几十年上百年的葡萄酒。珍贵的、或者说暗含着深意的，是港口黑手党的中原先生花费这种时间去了解他的习惯和爱好的举动本身。

对方是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之一——是身价和自己不相上下、却比自己年轻二十岁还有余的极其可怕的年轻人。

长冈一造脸上客套礼貌的微笑稍稍收敛了。

“我们边吃边聊吧，长冈先生。”中原中也示意上菜，嗓音和态度自始至终都非常平稳缓和，完全看不出在对方进门之前，他还在屋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有关前搭档如今的感情生活这种无聊的事情。

“那就……再次感谢您的邀请和款待，中原先生。”长冈一造说道。

中原中也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了他踏进这间房间的第一个微笑。

“哪里，您太客气了。”中原中也笑着说道：“请。”

 

 

这场双方都存着试探的商务宴请在午夜来临时顺利结束，起码从结果看，今晚宴席上所透露出的信息双方都还算满意。中原中也并没有喝太多，不如说他在这种场合上、在外人面前几乎从未喝醉过，酒精给他带来的影响全部被理智和意志牢牢压制，只有他笔挺的西装大衣上余留着酒香。中原中也拿着车钥匙走到停车场，在察觉到另一个人气息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如几个小时前太宰治对他做的一样，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梢。

“……不要靠在我的车上。”这次中原中也开口了。太宰治专门站在他的车旁边——很难用“几小时后他们两人在停车场再次相遇”这种说法解释过去——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等其他人，比如那位今晚和太宰一同吃饭的女性。

“没办法，坐在地上弄脏衣服的话，等下中也就不会让我上车了吧？”太宰治收起手机，眯起眼睛对中也笑了笑：“吃饭好慢。”

“我好像没有让你等我吧。”中原中也手里拿着车钥匙，却没有开锁让太宰治顺势上车的意思：“自己去打车。我从来不送男人回家。”

“不送我也可以哦。”太宰治说：“反正我今晚没打算回去。”

中原中也眨了下眼，有些疑惑地和太宰治对视，思考半夜不回家、要去做的事情好像也只有约会到床上这一个选项……那刚才那个美人又是怎么回事？单纯地吃饭吗？太宰治的行程未免也太紧凑——啊。

大概是傍晚那一瞥的印象太过先入为主，以至于中原中也迟了半拍才理解太宰治的意思。他长长地“哈”了一声，毫不掩饰声音中的嫌弃：“我家是专门收容流浪汉的福利机构吗？我才不要带你回去、绝对不带。”

“好无情啊，明明是中也提前把我从那个地下室里放出来的。”太宰治叹了口气：“如果和侦探社联系的话，一定会立刻被叫去工作，所以我才隐瞒了我在某人的帮助下已经离开了黑手党的消息……但是这样一来，我今晚就没有地方睡啦！中也要对这种状况负责的。”

“都不知道该先从哪一点开始反驳你了，自说自话也要有个限度吧！”中原中也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跳动，仿佛刚刚酒席上喝下的清酒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太宰治站在这里本身就已经在逐渐瓦解他用来压制醉酒的意志和毅力。口渴、亢奋和烦躁，酒精的存在开始突显出来。

“走开，我要回家了。”中原中也不耐烦地伸手去推他，不让这个四年里变得个高腿长的混蛋挡着车门：“想睡觉去找那个女人去。”

太宰治扣住了他挥开自己的手腕，带着一层薄薄枪茧的拇指按在中也的手腕内侧，像是中原中也下午扣住他脖颈时那样。

“哪个女人？”太宰治就着两人贴近的姿势稍稍弯下腰，和中也几乎额头贴着额头：“今晚和我吃饭那个？”

这个姿势虽说是扣住了中原中也的手腕，但要是真动起手来，已经站在太宰治手臂范围内侧的中原中也显然更加有利，能在一瞬间把太宰治掀翻在地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所以他毫不在乎地让太宰治扣着自己的手腕，也不在乎两人的呼吸此刻都交缠在一起。

“当然是随你喜欢。”中原中也抬眼和太宰治对视，皱眉表示不解：“你要是不喜欢今晚这个，去找随便其他哪个也都可以。”

夜风温柔地吹拂过这个停车场。春日四月的风里已经染上了花香和暖意，从对峙的两人身边经过时带起了他们的发丝。中原中也闻到太宰治身上的味道：有一点在地下室里沾染上的潮湿霉味、常年都有的消毒水味道和刚刚这家店里的熏香味道。

没有女人的香水味，甚至没有酒的味道。

这个发现划过中原中也的脑海。然而没等他对这个发现发表什么想法，太宰治已经先一步松开了他的手腕。太宰治站直身体，摊开手说道：“那是受过侦探社帮助的委托人井口女士……在街上偶然遇到今晚无所事事的我，聊了几句后发现我的晚饭没有着落，于是好心带我来参加她的家宴。就算我再怎么过分，也不能当着那位女士的丈夫和孩子的面把人带走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不过，我对她也确实没有那种想法就是了。”太宰治微笑着补充。

中原中也的眼神明明白白传达出了“这关我什么事”的意思，同时开口道：“其他的选择呢？只要你开口的话，愿意收留你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吧。”

“中也是笨蛋吗？深夜造访、为了留宿而付出身体的代价……好恶俗！那种事要讲究气氛和情调啦，中也一直都是这种想法的话小心被女性讨厌哦。”

“不能去‘打扰别人’，‘打扰我’倒是大欢迎啊。”中原中也瞥他一眼。在看到太宰治脸上自信笃定的表情之后，他终于认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在这里僵持再久，太宰治似乎都不打算改变主意。那么与其站在这里和他废话，不如干脆一点将他带回去扔进客房。

“真是能给人找麻烦的混蛋啊……算了。”中原中也叹了口气，最终无奈地按下车门锁：“先说好，明天一早你就滚出去。”

太宰治欢呼一声，才不管中也说了什么，伸手去拉开帕加尼的副驾车门。

“等下。”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伸手拽住他：“不是免费的。你今晚没喝酒吧？那就给我当司机。敢让我的车被剐蹭一点你就死定了。找美女和你殉情也好、让你清爽自杀也好，想都别想，我绝对用最痛苦的死法杀了你，然后把你的尸体填进港口的水泥桩成为地基的一部分，让你死后也为港口黑手党做牛做马几十年。”

“呜哇、好恶毒的诅咒。”太宰治满脸嫌弃：“中也就是这种地方最让人讨厌了。”

“彼此彼此。”中原中也放开手，自己坐进副驾驶里：“不如说，你今晚一定要来我家借住的行为才不可理喻吧。下午见了一面还不够吗？我还以为下次见到你绝对是很久之后了。”

“为什么？”事已至此，太宰治只好坐进驾驶座，时隔多年再次摸上中也的车子方向盘的感觉微微有点奇妙。他扣上安全带，一边调整座椅位置一边问道。

“什么为什么，难道你想和我经常见面吗？”中原中也用阴沉的表情盯着太宰治的动作，看着他神情无辜地将座椅位置调宽、调低，好放下那两条此刻看着格外碍眼的大长腿。锯掉算了。中原中也心想。

不过似乎不单单是心里的想法，他把这句喃喃说出了口。虽然声音又低又微弱，但太宰治还是听到了，然后用一种让人恼火的笑法嗤嗤笑出了声。

“我没问题哦。因为中也每次见到我都会露出很好笑的表情，所以还挺期待的。”太宰治坦然道，同时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

“那种失礼的回答给我适可而止。”中原中也往椅背上一靠，感觉酒劲在渐渐涌上头，脸颊和耳朵都在微微发热。他半阖上眼，说道：“还有，为什么你这么自然地就知道往哪个方向开啊。这几年里我换过安全屋的地址，现在住的公寓也是在你离开之后才搬进来的……不管哪个，都不是现在的你应该知道的事。”

“嗯——说的也是，为什么会知道呢？”太宰治说：“难道说中也害怕了？毕竟是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个人情报被这么轻易掌握的话很糟糕吧。”

“你说谁害怕了？”中原中也撩起眼皮，冷漠地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真是不知所谓。”

太宰治轻笑一声，随后便没有再说话了。

车窗半开，午夜的横滨只有路灯伫立在街道两侧。春天是个奇妙的季节，进入四月后似乎连夜风都变得温柔起来，不再有冬季萧瑟寒风的凛冽。中原中也靠在椅背里，在这温和的风里几乎要睡着了。他的头歪向一侧，偏过的角度让他在睡意朦胧间正好能看到太宰治开车时的侧脸。下午见面的时候匆匆忙忙，感觉好像说了很多，但是仔细想想只是在同以往那样幼稚地吵闹，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讲。中原中也在回家的路上安静端详起四年不见的前搭档，在心中和自己记忆中的太宰治进行比对，眼神从他的侧脸往下滑——脖颈、肩膀、手臂，还有扶着方向盘的手。

太宰眼睛上的绷带不见了，但手臂上和脖子上的绷带都还在，外套也换成了浅色的。比起几年前在黑手党和自己共事的时期，单看外表的话，这家伙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现在的话，像是“斯文”、“温柔”这类形容词，用在太宰身上仿佛也完全不会违和。虽然下午面对自己的时候还是一贯恶劣，对峙也好、吵闹也好，仿佛什么都没变，以至于他根本没有什么实感——自己和名为太宰治的男人、和自己的前搭档其实已经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而且，他们在这四年里也根本没有联系。一般来说，四年间一点都没联系过的人应该已经算得上是陌生人了吧？为什么自己刚才会顺势答应这家伙毫无道理可言的要求啊……这样的话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吗。无论是下午的事也好，还是刚才的事也好，几年过去自己还在被太宰治耍得团团转。

真让人火大。

 

“总感觉——有很强烈的视线在盯着我。”太宰治在这时开口说道。他瞥了一眼身侧，然后又转回视线：“要吐的话可不可以等一下？如果吐在车里的话，我是无所谓，但是感觉中也事后会不讲道理地打我。”

中原中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盯着太宰治看这件事被当事人发现，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是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打量，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不过有关自己刚刚看着他在想什么这件事中原中也就没打算全盘托出了。听到太宰治的话后他懒洋洋地歪了下头，嗤笑一声说道：“原来你有这个自觉啊。没什么，只是在想你这混蛋的身高——下午就在想，你专门在地下室等我、给我找茬，该不会也有炫耀如今和我之间的身高差的意思在里面吧？真让人火大，晚上等你睡着之后拿刀砍掉一截算了。”

太宰治有些好笑，发觉中也现在的状态应该介于“清醒”与“醉酒”中间——如果是清醒状态下的中也，应该压根懒得和他在如今继续聊有关身高的话题；但应该也没有完全喝醉，今晚是商务宴，喝的酒是低度酒——应该和这两个原因都有所关系。

“中也的发言好像山妖婆婆一样，会等借宿的旅人睡下后在厨房磨刀。”太宰治笑眯眯地说：“给中也找茬需要理由吗？看你好像一直很在意下午的事情、在意我留在那里的理由，是不是想太多了？”

“因为我确实在怀疑你的用意。”既然话说到这里，中原中也便十分直白地说。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太宰治，只是平淡而冷漠地看着前方的路：“和‘人虎’有关的事情由谁负责、在哪里留档，没有人比你这个曾经的黑手党成员更清楚。退一步讲，就算‘那个太宰’为了保险起见，提防组织内任务流程在这四年里有变化，你应该找上的是这件事的直接负责人芥川。”而不是我。

中原中也说到这里时话音微微一顿。他在身上摸了摸，没有找到自己的烟盒，于是只好接着说道：“……但我听说芥川已经去见过你了。你根本没必要在那里等我。虽然对你这家伙来说，给我找茬确实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必须要考虑到更多的可能性。”

“‘太宰是敌人’的可能吗？所以今晚收留我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旧情，而是想把主动提出借宿的我放在身边监视、揣摩我的计划和用意，也更方便随机应变？”太宰治笑起来：“了不起。原来在我离开之后，中也遇到突发状况时变得会想这么多了。”

“白痴，这种程度的话在你离开之前我也能做到啊，难道在你眼里我是大猩猩吗。”中原中也没好气地说：“而且你有一点说错了。‘太宰治是敌人’这种事不是‘可能’，而是‘事实’吧。侦探社和黑手党如今在因为那个少年的事情对立，倒不如说这种情况下，和平地坐在一辆车上、正在准备回同一间公寓、打算今晚和平地度过一晚的我们两人才是不正常的那方啊。”

“中也刚才说的那些是组织上的立场和工作时的立场，而不是已经下班的你和我的立场。”太宰治十分随意地说道：“公事公办的腔调还是算了，听上去好无聊。这种程度的小冲突？中也才没有放在眼里呢，只是一件都没有递到干部面前的委托而已。七十亿的悬赏金太可疑了，委托内容的难易程度和赏金本身根本不相符。以森先生的为人，比起侦探社，他会更怀疑这件事是针对黑手党设下的陷阱。所以被派出来处理这件事的才是芥川，而不是红叶姐或者中也啊。”

中原中也没说话，实在是因为太宰治说的话他无法反驳。价值七十亿的委托对港口黑手党来说也是一桩无法等闲视之的工作，哪怕是森鸥外亲自出面和对方进行接洽，直接负责这件事都不为过。但到目前为止真正和这件事有所接触的人只有芥川，镜花和梶井都是借调来的其他部门的人。正是因为森鸥外对这件委托本身抱有怀疑，芥川才会被派出来处理这件事：因为中原中也和尾崎红叶手中都还握有黑手党的核心工作，没必要冒风险去处理一件森鸥外没打算拿出全部实力去对付的奇怪委托。

——话是这么说，但被太宰治直接讲出来还是有点不爽。中原中也“啧”了声，开口道：“所以呢？既然话都被你说完了，我带你回家是别有用心，那你干脆也把本来目的说出来不就好了。省得我们在这里互相绕圈子讲话，真是让人火大！”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这么讲，好像从今天见到太宰治时起他就一直在莫名地烦躁和生气。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扯上关系的人，如今这么轻松地又闯进了自己的生活里——

“因为偶然听到一些传闻。”太宰治说道。

中原中也愣住了。

“哈？”他顿了顿，才疑惑地偏过头看向太宰治：“什么传闻？”

看上去太宰治本来也没打算隐瞒，一边开车一边说道：“唔，其实今晚原本的计划不是这个。我本来打算在离开之后偷偷回家，然后一觉睡到明天下午，顺便把买回来还没看完的那本小说看完。”

没错，这听上去才是他以为的太宰治会做的事情，而不是仿佛早有准备地等在停车场，然后蹭自己的车、跟他回家。中原中也心想。

“结果，我在去通信室的路上，偶然听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太宰治说：“我装成黑手党的成员，正好路过茶水间，结果听到里面几个低级成员在讨论中也的事。”

“……讨论我？”

吃饭的地方距离中原中也的公寓并不远。说话间太宰治已经将车子开进了公寓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中原中也原本就在疑惑他怎么对自己家的住址这么清楚，好在太宰治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连他买的停车位是哪一个都知道。车子在地下车库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车内一片安静。片刻后，中原中也反应过来，给他指了路。

“A区第二排那四个车位全都是我的，你随便停好了。倒车时小心我的机车。”中原中也对太宰治说。

四个车位除了最右边的车位里停着一辆暗红色的定制限量杜卡迪，剩下三个全是空的。太宰治将车歪七扭八地倒进A区第二排最左边的位置里，小半个车屁股停在了隔壁车位。如果明天中原中也要把别的车开过来，那就只能停在机车旁边，否则无论如何都要先把这辆占了两个车位的跑车开出来，再重新停进去。

这也导致中原中也在下车的时候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感觉你在报复我。”

太宰治一脸无辜的样子关上车门：“中也指什么？听不太懂。”

“少来了，车钥匙给我！车停成这个样子，你——”

“好啦，反正中也明天上班时候还要开这辆车吧？”太宰治推着他向电梯走去：“又不会妨碍到别人，只是妨碍到了中也的眼睛而已。”

“果然是在报复我吧！混蛋！”

“都说了听不懂中也在说什么啦，是不是想太多了？”

两人吵吵闹闹地走进电梯间，电梯恰好停在这一层。中原中也还想说什么，结果看到太宰治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眼熟的磁卡，“唰”地刷亮了楼层按钮。

中原中也：“…………”

太宰治把磁卡放到他手上：“喏，还给你。”

中原中也：“…………‘还给你’是什么鬼啊！你这混蛋，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摸走的！”

电梯门缓缓关闭，开始上行。宽敞的轿厢里弥漫着冷香，三面厢壁干净剔透如同镜子，地面是大理石纹的雕花板，金属扶手则是真皮装饰。高昂的物业费保证了每一处细节都足以和入住这栋高级公寓的户主相配。但眼下太宰治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中原中也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

“起码在这件事上，我觉得问题并不是出在我身上哦。”太宰治笑吟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中也的脸，闻到他衣领上沾染的酒香。那酒香闻起来很淡，散发着微微的甜味，像是清酒之流，总之不是中也平时喜欢喝的种类。他再次扣住中也的手腕，拇指按在他的手腕内侧，甚至微微用力挤进了中也的手套内侧，缓缓摩挲着中也手掌根部与手腕相连接的地方。

“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这么轻易被人身上摸走了门卡是不行的吧？”太宰治说：“拿走都这么容易，放点什么就更没有难度了，刀子啊、微型炸弹啊——”

“胡说八道。”中原中也冷笑一声：“我不可能给敌人这种机会。”

“的确，虽然中也只是条黑漆漆的小狗，但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件事我还是相信的。”出乎意料的是，太宰治并没有反驳他的话，然而中原中也的神色未变，显然笃定太宰治这句话还没说完。

果然，太宰治的话音一转：“所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中也对我太没有戒心了。明明在车上时说得那么冷酷，‘太宰是敌人的可能’什么的，结果行动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你就想说这个？”中原中也在沉默了几秒后转开了眼神：“……无聊。”

电梯在这个时候抵达，厢门打开。电梯入户的通层公寓让两人直接到达了玄关处。中原中也把自己的手腕从太宰治手中抽出来，头也不回走出电梯，在门口换鞋，然后听到太宰治在自己身后开口说道：“确实很无聊，因为我只是想验证那个传闻而已。”

“车上说的那个？”中原中也神色淡淡的，给他指了拖鞋的位置，然后用指纹打开公寓门。

他回到家里，打开玄关处暖黄色的灯，一边问：“说起来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你听到他们讨论我什么？”

太宰治换完鞋，跟着走进中也这间他还没有来过的公寓，听到这句话后先是想了想，然后轻轻耸了下肩。

 

 

“所以，中也先生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在等电梯的时候，从旁边茶水间传来的低声讨论让太宰治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短暂转移了注意力。不过，作为聊胜于无的潜入变装，他将刚刚在地下室里从中也西装外兜摸来的墨镜架在了鼻梁上，因此也没有人能从他此刻的眼神中发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茶水间里的办公室八卦话题还在继续。

“那当然是女人吧。上次不是听说，有人在高级餐厅里见到了中也先生和某位漂亮的女性共进晚餐吗？”另一个声音说道。

但立刻就有人反驳：“那个是上次和我们合作的青泽财团的董事长千金啦。秘书处的人说中也先生经常有这种性质的应酬：为了维持生意蜜月期两家公司的深厚感情，哪怕只是表面的。”

“的确，感觉中也先生没有特别在意的女性啊……对待女性时都非常绅士，总保持着礼貌范围内的距离。在只有男性成员的酒会上也是这样哦。虽然中也先生会参与那些讨论女性的话题，但也都很有分寸，从来不会讲些过分的话。”

“那只能说明中也先生的礼仪很好，情商很高，和他的性向无关吧？”

“话说，我们在这里讨论这种事没问题吗？讨论上司的个人隐私不太好吧……如果被人听到的话……”

“安心啦，我们只是在讨论而已，小声点就好了。我上次出任务的时候机枪弹壳卡住，以为自己绝对要没命了的时候被中也先生救了……你们能想象到吗？那一刻我真的心脏狠狠一跳，上次有这种心动的感觉还是小学时面对我的初恋……”

“喂、喂！大男人讲这种话好奇怪啊！”

“你以为组织里幻想中也先生的男性还少吗？隔壁部门的藤井和香川的性取向是男这件事你知道吧——啊、不知道的话记得保密哦——总之，上次我们和隔壁部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有听到他们两个讨论说中也先生绝对也是那一边的、而且绝对和男人做过这种事。”

“哈？！真的假的？！”

“啊——我懂我懂。我知道他们两个在讲什么。好像中也先生手下部门里有几年资历的成员都有这种感觉。前几年的时候，偶尔中也先生来上班时那种微妙的不同……那个绝对是度过了一个火热夜晚的感觉啊……”

“等等、前几年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啊？中也先生现在也很年轻吧，前几年……难不成是未成年的时候？！”

太宰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到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接下来的话题走向了。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因为这些话的内容实在是老调重弹。从他在组织的时候就有人在讲这些，中也早晨来公司时感觉特别色气、是不是头一晚和谁上床了之类的——没办法，组织里最年轻也是最能干的两个少年，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那些讲出更难听话的家伙不是被他私下处理了就是被中也狠狠揍过，还能流传在外的这些都算是比较克制礼貌的话了。

而且，那些觉得中也给人感觉微妙不同的时候，不都是和他睡过后的那天吗。只不过他那时基本上不会出现在这些低级成员面前，所以才导致流言蜚语的中心里只有中也一个人的情况。

电梯抵达，太宰治一边想着一边迈步走进电梯。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时候，茶水间的悄声八卦轻飘飘地飘进来——

 

“所以说，传闻里中也先生的男朋友——果然是那位吧？就是已经叛逃的，曾经和中也先生搭档的那位……”

 

太宰治：“……”

他抬脚卡住电梯。电梯门感应灵敏，在可能碰到乘客的前一秒就停下了，在两秒的停顿后，电梯门再次缓缓打开。太宰治想了想，最后还是走出电梯。好在这个时间里，这层似乎没什么人在，既没有人看到太宰治在正大光明地听墙角，也没有人发现那几个人在茶水间肆无忌惮地谈论上司的八卦。

太宰治靠在电梯间的墙壁上，抱着手臂，听他们继续讨论下去。

 

“确实，那时候和中也先生走得比较近的人，除了那位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但是我听前辈们说，那两位关系很差的吧？”

“说不定是为了掩饰他们的关系，才故意表现得关系很差？”

“猜错了。那两位的关系是真的很差。”

“同意。那两位关系是真的很差。但要说他们是上过床的关系，我好像也能理解……”

“理解了什么啊！前辈们！这两句话完全是相反的意思吧！”

“你不懂的……太宰先生、不是，呃，就是那个叛徒，他和中也先生的关系真的很微妙……”

“同感。我也这么想。不过虽然那位已经离开黑手党了，但我们今天在这里讨论的事情都是要保密的哈，如果被中也先生听到真的不妙。”

“不用前辈提醒我也知道啦……谁会傻到把上司的八卦讲给本人听啊。你们说的叛逃的那个人我都不认识，只听说过他的名字而已。”

“说的也是……都过去四年了。不管当初中也先生和那位是什么关系，现在都没关系了吧。”

“也就是说，分手了？”

“分手了吧。是从港口黑手党叛逃，又不是从普通公司跳槽离职那么简单？现在的话，过了几年事情都尘埃落定了，保密文件也都出保密期了，事情还好说，但是如果是刚刚叛逃的那时候，如果那两人还维持着关系的话，对中也先生的立场来说很难办吧？尊重男友的意愿，还是坚持对BOSS的忠心？这种选择，想想都可怕……”

“我说前辈，男友的设定也是你们臆想出来的吧……不要顺着臆想随便发散思维啊。”

“区区新人居然这么啰嗦，太嚣张了吧。”

“太嚣张了吧，工作做完了吗？”

“啊。恼羞成怒了。”

身穿最基础的西装三件套的年轻人从茶水间嬉皮笑脸地倒退走出来，脸上戴着低层成员标配的墨镜。其实戴墨镜是在出任务时才硬性规定的要求——谈判时防止被对方观察到眼神露出破绽、火并时防止火舌阻碍视线——没人要求这些新人在公司大楼内还戴墨镜。会戴的基本上都是新人：刚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才加入黑手党，或是为了掩饰害怕的情绪，或者干脆觉得很酷才会时刻都戴着。剩下的例外就是太宰治了：不走心的潜入变装，随便戴着玩的。

戴着墨镜的新人被两位前辈从茶水间里赶了出来，迎面走向太宰治。八卦看起来告一段落，太宰治从电梯旁边离开，做出刚走出电梯的样子，甚至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对他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太宰治戴着从中也身上摸来的昂贵太阳镜，对新人笑眯眯地说道。

“啊？啊、您好……”年轻人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跟着问好。

两人擦肩而过，太宰治走向了走廊另一侧的楼梯间。新人则走向电梯，脸上微微有些疑惑。

那是谁来着？

 

 

回忆到这里时，中原中也已经换好了衣服。他穿着柔软的棉质T恤和长裤从换衣间走出来，对进门之后就直接躺在沙发上不愿动弹的太宰治无奈说道：“所以说，这件事和你决定今晚来找我有什么关系？只是偷听别人讲了一场无聊八卦而已吧，亏你还把这种事认真听完了。”

“只是没想到我离开这几年里，这个传闻的内容已经从‘讨论中也的上床对象’变成‘中也和我交往后又分手了’而已。”太宰治说：“中也不觉得很不合情理吗！明明我在黑手党时都没有人想到我身上、反倒是我离开这几年里各个都想起我来了！”

“同时讨论最年轻干部和干部候补的风险也太大了，那时候谁敢在掌握情报部队的太宰治眼皮下讨论这个。”中原中也的酒劲上来了，脸侧被酒精微微染上了一层红，但没到醉的程度。他走到沙发旁边时被太宰治拽住了手腕，不得已停下来。中原中也低头瞥他一眼，刚好和太宰治对上眼神。

太宰治说：“把话说完再走。现在呢？”

中原中也挑眉看了他片刻，然后翘起一边嘴角：“你觉得呢？四年都消失不见、没有踪影的男人，谁会害怕？虽然背后讨论别人的隐私这种行为有够无聊的，但以现在你的身份，就算当着你的面聊这些也……”

“不是说那个。”太宰治坐了起来，但还捏着中也的手腕。他今天第三次这么做，而这次看起来没打算像之前两次那样，轻轻松松就把人放开。

中原中也站在他面前，垂眼和他对视：“那你想说什么？”

“在听到这种传闻后，中也难道不好奇吗——”太宰治拖长了嗓音：“关于，‘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之间究竟能不能拥有恋爱关系’这种事。”

“……”虽说在他兴致勃勃聊起这种性质的传闻时就隐约预料到了，但真正听到时中原中也还是沉默了，不知道在这里该接什么话比较好。他叹了口气：“你今晚来这里，只是想找我当你的消遣对吧。”

“我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说的吧。”太宰治那双漂亮的浅色眼睛微微弯起来，声音放低了：“‘我是为了给中也找茬，才等在这里的’。”

他确实别有用心，只不过不是针对黑手党，而是针对中原中也一人。

中原中也垂眼看着他，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在四年前他们除了是搭档之外，的确还有着这种身体上的关系。但正如那些八卦的家伙们所猜测的那样，所有的关系在这四年间都断得彻彻底底，中原中也从没打算将这段关系再捡起来。“自己和四年前已经不一样了”什么的，“绝不能再被太宰治耍得团团转”什么的，“这种情况下还上床的话究竟算怎么一回事”什么的，他都想过。

正因都想过，所以他很清楚。

自己接下来的行为，一定会让自己后悔的。

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宰治，被扣住的右手腕却动起来，手指先是碰到太宰的耳侧。他的指尖动了动，然后插进太宰治柔软蓬松的发间，将他的额发向一边撩起。

“……耳钉呢？”中原中也仿佛在确认阔别许久的、属于自己的物品所有权一样，低声问他：“现在不戴了吗？”

他把缠在手指上的黑发别到太宰的耳后，食指和拇指顺势轻轻捏住太宰薄薄的耳廓，抚摸耳骨和耳垂上几个耳洞的位置。

“不是什么复杂的原因。”感觉有点痒痒的，太宰治眯起眼：“只有我自己戴的话，好像也挺无聊的。”

“你就是这样的人吧。”中原中也哼了一声：“今晚来找我做这种事……也是因为你很无聊不是吗。”

中原中也单膝压上沙发，整个人几乎正面骑在太宰治身上。这种位置让他察觉到了不一样的地方——以前他这么做的时候，太宰和他的体型差还没有那么明显，强势的动作看起来也只是强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欺身压上来之后，比起强势行为，更像是热情和主动。

但现在想离开也不太好离开了。太宰可不是那种善良的家伙，这种情况下还会随便放自己走。中原中也半垂着眼睛，和太宰几乎鼻尖碰着鼻尖，说道：“……你的手好凉。”

他的右手还扣在太宰的手心，而太宰空出来的右手则已经不知不觉地环在了他的腰上，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抱歉啦，稍微忍一下。”太宰治完全没有任何诚意地说道，轻轻碰了碰中也的鼻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更像是太宰治的小习惯。于是中原中也偏过头，和太宰治干燥的唇瓣贴在一起，任由太宰含住自己的嘴唇，然后是湿热的舌尖。中原中也微微张开嘴，让太宰熟练地将舌尖探进来，扫过他的上颚，又勾缠住他的舌头。他捏着太宰耳廓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五指插进蓬松柔软的发间，用这个姿势和太宰接吻。

两人接吻时发出了轻微的水声。中原中也骑在了太宰治的大腿上，右手腕还被他紧紧扣在手里。等这个吻终于结束，两人分开，中原中也的居家服都已经被太宰掀起大半了，脊背还有腰侧都在被抚摸着。

 “虽然觉得中也已经意识到了，”太宰治笑眯眯地说，“但是还是要说，现在的我从体型上来说，可以将中也完全罩在身下哦。当然那里的话，对中也来说应该也是完全陌生的尺寸了吧。”

“那算什么，挑衅？”

“提醒自己等下给你仔细做扩张，不然大概会像我们第一次做时那样没法直接进去吧。”

“很有自信嘛。”

“那么，”中原中也捧着太宰的脸，偏头再次吻了上去，“四年不见的原搭档、如今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了……”

 

“……现在让我确切地感受一下吧，太宰。”

 

02.

高级公寓的卧室里，此刻只有交缠在一起的低低的喘息声。房间中央的大床毫无动静，很显然，一场火热情黉事刚刚结束。雪白的鹅绒被完全遮盖了两人的身形，让这两人的身份露出了端倪的是从被子边沿露出的头发的颜色，是柔软的黑发、以及稍显明亮的赭色发丝。

过了片刻，从被子里闷闷传出的喘息声才趋于平静。太宰治掀开盖在身上的鹅绒被，坐起来，懒洋洋地将装满精黉液的安黉全黉套熟练打结扔进垃圾桶。中原中也还趴在床上，面朝下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想动弹，只在太宰治抽出来离开的时候本能地颤了一下，屏住呼吸忍住了闷哼。太宰治下床捡起扔在地上卷成一团的条纹衬衣，然后走进浴室，打开浴缸的智能系统烧洗澡水。出来时他顺便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两瓶水后才回到床边，发现中也还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处，连姿势都没变。太宰治笑了下，把其中一瓶冰水贴在中也汗湿的脖颈上。

“三次而已。”他说：“中也的样子像是我们做了一整晚一样。最近没在锻炼体能吗？”

打架要用的体力是打架用的体力，和被迫打开身体内部来承受另一个人进出所消耗的精力根本不是同类。更何况，那种让人食髓知味、让人上瘾发疯的快感和余韵才是中原中也每次在做完后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的主要原因。太宰治这么说只是在笑他这副样子而已，大概还有点得意在里面。不过中原中也刚刚爽完，心情正好，这种程度的嘲笑根本不痛不痒。

“啰嗦。”中原中也还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他上完床后的嗓音低低的，透着一股和长时间工作导致的疲惫完全不同的沙哑感。察觉到脖颈上的凉意，中原中也终于动了动，从趴着的姿势变成侧躺，看到太宰治手里拿的水后才顺势撑起手臂，把水接过来。

冰水滑过喉咙，他这才觉得又干又哑的嗓子舒服了不少。中原中也把水放到床头柜上，顺手抽出几张纸巾，草草擦拭着将股黉间变得一片狼藉的各种体黉液。他一边清理一边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毕竟你这家伙的可取之处寥寥无几，好看的脸和那方面的技术，少一个都是大损失啊。”

“好过分。这是对四年不见的搭档该说的话吗？”太宰治挑了下眉梢，说道。

“是‘前’搭档。”中原中也看都不看他一眼：“而且时隔四年，再次见面后的第一天就来过夜上床——会做这种事的两个人的关系怎么想都已经和‘搭档’沾不上边了吧。”

“居然在意这种奇怪的地方。就是因为中也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才会一直没能长高吧。”太宰治笑起来，将自己手中那瓶水同样放到了床头柜上。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都爽过了。”和太宰治讨论自己身高的问题属于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重提了，久到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太过熟悉以至于中原中也根本没把这对话放在心上，随口将太宰治敷衍了过去。他坐起来擦拭自己的大腿黉根黉部，被子从他背上滑落下去，露出他劲瘦流畅的腰线，腰部两侧清晰印着此刻微微发红的指痕，背部、后颈、肩膀以及现在正在擦拭的大腿根部也满是亲黉吻和啃黉咬的痕迹。堪称凄惨的状态足以证明时隔几年，太宰治根本不像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淡定和游刃有余——当然，只要看看太宰治身上被抓得乱七八糟的绷带和背上的抓痕，就知道中原中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了。

太宰治看着中也擦拭的动作，一时没说话。中原中也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撩起眼皮瞥他一眼，然而刚刚抬起头下巴就被捏住了。太宰治俯身下来和他交换了一个吻，把中原中也重新压回了被子里。

中原中也在太宰治的影子罩下来时就觉察不对，此刻被太宰治搂住腰背重新倒回床上，手里的纸巾也拿走了。中原中也忍不住拽了两下太宰蹭在自己脸边的发丝，在接吻的间隙含混道：“唔、等下……我明早还要上班。”

太宰治用一种搂抱大型抱枕的姿势和他接吻，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他身上。中原中也陷在自己当初亲手挑选的宽大柔软的枕头里，只觉得房间里的光线都被压在自己身上的这家伙挡住了。他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下即使是这种角度，太宰治的脸还是那么好看——眼睛、鼻梁、嘴唇，还有下巴和耳朵连接处的侧脸曲线，哪里都好看得堪称完美。中原中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抬手挡住太宰治的嘴唇，不让他继续亲下来。刚做完的两人动作都懒洋洋的，中原中也与其说是挡住，不如说是在用粗糙的指腹抚摸太宰的唇线。

“这样就结束了？”太宰治弯起来双眼，说话时故意将中也按在自己嘴唇上的手指含进去：“可是明天我不上班欸。”

“翘班的家伙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的……”说话时的热气还有舌尖，从手指上传来的触感让中原中也的后背一阵阵发麻，快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窜过脊柱。

太宰治：“那么，造成眼下让我理直气壮翘班这个状况的人是？”

中原中也：“……”

是他。

中原中也直觉自己这里应该反驳，但舒服的快感麻痹了他的神经，以至于一时之下想不到有力的反击。太宰治挑起眉梢，趁着中也说不出话的时候挪开了他的手指，低头将亲吻落在了中也轻轻滚动的喉结上。中原中也低低喘息了一声，被拨开的手滑到一边，下意识捏住了太宰的一侧耳朵，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接吻中途确认那些自己所熟悉的、以前戴着和自己一样款式的银圈和耳钉的位置。

“这次还是从后面来？”太宰治亲了几下，支起身，晃了晃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在指间的小小的方形包装袋。

中原中也看着太宰治染着情黉欲的那张极为英俊好看的脸，感觉血液轰然冲刷血管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几乎疑心会被太宰治听到。他松开手，小臂放下来挡在自己的眼上，哑声说：“……不，想看着你的脸做。”

“是吗？那就听中也的。”太宰治说着平常绝对不会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用牙齿撕开套黉套的包装。中原中也觉得自己简直无可救药，还是说这是上床时男人的通病？他觉得太宰治垂眼动作时的样子也好看得让他脸颊发烫，身后那处明明还没有被触碰，却已经在兴奋得不住收缩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十分不合时宜地，中原中也的手机响了起来。“叮咚”一声，显示有一封新邮件。

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动作同时停下了，两人对视了一眼。

现在是凌晨三点，什么广告邮件都不会挑这个时间发来，会在这时响起的只能是中原中也工作用的邮箱，而凌晨三点发来的邮件通常没什么好事。因为港口黑手党的行动部门虽然时常保持昼伏夜出的作息，但是文职部门却一直是按照正常工作时间上下——，除了月初月末、还有年终前的时间外，基本上没有需要加班的时候——不会有部下将一封需要中原干部过目的普通文件在这时发送到他的邮箱里。

但即使如此，太宰治也将中也困在自己的手臂间，没有一点移开位置的打算：“中也……在这个时候处理工作的话，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清楚吧？最糟糕了。我绝对会记仇的。”

中原中也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去处理那邮件——真正十万火急的事情会有人直接打电话给他——然而太宰治在宣布“绝对会记仇”的时候他还是差点笑出声。中原中也伸手搂住太宰治的脖颈。那上面的绷带在做第一次时就被自己抓得散开了，被太宰治拆下来随便扔在了地板上。

“那就别让我离开这张床啊，太宰。”中原中也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一边笑一边低声说道：“你不是最擅长做这种事了吗？”

他这样说着，同时将太宰治的头压下来接吻。非常奇怪，明明是承受侵入的那一方，而且做了几次之后已经是非常懒散的充满欲望的状态，但中原中也在懒洋洋笑着将太宰治压下来亲吻的这一刻还是展现出来了压迫性和侵略感。当然，别人是绝没有看到过的，只有太宰治才看到过的中也的样子。而且从以前开始，每当中也不自觉展现出这副样子时，都非常能撩拨起太宰的情绪。

