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卡布米斯】脉络
预警:不知所谓的作品,叙事逻辑极其混乱,错字错句频繁,角色性格把握不好ooc致歉,有原创角色登场,寿命论预警
summary:你的身体上也有被命运改写的脉络吗?
卡布尔七岁时,伴随着乌塔亚同时逝去的是他的指纹。
那时的他尚且不习惯用肤色不同的手指拉住米尔西里尔的衣角,对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经验去陪伴短生种的孩子,死亡正笼罩着这片土地。
况且所有拥有一样的五感,有些种族更敏感一些而已,看到的不过也都是乌塔亚红色的血,黑色的鸦,灰绿的精灵衣装。这些在他们离开乌塔亚那一夜熊熊燃烧。卡布尔在梦中躺在母亲铺好的床上,被地下室不能照进的光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在精灵的营帐里...
预警:不知所谓的作品,叙事逻辑极其混乱,错字错句频繁,角色性格把握不好ooc致歉,有原创角色登场,寿命论预警
summary:你的身体上也有被命运改写的脉络吗?
卡布尔七岁时,伴随着乌塔亚同时逝去的是他的指纹。
那时的他尚且不习惯用肤色不同的手指拉住米尔西里尔的衣角,对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经验去陪伴短生种的孩子,死亡正笼罩着这片土地。
况且所有拥有一样的五感,有些种族更敏感一些而已,看到的不过也都是乌塔亚红色的血,黑色的鸦,灰绿的精灵衣装。这些在他们离开乌塔亚那一夜熊熊燃烧。卡布尔在梦中躺在母亲铺好的床上,被地下室不能照进的光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在精灵的营帐里,身旁寂静的无人。橙红的跳动的光模模糊糊映在帐布上,他起身去看。
撩开帐布,漫天火海,精灵在火葬所有的死者,对已逝去的所有生命说再见。
看不清五官的,身躯小小的精灵站在大地上,注视着由死去众生搭建的黑山被火舌舔舐,像曾经图画书中画出的喷发烈焰的火山。但一切都是想象不出的平静,只有肢体烤到干焦时发出的脆裂声,让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母亲打工的餐馆里刚刚炸好的肉排。
火星跳动到他脚边,没有溅到他身上,在一块碎布上蔓延。他蹲下身子,不再望着远方的火,手指试探着前伸,希望温暖的,澄明的火焰可以容纳包裹夜风中寒冷的自己。卡布尔感觉这只小小的如同幼犬一般的火也在期待着自己,盼望着亲吻黑色皮肤的指尖,引导自己走向那条应许之路。
指尖火灼的痛苦伴随着皮肤的皲裂和碳化,皮下的血管扩张鼓胀,肌肉痉挛着收缩。卡布尔后退,摔坐在地上。而火光急速的逝去了,周遭一切寂静漆黑了下来,应许之路的大门关上,留下他在刮着冷风的人世。米尔西里尔注意到这个乌塔亚的幸运儿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女人并不柔和的臂膀抱住他,将他食指指尖送进水流时,她说
“那是火焰。”
从此之后,卡布尔失去了右手食指的指纹。
很多年后他与米斯伦在迷宫遗址附近的一处简陋的旅馆里,被麻布粗制的床褥包裹着,卡布尔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在得知米斯伦所处之地后,放下了手上一切待处理的工作,驾一匹马千里迢迢来寻他。米斯伦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在相见后他们旅店欢爱一场,他仍是没什么欲望,任由对方决定他身体里的降雨如何淅沥。
米斯伦倚靠着枕头垫软的床头,看年轻的男人把自己黑色卷发的头埋在他的小腹,伴随着潮湿的呼吸打在累累疤痕的苍白肌肤,带来一点痒。被子被情爱中波涛的身体推向远方,保持着应该的干燥和温暖,半截落到地板上。
卡布尔的侧脸贴着米斯伦小腹,对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他无数次这样被女人抱进怀里,7岁前的母亲怀里有食物的芬芳和洗涤剂的清香,22岁前的米尔西里尔怀里有蛋糕的甜腻和终生不会远离她的淡淡惆怅。
他的情人,成熟的年长的精灵,怀抱不同于女性的软和。锻炼带来的薄薄一层肌肉附在轻得如同飞鸟的骨架上,战斗厮杀和过往灾厄带来的层层伤疤像树皮的脉络,嵌在生命的肌体里,伴随这具躯体要继续走下去。青年柔软的脸颊蹭在小腹上,从米斯伦视角看去,他脸颊上甚至还有灯光下照出的细小绒毛。
深色皮肤的男孩抬头看米斯伦,看到对方衣裳松松垮垮挂在上半身,耸落的里衣外袍露出刀痕的肩,苍白得像蚕虫的茧。对方银色的细发长了一点,断裂的长耳躲进去。没有佩戴义眼的眼眶只有血肉的粉红。他开口
“米斯伦先生。”
对方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对于曾经死寂的人来说,是在逐渐康复的迹象。
于是呼唤没有下文,卡布尔翻过身来躺在精灵并不柔软的大腿上,把对方纤细手指纳入自己的指间把玩,然后开口说
“您连指腹都有很多的疤痕呢。”
青年总在一些时候透露出自己年纪相符的不成熟来,比如现在,米斯伦在他动作下如同一个柔软的娃娃,他摆弄,观赏,抚摸着他。
“你的指尖,也有烧伤。”
“啊,您说这个”卡布尔看向自己留下不规则瘢痕的指尖,褐色的皮肤上一切伤疤都有些难以看清,“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大概在7岁吧。”
“米尔西里尔任由你去火边?”
“不”卡布尔看着自己的指腹“那时我还在乌塔亚,在金丝雀们火葬尸体时不慎灼伤的。”
青年抬起上半身面对着米斯伦,长身人的身体足够完全环抱精灵,他手臂穿过米斯伦腋下将人抱起坐在身上,又回到他们最常保持的姿势。米斯伦想起自己刚刚在意乱情迷时看到的那双澄明的蓝色眼睛,构成赤裸肢体交错中唯一可见的湛蓝天空。
卡布尔并不指望对方能告诉自己他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完成社交中心照不宣的你来我往。米斯伦早已失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故事欲,他的故事只能从每道伤疤中流淌出来,被仍然爱他的人沙漠中干涸旅人那样双手捧住甘霖,珍重地细细品味。
米斯伦在失去眼睛,双耳撕裂后的部分时光在床榻上度过。无严寒无酷暑的北方大陆每个五点半的下午总有淡色的阳光穿过科伦希尔名下疗养院二楼的不曾关严的窗户,那里同时吹来跨越千里经过群山后温婉的风。
命运玩心大起,也于心不忍,于是这个完美青年如同钱包那样内外反扣,胃袋翻转中吞下曾经的虚伪自我,遍体鳞伤的内在暴露众目睽睽之下,如果吃是生者的权力,那么吃掉过往的自己是否也带来了新生。
米斯伦身上布满自己抠抓后的疤痕,生长出的脆弱软肉无时无刻发烫着痒,但是痛苦的无聊也需要欲望助推,于是他躺着无动于衷。像一只被束缚在蜘蛛网上的蛾子,或者他就是残破苍白的网。
无法治疗,护工不止一次向欧布林说,无法彻底治愈伤疤,因为米斯伦先生早已经失去彻底恢复的打算。不要这样,米尔西里尔不止一次听见周围人对米斯伦说,不要这样燃烧你欲望之火最后的灰烬,即使这已经是你生命迹象留在身体上最后的投影。
有一篇古代精灵寓言,米斯伦第一次看见它时在27岁的夏季夜晚,科伦希尔宅院里他单独拥有一间书房,但他和欧布林共享这一个故事。他们躺在月光的阴影中,在那个软椅上,时钟敲到第三声,故事开场。
寓言里的精灵在恶魔的诅咒下失去了身体所有的纹路,包括证明起源的指纹,他皮肤如同新生儿那样光滑无瑕,却流泪流够三日三夜,直至变成一只忘却人性的山羊。从指尖蔓延到掌心的脉络,从眼角生发到眼尾的皱纹,历经五百年才穷尽,是女神给精灵,她挚爱儿女的命运指引。如同叶片的叶脉,营养会顺着浅绿线条流淌,终止在落地归根那刻。
米斯伦夜晚做梦,梦到一只山羊,柔软顺滑的毛发,短小脆弱的羊角,舔舐他的指间,舌尖一直滑到苍白的肚腹。银色头发的精灵看向手指,指纹尽数消失,变得像白桦木的树芯。他睁开眼睛,月色下自己的指尖疤痕丛生,看不见曾经年轮一样的脉络。
“您醒了,我们已经到达地下六层。”希斯惠丝为他披上披风。
这里是远离北方大陆数万里的迷宫深处,他的命运遭到暴力地改写,而他走上一条未知之路,没有回到尘土的拥抱。
爱莉妲今年6岁,在一群穿着古典精灵式样长裙的娃娃簇拥下用梅里奇夏日独有的玫瑰香水为她最爱的一束纱制假花添上馥郁香气。此地的白昼漫长而迟缓,直至此刻地平线才消失在眼前。女孩专注地摆弄着,听见身后衣橱一声木板破碎的碰撞声。
她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苍白的人卡在柜门里,身体截断了橡木原本的纹路,在自己回头的后一秒对方身体向后倒去,无声地落在柔软衣物里,像雪下在雪地里。
爱莉妲放下香水和花束,拨开脚边的娃娃,极其缓慢而轻巧地走到衣柜前,解开礼物丝带般打开已经被破坏出一个人形大洞的柜门,看见那个不速之客如同一团白色的棉絮,被包裹在自己绸布的裙子里,甚至有顶大大的白纱礼帽扣在他的头上。对方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看。
卡布尔在楼梯底层的喊声传到爱莉妲耳边,他说“我听见楼上有很大声的响动,你摔倒了吗?”而此时小女孩和面前的人对望着,眼睛散发着激动的光,几乎放缓呼吸。几刻之后爱莉妲才回复“没有,但是有只鸟儿掉进了我的衣橱。”
卡布尔带着一些困惑上了楼,转进女孩房间。然后他看见那只“鸟儿”从衣橱中跨步出来,头上还戴着那顶夸张的帽子。米斯伦大半张脸隐在如瀑白纱下,垂下了黑色的眸子,一只手还扶着衣柜的边框,另一只手上还挂着绒布的裙尾。
他们已有两年未见,卡布尔欲张口说些什么,话语却化作圆润的石头卡在喉头,只能发出笑声。黑发的男人听见精灵一如既往平静地说“这里应该是堆放无用文件的书桌。”熟悉的声音唤回卡布尔自己的话语,他笑“您说的应该是两年前。”
爱莉妲看看卡布尔又看看“鸟儿”,眼神透露出她需要解释。于是她体贴的养父俯下身向她介绍
“不是鸟儿,这是米斯伦先生,一位精灵”男人看向女孩灰色的眼睛“精灵,像米尔西里尔和帕塔德露那样的精灵,会用魔法的精灵。”
长长金发的女孩眼珠一转“玛露希尔那样的吗?”
“宫廷魔法师大人是半精灵,不过也会使用魔法。”卡布尔看向面前目光放远的米斯伦,对他说“这是我的女儿,叫爱莉妲。”
那顶帽子终于被取下来,米斯伦打量面前小小的长身人,她长卷橘发披在身后,穿着白色睡裙的样子像只很柔软轻盈的小鸟,小鸟大胆地歪着脑袋打量年长的精灵,比仰头看养父更加轻松。米斯伦很少见这样年幼的长身人,只知道他们的脆弱和瘦小,并不熟悉这样俯视的视角。
他们又这样凝视对方许久,卡布尔待在一旁,手中握着那顶白纱帽。米斯伦没怎么变,他想,两年的光阴对他而言仅是短期旅途,生命沙漏里的一粒沙。可是已经足够爱莉妲成长为如今的模样,他甚至此前没有见过她。
爱莉妲在沉默片刻后,步子向前拉住米斯伦,环抱住精灵纤细的腰身,她暖和的侧脸带着玫瑰芬芳贴着米斯伦小腹,说
“欢迎你来到我的家。”
女孩继续自己的游戏,衣橱破损的柜门被卡布尔拆下,立在一旁,等待明天修缮。卡布尔将米斯伦引至楼下,为他添上红茶。热气混着茶香钻进鼻腔,米斯伦端着茶杯,喝下一口后向桌对面的卡布尔轻声说
“我未曾想到长身人的成长竟如此快速,两年便使孩子从胚胎长为小树。”
卡布尔差点笑出声,他蔚蓝眼眸一如海水轻轻荡漾:“爱莉妲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她的父母在梅里尼迷宫附近的村庄遭遇了魔物的袭击。”
他叹气,手上为精灵添满红茶“所以我在两年前收养了她,现在爱莉妲已经是六岁的孩子了。”
“她比当年的我要小几岁,表现得更为勇敢和沉着,我没有像米尔西里尔那样付出太多精力。”
“你并不是调皮的孩子”米斯伦完好的那只眼睛中黝黑眼瞳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像很深邃的黑夜,“你早熟,懂事,很有主见。”
“这里的主见最好不是指我不顾米尔西里尔的劝阻来到迷宫。”卡布尔笑着说,他嘴角和眼尾的纹路随着表情被凸显,放大,在笑容消失后仍然像浅淡的烙印那样不可忽视地挂在那。他看着面前的米斯伦低下头,双手捏着佐茶的松饼,小口啃食,脸颊因此一鼓一鼓。
米斯伦解决完手上饼干,抬头正对上卡布尔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珠不再像天空那样清澈明晰,因为主人多年的伏案工作变得有些蒙尘,所以一副眼镜挂在他脖上,有助梅里尼的宰相处理随时到来的紧急工作。
他眼旁的皱纹也终于成长为不可忽视的印记,像一棵曾经只萌芽的幼树,如今已经抽枝蔓延,逐渐覆盖嘴角,眼角,甚至额头,为这个生命添上脉络。米斯伦伸出手穿过餐桌,捏住对方的下颌,前倾上半身仔细端详。迷宫中的变形怪曾经尽忠职守地反映他心中卡布尔的潦草模样,而如今他心中的卡布尔好像还是初见时22岁的青年,这副中年的样子好像狂风般突然显现,逼迫那个年轻的形象让位。
卡布尔仍然是笑着看米斯伦几乎可以说是强势地审视着自己,他很久不再为精灵的强势和傲慢而恼火和无措,他也不再用面颊肉去蹭对方的手心,只是从手的温度中感受到米斯伦也许需要一件薄外套,梅里尼的昼夜温差很大。
精灵这种种族像鸟类,一生中众多的时刻属于身体的巅峰时刻,保持着近乎永远的活力, 健康,美丽,因此也对岁月无知无觉,可以极其傲慢地忽视衰老。可当衰老真的降临,脉络笔画般刻在身体上,带来极速的消逝和无力,一如永夜带来的无助。
米尔西里尔已然习惯收养的长身人孩子的离世,可当她明显地感受到卡布尔的变化时,也显出片刻的晃神,更何况一直神经大条的米斯伦。年长的情人面对这样的时刻,那些形容孩子的话被体现在身体上的脉络截断,几乎有些迷茫了。
卡布尔双手轻轻附在米斯伦卡在自己下巴的手背上,柔声告诉他夜色深了早些休息,起身带着精灵去自己现在的卧室,曾经的主卧变成爱莉妲的房间,他歪头笑着说话,显出过往年轻时候的模样,也露出头顶一搓搓灰白的发。
“您还没有见过我现在的卧室吧。”
卡布尔在黄金国浮出水面的几年间都忙于处理梅里尼的国事,缺少政治天赋的陛下和逐渐离世的黄金国大臣,值得着急的事情如此浩荡,独属于少年权利的愁绪留在一边。他梦到往事的情况越来越少,也很有可能是因为失眠的缘故。
精灵女王派来的外交人员显然不会只有金丝雀那群虽然凶神恶煞但好歹知根知底的罪犯看守,只是长生种对时间流逝的自大傲慢导致直到立国起码五年后才有更熟知政治的使者渡海而来。
对方在看到时任外交大臣的卡布尔时陷入沉思,仍然陪孩子玩耍那样的神色参与了梅里尼的宴会,在席上他才终于想起卡布尔的身世,隔着长桌开口“原来是米尔西里尔抚养的乌塔亚幸运儿。”
卡布尔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称呼,至少在他和米尔西里尔离开族群独自生活后就很少听见。精灵说此话时没有嘲讽或是故意惹人不快之意。活下来,多么生动而活力的字眼,幸运儿,多么奇妙又愉快的名号,是从口中弹出的祝福。但是也如同圆钝却细长的鱼刺,噎住卡布尔咽喉。
他只一瞬间无言就回到长袖善舞状态中去,最擅长的示弱起了好作用,宴席在莱欧斯和完全无法参与的情况下仍然达成了最好的结局。对方在杯盘狼藉后向自己难得充满人性表达感谢,卡布尔摆手,回到自己在国家安排下的住处。
他曾经在迷宫深处莱欧斯顺从己心变成一只三头魔物时自暴自弃地躺在水洼里,那时确有让玛露希尔放宽心的想法,但背后真的湿润,视野天旋地转,手中的剑和身上盔甲失去一切难以承担的负重,他不得不说出人生中难得一点真心话
“我这个乌塔亚幸存者到底是为了什么。”
对啊,为了什么,命运两指轻敲桌面,然后为世界上一切活物决定死在这里或者继续走下去。这一切都几乎不受人力控制,那截断的归去之路,大火中烈烈燃烧的故乡,和天地倒悬天灾将临的处境,命运的主角和配角一样不受优待,为了什么。
然后当时刚刚复活的米斯伦一拳便捶在他脸上,卡布尔第一反应是未见过他除了面对恶魔外产生的如此浓烈情绪,第二则是升起一种无由的怒气,生命已然这样,任何的击打有意义吗,直到两人凝视对方许久,弗拉梅拉一脚踢上米斯伦后背,他原本灵活现在生锈的大脑才缓缓地转动
他是为了我把莱欧斯放走而愤怒,还是......
他看向米斯伦,对方刚刚的怒火已经消失得无影踪,现下只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望着卡布尔,不发一言。他漫长一生见到太多将死之人,闻到过那些步入冥河的生物身上潮湿的气味。
他那只浸满黑夜的眼睛告诉卡布尔,不是今天(1)。
多么悲伤,多么喜悦,多么煎熬又多么庆幸。那天会到来,不是七岁的乌塔亚,也不会是22岁的岛屿,不在往日,不是今天,等待脉络如绿荫那样重新覆盖在大火燃烧的遗迹,那天就到来,非节日也非忌日,只是叶子脱落一刻而已。
于是今夜,卡布尔再一次想起这段往事,推开屋门,刚刚记忆里的人此刻并不在家。他躺在床褥上,才惊觉他留在梅里尼的时间已经超过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时间总和。海浪夜晚的扑岸,清晨商铺的叫卖,酒馆里的欢歌,他很久不被叫乌塔亚的孩子,也许是因为他的称呼已经日积月累间从冒险者卡布尔变成梅里尼的大臣卡布尔。
在夜中,他久违地梦见了乌塔亚,却不再是流血流泪,战火扑天的样子。在那个快餐店里他化作儿童,从成年人腿边穿去穿来,明亮炫彩的丝带,带着番茄香气的食物,轻快悠扬的手风琴音调。母亲有茧的手握住他的,一起向前走去。到分别时刻,女人的脸却不再清晰,阳光洒下的晃神时刻她好像在笑,她抚摸着卡布尔指尖疤痕,轻的像微风一样的吻落在他的额头。
米斯伦在一个吻里醒来,他昨天晚上以相当不符合常识的方式来到两年未见的卡布尔家中,住进他的卧房。对方亲吻他的脸颊,作早安也作道别,梅里尼工作繁忙,宰相要早早到位。看着米斯伦黑色眼睛睁开,卡布尔披上外套,对床上人说
“早餐在一楼的厨房,是爱莉妲做的,她执意要用一份早餐来迎接我们的客人。”
然后黑肤色的男人走到床边,弯下腰来,米斯伦自然地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颈,两人交换一个印在侧颈的吻和带有被窝暖意的拥抱,随后卡布尔就踏着晨光出门。
米斯伦坐在床上,在给自己戴上义眼后打量这个新的卧室。卡布尔逐渐成熟的过程也是逐渐懂得整理的过程,这个卧室窗明几净,一切简洁但井井有条,重点是
他抬眼,正对着床铺的是一面巨大的窗子,挂着白纱的窗帘,而窗子展现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洋,蓝得像屋主自己的眼睛,一望无际的海的那头连着苍白的天,有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您知道还海的那边是什么吗?”
