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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绫

[伞修]破碎故事之心

4W,一发完。娱乐圈破镜重圆,演员×歌手,架空背景私设比较多请见谅

 

Summary:因伤隐退多年后苏沐秋终于要复出。现在,他决定去看他人生第一次演唱会,叶修的演唱会。

 

全职高手/苏沐秋×叶修

《破碎故事之心》

 


——————

 

 

00.

 

“我想好了。”苏沐秋说,“就这样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快,尾音有点一贯的上扬,甚至笑了笑。只是他的眉并不舒展,肌肉有些轻微的紧绷,影视赏析课上分析微表情的话这个状态叫做“抱歉”。苏沐秋右手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白色烟雾细细...

4W,一发完。娱乐圈破镜重圆,演员×歌手,架空背景私设比较多请见谅

 

Summary:因伤隐退多年后苏沐秋终于要复出。现在,他决定去看他人生第一次演唱会,叶修的演唱会。

 

全职高手/苏沐秋×叶修

《破碎故事之心》

 


——————

 

 

00.

 

“我想好了。”苏沐秋说,“就这样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快,尾音有点一贯的上扬,甚至笑了笑。只是他的眉并不舒展,肌肉有些轻微的紧绷,影视赏析课上分析微表情的话这个状态叫做“抱歉”。苏沐秋右手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白色烟雾细细地升起来,让暖黄的路灯模糊了轮廓。


如果放在电影镜头里,这一幕也该是大结局前后了。叶修早猜到苏沐秋要说这话,毕竟那烟还是从他的口袋中抽走的,若非知道如此、若是放在平常,叶修根本不会答应给他。车流路过这一双对峙的人,叶修想苏沐秋真是有一对很好的眼睛,八个字就道出了过去的很多年。

 


 

01.

 

“头条推送:苏沐秋发文确认复出,回顾当红小生隐退的五年”


浏览器将娱乐版新闻推送给用户的时候,当事人苏沐秋正窝在家里磨剧本。距离那场给他的事业带来致命一击的事故已经过了五年,彼时他演艺道路刚起步,接了些还算不错的戏,却在一场海边公路开车的戏上遇到了意外。他乘坐的车辆刹车失灵,最后撞上悬崖又翻到海里,饰演司机的演员当场身亡,而他经过抢救侥幸捡回一条命。


远离娱乐圈的五年也是他重新把人生掰回正轨的五年。刚出院时他连坐车都会感到恐惧,每天梦里噩梦缠身,隔段时间就去医院做复建和修复手术。然后手术基本完成,又因为远离公众太久,走在路上也不再那么容易被人认出来,干脆世界各地四处逛一逛。这五年间不是没有人向他邀戏,但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或许能够再饰演某个角色,终于决定复出。


导演王杰希是苏沐秋导演系的学弟,这也是苏沐秋答应出演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了解王杰希拍电影的习惯。王杰希的组每次开机进度都很慢,总让演员接连不断地拍一大堆素材,但最后真用上的没几个镜头。同时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投资方,一点也不担心会不会亏本。对于苏沐秋而言,这样一个磨练演员状态、无所谓进度、不介意票房、导演足够了解他的剧组,是他现阶段非常好的选择。


所以苏沐秋答应王杰希的时候甚至没要个剧本看看。当真拿到剧本的时候苏沐秋发现似乎有点不妙。他的角色是个住在海边的歌手,在爱人离开后每天对着海弹琴歌唱。苏沐秋问王杰希:“真要让我演这个?”


“怎么了?”