太宰治嘀嘀咕咕地哼了声，一边接吻一边把被子拉起来，重新盖在两人身上，作为对中也挑衅的回应。他将中也拖进被子深处，打定主意用这种方式来阻挡多余的事，比如工作邮件、工作电话、和工作有关的一切。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下模糊传出来，中原中也说了句“热”之类的抱怨，但这低喃很快被打断了。太宰治似乎笑着哑声说了什么，堵住了床伴没有说完的话。

几秒沉默后，被子开始规律地耸动起来。

按捺不住的呻吟声在卧室内再次低低响起。

 

 

…………

在头脑一热的情况下，时隔四年再次和太宰上了床，厮混一整晚，第二天早晨中原中也浑身酸痛地醒来时，率先思考的是有关自己昨晚喝的酒到底多少度的问题。

但是，没办法将事情推到那瓶无辜的酒身上。那是低度的清酒，没记错的话，只有13度……最多16度。自己还没无能到喝这种果汁也会醉到没有理智的程度。

叹了口气，中原中也坐起来。身上和床单都很清爽，是因为在昨晚最后一次做完后姑且清理过了。中原中也拖着沉重的脚步下了床，打开浴室的门去洗漱。被从橱柜里翻出的一次性牙刷还带着水珠，放在自己平时使用的水杯里。

“……”

对某人自来熟到把这里仿佛当成自己家的行为熟视无睹，中原中也沉默地刷牙，洗漱完毕后吐出一口气，觉得大脑清醒了不少。他拿着自己的手机走出卧室，去换衣间换衣服的时候路过餐厅，在走过两步之后愣了下，又倒退回来，意外发现太宰在醒来之后居然还没有离开。

“早。”太宰治一边翻看手机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这种平淡简单的晨间问候让中原中也恍惚间差点以为他们两个是什么共同租房的好室友。因为这可怕的错觉，他顿了顿才说道：“……早。”

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味增汤、米饭和小菜。中原中也疑惑地辨认了一下，认出这些全部来自冰箱的冷藏室，是自己在之前就拿保鲜盒分装好的。不过睡都睡了，也不在乎多一顿早饭，何况自己也要吃，偶尔体验下有人直接准备好早饭的感觉也不错。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走进换衣间换了衣服。片刻后，他换好了工作时常穿的三件套回到餐厅，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姑且说了句“我开动了”，然后拿起筷子吃早饭。

“锅里还有味增汤哦。”太宰治说。

“唔。”中原中也说：“汤不错。”

米饭和小菜是他为了应对繁忙的工作日三餐提前分装好的，但味增汤却不是。虽说味增汤的做法很简单，里面的两三样食材也全部来自自己的冰箱。不过在中原中也的记忆中，几年前的太宰治连这种程度的汤都做不出来。

“再怎么说，我也独居了好几年了。”太宰治看懂了他微妙的眼神：“就算是‘这种程度的汤’，现在的我也是能做出来的哦。”

“不要随便把别人的内心活动说出来啊。”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的男人真是麻烦。中原中也在心里嘀咕。

中原中也吃着早饭，然后习惯性地拿起手机。他没有在吃早饭时看报纸的习惯，一般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处理一天的工作了。首先是邮件。中原中也打开邮箱，点开昨晚做到一半时收到的那封邮件，看到发送人是情报部门的主管。

跳过邮件开头例行的、没有用的废话，中原中也直接阅览中心内容。结果只是看了两行他就皱起眉，疑惑地看了几秒邮件，又抬头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察觉到视线，抬眼和中原中也对视，露出稍显无辜的表情。

中原中也太熟悉太宰治的每一个微表情了，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明白了大半。他挑起眉梢，把手机放回到桌面上，手指关节跟着敲了敲桌面：“你早知道？”

 

“什么？”

“昨晚发来的这个。”

“啊，那个？多少能猜到。”太宰治端起碗，一边吃饭一边不大在意地说道：“所以说，我也是成熟的社会人士了对不对？因为知道事情会在昨晚结束，才像这样拉着中也一起享受翘班的时间的。”

 

昨晚发送到中原中也手机上的工作邮件，是有关“人虎”事件的最终汇报。情报部门的主管将汇报邮件发给BOSS的同时例行抄送给了各位最高干部。价值七十亿的委托工作，其内容为在时限内将名为中岛敦的少年送至指定地点。“黑蜥蜴”的负责人芥川先生接手了这件委托，将“人虎”绑架至港口黑手党旗下用于走私的一艘货轮上后与对方发生了战斗。货轮于昨夜凌晨一点时发生巨大爆炸；中岛敦从货轮上脱逃；芥川先生战败，在爆炸中失踪于海上，现在尚未被发现下落。

另外还有在芥川负责这项委托过程中所造成的各项损失：货轮爆炸，上面运载的一批货物全部烧毁，损失金额已经计算出结果；从尾崎部队借调的暗杀精英泉镜花叛逃、目前下落不明；以及在利用其他势力时，芥川先生直接或间接造成三个及三个以上小型组织的覆灭。目前有情报证明这些小组织背后的势力想要利用这件事而向港口黑手党施压、展开报复。这些事项被列成了清单，同时最后一项被针对性地做了简单的初步报告，清单和报告都以附件形式随着邮件一同被发送到了首领和几位最高干部的邮箱。

 

不过比起损失，让中原中也更加意外的是芥川的战败。虽然在战斗技巧上确实还有成长的空间，但芥川龙之介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此。在中原中也看来这个后辈的韧性和对胜利的渴望才是最让人棘手的。只要不是压倒性的实力差距，强烈的执念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芥川自身的短板，这让他鲜少在工作上遭遇败绩。

直到这时，中原中也才第一次把中岛敦这个名字留在记忆里。无论是之前听说芥川接手了一项有疑点的工作、还是昨天下午在地下室听太宰治提起，这个白发少年都没能让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留下印象。

“敦君他才加入侦探社没多久哦，准确来说，这个少年不久前才从孤儿院里离开。”太宰治从碗后露出的眼睛笑眯眯地弯起来一点：“战斗也是。直到一周前他被黑手党盯上为止，敦君没有任何和战斗有关的经验。”

“那算什么，天才？我听说异能表现是‘变成白虎’，仅仅是这样就打败了芥川吗？”中原中也沉吟片刻。他的确没有见过中岛敦，但他了解芥川，同时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了解太宰治。于是仅仅几秒后他的脑海中就有了大概的猜测，中原中也微微眯起眼，看向坐在餐桌对面的自己的前搭档：“……你故意让他和芥川战斗，目的是什么？”

中也在某些方面的感觉很迟钝，但在另一些方面则十分敏锐。太宰治笑起来：“稍微想做个实验。”

中原中也眯着眼，怀疑地看着太宰治。他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和太宰治讨论这起事件本身就很奇怪——虽然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前搭档，他们昨晚还刚刚上过床，但无论如何，太宰治如今是侦探社那边的职员——而自己是黑手党。侦探社和黑手党的年轻人昨晚在公海上大打出手，从目前的损失状况看，还是他们这边落了下风。

中原中也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开始失控，从昨天下午见到太宰治的那一刻起。他很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掌控、而自己甚至连问题本身是什么都没搞清楚的感觉。

但是怎么解决倒是一目了然。把太宰治赶出去、像这四年一样切断他们之间的所有联系就行了。

中原中也的目光从太宰治身上移开了，不动声色地垂下眼。

至于昨晚……只是一个意外。对黑手党来说，意外就意味着风险，需要被扼杀在没有孕育成危险的萌芽状态。等下吃完饭就把太宰治扔出家门，顺便可以替倒霉的芥川狠狠揍他一拳——

“——大概，中也正在想着这种事？”太宰治笑眯眯地说。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我说过了，随便把别人的内心活动说出来这种事属于禁止项。”

太宰治说：“但是因为嫌麻烦，所以想干脆把所有事打包扔开的人是中也吧。昨天可是一副享受的样子说‘要看看四年里你变了多少’什么的……今天想把这些都丢到脑后吗？”

被说中心事，中原中也抿了下嘴角。他把吃完的碗放到桌上：“所以？你想说什么。”

“目的的话从一开始我就已经说过了，是中也自己选择不相信。”太宰治翘起嘴角：“我想验证一下昨天听到的传闻。而且也挺适合这个季节的，作为打发时间的事情来说应该还不错吧？”

太宰治在昨天听到的传闻——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曾经是交往关系，但在这四年里已经分手了。中原中也不知道这有什么验证的必要，因为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属实。他们从来没有交往过，硬要说的话，只是单纯向对方索取欲望的身体关系，甚至连“炮友”也称不上的程度。因为他们是搭档，比起那种身体关系，共同作战所占用的两人时间和精力占了绝大比例。

自然，也没有“分手”这么一说。只是变成“前搭档”了而已。

看到中原中也眼中不加掩饰的疑惑，太宰治摊开手：“不然中也觉得为什么我今天会提早做好早餐等你醒来？”

的确，中原中也在踏进餐厅时确实疑惑过这一点，因此在刚拿起筷子时还警惕地翻了下自己的米饭，以防白饭下其实被挤了厚厚一层芥末什么的。不过美味的早饭毫无异状，后来两人又聊起了后辈们的事情，所以他把这件事抛到了一边。

在他们曾经是搭档的那三年里，别说早起后一方给另一方做早饭，其实连一起醒来的次数都很少。首先，他们同住的时期仅仅是两人十五岁刚刚加入黑手党的前几个月，之后两人因为实绩和评价迅速上升，职位飞涨，很快就获得了与各自身份地位匹配的酬劳与单独住所。而他们想索求对方的状况基本上都发生在某一件任务结束后，这种状况下一般不会回到某一方的公寓里，而是去最近的酒店开房。而做完之后等中原中也第二天上午醒来，太宰治十次里面有九次已经早早离开了。

中原中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任务和工作之外，他们两个本来就是这种简单轻松的关系，不用在乎对方的想法，只要自己爽到就好。做爱之后黏黏糊糊抱在一起睡到早上什么的，这种肉麻的事从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如果深入去思考的话，某些事情一定会发生崩坏。中原中也有着这样的直觉，本能地在回避让自己变得危险的选项。

 

“你到底想验证什么？”中原中也说：“我们两个不是那种关系，身为当事人的你不可能不清楚吧。”

太宰治也吃完饭了。他托着下巴，对中也说道：“好像很多人都以为我们会像普通人一样，恋爱、交往然后做爱。明明三项里我们只做到了最后一项。”

“确实。”中原中也承认，其实他也听过类似的传闻，只不过因为觉得太可笑了所以从来没有理会过而已：“明明不清楚你和我之间的事，不要在那里随便臆想啊。”

太宰治说：“和中也交往什么的，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中原中也说：“真是稀奇，除了任务的时候我们居然有在某件事上意见相同的一天。”

太宰治说：“所以，在昨天听到他们那么说之后，我突然间有一点好奇。”

中原中也问：“好奇什么？”

太宰治：“在所有人眼中我们甚至已经分手了——然而实际上我和中也连交往的过程都没有。为什么他们会那么想呢？”

中原中也被太宰治的话绕进去了，不由自主地沉思起这件自己从来当作无聊传言听的事情：“为什么……因为我们两个是同时进入黑手党的，还是同龄人，一起处理过很多生死攸关的工作之类的？”

“而且我们好像只会在彼此面前为一些幼稚的事情吵架。”太宰治也举例道：“很多事情都是只能对方来做吧？最有效率但超高难度的任务计划也好、停下中也‘污浊’的人选也好。我们在工作上的相性很好呢。”

“唔。”这一点中原中也不能否认，不如说他也是这么想的：“还有啊……你那时候总是会说些让人误会的话吧。我是你的狗什么的，我被借调去其他人的战斗小组帮忙时还会闹别扭。每周都发那种奇怪的周刊。在其他人眼中完全会被误会的吧？谁会对搭档做那种事啊？”

“等等，这里是我的全责？”太宰治抗议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是误会的家伙们的错。要是这么说的话，中也不也是一样吗？当时的中也太会撒娇了所以被人误会了吧，在我说‘你是我的狗’这种话之后一脸凶狠地说‘总有一天咬死你’什么的，这个完全会被人当成性骚扰吧。一般会对搭档这么说吗？还有无论我说出什么难以完成的目标都会毫不犹豫去执行这点，即使知道那个计划很可能让我们一起死？对普通的情侣来说，把生命都能交给对方这点是不是挺难得的？”

中原中也没法反驳。他看着太宰治，太宰治也看着他。

片刻后，中原中也往椅背上一靠，摊开手：“也就是说，在其他人眼中，我们已经做到了情侣才会做的、甚至情侣也做不到的事情，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但实际上我们并没有交往。为什么这种情况下我们却没有交往呢？”太宰治提问。

中原中也已经完全被这个话题绕进去了：“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很多事情都发生得太理所当然了，我们觉得很多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然而对一般人来说其实相当特殊——”太宰治说：“所以我觉得，也许我们之间缺少一个契机吧？”

“契机？”

“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事到如今，我们两个还能对彼此动心吗？”太宰治微笑着说道：“想不出结果的话，干脆来试试看好了。”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沉默片刻，思考自己要先从哪个角度来反驳这句好像哪里都不太对劲的话。

“给我等下。先不说别的，这个假设就不对吧。”中原中也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从根本上就有哪里不对：“为什么要以‘你和我发展出来一段健康的感情’这件事为前提？就凭你我这么多年来的关系？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哎呀，虽然非常难得一见、我们两人在某件事的观点上达成了一致，”太宰治托着下巴说道，“但是听到那种传闻还是会不爽吧？虽然不会在中也面前说这种事，但那些部下们私下是怎么讨论你和我的，这几年里中也肯定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无所谓。其他人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情。”中原中也神情冷漠：“不如说你居然会在意这种事，真是无聊。”

“哈哈，因为我现在确实很无聊啊，作为和平生活的代价。”太宰治说：“所以偶尔会做这种事来打发时间。而且现在是春天哦，做一点符合季节印象的事情不是很有趣吗？”

“你是女高中生吗。去在意‘春天的预感’什么的。”中原中也发觉事情的走向开始变得不妙起来：“在经历这么多之后却还没有交往，难道不正是我们两个压根没有那种可能的铁证吗。”

“就好像我们如果真的厌恶彼此的话，就不会为对方做出那么多事一样。”太宰治说：“不管是我还是中也，也不会和自己真的没感觉的人上床吧。身体相性非常好呢，我们两个。”

“不过更准确一点的话，我觉得用‘预感’作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形容词有点太过委婉了。”太宰治一边想着，一边笑起来：“和中也交往的日子怎么能用‘预感’这么简单甜蜜的词来形容？绝对会变得天翻地覆，把你我的生活都搅和成——”

“——搅和成外星生物入侵地球后才会有的凄惨状况。”中原中也接道。太宰治挑了下眉梢。

他们两人坐在餐桌两侧，在这短暂的静默中对视一眼，几秒后同时低低笑出了声。

“那样就不是‘预感’，而是‘怪兽’了。”太宰治露出一个期待的表情：“所以中也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有用吗？你都已经决定好了吧。”中原中也叹了口气：“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啊。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种麻烦的状况，我昨天就不会去地下室见你。”

“就好像事情重来一万次，当初我们也会做出那些选择一样。就算时间倒流，昨天那种情况下中也一定会选择去见我。所以我才会等在那里。”太宰治毫不在意地说：“而且每次我询问中也的意见的时候都是很认真的哦，中也不同意就算了。”

“命定论？真不像是你这种人会说出的话啊。”

“心血来潮啦。如果不是心血来潮的话，我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中也聊这种话题吧。”

中原中也沉默了几秒，最后推开椅子站起来，开口说道：“……知道了，就当是奉陪你的胡闹吧。虽然我很怀疑你这家伙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交往关系’，最后要是露出‘麻烦死了’的表情说分手的话我绝对会拍下来，然后当成你的黑历史珍藏。”

“真敢说，区区中也——”

“‘区区中也’，”在闲聊上消磨了太多时间，中原中也看了眼表，准备去上班了，“然后呢？”

于是太宰治跟着从餐桌边站起来，走过去，站在中原中也面前。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上。太宰治弯下腰，含住了中也的嘴唇——应该算是第一次，他们两人不是为了渴求对方的身体，而是单纯地、仅仅是在这个时候想要亲吻对方。于是中原中也像昨晚做了很多次的那样，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强迫自己新鲜出炉的男朋友低下头后吻了回去。

一吻结束，中原中也松开手，觉得这个吻似乎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但是当抬头看到太宰治的眼神时，他又觉得好像的确和以前那些吻不太一样。

是不包含欲望，仅仅只是为了亲呢的一个吻。

 

“那么，来把我的生活搅和得一团乱吧。”太宰治半垂着眼睛对中原中也微笑，低声喊他的名字：“中也。”

中原中也仰头看着他，这次没有回答。

 

03.

自做出那个两人都同意了的决定之后，太宰治就回到了家里。两人普通地度过了一周，期间既没有再次一起过夜，也没有一起吃饭——毕竟这么多年下来都是这样的。虽说是为了探究他们究竟会不会以此为契机对彼此动心而开始的无聊恋爱实验，但是，有一个问题摆在了两人面前。

正常的、健康的恋爱关系，是什么样子的呢？

无论是太宰治还是中原中也，在过去二十二年间所经历的事情都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范畴。甚至因为有对方在身边，连不健康关系的对象都只有对方一个，以致现在让他们将这种关系转换到健康的那一边，令两人都在思考到底要做点什么才好。

约会吗？还是不时发一些看起来像是恋人一样的消息？和对方做这种事的话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毕竟在一天前，他们两个还是四年都没联系过的前搭档，结果一天后忽然变成了限定交往对象，哪怕是提出这个提议的太宰治本人，也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做出了相当任性的决定。

不过对他们来说，奉陪对方的任性胡闹已经算是习以为常了。中原中也一开始觉得无聊，但既然答应下来就不会反悔。而且他们和那些恋爱漫画中作为主角的高中生最不同的一点就是，他们两个都已经是社会人了。先不说武装侦探社，原本中原中也作为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工作行程就相当密集。以他如今的身份，虽不用经常参加那些对敌作战之类的过于简单的战斗任务，但相对的，同之前那样的酒会应酬的次数变得多起来。他要是想和太宰治一起吃晚饭，还要先和秘书确认自己接下来两周的行程安排，好提前空出时间。

至于太宰治——武装侦探社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解决委托。所以他们平时是否繁忙并没有规律，全看那段时间有多少委托人，以及委托内容的麻烦程度。然而自从中岛敦加入了侦探社，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先是有人以七十亿悬赏了敦、导致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对立；紧接着在这件事以武装侦探社保护了敦的安全作为结束之后，没过两天，悬赏了敦的海外异能组织Guild亲自出现在他们面前，并态度强硬地直接将这件事发酵升级成了三社对立的局面，甚至波及到了整个横滨的安危。

太宰治不仅没时间和中原中也做些恋人该做的事情，连以往最喜欢的自杀活动都没空去做了。

在悠哉悠哉说出“尝试做些符合春天气息的事情”而成为恋人之后，连一次面都没能见到。太宰治这边要应对针对侦探社的袭击，而中原中也那边也遭遇了来自Guild的刺客。而且黑手党现在打算对侦探社这边的社员下手，侦探社也做好了反击的打算，太宰治和中原中也身为各自组织里的核心人员自然对自家组织的计划心知肚明：各自立场和职责所在，工作和生活当然要分开对待。这种情况下见面好像也没什么必要，要是被其他人看到的话，解释起来也有点麻烦——

 

“中也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太宰治在电话里说：“我们才不是会在意那种琐碎小事的人吧！我们中的某一方要是只能靠这种手段从对方那里获得情报、才能让黑手党或者侦探社在这场战争中占优势的话，说明这一方也不过如此，只是个只有这种程度的普通组织而已。中也不是这么弱的家伙吧，还是说中也觉得我会在意中也脑袋里那些我早就知道的黑手党的情报？难得变成了有趣的状况，我想吃中也亲手做的饭！”

“不要乱发脾气，你是小孩子吗。”中原中也站在楼梯间里打电话，手里拿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在当时提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你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今天这个状况了，给我好好接受啊。只是这段时间为了避免麻烦才不见面而已，又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更何况你和我现在都忙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没有必要的事情为什么要……”

“不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太宰治说：“我想见作为我男朋友的中也，想吃作为我男朋友的中也亲手做的饭。满足可爱恋人的要求怎么能算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中原中也被噎住了。他揉了揉耳朵，从电话里传出的、太宰的声音所说出的“男朋友”和“恋人”几个字总感觉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破坏力。

“我……我当然知道啊。”中原中也觉得有种微妙的、奇怪的感觉盘旋在胸口：“但是……”

太宰治直接问道：“难道中也不想见我吗？”

中原中也不说话了。

回答是否定的。他想见到太宰。所以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明明在他们认识的这么多年里不见面的时间占了更大的比例，即使是太宰作为黑手党的那三年间，他们也不是天天见面，也曾有过某一方单独出差、两人一两个月见不到对方这样的事。而那些时候，中原中也从来没有想要见到太宰这种想法。现在仅仅只是一周没见面而已。

想见你。但是这种话没法简单说出口。

中原中也捏紧了手中没有点燃的烟，声音变低了：“我知道了。明晚我去……”我去接你这句话差点顺势就说出来了，中原中也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如果自己去接太宰治、但是被侦探社的家伙看到的话，太宰要怎么对同事们解释啊？

自己前天可是刚刚独自一人去挑衅了侦探社啊。自己的脸和声音应该还清楚地留在那些人的记忆里吧。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改口说道：“……明晚你直接来我家吧。晚饭想吃什么？”

不知道太宰有没有意识到他刚才话中停顿时思考的事情、不，他绝对意识到了。但是太宰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没有针对这一点发表什么看法。

“螃蟹——虽然想这么说，不过中也应该没有太多时间准备晚饭吧，所以随便什么都好。”太宰治居然有自己是在提出任性要求的自觉：“明天的话，我应该从下午开始就没什么事了，需要买点什么过去吗？”

太宰既然没有针对刚才那点说什么的话，就说明认同自己的看法吧。“自己的男朋友是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什么的，果然不是现在能对同事们说出口的事情。中原中也心想。而且居然还会问“要不要买点什么来”，总感觉太正常了反而有点不自在。

不对，自己真正感到不自在的不是这个。然而因为是自己先考虑避嫌的，现在突然冒出“难道这样偷偷谈恋爱的方式算得上是正常吗”之类想法的话也太可笑了。

……所以说，老老实实地等待对抗结束不就行了吗？

但是，对抗结束后，这种状况也不一定会发生变化。根据最后争斗的结果，两边组织的关系更加恶化也不无可能。如果恶化了、甚至最坏的情况，自己依据战况杀了侦探社的某人，那么“自己的男朋友是涉有生死之仇的敌人”这种事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同样的道理，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样的情况：大姐现在还在侦探社的手里。虽然客观分析一下就能知道，侦探社留着红叶姐的命比杀了她更有用，大姐在那里应该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但是总觉得有点没法冷静下来。

好烦。为什么我现在要在这里纠结这种事啊。

为什么和这个家伙扯上关系的事情都这么麻烦。

 

“中也？”太宰治有些疑惑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

中原中也猛地回过神。

 

“唔。我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异常：“什么都不用买，我下班回去的时候顺路就准备好了。啤酒的话，还是以前那个牌子可以吗？”

“好哦。虽然我不觉得明天我们会喝酒。”太宰治说：“在随时可能遇到袭击的这种时候，中也不会让自己露出一点破绽的吧，哪怕是在我的面前。”

“你这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嘛。”中原中也淡淡地说：“挂了。”

“嗯。”太宰治说完，顿了顿，又喊他的名字：“中也。”

“怎么？”

“明天见。”太宰治微微放低了声音，似乎笑了一下。

中原中也的呼吸一顿。

“……明天见。”他低声说。

电话挂断了。

中原中也握着手机，在电话挂断之后几秒内都没有动作。片刻后，他缓缓向后挪了一步，昂贵的西装外套就这样直接靠在了楼梯间的白灰墙面上。

“……”

中原中也一言不发地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很快到了第二日。

虽说是三社武装对抗期间，但是比起成为Guild主要目标而仓促迎敌的侦探社，黑手党在这场战争中显然更加游刃有余，应对也更加经验丰富和老道。计划被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姑且还没有发生脱轨的意外事件，以至于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以及最高干部们、哪怕是此刻身在敌营的尾崎红叶——从紧张感和忙碌程度这两方面来说——这几人的每天活动目前和平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武装侦探社人才济济，但确实在人数上吃亏。在这种时期能照常工作的人和能成为战力的人数一致。探查、接应、扰敌、回防和战斗，所有的工作都要那几个人来做，也难怪连太宰治这样最擅长偷懒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中原中也将杯中剩下的咖啡喝完，同时看完了今天情报部门交来的战况简报。

特殊时期，森鸥外吩咐情报部门将工作汇报从一周两次的频率改为一天一次，同时同步给所有最高干部。这是防止各位干部们在遇到突发状况时、由于情报缺失而无法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优判断所做出的措施。尾崎红叶的遇袭就是前车之鉴。

 

横滨军警在抓捕杀害三十五人的少女杀手……镜花？听说在红叶大姐遇袭那天她就失踪了，今天则出现在了港口。报告中写着她试图从菲茨杰拉德手中保护中岛敦，但是失败了。

于是，镜花被捕。

中岛敦落入了Guild的手中。

特务异能科似乎在暗中有些动作，但是碍于Guild全体成员那麻烦的外交身份，收效不大。

还有就是……似乎属于特务异能科的车辆遭遇了车祸。遇袭？

 

情报是点，如何用线将这些点连接起来、勾画通往胜利的路线则要看局中人自己的本事。中原中也叹了口气，将简报合上推到一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

他拿着外套走出办公室，打卡下班。从情报看，侦探社今天经历了不少打击，起码中岛敦被菲茨杰拉德带走这件事就是个麻烦。大姐要是听到镜花被捕的消息，应该也会担心……不，以红叶大姐的实力，事到如今她都没有从侦探社回来，只能想到她出于某种原因被侦探社、准确来说是被太宰辖制在了那里。

发生这么多事，太宰今晚还有闲情逸致来自己这里吃饭吗？昨天那通电话之后，到现在还没有联系，line上也只有早晨发来的两个无趣表情。没有接到电话的话，应该意味着约定不变吧。

当然，自己会被直接放鸽子也说不定。中原中也想。

不过想归想，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中原中也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在自己常去的那家超市停了车。虽然有被放鸽子的可能，但是恰好冰箱里的东西也吃得差不多了，就算今晚太宰治不来吃饭，也到了自己买些食材回去处理分装的时候。这是自己多年独居生活的习惯，不是为太宰治破例做了什么。

中原中也思考着晚餐的菜单，买了肉、蔬菜还有一些鱼类回到了家里。昨天声称“下午开始应该就没什么事了”的家伙果然不见踪影。但是中原中也并没有给对方发条信息确认的打算，打电话问问对方今天是否因为突发状况而变得没空来吃晚饭的选项更是想都没想过。只是偶尔想要自己下厨了而已，这些是自己的晚饭。如果那家伙来了的话，可以勉强给他盛一碗。昨天就有预料的事情在今天得到了验证，现在他们两个见面的话总是有点麻烦，打破约定什么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倒不如说，比起从前太宰治因为入水自杀之类的理由不见踪影，如今这样因为忙于工作、忙着处理那些只有他才能处理的突发状况而没时间来赴约，这种理由中原中也还比较能够接受，甚至有一种“啊、太宰姑且也算是个社会人了啊、有在好好工作啊”的诡异情绪。

他将买的牛肉从袋子里拿出来，又拿出洋葱，打算做汉堡肉。原本打算做蛋包饭的，但是听到了身后的小孩在央求妈妈晚上做汉堡肉的声音，便不由自主回忆起了一口咬下后肉汁四溢的鲜美味道，于是将手中的蔬菜放下，转而去冷柜前买了五百克牛肉。

中原中也将牛肉切成块，又放入料理机里搅成肉糜，淋上一点点酱油、打入一个鸡蛋稍作腌制；在这个过程中他把面包糠放进碗中，然后倒入牛奶，把面包糠搅拌成合适的状态；接下来要把半个洋葱切成碎末，还要用黄油将洋葱末炒至金黄色。

厨房里只有菜刀与案板相撞的“咔咔”声，反而显出几分寂静。虽然因为工作关系有段时间没有亲自下厨了，但中原中也的料理水平还算不错，汉堡肉这种家常菜相对而言也算得上简单，不需要太多技术。唯一要考虑的是那家伙的口味，没记错的话他喜欢稍清淡一点的，而且似乎对味精调味的料理会抱有更多好感。话说回来，喜欢某种菜色、喜欢某种特定的零食、喜欢某种牌子的酒都很常见，谁会宣布自己喜欢的是调味品啊？而且是非常大众化的、几乎大部分料理里都会使用到的味精。中原中也时常感觉太宰治这么说只是一种敷衍方式，为了配合正常人都有的喜好而随便说了一种东西罢了，其实说了和没说差不多。

不过，明明打定主意把他当成蹭饭的、现在却在这里认真思考他的口味的自己，应该没资格说这种话吧。他回忆起在超市里看到的年轻男女。两人挨在一起挑选着日用品，同时在讨论晚餐要吃什么，从穿着和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判断那两人应该是大学生，年龄也许只比中也小一点，但两边所处的世界则天差地别。他们看着对方时发自内心露出的笑容充满了一种平凡却幸福的快乐，也许那种样子就是所谓的“动心”，是他和太宰如今正在尝试自己是否能够拥有的东西。

——不过，看到普通的情侣是什么样子之后，中原中也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虽然因为被太宰治用话语陷阱绕晕之后顺势答应了下来，但在一周之后，他明白了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在本能地回避深思自己和太宰治之间的关系：他们之前的那种距离才是最好、也是最安全的。他哪怕不愿意也得承认，太宰治是最棒的搭档和床伴，但是，“对太宰治动心”？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切洋葱时所散发出的气味让双眼发热发胀，中原中也不耐烦地啧了声，将菜刀拿到水龙头下冲了遍水。厨房的钟表将时间指向六点半，就在中原中也思考等下就煎一人份的汉堡肉算了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中原中也：“？”

这间公寓的地址应该没什么人知道才对，自己和邻居也没什么人情往来。时局所致，中原中也听到门铃响起时的第一反应是手指微动，不动声色地扣住了用来削水果的小刀。他顿了顿，神色平淡地走向玄关。

是哪一方？Guild、还是侦探社？侦探社的话，应该没有在这时选自己为对手的理由，而且这种袭击方式也与他们之前的行动不相符。如此一来，站在门后的也许是来自海外的刺客们，是伤到了红叶大姐的敌人。倒是节省他之后亲自找上门的时间了。

十步、九步、八步。

按门铃的方式很礼貌，在按了两次后就停下了。中原中也轻而易举地以绝对安静的方式靠近门口，故意多花了一点时间。

五步、四步、三步。

等了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门铃才再次响起。中原中也皱起眉，在这种极近的距离下他都没有感觉到恶意和杀气。

两步。

中原中也忽然睁大眼睛，想到了一种可能。他抿抿嘴，一步上前拉开公寓门。“咔拉”一声，门被打开，和他预想的遇袭场景完全不同，命中了他最后才后知后觉想到的可能。吊着一边手臂的黑发青年带着不满的表情站在门外。

一步。

在距离中原中也只有一步距离的门外，太宰治不大高兴地拖长了嗓音：“中——也！好慢！在做什么啊？”

中原中也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手还扶着自己家的门：“……欸、太宰？”

“那是什么表情？”太宰治说着，挑起一边眉梢：“好像很意外我出现在中也家门口一样的表情。昨天我们说好了吧？我要和中也一起吃晚饭的事。”

“不是、那个问题。”中原中也终于回神，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抬手挡住迈开腿想往门内挤的个高腿长的男人：“等等，你为什么会按我家的门铃？”

“中也在说什么啊。”太宰治歪了歪头：“门铃不就是这个作用吗？”

 

“但是，你第一次按了门铃之后，我没有过来开门。”中原中也也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非常奇怪，但事实即是如此：“如果是太宰的话，应该会直接撬门进来，而不是乖乖等我来开门吧？”不如说，一次门铃都不会按。中原中也的这份印象，正是当时太宰治还在黑手党时给他留下诸多如同犯罪——从行为来看确实是犯罪——般找茬和恶作剧的证明。

“原来如此，所以手中才会扣着小刀吗。”太宰治耸耸肩，看起来不是很意外中也的反应：“中也，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有现在正在被我怀疑身份的自觉吗？怎么嫌疑人反倒是第一个提问的那个啊。”中原中也这么说着，手指却微微松开了。能有这种理直气壮态度和让人讨厌的气质的男人除了太宰治本尊之外没有别的可能，这可不是区区异能能模仿出来的东西。

“别管了，快点回答。”

“……恋人。”中原中也沉默几秒后才说道，然后飞快补充了一句：“实验期间的期间限定。”

太宰治选择性忽略了补充说明，摊开完好无损的左手说：“恋人——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中也的男朋友。既然是男朋友的话，还用之前那种方式进门不就和过去没有区别了。我可是很有干劲的，中也不会现在才发现这件事吧。”

不，就是不理解为什么在这种事上这么有干劲啊……

但是这句话中原中也没说出来。他让开位置让太宰治进了家门，等大门重新关好后才皱眉看向从刚才起就很在意的、太宰那条被吊起来的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稍微出了一点小小的车祸，”太宰治换上拖鞋，“所以才回来晚了。话说中也不要想逃避刚才的话题——刚才那种情况，接下来的发展难道不是应该给我一把你家的钥匙吗？”

“等下自己去卧室的保险柜里拿。”中原中也压根不在意一把钥匙，反正从很久之前太宰治就开始自由出入他家了。他皱起的眉头根本没松开，之前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纠结的念头在这一刻也被暂时抛到了脑后。“怎么每次我看不到你的时候身上都会多出几条新绷带啊……”中原中也低声嘟囔着，习惯性地捧着他的脸来回检查，果然在撩起的黑发下看到额角处也贴着一块OK绷。

“伤到了手臂，脸也被划破了？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他一边检查一边自言自语：“奇怪，你身为侦探社的一员，是重点防备对象，如果今天遇袭的话情报部门应该会第一时间把消息送过来才对……”但是在今天的简报里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信息。那么，是在自己下班之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刚刚发生的吗？

不，不对。简报里的确写了。中原中也手下的动作忽然一顿。

 

“似乎属于特务异能科的车辆遭遇车祸”。

 

为什么是似乎？自己在阅读报告时就对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辞感到了疑惑，但当时以为这是作为国家保密机构的特务异能科的信息保护措施十分严密，让他们的情报部门并不能完全确定其身份——现在看来，自己从根本上就猜错了。情报部门并没能追踪到那些国家犬牙的踪迹，他们是在盯着太宰治、发现了太宰治与某人的会面，然后看到了那起车祸。信息保护措施之下，他们当然不知道与太宰治会面的人的身份，但是能够从一些端倪和细节上进行基础的判断。

太宰治和特务异能科的会面，那就说明是侦探社对接下来战局的判断与行动。

中原中也摸着太宰治侧脸的手停下来，明白了现状。

不是他能继续询问下去的伤情啊。

 

刚刚那种烦躁感如影随形地再次从心底冒出来，中原中也毫不犹豫将这情绪按回在不见天日的心底，毫无异状地和太宰治对视。

果然，太宰治笑了下，侧头亲了亲中也还停留在自己脸侧的手腕：“中也好在意我的事哦。有点肉麻，不过还是挺开心的。”

“撞到头让你变傻了吗？”中原中也抽回自己的手，顺势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只是正常的监视而已，白痴。”

“啊、喜欢我到要事事监视我吗？好病态！好扭曲！”

“快点去死吧。”中原中也转过身向厨房走去：“晚饭吃汉堡肉，配菜有金平牛蒡或者马铃薯色拉，你可以从里面选一个。”

“牛蒡！好久没吃了！”太宰治去洗了手——身体力行地证明被吊起来的手臂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轻伤——然后跟着走进厨房。中原中也已经在继续门铃响起之前的准备工序，开了火打算炒一下切好的洋葱末。

“我要做点什么呢？虽然太复杂的我也不会做啦。”太宰治站在中原中也身后，探头看他将一小块黄油放在热锅上，然后将那碗洋葱末下进锅里。温厚的香味随着爆开的“呲啦”声一起，在厨房内迅速弥散开。

“哈？受伤的家伙就算了吧。”中原中也觉得今晚上的一切都不对劲，先是太宰治礼貌地敲门进来，现在还主动要求分担料理工作：“让人感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用一种稍显生疏的动作翻炒着散发着浓郁黄油香味的洋葱末。中原中也为了方便，在一开始就将稍显过长的发梢用细发圈绑了起来，露出了一段鲜少暴露在别人目光中的光洁后颈。

太宰治忍了片刻，最终还是借着这个位置，伸手从身后将中也搂在了怀里，手臂松松地搂住中也的腰。

中原中也头也不回地说：“先吃饭。”

“所以说，不是那种理由啦。”太宰治低声嘀咕：“啊啊、难得这么努力想要和中也尝试能让对方动心的恋爱关系……不要随便露出撩拨我的样子啊。”

“这种程度就能把你勾引到了吗？好逊。”中原中也哼笑一声：“既然这么积极，那去把粥煮一下好了。”

“粥？”

“嗯。”中原中也说：“本来想煮蛤蜊汁当汤的。但是你受伤的话，海鲜不利于伤口的恢复。所以换菜单，用鸡蛋菜粥来代替好了。”

“我倒是没问题哦？”太宰治不太清楚鸡蛋菜粥是什么做法：“感觉是发烧时会喝的那种，现在才做的话来得及吗？”