六岁的孩子脚步几乎无声的轻,爱莉妲在他带上义眼望着海面时就来到床边,现在横着趴在柔软的床上,和她父亲极像的蓝色眼睛阳光照射下像精灵族甜到发腻的玻璃糖球。米斯伦轻了下嗓,他没有拒绝别人的欲望,回答女孩
“这个方向正对的应该是北中央大陆。”
“那北中央大陆是什么啊。”
米斯伦思考一下回答“和梅里尼一样,这里居住着长身人,半身人与矮人,北中央大陆居住着北方精灵。”
“那么你也来自那里了。”
“是的”米斯伦回复“我生于北中央大陆精灵国度的科伦希尔家。”
爱莉妲的注意力却已经被引去别处,她跳下床,站在晨光的窗户旁,风吹得她裙摆和窗纱一样飘荡,她说
“这个房间是之前扩建的,卡布尔当时执意要在这里开一扇窗正对着海洋,这里可以直接望到你的家了。”
直接望到“家”,可能不见得,米斯伦没有思考过家的定义。作为长生的种族,即使在一个地点居住百年,对他们而言也可能只是短暂停留的住处而已。岁月拉长,反而减少了对于任何一个地点的归属感,尤其当你常年居无定所,漂泊无归,像一生都在飞行穿梭的鸟儿,那就更难拥有家的定义,只存在家族和住处的认知。
“如果”女孩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子的光泽“如果你回到了那边,那只要站在这里,我就可以看见你了。”
她欢笑起来“我们就能看见一切朋友了。”
米斯伦和她一起望向窗外的景色,波澜起伏的大海上曾有镌刻着云雀的航船作为金丝雀的总部,承载了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和工作,不够宽阔的房间和相对狭小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见的只有蔚蓝的海。在足够地理知识的支撑下他能说出方位正对着的每一块大陆和国度,但这些都不会引起精灵的感情波动,支撑他活下去的愤怒和痛苦显然不能支持他去爱。
而现在,他眺望看不见尽头的海洋,精灵世界和梅里尼的种种侵入脑海,把原本褪色黑白的世界染上生动的色彩,而这些记忆几乎都来自于失去一切重新来过的米斯伦身上,好像从一切结束之后他生命的痕迹才开始延伸一般。
爱莉妲的注意力已经移开了,孩子就是这样欢欣的幼小生物,她拉着米斯伦去吃自己做的早餐又拉着他去看自己种植的小花,以至于卡布尔工作结束回到家,看到的就是米斯伦坐在那些长裙娃娃之中,头上戴着昨天摔进衣柜勾出来的巨大白纱帽,手上则捧着馥郁玫瑰香气的假花,像一只人偶那样任由爱莉妲摆弄。
衣柜在米斯伦的探索下被精灵修好按回原位,卡布尔靠在门口看女孩整理长长的帽纱尾,和米斯伦隔着白纱对视,都没有打扰女孩的玩乐,一层轻轻白纱模糊面孔,但不致两颗心的迷失。爱莉妲把最后一块纱安置好抬头,才看见默声等待多时的卡布尔。
女孩清脆地欢迎养父“卡布尔你回来了。”
“是的”卡布尔流露笑意,看向真的如同娃娃坐在原地的米斯伦“你们玩得开心吗?”
爱莉妲点头“很开心。”
“那要说什么。”
“谢谢米斯伦先生!”爱莉妲眼睛弯起,她抬起双臂环住跪坐精灵的颈,一个吻隔着纱落在精灵侧颊“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那夜,两个都被孩子冠以“最好的人”的男人躺在面向静谧洋面的大床上,卡布尔还是将米斯伦拥进怀里,他中年的身体已经显现出老态。他们与多年前旅馆一样抚摸着对方的手指,米斯伦未添新伤,但卡布尔的手背皮肤已经有了树皮的褶皱,翻看到手指,多年握笔的茧已经覆盖过握剑的痕迹。
直到手指接触到那处被烫伤的疮疤,暖黄灯光下映照这块烧灼过的皮肤已经不是疤痕模样,在经年累月的磨损下仿佛和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曾经一道纸边的划伤像是线,缝合住了皮肤与皮肤,重新粘黏了命运的脉络,带来了终于发生的成长和老去。
米斯伦抬头吻住黑皮肤男人的额头,现在已经不是男孩的卡布尔仍然脸上浮现当年男孩会有的微笑,他们像生命长河中共济一舟的伴侣,各有命数,怀抱着同一份爱。
大约是一个冬春之交,梅里尼的宰相卡布尔去世了。早在他之前,开国国王莱欧斯与其妹妹就先行一步,去到那个他从不相信的天堂,宫廷魔法师玛露希尔小姐卸任并离开梅里尼,开始了她全新的旅途。
卡布尔的身体被发现安详地平躺在那个看得见海洋的卧房,他的女儿爱莉妲并无惊讶,带着淡淡悲伤的平静浮现在这个女人的脸上。她的养父早在很久以前就为自己挑选好了埋骨之地,是一片面向海洋的高地,正如卧室一样可以望见遥远的海那边。
墓碑上有人想留墓志铭:“他曾经热烈地来过奉献过,无伴侣的一生,他所爱是此处。”爱莉妲思考过后却只镌刻“此地,他埋骨之地,魂归之所。”
米斯伦在葬礼过后来到此处,未发一言地陪着墓碑静坐,绿树的林荫下是一个新春,脉络生长到生命的尽头回归大地,那边的世界终于给他一席之地。
而米斯伦也在此之后顺从命运冥冥中的指引,回到大洋彼端(2)。
有话说:
(1)《权力的游戏》:“What do we say to the God of Death?… Not today.”
“面对死神我们该说什么?… 不是今天。”
(2)《指环王》:但当国王埃莱萨放弃生命辞世,莱戈拉斯终于依从内心的渴望,渡海而去。
卡布米斯真是我见到做饭最多吃饭最少的产品。在tag里吃了很多后还是打算写一下自己想的内容,有些单薄和仓促,但感谢您的阅读!
【卡布米斯】槲寄生套圈事故
*含大量私设的HP pa
*是这篇https://xiazichengxi774.lofter.com/post/1f4ec758_2bd1d3232?incantation=rzIcNZivDUL2 的后续
*圣诞快乐
*全文1w7
“卡……”
“卡布……”
“卡布尔!”
黑发的男生终于听到呼唤,从沉思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啊,抱歉,林,有什么事吗?”
“叫你好久了,卡布尔,你有在听我们说话...
*含大量私设的HP pa
*是这篇https://xiazichengxi774.lofter.com/post/1f4ec758_2bd1d3232?incantation=rzIcNZivDUL2 的后续
*圣诞快乐
*全文1w7
“卡……”
“卡布……”
“卡布尔!”
黑发的男生终于听到呼唤,从沉思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啊,抱歉,林,有什么事吗?”
“叫你好久了,卡布尔,你有在听我们说话吗?”林有些不满。
卡布尔露出会意的笑,“是在说高级巫师等级考试吧?升上七年级后,大家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了。”
“是是,知道你一点都不担心,自信满满,我们的级长先生。”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啦,还有半年时间,大家都在努力准备。”卡布尔拿起盛着苹果汁的锡制矮脚杯,已经显出成熟轮廓的喉头微微一动,“林你的魔咒学更是不用焦虑,那天教授可是说你现在去参加考试也完全没有问题了呢。”
“用不着这么恭维我,听一个仅仅用了一学期就把黑魔法防御术捡起来达到了优秀等级的人这么说,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女生轻轻哼了一声,接着说:“真是多亏了那位科伦希尔教授给你补课,不是吗?”
男生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什么,放下手里的刀叉,朝教授席某个位置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个座椅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一旁,戴着卷边高尖顶巫师帽的希斯惠斯教授注意到他的目光,投来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卡布尔从袍子里摸出一张发黄的地图来。
“这是什么?”米可贝尔伸过头来,随即提高了声音,“活点地图?!你从哪里搞来这东西的?”
“是米斯伦教授给我的,上面有他的位置,方便我随时去找他。”
林的表情像是吃了一颗能酸掉牙的葡萄,“可是现在是用餐时间,你这会儿看地图干嘛?”
“就是因为现在是用餐时间。”卡布尔把地图拿近,这张地图很老旧了,但是用一根崭新闪亮的墨绿缎带扎着,看得出拥有它的人对保养很是上心。男生湛蓝的眼睛在地图上搜寻着。
“我说,卡布尔,你未免也太关心你的教授了吧,连饭都不吃了?”
“如果我不好好盯着的话,才是真的有人会忘记吃饭。”卡布尔说,“啊,找到了。”
一个白色的小点出现在代表着校外霍格莫德村酒馆的小方框里,下面用小小的花体写着米斯伦教授的名字。
“科伦希尔教授就在这里?”林凑过来。
“没错。他怎么会在矮人开的酒馆里?”
林奇怪地盯了卡布尔一眼,问:“你不会现在要去找他吧?”
“失陪,”卡布尔的回答印证了林的猜测,他收拾好自己的餐具,撑着木桌边站起来,椅腿与地板摩擦发出沉闷的吐息,“我还是去看一下米斯伦教授比较好。”
望着男生离开礼堂的背影,林扶额叹气,围观了全程的米可贝尔故作嫌弃地咂了几下嘴,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卡布尔为了讨好他的教授真是不择手段啊。你们说,他这么喜欢那个精灵,多久才会去告白?”
林幽幽冒出一句:“会被别人当成潜规则的吧……”
高地的冬天来得很早,天黑得也很早。卡布尔一路骑着扫帚飞到霍格莫德村,天空透出一抹预示着夜幕将要接替的淡淡蓝调。卡布尔降落在车站前的小广场,唯一的主街两侧的店铺已经点起暖黄的灯光,模模糊糊流动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像麻瓜世界的霓虹灯牌,招呼着正被室外渐起的寒意侵扰的过路人。
冷空气被年轻的学生吸进他热腾腾的肺里,变成白雾呼出来。卡布尔的脸让冬日的寒风吹得僵硬,他一边往酒馆的方向赶路,一边使劲搓着两颊,直到脸上的皮肤恢复知觉,他才重又把被自己呵出的水汽沾湿的双手缩进了袍袖中。
酒馆橙黄的窗户果冻般半透明雾蒙蒙的,隐约传出谈话声,影影绰绰像调酒师倒进威士忌的咖啡。站在窗边,卡布尔还是看不见那个他想找的人。
握住门上铁把手的时候,手指仿佛自己忽略了那种似乎摸到了冰块一样刺骨的触觉,木门吱呀响了一声,紧接着,店内温暖、醉人的热度和嘈杂把卡布尔一下子拽了进去。
这是霍格莫德村最有名的酒馆,说是酒馆,其实还卖很多餐食。矮人开的店里大多数客人都是矮人和长身人,他们的耳朵、脸颊和脖颈,几乎每一寸脱下外套后露出来的皮肤都泛着毛细血管舒张后放松的红晕。所以扫视一圈,卡布尔很容易就在一个没怎么被这惬意到有些粗野的氛围造访的角落里看到了米斯伦教授标志性的银色发顶。
要说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是教授的发顶,当然不是因为此刻卡布尔站着而米斯伦教授坐着,或是因为那头蓬松卷曲的银发打着煞风景的结,而是因为米斯伦教授现在正趴在桌上,整张脸都藏进了两条胳膊圈出来的小窝里,看起来似乎是个喝醉后默默哭泣又不想叫人发现的孤独酒鬼。
卡布尔走近米斯伦教授独占的小圆桌,他的黄油啤酒只喝了一半,杯子斜斜搁在实木桌面凹陷的疤节上,凉掉的黄油啤酒分了层,奶泡消下去,变成了一片薄薄的乳白。
卡布尔刚想轻拍教授的肩头,感觉有人在旁边坐下,米斯伦教授猛地抬起头,即使在这温暖的室内,教授的脸却比平常还要苍白,没被刘海挡住的左眼黑沉沉的。
米斯伦教授的声音有些哑,气音从两瓣唇间沙沙地飘出来:“卡布尔?”
教授醉了,卡布尔立刻反应过来,只是半杯学生都能饮用的黄油啤酒而已,不过说起来,米斯伦教授似乎从来不喝酒,原来他的酒量这么差吗?
“米斯伦教授,”卡布尔俯身过去,替精灵理了理因趴着而歪到一侧的领口,他做这件事很顺手,每节课前都会这样为教授整理一下个人形象。
“您吃过晚饭了吗?”卡布尔赶紧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刚从酒精带来的迷茫中醒来的精灵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没有。”
助手同学毫不意外,他的担心成了真。卡布尔顺着问道:“您是打算就在这里吃,还是回学校吃呢?现在飞回去应该还能赶上晚餐的最后供应时间。”
米斯伦教授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卡布尔,瞳孔却好像没有聚焦,似乎在说:我不吃也无所谓,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男生突然感到微妙的不满,毕竟如果要在这里吃,花的又不是他的钱,他们现在什么关系,米斯伦教授就能让他代替做经济上的决定?
于是卡布尔也盯回去,富有耐心地等精灵自己做决定。过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卡布尔选择保持沉默后,米斯伦教授才慢吞吞吐出话来:“那就回去吧。”
说着,米斯伦教授站起来,卡布尔看见他手上提着一个装满东西的篮子。
卡布尔好奇地想看看很少离开学校也很少购物的米斯伦教授今天出来是为了买什么,他伸出一只手,接过篮子。
玻璃、金属制的魔法用品在篮子里乱糟糟地撞来撞去,丁零当啷。而在编织篮的一角,塞着一个贴心地装好隔开的小布袋,上面印着在霍格沃茨学生间大受欢迎的糖果店的店名。
这可真是意外,米斯伦教授变得对甜食感兴趣,不能不说是好事一桩,在卡布尔的希望中,教授就应该多感受一下生活,不要总是全身心扑在对黑魔法防御的研究上。每次卡布尔看到教授在用餐时只挑身前最近的餐盘里的食物,都担心他会营养不良,所以会提醒他下次记得每样都要吃些,结果就是米斯伦教授现在会以顺时针方向严格地轮流各吃一口,导致学生们现在拿不准主意时已经不再数花瓣,而是看米斯伦教授吃饭,给每盘菜标上序号,看这一次会以哪个选项结束。
卡布尔扶着米斯伦教授走出酒馆,精灵闷声不响地朝右拐,被卡布尔揽住像拨动一只乱跑的羊羔,转向另一边,“教授,这边才是回学校的方向啦。”不管喝没喝酒,米斯伦教授都不是方向感很好的那类人。幸好,卡布尔想,幸好他过来找教授了,不然第二天恐怕会收到酒馆的投诉,虽然也有猜测过教授是否是和别人有事要谈才会约在霍格莫德村见面,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只是一时兴起才一个人跑来喝酒。
卡布尔当然不会承认他产生了一种可以称得上冒犯的欣慰之情,不过……就算米斯伦教授知道了他此时在想什么,也不会拿他怎样,顶多只会用那只没精神的左眼瞪卡布尔,而且还得微微扬起头来,尽管眼神和说的话很有气势,可也让卡布尔顺带能好好观察精灵的嘴唇来确认他是否有喝足够的水,毕竟黑魔法防御课教授在学术研究方面,真的字面意义上做到了废寝忘食。
喝过酒的人浑身上下被烧得热烘烘的,即使米斯伦教授平时再怎么像个冰块,现在也不能免俗。他穿着惯常的及地黑色长袍,被卡布尔领着走在冬日的街上,像刚出浴一样,冒着隐约的热气,在周遭暖黄灯光的映照下,让卡布尔联想到篝火旁烤出焦化层的奶油棉花糖。
不妙,卡布尔转念一想,这样走在外面,会着凉的吧,他们刚才就应该在酒馆里多待一会儿,等米斯伦教授的酒气消下去大半,再出门,可是这样又会赶不上晚餐。卡布尔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的教授惯会给他出难题。
只能如此了,和米斯伦教授骑上扫帚前,卡布尔道了声:“恕我失礼,教授。”然后解开自己的外袍扣子,把精灵一整个裹了进来。校服外袍足够宽大,但卡布尔还是得把教授搂得紧紧的,才能阻止无情的冷气乘隙而入。起飞时的超重压着卡布尔往前倾,他努力抵抗想要挺直腰,免得让精灵难受。卡布尔一手把着扫帚,一手裹紧身前的衣襟。迎面的寒风吹散米斯伦教授的发丝,凉凉的,轻轻的,带着些醉醺醺的酒气,挠着男孩的下巴和嘴唇。消磨掉一开始的冷意后,隔着厚厚的羊毛衫,两个人的体温交融到一块。卡布尔没有喝酒,年轻的身体不管什么季节都是一眼烫人的热泉,然而他现在却有些分不清是他在借给教授温度,还是依偎着教授取暖。飞天扫帚使用说明上一定建议了巫师们在骑行时不要分心,而卡布尔该感谢魁地奇教给他的肌肉记忆,拉文克劳球队队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却还能控制住一把极限负载的扫帚。
如果有人此刻抬头望向夜空,就会看到一尾银白的彗星划过,后面跟着两颗闪烁的小小荧蓝星屑,足够观星者发出惊呼,在次日的报纸上刊登一篇千年难遇天文奇观的报道。
把晕头转向的教授拖到礼堂看着他吃完营养均衡的一餐,卡布尔又带着米斯伦教授回到北塔楼,事实上,当卡布尔知道精灵就住在办公室里时,不小地震惊了一番。卡布尔对精灵贵族的理解仅限于精致可爱的养母家,眼前霍格沃茨的教授竟然能将就屈尊在冬不暖夏不凉的塔楼房间里,男生怀疑过米斯伦教授是不是已经被家族切断了经济来源,可看他买书和魔法用具从不心疼手软的样子,比起其他教授还是豪横得多。
米斯伦教授的办公室,在卡布尔的强烈要求下,添置了一张几乎和书架一样长的沙发床。卡布尔第一次因为在这里工作得太晚错过宵禁而不得不留宿时,看着米斯伦教授从书架底下拖出一个睡袋,还以为教授准备如此万全,给助手留了过夜的必需品,一问才知道,那是米斯伦教授自己睡觉的地方。当天晚上,卡布尔硬着头皮气鼓鼓地挨着学院被扣分的惩罚回了寝室,第二天硬是先斩后奏掏自己的口袋订购了沙发床,再把申请报销的账单扔到米斯伦教授面前。再后来,沙发床变成了米斯伦教授现在的安眠之处,而越来越经常留宿的卡布尔则住进了那个说不定比他年纪都大、棉花都压瘪结块了的睡袋里。只一个晚上,他就明白了米斯伦教授青紫的黑眼圈为何消不下去,任何一个正常人经年累月地被捆缚在活动空间有限的睡袋里,后背和硬邦邦的冰凉地板间接接吻,甚至远不需要达到豌豆公主的程度,也会被折磨得神经衰弱。卡布尔认为,这纯粹是米斯伦教授自己折腾的。自从搬到沙发床上睡,那里对于精灵的体型来说还算宽敞舒适,配合卡布尔的头颈按摩,米斯伦教授入睡就像被施了昏睡咒,两眼一闭一躺,几个呼吸间就安静下去。
今天也是同样,只要卡布尔在办公室留宿,就会照顾精灵直到他睡着为止,然后钻进睡袋,偷看米斯伦教授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的银发。其实也不能叫偷看,因为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而被看的主角已经失去了意识,但卡布尔主观认为没经过教授同意,这仍是一项不正当的行为。卷曲的发丝如同月光下峡谷里粼粼的溪水,四下流淌在沙发上,顺着边沿掉下几道细细的瀑布。卡布尔躺在地上,狭窄的睡袋替他阻止了抽手探进那条溪水里的冲动。和他劝米斯伦教授睡觉的说辞不同,男生全无睡意,睁着水蓝的双眼计算着自己还有多久才能经济独立,多久才能心安理得地向教授坦白心意而不被当成高攀或一场顽劣的恶作剧。
卡布尔的暗恋是一个藏在背后的储钱罐,从一手就能捧住的玻璃瓶变成需要环抱的陶罐,最后变成古灵阁深邃的保险间,没人能数清敲碎后会涌出多少日夜积累下的没有丝毫褪色的财富来。要是把这些雕着少年心事的金币铸成丘比特的箭矢,肯定会把精灵插成一只金光闪闪的白刺猬,也不知道那颗作为箭靶的一百多岁的心脏,盛不盛得住这密密麻麻的十字准心。
男生默默数着年份,把自己昏昏沉沉地数睡着了。
卡布尔醒来时,看到一双脚从沙发上悬下来,离自己的肚子只有不到两公分的距离。
他像只慌忙躲避鸟雀啄食的毛毛虫,连着睡袋一挺身,坐了起来,神志不清地道歉,扭动着离开沙发边,米斯伦教授才不紧不慢地把脚踩到地板上。
“早安,米斯伦教授。”卡布尔挣扎着把自己从睡袋里拔出来,一头卷发毫无章法地乱翘着,衬衫也皱巴巴的,他得趁时候还早,赶紧回寝室换身能见人的行头。
“早安。”
卡布尔披上外袍,急匆匆叠好睡袋就往外跑,还没忘念叨:“教授,您昨天买的东西,就是那个篮子,放在书桌上了。我先去上早课了,下午见,教授。“
卡布尔走得急,早课只是他的借口,那双白玉髓似的脚还在他眼前晃荡,他害臊地不想让教授看见自己发烫的脸。
“等等,卡布尔,我有东西给你。“
卡布尔只得僵硬地停下脚步,艰难酝酿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是要交给希斯惠斯教授的吗?需要我多久送过去呢?”
米斯伦走过来,把装着糖果的布袋放到卡布尔手上,又说了一遍,“是给你的。”
这下,卡布尔从害臊变成了困惑,给学生买糖吃什么的,完全不像是米斯伦教授会做的事,要知道,现在连医院里都不流行给孩子们安抚糖果了,这会增加患蛀牙的几率。“教授,请问这是……”
“前段时间,我看见教草药课的矮人给他的学生们发糖吃,那些孩子看起来很开心。酒馆也是他推荐的,说要是我哪天去霍格莫德,有空一定得来上一杯。”
“……方便我问一下吗,米斯伦教授,前段时间……具体是什么时候?”
精灵沉思了几秒,说:“大概,上个月底。”
“哈啊……”卡布尔想明白了这莫名其妙的甜蜜招待是怎么回事,又有些想笑,“教授,上个月底是万圣节啊。”
米斯伦不以为意,“糖的话,什么时候吃都一样。”
“而且,我本来还想问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比如最新款的飞天扫帚。我听其他教授提起,最好给助手点生活补助之类的。”
“但你最近好像很忙,所以我就直接去霍格莫德了。”
卡布尔这下真的要笑出来了,他的教授好像还真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支付报酬的单纯助手。男生捂着嘴,尽量压下唇角,一边又觉得可惜,自己伪装得太好,一年以来没让教授发现一点端倪。这么一想,他又犹豫起来,如果真到了坦白的那天,米斯伦教授会不会厌恶自己一直以来的别有用心?