“我怕海,至少前两年比较怕。”苏沐秋干脆和王杰希说了,“你也知道我当时出车祸掉海里去了,就算是后遗症吧,之后好几年我一直在做有关海的噩梦。”


王杰希听了也是一愣,他没想过还会这样。其实这些年他们之间私下联系并不多——或者说苏沐秋这几年完全不联系圈内人,而王杰希甚至根本不是个爱聊天的,两个人平常就是给对方朋友圈点赞评论,这对他们来说已经程度是非常了不起的私交了。王杰希飞速回想了一下,苏沐秋这几年去过沙漠爬过雪山,在古城和人学过手艺,也在国外和街头艺人跳过舞,还真是很难得见他去海边。


“好吧……”他都这么说了,王杰希当然也没法强求,只能表达一下可惜,“这个角色真的很适合你,我看到剧本第一眼就觉得该让你来演。”


“主要是你什么时候拍啊?”苏沐秋当然也不舍得,王杰希的剧组,多少人塞钱都进不来呢,“你要是慢点拍没准我就能上,我就是害怕耽误你进度,摄像机一开分分钟都是钱啊。要不你再找找人吧。”


“经费和时间倒是都无所谓,你要是愿意来我也可以慢慢弄。”王杰希突然想到,“那先拍个主题曲MV看看情况行吗?计划着也是在海边,但是不会拍很久,你要是拍完MV觉得没问题的话再说。”


“这个行。”苏沐秋答应了,“电影还没开机你主题曲就弄出来了?我怎么觉得正常的不是这个流程呢?”


“约了个厉害的。”王杰希说,“我求人家给我写,人家直接扔了我一个demo的压缩包让我从里面随便挑——那个包的完成度本身就特别高,编曲结构全都出来了,说是准备出专辑的也不为过,居然是随便写了没打算发的。总之真有一首特别好,我发回去,没两天正式版就出来了。毕竟是个音乐电影,歌还挺重要的,我想着让大家在MV片场找找感觉,干脆先拍了得了。”


“谁啊这么厉害,让你都夸?我也听听。”苏沐秋随口一问。


“叶修。”王杰希说。


叶修。隔着电话出声孔的失真,这久别的两个字再一次闯入苏沐秋的世界。王杰希甚至没多解释什么,因为这个名字一拿出去就是质量的象征、一切看似不可能的销售奇迹与伟大现场的合理答案。苏沐秋一瞬都没多停顿,不动声色地说:“哦,那怪不得。”


“话说你俩不是关系还行?我记得当时上大学的时候还见过他来接你下课呢,他没跟你提?”


“没啊。”苏沐秋说,“我退圈之后和一切人都不怎么联系。”


这个解释完全过得去,王杰希说:“总之是叶修的歌,我一会儿发你。我说我歌手没定下来,可能得让演员来唱,他还顺手帮我把人声录了,让我比着他的唱法训练演员,或者可以叫他来教。”


已经答应下来的事情实在没法再推拒第二次,苏沐秋只好隐晦地说:“不过叶修对自己音乐要求蛮高的吧,包括MV。所以我觉得你别忘了先跟他讲一下打算怎么拍,别到时候拍完了他再不乐意。”


“这倒是,我跟他提一句吧!”王杰希根本没多想,“那我先挂了,一会儿还有事,你也早休息。”


“嗯嗯。”苏沐秋说,“拜拜啦。”


“嘟——”


挂上电话,苏沐秋把手机放下,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自从决定重返演艺圈,他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只是来得太快太突然,让人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叶修,人气与实力兼备的顶级歌手,苏沐秋的前男友,他们于五年前和平分手,然后再也没联系过。


隐退的这五年间,苏沐秋不是完全没关注娱乐新闻,专辑,上晚会,巡演从体育馆开到体育场,有关叶修的消息时不时会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或者说,只要稍微关注点娱乐新闻,绕不开的就是看见叶修。


但这五年里苏沐秋一次都没听过叶修的歌。王杰希很快把文件发过来了,文件名是一个乱七八糟的“王ost弦乐弱人声-4.5dB混响别动”,一看就是叶修随便敲的。苏沐秋戴上耳机,平静地点开那个文件,播放器的小CD图案开始转动。四分多钟,苏沐秋想:是真的很好听。

 


王杰希办事效率一贯高,苏沐秋睡个午觉的功夫,他已经把MV剧本和分镜都发过来了——虽然画得有些魔幻,但勉强还能看懂。苏沐秋给自己煮了个养生茶,红枣在透明玻璃水壶里上下翻滚,他捏着印出来的分镜逐张看过去,看完了给王杰希打电话:“我看完了,所以叶修怎么说?”