“只是把鸡蛋搅散，和葱花一起浇进白粥里，很简单的。煮粥的话也很快。”锅里的洋葱末已经变成一种琥珀般漂亮的色泽。中原中也关了火，抬头看了太宰一眼，对他挑起嘴角：“你不是很努力了吗？我在做同样的事情而已。”

不过。

就算你没有这么“努力”，就算你不做这些事，对我来说……

岛台的暖黄灯光下，中也微微眯起那双蓝色眼睛，挑起唇角对他露出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邪性，是太宰治所习惯的中也挑衅自己时的样子。然而明明是已经看过很多遍、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的样子了，今天看到时的感觉却似乎和以往都不太一样，有奇怪的感觉挤在胸口。太宰治一时说不出话来。

中原中也没注意到太宰这一瞬的停顿，说完这句话后就继续去做菜，将炒好的洋葱、腌制好的肉糜和倒进牛奶的面包糠混合起来，然后分成大小合适的量。一般来说要将分好的肉馅在两只手间左右拍打几次挤压出内部细小的空气，拍成肉饼的形状，但中原中也有着更方便的做法——他的异能用来挤压肉馅简直算得上是专业精通。

太宰治没说话，默默地在另一边的小砂锅里煮了粥。在砂锅中还没有变粘稠的粥水沸腾起来之后，他按照中也所说的做法，在碗中打了两个鸡蛋，搅散，然后切了葱花。

两人难得出现这种身处同一个房间却安静得不像话的情况。同时，这并非是那种无话可说的、让人觉得压抑的寂静，只是抛开了恶作剧与幼稚的吵闹，在协作某事上他们两个确实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中原中也做汉堡肉、做太宰想吃的金平牛蒡；太宰治则负责煮粥和帮忙打下手，虽然胡萝卜和辣椒圈都切得歪歪扭扭，大小粗细各不相同，但确实是在中原中也做完其他的、准备开始炒制的那一刻，时机恰好地将胡萝卜丝和一点辣椒圈切好了。

“酱汁想吃什么口味的？”中原中也说：“烤肉酱可以吗。如果可以的话就去从冰箱里拿出来。”

“唔。”太宰治去冰箱前翻找了两分钟，回来时顺便从碗柜里拿出了两人份的餐具：“中也，我把粥盛出来了哦。虽然你说全凭我自己发挥，但是不好吃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喔。完全没问题。”中原中也说。

碗盘和桌子磕碰发出声音，随后是餐椅被拉开的声音。两人端着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晚饭在餐桌边坐下，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同时说了句“我开动了”。

 

“恋爱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有一个所谓的标准，那么现在这种感觉……应该已经在那条标准以内了吧。

 

 

晚饭后，收拾完餐桌的两人一同窝进了沙发里，最近接连不断的麻烦事让他们在吃饱饭后完全放空，连手指都懒得动弹。虽然平时都是反过来的，但今天太宰车祸受伤，属于伤患，所以懒洋洋躺在了中也的怀里。沙发上的柔软抱枕是中原中也亲自选的，窝进去时无论是支撑还是软硬程度都正好，现在被他垫在身后；太宰治则枕着中也的大腿。两人瓜分了客厅里的L型沙发。

中原中也看了一会儿手机，发现没有新邮件和信息之后感觉困意上涌。在吃饱饭后和某人懒洋洋窝在一起的感觉确实让人精神松懈。他往下看了一眼，发现太宰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睫毛在他眼下打下一小圈阴影。睡着时的太宰治将他那些恶劣性格全部藏了起来，睡脸温柔美好得让人有亲吻上去的欲望。

白雪公主在吃下毒苹果后躺在水晶棺里沉眠的样子，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不过很可惜，他可不是什么王子啊。

中原中也偏头靠在靠枕上，动作懒散地打量睡在自己腿上的太宰治的侧脸。他很少有这种时候，以往和太宰治睡过之后不会有这种机会，也没有这种心情。看到太宰治露出这副漂亮安静的样子、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身边，任谁都会在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吧，而且这满足感会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

会萌生出一种错觉，一种名为“他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对名为太宰治的这个男人而言是特别的”的野望。

但是，这种希望的萌芽，就是走向破灭的第一步。中原中也十分清楚，不如说没有人比一直站在太宰治身边的他更加清楚了。看看那些为太宰治哭泣的女人们就能知道，喜欢上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的男人、对太宰治交付真心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那颗心会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原因并非是太宰治的态度伤害到了她们。

之所以会那么痛苦，是因为明知道太宰治是这样的男人，可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爱上了他的疯狂、温柔和随心所欲，然后期待着自己能成为他唯一的避风港。

真敢想啊。中原中也打从心底佩服那些女人，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没法对那些女性说出嘲讽刻薄的话语来。中原中也回想了上周在自己家的太宰治、这一周的太宰治、受了伤也高高兴兴期待着和自己一起吃晚饭的太宰治、在厨房里认真煮粥的太宰治——感慨这家伙只要想做的话，没有任何人能逃脱。

太宰治最近太无聊了，很认真地想要尝试他们能不能对彼此动心，努力到他都奇怪这个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干劲。然而正是因为知道他这一刻是真心的，所以才更加恐惧。

等这阵莫名其妙的热情消退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看看那些女人的下场就知道了。

 

中原中也垂下眼，毫不留情拍了拍太宰治的侧脸：“没睡着就从我身上起来。我要去洗澡了。”

“啊、被发现了？”太宰治睁开眼睛，眉眼弯弯、自下而上地看着中也说道：“中也好像看着我的脸看到着迷的样子，所以就宽容地让中也多欣赏一下美男子啦。”

“去死。”中原中也冷漠地说道：“你会对一碗味增煮小菜着迷吗？”

“哈哈。”太宰治撑着没受伤的那边手臂坐起来，但是并没有离开，而是侧身靠近了中也：“好过分，这是对待受伤的男朋友的态度吗？”他的动作并不快，给足了中也反应的时间，然而中原中也靠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于是太宰治垂下眼，偏头吻住了他。

中原中也心底的烦躁感并没有因为这个吻而消失，反而如同怪兽般更加暴躁几分。他静静地感受着唇上温热熟悉的柔软触感，一动不动地任由太宰治用舌尖去撬弄他的唇缝。几秒后他忽然动作，几乎带着几分凶狠地按住太宰治的后背吻了回去，甚至在太宰的下唇上用力咬了一口。

“唔、好痛……”太宰治在接吻间隙含糊地抱怨着，然而双眼却微微弯起。他伸手抚摸着中也的发顶，如同在安抚自己正在发怒的小狗。中原中也张开唇瓣，稍显尖锐的虎牙抵住了太宰的舌尖。而太宰治的手扶住了中也的头部，手指轻巧地将他扎在脑后的马尾解开了。

“发生什么了吗？”等这个吻结束之后，太宰治亲了亲他的额头：“中也的情绪，从昨天打电话的时候就不太对。刚才在门口也是。为什么以为我今晚不会来？”

“……”中原中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什么都没有。”

“在我面前说谎还是算了吧？根本没有意义嘛。”太宰治说着，又躺回中也的大腿上。他觉得中也的大腿锻炼的结实又不会过分僵硬，枕在上面的感觉超棒。

中原中也垂眼看着他的动作：“啰嗦。既然你什么都知道的话，还问我做什么？”

“确实，中也难得说出了有道理的话啊。”

“所以呢？说说看你猜……”中原中也的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太宰治刚刚说了什么。他愣了下：“什么？”

太宰治躺在他的腿上，看到他一瞬露出的茫然表情笑出了声。在笑完之后他想了想，然后说道：“虽然绝大部分时候我都能知道中也在想什么，但总有一两个时刻，我无法确定中也的决定。不如说，从以前开始，中也总会在某些瞬间出乎我的意料。即使结合所有信息和凭借我对中也的了解，能够推断出‘中也可能做出的几个选择’，但我并不能确定中也究竟会选哪一种。”

于是中原中也脸上的表情更茫然了，完全不知道太宰治那是在说谁的事。一直以来被耍得团团转、被掌控在这个男人掌心的人不都是自己吗？

“所以有些事情，如果中也不好好说出来的话，我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能确定中也的心意。”太宰治轻声道。因为这句话比刚才都要小声，以至于比起对话，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太宰治在说完这句后忽然坐了起来。

“喂。”中原中也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显然太宰治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坐在沙发上，开口道：“今天下午的时候，敦君被菲茨杰拉德带走了。”

话题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弯，中原中也的思维一时没能跟着转过来，眨了眨眼。

他和太宰治对视，片刻后才啧了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知道。然后呢？”

虽说不会沟通两人各自组织的情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就不再是秘密，而是基础背景信息。菲茨杰拉德为了抓捕人虎所做出的行动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在港口和少年交战，又利用军警高调逮捕了镜花。港口黑手党既不聋也不瞎，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才是奇怪。

“菲茨杰拉德的目的是敦，而港口黑手党和武装侦探社都是因此而被卷入这场事端。”太宰治说：“所以中也应该知道，现在事情已经走到了临界点。”

在今天之前，这场三社纷争中占据上风的一直是港口黑手党。森鸥外摧毁了Guild用来充当补给舰的基地，重伤了两名成员，而中原中也独自去侦探社进行交涉的行为既是辖制、同时也是不易察觉的武力示威。然而从菲茨杰拉德掳走敦、并派出了空中基地“白鲸”的那一刻起，这场战争的风向就发生了转变。达到了自己目的、本舰又占领了高空的Guild显然从港口黑手党的手中夺走了主动权。接下来港口黑手党和侦探社要如何行动，都将要看Guild之后的计划。

这种程度的战况判断属于港口黑手党最高干部的基本素养，所以中原中也在接到简报的那一刻起就嘟囔了一声“麻烦”。当然，Guild为了接下来的进攻也要进行准备，目前还不能断定他们会从哪方面下手。在本地没有根基的缺点在此时就变成了优点——因为毫无关系，所以进攻时将无所顾忌，可能的选择要多少有多少。作为防守的那一方只能等待他们的行动，见招拆招。侦探社的话，还要额外考虑到那个少年的救援计划。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经过首领的判断，这个时间都不会短于一周。从这个时间节点开始，拖的时间越长，接下来遇到的袭击就将更麻烦复杂。

 

“反过来说，这一周他们将不会有任何行动。”太宰治笑了笑：“属于暴风雨前的平静呢。”

中原中也没明白太宰治在这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唔。这一周是要有什么行动吗？侦探社的事情，随便讲给我听是不行的吧。”

“不是、不是——”太宰治笑着摆了两下手：“所以说，是那个啦。既然这一周只能等待、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话。”

 

“中也，下周的周末，和我出去约会吧？”

 

中原中也盯着突然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的、现在姑且算是自己男朋友的人。

 

“……哈？”

 

04.

按照常识来说，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中原中也身为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之一、让整个黑暗世界都闻风丧胆的「重力操作使」、给所有在黑暗中生存的坏蛋们刻上了血之烙印的「双黑」的一员、曾经未成年人互助组织「羊」的首领……总之，现在横滨正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原因在于Guild、港口黑手党与侦探社三个异能组织之间的争斗已经白热化，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事态一触即发。

以他的过往经历和常识来说，现在这种时候，自己绝不应该一身休闲装，在四月春暖花开的周末里来到水族馆。因为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既不是探察敌情、也不是做出什么潜入行动，而是、约会。

和目前姑且算是自己男朋友的人。

和太宰治。

上周，在太宰治发出了“来约会吧！”的宣言之后，虽然自己当机立断地拒绝了，但太宰治用非常客观富有逻辑的理由将他的拒绝一一反驳了回去。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太宰治自己和武装侦探社那位大侦探——江户川乱步——同时得出结论：Guild在得到了敦之后，为了筹备接下来的袭击，这一周他们将不会有任何行动。而森鸥外也说了类似的话。当然，没有行动不意味着坐以待毙。情报部门在这一周日夜不停地加班，试图找出有关Guild之后计划的蛛丝马迹。中原中也不觉得自己有心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约会。

“以我对森先生的了解，他应该在下班之前就给所有人群发了邮件吧。”太宰治说：“干部及以下级别成员在这一周内禁止落单和私自行动，但这条命令不对最高干部和名单上的几位特殊异能者生效。除了红叶大姐在遇敌时吃了措手不及和人数的亏，对中也来说，和Guild成员正面相遇的话，活捉对方的成功率是百分百。从这点来看，那个将合理性和效率视为最优先的森先生不会在这种时候限制包括中也在内的几人的活动，虽然不会鼓励你们与敌人在这时接触，但是如果碰面，那就属于意外之喜，算对面的人倒霉。”

中原中也没法反驳。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每当这种时候，太宰治说的话他基本上都无从反驳。

“事先声明，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这么说。”太宰治看着中也的眼睛，微微撇了下嘴：“……但是，和我出去约会这件事，和中也的工作并不会冲突。”

所以下周的周末，和我一起去水族馆吧。去水族馆约会这种事，几乎算是情侣的必做项目不是吗？

 

于是过了五天，周六上午十点，中原中也穿着一身休闲装站在了水族馆前面。为了低调，他戴了顶鸭舌帽，之前被太宰治摸走的墨镜现在也架在鼻梁上。他的本意是不引起太多人注目，结果好像起了反效果——路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这个站在水族馆门口等人的年轻人：宽大的灰色冲锋衣、皮裤和高帮厚底的篮球鞋；脖颈上围着一条皮质的黑色Choker；墨镜和鸭舌帽挡住了他的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气质。

路过的年轻人们稍显羡慕地看着他脚上的球鞋，低声讨论那是否是Patta最新的联名款深绿涂鸦。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高个子的黑发青年走过来，轻松地打招呼：“嗨～中也。等很久了吗？”

黑发青年英俊得不可思议，穿着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白T恤和浅色的休闲裤，肩上披着一件灰色的风衣。他在靠近的时候将耳机随手摘了下来，于是其他人看到了他耳朵上的黑色耳钉。

中原中也摘下了自己的墨镜，随手往衣领上一挂：“约好十点在这里碰面的人是你吧。”

“电车上的人太多了嘛。”太宰治笑着说。

中原中也瞥了他之前在车祸中受伤的手臂一眼：“手已经没问题了？”

“原本就只是稍微被撞到，毕竟我那边的安全气囊弹出来了。”太宰治随意道：“但是在一些情况下，吊着手臂反而会变得很方便，所以在需要的时候姑且还要把绷带挂回去。”

中原中也：“……”

这种太宰治的小花招自己见过不止一次。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联手对敌，太宰治就用他在石膏下藏了钢板的右手臂挡下了来自先代首领的致命一击。反正在其他人的眼中，太宰治受伤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此他什么时候吊着手臂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走吧，票已经买好了。”中原中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身走向水族馆的大门，在路过广告架的时候顺便拿了一份宣传图册：“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期待来这里约会，不过机会难得，偶尔来一次也不错。”

太宰治跟着迈开脚步，走在他身边：“中也之前来过吗？”

“怎么可能。”中原中也低头翻看着宣传册：“爱丽丝小姐有段时间对水族馆很感兴趣，我例行会议的时候被灌输了很多水族馆的事情。听说这个馆是最近两年新开的，规模很大，有一部分和大海联通，在海底隧道那里似乎养着两条鲸鲨。”

“欸……”太宰治探头过来：“鲸鲨？真的假的。那个最大不是能长到二十米左右吗？养在这样的水族馆里？”

“唔，所以说很受欢迎啊。听说在建设图纸里加了一些只有异能者才能做到的设计。”中原中也说完，跟着好奇起来，拿出手机搜了一下：“原来如此……这是远山集团旗下的产业。怪不得有这种财力和人力资源。”

“我记得远山家如今的当家人手中有一支好用的异能者小队。”太宰治想了想，和中也分享起这家水族馆背后财团的二三八卦：“其中最厉害的那个人拥有名为‘断叶’的异能，被她所看到的东西都会被一分为二。然后呢，据说她是……”

“是远山家家主的私生女。”中原中也接道。他好笑地偏头看向太宰治：“你去了侦探社之后，消息变得不灵通了吧？这件事去年我就听大姐提起了。”

“港口黑手党的最高干部，平时上班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啊？”太宰治不满地鼓起脸，然而即使做出这种幼稚可笑的举动，他也依然十分好看，耳朵上那枚不知道什么时候戴回去的黑色耳钉在灯光不算明亮的水族馆中并不显眼。

中原中也的目光在太宰治的脸侧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向了别处。他用平淡的口吻回答道：“喝茶、聊天、陪爱丽丝小姐逛街，偶尔在吃饭的地方遇到前搭档，就会被他提出奇怪要求，纠缠不清地要求交往。”

“纠缠不清是多余的。中也当时明明……啊！”太宰治忽然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大步冲向前方不远的位置：“就是这个——来到水族馆绝对不能错过的这个！”

中原中也挑了下眉，疑惑地跟着走上前，好奇是什么东西让太宰治露出了这种好像笨蛋一样的幼稚表情。他们在走进水族馆之后，顺着游览路线走进了第一个展示小型海洋生物的环形展厅。一个个玻璃缸如同柜子一样镶嵌在墙面上，旁边各自配有介绍缸内生物的说明板。中原中也走上前，看到太宰治靠近的小型玻璃缸中几乎完美还原了海底的环境：六七只颜色鲜艳、样子也可爱的软体动物趴在岩石上，小小的触角随着拟造出的海流波动而轻轻晃动着。

“呐、中也。”太宰治趴在某个玻璃缸上，用温柔的声音说道：“真可爱啊。”

“啊啊……还好吧。你喜欢这种的吗？”中原中也还没见过太宰治对除了自杀或者便宜打折的医用绷带之外的事物露出这种表情，稍稍有点意外，一时间甚至考虑起了等下去商店给他买个周边玩偶回去这种事。

“中也中也、在那里舒服吗？”太宰治接着问。

“哈啊？”中原中也意识到不对了，他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的介绍板——

太宰治忍着笑，继续对缸内角落里那条橘黄色的海蛞蝓说着悄悄话：“中也中也，即使生活在海里也是软趴趴、水分很多的小小生物呢。”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

 

“你这混蛋、太宰治……！”这里是公共场所，而且还是作为封闭空间的水族馆，周围游玩的人也很多。种种限制之下，中原中也只好用从牙缝里挤出的、如同从地狱中出现的声音恶狠狠说道：“不要随便把人扔进海里去！而且海蛞蝓根本不是蛞蝓吧，是贝类啊！”

太宰治其实有点意外中也居然对海蛞蝓有着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他也知道如果把这话说出口，中也一定会把自己真的按进鱼缸里和那几条蛞蝓……和那几条长得像蛞蝓一样的贝类生物作伴。因此他只是一边“噗噗”地笑着一边说道：“哎呀，明明长得都差不多？尤其是那条橘黄色的，仔细看是不是颜色偏深一点？那个明明就是中也吧。哎呀，虽然平时见到的蛞蝓都黑漆漆的也很符合中也的形象，但是果然，像这样鲜艳一点的蛞蝓也很可爱。”

“我看你才是。”中原中也狞笑着：“一直以来不是都在尝试入水溺死自己吗？现在机会来了，那个水缸就挺适合当你的新住所的，我现在就把你栽进去。”

“欸——不要，中也的手法总是很粗暴，绝对很痛。”

“都要死了就不要啰嗦那么多了，来吧！”

“中也……！”

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原本就没有认真在吵，比起吵闹来说更像幼稚的互相挑衅。太宰治一边笑着一边快速走向另一间展厅，中原中也跟着踏入，发现这里展示的是热带鱼。几个巨大的圆柱形鱼缸伫立在展厅中央，用光柱将这个大型鱼缸照得充满了梦幻色彩。无数可爱的、珍贵的热带鱼成群结队从来此参观的游客们面前经过，还有圆圆胖胖如同一朵朵半透明小伞的水母群向水母缸顶部飘去。两人围着中央巨大的圆柱形鱼缸转了一圈，找到了不少和身边人有着某些共同点的热带鱼类：蔷薇色、腹部有一片像是片枫叶形状痕迹的“红叶”；漆黑带着红色斑点、看起来非常逞凶好斗的“芥川”；还有一条不带任何花纹、仅仅有漂亮的柠檬色的热带鱼，也被中原中也安了同事的名字上去；其他的还有“小银”和“立原”之类的。太宰治也给他指出了“国木田”、“乱步先生”和“谷崎兄妹”。不过，如果被这些人知道了他们在这个时候来水族馆约会、而且约会的对象是身为前搭档的太宰/中也的话，无论哪一个应该都会震惊地睁大眼睛吧。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其他人说出这种话就是了。

水族馆不愧是情侣必去的约会场所。在周末来这里的人相当多，他们顺着人流，从热带鱼的展厅离开之后，接着又去逛了其他的地方。参观企鹅、海豹和北极狐时正好赶上饲养员喂食的时间，于是他们两个认真地看完了一群企鹅迅速瓜分了三桶鱼的样子。中原中也告诉太宰，企鹅的午饭和他昨天的晚饭内容是一样的，都是竹荚鱼。而太宰治说，总感觉那些企鹅不知道哪里和中也很像，好像是黑色的部分像是中也平时穿的三件套？要是戴上顶帽子就更像了。不过，最像的地方果然还是身高吧，抢鱼时看着很有气势的样子，但体型却非常小巧呢——

大概没有人会在水族馆玩得这么热闹，几乎每一个展区都会凑在一起嘀咕很久，偶尔会互相不服输地瞪着对方，但也会在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时一起低低发笑。自从和太宰治再次相遇，各种事情接踵而至，那个麻烦透顶的“恋爱试验”也让中原中也烦躁不已。大概现在在这场约会里，是他第一次稍微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脸上那种总是让太宰有点不爽的冷淡表情也消失不见了。

他们参观的最后一块区域，是这个水族馆耗费巨资和珍贵异能打造出来的热门展厅：利用接近亚空间类型的异能将深海与这里联通，将本没有那么大占地面积的展厅拓展得又深又远，建成了一处超豪华的海底隧道观景区。宣传册上当然不会把如何利用异能操作设计的事情对普通游客讲得那么清楚，只将异能操作当成这里的一处卖点，简单粗暴地宣传了一番。然而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两人踏进海底隧道、踩上自动前行的传送带，抬头欣赏了一番普通水族馆绝对建造不出的绝美深海景色之后，就差不多搞明白了对方的异能种类和设计思路：简单来说，是对某一块空间的切割和复制，用来给那些深海鱼类提供合适的生存环境以及足够大的生存空间。

“不过，幸好异能施展只是针对隧道外的海洋，而没有把场馆自内而外全部笼罩进异能发动的范围里。”中原中也感慨了一声：“不然异能无效化一出现，我们现在就要一起在深海里游泳了。”他眯起眼睛，望向头顶的深海，凝视着梦幻一般的场景。无数的鱼类在这深海之中共居，而游客们短暂地从其中穿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都在心中想着什么呢？

和兰波在施展开亚空间时特意分割出一块地方不让太宰碰触的行为是一样的，只不过背后的远山集团在建造这里时大约没有考虑到异能无效化这种异能的存在，应该只是想要回避这种异能和其他某个异能互相影响的可能性。毕竟异能者虽然不算常见，但也没有那么稀少，会和朋友或者恋人一起来这个水族馆玩的异能者绝对大有人在。

 

“听到中也这么说之后，反而感觉很有吸引力。”太宰治站在他身后，比起看周围的深海景观和鱼类，更像是一直在看着中也。他随着自动传送带慢慢向前：“干脆一起死在深海里怎么样？”

“突然之间又在说什么啊。”中原中也寻找着宣传册上的巨大鲸鲨，一边说道：“无聊的玩笑就别说了，很破坏……”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不经意扫过了太宰，于是一下子语塞了。太宰治虽然还是像刚才那样微微笑着，但是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却是认真的。

中原中也疑惑地回忆了一下今天的约会内容，感觉他们自从认识以来，没有哪天相处的模式比今天更加健康了，搞不懂太宰治那种“想要中也和我一起去死”的想法突然被触发的点在哪里。

“不是今天才想的。”太宰治笑着说：“其实一直以来都在想这样的事情。”

深海隧道里的光线昏暗，人造光源将浓墨化开，化成让人沉醉的深蓝与深紫色。从此处游过的鱼类成群结队在人类身上留下自己的影子。中原中也嗤笑一声，稍稍向后靠了靠，靠在扶手上，然后才开口道：“在想怎么杀死我这件事吗？明明吃饭的时候也好、过夜的时候也好，你都表现得那么正常，好像真的想和我谈恋爱一样。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很累吧？”

很难得，海底隧道现在的人并不算多，因为隔壁展区的海豚表演就要开始了，大部分人都选择去了那一边。留在海底隧道里观光的人们彼此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因此并没有人听清他们这边在说些什么。

“这么说的话，中也也是一样的。”太宰治没有反驳或者辩解，而是低低笑了一声：“中也虽然答应了来陪我打发无聊的时间，但其实心底根本不相信我会对你动心吧。总是在说话时犹豫，然后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这种费大脑的事情根本不适合中也这种小动物的脑容量。上周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中也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比起相信我，更相信我不会遵守和你之间的约定？”

啊啊……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把话说出来了呢。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气氛都还算不错。今天的约会应该算是成功的吧，却在看到中也那副望着大海的表情时突然没法忍耐了——那是和中也的眼睛一样漂亮的颜色——他想知道中也究竟是怎么想的。

“说实话，我也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改变的必要。‘爱’这种东西无论对我还是对中也来说都不是必需品。”太宰治说：“反正对我们来说，一般的情侣也做不到我们两个对待彼此时那样毫不犹豫地把生命交到对方手中。”

 

从没想过自己那些饱含占有欲的真心，也没必要去那么做。因为一旦放纵自己去想的话，去想要中也只看着自己一个人的话，那占有欲会比现在更加可怖。当然，如果能看到中也失去理智的样子也很有趣，如果让中也发自内心地恨上自己的话，也能达成目的吧。但他知道那些都只是一时的——他没信心彻底困住中也。囚禁中也很简单，但他囚禁不住中也的那双眼睛。谁能囚禁住天空和海洋？没人会去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恋爱的动心实验的缘由，只是自己一开始真的因为无聊而感到好奇。在重逢之后看到中也和几年前一样，两人相处起来还是曾经的那个样子，这让他在心里生出了一点期待。如果再进一步，他和中也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和中也已经把所有该做的、不该做的事情都尝试过一遍了，事到如今，他们还能对彼此动心吗？

太宰治回头想想也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幼稚，但是一旦想象到中也喜欢自己，就不得不承认他是期待着那副样子的。本来以为这种随心所欲的试验，喊停的选择权一直在自己这里，见势不妙他们就默默退回各自原来的位置就好了。但是没有想到，这头“春日怪兽”的破坏力十足，只是短短两周，其他不算，他的自控力倒是已经被率先砸得稀巴烂。

 

“有的东西一旦品尝过滋味，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太宰治对中也承认：“我现在有点回忆不起来之前那些见不到中也的日子都是如何度过的了……中也一直在想的事情，我多少能猜到一点点，但是我认为中也可以对我要求更多、可以在想要的时候对我更贪婪一点；但是相对的，我也会对中也索要更多、更多，哪怕你觉得烦我也不会停下。”

 

“不要做期间限定的情侣了，中也。”他低声说：“来当我的男朋友吧。”

 

中原中也沉默地站在原地，站在这深海之中的隧道里。那条他一直在寻找的鲸鲨终于从遥远的地方游了过来，经过气氛凝滞的两人，将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虽然鲸鲨的食物并非人类，但仅从体型而言，这头庞然大物几乎能将太宰和中也同时一口吞下。它缓慢地在这里转了一圈，又游向远方。

中原中也看到那头巨大的鲸鲨时，心里想的是“不知道Guild的那艘‘白鲸’能比这头大多少倍”。他收回目光，一句也没有漏听太宰治对自己说的话，甚至因为隧道的构造，让他觉得太宰治这番话变得更加冲击十足，令他非常想要在这时抽根烟冷静一下。

但是这不是能抽烟的环境。于是中原中也只好在原地沉默，脚尖轻轻点着地面，片刻后，才斟酌着开口说道：“……我很讨厌。”

 

在表白之后的收到第一句回复是这样的内容，如果是心理承受能力弱一点的人大概现在已经想要哭了吧。太宰治心想。如果不是他了解中也现在的表情是之后还有话要讲的意思，大概也无法维持住现在这难看的笑容了吧。

中原中也继续说道：“你已经去了侦探社这件事，我已经接受并且能理解你的决定了。以前是那种样子，所以我们这四年里既没有联系也没有见面，我都不觉得会想见到你。但是这一连串事情开始之后，我就不由得在想……我很讨厌这种无法插手甚至无法避开、连名字都不能出现在你那一边的现状。如果一直只能这样的话，那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如果武装侦探社和港口黑手党一直对立下去的话……”

“对立？我想应该不会哦。”太宰治眨了眨眼。

中原中也盯着他。

“中也原来在意的是这件事吗……因为想要让别人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太宰治喃喃：“糟糕，感觉不太妙啊，这个。因为我以为中也这段时间的样子，绝对是想要结束这种期间限定的设定关系……所以一直心情很差来着。”

“……不不，你那个怎么都看不出是心情很差的样子吧。”中原中也说：“总感觉变得恐怖起来了，那种程度的话你是认真在想怎么杀死我的是吗。”

“谁让中也总是一副在想什么事情的样子，问你的话你也不会回答我。”太宰治说：“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吧。”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想答应你啊。”中原中也叹了口气，有点别扭地抱怨：“谈恋爱有什么好的？之前那种关系对我们来说正好吧。这样你不会有这么多烦恼，我也不会因为这些无聊的小事而烦躁。都怪你，提出的什么鬼主意啊。”

“我倒是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哦。”太宰治想了想：“另外，侦探社和黑手党之间的对立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不如说，Guild的出现反而变成了一个契机。如果没有足够有威胁的强敌在眼前的话，想必森先生是绝对不会选择和侦探社联手吧。”

“现在也不会和你们联手。”中原中也一脸冷漠地说道：“现在的战局还没有到那种地步，看不出哪里有联手的必要。”

“谁知道呢。”太宰治笑了下：“但是，只要对森先生展现出属于侦探社的足够的价值，跨越过往恩怨、停止和侦探社的对立就会成为可能——比如说，既不同心、也不同力的各自努力，确实比不上停止对抗、共同守护横滨的决定。我觉得这个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你这么说的话，就意味着袭击马上就要开始了，没错吧。”中原中也说着，偏开头：“唔。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的话……”

“如果这件事被顺利解决的话，就不是作为期间限定的男友，而是和我开始真正交往？”

中原中也：“嗯。答应了。”

太宰治：“这样一来的话，中也应该也会对我多一点信心了吧？我很记仇的，中也之前居然觉得我会不遵守和你的约定。”

“只是不想变得和那些纠缠着你的女人们一样而已。”中原中也说：“总感觉是你这家伙能做出来的事情。”

“好过分，明明我觉得我才是可能会被抛弃的那一方。虽然这样一来，更危险、更值得担心的那个人也只会是中也而已。”太宰治上前两步，俯身碰上中也的额头：“……别给我杀死中也的机会。”

中原中也嘴角动了动，终于轻轻笑了一下。

他伸出手，手指搭上他的侧脸，指尖触碰到了太宰治重新戴回耳朵上的黑色耳钉。

“有本事就来试试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踮脚吻了上去。

 

 

 

 

fin. 

 

 

 

 

 

 

·时空穿越pa

·个人感觉追忆时期泉比雷欧更脆弱捏造了一些相互拯救

·（考虑到剧情代入角度所以在王骑与返礼的舞台上采用了部分剧情原文与自我捏造）

·可能一开始看会有些不理解某些话和伏笔存在的意义，，但是看到结尾应该就会明白了（？）个人推荐二刷

·全文3w 提前感谢阅读

 

 

 

♪Summary：我要渡过思念的海，跨越千载岁月，回到人间，去到有你的未来。

 

 

01.

 

  “濑名！找到你啦！”

 

  那颗橘色脑袋不安分的在他的颈边乱蹭着，几根微微翘起的头发磨蹭着他的脸颊——月永雷欧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让濑名泉瞬间遗忘了刚打好的腹稿，只能呆愣在原地。任由月永雷欧这样抱着他。

 

  什么情况？

 

  为了「Knights」能够正常的在下一次的梦幻祭上演出，濑名泉就算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好在放学后带上需要队长签字的企划书去了月永家。他自然是见不到月永雷欧的，于是只能再三叮嘱月永琉可要让那个麻烦的家伙好好签字，可他刚刚从月永家走出来不到五分钟，就在附近的街头遇到了本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月永雷欧。

 

  「王」？怎么会……可他眼前的月永雷欧显然没有这个自知，他依旧紧紧抱着濑名泉，把他当成天然暖炉，让他的体温传到自己身上，嘴里还说着些在濑名泉听起来乱七八糟的胡话：

 

  “我还没见过这个时候的濑名呢！好稀奇！无论什么时候的濑名都是一样的耀眼～我一下子就找到你啦！”

 

  月永雷欧用双手托起濑名泉的脸颊，冰凉的手让濑名泉不由得一惊，他一下子抓住月永雷欧被冻的通红的手，心中窜起一股无名之火。就算他天天追着月永雷欧好说歹说的说过不止几十遍，可怕冷的月永雷欧依旧不以为意，甚至会不耐烦的说他是操心的老妈子然后擅自跑走。

 

  濑名泉无奈，只好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把面前的人裹了个严实。而后又从挎包中拿出一副准备已久的手套，不由分说的套在月永雷欧的手上。

 

  “真是的，都说过几次了，你那么怕冷出门就要记得戴手套啊？每次都这样跑出来给别人添麻烦事超～烦人的！你给我认真听进去啊？”

 

  濑名泉恶狠狠的注视着月永雷欧，却意外发现那双本该黑暗的眸子里充满了耀眼的光芒。月永雷欧那翡翠一样的绿色眼眸亮晶晶的，仿佛是夜空中的星星坠落与其中，与它融为一体，赋予它璀璨的光辉，蜕变为这世上最夺目的宝石一般美丽。

 

  “可是我有濑名呀。有濑名在我身边，你肯定会记得的不是吗？”

 

  月永雷欧听到他不留情面的话后反而露出一个笑容，他的眼角向上微微弯起，一双绿眸温柔而清澈，像是寒冬中温暖的耀阳般温暖夺目。濑名泉一下子有些看傻了，他的心脏砰砰的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胸膛。

 

  又来了！这家伙每次都不自知的说着让人心动的话。濑名泉发现，即便是许久不见，他的心仍会因月永雷欧无心说出的一句傻话而报以热烈的回应。

 

  他想，自己现在应是有些开心的，可他又突然突然有些恼怒。明明是这家伙先自己丢掉剑擅自跑掉的，他为什么还会因为能见到这家伙而感到开心？烦不烦？

 

  “所以「王」你为什么会在这？既然都可以自己跑出来乱逛了，那你也该回学校去了吧？我们「Knights」的大家都还在等你回去，如果你天天在外面乱跑不干正事的话我可是会将你「王」的身份剥下来套在自己身上的哦？”

 

  “唔？ 如果濑名变成「王」的话也不错呢！在舞台上站在C位帅气的跳舞唱歌的国王濑名～哼哼……♪”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笨蛋！”

 

  濑名泉气到想在月永雷欧的脑袋上狠狠来一记暴栗，可月永雷欧依旧笑嘻嘻的，像只得意的猫一样。濑名泉已经好久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了，突然看到月永雷欧这么多的笑容，使得他微微一怔，而后发觉好像不应该对现在的月永雷欧这样凶。于是，他的语气稍稍放软了一点，却又带着些许凉意与苦涩再次开口：

 

  “……你不想回答就算了吧。自己一个人出来会让你妹妹担心的吧？赶快回去吧。”

 

  他为月永雷欧铺好台阶，可月永雷欧却难得没有走下来，反而顺着他刚刚的话往下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啊？虽然我这么说濑名肯定不相信，甚至会骂我是笨蛋……那样也无所谓嘛！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濑名这么骂了。”

 

  月永雷欧轻轻挣开濑名泉一直抓着他的手，正当濑名泉以为他要像以前那样跑掉时，月永雷欧又重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

 

  “不过，我是从未来来这里的啊，是从未来来找现在的濑名，带你去旅行的。”

 

  “哈？什么未来？什么旅行？你是不是被冻傻了啊？”

 

  濑名泉扯开抱在他身上的月永雷欧，有些不可置信的注视着面前的人，他伸出手摸了摸月永雷欧的额头，确认是正常温度后仍狐疑地看着他，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口。

  来自未来？这种超现实的事怎么可能会发生？月永雷欧居然拿小孩子才相信的童话来幌他？

 

  “才没有！我就知道濑名肯定不相信，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你相信才行。”

 

  月永雷欧垂下头，认真的思考了一番，而后，他拉起濑名泉的手，向濑名泉来的反方向——月永家走去。濑名泉有些疑惑，但也只好跟着月永雷欧走。好在月永家离这里仅仅百米远，没一两分钟，濑名泉就回到了月永家楼下。

 

  他本以为月永雷欧要带着他进门，可月永雷欧却带着他走到屋子的一旁，走到一扇正对街道的窗户前。那间房间被窗帘遮挡着，仅露出一条缝隙，月永雷欧带他走到离那间房间有些距离的位置，使他们可以清晰看到屋内的情况，而屋内的人却很难注意到他们。

 

  “现在再让濑名回去的话会吓到小琉可的，况且这个时候的我也不会见濑名罢了。所以也只好委屈濑名在这里看一下啦。”

  “哈？”

 

  月永雷欧这么说着，把濑名泉推到那扇窗户前之后便退到一边，乖乖的靠在光秃秃的树干上等着他。濑名泉觉得这件事发生到现在的局面已是荒谬至极，他想把月永雷欧扔回家里，到了明天上学的时候再亲自到他家里来揪着月永雷欧去学校，让月永雷欧乖乖待在自己眼皮底下。

 

  可脑中的另一个小人却又鼓动着他，既然已经这么荒谬了，那不如就再顺着月永雷欧的话看一看，若是什么都没有再收拾他也不迟。

 

  濑名泉被另一个小人说服，他狠狠瞪了月永雷欧一眼，随后认命的转头去看那条缝隙里的场景——屋内一片昏暗，似乎只有很微弱的光。涂满笔迹的纸满张满张的撒在地上，像是地上，像是地毯一样。屋内穿着黑色衣服，披散着橘色头发的人抱着膝靠在床角边一动不动，濑名泉感到有些茫然，久久注视着那人，移不开视线。

 

  那是…....「王」？但「王」不是在我身边——

 

  忽地，那人缓缓抬起头，露出自己的全貌来。濑名泉一下子便确定了那就是月永雷欧，只不过与他记忆中的人有着很大差别。他没有扎起头发，眼底满是乌黑，像熬了许久的夜一样。而最令他感到慌乱的，是月永雷欧的那双眼睛。

 

  ——与他刚刚所见到的澄澈眼眸不同，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了亮光，变得低落，眼里充斥着不安与恐惧，完全与他所认识的月永雷欧不同，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而房间里的月永雷欧恰好转向窗户，濑名泉心里一惊，不自主的向后退了好几步，他看到月永雷欧慢慢直起身子，踉跄的走到窗子前拉上了窗帘，使房间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濑名泉还未从刚刚看到的景象里走出来，直到另一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才猛地回过神，一眼便看到了眸子透亮的月永雷欧。

 

  “濑名？”

 

  月永雷欧拍了拍他的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无意识的攥成了拳，掌心全都是刚刚冒出的汗。濑名泉看着月永雷欧那双眼睛，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的脑海中又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双眸子，不知怎的，他竟回抓住了月永雷欧的手，紧紧牵住他。濑名泉垂下头，不去看那双眼睛，努力放空思想。他怕再看下去，脑中会一直想起，会一直浮现那双暗浊的、失去光芒的眼。

 

  濑名泉从没有见过月永雷欧露出那样绝望的眼神。他的心情本就不算好，现在更是一下子跌落谷底，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月永雷欧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他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反而难得的，耐心的等着濑名泉自己缓过来。

  一片沉寂过后，濑名泉才重新抬起头，再望向月永雷欧时，眼神明显有些躲闪，但他还是再次开口，问向月永雷欧：

 

  “……「王」，你真的，是从未来来的吗？”

 

  他感到月永雷欧又抓紧了他的手。

 

  “嗯。是哦。”

  “那你说的旅行——”

 

  还未等濑名泉把话说完，月永雷欧就用另一只手掏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八音盒。细看下去，这个八音盒还是几年前的旧款式，木制的盒子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对哦，是一场一定会让濑名很难忘的旅行！宇宙人让我一定要带濑名一起去，不然我的任务就失败了。”

  “那么，濑名愿意和我、和来自未来的「月永雷欧」一起踏上这场旅途吗？”

 

  在这种情况下，月永雷欧难得没有喊着什么“inspiration～”然后在地上随意作曲，反倒极其认真的望着濑名泉的蓝色眼眸。

 

  濑名泉看着近在咫尺的故人，心中泛起不知名的情感，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拿出一个八音盒，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到底要去哪，但濑名泉望着那双明亮的仿佛盛下了星星的眼眸，鬼使神差的便答应了下来。

 

  在他答应的一瞬间，月永雷欧松开他的手后转动八音盒上的小摇把，随着优美的旋律缓缓响起，濑名泉感到眼前的景象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模糊，慢慢渡成一片纯白。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的手下意识去抓月永雷欧，却被月永雷欧先一步拉住，让两只温暖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在失去意识前，濑名泉听到月永雷欧似乎又说了什么，于是，他只好极艰难的认真撑起精神去听他的话：

 

  “那就让雷欧哥哥带濑名来到我们所经历过的‘未来’吧～呜啾☆”

 

 

  02.