可那的确是以后需要操心的事,现在更卡布尔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想方设法让教授更加习惯自己的存在,或者说,亲近。慢慢来,他想,反正还有时间。
卡布尔清了清嗓子,说:“教授,我确实没什么需要的。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下次想去喝酒的时候,可以叫上我一起,黄油啤酒还是要热热闹闹地才好喝啊。”
两个人算什么热闹,卡布尔暗暗唾弃自己的心机。他不过利用了米斯伦教授对热闹的定义,只要不是一个人,应该就是很热闹了。
“嗯。”米斯伦教授却就像已经在日程表上计划好了一样,点了点头。
男生离开后,米斯伦看着关上的办公室门,回想起几天前,在卡布尔晚上离开后,占卜课的教授来找自己时说的话。
“米斯伦教授,最近过得还好吗?”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有什么事?”
“我在水晶球里看到了哦,”脸上画着奇怪花纹的女人把玩着手里的铃兰魔杖,“你去了有求必应屋,经过那面镜子的时候,看了一眼。”
她的语气突然正经起来:“米斯伦教授,您上次照厄里斯魔镜后酿下的苦果,于您自己还是于魔法部,都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我衷心希望您能吸取教训,毕竟,您也已经没有第二只守护神可以给噬魂怪吃了。”
米斯伦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夜晚粘腻的怀抱正深,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禁林里乌鸦群阴森的啼叫被放大,那些黑夜的羽族似乎停在了窗外,张着令人不安的尖喙,露出鸟类锥子似的舌头。
“那么,”像是知道他不会作出什么反应,希斯惠斯开口让凝滞的氛围重新流动,“这次您看到了什么呢?”她又恢复了那副慵懒、优雅的神态,似乎负责监视米斯伦的状态是件无关紧要的任务。
被质问的精灵握紧了拳,沉默半晌,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哦不不,米斯伦教授,其实我对您的隐私不感兴趣,刚才那句问话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她漫不经心地微微一欠身,淡金的眼珠一转,瞥向米斯伦的书桌上用红色天鹅绒内衬桃木盒装着的闪光金色小球,唇边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说:“您肯定比谁都更不想再看到上次的灾难发生。但这次不一样,不抓紧时间的话,您的小金色飞贼就要飞走了喔?”
米斯伦似乎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无动于衷地站着。希斯惠斯接着说道:“米斯伦教授,您只是还在思考看见那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说的没错吧?不过您也清楚,我们精灵对时间的感知和长身人不一样,在您思考的这‘一段时间’内,那孩子可又长大了一岁,再过半年,就要从这里毕业离开了。”
“欲望太强不是什么好事,但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在还来得及之前,实现它对现在的您来说没什么坏处。您可是个前科犯,虽然失去守护神后变得迟钝,但不会不明白吧?”
“希斯惠斯,你到底想说什么?”
“圣诞节。”
黑皮肤的女人看起来愉悦极了,像只兴致勃勃的狐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带着她魔杖上铃铛状的金属花朵和裙摆一起晃动,“圣诞节,教授,霍格沃茨的传统舞会,不如这次就好好准备一下吧,我会帮你的。”
舞会,米斯伦想,清晨朦胧的日光洒在他背后,他回忆起科伦希尔家。美酒、香槟,人类欲望的排泄物,高傲的纯血巫师们虚与委蛇的小步舞,被鞋跟碾碎在脚下奢靡的乐符。年轻的银发科伦希尔摇晃着高脚杯中淡黄的酒液,如鱼得水地游走其中,享受众人的注目、愚蠢、堕落,直到在魔镜前赤裸地原形毕露,拒绝承认自己才是那个被欲望的巨石压进淤泥直不起身的投水者。
霍格沃茨的舞会,距离他还在这里上学时参加过的最后一次,已经过了很久。
米斯伦看向窗外,今冬的初雪还没有下,不过他想起了圣诞期间礼堂用魔法创造的纯净雪顶,如独角兽的梦境一般。没错,他答应了希斯惠斯的提议。
卡布尔在早餐桌上收到了养母寄来的信和包裹,那只雪鸮丢下信筒后精疲力尽,直接掉到桌上,它过于肥硕,洁白蓬松像一团椰蓉舒芙蕾,没有送信的邮差该有的敏捷。米可贝尔好奇地把手指戳进雪鸮厚密的胸羽,惊奇地发现竟然是实心的。卡布尔捋毛安抚着这只飞得相当吃力的猛禽,但即使它一直转头盯着桌上的鸡腿,卡布尔也铁石心肠,一口都没喂给它。
“卡布尔——”米可贝尔挤眉弄眼,用手肘顶了顶正试图抛飞大号椰蓉团的卡布尔,“这可不是邮局的猫头鹰吧?我怎么记得你的宠物是那只蓝眼睛的黑猫呢?不会吧,又是变形术?你不快去找米斯伦教授把你的宝贝猫咪变回来,还让人家在这里送信?不过话说,你的猫也不胖啊,怎么变成鸟后这么肥!”
“别拿我打趣了。”谣言止于智者,但显然米可贝尔不想做智者,他更想找机会把卡布尔写进他办的轶事小报里,卡布尔必须时刻提防,保护自己的名誉。
“这是米斯伦教授的雪鸮,我只是代为照顾。”
“代——为——照——顾——”米可贝尔拖长语调,表情夸张,“没事的卡布尔,我懂的。”
不,卡布尔对半身人在打什么主意一清二楚,他想,你根本不想听我解释。而事实就是,米斯伦教授的这只雪鸮,如果不是卡布尔提起假期时可能要给教授写信,恐怕精灵会把它忘在猫头鹰棚屋里直到饿死,因为他既不订报,也不寄信,更不用提收到信,这只动物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如此一来,米斯伦教授又得背上虐待动物的罪名,尽管他对自己也和对这只被遗忘的宠物一样不上心。
于是顺理成章的,一名合格的助手自然会帮教授打理好一切事务,包括饲养宠物。可怜的雪鸮刚被卡布尔接手时,瘦得皮包骨头,极地鸟类本来浓密的羽毛掉得斑秃,裸露着凹凸不平的皮肤,原应有神的双眼像两颗玻璃珠镶嵌在头骨上,站在鹰架上几乎支撑不住。彼时卡布尔除了心疼,更觉得此鸟和它不能生活自理的主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快饿死了也不知道自己出去觅食。
然而,心疼它的后果就是,没养过猫头鹰的卡布尔喂得太多太勤,简直达到了溺爱的地步,米斯伦教授的雪鸮迅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团好吃懒做的奶油泡芙。
卡布尔起初颇为不解,小时候养母也是这么养他的,怎么自己就没发酵成黑巧吐司呢?后来卡布尔想明白了,因为他不像这只被饿急了的雪鸮给什么吃什么,养母还曾常常为此嗔怪他挑食。可是,卡布尔想,那真的能被称为挑食吗?蔬菜、肉类、水果,他样样不挑,他只是唯独没那么喜欢吃养母做的干果蛋糕而已。
总而言之,在不情不愿向莱欧斯请教正确的鸟类饲养方法后,卡布尔开始给米斯伦教授的雪鸮控制饮食,并以“想增加它的运动量”为由,向米斯伦教授申请到了共用雪鸮收寄信的许可。诚然,米斯伦教授的确很少有需要用到他宠物的时候,但卡布尔的书信往来就多得多了。承担了这个结交广泛的年轻人的通信需求后,米斯伦教授的雪鸮——顺带一提,它的名字是希利克,这也是米斯伦教授想了很久才从脑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来的记忆——就从无事可做变得疲于奔命,几周下来它的体型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改善,这给了卡布尔极大的信心,还因此为米斯伦教授多订了一份报纸,由雪鸮送到他手上后再转交给米斯伦教授。拉文克劳级长对此充满成就感,连它的主人自己都能照顾好,难道还对付不了一只小鸟吗?
这般想来,卡布尔认定自己和米斯伦教授共用一只雪鸮根本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猫头鹰保护协会甚至应该感谢他救了米斯伦教授的雪鸮一命。
意识到这个看似温柔实则心硬的深色小伙真的不会给自己那边盘中的一根鸡腿作为奖励后,大号椰蓉团终于转过圆脑袋,扑闪翅膀飞走。卡布尔拍拍雪鸮刚才站过的的衣袖,调整表情,带着笑再次转向米可贝尔:“我是在养米斯伦教授的雪鸮,顺便借用一下。一只被照料得这么好的鸟类,当然值得好生报道一番,或许我还应该撰写一篇饲养心得。而且,我想米斯伦教授也不会介意你在小报上提到他的,毕竟我们都知道,能登上米可贝尔主编的‘耳闻便知’说明很受欢迎呢。”
半身人被卡布尔用教授的名头哽住:“我只是随口一说,卡布尔,不要那么较真嘛。不聊这个了,你养母给你寄了什么来?她做的蛋糕真好吃啊,真想再吃一次呢。”
卡布尔于是接过米可贝尔找的台阶,揶揄道:“听到有人喜欢她做的蛋糕,米尔西里尔一定会很开心的。”
在尴尬解除的对话中,卡布尔边聊着天,边拆开了米尔西里尔不远万里寄来的包裹,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和他想的完全一样,米尔西里尔自己剪裁缝制的舞会礼服,用料精美奢华,针脚细密,只可惜审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卡布尔觉得是时候回信劝米尔西里尔多出门走走了。
不过……信的内容倒很棘手,米尔西里尔极尽悲戚地表达了对养子的思念,从她的字里行间卡布尔甚至能想象出养母披着流苏披肩,坐在台灯旁,边蘸墨水,边用手帕拭泪的场景。总结下来,信的中心思想就是希望卡布尔今年能回家过圣诞节,米尔西里尔表示,如果等卡布尔毕业工作了,他们母子二人团聚的机会肯定越来越少,而今年又是卡布尔成年前的最后一次圣诞,米尔西里尔很想再抱抱她那在她看来长得太快太急的长身人养子。
我的小卡布,她在信里这么写道,真难相信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成年了,还记得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平安夜,你在床头的袜子下紧张得睡不着,半张脸藏进被子里,想睁眼又不敢的样子,就像昨天刚发生似的,一眨眼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你从那么小一点长到比我都高,每年我给你寄的衣服都得变大一个尺码。今年的礼服还喜欢吗?你穿上它一定会很讨女生们喜欢,如果有心仪的女孩,一定要写信或回家告诉我,妈妈祝福你们。
读完最后一行字,卡布尔更不知该怎么面对养母。话说到这份上,看来今年卡布尔是非得回去不可。他长叹一口气,若是如实告诉米尔西里尔他更想和心上人一起过在校最后一次的圣诞节,肯定更会得到她的支持,但那样一来,卡布尔就不得不向养母解释心上人姓甚名谁。如果米尔西里尔知道自己的孩子正在追求一位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精灵教授,肯定会直接杀到学校里,当面和米斯伦教授对质他是否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魅惑她那还未成年的可爱孩子。
退休的前精灵傲罗为了保护自己的长身人养子不被教授潜规则而在霍格沃茨大闹一番,听上去就是预言家日报的头条新闻预备役。卡布尔于情于理都绝不想看到这种未来,他决定暂且对米尔西里尔保密,按兵不动直到自己足够成熟独立,让养母相信他不再需要任何人的羽翼庇护,也不是单纯天真的小孩的那一天。虽然……卡布尔悲观地想,恐怕自己这一辈子都不能被养母当成一个和她平等的大人看待,即使清楚他明年就会迈入长身人成年的世界,对米尔西里尔来说那也只是个不及她岁数零头的数字,哪怕卡布尔再怎么幸运,都不一定能活到养母和米斯伦教授一半的年龄,和长寿种相处最麻烦的就是这一点,精灵们总是片面地用阅历短浅断定长身人的能力经验不足。可寿命短暂又做错了什么呢,卡布尔每次在意识到与精灵的这道天堑时都在心里质疑,更加珍惜每分每秒,浓缩到几十年尺度的感情纯粹热烈,两者眼中的世界一定有高下之别吗?
同样的,魔法部也被长寿种垄断,卡布尔明白自己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拿到一块实现理想的敲门砖。幸好米斯伦教授没有这种傲慢的偏见,卡布尔安慰自己,他的教授是那么信任这个年仅十七岁的男孩,毫不避讳地传授他和黑魔法相关的一切知识,这些都是米尔西里尔对卡布尔避而不谈的。图书馆的禁书区也好,米斯伦教授自己的藏书也好,银发的精灵教授都放手让卡布尔阅览,在拉文克劳那颗聪慧头脑的加持下,他想不在黑魔法防御学上拿到优秀都困难。卡布尔也曾问过米斯伦教授,教给一个年轻的学生这些,真的好吗?而精灵只是平静地回答,只要你说想学,我就会教你,魔法本来不分好坏,是否不可饶恕由使用者决定。米斯伦教授黑色的眼眸坚定、不由分说地望着他的助手,承诺男孩自己会一直看管好他,不会让他误入歧途。
眼看卡布尔从长吁短叹变成心神荡漾,好友们都识趣地一言不发。有些情感,即使没有精灵长耳的明显表露,即使卡布尔善于掩饰内心真正的想法,也会在最细微的地方露出蛛丝马迹。最后还是戴娅开口,坦言她交了男友,要和他作为舞伴一起参加圣诞舞会。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邀请舞伴的事,对七年级的准毕业生来说,这可是仅次于高等巫师等级考试的头等大事。
直到前年,卡布尔都有舞伴一起参加,他收到的邀请和情人节收到的巧克力一样多。但去年的圣诞舞会上,卡布尔却显得心不在焉,交换舞伴时身着华美长裙的女生挑起精心拉着眼线的眼睫问他,卡布尔,今年怎么一个人来呀?哪个可爱的女孩让你为她丢了魂儿?
卡布尔笑而不答,他牵着女生的手风度翩翩地转了个圈,对她说,女士,还有谁能比您更美呢。问话的女孩也不在意他的避重就轻,卡布尔的甜言蜜语令她足够满意,而卡布尔的芳心,她有个大胆的猜测,喔,这个水性杨花的拉文克劳学生的芳心,对他那个意中人来说可真是个挑战。
天空撒下的雪粒把椭圆形的魁地奇球场点缀成糖霜甜甜圈,管理员把刚砍下的碧绿云杉运进礼堂,学生和教师们都乐此不疲挥舞魔杖为迎接圣诞的到来挂上装饰。鹿蹄和银铃的响声渐渐靠近了这所高地之上的城堡,壁炉燃烧的噼啪作响预演拆开礼物包装纸的一刻。即使困难的期末考试也值得紧张,然而未来的女巫男巫们,此时的女孩男孩们,都不约而同地为青春期各自的酸甜心思烦恼起来。
虽然每年都会收到米尔西里尔寄来的衣装,但卡布尔一次都没穿过,他怀着对养母的歉意,购置了另外的晚礼服。对不起,米尔西里尔,卡布尔在心里忏悔,可我真的不能在那种场合穿得像是会和学校里的幽灵们共度良宵的样子,这不是中世纪主题的化装舞会。
期末考试结束后,作为学期末最后庆典的圣诞舞会就要如约举行。各年级要选出首先入场的学生代表,卡布尔以自己没有合适的舞伴为由婉拒了这份殊荣,负责敲定人选的希斯惠斯教授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他,卡布尔清楚自己一定早就被占卜课教授看穿了想法,男生不甘示弱站得笔直,问心无愧地面对精灵的审视。最终,希斯惠斯教授也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他说:“放轻松,孩子,好好享受在霍格沃茨最后一次的舞会吧。”
走进换上圣诞新装的礼堂的那一刻,不论是麻瓜还是巫师都会赞同,魔法毋庸置疑是这世上最伟大最令人热泪盈眶的奇迹。用魔力构筑的雪顶飘下星星点点荧光,仿佛在足以容纳四个年级学生共舞的礼堂下起一场碎钻雪。创造快乐的魔法消去了冰晶宝石的冷意,留下了它如梦似幻的绮丽。用松枝和冬青编织的圣诞花环贴在墙上,拱顶上悬挂着点缀着小白果的槲寄生花环,缓慢转动。冬日女神在结霜的窗外摇着白绒羽扇,霍格沃茨温暖如春。
乐队的妖精指挥抬起手,琴弓架起,指尖抚上音孔,指挥棒再一落下,乐曲和舞会就一起开始。代表拉文克劳学院第一个进入舞池的是林夏·法娜,她穿着东方风格的长裙,朱红裙摆在舞池中央漾开一朵亮眼的马蹄莲。她并不擅长交际舞,仍然保持着一贯紧缩的眉头,她的男伴被她盯得紧张极了。好在开场舞跳到一半时,地精校长夫妇跨进了舞池,教授们也开始加入这场优雅的派对。当占卜课的希斯惠斯教授身着一袭紫罗兰天鹅绒鱼尾裙,领着一个所有学生都完全没有想到的人走进舞池时,除了见多识广的老教授们,看到来人的其他年轻舞者都同时踉跄几步,有人发出了抽气声。
自从进入霍格沃茨执教起就从未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的米斯伦·科伦希尔教授,哪怕是在万众瞩目的魁地奇学院杯比赛中都极少能看见他的身影,却出席了今年的圣诞舞会,而且一改他平日乏味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形象,精心搭配的黑色燕尾服,戗驳领覆着绣纹缎面,泛着珠光的白方领短马甲收拢利落的腰线,层层叠叠、在顶端镶了祖母绿宝石的克拉巴特领巾起到如同纸杯蛋糕下纸托的作用,把人们的目光收回到教授修长的脖颈与脸上。有人帮他编了发,那头总是干枯打结的银发被人用细齿梳细细理过,在脑后用藏青细丝带扎起,垂下的丝带搭在卷曲发丝间,仿佛洛可可时期贵公子的漫不经心。经过这么一打扮,米斯伦教授的颓丧都变了味,现在再形容他无精打采已经不合适,他现在是一只刚被从洗护店抱出来的焕然一新的布偶猫,虽然不能理解这么做的原因,但也不吝啬伸展开脚爪和那蓬松优美的尾巴,毫无自觉地展示着自己高贵的迷人姿态。
学生们这才真正意识到,他们的黑魔法防御课教授确实是个如假包换出身名门的精灵贵族少爷,天生就该出现在舞会这种场合,而平时那个古板严肃、不修边幅的米斯伦教授只是用来欺骗他们的幻觉魔法,只为了此时来给他们一个惊喜,又或许,惊吓?
对卡布尔来说,这的确不亚于一场完美的愚人节恶作剧、一个从圣诞袜中跳出的弹簧把戏,他所有为这场交际舞会所做的心理准备都像被施了一忘皆空咒,眼下看到盛装出席的米斯伦教授,男孩一片茫然的大脑中只剩下了唯一的念头。
我想和米斯伦教授跳一支舞。
米可贝尔和小黑懒得装样子,早就径直去了冷餐台,卡布尔只得不经商量突然拽住站在一边发呆的霍尔姆,混在人群中走进了舞池。
“卡布尔,”被迫成为卡布尔临时舞伴的霍尔姆无奈地出声,“我没学过跳舞。”
地精实际想的则是,他就不能直接去邀请米斯伦教授吗?
尽管这么在心里吐槽,但看在卡布尔作为级长还算为学院尽心尽力的份上,霍尔姆没有拒绝陪他演这出戏。在卡布尔劝着“来试试吧霍尔姆,就算你不是基督教徒,这也是个放松娱乐的好机会不是吗?”的说辞和蓝眼睛装作不很在意的游离飘忽下,两人跌跌撞撞迈起了诡异的舞步。
舞池中的人不算少,米斯伦教授几乎被蹁跹的薄纱和交叠的衣摆完全挡住。卡布尔像个溺水的人,愈是想往那根白桦浮木方向游,愈是被离岸潮越推越远。一曲结束,米斯伦教授的舞伴从希斯惠斯教授换成了魔法史的帕塔德露教授,高挑的占卜师将米斯伦的手交给稍显尴尬的年轻教授,朝拉文克劳学生聚集的区域望了一眼,笑吟吟地对金发的女精灵嘱咐了几句什么。
卡布尔看到帕塔德露教授略带嫌弃地瞪着自己,他们跌跌撞撞来到了舞池中央,预感使命将尽的霍尔姆拉开和卡布尔之间的距离,做好了随时脱身的准备。
这一曲结束还有最后一小节,卡布尔终于凑到了米斯伦教授身边,地精不堪重负,在卡布尔放手时迫不及待地离开。而就在拉文克劳的男子组合分崩离析之时,帕塔德露教授尽管仍然面露不悦,最终还是不失礼数地抽身而去,走到了早已候在舞池外的希斯惠斯旁。
卡布尔则得偿所愿,俯身充满期待地向米斯伦教授递出手:“教授,能邀请您共舞一曲吗?”
米斯伦教授轻声的回应与蓝色多瑙河的前奏一同响起,“当然,卡布尔同学。”
容不得卡布尔思考,黑魔法防御课教授的手已经揽住了长身人的后背,男孩别无选择,左臂搭上精灵的肩膀,手忙脚乱落入了教授的臂弯中。
舞步化作词句,旋转代替字符,舞池被乐曲画上信笺横线,由成双成对的舞者谱写身体的情书,优美的托举分合添上脉脉的注脚。每一次旋转,米斯伦教授抬高手臂,鞋跟离开地面,而掠过卡布尔耳旁的风,他感到那像是擦过另一个人柔软的耳廓。男孩没有纠结于跳女步的事实,只是……他的教授实在不是个合格的舞伴啊。
请别误会,米斯伦教授的舞步娴熟、得体、进退有度,带着他们二人不出差错地与转成了卡丁车的年轻人们擦身而过,旋转后接回卡布尔的胳膊令人安心。无可挑剔的技巧,卡布尔在滑步的间隙中想,只可惜他年长的教授太过绅士,让男孩一腔渴望发生个小小逾矩的热情无的放矢。
好吧,卡布尔的步伐强硬起来,他主动贴近教授的胸膛,近乎眷恋地埋头注视精灵,像颗融化变黏的太妃糖。从长身人手指上传来的力度让米斯伦收回望向肩侧的视线,转而盯住了他的学生一错不错的碧蓝眼瞳。教授,他助手的目光这般诱惑,我们为什么不跳得更有激情些呢?