“他说随便我弄。”王杰希说,“怎么你老问叶修的事儿?你俩直接交流不行吗,没联系方式?”


“有。”苏沐秋此言不假,当年他俩分手之后也没互删没屏蔽,不过叶修不发朋友圈,也不会跟他互动,所以这个好友跟没有一样,“只是感觉问你更方便。”


“你俩闹掰了?”王杰希直觉敏锐。


“绝对没仇没怨。”苏沐秋说,“你跟他说是我来拍了吗?他要是无所谓那我也无所谓,毕竟确实好多年没见面了,我怕他尴尬。”


“说了是你了,他对你认可度还挺高的。”王杰希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苏沐秋这么说他也没法问,“我一说是你来拍,他说那肯定靠谱,他没要求了。”


“行吧……”苏沐秋说,“什么时候拍?”


“下周吧,得看天气,我提前通知你。”王杰希说,“你现在是不是没经纪人没公司?用我给你找助理吗?”


“这无所谓,你安排。”苏沐秋说,“我个人信息发你,买了票跟我说。”

 


电影正片是在海边,于是主题曲MV也要在海边。苏沐秋是没想明白王杰希在深冬的雨天拍海景是个什么癖好,任劳任怨地在酒店住了三天,终于等到天气预报的大雨天。


王杰希给他派的助理叫高英杰,刚从导演系毕业,还有点清澈腼腆,话不多但性格不错。他虽然是演员助理,但似乎什么活都干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杰希对这个小孩的重视,不然不可能剧组上下全认识他,苏沐秋猜是王杰希最近在带的新人,想让他从基层做起多学点东西。


苏沐秋换好衣服化了妆,坐车几十分钟来到郊区的海边,甫一下车就被冰凉的海风冲了一下。高英杰连忙举起雨伞给他撑上,不远处王杰希和摄制组早就到了。


叶修没来。苏沐秋打眼一扫就把人认完了。叶修只是作曲编曲不是原唱,没必要一定上镜,来不来都正常。其实苏沐秋有点想问,但感觉怎么开口都刻意,干脆就不说。


苏沐秋早就把电影剧本从头到尾看过了,他饰演的角色在海滨开民宿,每天除了跟客人聊天就是抱着琴唱歌。有一天有人发现,老板原来是个小红过的歌手,不知为何突然隐退了。最终老板解释,当时他的爱人去世了,他大受打击,所以退圈;而很多年过去,现在他打算再发点新歌,说不定还能再开演唱会。


这么看似乎是一个人走出阴霾的故事,苏沐秋也是这样理解的,至于导演王杰希怎么理解,苏沐秋暂时还没跟他沟通过,或者说王杰希是那种不大爱跟演员聊角色理解的导演,他喜欢让人自己悟。


主题曲的背景设定是老板对着海弹唱时最喜欢唱的歌,和缓耐听,吉他与钢琴的旋律贯穿始终,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故事感。苏沐秋拿到道具师准备好的吉他,老远看着就觉得眼熟,接过来了低头一看,面板上有个磕碰。完蛋,真是叶修的,还是日常最爱用的那把,这个磕碰是当年苏沐秋弄出来的,当时他愧疚得不行,结果叶修心疼了会儿但一点也没生气,据说是不影响音色没关系,但如今想来可能是有点恋爱脑在。