 

  濑名泉慢慢睁开双眼，随着刺眼的白光渐渐散去，他的视野变得清晰起来——树叶被染上别样的色彩，金黄与枫红交织，稀稀落落铺了一地。身旁树丛中的野花没了精神，蔫巴巴的垂下了花瓣。熟悉的凉亭依然待在原来的位置，却少了几分热闹的人气。

 

  梦之咲的花园？他怎么会来到这？

 

  濑名泉一下子愣了神，他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明白周边的环境为什么变成了秋天的模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回到学校。他难得有些迷茫的伫立在缓缓流失生机的花园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一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月永雷欧，月永雷欧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此刻也恰恰转过头看到了濑名泉。他的表情马上变得开心起来，将手上的八音盒仔细收好后，便马上笑着奔向了他的身边。

 

  先前在街角时，濑名泉还未想到什么，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刚刚那个混乱的时候看到了颓废崩溃的月永雷欧，又或许是因为他与月永雷欧此刻正身处梦之咲，月永雷欧这样向他跑来，竟让濑名泉想起了好早之前的月永雷欧。

 

  在那个时候，一切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还没有改变。只是在一个又一个平凡的上学日，月永雷欧一次又一次不知道从哪出现，在发现他的身影后大喊着“濑名！”就向他奔来。在追上他后，便与他并肩前行，在他身旁吵吵闹闹地说着自己一天的经历和感兴趣的事情。

 

  那是多久之前了呢？他居然有些记不清了。

 

  明明自己那个时候也会很开心的笑出来的。他怎么会记不清了呢？

 

  “濑名？濑名！”濑名泉猛然抬头，对上一双赤诚的双眼，见濑名泉回过神，月永雷欧才放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手，笑着对他说道：

 

  “好稀奇啊，濑名也会有走神的时候呢。”

  “……哈？明明是你先不打招呼就擅自做些奇怪的事情才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而已！「王」你这个笨蛋你居然还有理由来指责我了？”

 

  月永雷欧默默移开视线。

 

  “不要装作没听见啊——？”

  “好吧好吧，我下次一定会先和濑名说的！濑名不要生气。”

 

  月永雷欧在他面前乖乖求饶，不由得又让濑名泉想起了以前的事。但濑名泉努力把脑子中有关月永雷欧的往事全都抛出去，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这些痛苦的事。濑名泉佯装轻松的原谅了他，为了打散注意力，紧接着又向眼前的月永雷欧说些别的话题。

 

  “那么，「王」，你转了一下那个不知道哪来的破烂八音盒就为了带我回学校吗？”

  “唔……严格来说并不是，但濑名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哦。”

 

  月永雷欧也不气恼，他像他所习惯的以往那样牵起眼前人的手，走向花园的出口。

 

  “我和濑名现在……对我倒不能说是未来，毕竟我已经经历过了……嗯嗯！濑名现在可是在未来的梦之咲哦！”

  “未来.……？”

 

  在未来又有什么用，你不还是没有回来吗？

 

  濑名泉垂下眸子，心中泛起苦楚，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于是便任由‘月永雷欧'牵着他到处走。过去发生的往事再次在他记忆深处重现，那些他所见过的悲伤的人与事一遍遍在舞台中央重复上演着，而这场灾难戏剧的最后一幕，则是月永雷欧豁上性命才落得的悲剧下场。

 

  他闭上眼，想让眼前的黑暗吞噬这些记忆，可这些糟糕的记忆却一步步登上了黑暗的阶梯，继续在这无尽的黑夜中折磨着他。濑名泉奋力挣扎，举起剑想将它们全都赶出去，可他的剑在遇上自己的记忆的一瞬间便碰个粉碎。

 

  在这牢笼般的黑夜里，唯有此刻‘月永雷欧'紧紧牵着他的手才能让他感觉自己活在人间里。

 

  “濑名，睁开眼。”

 

  濑名泉难得听了一次月永雷欧的话，他乖乖睁开眼，一眼望见远处那个小小的橘色身影。他有些惊讶，心脏也久违的剧烈跳动起来——月永雷欧带他来到层层树篱之中，树篱的缝隙间是一间小小的摄影棚。

 

  濑名泉在摄影棚里看到了昏昏欲睡的朔间凛月，看到了正认真整理自己妆造的鸣上岚，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有着樱红色头发的新面孔。

 

  又像是上帝亲口开的地狱玩笑一样，他在摄影棚中看到了一个烦躁的自己，看到了一个从窗户外跳进来的月永雷欧。

 

  “「王」……”

 

  他看到那个自己像是被吓了一大跳的样子，反应过来后迅速教育起月永雷欧，和他再一次拌嘴起来。月永雷欧脸上依旧盛着笑，濑名泉却怎么看怎么难受。他总觉得，月永雷欧的笑容中似乎有些东西变了，可他又觉察不出是什么。

 

  再次在学校里远远看见月永雷欧，除了震惊外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本以为月永雷欧经历了那样的事不会再回来学校，不会再回到「Knights」了。眼前所见到的一切统统推翻了他以前的猜想，却让他久违的感到高兴起来。

 

  那家伙，原来还会回来啊。

 

  “这是不远后的一场梦幻祭之前的事。哼哼～让我猜猜，濑名的心里现在是不是在想着说‘啊，那个烦人的小气鬼国王居然还知道回来认错领罚，我以后一定要把他好好关起来教育一顿！’这样的话？”

  “……你这讨人厌的麻烦鬼国王——！”

 

  濑名泉被月永雷欧一句话气到忍无可忍，他抬起手想狠狠的给月永雷欧来上一拳，但月永雷欧夸张的举起双臂，对他比了一个大大的叉。

 

  “暴力禁止！濑名无论什么时候都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月永雷欧向他吐了吐舌，然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抓起濑名泉的手，带他离开了那片树篱。

 

  “我们接下来去哪？”

  “什么嘛，濑名总骂我是笨蛋，其实濑名自己也是笨蛋！既然我都带你来到这个时候了，那肯定要看几天之后的梦幻祭了啊。”

  “几天之后？我们要在这待上几天？”

  “当然不要！虽然很值得回忆，但我可一点都不想待在这个时空.……奇怪，难道濑名你真的是笨蛋？”

  “…...哈？”

 

  两个人就这样一边拌嘴，一边向梦之咲的更深处走去。不久后，濑名泉就看到了校园深处布满玫瑰的长廊。即便长廊很大很长，但在硕大的梦之咲校园里，这个位置也算得上是偏僻的角落了。

 

  濑名泉许久前也曾经来过这里一次，只不过当时是为了寻找又擅自偷跑出去的月永雷欧。他以为月永雷欧会躲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可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月永雷欧，只好快速离开了这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如今再次来到这处长廊，竟是与月永雷欧一起。他望见开得正好的圣诞玫瑰，竟让他生出些异样的情感来。

 

  “宇宙人跟我说过哦！别看这里偏僻，这条长廊可是能加速时间流逝的！据说，在这里约会的情侣们真的会感到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那只是校内流传的约会圣地吧………”

 

  与这个同他一起经历许多故事的笨蛋一起来这处约会圣地，濑名泉的心竟砰砰直跳，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只能放任月永雷欧继续说着无关的话，放任月永雷欧牵着自己走进长廊。

 

  二人并肩而行，跨过一道道被玫瑰荆棘缠住的大理石台柱，夕阳的余光洒在他们身上，影子被缓缓拉长成一道印，打在开得正好的圣诞玫瑰上，为玫瑰抹上一层薄薄的的灰。

 

  圣诞玫瑰的芳香涌入他的鼻尖，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让濑名泉的心情不由得好了一些。奇怪的是，在这玫瑰长廊中穿行，竟真的让濑名泉感觉到时间的流速正在加快。他转头去看月永雷欧，月永雷欧感受到他的视线后也转过头看他，极自然的向他展露一个可爱的笑容。

 

  在濑名泉眼中，月永雷欧的笑容永远都像向日葵一般炽烈灿烂，那个永远纯粹的单纯少年会向你袒胸露腹，敞开心扉， 为你双手捧上他的一切。

 

  这样美好的场景或许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吧。濑名泉这样想。

 

  他发觉自己有些看呆了，忙转回头去，可掌心却被另一人轻轻挠了挠，像是示好一样，但濑名泉却不领情，他固执的不再去看月永雷欧。直到他们走出这条短短的长廊，他才变扭的再次去看月永雷欧，随便扯了句话转移话题。

 

  “我说，「王」你该不会在满足什么奇怪的私心吧？明明根本什么都没有改变啊？”

  “那是因为濑名还没有看到啊。走吧濑名，「Knights」的演出现在应该快开始了哦！”

 

  月永雷欧说罢拉着濑名泉的手就迎着夕阳跑向了会场，濑名泉没反应过来他的突然起跑，只能踉踉跄跄的跟在他的后面。暖色的光照亮月永雷欧橘色的头发，使他快要融进光中。濑名泉盯着月永雷欧在空中一晃一晃的橘色小辫子，嘴角不自知的露出一点笑容。

 

  真是的，连这点都和向日葵很像啊。

 

 

  月永雷欧跑的很快，没有几分钟，便带着濑名泉来到了演唱会的会场。他领着濑名泉从一个偏僻的入口进入场馆内，左绕右绕，来到一个没有人会注意，却又能完整的观赏到舞台上的情形的昏暗角落。

 

  直到真正在场馆内坐了下来，看到华丽的舞台时，濑名泉才彻彻底底的相信，原来那个长廊可以加速时间流逝是真的。

 

  他早该明白，明明未来的月永雷欧就坐在他旁边，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有什么是不可信的？

 

  濑名泉彻底无言。

 

  “对了，「王」，你说这是「Knights」的演出，那..…”

 

  你会上场吗？你会和我们……一起唱歌吗？

 

  月永雷欧看着濑名泉眼中那篇卷起海浪的海，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即使是过去的濑名泉，他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个乖僻的人此刻在想什么，他也非常清楚该如何对待这样的濑名泉。于是，月永雷欧向他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温柔笑容，十分大胆的拍了拍他的头。

 

  “濑名还真是心急啊～哈哈☆即使是未来的我也依然觉得这是一场很棒很值得纪念的演出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还想再和他们一起唱一次歌啊♪”

 

  濑名泉没太听懂月永雷欧话里的意思，这也使他变得更炸毛了一点，加上自己的头被拍了，濑名泉刚想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周围的灯光便没有征兆的突然暗了下去，他也只好把这一笔记在心里，等着以后找机会一起教训他。

 

 

  “……知道我的人好久不见，第一次相见的人记住我再回去！”

 

  一束光突然打在舞台上，照亮了孤身一人站在黑暗舞台中央的月永雷欧。他身着与Knights队服颜色相反的黑色骑士服，胸前佩着一朵开得正好的蓝色玫瑰与一支羽毛。舞台上的月永雷欧向观众席露出一个轻轻的笑，锋利的眼尾向上微挑，像以往那样狂妄又大大咧咧的说起话来。

 

 

  “那是……怎么回事？”

  “是我哦！”

 

  濑名泉疑惑的看向身旁的月永雷欧，他的眼睛亮亮的，一眨一眨的看着舞台上过去的自己，像是在回忆此刻过去的自己的心情。

 

  “这不是「Knights」的演唱会吗？睡间和鸣君他们在哪？还有，为什么「王」你会穿着那样的衣服？”

  “是啊，这是「Knights」的演唱会，是肃清「Knights」内部的【审判】。”

 

  月永雷欧注视着濑名泉，像是要透过他看向那个时候的濑名泉一样。他示意濑名泉去看舞台，濑名泉收回发散的注意力，将视线投向舞台，正巧看到身着「Knights」演出服饰的自己与鸣上岚从侧台出现，一步一步走向舞台中央。

 

 

  “消失了那么久，还以为自己是名人？”

 

  濑名泉听到自己烦躁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场馆上空，他不由得盯紧了舞台上自己与月永雷欧的一举一动，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真丢脸啊，现在也好以前也好，你真的一直都是「以为自己穿了新衣的国王」的感觉？至少做个自我介绍吧，你这个不知礼仪、得意忘形的家伙……”

 

  舞台上的月永雷欧听了他这话也不生气，倒不如说他从来没有因为濑名泉变扭的话意会错他真正的意思。月永雷欧挑起眼尾，故意摆出一副气愤的表情盯着濑名泉。

 

  “哦，怎么了？不像那个总是自信满满到让人火大的濑名啊～再更加击起劲地来挑战啊！你这家伙越是起劲越能绽放光芒，不是吗？”

 

  而后，他又眯起眼睛笑了出来。

 

  “不过也没办法啊，这不是我认识的濑名……不是我认识的「Knights」。”

 

  舞台上，月永雷欧收回笑容，眼神正渐渐变得锐利起来，他盯着濑名泉，绿色的眸中燃起了渴望这场【审判】的烈火，他提起剑，直直指向离他半个舞台远的濑名泉与鸣上岚，指向仍留在侧台的朔间凛月与那个濑名泉不认识的新面孔。

 

  “来决斗吧，濑名，

  “我，还有我们「Knight Killers」，会漂亮的击败你们，击败我失败的青春残响….…

  “向我证明你们的价值,「Knights」。”

 

  月永雷欧再次笑了出来，他望着舞台上的濑名泉，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又清晰的说出只有濑名泉能听懂第二层含义的话：

 

  “来夺回我。”

 

  濑名，试试看吧，来把我夺回你的未来。

 

 

  “原来那个时候的我看起来这么狂妄吗？怪不得濑名之后提起来还说要狠狠揍我一顿……”

 

  月永雷欧垂下头，似乎认真的反省了一番之后才又看向濑名泉，濑名泉有些艰难的脱离舞台，转过头看向自己身旁的月永雷欧。

 

  “这是……”

  “嗯，是那时候所必须发生的事。”

 

  月永雷欧又挠了挠他的手心，像是给予他一点小小的安慰与关心。

 

  “毕竟那个时候，刚回到学校的我看到承载我整个青春的「Knights」已经变成了那副懒洋洋的，丧失斗志的朋友友好组合的样子……觉得一切都没办法了啊。”

  “可濑名还在坚守着，在我不在的时候依旧好好的守着濒临消失的「Knights」，让我傻傻的青春还能留下余响。我不想放弃，更不想辜负濑名，所以，我要通过这场【审判】，拯救这样的「Knights」。”

 

  月永雷欧伸出双手，托起濑名泉的脸，坚定的望着他眼里那片海。

 

  “所以，濑名可一定一定不要放弃啊。”

  “我喜欢「Knights」、喜欢「Knights」的大家、更喜欢你，所以就请濑名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替我好好守护它、守护你自己吧。”

 

  濑名泉被迫看着月永雷欧的绿眸，心中充满纠结与彷徨。他好几次都想过要不就这样一了百了，就这样放弃算了。反正他们的「王」也已经擅自离开了，自己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道理？

 

  可他每次这样想后，再次看到残破的「Knights」时，就又会想起月永雷欧高兴的为他们的「组合」命名、想起月永雷欧在台上开心的唱着歌、想起月永雷欧曾经干过的傻事，想起月永雷欧笑嘻嘻的对自己说着最喜欢自己了。

 

  于是，他就又会抱着侥幸的心理，继续独自一人的坚持下去，坚持着等他回来。

 

  可……自己这个时空的月永雷欧就一定会回来吗？濑名泉不知道。只要想起这个问题，他的头与心就会钻心般的疼痛，只要想起这个问题，他就会再次看见月永雷欧那双眼睛，再次想起许久前的那个最后的舞台。

 

  我不知道啊。不知道你带我看到的这一切究竟是否会真的发生。

 

  月永雷欧似乎也看出了他纠结的内心，于是，他放开濑名泉的脸，再次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头。

 

  “没事的哦，濑名。”

 

  濑名泉无暇顾及月永雷欧刚刚的举动，他抬起疲惫的眼，看到月永雷欧又拿出了那个破旧的八音盒。他警惕的盯着月永雷欧的手，生怕他再突然转动摇把，但月永雷欧只是笑着看着濑名泉，有些好笑的说道：

 

  “我都和濑名承诺过不会再突然启动八音盒了！我又不是那种记不住话的笨蛋！”

 

  濑名泉的心情本来还未从月永雷欧刚才那几句话中脱离出来，现在听了月永雷欧这句话后他感觉自己的头上似乎冒出了实体问号。

 

  你说这话前不先仔细想想笨蛋前面的前缀吗？？

 

  不过月永雷欧可从不找补已经说出口的话，他握上八音盒的摇把，轻轻转动。这次濑名泉早已有了经验与准备，但他依旧不太适应模糊的视野，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在闭上眼、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再次听到了月永雷欧明朗的声音。

 

  “对了濑名，试着像以前那样，叫我‘雷欧君’吧？”

 

 

  03.

 

  “濑名！这里这里！”

 

  濑名泉在一片纯白中感到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他努力从那片空白中挣脱，极艰难的睁开双眼。几乎是一瞬间，月永雷欧的橘色身影便闯入了他的视野，也就在这时，他感到握住他的那只手十分冰凉，仿佛在外被风吹了很久一样。

 

  “你的手套呢？”

 

  他急忙将月永雷欧的手捂在自己掌心，即便自己的手也好不到哪去。月永雷欧看着濑名泉着急的样子，赶忙从口袋里掏出濑名泉给他的手套，在濑名泉再次开始无休止的说教前把手套套在了自己手上。

 

  “秋天的时候还是很暖和的……我现在把手套戴上了哦！濑名你看。”

 

  濑名泉看着月永雷欧傻傻的举起双手在他面前晃悠，只能无奈的叹息。一阵寒风刮过，他重新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拽着月永雷欧走进附近的教学楼避寒。

 

  “那么，「王」，我们现在……”

 

  月永雷欧没有答话，听了濑名泉的话后，他的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濑名泉这才想起，月永雷欧似乎对他说过什么，于是，他沉默片刻，心中默默叹气，而后奋力鼓起所有的勇气，轻轻叫出他的名。

 

  “……雷欧君?”

  “嗯嗯！这样才是好濑名嘛！”

 

  月永雷欧马上收回刻意摆出的气鼓鼓的表情，熟悉的笑容再次回到他的脸上。他拉起濑名泉的手，与他一起慢慢走在被白色涂满的校园里。

 

  这一路上，濑名泉看到了许多有关“毕业”这两个字眼的宣传海报与装饰，他这才想起在这个假期过完后他也将成为梦之咲最高的三年级毕业生。他不敢相信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甚至感觉自己根本没怎么留下过属于二年级的深刻记忆。

 

  原来自那个家伙不去上学起，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也对，月永雷欧不在他身边，没有他在身边吵闹与妄想，他怎么可能会留下令他记忆深刻的回忆。

 

  脑中一如既往的闪现起过去的画面，但这次濑名泉却没有害怕到闭上眼，他已经能初步接受这些已既定发生过的事，不再害怕到根本不敢去面对。

 

  “「王」——雷欧君，我们现在在哪？”

  “嗯～是我和濑名在毕业之前、作为「高中生偶像」的最后一场梦幻祭了。”

 

  不知为何，除了他们以外，校园内空无一人，月永雷欧依旧拉着他的手，领着濑名泉从教学楼偏僻的出口走出、穿过曲折的花园小径、经过枯萎的树丛、像是导游一样带着濑名泉观赏这些他见过许多次的熟悉风景。

 

  在这一路上，月永雷欧乐此不疲的对他说着这个时候发生的事：

 

  “这个时候的濑名似乎一直在琢磨毕业之后的发展，想继续当模特，但又不想放弃偶像这一职业，所以濑名也向我和大家反反复复说了好多好多关于这件事的问题呢。”

 

  “模特的工作很重要，所以濑名不能经常参加活动，但濑名还是超～傲娇的说了好多好多帅气的话。‘只要你们叫我而且我又有空的话，不管我身在世界何处，都会立刻赶过来的哦。'濑名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哦！哇哈哈☆现在再想起来我的inspiration依然会涌现出来～♪”

 

  月永雷欧垂在肩头的小辫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他的语调轻快，让濑名泉逐渐放松下来。那条小辫子在此刻的濑名泉看起来也像是日式炸虾一样诱人，使他想伸手去轻轻拽一下，但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认真去听月永雷欧的话。

 

  “说来也很奇怪呢，明明濑名知道他对我最重要了！可是他几乎要暂停偶像活动去专注模特工作这件事还是天使告诉我的……烦~人！这件事现在再想起来也依然是超～烦人的！”

 

  橘色炸虾生气的晃动，濑名泉觉得他再盯下去就要笑出来了，于是只好挪开视线，尽量不再去看那条小辫子。

 

  “那个时候的我很生气，所以，我也冲动的在队内宣告了‘月永雷欧在毕业之后就不会再当偶像了！’的声明，让濑名感到很意外。但那个笨蛋濑名似乎误解了我的想法，他认为我要继续伤害自己、伤害周边除他之外的所有人，所以他之后就来变扭又有些委屈的来和我……放低姿态。”

  “……明明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种话。”

 

  濑名泉垂下眸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月永雷欧口中听到了许多这个时空的……应该算是不好的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无法给予月永雷欧哪怕一丁点的安慰，正当他想问些别的事时，月永雷欧又一下子回满了能量，继续说了下去。

 

  “但以后的濑名也不要怕我伤心就把这些话都憋在心里啊，相反，这是成长很重要的一环！”

  “所有不好的、不高兴的事最终都会解决的……无论是我还是濑名、抑或是「Knights」，这都是成长必须经历的疼痛。”

  “只有经历过这些，我们才能真正成长为大人啊。”

 

  月永雷欧说到这里，又更加握紧了濑名泉的手，他牵着濑名泉，来到刚刚也来过的演唱会会场外。他侧头看向濑名泉，眼神中满是坚定。

 

  “所以，我这次要带濑名来的，是我们作为「满目疮痍的小孩子」的终点，也是我们青春故事的新的起点。”

 

  不等濑名泉反应与答话，月永雷欧便自顾自的拽着濑名泉走进会场，再次来到了那个昏暗的角落。濑名泉敏锐地发现，这里的墙壁上多了好些划痕，细看才发现那些划痕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炸虾形状——与其说是炸虾，从远处看倒是更像一条小辫子。

 

  濑名泉看着那些划痕，心中不由得泛起一层疑惑：难道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人觉得其他人的小辫子像炸虾吗？那也太奇怪了吧？

 

  不过濑名泉可没心思去细想，月永雷欧带他来的时候，演出早已开始，舞台上的「Knights」众人现在在热闹的说着什么。濑名泉完全没心思去听，趁此间隙，他偏头看着月永雷欧一直拉着自己的手，突然又想起了刚刚月永雷欧的话。

 

  暂停偶像活动……

 

  “雷欧君。”

  “嗯？濑名怎么了吗？”

  “你刚刚说，我几乎要暂停偶像活动……那——成真了吗？”

 

  自己不做偶像了？那月永雷欧呢？

 

  月永雷欧沉默着望着他，一言不发，让濑名泉逐渐紧张起来。难道未来的他自从暂停偶像活动后就再也没有继续做偶像？还是说未来的他们又发生了些同过去一样绝望的事？而自己代替月永雷欧崩溃了吗？

 

  在濑名泉的担忧下，月永雷欧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哈哈大笑的样子让濑名泉摸不清头脑，一时间竟生出一丝气愤来。

 

  “濑名的表情好好笑啊，像是担心我走上歧路的老妈一样☆”

  “哈？！我是在担心自己的未来，才不是你的妈妈！”

  “好吧好吧，毕竟濑名就算嘴上这么说身体也会老实的充当妈妈的角色嘛♪”

 

  在他们拌嘴的时候，舞台上的人似乎已结束了一轮谈话，濑名泉看到那个新面孔将鸣上岚刚刚交给他的王冠扔向侧台，被另一个自己小心接住，自己还不满的嘀咕了些什么话。

 

  “濑名。”

  “嗯？”

 

  濑名泉听到月永雷欧突然叫他，于是收回视线转向他，便遇上了一对好看的眼。月永雷欧的眼神中含着笑意，他的眼尾上挑，像是玫瑰一样好看动人。

 

  “我不能告诉你太多，不然你失去了对未来的兴趣怎么办？呜哇，那我就要永远活在痛苦之中了…...！”

  “但是啊，濑名，”

 

  月永雷欧托起他的手，在濑名泉惊讶的注视下，慢慢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侧，让他温暖的手紧紧贴上自己的脸颊。

 

  “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还在好好的长大哦。”

 

  濑名泉愣了神。

 

  好好……长大吗？

 

 

  “我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濑名，我该如何形容你们才好呢？”

  “我脑中虽然浮现出了旋律，但是却想不出该用什么字眼形容，你教教我啊！我该怎么办！？”

 

  月永雷欧用力的抓着自己胸前的衣物，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像抬起千斤重物一样指着濑名泉，他的眸子闪亮亮的，仿佛被一层清澈的水包裹着。濑名泉站在他的对面，一脸茫然与不知所措的望着月永雷欧。在月永雷欧几乎是质问的语气下，片刻后，他颤颤巍巍的回答道：

 

  “不、不要什么事都问我啊……不要问我这种人。”

  “我也不知道啊。因为，你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正式的朋友。”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应该是你来告诉我才对，我在之前到底该怎样做才是对的呢！？”

 

  濑名泉说到此处，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用力的说着心中的话，像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倾囊而出。

 

  “我曾经非常喜欢你的笑容！但是，这个世界却夺走了它。”

 

  濑名泉望着与他一同站在舞台上的月永雷欧，湛蓝的海中似乎要流出泪来，但濑名泉依旧继续说着，他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月永雷欧，要把自己的心都托付给他。

 

  无所谓了，被粉丝议论也无所谓，以后被朋友们拿来取笑也无所谓！

 

  只要你能够，能够听到我真实的声音就好。

 

  “要怎样做你才能笑出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你就告诉我吧，如果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那就说出来啊……雷欧君？”

 

 

  眼睛突然被捂住，可濑名泉却不想把那双温热的手扒下来。他难得的放任月永雷欧捂住自己的眼睛，任由月永雷欧去做他想做的事。但月永雷欧也并未做些其他的事，他只是轻轻捂住他的眼，将自己的脑袋搭在濑名泉的肩上。

 

  “不要难过啊。”

 

  柔软的橘色头发蹭着濑名泉的脖颈，像是撒娇的猫察觉到主人的难过，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予他一点点的安慰。但对濑名泉来说，这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

 

  濑名泉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看到舞台上那样的月永雷欧，看到舞台上那样的自己，他就莫名觉得好难过，可又莫名觉得有些高兴。在舞台上的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时，他隐隐约约觉得，他和月永雷欧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破裂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从这以后将会发生的一切一切，都会是他所期待的模样，都会成为他所期待的未来。

 

  而就在这时，濑名泉听到那个新面孔在说话，在努力的想让自己明白什么一样——

 

  “所有人都是站在两位前辈这一边的，这些人是各位前辈的Fan也是Family！为什么两位要无视这一切，把自己关在只有二人的世界当中呢？”

 

  听到鸣上岚充满笑意的帮腔——

 

  “泉啊，你刚才问要怎样做才能让雷欧君恢复笑容？你真是个笨蛋啊，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亏你还当了这么久的偶像。”

  “如果你想让别人露出笑容的话，首先要自己先笑出来才行哦。”

 

  听到朔间凛月终于变得轻松起来的话——

 

  “笑一笑，笑一笑，雷欧君，阿濑！这种事其实非常简单哦，就是这样做……开心笑出来♪”

  “就连小宝宝都能做得到，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任谁就都能做得到！”

 

  最后，他终于听到月永雷欧的声音。

 

  “…...来一起唱歌吧，濑名。”

 

 

  黑暗褪去，他终于得以重新看清那个明亮的舞台，舞台上的月永雷欧幸福的笑着，他放下了手中的剑，面朝着舞台上的濑名泉，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麦克风。刺眼的光撒在月永雷欧的身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耀眼，像是黎明中的曙光。

 

  “绝望，已经彻底不见了，再找也找不着了，现在这里只有闪闪发光的光辉。照亮了这个宇宙……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

  “濑名，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吧……我现在，有好好笑出来吗？”

 

 

  忽地，濑名泉的眼前变得模糊，他无法看清舞台上的月永雷欧，无法看清那个舞台。他知道一切的原因，于是转头去看身旁的人——像他刚刚看到的一样，月永雷欧幸福的笑着，熟悉的曲调于他手中的八音盒传出，月永雷欧将八音盒塞进濑名泉的手心，随后扑在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了濑名泉。

 

  而就在这时，濑名泉听到了自己略微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

 

 

  “嗯。而且，如果你现在已经笑出来的话，那么我大概也是一样吧……♪”

 

 

  ----

 

 

  这一次，在白光席卷濑名泉的视线后，他没有失去意识，反而在一片纯白中又看到了月永雷欧的身影。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月永雷欧向他奔来，站在他的身边，笑着同他说话：

 

  “在这之后嘛，我和濑名就顺利毕业啦。毕业的时候濑名看起来还很不舍得的样子，却还是装出一副‘我早就受够了你们'的样子呢。哼哼～濑名还真是不坦率啊？”

 

  濑名泉没有搭话，他仍沉浸于刚刚所看到的舞台之中，无法脱离出来。只要一想起那个充满光明的舞台，他就愈会想起那个久久难忘到早已刻进他心中的黑暗舞台，想起在舞台上孤独厮杀的月永雷欧。

 

  只要一想起他刚刚看到的那个最喜欢的笑容，他就愈会想起月永雷欧那失去活力的眼睛，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问我笑没笑出来呢？明明现在的我自己都没有笑出来啊。

 

  我现在感觉好难过，可是为什么呢？

 

  濑名泉捂住双眼，似乎只要捂住眼睛，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月永雷欧轻轻的拉下他的手，紧紧握于手掌。

 

  “因为我想让濑名也笑出来啊。”

 

  濑名泉惊讶的看着月永雷欧，可月永雷欧却闭上了眼，以一种很轻松的姿态面对着他。

 

  “那个时候的濑名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悲伤的样子，看得我也跟着有点难过起来了。就像呜上说的那样——如果想让你笑出来，首先我要自己先笑出来哦。”

  “可是我知道，那件事不可能对我们毫无影响，我和你之间也终归隔了一道厚厚的壁垒。濑名看不到我怎么办呢～？”

  “所以，我要打破这层墙，让濑名能够看到我的笑容。”

 

  月永雷欧睁开双眼，向濑名泉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的、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笑容。

 

  “就连小宝宝都能做得到！濑名！就这样简单的笑出来！”

 

  他似乎等的有些急了，于是伸手去扯濑名泉的脸，让他也像自己一样露出笑容。

 

  “濑名，记住这个感觉，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记住我的笑容！你也可以笑出来！”

 

  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就可以做到……？

 

  月永雷欧如此开心的笑着，让濑名泉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还能和月永雷欧一起笑出来。

 

  明明他们都早已千疮百孔，都早已失去能够笑出来的权利，可在这个不知名的空间，月永雷欧却幸福的笑了出来，想让他也能够感受到这份幸福。

 

  幸福……来自未来吗？这是未来赐予的幸福吗？

 

  他用尽全力想记住这一刻，于是心中渐渐变得不再难过。慢慢地，月永雷欧松开手，而濑名泉依旧淡淡的笑着。

 

  那么简单的事，你这个笨蛋都做得到，我怎么可能做不到！

 

  白光正慢慢消散，意味着濑名泉即将去到下个时空。见到这个温柔的笑容，月永雷欧一下便抱住了濑名泉，他的头像刚刚那样搭在濑名泉的肩膀上，嘴唇贴到濑名泉的耳旁，轻轻吐出他留在这个时空的最后一句话：

 

  “濑名，别放弃那个笨笨的我啊。”

  “在未来，我也还想继续，和你一起笑出来啊。”

 

  濑名泉没有说话，他静静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而后再次闭上眼，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在那个黑暗的舞台上，再度看到了崩溃颓废、失去笑容的月永雷欧。

 

  他向月永雷欧伸出手，可离他远远的月永雷欧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间便像易碎的玻璃一样一点点碎裂，爆出一声声裂响，在眨眼间，只留下一柄银剑与满地碎片。

 

  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许久之后，濑名泉才默默收回手，长长地望着那堆碎片，一言不发。

 

  我也，还想和你一起幸福的笑出来啊。

 

 

  04.