待在教授臂弯里的男孩不安分地抢过了主导权,看似被精灵攥紧的手开始引导方向,先前跟随长者脚步的双足编织出下一秒的轨迹。他们轻盈、灵活地相拥而舞,在寒冬和圣子诞生的时节,变成两只互相追逐的华尔兹蝴蝶。
吃着果挞目睹这一幕的米可贝尔觉得真该把自己和黑子的眼睛捂住。
米斯伦教授的脸泛起淡淡的粉,教授是不是累了?时刻操心教授身体状况的卡布尔于是引着米斯伦教授走出舞池,同时没忘记临走前优雅的谢幕,仿佛是献给另外两位精灵教授的谢礼。而布偶猫顺从地被助手领养,退出了礼堂的中心。
卡布尔感到自己的掌心下仿佛还有米斯伦教授肩头的触感,教授的手还在他腰间虚虚扶着,男孩的身体里似乎还残存着别样的韵律,要破开齿关的茧,在这个乐声与人声都鼎沸的大炖锅里炸开一个滚烫的泡。他想说些什么,像是为自己唐突的邀请道歉,像是表达对过去一年内米斯伦教授教导的感激种种……卡布尔思绪万千,心跳如同小提琴上犹在震颤的弦,可是……他尽力稳住心神,此地此时是打听学校里的各种消息的好时机,而卡布尔曾经也是热衷于此的其中之一,有了自己不想叫无关的人听见的小心思的卡布尔开始卑鄙地以己度人,这里不是个适合表露学生那隐秘心思的好地方。他们经过冷餐台,卡布尔欲言又止,舞蹈使他们变得口干舌燥,他得让自己,还有米斯伦教授先填填肚子,润润喉。
贪吃的学生们早把餐台一扫而空,只零星剩些糖果和特供的黄油啤酒。
比比多味豆啊,卡布尔本就不爱吃这种噱头十足、充满不确定的零食,再加上被臭袜子味冲击过一次口腔,他现在宁可去驯服一只四处乱跳的巧克力蛙,好像只要按住了那只蹦跳的棕色青蛙,就按住了自己棕色胸膛中那颗也正横冲直撞的心脏。卡布尔遗憾地搜寻了一下四层餐盘塔,徒劳无功,以莱欧斯为首的饿鬼学生们有一个算一个,家养小精灵们做饭的速度远远赶不上他们吃东西的速度。
米斯伦教授却难得地停住脚步,拿起一颗花纹像是教科书上标准斑斓毒蘑菇的糖豆,说:“我那天没买这个,我以为你大概不喜欢这种东西。”
虽然对米斯伦教授突然表现出的关切不免少不了喜悦,但卡布尔就是想违心留下一个让教授以后再去霍格莫德和惦念自己的理由,他说:“米斯伦教授,其实,我觉得偶尔尝试一下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于是他就看见米斯伦教授把糖豆丢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呃,米斯伦教授,”虽然自己遭过罪,但卡布尔希望教授的运气够好,比如能抽到巧克力或草莓味之类正常的口味,“好吃吗?”
米斯伦教授平静地形容自己的感受:“有些酸,有些辣,还有些烂肉腐坏的味道。”
“这不是呕吐味吗!难吃就请快吐出来啊!”卡布尔大惊失色,抓住精灵的肩头用力摇晃。
他忘了米斯伦教授向来是对感受到的好坏全盘接受的,精灵已经没什么反应地咽了下去。而在卡布尔的注意都系在米斯伦教授身上因此没有发现人群骤然散开的下一刻,一道影子闪过,伴着人群的惊呼,有什么擦过耳边,不偏不倚掉到了他和米斯伦教授的肩上。
凉凉的枝叶触感,传来一股植物的清香,还有因为碰撞而掉落,顺着衣袖啪挞滚到地上的小圆果。
有人在叫,拉文克劳的七年级生卡布尔和米斯伦·科伦希尔教授被一个槲寄生花环套在了一起。
这可真不是个该发生在圣诞舞会的尴尬事故,相差一百多岁的师生,和讨厌的怪味豆。如果这就是上帝所喜爱的套圈游戏,那祂的准头和品味可真够差的。
卡布尔还保持着两手抓着米斯伦教授肩膀的动作,大概是因为这场意外,他感到自己的脸烫得快要蒸发。此时他应该说些什么来打圆场,没有砸到头真是万幸,他们没事,好使人群聚焦的视线移开几分。可槲寄生把他们四目相对的脑袋像个不可能的巧合一般套在一起,让所有目击者,还有卡布尔,都难以抑制地想起那个广为人知的传说。
——他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接吻?
卡布尔胸腔里的巧克力蛙更起劲地鼓动,如同一个故意不想让人抓住吃掉的失败品。
不不不,没人会期待的,我们现在只是教授和普通的学生,卡布为这个僭越的想法面红耳赤,巧克力蛙不能失去拘束骤然出现在此时此地,舞会,优雅、体面、众目睽睽之下。冷静,他对自己说,把眼神从教授的嘴唇上撕下来,把花环摘下来,再轻描淡写地和围观的学生们调侃几句,就能揭过此页,安然无事。
米斯伦教授还在盯着我看,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卡布尔心虚地对上教授的目光——槲寄生的果子怎么掉到教授脸上了?
……不,那是米斯伦教授的眼睛。伴着座椅轻微的颠簸,霍格沃茨城堡的尖顶和结冰的黑湖渐渐后退,坐在列车上的卡布尔回想起来,那只眼睛变得环绕在他们颈间槲寄生枝条上晶莹剔透的莹白小果一样,让他分辨不清。
彼时,卡布尔想摘下花环的动作顿住,他看见米斯伦教授眨了一下眼,那抹银色就昙花一现,如同缪斯赐予的灵感,稍纵即逝。
列车的方形玻璃窗被卡布尔呼上雾气,模糊了窗外杉树的轮廓。那是什么呢?年轻的男孩不敢多想,毕竟教授的眉头、眼梢、嘴角都是他熟悉的分毫未动。也许在某个留宿北塔楼的夜晚,相似的时刻曾造访过他的梦,但不是这个荒诞的场景。他伸出手指,在起雾的玻璃上描摹那时所见的银色笔触。手指划过的地方很快又敷上薄薄的白雾,卡布尔有些茫然。
两个当事人仿佛被砸傻了似的一直僵在原地,卡布尔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也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套在他们肩上的槲寄生被人用飘浮咒晃晃悠悠地悬起来,慈眉善目的地精校长捋着胡子,为这场闹剧下了结语:“看来上帝给我们的舞会开了一场有趣的玩笑,不是吗?”
像个还没到点就不敢面对的灰姑娘,卡布尔迅速胡乱塞满行李箱,就登上了久违的回家的列车。舞会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槲寄生花环被重新挂回拱顶,校长亲自施咒加固了好几遍,而米斯伦教授……米斯伦教授也什么都没有说,他们相安无事。人群散去,卡布尔递给教授一杯黄油啤酒漱口,他们碰杯,卡布尔一饮而尽,然后擦掉自己和教授嘴边沾上的白色奶泡。
教授如果戴上假胡子去做圣诞老人的话,说不定会很合适喔?他最后对米斯伦教授这么说道。
“米斯伦教授,您感觉如何?这次的舞会?”帮米斯伦取下脑后的丝带时,希斯惠斯站在他身后问。她话里笃定的意味太浓,以至于米斯伦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她此时一副好事之徒的表情。
“……不坏。”
“那真是相当高的评价呢。我是不是该庆幸还好槲寄生没有砸疼你们?”女精灵听起来满意极了,又假装遗憾道:“可惜那孩子走得太急了,他今年怎么不陪你过圣诞节了?”
“他说想回家多陪陪养母,毕竟是最后一个圣诞节。”米斯伦将领巾摘下,放到桃木盒旁。他似乎很能理解这个原因。
“这是他的原话吗?”希斯惠斯绕到米斯伦面前,“他的养母可是那个有名的傲罗办公室前副主管米尔西里尔……”
希斯惠斯闭上眼睛,挑了挑精致的眉,“……这些您肯定比我清楚……”
“谢谢,希斯惠斯。”这次轮到米斯伦打断了她的话,令她有些惊讶。米斯伦低下头,看着之前和男孩温暖黝黑的手交握的掌心,那感觉就像一杯刚做好的热可可,驱赶走冬日的寒冷,暖意和醇厚的香气久久在手中停留。
他说:“我今天很开心。”
希斯惠斯捂着嘴偷笑起来,眼前的精灵心里明明知晓自己的欲望,却在那个场合迟钝得像个等着别人来装饰的圣诞树,什么都不说。她善意提醒道:“这句话,应该对另一个人说吧。”
我需要说些什么吗?米斯伦想,他自认为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搂住卡布尔后背的手是那样有力,没有让男孩摔一个跟头,这是一场完美的共舞,而槲寄生是他意料之外的措手不及,他看着男孩的眼眸,死去多年的守护神的淡蓝荧光似乎又照进了他的眼底。可他助手的出走是无法回应的沉默拒绝,毕竟一个一百八十多岁的精灵想留一个还是学生的长身人在身边,是个相当强人所难的要求。米斯伦绝非一个受欢迎的好教授,他也不介意再添上一笔疑似潜规则学生的记录。但在希斯惠斯的口中,却似乎不是那样一回事。
于是米斯伦决定,假期结束后再见到卡布尔时,他就会告诉男孩。
卡布尔一进门,就被听到声响从楼上走下的养母抱了满怀。
“离暑假才过了半年,你怎么又长高了这么多?”米尔西里尔踮起脚,似乎想摸摸他的头。卡布尔有些不情愿,可还是苦着脸,微微弯下腰,忍住了挣脱的冲动。
当米尔西里尔拿出她给卡布尔织的围巾时,卡布尔已经后悔回来了。“这是今年的圣诞礼物!你答应要回来,我就没寄到学校去。你之前说玩偶太幼稚了,所以我就织了围巾,戴上看看吧?”
这条围巾还是很幼稚啊……卡布尔和围巾末端的两颗蓝色纽扣对视,他猜那上面的两个小三角形大概是猫耳。
卡布尔突然自责起来,他在温暖得要使人骨头融化的家中开始思念米斯伦教授。教授这个时候,是不是正一个人待在北塔楼里,忘记点燃炉火,坐在冰冷的书桌边写研究日志,没人给他送礼物,也没人和他说圣诞快乐?
该死,他舞会时为什么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就算不是向教授告白的好时机,至少也应该祝教授一句节日快乐。
卡布尔更加后悔了,他突然回家,几乎像是逃跑——他的确在逃避自己躁动的内心,却显得像是对米斯伦教授的抗拒和责怪,可明明校长已经替他们做了解释:只是一场意外、一个上帝无心的玩笑。而米斯伦教授会怎么想?米斯伦教授会认为他其实是个在关键时刻不会好好讲话只会添乱的麻烦助手吗?开学后他会因为避嫌被教授辞退吗?那只眼睛……那只眼睛究竟代表着什么?愤怒、怀疑、指责,还是……他所不敢的奢望?
卡布尔心乱如麻,他的期待与焦虑绞在一起,他需要立刻向米斯伦教授剖白心意,写信、魔法……怎样都好。如果,如果现在就能见到教授,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无论米斯伦教授作何反应,都把他的所思所想全部诚实地掏出来捧到教授跟前,让教授用残缺的双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他……
“卡布尔?”米尔西里尔担心地看着养子,他今天总是心神不宁。
前傲罗接着忧心忡忡说道:“明年你就要毕业了,还说什么都要进入魔法部……当初你收到霍格沃茨的通知书时我就在想,魔法这种事,我在家教你,你也一样能成为出色的巫师,可你还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上学,现在又要去魔法部工作……”
她似乎陷入了一种追忆往事的怀念中。
“可是如果不让你去,你又会一直折腾……所以我上个月终于决定了,接入飞路网,这样你以后要是在魔法部待不下去了,随时都能回来……”
“飞路网?”卡布尔几乎是用叫出来的音量大声问。当他反应过来这代表着什么时,身体已经更快做出了行动,他冲到壁炉边,抓起一把粉末,立刻就要跨进去。他对舞会上的畏手畏脚后悔无比,绝不能再错过这次。
“等等!小卡布!你要做什么?我还没有教过你飞路粉怎么用……不不不,你要去哪?”
“米尔西里尔,我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了,正好回去拿一趟!”卡布尔用这辈子最坚决最清晰的声音报出学校的名字,在养母惊愕的目光里,一团绿光一闪而过,将男孩的身影裹去了他的心心念念。
“……忘了东西去买就行了呀……这么慌慌张张是做什么,着急给小姑娘表白吗……”
敲门声响起时,米斯伦教授正在办公室里。他以为是又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故,或者是扮成圣诞老人弄错了目的地的学生。
米斯伦教授冷静地打开门。
外面站着来得太急,发梢上的雪花还没来得及化掉的蓝眸青年。
噢,原来是他的圣诞男孩。
[卡布米斯] 圣诞愿望成人部专员🚄
此文为本产圣诞互换礼物活动,ATT老师的点梗
概括:精英主义但在感情上一片白纸的男大卡布尔,自称圣诞成人部专员的神秘闯入者,这超出想象的故事发展却给他原本压力爆棚的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全文1w5+
祝大家圣诞快乐!
我不行了真的发不出来,👀简介
此文为本产圣诞互换礼物活动,ATT老师的点梗
概括:精英主义但在感情上一片白纸的男大卡布尔,自称圣诞成人部专员的神秘闯入者,这超出想象的故事发展却给他原本压力爆棚的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全文1w5+
祝大家圣诞快乐!
我不行了真的发不出来,👀简介
【炉火夜话/空垩/22:00】重逢后的最后一日
Warning:cp为:空垩
*:这篇作为活动文一直很卡手hhhhh一直想写一个原作向的,完整的故事,但是游戏的暗线以及这二位背景和性格都复杂而深沉到超出我的判断范围了(捂头)
下一棒:@做饭炸飞三个锅
*:原作世界观,一方死亡,雷点密集,文笔稀烂,观看过程中若有任何不适请立即退出!
如果以上都可以接受的话→
■:■■
【于是洁白的花瓣绽开了,饱满,鲜活,
它看起来如此脆弱,却不惧一切地生长在强风的高崖,在狂风骤雨的嚎啕中跨越,前进,从此永不凋零。】
18:00
阿贝多收到琴的消息时,天幕已经褪去了大半橘色的霞光。
天理崩...
Warning:cp为:空垩
*:这篇作为活动文一直很卡手hhhhh一直想写一个原作向的,完整的故事,但是游戏的暗线以及这二位背景和性格都复杂而深沉到超出我的判断范围了(捂头)
下一棒:@做饭炸飞三个锅
*:原作世界观,一方死亡,雷点密集,文笔稀烂,观看过程中若有任何不适请立即退出!
如果以上都可以接受的话→
■:■■
【于是洁白的花瓣绽开了,饱满,鲜活,
它看起来如此脆弱,却不惧一切地生长在强风的高崖,在狂风骤雨的嚎啕中跨越,前进,从此永不凋零。】
18:00
阿贝多收到琴的消息时,天幕已经褪去了大半橘色的霞光。
天理崩落所带来的麻烦不是一星半点,“灾后重建”的工作强度比以往任何一次意外事故发生后的都要复杂繁忙,骑士团举尽所有人手,才在耗时整整三周的情况下清理完城内所有光看着就能让人感到不安的锈红方块,更别提其间循着微弱的力量源变得躁动的魔物带来的麻烦了——神情疲惫的商人与酒客惊惧于货物运输过程中的意外,诗人和异国的学者干脆一整天都闭门不出。蒙德城仿佛难以续油的齿轮,缓慢地顺着以往的轮廓一点点运行着。
曾经认为“骑士团的工作只占用日常精力极少部分”的调查小队队长,也不得不在常驻的雪山上增加了巡逻的次数。雪山已经不再有莽撞又热血的冒险家闯入了,但怪物的数量足足膨胀了两倍。若不是及时的捣毁与清剿,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横冲直撞地下山,危及到离山脚最近的营地。
这个时候人们总是会说:要是旅行者在就好了。
阿贝多能理解人们由于旅行者的实力强大,乐于助人而产生的依赖心理。金发的少年向来与安心,信任等词汇挂钩。即使他周游各国,自风魔龙的危机解决后便很少在蒙德待着——但他的事迹永远在人们口头间流传,即使没有旋转花瓣的风车菊推动,故事也仍然如同强风,在牧歌的城市内翻涌着。
“今天我又去了一趟天使的馈赠,”这句话出现在他们某次久别重逢的开头,难得空闲的旅者与他并排坐在湖边,“不出所料,今天的酒保依旧只肯卖我单纯的苹果汁。”
阿贝多自诩“比外表看上去的要稍微年长一些”,但实际上,空才是“表里不一”的最佳典范。在年纪足足比他多添了一个零头的同时,并不出挑的个子和那张年轻程度比肩未成年的脸直接导致了旅行者与本世界的所有酒精饮料无缘。连知晓他真实身份的岩之神,在面对这副完全不显成熟的脸孔也表现得“于心不忍”——干脆利落地把套餐中的酒水换成了酒酿圆子。
“这得益于你的欺诈性容貌,”炼金术士适时地笑笑,“即使你是初来乍到便拯救蒙德城于水火的英雄人物,这张脸还是没法削减其他人从心底冒出来的‘保护欲’。”
太阳垂入暗沉的天幕,晚风的吹拂下的湖面闪烁起细碎的水光,他轻盈的羽毛耳饰在环境的加持下晃悠着向后飘荡起来,亮眼的金色发尾于月光的照耀下似乎也变得柔和。于是阿贝多专注地将视线聚集在对方毛绒绒的后脑,不同于寻常恋人之间的直白与坦率反而看得空这个“年长者”不好意思。
“哪怕大部分人都对这张幼齿的脸感到于心不忍——”他尴尬地清嗓,“要我帮忙的事可一点没少,我敢保证,冒险家协会墙上挂着的一半以上的委托都指名道姓地要我完成。”
“你可以试着推卸一些不必要的任务,”阿贝多眨眨眼睛,诚恳地提议。
“我想你有更多的精力应当放在探索未知的区域上,这不会削减城里的居民对你的好感。”
“唔,道理如此,我会采纳,”少年鎏金的瞳孔底部装载着另一种深切的真诚,“但,即使这样,我仍然会……主动应下不少源于这里的委托吧。
“倒不是因为长期劳碌奔波而选择习惯,就当是我有怀旧的坏毛病吧,”他张开手掌,仿佛自头顶流下的月光可以被轻盈地握住,“蒙德是我旅途启程的第一站。所以,我总会想着以不忘记旅程的初心为目的,每一次获得闲暇都给自己找个重返原点的理由。
“啊,当然,还有不少其他的因素,”说罢他转过脸来,用那张大众一致好评的脸庞向炼金术士露出温和的微笑,“比如说,我会隔三岔五地想念骑士团的各位,可莉是不是又造出了不得了的炸弹……唔,还有你的实验报告,和你完全算不上健康的作息。”
要是旅行者还在就好了。
这样的无奈感叹换作以前,大概真的能够通过一纸薄薄的委托将“神通广大”的旅行者招呼过来,他想。毕竟空总能比其他人更为效率地解决问题,无论待人做事都透露着绝对的可靠,但很遗憾——阿贝多沉默地叩响办公室的门。
他正是为了整理旅行者的遗物而来的。
19:00
琴一如既往地半伏在办公桌上处理堆积如山的文案,额间沁出的冷汗和浓厚的黑眼圈无声地反映出她繁忙的工作状态。百废待兴的蒙德从废墟中再次重生,这座城比以往更需要决策和领导,以至于她甚至抽不出片刻闲暇来稍微处理荣誉骑士留下的东西,和计划一场正式的葬礼。
“我知道雪山上的清扫工作并不轻松,辛苦你跑这一趟,调查小队队长,”代理团长费力地拧了一把自己紧皱的眉心,想改变高强度办公带来的阴沉脸色——显而易见,她没能做到,“对于荣誉骑士的后续处理,我们需要你的协助……作为他的伴侣,我想,空或许也更希望由你来接手这些。”
他们只能通过短暂的点头和简洁的对话来互相致意,时间向来是最稀缺的资源。阿贝多快步走向书架后的陈列柜,那里存放着旅行者滞留于世界的最后一小段时光。
一个不足他手臂长度的黑色匣子。
空在提瓦特留下了不少痕迹,光是在这座牧歌之城,无论是风暴侵袭后的直面危机,还是在欢腾的庆典上协助运输和活动营业,那抹跳跃的金色总是融入寻常的背景,作为人们感到习以为常的事物之一。如果阿贝多想在城内钻钻牛角尖,八成能够从风车塔的残骸中找到寻人启事的碎片。或者从猎鹿人餐馆的记事本中,翻到金发旅者和他的伙伴点单最多的特色菜。
但真正来源于他,代表他自身的,只有一条窄长的木盒。
甚至不足其中的一半满。
破碎的金属挂饰,勉强能看出是围巾的布条,残破的手套,还有那片落了灰的,末尾被当时的热浪卷得焦黑的羽毛耳饰。
“你很喜欢吗?没准你也可以戴一个相似的,”曾经阿贝多忍不住去触碰那抹小巧的洁白时,空在轻微的痒意下发出了几声笑的气音,“之前我只是为了和妹妹相对应才戴上的……你知道,荧的左侧鬓角也别着鸟羽装饰,不过她是蓝色的。”
那枚小小的片状被人以不小的幅度搓捻着,但又很巧妙地将力度控制在不会拉扯到耳垂发疼的地步:“只是觉得它很适合你,或许换作其他人,我就不会有这么浓厚的兴趣了。”
能将这种发言念得如此光明磊落,不愧是阿贝多……空难为情地把羽饰的末端从恋人的指间挪回来,刚一侧目便立即注意到对方雪白的颈间散乱的印痕。作为罪魁祸首,他浅粉色的“杰作”围绕着小巧的十字星辰,仿佛也成了一种别样的点缀…他感到更加无措了,不自觉地摩挲耳环上挂着的珠子。
散开的长发随着动作自肩头滑落,暖金的绸缎缓慢地洒下来——于是阿贝多随机应变,转移目标开始捏住柔顺的发丝向下一点点拉拽,这让旅行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执着于寻找毛线球的猫咪。
当时他们在亮起夜灯的室内,空坐在床边,将羊皮纸质的地图摊开在腿间规划明日的行程,而阿贝多以半蜷缩的姿势团在被褥里,平日精致的辫发同样选择了散开。他难得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书页,而是盯着空被暖黄光勾勒得金灿灿的发丝边缘看——室内的温度足够适宜,连窗棂上洒落细雪的声音都变得富有韵律,于是在惬意舒适的环境下,平日总带给人严肃印象的首席再次握住了轻飘飘的耳坠,嘴角捎着一点戏弄的笑意。
不介意与伴侣开玩笑的旅行者识趣地放下笔,选择将金属的环扣解开,素白的羽毛耳饰在那一时刻仿佛真正鲜活的飞鸟那样“展翅翱翔”,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之后稳稳地栽进了阿贝多的手心,“它摸起来的感觉确实不错……顺带一提,这片鸟羽并不来自属于提瓦特生物志上的白鸽,”他灵活地眨眨眼睛,“如果你真的有研究或者仿造的心思,没准复刻它的难度比想象中要大一些?”