王杰希和叶修都住B市,面谈聊完主题曲顺便借个道具也不是说不通,只是这把琴叶修很喜欢——他前段时间录节目还刚用过,弹唱上了热搜的,怎么说借出去就借出去了。苏沐秋简单一想已经觉得头大,直接开始装傻,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背对着海坐在椅子上,这五年没有哪一刻离着它这么近。苏沐秋坐的位置也是精心挑好的,海浪能浅浅没过鞋底,然后再远去。他托着琴头的左手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随后灯光和摄像都调试好了,雨伞移开了,细密的雨丝像纱一样蒙在他身上。


因为正式版的人声还没有录出来,所以现场放的音频仍然是叶修唱的那个版本,苏沐秋跟着音乐去拨动琴弦,摄像机在他正前方一动不动。久别片场,这一刻苏沐秋却毫不紧张,反而有一种久违的平静,他眼里看见的不是黑洞洞的镜头玻璃,而是现在拍下来的画面在荧幕上应该会是怎样。


 

拍摄进程还算顺利,苏沐秋回车上换衣服补妆喝热水。休息一会儿觉得淋雨的寒气散得差不多了,他跟高英杰说可以继续拍,一出车门发现监视器前多了个人,裹着个外套,弯腰跟王杰希一起看素材。这一天躲不过去,该来的总要来,琴都到了人能不到吗?苏沐秋呼吸平缓地往前走,听力太好,甚至听见两个人聊的什么,王杰希说:“苏沐秋镜头感还是在,好几年没上镜了,一点都不退步。”


“嗯。”叶修好像是在挺专注地看,“他眼睛会说话。”


王杰希正想再接句什么,无意间一回头先看见苏沐秋,直接冲他抬抬手:“休息好了?来看看刚才录的。”


“王导应该满意吧?”怕气氛太僵硬,苏沐秋甚至开了个玩笑,语气明快大方,“不行就再录三条。”


这时候叶修也转过头来,意料之外的,苏沐秋觉得他看见自己过来的表情是“惊讶”。苏沐秋受不了这种刹那间悬而不决的情绪暗流,赶紧说:“我还没看呢,叶老师觉得怎么样?”


这一句话像是按了按警铃,叶修一瞬间外露的情绪缓缓地收回去了:“嗯……”他说,“手型太丑。”


苏沐秋暗自松了口气,王杰希也知道叶修说话一向嘴欠,顺着这话给叶修找事干:“手型丑你就教教。”


“倒也没有特别丑。”叶修一本正经地说,“只是比我差了一点罢了。”


“专业人士自重。”王杰希说。


“嗯嗯嗯嗯,总之拍戏凑合够用了哈。”叶修说。


那必然是凑合够用,这是当年你亲自教的……苏沐秋腹诽了一句。幸运的是这时候高英杰过来了:“导演,都准备好了。”


“行,那继续拍吧。”王杰希说。


“那我走了啊。”叶修说。


“你刚来就走?”饶是王杰希兀地听了这句也有点震撼。


“我就是路过……”


“这是郊区。”


“谁知道你这儿这么冷啊!”叶修说,“我过两天还开演唱会呢,万一冻感冒了影响状态。”


“叶老师再见。”苏沐秋说。


叶修大加赞赏:“王杰希你看看人家多上道!”


“那你走吧,你在这也没事干。”王杰希说,“我们要干活了。”


“走了啊!”叶修扬扬手。


苏沐秋已经站到了他的指定位置上,监视器闪着灯,马上就要正式开拍,而他一直看着叶修走远。雨仍然在下,造型师刚刚给他换上一副眼镜,或许他需要雨刷。

 


 

02.

 

苏沐秋摘掉鼻梁上的眼镜,把书本放在一边,病房的灯光昏暗,窗外电闪雷鸣,而屋子里还算温暖,叶修正在阳台打电话。住院区不能吸烟,闪电接连划过的瞬间苏沐秋看见黑暗里叶修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了几下裤子的口袋,似乎是想起了那里没有打火机,又自然地垂落下来了。


过了会儿他挂掉电话,推门又进来了。苏沐秋在暖黄的光里问:“怎么了?”