 

  好黑啊。

 

  待到眼前的白光消散后，濑名泉缓缓睁眼，想看看这是哪，却发现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周边的东西，却不知道碰到了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摔落在地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边，直到片刻后才恢复宁静。

 

  “雷欧君？刚才没声音怎么现在那么大动静，你到底在里面搞什么啊？”

 

  眼前的门被外力突然推开，刺眼的光洒进黑暗的屋内，让濑名泉下意识抬起手遮住那缕光，等到眼睛适应后才慢慢放下，却意外发现推门进来的人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孔，连卷毛翘起的弧度都完全一致，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

 

  “哈？你是谁？又是睡间他们用来整蛊我的新方法？”

 

  甚至连语调都一样令人火大。濑名泉刚想用同样的语调回敬对方，但又突然想起自己才是被八音盒带过来的外来者，连这个时空的基本信息都一概不知，于是只好按下胸中的躁动，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回答他。

 

  “睡间他们也没这种能力弄出第二个我吧……我是濑名泉，梦之咲的二年级生——这点还用说吗？”

  “二年级……差不多也该到那个时候了。”

 

  另一个自己让开些许距离，转身走向屋外，示意濑名泉跟着自己。迫于在这场荒诞旅途中一直充当自己“引路人”的月永雷欧不知所踪，濑名泉只好跟上眼前的人走出黑暗的房间，迈步踏入光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说不上大也并不算小的公寓，屋内的家具与饰品摆放都十分整洁，看来平常也有认真打理。濑名泉环顾一圈，稍稍觉得有些奇怪——屋内的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符合他喜好的，也有他完全不会选择去购买的，其间还不乏有一些树枝石子之类…..可以称得上是垃圾的东西。

 

  濑名泉不由得皱了皱眉，这糟糕的配置完全不是他的风格！简直就像有个人不分青红皂白的突然闯进来，强硬的把这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在屋子里到处乱丢，而自己又对他无可奈何，只能把这些东西一点一点融进生活中，尝试着去接纳一样。

 

  忽地，他的余光瞥见了柜子上摆放着的某个东西，濑名泉转头望去，杂乱的思绪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间凝滞在脑海中，令他的大脑在一瞬间放空，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照片里的二人站在梦之咲的校门前，穿着梦之咲那身经典的蓝色制服。繁樱开的正好，樱瓣随风飘落，月永雷欧笑的灿烂，开心的揽住照片里的自己的脖子，自己脸上则是一副烦躁的表情，其中却又带着些许笑意，看上去十分幸福。

 

  奇怪……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下的？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濑名泉伸出手，想将相框拿下来，可过往那些痛苦的画面一下子便涌入他的脑海，那张照片上的人脸上的笑容不断扭曲，最终成为一个恶魔。他猛地闭上眼，又很快睁开，照片里的月永雷欧仍高兴的笑着，濑名泉却不愿意再去看他，只得迅速收回伸出的手，跟在另一个自己身后，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

 

  “感到很稀奇吗？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些东西将来也都会属于你哦？”

  “……我？”

  “…....看来你还没猜到啊。”

 

  另一个自己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而后用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眸凶狠的注视着濑名泉。

 

  “我是濑名泉，是未来的你。你现在所经历的事，我那时候也经历过，所以，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也都只是那时候‘未来的我'对我说过的而已，但你也要给我牢牢记好了！”

 

  濑名泉看着另一个自己脸上佯装凶狠的表情，不由得感到有些好笑。原来自己说这种话时是这样的吗？怪不得他总是被队友和粉丝调侃说本体是一只傲娇的灰猫。

 

  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取代的则是对另一个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的不安，但他又迫切的想知道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濑名泉只好踌躇的坐在沙发上，慢慢道出他的疑问。

 

  “这里是哪？未来…..又是什么样的？”

 

  未来。这个词对濑名泉来说实在是太遥远又太触不可及了，他甚至不敢去想象未来是怎样的。他蜷缩在那个黑暗的舞台、黑暗的小小房间、黑暗的心中，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敢站起身来寻求光芒，只能一遍遍想着与之毫无关联的事，颓废的度过每一个没有光明的日子。

 

  他有多害怕未来，就有多渴望未来。哪怕糟糕透顶也无所谓，只要能够有立身之地就好，能够有看到光的机会就好。

 

  “这里是佛罗伦萨，我……你来到这开展曾经的模特事业。跌倒，爬起，又再次倒下…....而后，你发现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在此生存下去。毕竟弱肉强食就是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无论谁都逃不开，更何况是你哦？”

 

  濑名泉听到这里，即便面上没有变化，但心中的情绪还是不免变得低落起来。尽管他曾在脑海中努力拼凑着名为未来的拼图，但确切听到自己糟糕的未来后，他还是有些……失望？

 

  他的思绪乱作一团，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垂下了头。他对什么感到失望呢？对自己的选择失望？对这样的未来失望？还是对自己身边的人失望？是失望于那个人没有留在自己身边吗？濑名泉摸不清楚，也不想去摸清楚。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经过许久的静默后，才缓缓挤出一句有些气力不足的话：

 

  “我真的没有……继续做偶像吗？是在「王」那家伙离开之后？”

 

  又是许久的沉默，濑名泉知道另一个自己在看着他，就在他有些等不及时，他听到另一个自己长长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时，话中竟带了些许笑意。

 

  “现在「Knights」的境遇可比那个时候好多了哦？”

 

  濑名泉猛地抬头看向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自己慢慢将后脑抵在沙发背上，眼神环顾着整间屋子。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过去的自己的缘故，他说话也稍稍放松了一点，不再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变扭。

 

  “事务所逐渐扩大，事业蒸蒸日上,「Knights」也获得了更多的工作机会，我们在逐渐出名。睡间和他哥的关系在逐渐缓和，鸣君也早就不再扮作门老师的样子，司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有在努力成长，好好担起了「王」的职责。”

 

  从另一个自己口中听到了许多熟悉的人的名字，这不由得让濑名泉感到安心了一些，可他发觉其中并没有月永雷欧的事，不知为何，他刚落下一点点的心又再度高悬。濑名泉想开口问他，可另一个自己难得没有停下来，反而继续说了下去：

 

  “即使是未来也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对我来说，未来也仅仅只是比那个时候，比你的现在轻松一点而已。”

  “有的时候我就在想，那家伙会不会有些太傻了点。明明曾经伤害他最深的人是我，让他崩溃的是我的愿望，可他依然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拼了命的黏在我身边，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我看，告诉我他最喜欢的是我、最爱的也是我，还在事务所为我举办的生日宴会上吵着要把他从今以后的爱全都送给我。”

  “那家伙已经傻到，即便在那个时候已经崩溃到谁也不相信了，却还是一遍遍对着我说'我会写出你要的曲子的'不要丢下我'这样的话。”

 

  他眸中的海翻起浪来，掀起一丝涟漪，好像这屋子里有什么让他伤心的东西。濑名泉读不懂他的眼睛，这让他觉得他似乎也读不懂自己心中的海。

 

  但他唯一读懂的是，月永雷欧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间的他心中，好像都是一样的触不可及。

 

  “他已经傻到无药可救了，”

 

  另一个自己忽然转过头看他，两片海隔着不远的距离相望，不一样的是，过去的那片海中裹着浑浊的思念，远不及另一片海晶莹透彻，仿佛盛夏降下光辉，便能于海底映出彩色的玻璃海。

 

  “傻到不知道自己从不会被丢下。”

 

  那样美丽的海会温柔的拥抱着坠落其中的知更鸟，直至他重新蜕变，成长为一只漂亮的金丝雀。这片海不会成为他的牢笼，却会一直守护着他，让他自由的飞翔于他所眷恋的音乐当中。

 

  那片海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人。

 

  “摞在那个瓶子里的石头，都是他从南国的海边捡回来的。明明我一直在扔，可他却每次都能把瓶子再次填满。”

 

  另一个自己又指向柜子上的花瓶，瓶中的花开得正好，却有几根秃秃的树枝格格不入的插在其中。

 

  “那也是他捡回来说帅气的树枝，我扔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被他捡回来新的。”

 

  语罢，他又指向房间中别的东西，像是细数家珍一样说着它们的来历。

 

  “这个杯子是他从巴黎买回来的，说什么没在国内见到过一定是很稀有的东西，结果回来就在家里翻到了一模一样的。”

  “那沓新纸也是，说这个纸手感好好用来作曲inspiration一定会不断涌出，实际上就是我一直买给他用的同款。” 

  “那些奇形怪状的衣服、味道奇怪的香薰、快散架的柜子……都是他的手笔。超~烦人的。”

 

  另一个自己的唇角不自知的弯出一点弧度，好像又回到了二年级的那个黄昏，回到了那间小小的音乐教室，再次唱起跑调的歌来。

 

  他仅仅是想到这一点，便觉得无比幸福而珍贵，让他想要将月永雷欧与他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拥入怀中，牢牢锁进心底的陈旧盒子里，让自己再也无法忘记这些痛苦又美好的宝贵回忆。

 

  “——即便不愿承认，但从那时候起，有他在我身边，我觉得很幸福。直至现在，我也依旧会期待有他在我身边的未来。”

 

  濑名泉顺着他所指一一望去，每看到一件东西，心中的死结便微微松动一次，让那颗被紧紧缠绕的鲜活的心能有继续跳动的余地。

 

  另一个自己看向明显有些被触动的濑名泉，见他面上有些疲惫，微微张口，沉闷的说出过去那时候的自己也说过的话：

 

  “但那……现在的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他不会见我，不会听我说话，只会把自己关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你经历的那些故事……那些美好而又令我期待的未来都再也不会发生了。”

 

  濑名泉不知道该怎样诉说，明明很清楚面前是来自未来的自己，可他就是没由头的感到.....害怕。害怕亲口说出事实，害怕亲身面对，害怕另一个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办——那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花园、医院、舞台..…那些他所在这些地方经历过的残忍的事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一遍遍闪烁又一遍遍消失，濑名泉不想再看这些画面，不想再记起这些事。

 

  他想闭上眼，只要闭上眼就看不到了一可他曾经说过的话，月永雷欧曾经说过的话都萦绕在他的耳畔，一遍遍的在他的耳边回响，那些轻快的、踌躇的、愤怒的话都让他感到痛苦、感到悲伤、感到恐惧——因为那些都是已经无法回望的过去，都是无法再重现的回忆。

 

  「王」，这样就足够了吧……别再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别怕。”

 

  濑名泉猛地睁开眼，另一个自己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能看破他心中的一切想法。濑名泉觉得很奇怪，但转念一想，这些事他一定都比自己更早经历过，也一定清楚此时的自己心中在想什么。于是，濑名泉也只得慢慢冷静下来，望回对方，看到他，亦或是自己脸上温柔的笑容后，心中的害怕竟神奇般的减少了几分。

 

  “在离你那时候不远的未来也是这样，雷欧君那家伙自顾自的作着曲，根本不在意别人在说什么，有人拿走他的乐谱就凶狠的抢回来继续作曲。真是的，当时可真是超~烦的！”

  “也是那个时候，睡间对我说过。现在我提前把这句话当作解决办法告诉你哦？你可要给我仔细听好了。”

 

  濑名泉就这样看着另一个自己，变扭又小心的张开双臂，时隔三年，轻轻抱住了他。

 

  “——现在他能够听到的，就只有你的声音了。”

 

  濑名泉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内里的海似乎清澈了些，卷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波浪，而后，他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却仍坚挺着胸膛，不愿靠在另一个自己身上。

 

  月永雷欧的声音仍萦绕在他的耳边，小狮子用软糯的声音一遍遍喊着他的姓，他仿佛能看到月永雷欧笑着向他伸出手，绿色的眼睛一眨一眨，期待着自己能够牵住他。

 

  ……是啊，现在自己能听到的，不也只有他的声音了吗。

 

  忽地，一个东西突然从濑名泉的怀里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啪嗒”一声，另一个自己飞速松开双臂，傲娇的不去看濑名泉，转而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东西，看清是一个破破的快散架的八音盒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个八音盒之所以这么破，也许也是像‘濑名泉’一样，经历了许多次旅行吧。”

 

  另一个自己久久的注视着八音盒，濑名泉看着他轻轻吹气，吹去落在八音盒上的灰尘，又伸出指尖，抚摸着盒子上一道道的划痕。

 

  “我们认识了五年，他在这五年里送了我好多好多东西，曲子、事业、名誉，还有他源源不断的爱。”

  “……虽然我到现在也不能大胆的讲出内心的想法，但我对他也是一样的。他都那么爱我了，所以，也就还请你在过去那时候先提前预支一点爱给他哦？”

 

  另一个自己将那个陪伴了他整场旅途的破旧八音盒塞进他的手心，握着他的手，慢慢转动了八音盒的摇把。

 

  “要是那家伙还执迷不悟的话……哼，那你就告诉他：”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都爱他。”

 

  眼前的一切又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濑名泉还想和他说些什么，可他已经连另一个自己的面庞都看不清了，在他完全失去视野的一瞬间，耳朵却又清晰的捕捉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

 

  “想去改变的话，至少先让‘那个家伙’好好回来吧。毕竟没有那个家伙的未来，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或是对‘濑名泉’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吧？”

  “带他回到那个即将到来的未来吧。让你看到的这所有的一切从此真正属于你，属于‘濑名泉’与‘月永雷欧’。”

 

  另一个自己微微停顿，好像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似的，但最终只是慢慢叹气，轻声说道：

 

  “……他自始至终都是个麻烦的家伙，不和他好好说清楚的话，他连饭都不好好吃啊。”

 

 

  ----

 

 

  好奇怪啊，明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可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月永雷欧的身影——柔顺橘发的末尾被乖乖绑了个整齐的小揪揪，身上的衣服从没见过，应该是从佛罗伦萨买来的。濑名泉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人，下意识的想要紧紧抓住他，他没有呼喊，又也许是不敢呼喊，只是无声的向月永雷欧的背影伸出了手，月永雷欧便像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样，飞速转过身去看他，发现真的是自己后，一双绿眼睛骤然闪起光来，他高兴的奔向濑名泉，握住了他的手，绽放出最明媚的笑容。

 

  “濑名！找到你啦！”

 

  我？

 

  濑名泉惊讶的望着那双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绿眸——那像是成相极佳的绿宝石，晶莹剔透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出内里的质地。月永雷欧的眼睛里总藏不住东西，就像他本人一样，只需去看他的眼睛，便能将他的一切都看个透。

 

  濑名泉虽然嘴上说着毒话，可他总是觉得，月永雷欧的眼睛似乎和他的口头禅一样，内里藏着整个宇宙。不然为什么他每每看到那双永远闪着光的眼睛，都会被吸引到挪不开视线？最后只能扯着慌说些自认为恶毒的话，让月永雷欧不再看他，蔫蔫的垂下并不存在的橘猫尾巴。

 

  在他恍神的时候，不知怎的，月永雷欧身上的衣服又变回了他最熟悉的那身梦之咲的制服，他依旧不好好穿衣服，顶着一头不知道何时变的凌乱的橘发，松垮的辫子搭在肩头，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像是带着叶的橘子一样。

 

  在一切都没发生之前，那时候的月永雷欧也是这样，听到是濑名泉的声音后便在几步路的距离间扑进他的怀里，两个人一起栽进花坛后，用那双绿眼睛一闪一闪地笑着看他。那笑容赤诚而真挚，仿佛他抱住的是世界上最难得的宝物。

  可是现在的月永雷欧早就不会这样做了。在月永雷欧的衣服变成梦之咲制服的那一刻，濑名泉便不自知的垂下头不去看他。他不敢，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那双绿宝石一样美丽清澈的眼睛里在此时会流淌着什么呢？失望？无助？迷茫？啊啊，或许是彻头彻尾的厌恶与憎恨吧。

 

  是啊，月永雷欧应当恨他。毕竟是自己让他崩溃，是自己强硬施加在他身上的“愿望”才让他受伤的。他是一个疯子骑士，凭着国王的信赖与纵容，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剑，将所有人都残杀殆尽、登上王座后，才发现身后的国王早已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却仍努力将自己的心脏为他双手奉上，即便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的心已然破碎不堪。

 

  所以啊，「王」，恨我吧。明明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错，那就来恨我啊！

 

  憎恨我厌恶我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你的眼睛里能再次闪着光就好!只要你能再次开心的笑出来就好！

 

  濑名泉不知何时紧紧闭上了双眼，握住月永雷欧的手也慢慢放松了力道，他感到月永雷欧的手渐渐从他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于是心中的弦瞬间崩断，失去了控制，洪水涌入身体的各个角落，让他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干，可濑名泉仍然不敢睁开眼，怕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会是一片虚无。

 

  是啊，就这样吧，恨我吧，别再爱我了。

 

  一双手突然抚上濑名泉的脸，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像是安慰着他。濑名泉愣了一下，鼓起勇气慢慢睁眼，见到月永雷欧微微仰头，一双干净明亮的宝石眸久久注视着濑名泉那双深邃好看的蔚蓝双眼。

 

  月永雷欧笑的灿烂，让濑名泉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好久以前，濑名泉没办法不去看那个他最喜欢又太久太久没有见过的笑容，只能呆呆的，坠入名为“月永雷欧”的翠绿色宇宙。

 

  突然，月永雷欧的衣服又变为了他前不久才见过的让他印象深刻的打歌服，身上多了好多好多的伤与疤，胸前大片大片的红色浸湿了他的衣襟，令人触目惊心，濑名泉自己的身上也落满了灰尘与血痕，却都未伤至要害。忽地，月永雷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两具伤痕累累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像是阔别许久的爱人，互相汲取着彼此身上的热源，为彼此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温暖的爱，慢慢疗愈着两颗濒临破碎的小小心脏。

 

  在铺天盖地的红色之中，唯有那片蔚蓝的海是他唯一的庇护所，是唯一的出路与救赎。

 

  “濑名，找到你啦。”

 

  濑名泉几乎要哭出来了，但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觉得还不该落泪，但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他微微抬起颤抖的双臂，艰难又缓慢的收缩回来，他的手极轻极轻的，覆上月永雷欧瘦削的背，像对待脆弱易碎的艺术品一样小心翼翼。

 

  在触碰到月永雷欧的一刹那间，他的身影也像其他事物那样开始变的模糊，濑名泉忙去侧头看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双清澈到没有任何杂质的绿眸，与那个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而后，清晰的、飘渺的，真实的、不真实的、让他悲伤的、他所思念的、使他恐惧的、他挚爱着的，所有的一切全都随着他的心魔烟消云散。

 

   05.

  濑名泉被突然刮来的冷风吹的打了个喷嚏，他睁开眼，自己仍在月永家外的街道上，除他以外再无一人。围巾依旧好好裹在自己的脖子上，手套也还乖乖待在原来的位置，唯一与刚才不一样的，只有濑名泉手中凭空多出来的八音盒。

 

  他再次转动八音盒的摇把，可除了传出优美的音乐以外什么都没有发生。濑名泉抬起头，眼前的屋子灯火通明，却唯独有一间漆黑的房间与其格格不入。他久久的望着那间被窗帘挡的严严实实的房间，待到音乐戛然而止时，眼中流露出自那时候起以来从未有过的坚定。

 

  拜托了，「王」，拜托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

 

 

  “……泉哥？”

 

  月永琉可有些吃惊的看着门外去而复返的濑名泉，以为是他忘了什么东西，可她看着濑名泉慢慢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面上露出一个安抚性的淡淡笑容。

 

  “琉可，辛苦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月永琉可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濑名泉在说什么，她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水雾包裹着那双晶莹的绿眸，使它被衬托的更加明亮，像是美丽的猫儿一样。

 

  月永琉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对哥哥来说，泉哥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有些事也只能让泉哥来做。

 

  泪水滑至脸颊，她用力用手一抹，努力止住抽噎，怕被房间里的哥哥听到。月永琉可抬头看向濑名泉，微微凑近几步，她垂下头，鼓起勇气，几乎是恳求般的，用比以往细声更轻更小的说道：

 

  “泉哥...…请、请你救救哥哥吧？”

  “哪怕只是把他从房间里叫出来也好，让他好好吃一点点饭也好……”

 

  月永琉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对泉哥来说，哥哥也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拯救现在的哥哥的。

 

  虽然不知道哥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月永琉可明白，那件事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一定都很难过。她不敢抬头去看濑名泉，怕看到和哥哥一样的表情，怕泉哥拒绝自己，怕泉哥拒绝面对那样的哥哥。那爸爸妈妈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哥哥又该怎么办？

 

  “哥哥他谁也不愿意见，有人靠近就大呼小叫的破坏掉周边的一切东西，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叫嚷着赶出房间然后把自己锁在里面，连饭也不吃……可是，可是哥哥不是这样的！哥哥只是……”

 

  哥哥是那么骄傲那么喜欢大家的一个人，现在这样的他该怎么度过以后的人生啊。

 

  “明明还有更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他……”

 

  大滴大滴的眼泪溢出眼眶，滴落在暖色的地板上，落阳残光透过玻璃挤进屋内，在颗颗泪珠中映出美丽的彩虹来。月永琉可捂住脸颊，她再也止不住眼泪，任由它肆意流淌。

 

  她感到有一只手温柔的再次拍了拍她的脑袋，于是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一片明媚的海。

 

  “好。”

 

  无数的忧伤像浪涛一样汹涌溢出，它们顺轨延伸，经历千风吹卷，经历一个漫长的凛冬，最后汇入万物根源，坠进无边深海，于无物海底蜕变，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花，孕育出自由的金丝雀来。

 

  “我来救他了。”

 

 

  濑名泉再次站在那扇门前，轻轻转动门把，薄薄的门竟一下子被他打开，向昏黑的屋内撒进光去。濑名泉有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间屋子的全貌了——电脑屏幕昏暗的荧光是屋内唯一的光源，墙上满是马克笔留下的杂乱涂鸦，遍地都是涂满了黑疙瘩的五线谱，看起来就像是恐怖游戏里被委托侦查的闹鬼房间一样凌乱无序。

 

  房间的主人背对着他，跪趴在地板上忘我的涂画着什么，从衣袖露出的左手腕上泛着血的咬痕清晰可见，让濑名泉的心不由得微微颤动。而这间房间的主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突然亮起一点的环境，他极其缓慢的转过身来，看向踏入这片黑暗的外来者一月永雷欧用那双熟悉的，昏暗的眸子注视着濑名泉，眼中不带一丝情感，看上去像是毫无生命力的枯竭植物。

 

  “……濑名？”

 

  他的声音像是在风沙中被狂风吹了许久一样嘶哑，濑名泉攥紧了手，手心满是因紧张而冒出的汗，他闭了闭眼，鼓起勇气迈开腿，一步步踏入了昏黑的房间中。

 

  月永雷欧见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显的很慌乱，又或者说是恐惧，他难得的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扔东西把濑名泉赶出房间，只是像世界上最渺小的生物一样不断向后退去，把自己蜷缩在房间的角落。

 

  濑名泉也因此得以看到他刚刚画着的五线谱——音符串起的曲调十分阴郁，作曲人似乎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固执的用笔一遍遍的划掉，直到看不清楚原来的样子。

 

  一张满是涂改痕迹，却根本无法成歌的乐谱。濑名泉弯下腰，用还有些发颤的手捡起那张五线谱，看向已经退到角落，却仍离他不远的月永雷欧。

 

  “「王」……你还在作曲吗？”

  “……那些曲子濑名不会喜欢的，不要看。”

 

  就连我自己都不会喜欢。

 

  月永雷欧自从缩到墙角后便一直垂着头，不去抬头看他。他下意识的咬着自己的手指，甚至没有发现手指早已被自己咬的伤痕累累，没有发现伤口已向外渗血。

 

  濑名泉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在颤抖，捏着乐谱的那只手抖的更厉害了。他明白，就算他看到了那么多，被那么多人鼓励过，可自始至终，直到现在，他依旧无法平静的面对月永雷欧。

 

  只是看到月永雷欧那副了无生机的样子，他就会像被抽走周身的空气一样无法呼吸，只能像被美杜莎石化的雕塑一样待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力慢慢流逝，最后孤独的死去。

 

  “「Knights」需要登台演出，演出就需要我的曲子。濑名需要打败其他组合的致胜「武器」、所以我正在努力，努力写出能让濑名、让大家都开心的曲子。”

 

  可是我不开心啊。怎么能写出让大家开心的曲子。

 

  月永雷欧依旧在咬着自己的手指，即使指尖早已流出血来，他还是像没有痛感一样啃咬着，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下来。

 

  “濑名放心吧，我不会再有什么事的。没事的话就——”

 

  突然，濑名泉上前一步，用力打掉被他自己咬到血肉模糊的手，紧接着抱住了他。月永雷欧的大脑突然宕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只能像个傻瓜一样，呆呆的被濑名泉这么抱住。

 

  原来，你一直在发抖啊。

 

  在这样的月永雷欧面前，濑名泉曾经端起的架子、摆出的面孔、担心恐惧的事情不知为何全都消散在眼前。他这么抱住月永雷欧，竟莫名的让他的心中没了那些害怕的、想去逃避的念头。在这段时间里，他头一次这么冷静，认真的梳理起自己想要对眼前的人说的话，可脑中却又不禁想起别的事来，想起他那犹如荒诞喜剧般的经历。

 

  “「王」……我啊，见到未来了。”

 

  未来？

 

  可是我看不到未来啊，濑名。

 

  濑名泉不知道月永雷欧心中所想，此刻，他只能拥住怀中那副颤抖着的瘦削身躯，有些痛苦的，慢慢闭上双眼。

 

  在无边的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舞台，月永雷欧提着剑孤零零地站在棋盘上，己方的棋子已被吞吃殆尽，他周边的每一步路都被对方的棋子死死堵住，可怜的像是失去领地又失去骑士的落魄潦倒的王。

 

  这场棋局的执棋者已无暇顾及这盘残局，便把一切都丢在原地。月永雷欧无法前进，更无法后退。比起王来说，他更像是叛逃的士兵，故国存在的痕迹已被浪潮淹没，哪里都没有他的归处，只能像雕像一样站在原地的黑格中，任由时间流逝，江水改流。

 

  现在轮到白方执棋。

 

  濑名泉踏上棋盘，缓缓走向月永雷欧，可月永雷欧一见到有人靠近，便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他。濑名泉站在白格之中，他远远望见那双浑浊的绿眸，很快便低下头不去看他。但濑名泉明白，他无法逃避过去的往事，无法逃避月永雷欧那双单纯的眼，更无法逃避月永雷欧这个人。

 

  而现在，他也不想再逃避了。

 

  他想起曾经的月永雷欧、想起来自未来的月永雷欧、想起月永雷欧在舞台上唱着好听的歌、想起他们之间快乐的往事、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想起等待着他们的未来、想起月永雷欧的笑容。

 

  想起月永雷欧像个傻子一样，笑着扑进自己的怀抱，天真的说着“找到你了！”这样的话。

 

  濑名泉的心中忽然升起莫大的勇气，他深吸一气，抬起头去，如此坚定的与那双绿眸对上视线。

 

  “「王」。”

 

  那双绿眸像是一潭死水，死气沉沉的，抬不起一点往日的激情与兴致。听到濑名泉的声音后，也只是微微张大了眼，做不出一点多余的反应。

 

  什么嘛，你到底是不是「王」啊？那家伙听到我的声音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事到如今……我果然还是，很难直接面对你啊。”

 

  他怀中的身体依旧在发抖，像是触碰到了这世界上最可怖的生物一样。但即便如此，濑名泉还是感到他在努力放松，努力让自己正常一点，努力想让自己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我这么说你可能会生气吧。生气的用各种词汇骂我一顿，然后把这一切的所有错全都归结到我身上，从此再也不愿意见我——我有时就在想，也许你这么做我会更开心一点，毕竟，这之前发生的一切一切全都是因为我。”

  “是我……自私的利用了单纯的你，利用你来满足我扭曲的内心。”

 

  “不、不是这样的……”

 

  那双绿眸深处似乎隐现了一点点、一丝丝的光，像是水底绽放的烟花一样。月永雷欧手中的剑微微颤动，濑名泉向前几步，慢慢靠近他，可月永雷欧很快又端稳了那把利剑，直直指向濑名泉。

 

  “不管你相信不信，但我确实去到了未来。”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甚至没有去想过未来会是什么样的……因为那时候发生的事几乎要把我杀死了。”

 

  濑名泉的心中卷起浪来，像是逼迫自己一样，他死死注视着月永雷欧那双眼睛，又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一样迈开双腿，无视棋局规则的约束，一步一步径直走向前方。

 

  “有人在我们跌落谷底时仍坚定的选择了「Knights」，成为了新的骑士；「Knights」依然能在梦幻祭上演出，你也依然能开心的，与大家一起唱着你的歌；我们都有在好好生活，都有在好好成长，直至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玫瑰长廊中宛如向日葵一般灿烂的笑容、五个人齐聚的「Knights」、幸福地歌唱着光明赞歌的少年、糟糕配置的公寓、月永琉可悲伤的面容……濑名泉的眼前浮现出许多他曾亲眼见过与亲耳听过的画面。笑声、哭声、怒吼……那些声音与面容接连涌现，全都被濑名泉一一锁进他心底的破旧盒子里。

 

  濑名泉仍向前走着，他穿过那些棋子，跨过那些死板的，像牢笼一样的黑白格，一步一步走向月永雷欧，不顾他手中那柄锋利的剑的威胁，一直走到了闪着凛冽寒光的剑尖前。

 

  “「王」，未来，真的很美好啊？”

 

  月永雷欧的瞳孔猛地睁大，泛起层层涟漪的眼眸直直注视着濑名泉，似乎是对他这句话中某个词的应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身体愈发颤抖。他似乎要控制不住手中的剑，似乎想要刺向已离他不远的濑名泉，可最终，他又停了下来，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盯着他。

 

  “……可是我早就是个失败的王了。未来什么的，也早就不该拥有了吧？”

 

  他眼底的光不断闪烁着，最后流出泪来。月永雷欧不敢将头抵在濑名泉的肩膀上，不敢哭出声，只能默默流着眼泪，放纵泪水滑落脸颊，最后隐于濑名泉衣服的布料纤维中，看着那处衣物被浸湿成一片灰蓝。

 

  “凛月、鸣、小琉可、还有爸爸妈妈，他们早就对我失望了吧……濑名说的对，我一直是个麻烦的、烦人透顶的人，除了作曲以外一无是处——现在我连唯一拥有的曲子也写不出来了！我自己也很不开心，写出的都是些糟糕的东西，那些充满阴郁的曲子该怎么让大家开心起来啊？ 我不知道啊？”

  “明明在濑名眼里我就是个只会胡闹的人吧？是个不会作曲就会被别人丢掉的没有价值的东西！那濑名今天为什么还要来管我啊？是怕我彻底坏掉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为你提供舞台上决斗的「武器」了吗？是你的内疚和自责让你觉得你必须要找个人去补偿吗？是这样吗？”

  “为什么啊？濑名？你告诉我啊？！”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要来管我啊！让我就这样一直待下去然后一个人孤独死掉吧！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施舍我一缕光让我能够看得到你啊？

 

  月永雷欧无法捏稳那柄沉重的剑了，他的手臂抖的不成样子，似乎轻轻一碰，那柄剑就会砸在地下摔个粉碎。他想刺穿眼前的濑名泉，可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却死死拉扯着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可以。

 

  他只有濑名泉了。只有濑名泉是不可以被染上自己那肮脏的血的。

 

  那是他不惜牺牲掉自己也要保护的人啊，自己怎么能去伤害他。

 

  他的绿眸闪起光来，眼神时而清澈，时而昏暗，像是有两个小人在争斗一样。月永雷欧死死控制着左手，他想后退，想远离濑名泉，可碍于棋局的规则，他只能活动于脚下狭小的黑格之中，退无可退。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濑名泉帮他握稳了那柄银白的剑，又慢慢靠近他。利剑轻而易举的划破他的衣服，刺进他胸前的血肉，流出殷红的鲜血来，让月永雷欧不禁呆愣在原地。可濑名泉像是没有痛感一样，仍坚定的向前走着，他每走一步，都让月永雷欧心如刀割，仿佛此刻被一点一点刺穿身体的是他，而不是濑名泉。

 

  他想缩回手臂，想将伸出的那柄剑收回来，可月永雷欧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他似乎被剥夺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能亲眼看着手中的剑一寸一寸的，刺进濑名泉的胸口。

 

  濑名泉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直至心脏被银剑贯穿、直至血染红他胸口的布料、直至他终于能将月永雷欧拥入自己温暖的怀中。心中的破旧盒子终于被银剑打破，他一点一点锁在里面的所有记忆与情感化作一只只小巧漂亮的金丝雀，它们挣破牢笼，一同飞向天空，尽情翱翔，尽情歌唱。

 

  在遥远的过去，少年将那首从莫扎特那取来的相近歌名的曲子送给他。随着那首熟悉旋律的响起，棋子与王座纷纷消失于虚空中，明媚的阳光洒进这片黑暗的牢笼，照亮了这整场犹如戏剧般盛大的梦幻祭。硕大的棋盘从他们脚下缓缓碎裂，最后消失殆尽。

 

  濑名泉仍紧紧抱着月永雷欧，胸前的血液一滴一滴回到他的身体中。而月永雷欧手中的剑早已随风消散，不知去处。二人于漫天繁星间坠落，经历自由落体，重力失调，而后坠进一片温暖的、暖橘色的海。

 

  月永雷欧仍垂着头，忽地，他感到濑名泉很轻很轻的抚上他披散着的头发，缓慢又轻柔的揉了揉。

 

  “……因为我想去到有你的未来啊，雷欧君。”

 

  因为，我喜欢你啊。

 

  月永雷欧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这句话抽走了，他不再克制自己，放任自己把重心全都倚在濑名泉身上。或许是因为实在累了吧，月永雷欧有些迟疑的，轻轻抓住了濑名泉的衣角，仿佛这样就彻底把濑名泉绑在了自己身边一样。

 

  “可是、那样的未来……真的会发生吗？”

  “濑名和大家一定会得到想要的未来的，我相信濑名、相信大家。可现在这样的我，真的还会有美好的未来吗？”

 

  月永雷欧不敢相信啊，即使濑名泉这么说，他依旧不敢相信，他在黑暗中挣扎时曾无数次憧憬过的美好「未来」还愿意降临到自己手心，愿意让自己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

 

  毕竟我已经坏掉了。无论是作为「王」还是作为「月永雷欧」，都已经彻底失败了。

 

  “会的，一定会的。”

 

  濑名泉湛蓝清澈的眸中蒙起一片朦胧的雾来，衬的他的眼睛愈发漂亮。他更紧的拥住月永雷欧，让自己的体温传递到他的身上，试图温暖起他冰冷的胸膛。

 

  “因为我想要的未来……是以你为名的未来。”

 

  正如我一定、一定会爱你一样。

 

  蓄积太久太久的泪水在此刻终于与重力共鸣，一滴一滴泪顺着他脸颊好看的弧度慢慢流淌，不偏不倚的，落在了月永雷欧揪住他衣角的瘦弱的手上。

 

  月永雷欧似乎被那滴泪烫到了，他慌忙的撒开手，想要挣脱濑名泉的怀抱，可心头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感情，使他鬼使神差的抬起双臂，轻轻又缓慢的，颤抖着回拥住了濑名泉。

 

  在黑暗的世界中，两个悲伤的小孩子紧紧相拥，只剩彼此可以依靠，只剩彼此与其纠缠相爱。

 

  月永雷欧稍稍抬起头，望见从房门外撒进来的那一缕光。那缕光照亮了他昏暗的眼眸，让那双眼睛里再次闪起耀眼的光芒来。

 

  那明明只是很微弱很微弱的一小缕光，却莫名地让月永雷欧觉得，那缕光点亮了他的房间、点亮了那个黑暗的舞台、点亮了他所期待的未来。

 

  那缕光很小很小，却像极了现在的他。在舞台上闪闪发着光的从来都是月永雷欧自己，可现在的他已经微弱到随时都要熄灭了。而现在，有了这一缕光，他可以凭借着它撩起猛烈的火，可以撕裂那一片无边的夜。

 

  心中的那一点点东西似乎松动了些许，露出缝隙来，而靠着这一点点足以喘息的缝，他可以重新鼓起勇气，再一次穿起铠甲，提起银剑，面对这可怖的漆黑长夜。

 

  月永雷欧的内心明朗了一些，因为他知道，他将要撕裂的这漫长夜幕背后是自己渴望已久的未来，是他们几人共同的美好未来，是「Knights」的耀眼未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艰难的摸着黑重新站了起来，拿起被他丢在一旁的剑，像濑名泉那样，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他们都知道，不止是未来，待月永雷欧真正走出这片黑暗，能够真切拥抱真正的光芒时，还需要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但他们彼此都明白，他们之间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不管怎么说……”

 

  濑名泉不舍的松开环抱住月永雷欧的双手，他望着那双闪着光的绿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而后再次伸出手，在月永雷欧的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

 

  月永雷欧忙捂住额头，再次看向濑名泉时，看到濑名泉已经双手抱胸，面上摆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凭借几厘米的身高差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至少要好好吃饭吧？”

 

 

  06.

 

  许久后的某一天，佛罗伦萨。

 

  “雷欧君！你不要把我刚收拾好的东西翻个底朝天啊？真是的，你在找什么啊？”

  “呜哇…….好多东西。濑名你有看到我从星奏馆带来的那几张乐谱吗～？刚刚inspiration突然上涌，我想拿来修改来着，可是东西太多我找不到了啊。濑名——”

 

  月永雷欧瞧见濑名泉从他身后突然凑过来，晶莹的翡翠眸在刹那间便被濑名泉的身影填满，他立马松开破坏濑名泉辛勤劳动成果的罪恶双手，转而嬉笑着紧紧抱住濑名泉，像是一只家养的橘猫一样乖顺。

 

  “刚搬到佛罗伦萨没多久就找不到东西，真是的，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超～烦的！我记得除了生活用品外你拿过来的东西都放到储物间了哦？”

  “哇啊☆果然还是濑名最棒了！哼哼～我最爱濑名你啦♪”

  “...….什么嘛。”

 

  狡猾的橘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马上松开了濑名泉，在他的唇角轻轻落下一吻后便蹦蹦跳跳的便冲进了储物间翻箱倒柜。

 

  濑名泉见状缓缓叹了口气，早已交往的二人早已不像当初那样变扭。他一边碎碎念唠叨着月永雷欧的麻烦之处，一边认命的从箱子里搬出带过来的物品，一件件摆在合适的位置。

 

  忽地，濑名泉从箱子里面拿出一个相框，照片里的樱花开的正好，正逢高中毕业的他和月永雷欧笑的灿烂，仿佛还像个孩子似的。

 

  他轻轻抚摸着相框，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在这漫长岁月中，明明他们已经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月永雷欧却仍单纯的像个傻瓜，让濑名泉时常感到头痛。

 

  不过，这也就是那家伙的独特吧。濑名泉虽然会因为月永雷欧发愁，但绝不会再去逼他改变什么。毕竟濑名泉自己也早就下定决心做守护国王的骑士，不让月永雷欧再受到伤害。

 

  倒不如说，他自己才是最希望月永雷欧能永远保持这份单纯的人。

 

  濑名泉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他轻轻擦去相框上的灰尘，郑重的将相框摆在客厅的柜子上，调整调整角度，等到他觉得合适之后，才又从箱子里翻出别的东西继续整理。

 

  毕竟，他终于去到了未来，也终于真正拥有了未来。

 

 

  话说，怎么从刚才到现在就没有声音了？

 

  “雷欧君？你不会又在背着我偷偷做些什么会让我生气的事吧～？”

 

  无人回应。濑名泉有些心急与奇怪，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储物间门外，心里盘算着要好好对里面的人进行一番说教，让他知道不回话的后果。

 

  可当他推开门时才发现，屋内除了成堆的杂物箱以外便空无一人，只有一个被打开的箱子昭示着曾经有人从中找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带着那东西一起人间蒸发。

 

  “雷欧……君？”

 

 

  07.