而现在这片边缘灰黯的羽毛也静静地躺在他的掌中。
直面天空岛上的敌人,将逐渐死去的秩序彻底逆转,在反抗天理的众人中,作为“降临者”的异世双子站在了最前端。
而在那之前阿贝多从未想过他能与旅行者一同前往浮空的岛屿,他自认为这条生命已经不再拥有遗憾,在彻底失控,带来毁灭之前,就该被外来的旅行者像对待寻常魔物那样,干脆利落地被扼杀。为此他甚至在阈值迫近之前就开始妥善的处理自己的“后事”:提前排布砂糖和蒂玛乌斯之后近50年的课题;伪造在未来要捎给可莉的“自己在别国研究时寄来”的信件;留下大量的研究笔记以供未来的炼金术士参考采纳,
“如果有一天,失控的我将这一切都毁灭的话,可以期待你来阻止我吗?”
说来惭愧,其实他并没有太多询问商量的意思。对糟糕结局认知清晰的人造人认为,到了不得不作出决定的时刻,于情于理旅行者都该放下平日积攒的不舍,对着理智全无的他举起刀剑。他的提前告知只是让这一结局变得相对体面,尽可能的削减未来的蒙德城将要受到的损伤,以及让旅行者的手刃显得不是那么不明不白。
即使他早有预料,空肯定会惊诧他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和如此坚决地选择了断,而不去另寻出路来延缓炼金造物宿命般的疯狂结局。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看到你这么平静的反应——但这确实是你会做的决定。”认真听完之后的空叹了口气,连气流的频率和其中暗含的无奈,悲伤的情感都与人造人预想中的相比大差不差。
不同于平日,当旅行者离开营地,身形彻底淹没于苍茫的风雪之中时才低声自语出的疑问,将这一切坦然告之的时候,阿贝多只是在漠然地吐露陈述句,青蓝的眼瞳并无波澜,宛如无风的死潭般倒映出金发少年难得严肃到紧绷的脸孔。无论哪个环节都没有出现演算以外的情况,旅行者和他的关系一向亲密,从燃起篝火的营地边的相遇开始,到协助研究和吐露心声,以恋人的关系绑定对方,阿贝多总是很擅长倾听与理解,而空开朗而真诚的性格也很难在相处过程中催生出矛盾,更何况于他们是此世难得的,一拍即合的“同类”:能够完美地融入人群之中,却从不归属这片广袤大地的任何一处,旅行者用双脚丈量土地,而炼金术士专注于探究地层和天穹相关的理论,从另一角度开拓和探索着这个世界。他们都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甚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罔顾探寻是否存在终点,而是着眼于旅程中别样的风景。
关于失控人造人的处理,这是他们唯一产生分歧的问题。
“我确实很难接受…呃,看起来你并不意外,”无论是对失去一位杰出的炼金术士的痛惋,还是从他私人角度出发的,对恋人执着于终结自我的惋惜和不舍,空无比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反复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在这个即将来临的噩耗“宣告”中冷静下来,“我能够理解你的考虑,尊重你的意愿……但你将生命的选择权交付在我手中,这是我……始终无法认同的一点。”
选择处刑人算不上自由意志吗?阿贝多困惑地眨眨眼睛:“感谢你的理解,空,请放心,我并不是毫无求生欲的类型,如果其他的选项成功的概率能够大于自我销毁,我便不可能为自己敲定这样的结束方式。”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调显然让金发的旅者感到更加痛心,但他依旧维持着平淡的外壳,他知道如此本质的概念问题无法通过激烈的争辩和普通的三言两语得到解决——虽然他无可奈何,唯一能够逆转这些的,只有实际的行动:“不是这样的,这好比我们都在共同的促进一朵花的盛开,但我更希望你能够变成它的根茎,花瓣上的雨露……而不是就此突兀地停滞,作为养料或者上一朵花的残骸。”
于是空和他打了一个赌,就像每次溶液发生置换反应之前,没有系统学过理论知识的旅行者半开玩笑地和他讨论这瓶试剂即将转换出的颜色一样。
“我知道,我很难改变你的想法——最起码是现阶段,无论我跨遍这世界哪个区域,都无法做到向你证明,”那是空难得主动向他讨论起生命回转的方程式和常活跃于文学作品中的死亡概念,“我的理念更加冒进,在你的角度来看或许过于极端,过分地执着于虚无缥缈的希望。
“但我确实相信奇迹,只要在数据‘0’之后能够出现‘1’,无论它在百分数的占比中多么微不足道我都会放手一搏。
“至少你不该停在这里——在我看来。”
最终命运的女神还是更加眷顾太阳般温暖明亮的旅行者,或者说,是旅行者对那根救命稻草的执着让他残破躯壳中仅存的理智被勉强捞了回来。在霜雾弥漫的早晨,第一个试管被颤抖的手摔落在地之后,阿贝多便趁着神志留存封锁了通往营地的所有路径,流光溢彩的岩造物甚至将山脚的栈道都堵得严严实实,最后,在自我意识彻底消散之前,他握住了用来紧急联络旅行者的关碟。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本人一概不知,或许这具陷入疯狂的躯体和善战的旅者缠斗了很久,或许他还是造成了不小的灾难,无论是巨大的震颤余波使山脚发生雪崩,还是他最终挣脱了自己设下的桎梏,对城里造成了破坏。他完全无法察觉,躯体传递的只剩下单独的信息:热,很热,近乎滚烫,好像有岩浆在脑海和脊髓的内里翻滚起泡……
…很热?
他猛地睁开眼睛,如此猝不及防的起身直接吓到了坐在床边的旅者。阿贝多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四肢,它们中有不少缠着绷带,苍白的皮肤上有大块斑驳的淤青,纱布的缝隙还在缓慢地渗出血痕——但它们从大体来看,可以用“完整”来形容。
……原来如此,他感受到的炎热是旅行者在四季如春的室内点燃了暖炉,骑士团的成员还在包裹住他的被褥上压上了数以十计的薄毯…而不是他在物理意义上的被燃烧殆尽了。
而更让他惊诧的,是自我意识能够回归:虽然现在的他免不了头晕脑胀,但他确实能够思考,能够清晰的看到空关切注视着他的面庞,甚至自己的身份,来源和那些炼金笔记上的知识,都如此真实地刻印在脑海中。
“看来是我赢了,”望向清明的碧色瞳孔之后,空明显地松懈下来,他的取胜并不轻松,眼角还带着难以忽视的青紫和浅红,声音沙哑得像是破碎的风箱在推拉着抗议(没准他之前还哭过),“我把你带回来了……看来奇迹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吝啬嘛。”
虽然阿贝多曾经所做的大部分措施都随着旅行者推动的逆转成为了不再被需要的废纸(比如他写给骑士团众人的遗书),但预定的课题和留给炼金学徒的教案还是能让他们在灾难过后的休假期间难得地轻松一阵。
劫后余生的人造人最终没能问出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阻止了他的精神滑向彻底的癫狂与破碎,不过,托“神通广大的旅行者”的福,他是比之前不那么看重概率了,最起码在对待生命的转折与终结时,白垩之子开始尝试去通过努力去接近那个更加冒险却完满的结果,而不是选择以“及时止损”的态度来毫不犹豫地执行自我销毁。
只是平静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这个世界的使命终究没有结束,旅行者是从世界之外降落的变量,操纵空间的维系者是地上生灵与降临者共同面对的敌人。
而这一次,奇迹没有同他们站在一起。
这枚耳坠已经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东西了,哪怕根部有大面积的烧焦,仅剩的那点白色的绒毛部位依旧柔软,一如那个炉火噼啪作响的夜晚,在亲昵的嬉闹中握于手中的热度。
曾经坚定寻死的他,反而完整地存活至今;而给予希望的旅行者再也没有回来。
■:■■
【三份礼物,三只章鱼。】
19:30
“没事的,我会尽可能把它当成与寻常魔物的一次战斗。”
阿贝多的记性向来很好——这或许是莱茵多特在创造时刻意加入的优秀功能。他极少遗忘,无论是书籍中的理论还是他人口头间的承诺,即使达不到超忆症患者那样分毫不差将其背诵,过往也像像素清晰的胶卷那样在脑中的放映机里循环不休地流动着。这也直接导致了他没法要求自己去刻意忘记旅行者的死亡场景。
用某种地狱笑话的表达方式——他其实是旅行者死亡时的“第一目击者”,就在“案发现场”清醒地睁着眼睛,甚至站得与他极近。
空是死在他的面前,浓稠的血浆甚至直接溅落在他的脸颊和亚麻色的发辫上,一切都显得猝不及防,就好比他失控的那个早晨,玻璃试管毫无征兆地被甩落在地摔个粉碎。来自左手边,斜后方,暗红的光束击中了明亮的金色,强大的漩涡引力化作实际的锋芒,将血肉的身躯硬生生搅烂。
他漂亮的发辫被高温烧至焦黑,少年的躯体被当成了可以随意撕扯的纸壳模型,在一瞬间,爆开的血雾糜烂得仿佛在纸上斑斓绽开的花朵,泼洒倾泄的颜料硬生生地剐入澄澈的冰湖之中——但空的死亡比雪原上结起的薄霜还要悄声无息,即使是近在咫尺的阿贝多也没有听到他本该由本能逼发出的惨叫。
这大概属于一次成功的偷袭,虽然消灭领头人之一可没法扭转维系者最终消亡的命运,空的血亲引发的攻势足以击溃本就在缓慢下沉的王座,重要之人的牺牲更能进一步为点燃反抗者的愤怒添一把油,最终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时间与空间的力量源头被压迫至崩溃。
黑红相间的方格从主人的躯体中迸开来,简直和空的死亡方式别无二致——每每想到这里阿贝多都会暗自感叹那位深渊公主的“有仇必报”,只是强制崩落的结果不可避免地,让整片土地都遭遇了一场浩大的,从天而降的“劫难”,流淌着未知纹路的方块碎片在急速下坠之后堆积,残余的力量一经引爆便摧毁建筑,波及群众。世界上的每一处都经受着前所未有的灾害,获得新生的路,永远是那么狭窄而漫长。
更何况于中途离开的同伴永远无可挽回,没有什么能够抵消失去空所带来的悲痛。荧几乎是一经结束便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个夺走血亲的世界——没有谁的安抚能够给她带来有效的慰藉,她被迫地接受一个坏结局,甚至是一场飞来横祸。阿贝多对她的做法表示理解。
但阿贝多始终无法理解空在生命消逝之前做出的那些行为。
“我会尽可能的将它当成是与寻常魔物的一场战斗,”空走在他的左侧,语气却全然没有紧张的情绪,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接下来要给派蒙在餐馆买点什么当作晚饭,“想到自己会亲眼见证世界发生骤变的时刻,还是有挺多感慨的……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阿贝多作为他的同行,在那一时刻无意识地转头看向了他,还没来得及发言,却注意到了空不自觉僵硬的动作。
现在想来,那是与他惺松平常的话语完全不一致的身体动作,不仅仅是肌肉的下意识紧绷,还有他向前伸的右手臂——明明马上就要拍到自己的肩膀,却堪堪停在了触碰之前,空保持着张开的口型,仿佛还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回手掌,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来回应他。
于是阿贝多也没有在意这小小的战前插曲,即使灵敏的预感告诉他“这个欲言又止的动作一共反复了三次,空可能很想说些什么”,也只是暂时压下心头的疑惑,去专注思考之前讨论完毕的策略,直到空突然以一种恋人间独有的亲昵姿态,凑上来轻吻了一下阿贝多藏在下垂发丝间的耳垂。
“……?”
“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这么做而已。”旅行者狡黠地眨眨眼睛,模仿白垩之子平日里和他开玩笑的神态那样用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但是有一个不难察觉,却很容易被忽略的动作在此期间发生了:空在凑近他之前往左前方跨出了不小的一步。
紧接着绚丽的死亡在阿贝多的眼前炸开,踏入射程范围之内的猎物被瞬间击杀,而到了真正被扼断喉咙,以凄惨的,四分五裂的方式归于生命终点时,空表现得又是如此默不作声,仿佛连弹道的轨迹都是他一手策划。
他极有可能预料到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但是这一切都在缄默中进行,连他的血亲也没有被告知。
为什么?
金属的配饰裂开了一半,这引起了他不太好的回忆——空逝去时的惨状完全可以用“死无全尸”来形容,后续也只能拜托心理素质相对高的成员去清点他的血泊中“留下”的东西。
阿贝多得到了骑士团过量的关照:他们小心翼翼地延长他的休假,尽可能地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旅行者相关的人和事……只可惜旅行者的事迹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他们很难避开对空的评价。关于“整理遗物”甚至作为正式的会议迎来了不少激烈的辩论和投票选人,直到首席主动出现在会议室里,提出自己完全可以接手,代理团长近期反复倒腾的胃病才算是稍微地缓解了一些。
阿贝多在“假期”里仍然忙得停不下来。不如说,是地脉的紊乱引发的怪物暴乱让责任心强的调查小队队长做不到袖手旁观,研究不该停下,世界的课题也不该就此强制终结。与其说他是全身心地投入恢复灾后秩序的工作中,不如说是他自愿把自身当作一个高效运转的精密仪器,这样可以最大限度的避免被迫失去“赤色”所带来的痛苦——当然,在整整六天罔顾睡眠的连轴转之后,他还是被砂糖和蒂马乌斯强制推去休息。
【“我会隔三岔五地想念骑士团的各位……唔,还有你的实验报告,和你完全算不上健康的作息。”】
他确实很难避开和空有关的一切,连催促他好好睡觉都是曾经的旅者没少做的事情。
……空是自愿选择这样仓促的结局吗?
这显然不符合他的日常作风和希望理论,但他很难从仅存的残片中得到空最后想要传达的。
为什么?
【“这好比我们都在共同促进一朵花的盛开,但我更希望你能够变成它的根茎,花瓣上的雨露……而不是就此突兀地停滞,作为养料或者上一朵花的残骸。”】
空反而更希望自己作为隐于尘中的遗骸吗?
阿贝多垂下眼帘,比之前更紧地握住了那片冰凉的金属挂饰:它的边缘锋利,几乎将红色的手套剌穿,让手掌的皮肉渗出血来,但他仍然没有将力道削减分毫。
如果可以,最起码让我得知最后的讯息。
请让我理解你的意图,
请让我听到你未能说出口的话语。
■:■■
【“我把你带回来了……看来奇迹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吝啬嘛。”】
TBC
没有谁比死人更可怜
键颂/键垩
AU
精神状态不太好的黑键
二十世纪初德国背景,沿用了一些游戏内的地名等,为防止剧透,其他说明见文末
内含大量键与其他人的描写,但不是cp,实在不知道怎么预警,总之谨慎阅读吧……全文2w+,请注意阅读时间
序言
【三年后,我又见到莱辛·梅耶尔了。他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那座由积雪与空白乐谱铸成的牢笼之外,再见到我时,没有单肩背着那只立于地上都还足足高过他头顶两英尺的大提琴箱,我因而差点与他擦肩而过。莱辛身上有种令人容易忽视他的气质,不是因为他一身黑的穿着打扮,也不是因为他那总垂着遮住半边眼睛的额发,更不是因为弗朗茨的存...