叶修一步步从黑暗里走到他身边,明暗的线在他脸上滑过:“没什么。”他说,“演唱会的事儿。”


叶修成名很早,他十五岁的时候为了追求音乐梦想离家出走,在不查身份证的小酒吧当驻唱时认识了酒吧服务员苏沐秋。苏沐秋家境不好,寒暑假得出来赚生活费,恻隐之心一动就把人带回家了。


回了家之后叶修才发现这人真是不简单,一边上学一边打零工成绩还不错,白天在辅导班助教,晚上当服务员,甚至还供一个妹妹。而当叶修好奇地问到“所以你的钱都从哪里来”的时候,苏沐秋想了想,给出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其实我偶尔也去演点戏。”


演员,哪怕是群演或者小剧场,总之比刷盘子端杯子赚钱。这也是他坚持没有辍学的重要原因:想去戏剧学院。


“但是学表演挺贵的。”苏沐秋说,“所以我打算报戏文或者编剧一类的专业,可以纯文化分进,总之先考进去再说嘛。”


从十五岁的小出租屋到现在的精装平层,从患难朋友到知心恋人,如今七八年过去,叶修已经成名,而苏沐秋也在毕业后踏上演艺道路。当然,他们没有想到会有这场车祸,苏沐秋所有通告都必须终止。


叶修这段时间正在巡演,苏沐秋的事故使得他把医院当成了第二个工作室和家,所有的会议都转成线上了。单人病房允许家属陪护,叶修晚上不太愿意走,干脆搬了个折叠躺椅过来,熬夜工作会儿再休息几小时,第二天一早陪苏沐秋吃完早饭再去机场。


“场馆那个大屏幕,前几天暴雨,淋雨坏了。”叶修笑了笑,坐在苏沐秋床边的椅子上,拿起刚刚没削完的苹果,“不确定什么时候能修好,做最坏打算就是我们有一些舞美用不了了,所以刚刚加急讨论了几个新方案。问题应该不大。”


哦,没事就行。苏沐秋点点头。


“不过预报演出那天也要下雨……希望还是别下了,体育场不封顶啊。”长长的苹果皮一圈一圈的落下来,掉进垃圾桶里发出簇地一声,叶修叹了口气,随即话题一转,“你看什么呢?”


“这个。”苏沐秋拿着那本小书在叶修眼前晃了晃,一本戏剧选集。


“你大学的时候不是恨不得把这玩意撕了吗?”叶修开玩笑。


“现在又不用写读书笔记,看看挺好的。”苏沐秋随意地说。


苹果削完了,先前削了一半的部分有点氧化,而刚刚削出来的则是一种健康的淡黄。苏沐秋说暂时不想吃,叶修就把它先放在保鲜盒里了。


放下苹果,突然,叶修坐上了苏沐秋的病床,上半身俯身压下去,下巴抵在苏沐秋的肩窝。苏沐秋感受着这个大活人带来的热源,抬手抱了抱他:“怎么了?”


“累了。”叶修声音有点哑,“给我靠会儿,你随便干什么都行。”


苏沐秋给他整得无语又有点想笑:“你这样我能干什么?”


“你看书呗。”叶修闭着眼胡诌,“你要无聊就给我念念。”


行,怕了你了。苏沐秋拿过那本书,窗外雨声很大,他不知道叶修为什么会在这一刻用这种有点示弱撒娇的态度让他拥抱,是巧合还是爱人的敏锐,但苏沐秋心中情绪的起伏就在这一刻暂时被安抚了。


他没再多想,拿起书签,直接翻到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段戏文。苏沐秋念:“我没有学者的忧愁,那是好胜;也没有音乐家的忧愁,那是幻想……”


叶修打断他:“怎么就幻想了?”