 

  好冷啊。

 

  月永雷欧一脸懵的看着眼前的地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眨眼间便出现在了J国寒冷的街头，手上还握着那个奇怪的八音盒。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八音盒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便难得的把它好好收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想随便抓个路人问问这是不是邪恶的濑名和制作人联合起来恶搞他的恶作剧，可除他以外，这处街道便再无一人。

 

  奇怪，自己只是在找乐谱的时候看到了这个破破的八音盒，因为从来不知道濑名有这个东西于是就好奇的转了一下摇把，怎么就回到J国了？

 

  更何况，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明明还是夏天，怎么J国这边是冬天啊？

 

  好在这个八音盒还有点良心，给自己身上换了一件保暖的外套，不然他该怎么在这个寒冷的街头活下去！超烦的！

 

  “我该去哪儿呢......”

 

  月永雷欧孤零零的站在街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忽地，他偶然一转头，远远望见那个看起来有些熟悉的身影，他不敢确定，于是只能等那个人慢慢靠近，当他看清那个人是濑名泉的一瞬间，月永雷欧感觉有什么东西似乎一下子涌入了他的脑海。

 

  回到过去的缘由、濑名所经历过的事、八音盒的用处、自己要完成的任务……当月永雷欧终于消化完这些信息时，他的绿眸早已一闪一闪，似乎下一刻便要从中冒出夺目的星星来。

 

  这是过去，是二年级那段时间！我回到过去了？

 

  inspiration不合时宜的突然蹦了出来，月永雷欧很想现在就把它记录下来。啊啊，回到过去这种事，果然是宇宙人干的吧？一定是吧？哇哈哈☆宇宙人果然听到了我的愿望!好神奇！

 

  可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更应该注意的，或者说担心的是这个时候的濑名泉。月永雷欧努力克制住作曲的欲望，他察觉到远处的濑名泉也看到了自己，于是，他便像一直以来都习惯的那样，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向濑名泉，在他吃惊的样子下，一把扑进了他温暖的怀抱。

 

  既然宇宙人都让我拯救你了，那我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啊！你说对吧？

 

  “濑名！找到你啦！”

 

  ----

  “哪怕被刺破心脏失去一切也没关系，至少我还拥有你。” 

  End

  感谢阅读 如果还算喜欢的话还请点点红心蓝手！是对我写文最大的肯定

  狮心情人节快乐！大家也同乐！

  回礼是一个很短很短的pp回到原本时空之后的故事 用粮票解锁就好啦

  再次感谢阅读

08.

 

第二天去工作前王源被助理等人强行架去医院复诊。

医生看了片子说骨头愈合不错看着没什么异常，应该只是他不注意，运动过量导致的坐骨神经痛。近两个月还是该小心些，能不跑不跑，能慢走就慢走。

小伙伴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连连抱怨差点被他吓死了，还以为他脆弱的骨头又出问题，现在巡演各方推进都顺顺利利可不能在他这出岔子。

王源在心里白了一眼，语气刁钻道：“我都说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怎么就吓你们了。”

“你朋友昨天说得好夸张吓死个人！说你又跑又差点摔倒的，这谁能顶得住啊！”

王源顿时黑了脸闭上嘴，没再任由助理将这个“朋友”话题持续讨论下去。

 

彩排那天他把话说得毫不留情，当时说得挺畅快，后来想想好像也有点过了。

不论这失联的八年对他而言有多少怨恨，至少这一阵子他没少欠哥哥的人情。

久别重逢后的王俊凯看起来没有想和他不相往来的意思，会像小时候一样维护他关心他，和普通兄弟没什么区别。甚至他这个哥哥还更大方一点，顺便帮他解决了一次赞助难题。

王源有想过要不要低头。虽然道歉他开不了口，但是也可以若无其事出现在王俊凯面前主动给一个关系缓和的台阶。

 

他想了想，没必要如此刻意吧。反正老爸最近总搞一些突如其来的联谊场合，他还怕没机会和王俊凯“若无其事”吗？

王源只是没有想到，如果王俊凯有心要避，就连父亲也没有机会施展。

 

小半个月后王源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过几天要来北京开会，也会把妈妈和小姨带来。她们姐妹去京郊度假，问王源要不要也跟着去休息休息。

“我去凑什么热闹啊，”王源散漫答着，手机夹在肩上，键盘上敲打的手没停，“我这边还有宣传要拍呢。”

“那行吧，你妈那边你找人带一下，你也知道你小姨总是挑三拣四的，我们不给安排好了她又要嘴碎。”

“你的义务还要甩给我……”王源空下手来，调出了工作室的日程表，又揶揄，“你信得过我啊？不怕我找的人不靠谱？”

“……我什么时候说你工作室的人不靠谱了？我是说你那些朋友！”

“哎行，省了吧，有求于我你还不哄着我。有本事别找我呀，你找王——”王源怕他又唠叨，紧急刹车改口，“你找我哥去，他在北京人更多。”

 

“你哥最近太忙了我不想麻烦他。”

“我也忙啊！”

“你俩都说忙，那你让我找谁？”

“……”王源撇撇嘴，把日程表关了，答复他，“行吧，你机票订好了发我，我让人去接。反正在你看来我更闲，我也懒得争辩。”

“你哥忙不忙你还不知道吗，”父亲说完思索片刻，“上次他给我打视频，我看他半夜都在公司。我还正想问你你这样住他家里是不是也不太方便？柠柠毕竟也在。”

王源怔了一下，圆谎的话术一时没组织起来，啊了一声才说：“最近我也总跑音乐节，去得比较少。”

“这件事还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你要不还是搬出来吧，你哥也说最近太忙照顾不到你。”

 

王源有些茫然起来，首先想到的是王俊凯怎么会主动大晚上的给父亲打视频，然后才恍然大悟。

“最近忙照顾不到”这句就算不是原话，总归是王俊凯表露的。那么连他都能意识到哥哥这是在委婉逐客的意思，父亲听了当然会觉得自己这个安排欠妥，提议叫他搬走也顺乎常理。

 

可事实是他并不住王俊凯家里。

王俊凯这样暗示的目的，无非就是想避免再像上次的视频那样和他见面。

 

“王源？你听到没。”

“……知道了。”王源听出了自己语气中的空落感，心下惊到，连忙打起精神，刻意表达着喜悦，“哎呀我终于自由啦！”

父亲在电话里哼了一声：“我这不是马上就要去管你了吗，我这边会议都是白天开，你看哪天晚上有空，我们一起吃个饭。”

“……”王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父亲这句话反复咀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故意道，“好啊，你先问我哥哪天有空，我俩对对时间。”

他心中有所预感，果然下一句听见父亲说：“你哥那阵子要出差，还没跟你说吗？”

 

那口郁结的闷气从齿间呼出，听着竟然失望极了，王源在逐渐清晰的心跳声中扯着嘴角呵笑一声：“都跟你说啦……我最近也忙……不怎么见到他……”

“行吧，你看看哪天晚上你不忙，微信上答复我吧。”

“嗯，”王源勉强维持笑意，“那不说咯，我去继续工作了。”

 

挂断通话的手机垂在身侧，王源仰躺在椅背，看着头顶单调的天花板陷入一阵烦懑。

看来他那天一番话是真的惹到了人，王俊凯不想再被父亲推着沟通兄弟情了。

是生他的气了、觉得他不讲情面油盐不进，所以打退堂鼓了？

王源本来应该是占理的，明明他也没说错什么，只是直白了点，怎么这么小气啊说都不让说……

王源皱眉摆弄指尖，没经过大脑就已经焦虑地扯掉一处倒刺，然后他被痛得嘶了一声，短促的呼吸在齿间来回穿梭。

……也是吧，总归是那天他语气不好听。

 

王源犹豫了几天要不要有所行动，还是放任两人的关系就回到之前八年一样不闻不问作罢。他思考了很久，几乎成了他工作之余发呆时最常盘旋于脑海中的选择题。

最后他也没得出答案。俊昇那边根本没受任何影响，一切推进如常，让他忍不住感慨，他哥还真是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那边公事公办的感觉不知怎么又惹了王源不快，好像人家没给机会刁难一下逼他冲去质问俊昇老板他还不满意似的。

 

转眼到了七月末。公司给王源接了一档户外综艺的通告，录制去了环球度假区。

休息时他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说听说他这两天住附近，询问可不可以过去陪他。王源是无所谓的，说你想来看我就来呀，导游兼司机都塞给你了，来见儿子还要打招呼吗。

 

“我这不是怕耽误你工作嘛，”林妤芙独自来到他落脚的酒店，还带了一些这几天逛街给他买的衣帽配饰，“本来想让小林回去的时候拿给你，来都来了还是提前给你吧。看看适不适合你。”

“谢谢妈，你眼光哪会差呀。”

王源刚卸了妆，笑眯眯的眼眸水润，他顶着毛毛躁躁的头发坐在沙发上，翻看妈妈带来的礼物。

手里捧着袋子，王源还没把东西拿出来就迫不及待似的探头往里面看。黑发显出幼态，惊喜时圆而忽闪的眼睛更像他仍是十五六岁的时候。

林妤芙看着儿子总觉得他现在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于是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道：“头发长了，都快挡眼睛了，不痒吗？”

“为了造型呗，忍一忍也还好，”王源撒娇似的甩了甩头，说的却是，“别摸我头啦，好别扭。一直就怕别人摸我头我长不高，说不定还能再努努力呢？”

他是在开玩笑，语气也是笑嘻嘻的，可林妤芙却反驳：“你还怕被摸头吗？以前——”

她猝然想到什么，一句话拦腰截断，在收到王源转头疑惑的表情之后，才尴尬似的捏了捏另一只手攥着的手袋，淡淡笑着改口：“以前也没少人摸啊。你那些姑姑婶婶都很喜欢你。”

王源嘴角缓缓凝住，很显然也和母亲联想到了同样的情形。

 

确实有别人摸过，但当时最多、最管不住手欠的，是他哥哥。

 

不约而同的联想使得母子二人陷入沉默，却又是不相似的心迹使得林妤芙先一步打破僵局：“你现在住在哪呢？听你爸说，搬出来了？”

王源低着头将购物袋中的T恤抽出来平展开，看似随意地贴在身前，比画着说：“对啊，他都同意了那我肯定第一时间就溜了呗。”

林妤芙好像满意他的回答，又像锲而不舍想知道他的明确态度，追问他：“是住得不舒心吗？”

王源又去拿第二件，机械地展开抬起，重复着上一次的步骤，哼笑道：“就那样吧。”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也不像有多喜欢这几件衣服，只比画了一下就都叠回去：“谢谢妈妈，都很好看，蛮适合我的。这个外套也不错，等到凉快一些再穿吧。”

 

林妤芙深吸一口气，语调很是忧虑：“源源……”

“嗯？”王源换了个姿势，仰躺在沙发上，“怎么了妈，你有事要说啊？”

林妤芙看着他，保养极佳的面容没有这个年纪普遍烦恼的皱纹和衰老，眉心下意识的轻蹙却使得那双眼眸疲态尽显：“你爸爸最近是不是总和你们视频？我听到过。”

王源不知道她在顾虑些什么，莫名地耸了耸肩：“是啊，确实这段时间联系的次数比之前一年都多。”

 

“其实你爸他……也是为你们好。”林妤芙摆弄着手中的手包带，踌躇着说，“都没告诉你们，去年其实，你爸体检的时候查到点东西。”

“啊？”王源怔了一下，后背猛抬起来，正色道，“什么？妈你说清楚。”

“你别急，是良性的，当时折腾了几个月，现在没什么大事了。”林妤芙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可能是年岁渐长，又算是经历了一次惊吓，他那段时间总是和我说，不知道百年之后，你们兄弟两个能不能互相照应，和和睦睦。

“你爸总觉得你任性，除了你哥没人能看住你。但是你也知道，你哥这些年……不怎么联系我们。

“源源，你爸爸不了解你，不了解你们……但是我都知道，也知道你不是叛逆不是幼稚……你爸爸让你多和俊凯接触，他虽然是好意，但是你也别太……”

林妤芙忽然哽咽，语重心长的语气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使得再开口时犹豫得仿佛难以启齿：“你也别和你哥太近了……”

 

王源的表情变了又变，从凝重变得紧张，又从无奈变得费解。而其中最让他想不通的，是林妤芙的“知道”，以及紧接的“太近”。

“妈？你知道？你哪知道我和他……”王源呵笑一声，“算了，你不懂的，我和他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了。”

林妤芙沉默了很久，指甲在皮质的包带上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再度开口：“我怎么会不懂呢……有些你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我不知道的？”王源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什么呀……”

“……”

“我最不懂的就是王俊凯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甚至，他连那次比赛都放弃了……”

王源不想提这件事，脱口而出时也没想过妈妈会有什么回答，他只是在抱怨，在倾诉，也在第无数次费解那时的迷惑：“就算是他讨厌我，就算不想理我好了，他也不至于连自己想做的事都放弃了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源对哥哥的疏远做了成千上万种解读，也都隐约有了自以为的答案。

可唯有这一件事，他不懂。

即使王俊凯讨厌他，即使打算和他断绝关系，怎么会爽约那次比赛呢？

那是赛区的最后一场了，只要赢了他们就有机会做组合上电视，去更大的舞台。

除非王俊凯厌恶他到了极致，连看都不想看到他，否则没有第二种解释。

 

他曾以为这道谜题的真相就是这样子。

然而此时此刻母亲逐渐凝滞的眼神告诉他，答案在这里。

 

王源在她的沉默中缓缓展开惊讶：“你……知道……？”

“我知道。”林妤芙沉重地回答他，“我本来是想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可是，听你爸说……他的公司跟你合作了，是不是？”

王源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嘴，口红的颜色似乎更鲜艳了一点，遮挡住她渐变苍白的唇。

 

“虽然看起来，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也像是寻常人的经历那样，按部就班地恋爱、结婚、组建家庭……”

林妤芙无法和儿子描述在得知赞助这件事后，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熬过这段时间里每一个失眠的夜晚。

或许仅仅只是直觉。就像当年听到“高一”两个字就自动有了猜测的她，那种没有佐证却几乎可以盖棺定论的直觉极为强烈。

“他可能……还没放下……”

 

王源眼睛干涩，诧异时几乎忘了眨眼：“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放下啊？我是在说当年那个比赛，我们进赛区决赛那一场，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当年。”

林妤芙同他对视。

 

原以为只是一次归家，只是一次久别重逢，他们的日子还会像从前一样平静。可事到如今竟如同一场多米诺效应发生在不知不觉间，第一张牌不起眼地倒下，然后一张接连一张让她感觉喘不过气。

她眼睁睁看着先生一次又一次将儿子推过去，也眼睁睁看着他们连工作马上都要密不可分，她却不可能还像当初那样，三言两语解决所有困境。

她无能违背先生的意愿，更无权干涉王俊凯的工作，她能做的只有亲手撕开旧日的疮痂，提醒一无所知的儿子——他哥哥到底有什么秘密。

 

“源源，当年，你耿耿于怀的那场比赛……对不起，是我让他不要去。”

“你……？”王源感觉到茫然，甚至于荒谬，“你不让他去，他就能不去了？”

 

“当然，我告诉他不可以去，”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甚至有些狠戾，“因为如果他去了，你们两个就会走到同一条路上，有可能再也分不开了。”

“妈……你……！”王源的双唇不自知在颤动，霎时间血色尽失，“你在说什么？！”

“我管不住他，他不是我儿子。”林妤芙偏执地拧着眉，仿佛陷进当年的情绪里，自顾自说，“但是我能管住我儿子！如果他执意要去，我说了我会想方设法把你带走！”

 

王源猛地站了起来，下意识的退步拉远了和母亲的距离，他在一瞬间极度眩晕的状态下踉跄，像被扔进一处跌宕失控的仪器中，然后世界在眼前旋转。

林妤芙竟追着他站起来：“他给你写了一封信，被老师发现了，叫我过去。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源源！”

母亲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王源想挣开，脱力的身体却被上了枷锁，只能浑浑噩噩地任她攥着。

 

尖锐的音调像是试图将他喊醒：“那是给你的告白！你的哥哥！他说他喜欢你！我怎么可能还放任你们一起去唱什么歌！！”

 

 

林妤芙任由回忆将自己带到多年前的午后，记忆犹新的画面。

她甚至能回想起那天她失魂落魄走出那道学校大门时，她眼前的世界是怎样一副昏暗萧瑟的景象。

那天，也是林妤芙第一次见到继子的脆弱。

他不堪一击的情绪就像地上被踩碎的枯黄落叶。

他好像是要哭出来，又忍耐着，很小声地，对自己说：“……这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你也不用把他关起来……”

 

“我会离他很远的。”

 

 

09.

 

月初时父亲给大儿子打来电话，说在北京的工作圆满结束，第二天晚上就要动身回重庆，问他还在出差吗，这两日真的没有空吗，如果有机会还是想去他新房看看，再一起吃个饭，不会耽误太久。

王俊凯看着办公室里被下属打理得很好的绿植，不眨眼便说还在上海出差，这两天恐怕赶不回来。

父亲有些失望，说“难得你弟弟和你阿姨都在北京，本来想热闹一下，还没见到你新房什么样呢”。

王俊凯有些不忍，但也不想再去见王源惹他不快，思考片刻又建议不如让弟弟直接带他们过去，反正他的房门卡弟弟手里也有。父亲却说不用了，只是想见儿子而已，就不去打扰柠柠了，免得他不在，女孩一个人面对他们太尴尬。

 

这件事就翻页了，生活还是一样乏善可陈在过。偶尔王俊凯闲下来会去网上看看王源的动态，今天又去录什么了，和谁一起在做什么事……就像失联的这几年他陪伴弟弟的方式一样，一切只不过是回到原点罢了。

这阵子弟弟在各种各样的镜头下显得状态很差，还在一档户外综艺录制时差点晕过去。听起来是又没有好好吃饭的症状，起初王俊凯没有多虑，只是心里习惯性唠叨几句，弟弟也不可能听到。

后来又出了问题，定好的音乐会临时缺席，听粉丝说是生病了。北京最近各种病毒肆虐，王源也倒霉中招，他体质差还住了几天医院，私生每天都能蹲到他工作室的人来来回回送病号餐。

王俊凯那几天做梦都在训弟弟，醒来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可也真的是笑不出来就是了。

 

那几天王源确实病了，却不是什么病毒流感。医生说他类似于急火攻心，引发了炎症高烧不退，在医院躺了两天，药跟得紧，第三天也就好转了起来。

王俊凯微博刷得更勤快，一直到王源出院复工，像之前一样继续往返工作室和拍摄场地。王源的返图看起来气色好一些了，只是病后初愈，看起来情绪不高，总给粉丝拍头顶拍帽子。要不是看他病过，恐怕又要被多管闲事的人骂消极怠工。

再过一天，王俊凯在午后忽然接到父亲的电话。

 

父亲说王源最近身体虚，工作室的人管得了一时也不可能管到家里去，最好还是他这个当哥哥的能照顾一下。

王俊凯怎么会不想照顾，他恨不得当即就答应下来，让梦境成真。可王源要是天天见到他，那才是对养好身体有弊无利，每天烦他都要烦死了还怎么能好起来。

他苦涩地扬起一个笑，没答应也不算拒绝：“爸，源源那边工作也忙，每天跑好多地方，应该也没时间休息吧，您要不还是先问问他。”

谁知父亲却说：“是源源说的。”

“什么……？”

“他说的，说我不管他，他哥也不管他，他惨成那样了，没一个人管他。”

 

王俊凯感觉自己像在幻听一样。这怎么可能是如今的王源说出口的话？他觉得是父亲转述不周的原因，美化之后的词语，竟像是小时候的弟弟在对他撒娇。

“公司那边还那么忙吗？”父亲体贴地问他，“实在不行你让手底下人去关心一下吧，他最近……奇奇怪怪的，可能有什么烦心事了想家了。”

“我不忙。”王俊凯脱口而出，又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找补，“回来之后没那么多事了，如果他需要我的话……我可以……”

“这是什么话，”父亲笑出一声闷闷的气音，“你是他哥啊，他怎么会不需要你。”

 

挂断电话时王俊凯还没缓过神来，父亲又补了一句：“你弟生病的事别和你阿姨说，你弟怕她担心，不想她知道。”

王俊凯心不在焉地应下，被彻底打乱的思绪使得他坐立难安，多次拿起手机又放下。一直到晚上工作结束，他都在猜，王源到底是怎么和父亲传达的这些话，是说了什么才能让父亲理解并美化成这样。

不是讨厌他吗？

 

时隔多日王俊凯终于没再留宿休息室，他开车回家的时候犹豫要不要干脆直接给王源打通电话，大不了就是不接，更甚者也不过就是阴阳怪气他几句。

从车库到家门口需要走一分钟路，坐一分钟电梯，王俊凯就在这段时间里点开手机联系人，攀爬上行的电梯带来一点失重感，他才发现拨通还没有按下去他就已经提前紧张起来。

他也没想到他的紧张竟会无处施展。

 

门卡刷过读卡器，叮叮的声响和他手机里的等待提示音同时响起，勾起门里一阵微弱的振动声，他还以为听错了。

然后拖鞋啪嗒啪嗒的小跑声由远及近，他迎面撞见捏着手机跑来的弟弟，显示相似却有些微不同的手机屏幕同时亮着。王俊凯在这个不约而同愕然的对视里长久地没有回神，久到房门自动合上，锁芯的脆响打在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你怎么来了……？”

王源比他错愕了更久，又像在凝视，炯然的目光笔直穿进他眼底，连王俊凯都先一步感觉到了不自在，错开视线挂断电话，又说：“……爸说你病了几天。”

他听见王源轻笑一声：“嗯，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来借住一天，可以吗？”

王俊凯把电脑包放在一旁，尼龙的带子已经被他攥得潮湿。他从鞋架上取下另一双拖鞋，手指泛麻的当下，拖鞋直接在半途落下去，发出两声凌乱的啪嗒。他尽可能平静地开口回答：“可以啊。”

 

 

这还是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次，他们兄弟两个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吃一顿饭。

冰箱里能用的还没放坏的食材只有冷冻牛排，于是它顺理成章变成今天的简易晚餐。虽然王源就这样没头没尾地来了，看起来像是有事要谈，王俊凯都混乱地猜测过会不会是赞助那边的事。

可是王源并没有开口，他在厨房忙碌的时候，王源就安安静静坐在客厅，时而走去看落地窗外的风景，时而不知为何发呆，视线落在不着痕迹的某一处。难不成像父亲说的那样，弟弟真的遇到什么烦心事，想家了吗？

随后王俊凯又有些雀跃，原来他还在王源“家”的范围里。

 

一顿餐的时间里各有心事。王俊凯不主动问起，王源也一直沉默不言，只在最后王俊凯去收拾餐盘的时候，突然开口：“王俊凯。”

盘底落在料理台上，像他心脏忽然失重的那一下。

不久前在剧场里的王源也是这样叫他。王俊凯甚至有一瞬间出现应激障碍，好像这三个字带着混响音效，又在他头顶环绕。

然而这次王源却问他：“北京很好吗？比重庆好吗？”

 

王俊凯沉默一会，直到把餐叉一个一个慢吞吞放进洗碗机里，才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北京有雪，冬天很冷。”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王源听了觉得很矛盾，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王俊凯从冰箱里找出仅存的还能吃的水果，拿到水池里洗过。苹果皮在指尖转成长长一条不断的线，他有感觉到弟弟的视线在盯着自己看，所以皮削得太厚。但好像从一开始切下的角度就是错的，刀口注定越滚越糟。

他把刀放下的时候，听见身后王源问他：“吸烟吗？”

他点点头，说：“应酬时。”

王源又复述了一遍，这次带了点嗔怪的调子：“我说要吸烟吗！”

王俊凯愣了一下回头去看，只见王源正笑着晃动手中红白相间的烟盒。

小时候和他分享好吃的好玩的，王源也是这副样子，摇动着零食袋子、挥舞着玩具电动车，又或者用指尖让耳机线打转……

只是现在将袋子玩具耳机换成了香烟盒而已。

所以他的弟弟也长大了，是吧。

 

也许是他愣了太久，表情又逐渐变得严肃起来，王源有点笑不下去了，瘪瘪嘴自行解释道：“我也是应酬的时候……这是新买的，没拆封呢。”

他话音刚落，指尖烟盒脱手，被哥哥抢下极为自然地放进裤子口袋里，与此同时在他面前落下一盘削好切块的水果，眼角瞥了他一眼，便面无表情离开了餐厅。

“喂！”王源才反应过来，“你干嘛啊？！”

王俊凯的回答冷冰冰的，从他看不见的房间飘过来：“没收了。”

王源对着他离开的方向呆呆地眨了眨眼，下意识的不悦只用了三个字的时间就轻易消失殆尽。他搭坐在椅背，自顾自地笑了笑，然后喊他哥：“管太多！”

 

装修之后王俊凯一直没有收拾客房，虽然定期有保洁会来打理，但为了避免吃灰，床板上只放了一张还没拆真空塑料的床垫，其余床上用品都塞在衣柜里分毫未动。

王俊凯把窗户大敞开，将衣柜里的东西一样样抱出来，再依序整理。做好一切他才理着袖口回到餐厅，王源颇为乖巧地坐在桌前摆弄手机，苹果已经光盘。

“客房给你收拾好了，有带睡衣来吗？”

“没，”王源抬眼看他，“还穿你的不行吗？”

王俊凯还没站稳脚，又顺势转弯去衣帽间给他找睡衣，捕捉到转身时王源嘴边若有似无的笑意，觉得今天莫不真的是在做梦，王源怎么突然就不讨厌他了？

 

他从衣柜里抽出一件深灰色的长袖款，听见客厅的方向传来问话：“喂……”

“嗯？”王俊凯动作停了一下，静静去听。

“她还没下班吗。”

王俊凯继续摘下衣挂，将睡衣勾在臂间，反问：“谁？”

 

走出去时看到王源抽动的嘴角，很别扭似的：“还能有谁，你领回家那个。”

“没有。”王俊凯下意识回答，忽然意识到已经夜深，又解释说，“她工作离得远，有时候太晚就回自己家，不是天天来住。”

王源差点脱口而出想问他你给我空的这间客房不会是她常住的吧，话还没说自己先咬了舌头。

那怎么可能呢，他是不是脑子坏了，在想什么。她来住……怎么可能住客房呢。

 

王俊凯见他表情尴尬：“怎么了？她不在怎么了吗？”

“我先回房了。”王源的第一个字几乎和他的重叠，迫不及待抓过睡衣转身，好像听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字眼，就再也装不下去若无其事。

王俊凯跟着他走进门，有点搞不懂他突然的情绪从何而起，只是下意识跟过去。

 

进了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装作去帮弟弟关窗。窗外下起小雨，北方夏时的雨滴很细很密，在王俊凯的袖口留下些不易察觉的痕迹，雨声被隔绝在外。

他按下窗帘开关，电机移动时微弱的响动成为安静房间里的唯一声源。王俊凯转回身看着正抱着睡衣一言不发的弟弟，轻声说：“那你早点休息吧。”

然而王源却忽然抬头，问了他一个莫名又突兀的问题：“你后来还有唱歌吗？”

 

王俊凯蹙了蹙眉，心下有些推测未能成形，但他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大一有加文艺部，也待过吉他社团，大三之后就没什么时间了。”

他静静站在窗边，床头射灯昏暗，王源的侧脸迎着淡黄色的光，目光迟疑地抬头看向他：“没有当歌手……你会遗憾吗？”

王俊凯在心中顺理成章完成了推测，与此同时眉心用力收紧：“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弟弟笑了笑，眉眼掩藏进再度低头时的发丝间：“没有啊。”

 

 

10.

 

这其实挺好猜的，那天在剧场里王源展露给他的恨，显然与当初那场失约的比赛有关。那之后他也没有走上与音乐相关的路，在王源看来，是他擅自放弃了两个人的梦想。

如今不过才一个月，王源就一改先前的怨愤，主动制造这次碰面，甚至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这很好猜不是吗，王源应该是从哪里得知了当年他的身不由己。

王俊凯觉得是林妤芙自己告诉弟弟的，并且隐瞒了骇人听闻的前因。否则今天王源不会只谈比赛、唱歌，他应该用更震惊更极端的情绪来找自己聊另一件事才对。

 

虽然王俊凯不明白为什么林妤芙会提起。可能是王源问了，也可能是他回家时表现不错，反正总之，王源一定得到了答案。

并且此时此刻在替他惋惜？替他遗憾？

 

王俊凯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唇边翘起，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其实如果我真的想做歌手这一行，现在也不算晚。但就是暂时没有那个心思了。”

王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源源，人的性格喜好，或者身份环境，都不可避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或许我现在不想以后又想了也说不定，你不用替我遗憾，我现在也在做擅长的事、喜欢的事。”

“……”王源因此有些失神，他看着哥哥起步的背影，脱口而出，“什么都会变吗？”

“嗯？”

“你现在，和当初比起来，什么都变了吗？”

 

王俊凯笑意有些凝滞，他稍眯起眼，对上王源闪烁的眼眸。刹那间一片死寂，他连自己的呼吸也没有听见。

“有一件没有变，”他喉结动了动，“你是我弟弟，你可以随时来找我。这永远不会变。”

“随时吗？”王源仍固执地看向他，“可你也有你的生活你的责任……”

王俊凯稍稍侧头，像是没有听懂，他探究的视线很快让王源感觉到干涩，从齿间到喉咙深处，引来一些悔意：“可能今天是我话多了，如果……她在的话……可能我不会说这些。”

 

王俊凯一时竟分不清这个她是谁，下意识蹦出的第一个是林妤芙，随后才在王源似有忧虑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李柠。

王俊凯心跳陡然加快，不适般深吸了一口气。王源低头苦笑道：“又多了……不说了，我睡了。”

 

“源源，就当作没有她的存在，你不用顾虑什么，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在我心里你比所有人都重要。”

王源身形微震，他立刻抬头看去，他的哥哥却已经转身，几步至房门处，带阖了门板。

离开时没有坦坦荡荡的对视，只有齿间呓语般的呢喃。

哥哥对他说：“晚安。”

 

所有人。

那么，也包括她。

哥哥说，他比未婚妻，更重要。

 

这一认知像某种穿筋透骨的咒语。被刺裂的还有王源的意识，这些天缠绕在他大脑中的隐秘的见不得光的念头就在这一刻争先恐后闯到出口。

所以眼前一片漆黑，那道房门就是彻底救赎他的钥匙，只要转动它——

 

 

身后无序的脚步声令王俊凯下意识转身，原本隔着一道阻碍的声音竟在顷刻间变得清明。

门板被人重重地甩回去，金属门碰发出一道剧烈的撞击声，如同山体迸裂的轰鸣。

然后有人扑向他，像一只从山中横冲直撞袭来的野兽，王俊凯措手不及，只能呆滞地经由惯性驱使跌进地毯。

 

痛觉会叫醒茫然的他。

王俊凯手腕堪堪抵在一处处凸起的圈绒，羊毛线无用的阻隔约等于让他直接摔在了生硬的瓷砖上。他不止一处骨头传来钝痛，但此时此刻却顾不上许多，他第一时间震惊地喊道：“你怎么了？！”

抱紧他的双臂用力在抖，王源死死抓着他的身后的衣服，窒息感比尚未缓解的痛感更直观将他裹挟，王俊凯几乎不敢再呼吸，一动不动地抬着脖颈等待一句审判或解答。

然而弟弟的呼吸却肆无忌惮，短而乱的气息喷薄在他颈侧，然后王源强撑着意识，尽可能吐字清晰地对他说：“我知道了……”

王俊凯将视线从他的耳廓移到了惨白的天花板，漫无边际的感觉可以抑制眼前突如其来的幻觉般的噪点。

“我都知道了……不要再离开我……我也不想装了……”

呼吸的停顿使得王俊凯出现心慌感。

他做不出什么表情，体内血液仿佛被强行抽干，虽然弟弟此刻抱着他，他却觉得地上很冷空气很冰。失温紧接着引发脱力，他脖颈硬撑的力道松懈下来，彻底躺倒在地毯上。

 

更震惊更极端的情绪出现了。所以那骇人听闻的前提，弟弟也知道了。

王俊凯忽然不可置信，林妤芙居然把什么都告诉王源了。

 

他的沉默被已然失控的王源咀嚼、揣测之后，可以变成无数种合理或扭曲的答案。王源害怕面对他的沉默，更害怕再一次体会被他丢弃的感觉，所以眼泪只用了零点几秒就可以夺眶而出。

王俊凯些微转动下颌，即使是轻到近乎不易察觉的动作，还是引来了弟弟的回应，王源哭着问他：“你为什么……”

 

下一句哽在喉咙里的质问被哥哥落在他背后的轻拍而击碎，王源哭得更凶了。

“好了，源源……都过去了。”王俊凯尽可能佯装着平静，抱着哭到泪眼模糊的他，再告诉他，“不要哭了，一切都过去了。”

王俊凯用力抬手去帮他拿了纸，却只是试图塞到他手里，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帮忙擦干，更没有拍一拍揉一揉他的头发，想方设法止住弟弟的眼泪。

他只是说，一切都过去了。

 

那怎么可以。

就算是仇人，就算陌路，他们还有斩不断的血脉，还有名为兄弟的锁链，王俊凯没有权利对他的眼泪视而不见。

 

又过许久，他依稀听见哥哥沙哑的叹息，终于还是忍不住侧头帮他擦泪，似是自言自语：“她怎么会告诉你……”

王源一度哭到失语，抽噎着，在心里回答他，因为，她以为自己知道，所谓的，全部的真相。

 

不是那样的。

 

她错了。

 

强烈的情绪攀爬着阶梯，扭曲着向他袭来，层层递进的痛苦又将他从制高点推下，摔得支离破碎。

此时此刻王源就扯着残破的声音，终于拼凑音节质问他：“为什么……”

王俊凯静静听着，心头的抽痛已经平稳度过了不应期，所以他只能感觉到神经在徒然涌动。

 

泪水混进地毯里就消失无迹，只有哽咽是弟弟崩溃的证明。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她那封信不是你写给我的！是我写给你的！王俊凯！”

 

那一年无意间筑起的高楼危梯，风雨如晦时，被摔碎的又何止一个人。

 

数年以来，无人点破的旧事已经深入地里。

它是骨肉浇培出的遗弃的种子，自有意识蓬勃生长，也长出了新的真相。

 

是王源的哭声把它掘开，交错杂乱的根茎仿佛他们浇下的血肉经脉，淋漓之至。

王俊凯瞳孔紧缩，在他话音将落的下一秒吼了出来：“王源儿！”

弟弟的眼前模糊一片，他听着自己喉间断续的呜咽，然后听到哥哥忽然凑近自己耳畔的低语，王俊凯恨不得把每一个字咬碎了给他说：“你记错了……听到没有，是你记错了。”

 

王源只是摇头，喉咙拥堵，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哥哥在说什么，也再清楚不过，哥哥想要他们的关系只是纯粹的澄澈的亲情。

这不可能的。

 

或许那天之前还有可能。

“那天”可以是他看到哥哥在和别人说笑时，故意赌气将直白告白写在哥哥草稿纸上的那天。

“那天”也可以是草稿纸时隔多日终于被哥哥在教室里无意间发现的那天。

甚至，可以是他的妈妈拎着礼物来度假区酒店探班的那天。

 

现在不可能了。

 

现在他可以不要伦理道德不要底线，不管这世界上还存在林妤芙还是周柠还是任何人。

他恨不得立刻就有力气对哥哥大喊，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烂透了，我还要告诉你是因为你的疏远你的奉献，我才不得不变得这么烂。

 

冗长的时间已经在他的心底悄悄侵蚀出一处谁也填不满的空洞，可是放一个哥哥就正好。他可以比任何人都爱他，也可以得到任何人都得不到的哥哥独一无二的爱。

他们明明这么匹配，为什么最后要分割成两个家庭？

 

小时候，很久以前的小时候，哥哥明明答应过他，要一辈子守护在他身边。

他已经失约丢下他一次，怎么还能再丢下第二次？

 

 

11.