键颂/键垩
AU
精神状态不太好的黑键
二十世纪初德国背景,沿用了一些游戏内的地名等,为防止剧透,其他说明见文末
内含大量键与其他人的描写,但不是cp,实在不知道怎么预警,总之谨慎阅读吧……全文2w+,请注意阅读时间
序言
【三年后,我又见到莱辛·梅耶尔了。他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那座由积雪与空白乐谱铸成的牢笼之外,再见到我时,没有单肩背着那只立于地上都还足足高过他头顶两英尺的大提琴箱,我因而差点与他擦肩而过。莱辛身上有种令人容易忽视他的气质,不是因为他一身黑的穿着打扮,也不是因为他那总垂着遮住半边眼睛的额发,更不是因为弗朗茨的存在——对了,弗朗茨!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划过我的脑海,刹那间,我看见莱辛裸露在外的左眼共享着与我相同的感情,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怀搅动了我浑浑噩噩的心灵,在我的胸中激荡。但,我是一个过于懦弱的人,如果没有酒精的催眠与麻痹,实在难以吐出任何需要应对事实的问询语句。于是,打扮得如同正在服丧的莱辛领着我,穿过奥格斯堡的街巷,驾轻就熟地找到一间白天也还算热闹的酒馆。
几杯波尔特下肚,我有了些底气,便对莱辛开口道:“乌提卡伯爵呢?他的……”近况如何之类的话,我却说不出口了。
“弗朗茨、他,我不知道,”莱辛的回复几乎被黑啤泡沫碎裂的声音所吞没,他听懂了我没说出口的话,“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博士。”
看着他混合了文德斯拉夫人血统的蓝灰色眼睛,我心底突然涌起无限的羞惭情绪。莱辛叫我博士,其中不含任何戏谑或嘲讽的意味——别人叫我博士,因为我拖着残破的身心走到今天,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对于皇室来说,我存在的意义大于我能创造的实际价值,以这样的虚名称呼我,便是对我最大的轻蔑。但任何人叫弗朗茨伯爵,则皆不含不敬或不尊重的意思。一来,弗朗茨的祖先确曾贵为伯爵,而梅耶尔便是曾经的乌提卡家族侍从;二来,弗朗茨的故事神秘如一个传奇,在有些人口里堪比哈默尔城的吹笛人。这样的故事主角,自然深陷旁观者情绪的漩涡,有谁曾经说过,热烈与爱慕便是彼此没有了解的明证,人们渴望了解弗朗茨,就不会对这样一个倒插在奏鸣曲中的不谐和音程表露排斥。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莱辛却拿出了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一只抛过光的松木箱,比寻常手提行李箱小上一倍,做工看起来与曾同他形影不离的大提琴箱极为相似。年轻人将它放在吧台上,搭扣朝向我:“不过,也许这些东西能代替我回答。”
那个箱子里装着什么?我其实是知道的,在打开它之前就知道。作为唯二清楚弗朗茨的故事真相(当时我是这样认为的,但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我们二人,或许也只能说是对此略知一二)的人,我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去评价他,但莱辛却期待着我这么做,一如三年前期待着我对弗朗茨说些什么,或者说,改变些什么。这个寡言自律的卡普里尼青年对弗朗茨抱有一种几乎是执着的坚持,就好像……
请原谅我的德语实在差劲得令人发指,所以找不到一个足够合适的说法,也请原谅我将这半句话就这样扔在一边。言归正传,说到底,我们的主角还是弗朗茨·乌提卡。在读完弗朗茨的故事后,上段结尾那未完成的句子大抵便可被读者填入自己心中最合适的修辞了。
莱辛将松木箱交给我,完全是出于善良与信任,也许还有弗朗茨对我的肯定,但我经历了数十个日夜的煎熬,仍然觉得,实在无法将弗朗茨算在我的“见识”里,他的故事无法被我以一种判决性的口吻冷酷地陈述出来。所以,在读完莱辛带给我的那些记叙在乐谱上的日记后(弗朗茨的字迹齐整娟秀得不像男子所有,但却符合他的形象,优雅、孤傲,而且美丽),我最终决定,在完全尊重弗朗茨自叙的基础上,结合我和莱辛的记忆,将他的故事写成小说体裁,主人公叫做黑键——这是弗朗茨在日记中赋给自己的另一个名字——我仍是博士,而莱辛也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做止颂。
我不会将这个头重脚轻又神神叨叨的短篇小说公开发表,或许在我仍活着的时候,不会有除了我与莱辛之外的人读到它,不,我也不打算将它专程拿给莱辛看。但是小说总会拥有读者,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弗朗茨的故事注定要比我更久远地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最被人们所好奇的部分看起来不过是个的有些吊诡的关乎感情的故事。但我相信,就算我将这个故事藏在德国或瑞士任何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终将有一天,也会有人发现它,那时候,不会有人能回想起一个正当年轻时便失忆而从此再无成就的博士是何许人也,但名为弗朗茨的乌提卡后裔,一定还能勾起人们的兴趣——不知为何,我如此坚信。
完成这篇小说时,我始终在想,莱辛会好奇他在弗朗茨的心中究竟占据多少份量吗?每每想起卡普里尼青年蓝灰色的眸子,我都觉得怅然若失,他那对一丝不苟的角、他柔软的耳朵、他不近人情的话语、他涨红的脸……有哪些东西,切实留在了弗朗茨心中呢?莱辛对我说他没有读过弗朗茨的那些手稿,这是真的,他不会骗人,但为什么呢?莫非即便是他,也会担心……抱歉,又偏题了。再这样写下去,我就要显得像是那种卖不出书的三流小说作家,成天冥思苦想要编些什么宫廷秘闻,弗朗茨和莱辛也要被我写成威廉·布施笔下的马克斯和莫里兹了。我应该只记录,不评论。
所以,对于上述所提及的所有人、所有感情、所有谜题,所有存在答案与无人知晓真相的事,都由我记录在黑键的故事里了。这不该是弗朗茨一生的缩影,却是黑键切实存在的证据。至于是否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又愿意相信其中多少,则全然是各位读者的自由了。】
一如往常地,趁着车尔尼老师醉心于他自己的创作时,我设法从琴房中逃开,将那扇漆着蜡油的镶板门与其后黑色的隔音室抛在身后,向独属于我的避难所走去。白垩今天仍未出现,我不知道他又去哪了,但,随便了。他不在,还省得我留下来浪费表情。听说今天格特鲁德打算来听课,枯燥乏味的乐理课从来没有这么让人上火过,只要看见那鲁珀叫人厌烦的身影,我就会连C大调音阶都弹错音。
走到阁楼门口时,我的心情已经多云转晴,鎏金般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色系单调的褐色房间里,然而,今天阁楼地板上却并非空无一人。我看到一个身影,一个让我甚至有种扭头去见格特鲁德的冲动的人。
止颂跪坐在那儿,一张毫无趣味也毫无风度的脸向着我,我就没时间装作一无所知然后逃跑了。他开口,劈头盖脸便是我最不爱听的话:“弗朗茨,你来得正好。”
我已无数次请他叫我黑键了,但没用,这像是没经高等教育开化的顽固分子最爱叫我弗朗茨。我双手抱胸,这姿势,防卫与不快兼而有之,但既然面对的是止颂,我也清楚一切情绪的抵抗对他而言都是无用的。这油盐不进的卡普里尼指着阁楼窗台,语气突然软和下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宫廷顾问,博士……”
他还说了些什么吗?我没太听清,但也不想再劳神去问。沿他所指的方向,我看到窗边立着一个全身裹在法衣似的黑色外套中的陌生人,就连脑袋也被严实包覆,这扮相给人以紧迫的压抑感,我不加掩饰地皱眉——即便他是当今皇室某位大人的亲信,也不能凭着身份便先手获得我半分欣赏。如果有人要说我是个傲慢的家伙,那就尽管去说好了,不论怎么说,我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东西。
那人走近了,要同我握手。我抓紧披风下摆,可能表情太过嫌恶,被称作博士的人明显退了半步,止颂适时地站出来:“不好意思,博士,弗朗茨有头痛的宿疾,所以……”
“不要紧,不要紧,”博士操一口不怎么地道的德语,其间掺杂着我无法分辨源自何处的口音,磕磕绊绊地表示理解,“慢慢来才好,别勉强。”
这种像是被当作不懂事的幼童对待的态度让我感到窝火。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我家。就算我早已放弃伯爵这个虚无的头衔,家教与自尊都不会允许我放任一个不知来头的陌生人在自家宅邸里作威作福:“那么,有何贵干?我不记得乌提卡家现在还与皇室有任何牵连。”
“啊……”
对方语气里染上意外的色彩。即便看不到脸,也能想象到那兜帽下的表情必然不会如何好看,我的气焰嚣张几分,乘胜追击:“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我这里不欢迎皇室的人,即便皇帝本人亲自来,也会是这个结果。”
“弗朗茨!”止颂的声音几乎是呵斥了,这让我心中又浮上些残忍的快感。就算是我真犯了错也好,看他不得不忍耐着为我收拾残局、学着说些他不擅长的客套话的模样,可比看他板着脸默不作声守在我边上有趣多了,“博士,抱歉,如你所见,情况特殊……”
得到宽恕的答复后,止颂面向我,又恢复了那种毫无裂隙的谦逊做派:“弗朗茨,博士是皇室的贵客,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我会好好招待他,希望你至少表现出东道主的礼仪。”
“需要你教吗?”我冷笑一声,掸了掸披肩流苏上的灰尘,“我可不想被屡次冒犯过我的人教导这些。如果想对我说起礼仪,建议你从尊敬我开始带个好头。”
“随便你吧,”止颂的声音亦是冰冷的,“我说不过你。”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极其无趣。转瞬即逝的激怒他的乐趣已经消失殆尽,我也并不真心希望他称呼我为伯爵。此刻看着那张脸,我只觉索然无味,便摆了摆手,并没留下任何话,将“贵客”与止颂一同抛在身后,继续沿着螺旋阶梯向塔楼下走去。
沿着楼下的长廊,我走进在阳光下明亮到白得透明的中庭,高跟靴踏在洁白席毯上,没发出任何声音。院子中央那从不开花的常青树下,白垩背对着我,半边身子倚在树干上,不好说是在睡觉或是想些什么——我安静地走过去,探过半个身子去看他的脸。果然是在睁着眼睛发呆。我出现得如此突然而悄无声息,他居然也没被吓到,只是弯起眼睛同我打招呼:“下午好呀,黑键。”
“下午不好,”我抱怨似地、撒娇似地说道,“车尔尼老师的乐理课很无聊,府邸里来了个很无聊的人——哪里都不好。”
“无聊的人?”
“啊啊,”我在他身边坐下,改变了想要同他诉苦的心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别介意。”
白垩注视我,他那纤长的白色睫毛正随着呼吸的频率轻微颤抖,我突然想起他来到这里的那天,严冬的深夜,街上覆满正在融化的雪,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烧得过旺的炉子在窗户上熏出黑黄色的雾来,听着呼啸的风雪声,我头疼欲裂,极其疲惫,极其痛恨一切。附近教堂里比我祖父年纪还大的古钟坚持着无谓的奏鸣报时,携着破碎走音的赞美诗的片段,强行闯入我的脑海,把所剩无几的理智与冷静都搅成一团浆糊。我甚至没有吼叫的力气,就只是陷在被褥里,听着这一切,直到在如同玻璃碎裂般嘈杂的噪音中分辨出细弱的叩门声,我想叫止颂去开门,但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强打精神自己下了床,赤脚穿过大厅。
白垩就站在门外,雪色长发垂着,比上一次我见到他时又长了许多,发尾落到了脚踝,在黑色斗篷上随风飘动,像一面纯白的旌旗。他不再穿着那套洗到褪色的粗布衣服了,而是换了身虽有些老旧但仍显得端庄的学院式制服,左衣襟上角的纽孔里系着紫色丝带。片状雪花落在他的耳尖、发丝与睫毛上,又被体温化成水,滴在我面前的地砖上,发出一组悦耳的琶音,他开口对我说:“黑键……”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白垩是那样温暖,在他的怀抱里,我感受到纯白的安宁,令人忘乎所以的愉快,世界阒静得仿佛从未降临在我身上,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角抵在他心口,听见他稳定的心跳声,在这段悠闲沉静的稍快行板中,我迟钝地搜索自己的回忆。白垩现在已经无家可归,除了来投奔我,想来也是再无路可走。
走投无路的人分明是白垩,我却如此狼狈、如此渴望着安抚,这事实叫我双颊发烫,自尊如同陈列于玻璃橱中的脆弱银器,摇摇欲坠。宅邸的斗室里的确有那么一件挂着铜黄帘子的橱柜,存放乌提卡家各类珍奇而不再可派上用场之物,我的尊严原来是那样单纯精美却又空无一物的玩具——但白垩却没有责怪我,他只是向我伸出双手,回应我的示弱。他抱着我,附在我耳边,担忧的声音混在他身上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中,简直是童话故事的再现:“黑键?你又头痛了吗?”
我点了点头。其实已经不再痛了。我只是让他抱着我,将自己完全投入宽恕的关怀中。纯白的安宁。期待已久的倦意终于裹挟了我,钟鸣、赞美诗歌与风雪声听起来都很远了,我贴在白垩的胸前,感觉到那种纯白的安宁也开始融化,变成更激烈的甜美之物,渗入我的五脏六腑,那滋味是如此甘甜、湿润、柔软……
我回过神来。此刻,我并不是站在刚从雪夜中走出的白垩身前祈求他的安抚——我们坐在中庭的常青树下,白垩那双湿漉漉的下垂眼离我仅有数英寸之遥,我扣着他的脸侧,指缝擦过他耳内的绒毛,他似乎被弄得很痒,面上仍含着极微小的笑意,目光坦荡,一直看进我的心底。
我亲了他吗?
如此想着的时候,我已赶快放手了。白垩还是那不在意的模样,我却不能如他那么自若,于是站起来:“我、我要走了。”
“嗯,”白垩微笑,“再见。”
我对他这般的毫不挽留有些气恼,但又没什么道理,所以我颇幼稚地踢了踢鞋跟撒气,并装作只是在整理仪容,并无留恋地扭头离开:“再见。”
在回琴房的路上,我遇到了格特鲁德。这鲁珀一派衣冠楚楚的禽兽模样,竟还冲我点头,露出最恶心的那种合乎礼节的微笑来。想来真是好笑,她明明也恨我入骨,却还要囿于贵族的礼节,向我做足全套戏码。
我自然是不愿搭理的,但格特鲁德到底亦是有头有脸的封地贵族,更是乌提卡的客人,我只能故作全不在意,很寻常地也向她颔首示意。看着那张虚伪的脸同我擦肩而过,我在心中用力嘁了一声。
显而易见地,格特鲁德·斯特罗洛女士是车尔尼老师的资助人。没什么好意外的,音乐与歌剧再高雅,到底当不了饭吃,艺术家也不是靠着风露便能活下来的神话人物。我曾去过斯特罗洛家族封地的首府,那时候,车尔尼还不是我的音乐教师,格特鲁德把他招待在自己的府邸里,我到维谢海姆的时候,车尔尼老师在斯特罗洛府邸上已居住了好些年了。
不过,即便我同样在维谢海姆的伯爵府上起居生活,仍是难以得见车尔尼老师一面。他几乎不出席任何活动,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连格特鲁德也没有随意进出的权利。听说佣人说,他没日没夜地俯在钢琴上创作,直到吐血,更夸张的传闻还说,吐血时,车尔尼老师身边的墨水恰巧用光了,他便提起蘸水笔,用血继续创作——后来,我曾试图向车尔尼老师本人求证这传言的真实性,果不其然,只得到一句“不将全部心思放在练习上,这辈子都不会有所成就”的批评。
总之,在近十年的时间里,人们一直在谈论维谢海姆这片奄奄一息的封地,各色言论皆因驻足此地的艺术家而生。至于格特鲁德与车尔尼的关系,那简直成了笼罩在维谢海姆上空的一朵阴云,格特鲁德声称自己乃是爱才惜才,完全出于尊敬才会向穷困潦倒的车尔尼伸出援手。然而,领民们对此大概是不怎么相信的,格特鲁德对车尔尼说话时总爱冷不丁地便夹枪带棒地阴阳两句,而车尔尼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就连在外人面前,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这实在不像是一位受到资助的音乐家对赏识他的贵族应有的态度。
与之相对的,维谢海姆街巷中的桃色风言如溪流般不曾停歇,那些故事由街头巷口爱嚼舌根的百姓们添油加醋,最终发展到一种几乎是可笑的程度——连我也不再能听得下去,不得不从车厢中探出头来:“抱歉,各位,要谈天还是换个地方吧,在这里未免有些挡路了。”
那些人看起来本还想与我争论一番,突然,某个眼尖的人瞧见了我肩头的爵徽,面上即刻翻腾着惶恐的情绪,拉住他的同伴们:“喂、喂,他是那个,那个啊!”
没错,我是乌提卡伯爵。我坐在原位,瞧着他们如避瘟般作鸟兽散,心中的鄙夷更甚:我自然是相信格特鲁德的。不,与其说相信,不如说这就是事实。对格特鲁德深陷政治漩涡的事,我只是略知一二,我并不具体了解这女人做过什么,才让封地内的平民对自己都这般不敬——虽然我似乎没资格说这话——但我相信她在此事上本意不坏。在斯特罗洛府上,看她久久伫立在隐约传来琴声的车尔尼的房间之外的身影,我也会觉得可怜,也会想要走上前去问她:伯爵这身份,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可惜,我自身难保。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从她身边走过去,与她互以敬词相称,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话又说回来,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喜欢格特鲁德身上那种假惺惺的感觉,她与任何人打交道,都让人觉得她一定在算计什么,这种不能更典型的贵族做派让我很不愉快,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乌提卡家能资助车尔尼,这样我便不必再同她往来。但起先说过了,我自身难保。偷偷收留白垩已是我能做出的最大冒险,我实在没有余力再支撑车尔尼老师那样忘我地创作、演奏。
但是想来,格特鲁德对于皇室同意由车尔尼担任我的音乐教师一事也是相当恼火,恼火到即便必须拉下脸,也要借着礼尚往来的由头,到我的地盘来当一个不速之客。更让她恼火的是车尔尼老师并非那种会轻易向权势低头的人,既然愿意教我,必然代表着他认可了我的演奏。不知她心中如何看待我,不过,无论如何,得到车尔尼老师认可的是我,而非一厢情愿的她,这点想必够她难受上一阵的了。
念及此处,我的心情重又畅快起来,格特鲁德很快消失在走廊转角,我步伐轻盈,几乎哼唱起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旋律。我当然不会告诉格特鲁德我曾加入过宫廷音乐联合会,早在那时我便见过时常出入各户贵族府邸收俸演奏的车尔尼老师了,何况,就算再怎么没有实权,我好歹也是个伯爵,在宫廷音乐联合会里工作、甚至收到了月俸这种事,说出来未免有些丢脸。我不介意那些王公贵族对我的羞辱,但也不至于蠢到自己揭自己的伤疤。
“弗朗茨!”
真是令人厌烦的声音。我抖了抖耳朵。真想塞起耳朵装没听见快步走开——这是行不通的。止颂没比我高太多,走路却很快,他两三步就挡在我身前,我四下环顾一周,没看见他今天带来的那位“贵客”,心知这是来找我算账的,便决定率先发难:“是你带那个人来的,我没责难你为何不经我允许随意带人来已经算我宽容,你还有什么好质问我的?”
“我不是要质问你,”难得地,止颂露出苦恼的神色来,“博士……很特别,或许,能帮你解决头痛的老毛病也说不定。你没必要对博士那么有攻击性。”
我抬高声音:“啊,是啊,对了!你还记得我有头痛的老毛病,真是意外之喜。我还以为看你这处处针对我的样子,大约是不记得你的主人一直饱受头痛的折磨呢。”我在主人一词上加了重音,满意地看见止颂脸色一变再变,最终,他说:“是我不好,抱歉。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些……”
不愧是止颂,就连道歉也要接一句这样足以轻易点燃我怒气的风凉话:“你离我远点我就会好受些了。”
“唯独这个不行。我必须……”
“哪有什么不行?”我打断他,“法律上说,梅耶尔已经不再是乌提卡的扈从,道德上说,你也不亏欠我什么,感情上说,你实在让我无计可施。每一条单独拿出来都够你离开了,是你自己要留下的。”
“……是的,是我自己要留下的。”
我几乎被气笑了,看着止颂愚蠢的认真表情,半晌,我挥挥手:“行了。至少现在让我清净会。”
他捉住我的胳膊:“等一下。上次你跟我说,晚上做噩梦的事——现在还有这种情况吗?噩梦的具体内容,你还记得吗?”
我僵住了。我的确同他说起过这件事,我想起来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告诉他,可是当时一切尚未发展到如今地步,我又不能预卜先知,起先就只当是抱怨那样,向他随口提起。
噩梦的具体内容,究竟要怎么对他说?犹豫再三,我还是试图搪塞过去:“好多了。”
“你是不是在骗我?”止颂仍攥着我,“你撒谎的时候,表情会变。”
“我不知道你是这么细心的人,何况,这让我有点恶心——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松手了,但目光还牢牢锁在我脸上:“如果记不清楚,随便说点什么都好,看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什么都可以。”
“……那是一个关于天使的梦。”
“天使?”
我对止颂的确有所保留。那是一个关于天使的梦,却不完全只有天使。更准确地说,我看见了死去的白垩——不,白垩怎么会死呢?我怎么会觉得那是他的尸体呢?……那分明是睡着的白垩。我看见他睡在一大堆盛开的白色鲜花中,表情一如既往的温顺而充满安抚意味。奇怪的是,当我想要走过去叫醒他时,我却无法分辨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方位看着他。我好像完全不存在于梦中的那个世界,又好像无处不在,于是我只能站在原处,扯着嗓子叫:白垩!
梦境中的白垩看上去那样幸福,幸福得让人害怕。他睡着的样子让人想到圣经中的天使——梦中的白垩身后真拖着一对属于天使的羽翼丰满的翅膀,就埋在凌乱的长发与花丛中间,随着呼吸起伏。我的喊叫无法打扰天使的梦境。我根本不存在于天使纯白的世界里。
紧接着,我听到一些像是隔着厚重帘幕传来的低沉噪音,一瞬间,被超乎常人想象的诡异之物所慑住的恐惧感再次吞没了我,那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又在我耳边炸开,那自称“巫王”的、没有所属的东西在我的脑海中肆意破坏着安稳与伦理的秩序,发出无情的嘲笑声。
闭嘴、闭嘴、闭嘴!
我竭尽全力的嘶吼沉没于天使纯白的睡眠中,白垩始终没有醒来。我的声音像是被过滤的杂质,无法融入他纯粹的梦境中。
年轻而愚昧的乌提卡啊,你全部的寄托就只是这样一个天真得令人作呕的世界吗?这就是你的反抗吗?为自己创造一个乌托邦,幻想自己以不存在的形式存在于每时每刻、每寸空气中,幻想你们能够得到永恒而最纯粹的安宁?
不、我不会听他的任何话,我不会任凭那苍老而饱含恶意的声音随意蚕食我的大脑。天使还在安眠,哪怕我只是一个鬼魂也好,哪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令人恐惧的纯白也好……
毫无征兆地,天使的胸口出现了一道不大不小的裂缝,整齐锋利的切口色泽鲜艳,血液源源不断流出,如一条细小而永不停歇的溪流,白垩呼吸的频率肉眼可见地低微下去。慌乱夺走了我的思考能力,即便知道那是徒劳的,我仍然再次试着呼喊他的名字:“白垩!”
但这次,我切实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这片空间里回荡。巫王的声音消失了,我正赤脚站在柔软的花瓣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迈开步子向白垩跑去了。我扑到他身边跪下,场面如同梅耶贝尔的歌剧中会出现的桥段,我抓住白垩的手,像每一个等待着爱人回应的剧作主人公那样,恳切而期盼地呼唤心上人的名字,直到睡美人睁开双眼——直到白垩睁开双眼。
如果一切能够到此为止就好了。即便梦境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我仍然觉得,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即便是因为我脑袋里有什么朽坏了的东西在作祟才会诞生的情景,也实在太过耸人听闻。
这个梦持续了有一阵子了。每天,我都怀着同样的内疚与绝望感醒来,头疼欲裂,并再次为一切只是荒谬的梦而庆幸,就像劫后余生。今天也不例外,噩梦并未因为我将内容向他人透露一二便放过我,不一样的是,这次费力睁眼时,有人正站在我的床头,俯身看着我。
“早上好,伯爵大人,”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我,我因而厌烦地咋舌,拉过被子挡住自己的脸,“该用餐了,乌提卡伯爵。”
“别格勒,能不能从我的卧室里滚出去?你到底是皇帝的密探,还是一只能在任何地方打洞的老鼠?”
“哈哈,你就当我是一只老鼠好了。”
“听着,”我翻身坐起,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那份几乎凝结为实体的怨气,“如果这件事的重要程度不比皇帝要死了更高,我就会把你从塔楼上扔下去。”
别格勒无奈地摇头:“即便是我,也不能装作没听见这句话啊。算了,不说这些。你上次拜托我帮你调查的事,我查到了。”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拜托过他帮我调查一些东西。我是不会低头向他认错的,遑论此事也并非我全责,他明明可以选择其他更合适的时间地点来见我,却非要将一切弄得这样神秘:“结论呢?”
“你猜得没错,”他收起笑容,“斯特罗洛伯爵所图不轨,她兄长、前任斯特罗洛伯爵的死实在蹊跷。虽然收集到的证据不足以支撑我断言,但……”
“但她的确在想着谋反,对吧?”我对他抱臂而视,“即便维谢海姆不过是个穷乡僻壤。有人支持她?”
“这件事背后牵扯到更多贵族派系的斗争,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之一,乌提卡伯爵,不要忘记,在皇帝心中,你与斯特罗洛家族往来甚密。如果再掺和下去,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谁都无法证明你与阴谋没有关系,”这个伪装成面点师傅混进我府上的密探表情凝重,“皇帝对你的信任有限……”
我带着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尖酸刻薄反问他:“是啊。皇帝对我的信任有限,所以三番五次把人塞进我家里,现在更是不允许我担心与我往来甚密的另一位伯爵有所图谋——怎么,是方便日后清算时把我顺手收拾了吗?”