“你要是想听我劝你别出声。”苏沐秋说。


叶修闭嘴。


苏沐秋继续到:“……也没有侍臣的忧愁,那是骄傲;也没有军人的忧愁,那是野心;也没有女人的忧愁,那是挑剔;也没有情人的忧愁,那是集上面一切之大成;我的忧愁全然是我独有的,它是由各种成分组成的,是从许多事物中提炼出来的,是我旅行中所得到的各种观感,因为不断沉思,终于把我笼罩在一种十分古怪的悲哀之中。


“罗瑟琳问,”苏沐秋翻了一页,“你是一个旅行家吗?噢,那你就有应该悲哀的理由了。我想你多半是卖去了自己的田地去看别人的田地;看见的这么多,自己却一无所有,眼睛是看饱了,两手却是空空的。”


“这是一个好故事吗?”叶修问。


“什么算好故事?”苏沐秋也问,他没有太明白叶修意指何处,只能大概地回答,“这是一出爱情喜剧,虽然这一段不是男女主的对白,但它本身可能算是好故事吧。”


“那就好。”


叶修没有再说话,一动不动。就当苏沐秋想叶修到底有没有睡着的时候,叶修突然喊:“沐秋。”


“什么事?”


叶修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头。苏沐秋就继续念下去,又是一会儿,从呼吸声上来听的话,这次叶修是真的睡着了,他需要休息。


窗外雨还在下着,那个苹果还是黄色的,上下分明。

 


 

03.

 

“我躺在海上,我的,类似于灵魂一样的东西飘在空中望着我的身体——或者可以说是尸体,因为我双手张开一动不动,眼睛是闭着的,我身边是车的残骸,司机整个身子都蜷缩着,脸埋在水里。”


苏沐秋说:“这就是我最近的梦。”


江波涛记录了他说的内容,把笔插回白大褂胸口的口袋里,翻看苏沐秋之前的就诊记录:“频繁吗?”


“几乎每晚。”


“这个梦到最后,你有没有产生惊醒、心悸、恐惧等其他生理或者心理上的不适?”


“没有。这也是我觉得挺奇怪的一点。我只是会醒过来,没有任何不舒服,如果想睡接下来还是可以再睡,但是会一直反复地做梦。”


“是突然开始的吗?”


“你是说次数?可能是逐渐变多的,以前可能隔几天做一次,后来就两三天一次,一两天一次,到现在每晚都做。”


“嗯……你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


“对。”


“或者说你做过非常多次这样的梦。”江波涛轻轻叹了口气,“但那都是之前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苏沐秋说。


好吧。江波涛拉开心理咨询室的窗帘,只保留一层暖色的纱帘,屋子瞬间就从昏暗变得朦胧起来,太阳快落下了。这是苏沐秋做咨询时的个人习惯,光太明亮会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江波涛去倒水了,苏沐秋看着眼前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直到水倒进杯子哗啦啦的声音让他不得不从放松躺椅上坐起来。两个人坐到茶几前。因为已经是比较熟识的关系,江波涛直接说:“这是一个噩梦,至少前几年你是这么认为的。”


苏沐秋点点头。


“所以这种梦的反复,我觉得它表示一种动荡,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你。”江波涛说,“我知道你最近开始工作了,首先我要恭喜你,但它和这有关系吗?”


“我觉得有。”苏沐秋说,“我最近工作的地方在海边。”


江波涛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王导这次在海边?怪不得路透那么少,这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拍啊。”


“呃,正式的宣传没开始,具体情节我不能说,你懂的。”苏沐秋继续讲,“本来确实不打算拍了,因为要一直在海边,但是王杰希一直找不到能代替我的演员,这个戏我也很喜欢,就去给他拍了个宣传片一类的东西,感觉还行,我就说拍了吧应该没事,但是真拍起来又有点不大行了。”


“只是这样?”江波涛敏锐地问。


“可能吧……”


唔。江波涛拿笔尾轻轻点了点下巴,随后啪地把它放在桌上:“我感觉不止如此。”他问到,“你有没有注意到你这个梦和前几年的还是有点不一样?”


“什么?”