 

时至今日王源已经记不得自己的感情是从哪一天哪一刻起变质，这好像不是一个确切的时间点，而是一段过程。

最早出现在他意识里的是对哥哥的依赖，从而延伸为他享受着哥哥对他独一无二的宠爱和纵容，紧接着，这段亲情友情都出现了偏执的排他性。

哥哥是陪伴者守护者，也是他的所有物，不可以属于任何人。

等到王源渐渐发觉这偏离正轨的强烈的占有欲本不该存在的时候，他意识到了危机。

 

让他自己也很吃惊的是，所谓危机不是来自“我爱上了亲生哥哥”这样惊世骇俗的结论，而是源于无计可施的困境，他一直在想——那怎么办？

他们要怎么在一起，怎么样才能让爸爸妈妈同意他们在一起，外人的眼光哥哥会不会在意？

那时他正情窦初开，却并非不谙世事，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避世的所谓永无乡，他们既然在这个社会里，就要遵循不可撼动的人言法则。

 

那他也可以退一步。没有祝福不被理解也没关系，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其他都无所畏惧。

如果哥哥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以选择不公开，他们可以作为兄弟一起生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直到老去死掉的那一天，时间会替愚昧的世俗证明他们的关系。

 

一直到这里，王源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怎么让哥哥喜欢我”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看来，哥哥一定也喜欢他，他们天生就有爱彼此的本能，有吸引对方的天赋，所以才能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由血缘指引着形影不离。

 

十三岁时，他已然知晓心动，确切他对哥哥的感情早已不像对亲人兄长那般纯洁，于是恨不得一有机会就伸出试探的枝条，将哥哥缠进怀抱里。

比如，他会在被父亲训斥不可以再去唱歌比赛耽误学习后，偷偷溜进哥哥的卧室。

他会强行将哥哥的一只手臂从书桌上移开，捣乱似的搭坐在哥哥身前，然后面对面抱住嘴上埋怨他碍事，其实在第一时间就托住他腰很怕他掉下去的哥哥。

“哥，我们私奔吧。”

 

王俊凯笔尖顿了一下，纠正他：“那叫离家出走。”

“不是啊。”王源动了动腰，彻底贴在哥哥身上，胸膛紧密时他感觉到另一道比自己还要剧烈的心跳声，大胆道，“王俊凯，和我私奔好不好？”

王俊凯猛地推开他，单手按在他的肩，眼中的震惊几乎要满溢出来：“你……”

 

他也记不得那是他的第几次试探，他把哥哥僵硬的手从肩上捧起来，问哥哥：“你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的喉结显而易见用力动了一下，然后皱眉将他举抱起，不容挣扎地直接抱出房门：“我懂什么？你懂什么？我只知道再不把这几张试卷写完，周末我根本没空陪你去广场还是游乐场还是练歌厅私奔。”

 

王俊凯很擅长曲解他的真实含义。

 

十五岁时，他和哥哥在学校食堂偶遇，他向同班好友介绍说，坐我后面那个帅哥你看到了吗？他是我哥。

然后王俊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背对着不知道哥哥是个什么眼神，但同学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叼着饭就扑哧笑了出来：“你又在哪认的哥，人家看起来也不认识你啊。”

王源不乐意了，手肘向后怼了两下：“哎，王俊凯，你快点帮我认证一下，你是我哥吗？”

身后人很快“嗯”了一声，没什么别的表示，马上又被同学开玩笑说：“那你‘哥’对你不太好啊。”

“谁说的啊？我哥对我可好了！你们懂什么呀？”

“你看看人家对你，满脸就写着不熟，你这是强行说‘好’，你有底气么你！”

“我呸！是你懂我哥还是我懂我哥？我告诉你，我哥那是有偶像包袱，在家跟我好得很，在学校是故意装高冷，不爱跟我们这些低年级生混在一起。”王源半侧过身，拍拍那人的背，“是吧哥？”

 

“王源儿……”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是不是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王源朝朋友使了使眼色：“我哥就这样。”

“还真是啊……”朋友觉得这两兄弟相处模式挺有意思，随口道，“这是你亲戚家的哥吧？”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我亲、哥！他爸也是我爸，我妈也是他妈，一个户口本上，还什么远房近房，我俩就差睡一张床了。”

“别。”那道背影忽然开口，拿捏着语调，“我爸是你爸不假，你妈可不是我妈。”

朋友听罢，终于捋顺了这俩人微妙的关系，下意识夸张地挑了挑眉，被王源看在眼里。

 

显然是不服的，王源侧过去斜斜地靠在那人肩后，小声地，像在说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的悄悄话：“王俊凯，话别说太早，我妈迟早是你妈。”

他语气起伏地暗示着，尾音落在王俊凯筷子尖戳进餐盘底面的闷响，他看见王俊凯斜乜自己的眼神愠怒，几乎是咬着牙，训斥他：“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少在外面说这种怪话。”

“哪儿怪了？我是指最多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你也就能接受继母了呢？”王源故意无辜地眨了眨眼，“哥，你是怎么理解的呀？”

王俊凯听罢转回头去，筷子扔在桌上，显然是胃口尽失，王源却得逞般笑了出来，笑够了齿间便开始含糊，咬字像在撒娇：“好啦，回家再说嘛。下回在学校不跟你说话啦。”

王俊凯举着餐盘站起来，王源因此猝不及防靠空，身体歪斜差点没倒在后面的餐桌上。

他刚撑着手臂要生气，目光触及那人离开的背影，哥哥的耳朵尖通红时迎着食堂窗外的阳光，简直让王源哄都不需要哄，一瞬间就消了气。

 

他坚信王俊凯喜欢他。

不是作为他的哥哥，而是作为个体，假使毫无关系的个体。

事实就是自他情窦初开明里暗里试探禁忌和王俊凯示好的时候，他的这些“怪话”显然很有效果。

王俊凯想躲着他却又纵容他。哥哥会看不惯和他亲密的朋友，会在他假意非要早恋时赌气几天几夜都不理他。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不是吃醋是什么？

 

隐藏在玩笑间的暗示已然被哥哥察觉，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没想到，哥哥居然会试图矫正他。

在那张草稿纸被写满之前，那段时间王俊凯有刻意在疏远他。课间时会和同班朋友一起去打球，放学后会和朋友待在一起很晚才回家，就连那次国庆长假王源想和哥哥一起去周边游，哥哥也用作业太多写不完这种烂到不行的理由拒绝了他。

他一气之下把哥哥的作业册藏了起来。不是写不完吗，那就永远别写完了。

 

王俊凯当然发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王源被哥哥堵在影音房里，质问他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哥哥对他说：“源源，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好朋友。除我之外的。”

他扬起下颌坦荡告诉哥哥：“你不是我好朋友，我也从来没把你只当作朋友兄长，你想知道我把你当什么吗？”

他看见哥哥似有痛意的表情，好像极力在忍耐些什么，然后一字一句对他说：“我不想知道，你也不要说，你如果再闹下去，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王源怔然阅读着哥哥的不忍和痛苦，然后居然诡异地，读出了令他满足的契合。

王俊凯懂他的全部，包括他的暗示他的渴望，也包括他的软肋。

 

王源把作业本都找出来还给了哥哥。两颗脑袋伏在一张书桌前补了一整晚的作业，关灯时王源抱住即将起身的哥哥，撒着娇问他：“我的诚意够不够啦？那你以后会管我的吧？”

王俊凯很久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累得险些就这样趴在哥哥肩头睡去，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才听见上方轻声的呓语：“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王源这些年也多次回想起那一个晚上，回想自己房间书桌上的那盏小台灯，哥哥精致的足以让他着迷的侧脸在灯光下，触手可及。

也回想半梦半醒时恍惚听见的呢喃。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记错了，王俊凯说的到底是不是那一句，为什么说着不可能不管，之后却又能毅然决然离他而去。

 

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就从与哥哥渐行渐远的那一天，留出了长久的空白。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其他人心动，怎么去爱除了哥哥以外的人。如果哥哥的疏远是在告诉他这样的爱是错的，那谁又能来为他解答，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这八年里他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大多不会轻易深交，可也如哥哥所愿，他留下了三两个可以称之为要好的朋友。

而要说这段时间以来的感情经历——最恨王俊凯的那一年，王源在大一时的假期，谈过一个。

那个男生是和哥哥同年的学长。

 

真正的谈恋爱在王源看来挺没意思的，可以称之为饭搭子电影搭子作业搭子。

对方是个好人，好到有些无趣的普通人，见到他会脸红，牵他的手全都是汗，拥抱前还会问，可以抱你一下吗？

王源依稀记得那一幕，他仰头看着一贫如洗的夜空，像他被莫名勾起的爱恨一样深不见底，然后他的回答毫不相关：“我能……叫你哥哥吗？”

对方在费解中点了点头。王源没感觉到开心，只觉得自己有病。

怪病。

 

后来这段搭子恋爱持续了四个月，最后一个月是异地，那时他已经飞回波士顿读书。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告诉他，你哥说谈恋爱了，是同学，北京本地的，还没看到照片，听描述应该挺好看的吧。

王源因此喝多了酒。

那天凌晨他吐到昏天黑地，瘫倒在路边，手机频频砸脸。他给当时的男朋友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说：“哥，我喝多了，好难受，你能不能来接我啊……我好想你……”

对面沉默了很久，终于无师自通地回答：“你打错了，我应该不是你想找的人吧。”

 

对方当然不会联想到他说的是自己的亲生哥哥，但总归发现了他的心事，发现了他脆弱时想的并不是自己，甚至被当成了替代品。

再后来就和平分手，变成了不再联系的普通微信联系人，也许什么时候把他删了也不一定，王源没去确认过。

 

他饮鸩止渴想找一个替代品，却发现和哥哥没有一点相似。

哥哥拥抱过他无数次，已经不会在彼此传递体温时脸红，更不会偷偷害羞。那是当然，在那时候的王源看来，王俊凯已经用实际行动拒绝过他的告白。

 

他一直自欺欺人，哥哥对他那么好怎么可能只有亲情。

哥哥会爱他，纵容他。即使他写了那些话，不论王俊凯回应与否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秘密。哥哥会替他保密，王源深信不疑。

他从未想过王俊凯会把这件事处理得如此决绝。

 

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无数次他在虚无的梦里游荡，只想找到那个远去多年的背影，亲口问一问他——

难道所有都是我的臆想吗？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12.

 

用大哭发泄情绪的后果就是那天晚上王源在地毯上哭累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似是梦中他又被抱到床上，哥哥坐在床边，用冰冰凉凉的东西贴着他的眼皮，引得他清醒了几秒。

眼前隔着装满冰块的透明袋子，看不清哥哥的表情，那抓在袋子上的手已经被冻得泛红僵硬，却还在不时抬起放下，像落满一个个令他舒服的温柔的吻。

然后他才放下心来继续做梦。梦中是十一二岁傍晚，他和哥哥在炎热的夏夜相对而眠，入睡前他说哥哥亲我一下，王俊凯就垂下眸，吻在他湿漉漉的额头。

梦中没有知觉，所以这个吻就像冰块一样的凉。哥哥的吻也是沁凉湿润的，然后他被圈住抱进怀里，得以美梦一场。

 

第二天王俊凯上班走得不算早，弟弟那间客房门却仍紧闭。

王源穿来的鞋还在，随身的那个布包也在，外套也在。王俊凯一一顺路确认过，知道他还熟睡未醒，便将另一份早餐留在烤箱里，又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留了便利贴提醒，才匆匆赶去公司。

 

王源这一次的到来确实打乱了他的工作计划。七夕各个项目的营销方案像骚扰邮件一样堆满了他的工作信箱，每一个开头都带着十万紧急的红色叹号，是特助帮他置顶备注的，竟然会有这么多待处理。

王俊凯从未有过像今天这般心力交瘁的感觉，光是看着就感觉烦闷，甚至有一瞬间他想偷懒干脆直接签批，好在尚存理智，他单调的工作和生活不会因为他的心不在焉就停止运转，所以一切如常。

 

日落西山时助理送进来盒饭，他一边拆了筷子一边翻看消息，联系人那里多了一个红点，不出意外果然是弟弟。

通过之后没多久，王源发来个嗨嗨的表情，好像很怕他不回，又跟着一条：【看你好久没下班我就只能先走了等下要飞一趟广州录节目】

【嗯，注意安全好好休息，别再让自己病倒了】

【那我准备登机咯】【对了我的包落在你那里了等我回北京就去拿】

【好】

 

弟弟去了别的城市录节目，他的工作又像被装满了感叹号密密麻麻，王俊凯找不到回家的理由，就又凑合着在公司住了几天。等到再回家时看到弟弟遗忘在沙发上的布包，他忍不住就走过去翻看起来。

结果如他所料也让他意外的是，王源带走了里面全部东西，只留下了帆布包松松垮垮的外皮，明晃晃的借口摆在眼前，王俊凯忍俊不禁。

他以为弟弟至少会留几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包里做做样子。

 

王源果然还像小时候一样伶俐。而比起少年时的青涩，如今的弟弟多了一点引人寻味的魅力，这是王俊凯不曾预料的。他以为王源会和他直来直去，爱恨分明，可事实却是得知真相之后的弟弟犹豫了那么多天才来找他，他们还在一起安静吃完了一顿晚餐。临走留下的空包做成百分之百会被拆穿的借口，怎么能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暗示。

十五岁的弟弟最知道怎么吸引十七岁的哥哥。现在，二十五岁的弟弟也一样，也最知道该怎么拿捏如今的他。

 

然而近十年间，弟弟的样貌竟没有太大变化，好像只是数字在惯性前进，他人看起来还是当年清澈漂亮的少年。

王俊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好像更喜欢了，又好像更胆怯了。他攥着弟弟留下的东西茫然许久，想不通到底应该怎样选择，才是对王源来说最好的。

林妤芙不会允许的，父亲当然也是。王源还是公众人物，哪怕只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放大，过分解读，再搭台审判。

王源的人生要这样过吗？没有父母的支持也不再有鲜花掌声更甚至于声名狼藉……这样的画面，王俊凯只要稍加想象，就已经痛苦不已。

他不要那样，也不会让那些众叛亲离的画面有机会出现，他不能毁掉弟弟的人生，任何人都不可以。

 

 

录节目时王源每天能拿到手机的时间不多。

但只要不在睡梦里，他总是会把这一天里想对哥哥说的话都一股脑倒进失而复得的微信里。

这个嘉宾好奇怪、那个选手是不是有剧本、今天的饭怎么像没煮熟一样这么硬……

他好像也很怕王俊凯继续疏远他，于是每天的消息都是在反复确认“哥哥会不会又想离开我了”。

好在没有让他失望。虽然王俊凯回的字不多，但是每条都会回，有时候一个嗯，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个问号、一个句号。

即便如此王源还是挺开心的，他甚至觉得哥哥会不会在慢慢解开心结接受他了。

结果等到结束通告回到北京时，王源在工作室里看见了那个无比寻常的帆布包。

 

这已经不是一个包那么简单了，他很清楚王俊凯也清楚，他几乎一瞬间就已经将哥哥的意图相差无几地推测出来。

原来这几天的消息，不是在接受他，而是在假装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兄弟。

这怎么可能？

 

他用了一分钟失落，又用了五分钟审完统筹交来的新方案，三秒钟签字，然后攥着手机跑了出去。

他拨通了哥哥的电话，与此同时扣上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就显得阴郁，路过的熟人都没敢和他这个老板打招呼。

到达电梯间的时候等待的声音消失，响起哥哥寻常的问好：“源源。”

 

“在家吗？”

“没有，还在开讨论会。”他音节穿插间，王源听见了纸张唰唰的响动，鼠标点动微弱的声音在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真在公司。王源的脚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向安全通道走去。

“方便讲话吗？”

“你说吧。”他听见王俊凯站起来时座椅发出的声音，那些鼠标声就不见了，纸张很快也停了。

 

“我看到那个包了，”王源用力拧开铁门，声音因此有些吃力，“你托谁送来的？”

“和你工作室对接的员工。”

“喔……”

灰蒙蒙的通道内，烟雾常年不散，刺鼻的味道甫一吸入就深入肺腑，好像也把他的心脏坠得沉了下去。

王源进去锁了门，低声说话时避免了空旷的回音：“那你以后还管我吗？”

电话里的脚步声停下来，似乎代表着哥哥的呼吸，也随之停滞了一秒钟。但很快他就听到回应：“你要我管我就管。”

“那就行。”王源靠在沾染灰尘的墙边，帽檐将仰头时的画面阻挡，于是眼前一半是黑一半是白，他笑了一下说，“那你就等着管我吧。”

王俊凯的语气沉下来，语速很快地问他：“你要干什么？”

 

“你看，”王源轻轻闭上眼，唇边翘起的弧度像在品尝哥哥不同寻常的语气，喃喃道，“我还什么都没做，你就已经开始担心我了。”

“……”

“你说我在你心里是最重要的，说我可以随时去找你，你说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的风平浪静没能维持下去，质问就已经不由自控脱口而出，“想的是我是你弟弟，还是想着，你对我其实一直都是——！”

“王源儿，你不能什么都不顾就和我聊这些。”王俊凯克制地打断他，“你什么都不要了是吗？”

弟弟沉默了一秒对他说：“我只要你。”

 

电话另一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哥哥正呆滞地站在杂物区。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被一箱箱办公用品堆满，弥漫着一股印刷物的陈旧气。搬运时散碎落下的几块白纸被他踩在脚下，稍有动作就会发出碾碎沙石的滋滋声。

他低头去看，原本惨白的纸张此时印着几道碍眼的灰渍，他向后退了一步，踩出的半块鞋印就彻底暴露在眼前。

“你以为及时止损、到此为止就是为了我好吗？”电话里，王源原本清亮的声音已经趋于哽咽，甚至是委屈，“已经发生过的事怎么可以当作不存在呢？你已经躲了我八年，还要再浪费八年让我过去找你吗！”

 

王俊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或许王源本也没打算要他答。王俊凯站在原地，指甲陷进肉里，用一点点痛觉来寻找真实感的支点，又发散了几秒去思考当年的弟弟和现在的弟弟为什么又相似又不同，变的到底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在弟弟岌岌可危的情绪上落下最后一根稻草。

“你才应该及时止损……你就当是救救我吧……王俊凯……”王源的鼻音很重，像是马上就快要掉眼泪，又叫他，“哥……离开我的这些年，你就一点都不后悔吗？”

 

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理智可以再用来思考对与错，他只听到弟弟的求救，只听到弟弟的眼泪，就几乎魔障般开了口：“我怎么会不后悔……”

 

王俊凯曾经以为自己的离开和疏远是正确的。

每当他回想起弟弟凑近时带给他的悸动，控制不住盯着屏幕里的身影出神，每一次放肆灵魂承认自己对弟弟有爱情有欲望的时候，他都更清醒更确切地知道，他做得没错。

同性，血缘，道德，世俗，伦理……像千万座高山盘踞在眼前，巍峨岿然。

他怎么敢放任最珍惜的弟弟走错路，又怎么坦然承认，他只要认了，就是代表他接受这段畸形的关系会变成弟弟璀璨人生的污点。

可是，不后悔吗？

 

当然也后悔过。

他听着王源站在舞台上唱出那些自由和无畏，也曾从粉丝口中听说过不知真假的八卦，或是翻看弟弟LGBT含量过高的关注列表。

这些更多的瞬间里，他疯狂肆虐的悔意就会在刹那间剥夺他的氧气，然后也会在某一刻演变为更偏执阴暗的破坏欲。

他想当面去问一问林妤芙，你满意吗，不是我你就满意了吗。

 

如果说他的离开是为了他的源源能够“矫正”，那么适得其反的这些年又要如何清算？

如果弟弟一定要喜欢男生，那还不如索性当初就错下去。

 

王俊凯没有料到弟弟的坚决，此刻才有意识，其实王源从小就是认准了一件事不撞得头破血流不回头的性格。

比如那些年对着父亲瞪视的叛逆的眼神，比如从未改变过的梦想，也比如……他。

 

而他早就已经踩脏了那张白纸。

 

“这就够了。”王源咬字忽然很重，竟全然看透了他的心事，“你不敢承认你爱我，没关系，我还是会去爱你。”

弟弟终于还是把长久以来他们兄弟之间讳莫如深的爱字说出口，王俊凯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还需要回答，烫热的手机贴在耳畔，也波及他的眼睑。

王源挂断电话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彻底打乱，他站在原地握着手机很久都没有动。再回神时，王俊凯用手背抹了抹脸颊，湿润的泪水渗进皮肤纹理，又顺着腕骨流淌下去。

不止一滴两滴，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哪一句时流下的泪。

 

 

13.

 

隔天，王俊凯在下午四点左右收到弟弟的微信，十分莫名地问他：【到家了吗】

他看了看时钟，回复：【没，还没下班】

而王源隔了很久才又发来消息，简短的两个字：【骗子】

王俊凯想说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下颌歪了一下正要回复，王源的第三条消息发了过来：【不说了我要继续喝酒了】

他问是不是有应酬，弟弟却没有再回，微信上又安静下来。

 

可能是真的应酬去了没空看手机吧，王俊凯也没有头绪多想。他继续着这段时间以来心不在焉的工作，直到晚饭时候才又发消息过去，问弟弟喝完了吗回家了吗，结果却依然石沉大海。

就在他开始多疑、胡思乱想，准备干脆打电话过去问问的时候，他自己的电话倒是先响了起来。

 

是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对面张口第一句就开门见山问他：“你好，你是王源的男朋友不？”

王俊凯皱眉将手机拿远了一些，又把这通号码在脑海中滚过，确认从未见过之后，问他：“您哪位？”

对面听起来有些醉意，但是吐字足够听清：“哎呀别管我是谁，你是王源的男朋友吧？”

王俊凯表情有些不自在，一时间猜不到王源跟谁说了什么打的什么主意，只能拧着眉回答：“打错了。”

“哎，那你是谁呀？他一进门就跟我们说，如果他喝醉了就打这个号码，结果还真特么醉了！”

王俊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先是用力叹气，然后咬牙道：“……你让他接电话。”

那边声音离远了些，“哎”“哎哎”了几声，然后又把电话拿近：“不行呐，他现在接不了。”

“……”

“不是，你真不是他男朋友吗？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呀？能不能先暂停一下别吵了，他喝得都找不着北了，你就算不想把他领回去你也得告诉我我还能联系谁吧？”

王俊凯彻底投降，嘭地把电脑拍合，问他：“在哪？地址。”

 

王俊凯开车导航去了对方说的那家私人会所。

夜幕深沉，街道在节日气氛的点缀中流光溢彩，那些五颜六色的斑点在车窗上连成光线，却无意照出了驾驶员愠怒的表情。他不知道弟弟打算又在和他玩什么耍酒疯的套路，只知道自己明知如此还是下意识丢下工作赶来。看来这一次又是弟弟赢了。

 

王俊凯推门进去的时候，只见王源正躺在K歌间的沙发上熟睡，不知是谁的外套盖住上身，双腿尽可能蜷缩进外套里，整个人卷成了一小团。

一旁还有三两个正玩闹的少年。他的到来迫使房间内稍稍安静片刻，其中一位走过来和他打招呼，自称是王源的好朋友，铁哥们。

王俊凯因此多看了这人两眼，好像是某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小明星。也懒得再客套，王俊凯道过谢后上前把累赘的外套丢去一边，王源好像有要被他吵醒的趋势，翻身的动作还未开展，就被一把腾空抱起。

他发现了王源的举动，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醒了？”

没收到回答。弟弟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枕靠在他的肩，睡得很安静。

 

返程时王俊凯开着车，回想那属于别人的外套、房间里满地的易拉罐、那几个看起来就不太靠谱的朋友……

弟弟躺倒在他的后排时不时传出轻鼾。再从后视镜向后看时，王俊凯忍不住阴森森地想，你就是要这样来爱我的？

当然，这种话他不可能问出口。

即使他认为弟弟是在装醉，他也不会问的。

 

他确实足够了解王源。

车子平稳停靠在地下一楼，王俊凯绕到后排，试图将王源扶起，却发现弟弟的身体像液体一般倚靠在他肩上，无奈之下只能另寻他法。

他把弟弟背回家，开锁进门时，听见身后的人醉醺醺地开口问：“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

王俊凯乜了他一眼：“不然还能是谁？”

弟弟迷迷糊糊趴在他背上，念叨：“还能是你的助理，秘书，下属，员工……保安……”

“然后让你这个大明星被人议论被人八卦被人曲解吗？”

“……”王源就不说话了。他没那么醉，至少还能听出王俊凯的语气好像是有点生气了。

 

等到他把王源背进卧室，放到床上的时候，才听见下一句带着笑意的：“哥，七夕快乐。”

“你觉得我快乐得起来吗？”王俊凯语气生硬地接了这句，然后把他搭在自己腿上的脚腕甩开，起身去找醒酒药。

王源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肯让他走，王俊凯任由他抓着，安静的房间里只剩兄弟俩截然不同的呼吸声。

 

王源直起身，从背后将双臂环上他的腰，动作很轻地抱着他问：“她又不在吗？”

王俊凯语调很平地“嗯”了一声，转瞬即逝，可王源还是捕捉到了，双手用了力从背后钳住他：“那你呢？你怎么办？”

他酒后的那点力气还不足以对哥哥造成什么影响，王俊凯语气如常：“什么怎么办。”

“你们刚见完她父母，晚上回来不庆祝一下吗？”

 

先前的几条微信终于找出了缘由。王俊凯有点好笑地想，他都忘了当初和李柠编的日期是七夕回家，王源倒是记得清楚。

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没什么好庆祝的。”王俊凯皱了皱眉敷衍道，“我去给你拿药吃。”

王源没有松开他，在他试图起身时环抱的力道更紧了一些，闷闷道：“我不想吃药，醉一下不可以吗？”

王俊凯任由他抱着，向后瞥了一眼：“我看你蛮清醒的。”

弟弟听罢竟然扑哧笑了出来：“那就更不用吃药了呀。”

“……”王俊凯无可反驳，隐约从鼻腔里叹了叹气，好像在说拿他没辙。

 

没人开口说话时周围又陷入沉寂。王源抱着哥哥就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屋，街上的霓虹灯照不到这里，就给他们圈出了一小片隐秘的私有天地。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包括这个单方面的拥抱。

余光是不远处的落地灯，王源后知后觉这处房间的不同不止于此，终于在微醺中仔仔细细试图看清这里的一切。然后有些心颤地问道：“这是……你的房间？”

王俊凯没有动，喉咙里“嗯”了一声。

 

好像抓住了摇摇欲坠的支点，王源就从微妙的细枝末节中自以为读到了哥哥的默许。他因此挪坐几步，绕到哥哥身前，强行钻进那副怀抱里，就不再像是单方面的姿态。

王俊凯还是伸手扶住了他，像小时候一样去揽他的背，只是面前没有了书桌试卷的阻隔，弟弟得以跨坐在他的腿上，有更多的空间去做所有想做的动作。

“那我陪你吧。”王源鼻音很重地说，仰头时距离被越凑越近，几乎已经用气息吻过他，“我陪你过节好不好？”

 

“你不是已经约朋友一起过了吗？”王俊凯突然按着他的后颈，王源被他带低了些，便成了一次对视。

王源有些惊喜，眼睛亮起来：“你是在生气吗？”

“你说呢？你身上全都是酒气，你那些是什么朋友，怎么能让你搞成这样？”

王源喜欢他质问自己时的语气，哥哥表达出的怒意越多，就越像是很爱他。

“万一被拍到怎么办？万一那些人不靠谱怎么办？他们看起来成年了吗？”

哥哥牙关咬合，不易察觉的动作也被他捕捉，王源听见自己的心跳更快了。

 

他几乎迷恋于此，想看哥哥更多失态的表情和异常的反应，这代表他是特别的，他还可以肆意勾动哥哥的情绪，就像小时候一样。

“给你打电话那个没比我小几岁啊，而且我很信任他，他是我现在最好的朋友。当初你不是也说，我们应该有各自的朋友吗？”

他用当初王俊凯自己说过的话来反击，效果斐然，王俊凯果然有一瞬间的失神。

王源像是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视线追得很紧，又恶劣地故意告诉哥哥：“至于那两个嘛……和我关系也不一般。总之不会有事的。”

王俊凯又看向他，稍稍眯眼的动作像在问他什么算不一般，怎么个不一般。

王源借着醉意齿间含糊地说：“留学的时候认识的，怎么啦？只许你谈女朋友，不许我谈男朋友？”

 

王俊凯的意识变得很沉，盯着王源沉默了很久。

他也不是没听过那些听起来半真半假的八卦，然而事到如今是弟弟亲口对自己说出来，内心泛起的波澜就忽然倍增到了极致。

那是他主动远离的时间线里，弟弟经历的事，听起来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发表言论。

但心痛的感觉还是不由自主出现，以至于此刻忍痛的表情也被弟弟咀嚼品味。王源开心极了，即使王俊凯突然动手要把他推走，王源也激动得不得了，双臂双腿都缠了上去：“哥……你在吃醋吗……”

 

王俊凯被他勒得呼吸不畅，推拒的那只手转而变成抓着他的上臂，掌中下意识用了力，居然没有反驳他，而是咬着牙问：“如果今天我不来呢？哪一个会带你回去过节？你的好朋友？还是和你关系不一般的那些？”

“你一定会来呀。”王源笑眯眯地回答他，“你听到我喝醉了，不来吗？”

“你再用这样的方式引我，我就不会再去了。你和你的朋友出去玩，我凭什么要来？”

王俊凯把朋友两个字落上重音，然后他把王源推下，像一刻也无法忍耐一样，兀自朝门外走去。

 

他想这约等于一种领地意识，却不应该出现在血缘兄弟之间。

可它就是出现了，像应激后情绪崩盘的症状。他一点也不想窥探在国外念书时的弟弟都有什么样的艳遇，更不想去了解那件外套背后的故事，然而他的弟弟太懂他的痛处，仅仅只是愣了一秒，就恨恨地朝他喊：

“那我就让别人带我回家好了，再问问别人要不要我陪。运气好的话人家可能还没有女朋友呢。”

步伐就停住了，王俊凯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见弟弟搭坐在床沿朝他露出的胜券在握的笑，眉间上挑：“很公平对不对？王俊凯。”

 

 

14.

 

王俊凯听不懂他说的公平，却知道弟弟总能找到自己的弱点，点出他无论如何也会去阻止的事。

他想这会不会是王源的威胁，抑或是背水一战的筹码，从他在客房里说出“你最重要”的那一刻、在电话里说出“后悔”的那一刻，他注定会继续输下去。

那就不要顾忌了可以吗？王源坚定的势在必得的愿望可以带他走出多年以来的困境吗？

这些问题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无法想象弟弟成为别人的。既然都要错，不如他们就一起错下去。

 

王俊凯展露犹豫时痛楚的表情落在王源眼里。在他的注视中，弟弟缓慢站起身来，酒意之下轮廓有些摇晃。

他一步步慢慢走向哥哥身边，齿间轻细的，仿佛自言自语：“我骗你的……他们都只是朋友……我在波士顿的时候恨不得每天想的都是你。”

 

王俊凯仿佛听见自己的心理防线一根一根崩裂的声音。

 

这一次，王源凑过来抱他的时候，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把脸颊埋在他的胸前，而是不动如山地仰着头，所以胸膛相贴时王源的唇也相应地贴近了他，每一颗吐字都是留在他唇上的吻。

“我只是喜欢看你失控的表情，”王源的语气像是在回味，他的手指抚上哥哥的下颌线，“好像你特别爱我……”

 

王俊凯猛然低下头，吞没一声没有来得及出口的惊呼。

王源一时没有反应，只知道后脑勺突然被桎梏，唇间炙热的气息闯进来，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得到了一个吻。亲密行为的认知带给他一场强地震，王源身上没有一处不在颤抖，却又如沐甘霖雨露，他呜咽着迎了上去。

 

某些谎言会在此刻败露，他们好像根本就连接吻都不会。只是把对方当成猎物，捕食撕咬，在试图剥夺对方的快感里尝到类似血液的甜味。

他也曾经想象过他的哥哥在接吻时是什么样，事到如今真的有所体验，王源却连睁开眼睛寻找答案都忘记了。

他只是想，原来理智至上的哥哥也会横冲直撞，会步步紧逼，呼吸竟然可以变成如此急切又厚重的模样。

位置从空地被推挤到墙边，王源在窒息的边缘分不清这是自己死后新生的仪式，还是哥哥在用欲望来证明隐秘了太久的爱。

呼吸会在不知不觉时交融在一起。不需要再开口谈论未来，也没有人留出空隙再开口说些什么，他们不知疲惫在这个房间的不同地方吻过。

衣服在推搡拥抱间变成扭曲的形状，也会无师自通被抬起，感受彼此烫热的肌肤和濡湿的汗，紧接着被对方诱惑着索取更多。

 

就像做了一场瑰丽的梦。最后找回清醒时，王源已经被哥哥抱到床上。

床品不同于在客房那晚他闻到的崭新的味道，王源被铺天盖地熟悉的气味包围，好像连躺在这张床上的他都成了哥哥的所有物。

不是好像，从前他就是，以后也还是。

 

王俊凯仍在他的唇上吮吻，弄出的声音让王源感觉自己像在被把玩。等到哥哥玩够了，才撑在他上方和他对视，眸中未散的欲望令他心颤。

“你不会去结婚的对吧？”弟弟这双被他咬过折磨过的唇已然肿了起来，喉间沙哑，听起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不能这样对我……”

王俊凯呵出气音，扯动嘴角时用自言自语似的语气问他：“我能去和谁结呢……”

 

谎言的最初，只是为了有资格能够重新获得陪伴的权利。

所以有人小心翼翼编织罗网，向所有不速之客证明他们的清白，好像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在弟弟身边讨个位置，永远藏匿其中。

可是王源不需要这样的清白，这张在血缘枷锁之下穿针引线织成的网，也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王俊凯有些不忍又有些满足地想，他最终还是做了弟弟璀璨人生的污点。

 

“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想着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去见你。你的人生已经回到正轨，我想大概只有同样正常的我才有资格继续做你的哥哥。”王俊凯低头笑了笑，“也许从第一次在电话里讲出这个谎言开始，我就已经在不停幻想和你重逢了吧。”

 

他用指腹描摹弟弟微启的唇：“你说的对，源源……我就是很虚伪的人……一边想要接近你……一边又不敢承认我爱你。”

王源呆呆地看向他。脸颊上已经干涸的泪痕像雨后的蜗牛爬过，不仔细看就近乎透明。

不知是什么时候流的泪，又在旧事的哪一句话进入听觉后停止。

 

他想，无所谓了。

即使明天哥哥醒了不承认也没关系，再推开他多少遍也没关系，说多少句不要他都没有关系。

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

他会一个人从第一步走到一百步，走完八十一难，用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告诉他的哥哥，他心如磐石，矢志不渝。

 

王俊凯自上而下盯着弟弟闪烁的眸、自然翘起的唇心，又将深受蛊惑的视线向下，扫过他裸露在外泛着潮红的皮肤。

“王俊凯。”王源叫回他的视线，湿润的眸停在他眼底。

被叫的人眨动了一下眼皮，温柔对他回应：“我在。”

“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王源深深换了一口气，气息断续时像在忍耐着什么情绪，“你说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都可以，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

王俊凯呼吸一滞，似乎已经预测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我还没有告诉过你我想要什么。”

 

他陷入那双眼睛只用了零点几秒，还没有时间过滤意识，身体就仿佛自有答案。王俊凯听见自己的声音：“算。”

“我十八岁生日你不在，但你还欠着我，现在我就要你兑现承诺，你不能拒绝。”

弟弟红到透光似的肤色在灯光下诱惑异常，王俊凯看得入迷。

王源吐字很轻，像直指欲望的咒语：“我要你。要看你有多爱我。”

 

他动手去解哥哥的皮带，抽出已经褶皱得不成样子的衬衫，红肿的唇逸出极小声的叹息：

“哥哥，这是你欠我的成人礼。”

 

 

15.

 

那些年在国外，王源频频出现心慌失眠的症状。

有时候闭眼躺到凌晨，好不容易快要睡着时，又会在心脏莫名的震颤中惊醒，每天这样反复多次，才会在见怪不怪中进入浅眠。

医生说他的焦虑太严重，给他开了安神镇定的药，他因此睡了一阵子好觉。后来他产生了抗药性，又不得不更换其他瓶瓶罐罐，不同包装不同规格的抗抑郁药物他换过许多次，也断过许多次又扛不住去吃。

没人在意他的病因从何而来，好像精神类药物已经变成了艺人的时尚必备单品，不吃的才是不正常的。

 

和哥哥在一起后，王源的状态显而易见变好，没有刻意去戒断就已经将药盒遗忘在了抽屉角落里。

哥哥会做他的药，治愈他过往每一个孤单思念的夜晚。他总会在哥哥身边获得美梦。

而那八年里再多的恨、记忆犹新的委屈，时至今日都愈合得了无痕迹。

当他问起那年他感恩节假期回来唱的音乐会时，王俊凯只答了一句：“王源儿……那天，你妈妈在。”

就轻而易举抚平了他的疤，甚至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那时他只记得王俊凯没有来，却没有怀疑过母亲为什么会匆匆忙忙推掉度假赶来陪他。

而林妤芙朋友圈里日常打卡一般的合照王俊凯自然也会看到。所以他不敢去。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很高的，你知道吗源源，”王俊凯温柔的目光比那一晚的人潮愈益汹涌，刹那间将他席卷，“我只有坐在那里，最高那层，才能偷偷看见你。”

 

他日夜牵挂的弟弟，如今也做了他的爱人。

 

新房终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新房。公司的休息间只有在弟弟出通告的那几天才会短暂被利用起来，并以最快的速度被抛弃。

工作也被丢在脑后变成了弟弟之下的第二顺位。

也只有他的弟弟可以像那时那样胡乱闯进来，把他成人世界的规则搅得乱七八糟，再砌墙铺瓦，建立规则之外属于他们的安全屋。

安全屋被装点成坚固温暖的样子，也像弟弟给他的爱浓烈而鲜艳，足够他们躲进去，在无人窥见之处肆意做彼此的亲密爱人。

 

弟弟大胆地问过他，我们之后要公开吗？我妈或许很快就会发现的，要不我们到时候就承认了吧，反正现在我们不是小孩子，他们也掌控不了我们了。

王俊凯听到之后太阳穴直跳，你是不是嫌他们活得太久了？

反正他们不出意外的话总会比父母走得晚，就当作是尽孝，王俊凯还是希望他们能健健康康安度晚年。

弟弟却因此闹了好一阵脾气。他觉得哥哥在嫌弃这段畸形的关系，是不是不够爱他了？是不是做的次数多了就玩腻了？

他还会将哥哥的话故意解读出错误的答案，再吹毛求疵吵一阵。

 

其实也没关系，王俊凯了解弟弟胜过了解他自己，他全然知晓弟弟制造出来的所有分歧都是奇思妙想的小情趣。

真正的目的是在这些小情趣里寻找哥哥偏爱自己最爱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自己的证据。弟弟乐此不疲。

 

王俊凯从未怀疑过自己对王源的爱，即使他们那天没有选择在一起，他想，他或许也会想尽办法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弟弟。

他不懂为什么王源还需要试探关于他“爱不爱”“有多爱”“会爱多久”这些问题。

 

他明明在学会爱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学会了爱他的弟弟。

 

也许连王源自己都忘记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发生的一件小事。

大概就在他们见面互认兄弟之后，有一天王源去公园后山和邻居家小孩捉迷藏时，在凉亭里发现了他。

弟弟发现了坐在角落发呆不语的哥哥，于是小跑着凑上去。

“哥哥，为什么不开心啊？”

王俊凯看着弟弟圆圆的疑惑的眼睛，将手中的期末手册向身后藏了一下。那最后一张由老师和家长填写的评语留有半页空白。

他没有妈妈了，所以妈妈那一栏的留空他早有预料。可是爸爸那一栏怎么会也是空的呢？

弟弟在看不到手册的角度，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觉得哥哥心情不佳，于是紧密地和哥哥挨坐在一起，两只手臂贴得没有一丝缝隙。

哥哥的手臂很凉，他靠过去，温度才逐渐升高。

 

“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哥哥问了他一个深奥的问题。

“啊……？”

“其实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也不会影响任何人吧。爸根本不在乎……”

“怎么会呢，至少还有我啊！”小孩突然把他抱住，“哥哥的意义就是我的哥哥，是我的生日愿望啊！”

“……”

啊，他差点忘了，和他血脉相连、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不只有忙到忘了给儿子写寄语的父亲，还有这个天真烂漫的弟弟。

王俊凯的鼻尖泛酸，过了很久才从齿间呵出一声并不认同的笑：“什么啊……我比你先出生的，怎么成了你的愿望了，你许不许愿我已经在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许了愿啊！”小孩急于证明，却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叫他相信，“你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是我的哥哥，你就陪着我，让我开心，这样还不够有意义吗？”

“我自己都不开心还要想办法让你开心？”

“不！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有你在我就很开心了啊！”他弟弟显得十分焦急，好像急于将他从坏情绪中拉走一样，“我不要玩捉迷藏了！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王俊凯好久都没说出一句话，他想说弟弟好傻，想说你什么都不懂，可又没办法对弟弟稚嫩的答案视若无睹。

至少在他需要被需要的时候，幼稚的弟弟用自己的方式给了他确切答案。

那时的他不曾预料，在他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从这一次始，每一次拉他义无反顾走出困境的，都是身边这个和他流有相同血液的小孩。

 

“走吧源源，”他牵起一只小手，“那哥哥就带你回家吧。”

 

 

 

00.