“皇帝不会因为此事迁怒于你的。”
“别格勒,”我自觉听起来又像是那种耐心有限的家庭教师在向愚蠢的年轻贵族解释生活常识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拜托你去调查?我不信皇帝对此一无所知。你收到的命令从始至终都只有盯着我,不是吗?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就像深居宫廷的千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理解宫廷的人一样,有些事情你看不懂,也是正常的。谢谢你的关心体贴,但是,我也不会总是坐以待毙。
“如果皇帝不愿意插手,我就会以我的方式解决这件事。就这么简单。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男人沉默了。我知道他理解了我这番话的意思,也并不要求他体谅我。我只是不想看见他完全出于好意却反而挡在我的路上了。
“我会帮你的。”
“是吗?”就像这张嘴并非我自己的一样,我实在难以克制自己不说出那些挖苦的话,“那我只能寄希望于你说的帮忙不是在我被拖上死刑场前帮忙向皇帝求情了。”
梳洗的时候,我听见衣物与松木箱摩擦的动静。我将头发用红色缎带束起,并未回头,视线仍停于面前的水槽,看着镀镍水龙头在电灯下闪烁刺目的白光:“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要在这么早的时候来打扰我吗?”
“还有谁来过吗?博士?”
“那人知道我的房间在哪,”我扭头看着止颂,说的是肯定句,“你还真是够相信这个宫廷顾问的。”
“博士没有恶意。”
我懒得跟他争辩,用手撑在盥洗台表面,借力跳上去坐着。止颂背着他那只一人来高的大提琴箱,一言不发的样子看上去便令人焦躁。我偏头打量他,少顷,扬了扬下颏:“过来。”
止颂依言靠近了些。他的表情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若非我密切关注着他面上的一切变化,想必也会错漏那一闪而过的警惕。但,我的天啊,他虽然只比我高不到一英寸,却比我结实太多了——这种没必要的戒备心理因而显得有些好笑,于是我故意也把脸凑过去,几乎贴上他的手臂:“你那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大提琴吗?”
“不,”他似乎对这个话题略感意外,“是我的剑。”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突如其来的话题遂又被生硬掐断。我抚摸他线条流畅的小臂,摸到束缚带的轮廓,止颂把那些原本应当用来缠绕行李的绑带绕在自己身上,还拉得这么紧——我手下捏了捏,完全无法感受到属于人体的柔软——按着他的胳膊,我尽量不动声色:“疼吗?”
“疼痛使我清醒。”
神经病。我没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继续摩挲他那身和苦修士装束手感差不多的粗糙布料,手指在那些看起来便很繁复的搭扣与绑带上流连,不时还试图将指尖挤入拉伸弹性极强的束缚带下。在勉强忍受了约莫三五分钟后,止颂终于反过来抓我的手:“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故意捏出倨傲的嗓音反问,“瞧瞧你,多不客气啊。不过,我不跟你计较这个。你可以关心我,我不能关心你么?”
看他有苦难言的忍气吞声模样是我在不得不与他展开各色有类此刻的乏味对话时最大的乐趣:“抱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这样。”
我点点头,仿佛经他提醒后终于发现自己行为有所不妥,恍然大悟似地放过了他。瞧见止颂松了口气的样子,我无声地微笑,用起先那只尚悬在半空还没撤回的手转而扣住他的后颈,轻轻施力,毫无防备的青年便整个栽进我怀里——为了不失礼地摔在我胸前,止颂不得不双手撑着我身侧的台面,他身后那只沉重的松木箱差点和我的角撞在一起。我不满地偏头避开,整个人缩在由止颂的胳膊与盥洗台组成的稳固三角区域内,另一只手捧着他的侧脸,仔细端详那双蓝灰色眼睛中我自己的倒影。
“弗朗茨——”
原来如此。我垂眼看着他,心思却并不在这方狭小暧昧的天地中,我所想到的是昨天在中庭时,亲吻白垩的感觉。那种凉丝丝的甜意、温暖的柔软感,原来都诞生自白垩带给我的那种纯白的安宁中。此刻我与止颂也相距咫尺,鼻尖萦绕着的却唯有淡淡的苦涩气味,像是某种木质香调的残留。如果我同样地亲吻止颂,尝到的大约也会是这样苦涩的味道吧?
“天使……”
“什么?”
我的喃喃自语打破了两个人的思绪。止颂不再显出一副完全不知该如何自处的局促姿态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你昨晚又做噩梦了?”
啊,是啊。我又做那个白垩变成天使的噩梦了。就在白垩睁开双眼之后,他看着我……他真的在看着我吗?我无法形容他将目光投向我的模样,他睁着眼睛的模样实在叫人无法承受,就仿佛他正从死亡的另一侧看着我。
随即,以胸口那道裂缝为伊始,我面前纯白的天使身上开始出现碎裂的迹象,裂纹下是鲜红的切面,白垩模样的天使——还是天使模样的白垩?——竟然像瓷器般支离破碎开来,躯干断成大大小小的不规则肉块,奔涌而出的温热血液带来温暖的、如同被拥抱般的错觉,大量深黑色的血液渗入花丛之下的土地中,过度的盐分烧焦了它们的根茎,那些原先娇艳欲滴的鲜花倏地枯萎,皱缩得如同垂死之人的皮肤。
我被这有悖人伦的景象惊得哑口无言,巫王的声音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这该死的老东西,永远蜗居于我的脑海深处,只敢在我无法分出精力对付他时跳出来嘲笑我:怎么,这就被吓得动不了了吗?
我的惊讶过渡为愤怒:这是你干的么?
真是个蠢才。你才是这里的主人,只有你才能让这里发生改变,这都是你想看见的东西。你想看见白垩,他就出现在这里……那么,你现在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我想看见白垩死去?我几乎是咆哮。你懂什么!不要再自以为是地以他人的苦难为乐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有什么资格漠视我们经受过的一切?!
可悲的年轻人。巫王嘲讽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起来,然而在我听来反倒愈发刺耳。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又知道什么呢?
天使的尸骸在我手中慢慢溶解,我徒劳地握拢十指,原本粘稠的血肉都变得如流沙般无法挽留。我知道什么?我当然什么都知道,即便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我暂时性地遗忘了,我也——
余下的话我没能说出口。梦总是恰到好处地结束于此,留存于我视网膜中的幻象总是一大片烧焦了般的黑红色花圃,天使总是以那种诡谲的方式死在我的怀里——或许那并非白垩呢?也许只是因为,在所有我认识的人中,他是最符合我年幼时对于天使的想象的那一个,所以我的大脑才会偷懒地直接将他的形象移植到这个关于天使之死的噩梦里来。
“弗朗茨?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回过神来,敷衍地胡乱点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的止颂盯着我,神色有些焦虑与担忧。不用想也知道,他八成是在考虑让我去和那个宫廷的顾问医师博士聊聊,我干脆先发制人:“博士现在在哪儿?”
我自然是不可能真去找那所谓博士谈心的,在我看来,发生点什么事便哭哭啼啼地想要找个人倾诉、想要得到某个人的安慰是一种弱小的特权,我既不弱小,也未曾拥有过这种特权。
……不过白垩除外。所以我打着去客房拜访博士的幌子下了楼,打算去中庭碰碰运气,白垩一般都会在那里打发时间。
在还有几级阶梯便到一楼时,芙蓉拦住了我。她手里握着柄镍银长笛,我记得她实际上并不会乐器,因此多看了几眼,芙蓉并未因我这种赤裸表达疑惑的态度而感到冒犯,她叫住我,没多废话地开门见山:“黑键,你见过博士了?”
“你认识那个人?”
“嗯。”像是自知说得不够完整,她补充:“我没跟你说过吗?来这里之前我在一家医院工作,那时还不为宫廷工作的博士是我的上司之一,也算是我的老师。”
我挑起半边眉毛。我的私人医生,芙蓉小姐,有着与她那精致面庞与细声细气的说话方式所不符的坚持与执着,凡她所认定的道理,便没有被患者违背的余地,作为在她手下享受过“医院工作人员对待最棘手病人的方式”待遇的人,我对此深有体会。说实话,此前我还一直好奇,究竟是怎样的老师,才能教出这样奇特的学生?芙蓉固执得出人意料的确不假,她的精湛医术却也无可挑剔。
“你为什么那种表情?”芙蓉看着我,目光凛凛,语气俨然是极度不信任,“又在逃避例行检查了?”
“我没有!……例行检查没有。我只是不能随便轻信一个陌生人。”
姑娘的表情缓和了些:“我理解你的顾虑,不过,博士不是陌生人。无论人品或专业水准,博士都是无可挑剔的。”
她说得没错,但我心中的抗拒并非源自任何人的错误,自然也不会因为任何正确的劝解消弭。不想与她继续这场无意义也必然无结果的对话,我就另起话头:“你怎么拿着长笛?”
芙蓉举起那柄精致的镍银乐器,像拿着一根铁棍般,在空中挥舞着比划了几下,动作之漫不经心若是叫车尔尼老师撞见了,一定能气死那大音乐家:“这个?这是前段时间曾经收治的某位贵族送来的礼物,虽然我并不会乐器,但这长笛看做工就知道价值不菲,想找机会寄回故乡送给我妹妹。至于现在,我倒是觉得它用来敲打敲打某些不听话的人很合适。”
我是听说过芙蓉并非日耳曼人,她似乎是远渡重洋来德国求学的,叫我的名字时,咬字总带着浓厚的下萨克森口音。
“我会去找那个人的!”我几乎甩起尾巴来了,那截短尾摆来摆去的样子一定幼稚得滑稽,多亏有披风挡着,否则要是被人看去,乌提卡的脸面就都被我丢尽了,“但不是现在。我有其他事情要做,不过一定会去的。相信我吧。”
芙蓉摇摇头,只是叹气:“我没有不相信你,黑键。不相信你的人或许只是你自己……不要辜负了博士的好意。你知道博士虽然身为宫廷顾问,但在那之前仍是医学博士。比起贵族的恩怨纠葛,医生永远只会优先关心你的健康。”
绕来绕去,仍是绕不开这个话题。但芙蓉也只是点到为止,并不至于真把我扭送博士房间,再次叮嘱我记得按时吃药后,她还是放我走了。
烦躁啃噬着我的心绪,我踢踢踏踏地走进中庭,目光捕捉到白垩的身影之后,我急切凑过去的样子像个亟待监护人为自己念诵故事书的孩童——白垩还真在读书。只是我一靠近,他就把书合上收了起来,简直像故意要吊我胃口、让我开口发问那样。那么我就偏偏不会开口问。赌气似地坐下来之后,白垩将手交叠置于膝盖上,侧头看着我:“又怎么了吗?”
“没什么事,只是想着你也许在这,所以来看看。”
“抱歉,”你看,白垩就是这样善良的人。有什么好道歉的?但他却觉得伤害了我,“我没有别的意思……随时都欢迎你来。”
我闭着眼睛,向他肩头一靠:“所有人都很讨厌。老师讨厌,医生讨厌,扈从讨厌,监视我的人讨厌,贵族讨厌。我的头就是因为这些人总是缠着我才会痛的。”
“听起来可不像伯爵该说的话。”
“啊啊,没错,”我知道他只是在打趣我,但免不了还是有些恼火,“实在抱歉,这位先生,请您原谅我的无礼,今天看起来也是个绝妙的好日子,希望您的心情也能如这阳光般明媚——这样合格了吗?”
白垩嘴角噙着宽容的微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呢。”
那时候是……不知为何,每当我试图去回想曾经与白垩相处的种种时,我的记忆就会变成不完整的放映片段,本应完整的故事被剪成一截截零散的画面。不过,这不重要。我还记得那些关键的时刻,我记得自己始终站在白垩身边,而现在白垩也安稳地坐在我身边,一切动荡都结束了。只要维持现状就好。
“黑键知道瓦伦廷的故事吗?”
“瓦伦廷?那个歌剧里的角色吗?”
“是的,《浮士德》中玛格莉特的哥哥瓦伦廷,”白垩接着这个没头没尾的话题说下去,“因为与男人私通的妹妹的身孕,不得不与魔鬼附身的浮士德决斗并死在对方剑下的兄长……黑键觉得,他在这个故事里代表着什么呢?”
“突然问这个,我也回答不上来啊……也许是家族的荣耀或是什么的吧,我不知道。”
白垩并没有继续追问,他扭头看着前方,若有所思:“嗯,是呢,也许吧。”
我们就这么无言地抵肩而坐。不知怎地,白垩方才的那个奇怪问题变成一根不起眼的木刺,扎在我胸口,引起一阵阵麻木的钝痛,令我如坐针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了解白垩,知道他不是喜欢话里藏话的人,或许他就只是想问问我的文学见解,那么我为何又如此不安?
“黑键?”白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为什么要摸我的头……”
啊。胡思乱想着,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摸上了白垩的脑袋,那头微微卷翘的白发摸起来温暖而柔软,我突然想到,白垩与止颂简直是一对反义词——就像德语中的“无聊”是由长与时间这两个词组成的那样,如果说白垩是由柔软与温暖构成的,那么止颂便是由生硬与冰冷构成的。
我没回答白垩的疑惑,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我的手指埋入他的发丝之间,缓慢地,如爱抚一只脆弱的小动物那样,梳理着他松散束起的头发。那天来到乌提卡府邸后,我特意为他剪去了腰部以下的部分,这样,他与曾经看起来就完全别无二致了。
发圈因为我的动作落在地上,白垩的长发垂于肩头,我又闻到那叫我心情舒畅的浅淡香味,置身其间,只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便得寸进尺,双手绕到白垩身后,搂着他的腰,将脸完全埋入白垩的脖颈间,说着梦呓般胡搅蛮缠的话:“我困了。”
“困了的话,睡一会也没有关系哦,”白垩果然也温柔地抱住我,他的手搁在我的后脑上,温热的感触还带着心跳的频率,“我就在这里,你要睡多久都没问题。”
于是,本只是蛮不讲理的撒娇的话因为白垩的善良变成了现实,我几乎是立即被倦意裹挟而下,不出几秒,便安稳地睡着了。
那之后,大约过了有一周多的时间,一切风平浪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的确在那之后去找了博士。芙蓉说得不错,虽然身为宫廷顾问,博士对我态度却出奇的好,完全尽到了一个医生的本分。他没给我开什么药,只是与我聊天,并不时在手册上记录些什么。
按照博士的要求,我不得不定时向他汇报自己每日做了些什么,这任务以前止颂也给我布置过,不过很快我们就放弃了:他实在听不下去我有一句没一句毫无章法地念流水账,我也看不下去他听着我说话时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与博士交谈至少不用面对一张臭脸,我已经很满意了。
博士当然也询问了我的睡眠状况,考虑到止颂并非会替我对医生保守秘密的人,我还是如实相告了,并几乎毫无隐瞒——除却当博士问起梦中天使的模样时,我犹豫再三,并没有说出天使与白垩长得一模一样这事来,只避重就轻地含糊其辞:“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博士又低头记录起来,我搭在胳膊上的手指无聊地敲击着某段乐章旋律,注视他重复这机械性的动作,好像完全无心提及似的,突然开口:“止颂很难相处吧?”
自来水钢笔的笔尖停了下来。博士从纸上抬起头来,虽然看不见脸,但表情必然是可预料的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放心好了,我一定不告诉他,”我铁了心要听到博士的回答,强调般补充,并露出胜利的微笑,“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被他气得不行。博士没有同感吗?”
“不,老实说,其实我并不觉得莱辛很难相处,”博士复又低下头去,“不但不难相处,他完全是有点太没脾气了。”
“太没脾气了?是我对于没脾气的定义有问题,还是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嗯……那,黑键觉得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是没脾气?白垩么?”
又来了。听到外人用这种过分随意的口气提及白垩时无端浮现于我心中的抵触情绪。我调节着心中的闷闷不乐,这毕竟是我抛出的话题:“没脾气和好脾气是不一样的,您不这么认为吗?白垩应该更符合后者吧。”
博士颔首:“也是呢。那这么说的话,黑键不觉得我说莱辛没脾气倒也没什么问题吗?前几天,我看见莱辛的姐姐来找他——”
“姐姐?”
“呃,莱辛给黑键介绍时说的并不是姐姐吗?他们的确没有血缘关系,算是义姐弟吧。”
我唔了一声,心中却掀起些微的波澜:止颂有这样的姐姐?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不如说,我对于止颂生活中不包括我的部分全无印象——这听起来也许傲慢过头了,但事实就是,我竟然从未想过他在与我无关的世界里也有着他自己的生活。
“埃芒加德小姐、也就是莱辛的姐姐,”博士继续道,“虽说着是来探望弟弟的,实际上把莱辛指挥得团团转,而莱辛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等把他支去买车票时,埃芒加德小姐转向我,说,我家弟弟很让人省心吧?家里那老头子脾气大得很,以前每次闯祸,我们都把他推出去顶罪,就算这样,莱辛也什么都没说过呢。”
我咀嚼着这番话:“埃芒加德也是梅耶尔家的孩子?”
“梅耶尔家?不,埃芒加德小姐也并非德裔。她既不是日耳曼人,也不是文德人……啊,我懂你意思了。莱辛是被埃芒加德小姐的家人收养的孩子,”博士挠挠头,“他大约觉得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才没跟你说过吧。”
从博士那儿出来后,我怀揣无法排解的郁闷与恼怒大步走向止颂的房间。这件事里确实并没有人做错什么——止颂没有义务向我汇报他生活的每处细枝末节,一定要说的话,怎么想都是对他漠不关心的我更理亏。可是我太过生气,这种败人兴致的情绪已完全压了理智一头,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发泄口,我就要一直憋在心里了。
穿过两座塔楼之间的连廊,我愈发加快脚步,直到转角突然冒出的人将我拖住:“黑键!”
“现在没空——又是你?”我满怀敌意地瞪视着别格勒,“密探先生,能否劳烦您下次光明正大地从大门拜访寒舍?我实在不想叫人来彻查一遍伯爵府地下究竟有多少直通宫廷的密道……”
“没时间跟你开玩笑了,”男人严肃的表情在此刻分外扎眼,我本就焦躁难安的心境因之翻腾着气恼,“跟我来。”
“都说了我现在没空、喂,放开!”
别格勒几乎是把我生拉硬拽到会客室门口,在深红色雕花木门前站定时,我终于不再挣扎了。半开的门缝间飘出浓郁的血腥味,看着别格勒的眼睛,毫无缘由地,我立即明白过来里面发生了什么、立即反应过来是谁倒在里面。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我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格特鲁德边上的了。鲁珀女人的胸口插着一把银色的拆信刀,刀上那半星半花式的镂空图案正是斯特罗洛家族的族徽。凶手似乎对她恨之入骨,用力之大,连刀柄也有几分没入她的胸膛。格特鲁德还没断气,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她挣扎着抬起手,抓住我的裤腿,她试图开口说话,但胸口上其他的刀伤中显然有一道贯穿了她的肺部,她没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只能勉力咳着血。那双总是精巧藏起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此刻没了那些礼节的虚伪遮掩,其间所剩的便惟有阴毒狠辣的诅咒。
是啊,没错,格特鲁德,你就是这么恨我的,就像我同等地如此恨着你,一直以来,要与我装作相安无事的样子,不是很恶心吗?
别格勒说过要帮我,这就是他帮我的方式吗?格特鲁德是被他所杀吗?我突然有种自己成为了浮士德的错觉,别格勒是附身于我的恶魔,格特鲁德便是被我踩在脚下的家族荣耀——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我俯身,在格特鲁德身下的血泊中跪坐下来,凝望她逐渐黯淡的眸子,伸手握住了那柄拆信刀:“我听说你哥哥死得离奇,他是你杀的吗?就像这样,没有任何技巧,亦没有任何长久的谋划……你为了自己的计划,把我请到维谢海姆时,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与你哥哥死在同样的不明不白之中,也许,还在期待能够报仇?”
女人的瞳孔开始涣散,她竭尽全力,才将目光重新聚集回我脸上,在这样无言的对峙之中,格特鲁德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随着时间流逝。我没有拔出拆信刀,也没有再给她增添新的伤口,就只是守在她身边,看着伤口中逐渐不再渗出血液、起先流到地板上的液体也完全凝固。格特鲁德不再动弹了。她空洞而蒙上一层阴翳的眼睛越过我,注视着瓦砾砖块之外的天空。
格特鲁德死了。她死得倒很轻巧,就像打碎一只盛满糖浆的玻璃罐,留下一地甜蜜的烦恼给我处理——给我和别格勒处理。我们合力抬起她的尸体,格特鲁德比我想象中轻太多了,这时候我才想起,她的要强也好、阴谋也罢,都不过是盛在心中的情绪,无论那些气焰让她看起来再怎么嚣张而不可战胜,她也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而已。
别格勒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我没再逼问他斯特罗洛伯爵是否死于他手了。我们将格特鲁德拖到后院,女人身体里的血已流干了,一路上没给我们增添更多的麻烦。途径中庭时,我终于尝到了一丝丝恐惧的味道,三番五次地失去扭头去看那棵常青树下有没有人影的勇气。别格勒似乎看透了我的进退维谷,冲着我摇了摇头。
让格特鲁德靠着后院的围栏,我退后几步:“我去找把铲子,或者斧头也不错……”
“不,不用了,”别格勒却制止了我,“到这就差不多了。后面的事,不必再操心了。”
不必操心?我看着格特鲁德,眼睛被阖上后,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那样,一瞬间,女人的形象与我梦境中的白垩样貌的天使形象重合,我如被烫伤般撤走视线:“先生,我们是杀了人,不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何况,她是伯爵,而皇帝知道她这段时间都滞留在乌提卡伯爵府。”
“你说得都没错,那么,要去自首吗?或是向皇帝声辩,一切全是为了击溃她不轨的阴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需要我再重申一遍,没有证据的揭发就只是诬告吗?”
我没有作声。别格勒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好了。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吧,不要再想了。”
此刻的我当然不再有任何冲上门找止颂算账的心思了,其实比起回到柔软的床上,我更想去向此时不知在哪的白垩寻求庇护,但,我现在浑身是血、蓬头垢面,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即便不会吓到他,也会让他背负没必要的担忧与罪恶。于是我点点头,抽身离开,并首次开始祈祷,祈祷着路上只要不遇上白垩、被谁撞破这一幕都无所谓——祈祷着这突如其来落在伯爵府的死亡的疑云不要降落在白垩头上,我的梦境不会变成现实。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我的头又开始突突地痛了。为什么我要这么想?格特鲁德会死,难道不是因为她是我家的不速之客、因为她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因为她谋反的意图损害了皇室的利益?她是非死不可。白垩并没有非死不可的道理……没有人会注意到躲在我家的天使,梦境就只是梦境,我不应该这样自己吓自己。在格特鲁德身上看见死去天使的身影也只是我的错觉。这只是一场意外,既然别格勒答应要帮我,又叫我不必担心,那就去睡一觉吧,醒来之后,再去找白垩一起打发时间,做什么都好,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当晚我便做了个毫无道理的噩梦,梦的内容不再关乎那个几乎令我感到怀念的天使,梦中,我正要将格特鲁德的尸体放下,手上却一沉,不知何时,被我拖着的人变成了别格勒。我却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顾着将没了呼吸的男人埋入花圃中,心中充满不安的焦躁。
在塔楼下,我又看见车尔尼老师蜷缩在血泊里,他像是从楼顶坠亡,漂亮的角断了一截,落在距尸体几步之遥的地方。我对此视若无睹,就这样踩着红白相间的液体走过去。那时,我的心中仍充满焦躁……目睹一个熟悉的人死去对我来说好像已成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梦中的我眼中,一具人类尸体和一只死去的乌鸦没有太多区别。
路过某间客房时,鞋底踏在积水上的声音令我侧目。房间中央赫然是一只巨大的玻璃鱼缸,是谁将它搬过来的,无从得知。放满水的鱼缸中央,芙蓉静静地浮在其中,她阖着眼,看起来祥和而平静。我只是粗略地扫了她一眼,立即接受了她已死去多时这件事,又匆匆离去。我心急如焚,是想要看见什么,是确定我将要看见什么吗?
最终,我看见了他——白垩的身体挂在中庭那棵常青树下,羽毛般软和厚实的白色长发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注视着他的尸体,我心中的焦躁如蒸发般突然再无处可寻——这就是我想要看见的东西,自抛下别格勒时,我就料想到这件事必然发生,并迫切地想要亲见他死去的模样。此刻我如愿以偿,我的心中充满……
睁眼时,伯爵府的窗外阳光明媚。这样强烈而热情的太阳在乌提卡的封地几乎是前所未见的,那种不遗余力要照亮每一个角落的势头让我有些做贼心虚,唯恐自己的恶行暴露无遗。
即便完全醒来,我仍感到某种惊恐离去后余下的怅然若失。昨夜的梦不断在我心中留下钝痛的伤痕,梦中的自己那种对一切都毫不关心的态度更是令我脊背发凉,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些内容。博士告诉我,梦多少代表着人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才会孕育出这样的梦?
我不愿接着细想了。况且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第一位。我连早饭也没吃,只潦草地洗漱一番,打算去后院看看那儿是否还残留了什么致命的证据。出门前,我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封没盖火漆的信件,打开来看,是车尔尼老师写来的,他问我下午是否有空上课,如果有,随时可以去琴房找他。
踏进后院时,我下意识屏住呼吸:格特鲁德的尸体完全消失了。说完全,是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甲盖大小的血渍或人体组织碎屑都没有,周围根本看不出拖拽的痕迹,亦没有任何劈砍或挖掘的迹象。别格勒不愧为皇帝的密探,善后谨慎到无人可媲美,虽然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让一整具尸体凭空蒸发的,但既然他让我别再操心,我也就顺着这台阶而下了。
……但现场实在是太干净了,难不成,昨日种种只是我的幻觉?我看着自己的掌心。若说是想象,一切未免太真实了、真实得远甚于那个天使之死的噩梦,我明明还记得半凝不凝的血的触感,记得那把没入格特鲁德胸膛的拆信刀有多难拔出——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吗?
要求证其实再简单不过,可惜的是,我花了数小时,几乎走遍整座府邸,也没能找到别格勒或格特鲁德,倒是撞上博士邀请我共进午餐,我答应了。往常,止颂一般会替我将托盘端到卧室,我很少到餐厅来,许久不见,几乎忘记自家的餐厅长什么样。雪白的家具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长桌上摆着一只花瓶,里面插了几支桔梗与蓍草。
在我对面坐下后,博士变戏法似地掏出纸笔:“你介意我趁着吃饭前和你聊一聊吗?不好意思,但我只是觉得现在气氛挺轻松的。”
介意倒不至于,我其实看出来了,博士大概压根就不打算吃饭,他只是换了个地方来验收我的汇报。
我们按部就班地聊下来,自然,格特鲁德的死是不能对博士说的。我便随口胡诌了个事由,不过又是什么贵族之间打机锋的老一套,说我与格特鲁德不欢而散。
“昨晚,还有做噩梦吗?”
否定的话到嘴边绕了一圈,我在最后关头改变了心意:“有是有……但内容变了。”
“变了?”
“嗯,变得很不一样了,”我看着餐刀上反射出的自己的倒影,“虽然也是有人死去的噩梦,但好像变得有逻辑了一些。像是一场谋杀。”
“那你还记得自己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吗?譬如,是凶手,还是受害者?”
“也许是凶手吧。”
博士并没有介意我模糊暧昧的用词,得到答复之后,便埋头奋笔疾书。我闲着四下张望,发现止颂也来了餐厅,没发出半点声息,就只是如雕塑般沉默地站在门边,背着他那装有佩剑的大提琴箱,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么,受害者还是天使吗?”
我尽力控制住自己不发出嗤笑。格特鲁德,天使?“当然不是了。这次是另一个人,我不记得那人的长相了,但似乎也对那张脸感到熟悉。”
博士似乎还打算说些什么,但冷食与配有鲑鱼的烤牛排已经端上来了。我在沉默中快速结束了这一顿午餐,止颂全程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我尽量不去看他,余光瞥见博士向他招手,而止颂摇摇头,拒绝坐下来和我一起吃。
出门时,我在他面前停下来:“桌上的花是你摘的吗?”
止颂破天荒地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讶表情:“是,但……”
“我记得,”我打了个哈欠,“你以前说过,桔梗的花语是永恒的爱。”
说完,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带着满载恶意的轻松愉快想要离开,止颂却扳过我的肩膀:“弗朗茨,既然你记得这个,那这几天——”
我心底因他尚未说出口的话语油然而生一种几近本能的恐惧与厌恶。这几天?适时地,博士插进我们二人中间:“好了、好了。莱辛,该怎么做一开始不还是你教我的吗?别激动。”趁此机会,我如一尾入水的鱼,甩开止颂的钳制。这人未免太没意思了,既经不起调笑,也不懂见好就收,偶尔,还会说些刚才那种让人毫无头绪的奇怪的话,实在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那么,他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注视着阳光下澄净的玻璃窗,我的心似乎也变成了玻璃般通透无色而易碎的物品。
我不知道。
我加快脚步,跑向琴房。是了,我下午不是还要去见车尔尼老师吗?我开始学习长笛的契机便是由他创造的,虽然说着讨厌他的古板,但他正是我最尊敬的音乐家,能成为他的学生,实在是一种殊荣,可不要让他等太久了,我必须再快一点。琴房已经出现在我眼前,褐色的房间,空无一物的房间……车尔尼老师并不在那里。车尔尼老师不在琴房里。
格特鲁德不在,别格勒不在,车尔尼也不在。没有人在。我触电般跳起来,跑过黑色的会客室、阁楼深红色的雕花木门、洁白而空荡荡的斗室,高声呼唤着:“芙蓉?芙蓉!”
没有人。哪里都没有人。
剩下最后的那个名字长久地停留于我的舌尖,我没敢将之说出口。就像魔咒一样,我心中的某块地方坚信,如果最不幸的情况发生,只要我不去试图寻找,那么他就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即便是在我永远无法看见的地方活着,那也是活着。他只要活着就好,我别无所求,是的,唯有他,只要他还活着——
我冲进中庭,心跳因突然的剧烈运动而过速,对现状毫无把握的惊惶在我胸中发酵成胀痛的感情,白垩就站在那棵常青树下,闻言回过头来,脸上还是一派无知的天真:“黑键,怎么——”
我扑在他身上,以足以将他揉碎塞进自己身体的力度抱住他:“白垩、我……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噩梦,我——”
白垩的脸颊贴着我的,他没再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慢慢地,像为我顺气那样拍打我的背:“嗯,你很害怕吧?”
“我很害怕,”我的下巴搁在他肩窝里,几乎不敢眨眼,唯恐只是一瞬间的不注意,他也会像其他人那样毫无征兆地人间蒸发,又或是像此前的噩梦一样,变成深红色的肉块,“我……”
“觉得混乱的话,就先不用着急跟我解释什么了。不要急,先冷静下来……”
“别放手,”也许是错觉,我总觉得白垩像是马上就要离开我的怀抱似的,下意识更加用力,“别动,我会冷静下来的,给我点时间。”
越是装出一副尚能理智思考的样子,我越是意识到自己的束手无策与绝望。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第无数次地,我向自己发出为什么的疑问。我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争分夺秒试图想明白的并非不合理的现状,而是一个全不现实的能够挽留白垩的方法——为什么我要挽留白垩?为什么、想要挽留他的愿望是完全不现实的?
“黑键?”我听见白垩如同歌唱般的声音轻柔落在我耳边,“我一直都在这里。”
“不行、不行,只有你,拜托,”我语无伦次,“只有你不行,白垩,你必须留下来,别说傻话了!不要开这种玩笑,我请求你,请你不要拒绝我,好吗?”
在白垩的怀抱里,我感受到纯白的安宁。
温暖的、如同被拥抱般的错觉。
“——弗朗茨!”
有谁拉住了我的手臂,不是白垩。我没有感受到那种令人愿意抛下一切投入安眠的纯白的安宁,这种温暖的触感,带来的并非安宁。
“弗朗茨!”止颂掰过我的头,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焦虑,我想质问他你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完全说不出口,“你的头痛又发作了吗?”
是的,我的头痛得快要炸开了,但那并不重要。为什么还不明白?白垩在哪里?只要他还在,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抱着我的人是止颂吗?止颂为什么在这里?
在止颂的怀抱里,我感受到纯白的死。
“莱辛……”我哽咽着,却并没有自己哭了的实感,“够了,莱辛,我听到了。”
我感受到他的死,就在这里,在止颂的手臂上,在仍未散去的香气中,在幻觉与真实的夹缝间,我感受到纯白的死,我感受到天使的死。我切实地感受到了白垩的死。
后记
【完成这个故事耗费了我太多时间与精力,实际上,写作过程中,我数次想过要放弃——将弗朗茨那些越到后面便越是简短却凌乱的手稿弃之不顾,把一个又一个消磨在案牍前的夜晚节省下来,去喝杯酒也好——我相信,无论是莱辛还是弗朗茨,都绝不会怪我的。
如果这篇小说果真有了我无法预料的读者,看到这里时,还请你不要急于苛责我这个不够称职的笔者。正如序言中所说,我创作这篇小说,完全是为了将我与莱辛的记忆和弗朗茨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拼凑在一起,复原出曾发生于那座阿尔卑斯山区上的疗养院中的离奇事件的真相——至少是弗朗茨对自己最大程度上坦诚之后愿意告知我们的真相。所以,一切内容,自然都应当优先弗朗茨的记叙。要说这篇小说结束得实在仓促,我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便是弗朗茨日记的结尾了。再往后的故事,我并未在场见证,只能由仍陪在他身边的莱辛代为转述,作为补充信息写在后记这种部分里。
那日,在奥格斯堡的酒馆里,我当着莱辛的面,读完了弗朗茨在我停留于疗养院那短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内写下的日记,里面有许多我在那工作时便已知悉的信息,但更多的则是我也没能料到的真相。
弗朗茨最初的日记上字迹工整漂亮,全不像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能写出来的文字。在我到来之前,他作为“黑键”,已与那些并不存在的人们形成了一种稳定融洽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无法看见身为幻象的白垩他们、却尚能与弗朗茨有效沟通的莱辛才是异类。在弗朗茨眼中,疗养院是乌提卡伯爵府,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处,看不见真实存在的人,却能和自己想象出来的人说话乃至互动。想来,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时,若不是莱辛在场,并为弗朗茨介绍了我,或许他也不会看见我吧。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在与我的沟通中,弗朗茨潜意识中原先根深蒂固的假象开始动摇,他的头脑已在怀疑我带给他的感觉与他所见到的世界哪个才是现实。所以日记后来的部分,记录得越发潦草,字迹也洇成一团,实在难以辨认,许多地方必须结合上下文,再佐以记忆,我才能勉强推断出他想要表达什么。到最后那几天时,他大约已经彻底搞不清状况了,表述也完全是一团乱麻,如果完全忠实于他的文字来描述,恐怕只会给读者带来更多的困扰。
譬如,虽然格特鲁德之后那些人的死亡被描述为一场噩梦,但实际上,那并非短短一晚的故事。就像他认为格特鲁德的确死在他面前那样,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弗朗茨确信自己“目睹”了其他人的接连死亡,格特鲁德之后是别格勒,然后是车尔尼、芙蓉,最终是白垩。白垩的死给他带来极大的冲击,因此,他又说服自己的大脑,令自己相信死亡不过是寻常无害、可被选择的事物,他不希望死去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切如同沿圆周回到起点。在亲笔记录下白垩“死亡”后的第二天,弗朗茨又茫然地写道:我是否做了个太长的噩梦?大家仍好端端地存在于此,车尔尼老师的信就放在我手边,我今天还要去见他,还有白垩,一定仍坐在中庭里看书。我只是见证了格特鲁德的死亡,就在昨天,她被人所杀……是的,我该去看看她的尸体还在不在那儿了。
弗朗茨在那几日里所经历的,是无法理喻的混乱与恐怖,剧烈的头痛未曾离去,那种被过于强烈而真实的幻想完全笼罩的感觉,没有任何心智健全的人能够想象。而从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人都只有莱辛。
莱辛始终沉默着,耐心等我放下那堆乐谱,这才带着几分他本人都没能意识到的期待发问:“弗朗茨写了些什么吗?”
他赤诚而恳切的灰蓝色眼睛变成斯特罗洛的拆信刀,刺进我的胸膛,我几乎没有抬头直视他的勇气。我该怎么向这个青年说起弗朗茨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始终守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即便我知道莱辛绝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留下来的,但我到底不是那么冷血的人,如果莱辛知道了他对于弗朗茨而言,代表着不想接受的冰冷真相,他此后该如何自处?我要在明知他想留在弗朗茨身边的情况下,告诉他这个残忍的事实吗?
我决定从其他事情开始说起。果不其然,莱辛之前并未听弗朗茨提及过“芙蓉”这个名字,这个因弗朗茨心中正义与善良而诞生的形象,是他愿意接受莱辛与我的好意的原因。莱辛冥思苦想许久:“也许是他以前在自家府邸上的私人医生吧。”
至于象征贵族血脉与正统性的格特鲁德,查证起来就简单太多了。按莱辛的说法,多年前,弗朗茨曾被某位女伯爵邀请到自己的封地做客,那位女伯爵也的确资助着一位在德国北部远近闻名的音乐家,想来就是车尔尼了。
莱辛告诉我,女伯爵参与了一场牵扯甚广的政变,结局当然是失败的,女伯爵也作为主谋被处死了,逮捕她的人正是皇帝的密探,那密探原先是为监视弗朗茨而去的,最终不知如何被弗朗茨说动,替他向皇帝揭发了女伯爵的阴谋。这一点倒和弗朗茨想象出来的故事完美吻合,只是,疗养院并没有凶杀案发生,别格勒和格特鲁德都不存在,他的想象只是一种对伯爵身份的叛逆、是他憎恨着自己贵族身份的证明。
弗朗茨对女伯爵的政变一无所知,甚至算得上是受害者。即便如此,作为策划者的上宾,被她算计在内的弗朗茨还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皇帝令他在乌提卡伯爵府禁足,并处死了他的一位血亲作为替罪羊。
“那就是白垩,他的名字叫克莱德,”莱辛轻轻地说,仿佛唇齿间有不愿惊扰的人在安眠,“黑键是弗朗茨编出来告诉他的假名。血缘关系上来说,他们是表兄弟,只不过,连出生都是那场政变的一环的克莱德是在女伯爵封地的贫民窟里长大的。弗朗茨头痛没这么严重时同我说起过他,那时候,我并不在弗朗茨身边,听他的描述,与克莱德相处的时间或许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能感受到纯粹快乐的时光吧。”
代表着弗朗茨最纯粹、最不求回报的爱的白垩。我与莱辛无言相视,我们都不了解克莱德,不知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可以想见的是,在克莱德死后,弗朗茨始终渴望着他的原谅与安慰,这样沉重的感情与日俱增,直至头痛宿疾演变成精神问题,他都还在幻想着能够再见克莱德一面,希望一切尚可挽回,希望自己能救下克莱德。
……至少,在弗朗茨的想象中,他确实做到了。就算是幻象,他也实实在在地曾在其中得到那种可怜的难以忘怀的安宁、得到他心中的爱的谅解。
良久,我发出难堪的呐呐自语:“抱歉。是我考虑不周,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一种疾病。”
或许克莱德身为独立个体的真实存在早已在他心中淡去,但,一个人可以没有爱的对象,却不能没有爱这个概念本身,这就是白垩存在的意义。如果告诉他白垩并不存在,弗朗茨之后的生活该如何继续呢?
莱辛只是摇头:“别这么说。一开始是我希望博士能帮助他的。要说责任,也应该是固执地想让他认清现实的我的责任。他之后没再同我谈起过白垩,我不确定他是不再看见他了,还是只是不愿再告诉我了。”
这一刻,我再次读懂了莱辛的眼神。我知道他已经明白为何同样身为真实存在的人,只有自己才能被弗朗茨看见。我不知道他是否后悔那样坚持想让弗朗茨从幻觉中抽身,随即我又想到,如果是自己坚持要留下来的莱辛,也许便不会被弗朗茨的排斥刺伤。
我们再次陷入无话可谈的境地。聊完弗朗茨的故事之后,我不再有寒暄的心思,想来莱辛也是一样。他将那些手稿收回松木箱,并向我这边推来:“博士把这个带走吧,或许弗朗茨的故事可以成为你研究的材料之一。不必觉得冒犯,他最初本来也就是为了与你沟通才会写日记的,不如说,这些东西本来就应当交给你。”
话已说到这份上,我只能收下。莱辛在桌上留下两张纸钞:“那,恕我失礼。其实这几天入境德国,本意是想将这些手稿放回乌提卡伯爵府,遇上博士实在是意外的收获,既然东西已经交出去了,我想我还是赶紧回去比较好。”
“莱辛,”我连忙出声叫住他,许多想说的话在舌头下打结,最终竟变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埃芒加德小姐,最近还好吗?”
莱辛首次露出一个还算生动的微笑,其间带了些无奈的意味:“她很好。那之后,她还来过疗养院几次,说的话不外乎大家很想我、爷爷的坏脾气只有我才受得住,问我预备何时回家。”
“那……”
“博士,你只知道乌提卡这个姓氏被人们所忌惮,却不知道为什么,是吗?”莱辛突然切了个话题,“那个总是在弗朗茨脑海里说话的巫王也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他是弗朗茨的曾祖父,曾经的乌提卡伯爵,同样是因为失败的政变而被处死的罪人。女伯爵封地里的那场政变,就是由他残存的支持者们策划的。”
我不知所以地点头,莱辛起身:“所以,人们一提及乌提卡,便想到那位铁血手腕的老伯爵。弗朗茨也只是因为这个姓氏而遭受着非议。但若问起现任乌提卡伯爵,人们就会诧异地回复你:现任乌提卡伯爵?从来没有听说过。
“但是,”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正是这样从未被听说过的现任乌提卡伯爵给予了我自由。梅耶尔家族不再需要世代服务于乌提卡家族的文件,是弗朗茨的授意。”
“……”我搜寻着合适的回复,“埃芒加德小姐不知道这件事吗?”
“她知道,但只是知道而已,我清楚她不能理解,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坚持。如果要说我有任何真正想要实现的心愿,那就只是我家伯爵能够想起来他也能为其他人创造幸福和自由,仅此而已,”莱辛冲我颔首道别,“所以我还不会放弃,或许还要等上三年、三十年,也或许不过是三个月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放弃。”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因死者而忘记许多事情的人也许会追逐死去的爱的幻影,但一个从未亲历过死亡的人,则会对具体的被爱的对象抱有期待。死亡是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理解的错位,如一道溪流,从克莱德之死发源,承载着弗朗茨的愿望,没有人知道它究竟会不会为莱辛的执着而停留,不知不觉间,莱辛已为此等待了数年,并将继续等待下去。
在这样的河流中,我不知谁才是最可怜的人。】
FIN
虽然不涉及毒电波但不难看出文中存在大量拙劣摹写(抄袭)sayo教的内容,诸如不存在的形象对应着主人公心中某一部分的感情,天使死亡的噩梦,等等……本意就是造一个sayo教AU的谣,没想到写了这么长;;下次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