 

一晃到了中秋家宴。

在父亲的严厉要求下，小儿子推了通告，大儿子也在出差间隙赶回重庆，不同坐标不同航班却巧合撞在一起。

 

林妤芙在开门的一瞬间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她甚至没有接住继子的问好，目光上下打量着二人不同却似有巧妙搭配的穿搭，最后定格在王源勾起的唇边，他稍稍歪头：“妈，怎么愣住了？不让我们进门吗？”

父亲刚擦了手从厨房赶来，正好迎上他的后半句玩笑话，笑道：“你妈天天盼着你们回家，快换鞋进来。”

 

林妤芙的直觉就从开门这一刻开始发酵。她觉得自己好像搞不懂什么，于是趁王源动身取酒时追上前去，在酒柜旁将儿子拦了下来。

没有修饰没有委婉更没有温柔的语调，她表情僵硬地问王源：“你们怎么一起回来？”

“在机场碰到啦。”王源伸长手臂想去拿酒瓶，“就一起回来了呗，拼个车。”

林妤芙突然将他手臂按住，低喊：“源源！”

儿子展开疑惑的表情，很无辜地问她：“到底怎么了啊，妈。”

她被王源理所当然的语气短暂蒙蔽了一瞬。她身体靠近了些，语气很压抑地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

“我知道啊，我记得啊。”王源拿开她的手，安抚似的攥了攥，“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啊，我们能不提了吗？妈。”

林妤芙打量着他从容的表情，双唇微张时欲言又止。

王源又将那酒瓶抽了出来，抵着她抗拒的手。似乎有些烦躁了，王源叹气声很重地对她说：“妈……他还是我哥啊。难道你要让我跟他翻脸吗？你不是也希望我们家团团圆圆的吗？”

 

林妤芙这才缓缓放下了僵硬的手臂。

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寻常。

 

家宴开始后，气氛平平淡淡，多是父亲在说，或者王源主动调节气氛，讲讲同事们家长里短的琐事。王俊凯话不多，只有父亲问起工作，他才会把筷子稍放下，多讲那么几句。

直到父亲终于问起柠柠：“对了，你和柠柠婚期怎么定的，明年有计划吗？”

王源夹中的排骨打了滑，翻落回砂锅里，迸溅出少许汤汁。王俊凯从一旁抽了一张纸递过去，与此同时开口：“结不了了。”

一旁弟弟擦手的动作刚开始就停了下来。

一家人震惊地看着他，父亲皱了皱眉问：“为什么？怎么了？”

王俊凯平静地引燃话题：“我们分手了。”

 

“是我的错。”王俊凯坦然说着谎话，试图想要营造点悔过的语气，所以有些迟地刻意叹了口气，“她不想和我继续了。”

林妤芙瞪着眼睛，瞳仁颤动，和先生面面相觑之后多了一个转头看小儿子的动作。

她看见王源也一样措手不及的反应，证明对此毫不知情。可还是太奇怪了，她的直觉再一次受到冲击。

王先生似乎是想指责什么：“你这——！”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对大儿子说教。说来，也有那么点固有印象，让他觉得以大儿子这么稳重的性格，怎么做怎么选择应该都有自己的原因。因此就更没话可说，最后只能干瘪瘪地说了一句：“那你自己考量吧，想挽回的话，可以再聊聊嘛，毕竟这么多年了……”

王俊凯点点头，之后在凝重尴尬的气氛里吃完了这顿家宴。王源也不做调和剂了，只把脸埋进碗里，不时抬眸瞥一眼哥哥，再更大口地把饭送进嘴里。

 

林妤芙食不知味，一口菜嚼上半天，嘴里会残留干涩发苦的味道，刚被王源三言两语安抚下的情绪再一次面临崩溃。

甚至她觉得她找到了证据——

 

散桌后王俊凯答应陪父亲去书房饮茶，可还未等靠近那道书房门，王源看好机会突然拉走他将他塞进了隔壁的衣帽间。

房门被后进入的哥哥刻意关闭，脚步踉跄时力道不由自控，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

数米之外的林妤芙就跟着门板关阖的声音肩膀抖了一下。背后冷汗突然渗出，她脚步下意识向前挪动，又神经质般退去。

她分不清自己是想要走上前去打开那道门，还是想尽可能后退，离那里发生的一切更远一些。

 

 

年末时，王源的巡演如期举办，林妤芙和先生被邀请观看了北京站第一场。

她不用面对拥挤的检票口，在儿子助理的带领下从员工通道走向后台休息区，却突然在中途停了下来。

几位工人抬着演唱会的巨幅宣传海报从他们身边经过，林妤芙的视线就随着他们缓慢的脚步追逐着。

她定睛在翠绿底色的赞助商致谢那一栏。

 

她以为俊昇的名字会出现在那里，尽管并不想面对，可她还是下意识寻找。

找到的却是某个不知名赞助商，纯白的LOGO将字母“JK”拼合在一块，一行小字如同装饰设计整齐排列在下方——“我永远在你身边”。

她瞬间猛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不走了，”先生推推她，“儿子还等我们过去呢。”

她被先生牵起继续向前走，下颌转向远处的艺人化妆间时，她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继子的侧影。在门内她看不到的位置，一双手伸了出来，在王俊凯衬衫领口处整理着。

明晃的戒指擦过视线，林妤芙猛地向前迈了一步。

“怎么了？”先生没有注意到，抬起了响铃的手机，“我接个电话。”

 

再回头时只剩继子离开的背影。林妤芙挣开先生的手，踩着高跟一刻不停向化妆间奔去，她喘着气，在里面数名工作人员疑惑的注视中迈步进门。

周遭一切杂音都消失了，化妆镜前的她的儿子转头看过来，放下了手中的冰咖啡。塑料杯盖从他左手中指划下，金属擦碰出细小的声响。

就是那枚戒指。

林妤芙突然有些失力。她直觉一切的发生就在这数月间，又好像不止这简短的数月。

难道来不及阻止了吗？

 

 

新旧交替。除夕夜王源在总台录制春晚，提前订好了第二天初一的航班回重庆。

父亲打电话问机票的时候，大儿子说工作没有处理完也要初一才能回，刚好和源源一起。妻子在一旁冷不丁道出一句，怎么连除夕都不回了？留我们两个在家有什么意思，他就那么忙吗？难不成他也要参加春晚？

王先生皱了皱眉，和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就对大儿子说工作能不能放一放，也不是非要一起回嘛，除夕我和你阿姨两个人在家也太冷清了。

 

林妤芙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继子在除夕当天独自一人飞回重庆，带了看起来过多的年礼，把父亲吓了一跳：“怎么拿这么多东西的？还有两套钓具……？”

王俊凯笑了笑说：“把源源的也带回来了，没提前商量，买重了。”

“原来如此。”父亲把东西接过去端详片刻，惊喜道，“这套是海钓的，刚才那个是河钓的，没买重！正好一套！”

妻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语气不太自然：“都堆在门口干什么？还要不要进门了？”

王俊凯看向她，也朝她露出一丝笑容，刚要开口时却见林妤芙迅速转身，那道背影很急，所以他连一句问好都没追得上。

 

晚上，到了沙发围坐看总台晚会的时候。林妤芙一直在低头摆弄手机，只在儿子的节目开始时才将目光移去电视。

屏幕里的王源一身红白色西服祥龙点缀，星光熠熠。她就呆呆看着这张熟悉又不知从何时起变得陌生疏远的面孔，呼吸越来越急。

 

林妤芙攥紧了手机，忽然朗声道：“明天我一定会拉王源去相亲。”

王俊凯转过头来看她。先生被吓了一跳有些费解：“你那么大声干嘛？”

林妤芙紧盯着屏幕不放，恨不得凭空长出三头六臂，将千里之外的宝贝儿子藏在怀里。

王俊凯看了她几秒，又若无其事转回头去。

一曲刚好完毕，电视里他的弟弟正在用那二十四五岁却依然稚嫩的脸蛋和观众们问好挥手，于是他勾起一丝笑意，将林妤芙持续的念叨隔绝在外。

“明早我就去机场接他，接到他我就拉他去相亲。你们不许跟，你们谁也不许跟着听到没有！”

她死死瞪着继子的后脑勺，先生在一旁，愠怒地用遥控器在茶几上磕动几下：“我们还巴不得不去呢，你今年……不是，你去年一整年都是怎么了？源源还年轻，相什么亲？”

妻子的固执让他感到无可奈何，只好摆摆手说：“那随便你吧。”

 

深夜，下工的弟弟在微信上发来几张和吉祥物的合照，旁边圆滚滚的巨大的玩偶装衬得弟弟原本就削瘦的身型更加纤细。

也更可爱，更幼态，更明亮了。

 

王俊凯动动手指点评：【比较喜欢左边的吉祥物】

被规划为吉祥物的左边的弟弟发了几个白眼给他，又说：【想你咯】

 

王俊凯就坐在弟弟房间的转椅上晃了半圈：【明天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还要多早啊我都订最早的航班啦某人不要太迫不及待哈】

王俊凯笑了笑：【明天见，宝贝】

 

临睡前，他披着弟弟的衣服来到走廊，经过时看向楼下灯光晦暗的客厅。

酒瓶是空的，杯子里还有没喝完的最后一口，林妤芙却已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

他站在楼上默默注视着一切，然后动身走下楼梯。他脚步声微弱，但还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熟睡的人似乎毫无察觉，直到王俊凯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

开口唤了她一声。

 

林妤芙醒了，醉眼蒙眬恍恍惚惚转身，隔着沙发靠背，对上王俊凯淡然的在灯光下不甚清晰的脸。

她如见厉鬼，猛地起身，脚踝勾到茶几的玻璃台面发出一声剧烈的闷响。却顾不上痛，林妤芙尖锐地发问：“你叫我什么？！”

 

王俊凯眼皮缓慢地眨动着，一动不动站在她身后。

“我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妤芙眼底赤红地瞪着继子，然后泪水霎时间充斥了她的全部视野，模糊中她看见王俊凯走近，将她过激时甩开的毛毯捡起，重新搭在她膝间。

“妈，”王俊凯还是那样平静的表情，唇边若有似无的弧度硬生生刺进她眼里，“少喝一点吧，明天还要起早。”

 

林妤芙试图站起，却没有站稳，跌坐回去，幻觉听见了脑子里有什么断裂的声响。

好像一切比她想象的更糟糕了。

 

 

- 全文完 -

 

  偏孙宇强个人向，有部分私设，希望喜欢。

  

  1.

  那是他们第三次获得巴音布鲁克冠军的晚上。

  车队在山脚修整，刚捧了奖杯的两个年轻人怎么都睡不着，拿着几瓶酒就跑到外面吹风。

  这里看到的星星很亮，两个人吹着风喝着酒看着星星，自然而然聊到了以后。张驰把酒瓶一举，对着满天繁星豪言万状的说国内已经没什么对手了，再过两年就跑国外去，和那些外国车手一较高下。

  孙宇强当时喝的迷迷糊糊，附和他说，好，让那群外国人看看我们巴音布鲁克之王的本事。

  张驰擂他一拳，孙宇强大笑着躺到地上，看着头顶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忽然张驰的脸在面前放大，说话带着酒气，语气却认真，他说孙宇强，我说真的，以后你愿不愿意跟我满世界比赛？

  孙宇强酒一下醒了大半，他看着面前张驰放大的脸，直视着那双眼睛说，你全世界比赛，老子就跟你全世界的跑，为你做全世界的路书。

  少年人的承诺一向随心所欲，但当时的孙宇强真的以为他和张驰还会有很多场比赛，他真的有一天会去做全世界的路书。

  

  2.

  张驰捡到个小孩这事孙宇强是知道的，毕竟张驰第一时间就给他打过电话，孙宇强还帮张驰带过几次孩子。

  但当他知道张驰非法飙车进去的时候，眼前一黑，只觉得无法想象。

  那段时间各路记者围不到警局里的张驰，就把他这围的水泄不通，像一群吵闹的苍蝇。孙宇强每天在各种违约合同上签名，联系各路买家想方设法卖掉手上一切财产。每在一张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他就要在心底里狠狠骂张驰八百遍王八蛋，却总感觉还是不解气。

  但当他真的获得探监资格见到张驰时，他看着玻璃后那张好像突然老了十岁的脸，嘴唇张了又闭，最终酝酿了几天的一堆骂人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好不容易只憋出来一句：“别担心，外面的一切兄弟我来解决。”

  后来他把能卖的都卖了，还差最后30W，一咬牙签了一个车队的合同，给他们的王牌车手做半年的领航员。他当时只想着在哪当领航员不都一样，实际上手了才发现原来不是每个车手都叫张驰。

  新的车手对他的路书百般不满意，说刹车点那么后是想让他车毁人亡吗？孙宇强下意识的想反驳，撒车点那么靠前还比个屁。但人在屋檐下，那天晚上他改了一夜的路书，灯光下摸着被涂涂改改面目全非的路书，眼眶一下就红了。这不是他心中的赛车，他在玷污他最热爱的事业。

  车手对新的路书很满意，孙宇强后面半年内每次上他的车前都要先吃颗止吐药，哪怕那毫无作用。车一停下来他都直冲向卫生间，扶着洗手池吐到眼前发黑，胃里东西吐完了就吐酸水，活像要把五脏六腑连着残余的灵魂全都吐出来。

  每次吐完双腿发软，他一点点一点点的慢慢蹲下来，靠着墙，嘴里一遍遍咬牙念叨着张驰，张驰，张驰。每个字都拼尽全力咬牙挤出来，声音听起来却含糊不清，就像当时的他们。嘴里的名字和身后冰冷的墙壁生拉硬拽着他最后的神智，让他不至于昏厥。

  合约结束后孙宇强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车队，不是每个车手都像张驰一样，愿意把生命和热情全盘奉献给赛车，他想，从此他只会坐张驰的副驾驶，做那个最热爱赛车的人的领航员。

  

  3.

  后面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孙宇强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那段时间没有生活，只有活。他每天望着手机发呆，等着张驰一个电话把他叫回赛场。一闭眼就想起他们比赛时飞驰过的路，拐过的弯，耳边穿过的风。

  那段时间的孙宇强活在现实里，生在回忆里。

  因此等张驰电话真正打过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那是他日思夜想，等待五年的电话。自己本来是个普通人，孙宇强想，可是张驰带他见识过飞驰的世界，从此自己再也无法安于平凡。

  尊严对他来说在发自灵魂的热爱面前不值一提，但当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再次飞驰在巴音布鲁克的赛场上时，命运翻车了。

  多好笑，一个轮胎爆炸就把他们五年的期盼化为废铁。头上的伤口不断将纱布染红，但他却感觉不到痛。孙宇强只是呆呆的看着张驰不敢置信的抚摸着变形的车身，看着张驰不断颤抖的手，看着张驰眼底的火一寸寸的熄灭，他感觉自己在冰窟里一寸寸的下坠。

  他想骂我吧张驰，骂的再难听都行，这样我们都能好受点。但张驰没有，就像五年前探监时的时候，他忍下埋怨说外面我来解决，张驰压下悲伤说你人没事就好。

  最后张驰终于上了赛场，孙宇强当时激动的恨不得握着林臻东的手一个劲的摇。这次没法当他的领航员了，但也许是阳光太明媚，也许是张驰眼里的光太晃眼，他看着张驰的赛车冲出去时总觉得他一定会赢，他还有机会为张驰做很多很多次路书。

  但谁能想到张驰就那么冲出去了呢？面向落日，毫不犹豫。

  孙宇强直愣愣的看着屏幕上张驰的赛车朝着落日飞去，等意识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早已抢了一辆摩托车冲了出去。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孙宇强的脑海里重复循环着那辆车冲下悬崖的画面，眼前的山路逐渐迷糊，最终砰的一声，摩托狠狠侧翻到地上。不会的，不会的，张驰那样的人怎么会冲下巴音布鲁克呢，他明明最熟悉那段赛道了啊！孙宇强咬牙从摩托下爬起，一瘸一拐的奋力向前冲，我可是张驰的领航员，这种时候，我该在他副驾才对啊！

  最终他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地，抓着地上的草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好像体内有些东西坐在张驰的副驾上随着他一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回摩托旁的，浑身颤抖的厉害，想抽一支烟，手抖的连烟都拿不稳。终于点着，被黑夜包裹的草原上一点红色明明暗暗，孙宇强想起了以前，他和张驰第一次参加比赛，赛后两人在路边小饭店里两瓶白酒喝了个烂醉；他和张驰第一次获得冠军，台上青涩的车手和台下青涩的记者面面相觑；他和张驰第一次登上巴音布鲁克的赛道，张驰拍着他的肩说迟早有一天咱们哥俩会称霸这篇赛场……

  他从繁星满天，想到天光乍现。直到孙宇强迷迷糊糊的望见蒙蒙亮的东方，他才恍惚的意识到自己居然回忆过去回忆了一晚上。

  他想明白了，张驰分身碎骨了他就替他养大小张飞，然后来巴音布鲁克找他。万一，万一张驰真的命大活下来了，那他从此就赖在张驰副驾上了，再也不会让他一个人上赛场了。

  

  4.

  张驰在医院昏迷了很久，那段时间孙宇强陪床的时候总是紧紧握着他完好的手，似乎只有切实的温度才能说服他这是现实，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后来张驰好不容易醒了，一睁眼两双眼睛红彤彤的，声音沙哑的吓人，第一句话却是笑着问孙宇强说怎么样，哥这次是不是巴音布鲁克之王，灭掉林榛东狠狠的给咱们三长脸了吧。

  当时孙宇强和记星早就被通知过最终结果，张驰昏迷的时候他们抗议过，但最终就像张驰的赔偿金一样，在一遍遍推诿中没了下文。

  孙宇强下意识想转移话题，但看着张驰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眼眶也一下就红了，每个音节都卡在嗓子眼里，一张嘴开开合合半天硬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记星看着张驰那样也什么都不忍说出口，顾及着张驰是个病患，跑门外抽闷烟去了。

  张驰一看他们一个两个都这样，心里也明白了大半。孙宇强握紧张驰的手，像溺水的人抓到木板。他不忍看张驰的眼睛，死盯着床板结结巴巴的把没找到铅封这事说了。病房里很久都没有再响起声音，久到孙宇强以为张驰又昏迷了，才听到很浅很浅的一声：我尊重规则。

  那声音沙哑的很，又轻飘飘的，下一秒就消散在空气中。但那一声孙宇强记了很久很久，每次看到张驰落寞的表情时，他都会想起那到声音，然后鼻子一酸，眼眶发红。

  等张驰能下床复健的时候，他忽然收到女朋友，呃，不对，应该说是前女友给他快递来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是这五年他在那个屋子里留下的所有东西，除了几件折好的衣服，就是厚厚一打路书。箱子最上面有一张纸条，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到：你还欠我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吗？孙宇强下意识的回头看着病房里，记星扶着张驰慢慢往前走，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欠很多人很多句对不起。

  张驰出院后，哥仨把剩下的钱凑一块，开了个驾校，里面是修理厂。张驰是教练，记星自然是修理工，孙宇强本来也想当教练帮张驰减轻几次负担，结果他每次一坐上副驾驶都下意识的想吐。被张驰发现后张驰一边摸着他的长发笑他像朵娇花，一边又无论如何不同意他再当教练。于是孙宇强开始负责财政和宣传，倒是意外干的顺手。

  记星睡在他那间修理厂内，说是闻不到汽油味睡不着。空间小，张驰和孙宇强干脆睡上下铺，张驰腿不好自然是他睡下面。孙宇强觉莫名的浅，一开始经常被张驰的动静半夜惊醒，然后默默看着他蹑手蹑脚的关门出去，不久窗外就响起汽车的发动声。

  他总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会偷偷买几桶车漆，然后等张驰不注意再偷偷把车补回来。后来他半夜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猛的从梦中醒来，下意识低头却发现张驰在床上睡的正香，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心酸。

  那晚孙宇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最终偷偷溜下床，翻出压箱底的那沓路书出门了。昏暗的灯光下，颤抖的手点燃一页又一页纸，看着它们被跳动的火苗染成灰烬。

  他想张驰的心里也是有这样一团火的，只是这股火苗被扣在一个名为现实的罩子里，没有空气，没有燃料，只能在变为灰烬的过去上苟延残喘。孙宇强不知是该开心这股火苗终于被熄灭，从此张驰再也不用忍受灼心之痛，还是该心酸现实残忍的剥夺他们的热爱和灵魂。

  他只能在昏黄的路灯下用颤抖的手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看着火苗将一页页路书变为灰烬，最后在空中熄灭。

  后来张飞的亲生父母找上门，上海那件出租屋一下失去了它最后的主人。张驰腿不好，孙宇强又怕他睹物思人，就自告奋勇的代替他去收拾那件出租屋。

  那天他拿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将狭小房间里的一件件东西无情的扔进里面，直到他无意间从角落翻出一个地球仪。

  地球仪看着很久没用了，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孙宇强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心血来潮，把上面的灰洗干净了，才看到地球仪上黑色记号笔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标记。

  笔迹歪歪扭扭，却在每个国家旁边都写出了当地最有名气的拉力赛的名字。孙宇强情不自禁的轻抚上那笔迹，他想起少年眼里的星光，想起当年信誓旦旦的承诺，想起巴音布鲁克迎面吹来的风。

  他想起当年年轻气盛的他们。他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张驰，要为他做全世界的路书

  孙宇强突然很想哭，自从张驰入狱后，除了那夜在草原上，他再也没有允许自己哭过。最终他还是没哭，孙宇强很清楚，哭了就会垮的，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垮下。他只是抹了一把眼睛，慢慢的将那个地球仪放进了黑色塑料袋里，就像在和一个昔日的老友道别。

  回去的路上孙宇强特地去剪了长发，似乎这样就不会在恍惚间感觉巴音布鲁克的风再次迎面吹来。

  

  5.

  孙宇强本来以为日子这么持续下去，理想的火苗在现实的罩子里逐渐熄灭，直到那天去老头乐。

  明明是一场荒诞至极的比赛，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给张驰报路书，熟悉又陌生的词语脱口而出。孙宇强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都过这么久了自己居然还很熟练。

  老头乐的员工围着他们欢呼时，孙宇强迷茫又恍惚。他感觉好久好久，好久没有人围着他和张驰欢呼了，曾经的五冠王好像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张驰下意识的一把揽过他，他也下意识的露出微笑，过了好久才恍惚的意识到这里不是记者招待会，只是老头乐的工厂。

  厉小海就像一把锥子，敲打着他和张驰心里名为现实的罩子。最终原本坚不可摧的障壁被破开一道口子，新鲜的空气涌入，微弱的火苗重新复燃。

  那天他和张驰站在阳台上看着白色的教练车在简陋的赛道上飞驰，下午的阳光打在张驰的脸上，他终于听到自己内心渴望已久的话，他听到张驰说，我还是喜欢赛车。

  孙宇强感觉自己好久没有这么由衷的开心过，他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压住声音里的哽咽，他极力在脸上挤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他说那你可得把身体养好，别翻车了说是我开的。

  后来的一切却不像开始那般顺利，是天意弄人，是规则不公，是倾家荡产，是奋力一搏。直到坐在张驰副驾上看着面前的倒计时数秒，孙宇强都有些不敢置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深呼吸一口气，心态莫名回到了十年前，开口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他说张驰，输了好难看的。然后他看着他的车王眉眼见染上笑意，他说，那我们就输的好看些。

  于是两颗心相互确认，不再迷茫，不再慌张。

  耳麦里的记星很急，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孙宇强却感觉自己十年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这是别的车手望而生畏的巴音布鲁克赛道，但对于他和张驰，在这里飞驰的每一秒都像从尘世中找回了真正的灵魂。

  先是过冷，再是过热，他们紧张，却没有一丝慌乱。孙宇强在那之前没有帮张驰拉过手刹，但就像张驰曾对厉小海说过的，他将信任全盘托付给孙宇强，然后他们携手飘过一个又一个弯道。

  最后他们在直道上冲刺，肾上腺素早已上头，孙宇强感觉自己激动不已，克制不住的喊着全油全油，没有一丝害怕再次加速过度冲下山崖，因为这次哪怕冲下山崖，他至少在张驰的副驾上。

  突然间他听到张驰冲他喊，我好像看见五年前那台车了。孙宇强使劲往前看，但只能看到赛车扬起的尘土。这正常，他毫不犹豫的冲着张驰喊回去，毕竟五年前也是你开的吗。

  追上它，张驰。追上五年前的那辆车，让我也找回五年前陪你冲下悬崖的那部分。

  冲上收车台的时候，孙宇强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他看见厉小海和刘显得冲到车窗旁，对他们比着六，比着一，却又好像看见五年前那辆车停在自己眼前。

  孙宇强下意识的扭头，与一样扭头过来的张驰面对面傻乎乎的笑，然后两人像突然间理解了现实，拉开车门与门外的队友紧紧拥抱。

  拍合照的时候孙宇强知道张驰左腿不好，下意识的从背后扶着站在车上的他。他抬头看着张驰的侧脸忍不住的笑，这是巴音布里克的车王迟了五年终于迎来的胜利，车王自然应该站在顶点被人群簇拥。

  后来一切终于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卖老头乐的老头终于能快乐了，厉小海有了一台让张驰爱不释手的好车，车后窗上贴着他的名字，就连刘显德也在无数次尝试下终于过了科目二，现在卡在了科目三。

  车队的邀请填满孙宇强的邮箱，毕竟张驰快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孙宇强却没有。他懒得点开看，直接一键清理将那些全都删除。孙宇强清楚他爱赛车，但他只会坐兄弟的副驾。

  直到有天晚上，他看着张驰偷偷瞟了自己一晚上，干脆偷偷往张驰的啤酒里掺白酒，成功得到一个醉醺醺的车王。

  孙宇强好笑的看着张驰拉着自己的手，把自己塞进一辆教练车的副驾。张驰坐在驾驶位上，抓着孙宇强的手像是怕他离开，然后突然开口小心翼翼的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签国外的车队，为他做全世界的路书。

  孙宇强想笑张驰的幼稚，却又情不自禁的红了眼眶。他想起十多年前的夜晚，少年眼盛着星光，满身酒气的问他愿不愿意为自己做全世界的路书。

  这十年好像将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的浑身酒气，一样带着试探的问句，似乎时光只在他们脸上添了几条褶子，将眼底的星光变为路灯的倒影。

  孙宇强突然很想哭，二十岁的孙宇强来不及笑，从不会哭，三十岁的孙宇强每天都想哭，但他没有时间。于是四十岁的孙宇强在副驾上哭的泪流满面，像是要把过去十年忍下的泪一次流尽。

  他哭的视野模糊，只迷迷糊糊的看到张驰手忙脚乱的给他擦眼泪，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不去就不去，放心吧你不去你驰哥也不去，哭那么伤心干嘛。

  孙宇强想起巴音布鲁克迎面吹来的风，想起深夜里焚烧的路书，想起被扔进垃圾袋的地球仪，最后他像以前一样擂了张驰一拳。

  他说去，为什么不去，我要为你做全世界的路书。

  孙宇强想，我要为你做一辈子路书。

  

  

  终于在情人节把它赶出来了（瘫倒）

  第一次写这种老夫老妻似的CP，希望各位喜欢。

  

  

  

  

  

*叶修代替苏沐橙补月末直播时长中

：竞技场都不想打了，这个月三百场了都。

弹幕：读评论！读评论！

：读什么评论啊，你们发那种韩文清是你老婆之类的我怎么读啊。

弹幕：读水友发的文！

：我先看看。

（叶修打开.txt文档）

（叶修发现这是同人）

（叶修理解了“韩张”是什么意思）

（叶修露出玩味的笑容）

（叶修往下读）

（叶修神色逐渐凝重）

：我是魔宗宗主是什么意思？我棒打他们俩的鸳鸯？

弹幕：对啊那魔宗叫兴欣

：别乱说啊，我就是抢了他们点材料，怎么胡说八道呢。

弹幕：传下去，神杀人夺宝

弹幕：传下去，神抢劫

弹幕：传下去，神凭着主宰境界抢小辈的宝物

：哎哎哎别瞎说啊，我什么时候抢小辈的宝物了，老韩跟我是同辈。

（叶修接着往下读）

：哦，不是我棒打他们俩的鸳鸯是吧，那就行。

弹幕：传下去，神不忍破坏韩张的爱情

：他俩的爱情那是能破坏的吗，说话过过脑子。

弹幕：？神也是韩张姐是吗

弹幕：错误的，不可理喻的，不符合事实的，神明明是韩张哥

：不是所以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帮他们俩谈恋爱？老韩一个名门正派的武林盟主，要借我兴欣的魔宗禁地谈恋爱，太过分了吧，当我不存在吗？

弹幕：神心情不好了，神要出手了

弹幕：错误的，有没有种可能是神吃醋了

：（看了一眼弹幕）吃什么醋，他们俩我随礼还差不多，我就想要个租金。

弹幕：……神属于是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

弹幕：那你以为他为什么是神

弹幕（加V，火箭，ID风城烟雨）：老叶你挺懂啊

：还不是沐橙教的。

*隔天，喻文州直播间

：什么，和叶神连麦？他有直播间吗……哦哦。

（喻文州轻车熟路打开苏沐橙直播间，发现叶修正在镜头里）

（喻文州打开连麦）

：早啊叶神，我这边昨天票选的活动是找人连麦读同人，你那也差不多吧？

叶：我不但差不多，连文我都备好了。

：好啊，怎么读？

叶：文包你查收一下。

：您的文包我不敢读。

叶：哟，不相信哥的人品是吧？

：（笑）哪敢呢，我自己准备了。

叶：（笑）那也行，来吧，一人一篇。丢个骰子吧，谁数字大谁先。

：好啊。（丢骰子，结果是6）……好吧。

（喻文州打开自己粉丝发的文包，开始读第一篇）

（叶修全程气定神闲）

：叶神很淡定嘛。

叶：你读叶橙我能有什么反应，你读个叶韩我反倒可能皱皱眉头。

弹幕：韩叶！哪有叶韩！

叶：别瞧不起人啊，微博上那个矿工大赛我不冠军嘛。

弹幕：？神你好懂

叶：好歹是个冠军。

：这个冠军就没必要争了吧。

叶：多多益善，管他什么冠军。

：叶神，到你读了。

（叶修开始读）

（喻文州神色逐渐凝重）

叶：淡定点啊文州，什么表情你那是。

：……读喻黄我会一笑而过，但是喻王喻就恕我敬谢不敏吧。

叶：不会吧，老王那也是爹系男友啊，挺好的。

：这福气您要吗？

叶：我？我不需要。

弹幕：？神您是要和冠军过一辈子是吗

弹幕：？神我现在改名冠军来得及吗

弹幕：我是冠军奖杯神你爱我吗

：（双手下压）好了好了，可以了可以了，这个话题咱们略过。

叶：倒是你啊文州，说喻黄你都淡然处之了是吧？

弹幕：传下去，神点名喻黄

弹幕：传下去，神磕喻黄

弹幕：传下去，神给喻黄证婚

（路过的郑轩看了一眼屏幕）郑：……你们别太离谱。

：……其实我不太理解到底为什么会把我和少天组成CP，叶神和沐橙的互动不是更有爱吗？

弹幕：鱼哥这就不懂了，老夫老妻没嗑头

弹幕：因为他俩一男一女没意思，太自然了

叶：哎文州你干嘛，转移话题是吧？

（喻文州无奈叹气，镜头旁边路过一只卢瀚文。小卢看了一眼弹幕，转身蹦蹦跳跳出去）

叶：我可跟大伙说清楚啊，你们国家队长心黑着呢，世邀赛那两天……

（黄少天猛地闯进镜头，通风报信的卢瀚文跟在身后）

黄：老叶老叶你又造什么谣呢，队长心黑又是哪里的谣言？不是吧不是吧那十来号人里还有人能跟你比心黑？我说你真的别太离谱小心我找苏妹子和你们陈老板告……

（叶修果断关闭连麦）

黄：……状……啊啊啊啊啊老叶你大爷的你滚过来和我solo！我知道你在看你听见没有！

*第二天，联盟官方直播间

戴妍琦（主持人）：叶神，有观众朋友想问你个问题。

：请。

戴：（憋笑）请问叶神，把喻黄方王排在一起是刻意的吗？

：（疑惑）不是刻意的难道是无意的吗？

弹幕：我操大叶老师你是我的神

弹幕：放肆大叶老师是你叫的吗，叶皇叶神叶天帝知道吗

弹幕：合适，神

弹幕：神取回了他万分之一的力量，不多，但够用

：（继续解释）少天太吵了，文州比较适应他，老方阴间作息三点睡六点起，老王给压着，很奇怪吗？

弹幕：神你不用这样，大家都磕的

弹幕：对对对神说的都对，就是这样的纯洁队友情

弹幕：喻黄方王还不快过来拜谢神的堵柜门之恩

王杰希：（看了半天弹幕）……真的，别太离谱。

喻文州：（淡然一笑）王队，你要学会全当耳旁风。

：对，你看少天没日没夜叨叨文州文州都没反应。

弹幕：《没日没夜》

弹幕：真的，神是会磕的

方士谦：你瞎转移什么话题，净可着我们哥几个祸害。小周和孙翔住一块是你安排的吧？把李轩和吴羽策弄一块，让老林跟方锐住一块，这也是你安排的吧？

：对啊，不让同队的配合对练怎么保持手感？

方：你滚吧，我说这个了吗？陪练都陪到房间里了？

（王杰希轻咳一声）

方：（没理解王杰希的意思）哎说真的你这人，转移话题一绝。

（王杰希重重咳嗽两声）

弹幕：你王：逆子速速闭嘴

弹幕：众所周知微草队长王杰希有间歇性气管炎

方：（还是没理解王杰希的意思）哦对，还有把乐子哥丢去和老孙住，整个陪练队和主队都拆散了。你是不是专挑在谈的往一块放啊？

弹幕：你纯元还是你纯元，说话一向不过脑子

弹幕：《在谈的往一块放》

（王杰希快把肺咳出来了）

弹幕：笑死，#吾王 欲盖弥彰#

：（憋笑）对对对，把在谈的往一块放，太对了。

喻：（不忍直视）方神，你和王队也住一块。

（王杰希往沙发背上一靠，脑袋后仰，双眼无神望天）

（方士谦脸色瞬间由白到青）

王：喻队，你看看，真的带不动。

喻：没事，采访、直播这方面口无遮拦我体验过挺多次了。

弹幕：方王没嗑上嗑了个喻王能说吗

弹幕：错误的，我王铁1

：（一直在看弹幕）哎有一点我不同意啊，我觉得这是俩妈带娃。

（戴妍琦实在没忍住，爆笑出声）

喻：我就算了，英雄母亲王杰希谁人不知。

王：愧不敢当，论带娃还是喻队在行，一大一小两个。

：别争了，母爱不分高低。

方：你扯犊子，就你母性最足，兴欣除开沐橙和方锐谁不是你养的？

：胡说八道，沐橙也是我养的。

弹幕（加V，火箭，ID沐雨橙风）：是啊，兴欣都等着叶妈妈回来做饭呢。

：沐橙你把饭做上，你不看我这还有事呢。

王：对不起，打断一下。叶修做的饭能吃吗？

喻：王队，不要小瞧叶神，咱们不是都被叶神用泡面招待过吗？

方：真开火可能有点问题，泡个面问题不大。

：你们仨统一战线是吧？

戴：叶神，真会做饭的话哪天来武汉露一手呗？

弹幕：我是小学生，请我

弹幕：我是初中生，请我

弹幕：我是大学生，请我

：怎么没高中生？

戴：因为高中生都在学习……

：得，那我回去做饭去了啊。

王：你真去？

方：你信他个象鼻子，他荣耀里做回血料理还差不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