“你之前形容你的噩梦,是从你坐上车开始,然后车祸,坠崖,死亡,一个完整的事故过程,你会惊醒并且浑身发抖。但是今天这个,你只是看到了事故结束之后的画面,是吗?”见到苏沐秋点点头,江波涛继续说,“我认为你做这个梦和你在海边工作关系不大,可能有关系,但不应该是主因。所以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吗?人或者东西呢?”


“……”苏沐秋不得不说,“人可能是有一个。”


“谁?”


“我前任。”苏沐秋直白地说,“我俩最近见着了,一开始是见了第一面,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还得反复地听他的录音。”


“等一下,我先确定一下。”江波涛问,“你就一个前任是吧?就是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个?”


“对。”


“啊,这……”


“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坦白地说我没想到,因为在我印象里,之前你讲述你那位前任,说法一直是你们断得还算干净,我们的咨询重点也从来没有在你的感情问题上。所以现在你说你前任对你影响似乎挺大的……我比较意外。”江波涛说,“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先跟我讲讲你前任,尤其是你们分手的原因?你之前一直不愿跟我谈。”


“我前任……我前任其实是个挺好的人。”苏沐秋组织了下语言,“并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谈,而是实在太简单,像之前我每次跟你说的那样,就是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一起了。”


“你们分手的时间是?”江波涛问,“在你车祸前,还是车祸后,车祸后大概多久?”


“车祸后,不到一年吧,那时我已经出院了,只是时不时需要回去做整形手术或者复建。”苏沐秋说,“分手是我提的。自从我事故之后,他为了我放弃了很多事业,什么事情都以我为先,对我来说压力实在是太大,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一起了,他也很累,我也很累,分开对彼此都好。”


“你们分手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他应该是早就料到了我要说这个。我当时……他平常吸烟,我身体不好他不让我抽,但那天我找他要烟,他给我了。”能看出那段回忆很独特,说到下面这一段苏沐秋甚至是没忍住笑了一下,“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出门玩过了,那天我俩去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以为只是去喝点或者吃点什么,没想到他特意准备过,提前跟老板约好了,店里只有我们,然后他给我唱了很多歌,就跟我的专属演唱会一样。”


苏沐秋说:“出来之后我们两个走在路上,快到路口的时候,我说我想好了就这样吧,他说好。然后我们就分别了,那晚他应该是住在工作室,我回家,第二天我去医院办住院手续,等出院回来他的东西已经都收拾走了,钥匙给我放在了餐桌上。所以那晚就是最后一面,我们再没联系过。”


“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你第一次完整地跟我还原这个分手过程。”


“可能吧,我也忘了我之前都是怎么说的了。”苏沐秋平淡地讲,“我之前一直认为,我俩这个和平分手,原因是彼此心知肚明并且真心接受了的,并不是不爱了,只是除了彼此之外,我们更应该让自己活得舒服。如果爱变成一种压力,那我们就应该分开,而且如果分开,以后也不应该再在一起,这也是我们这么多年没再见面的原因。所以我之前就觉得我俩这点事没什么好说的。”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我有点看不懂他是怎么想的了。”苏沐秋说,“我前段时间见他——他确实是业内人,具体是谁你别猜了。他来片场,这事要怪王杰希,他问王杰希拍完了吗我还在片场吗,王杰希又不知道我俩的关系,懒得打字就说拍完了、我不在——实际上我只是出去休息了,上半段拍完了下半段还得拍呢。王杰希以为他问的是我现在在不在,但他问的是我是不是彻底离场的那种在不在,就搞出这么一个乌龙,然后他就过来了,结果我休息完出去就撞着他了。”


江波涛分析:“也就是说他本来是躲着你的?不过我插一句嘴,为什么他非得来现场呢?”


“因为这个片子和他的工作也有关系,最开始接下邀请的时候不知道我也在,他又不想说我俩是前任不方便见,然后他确实也很想把片子整得好看一点,就来现场看看情况。”苏沐秋说,“我其实早就做好准备总有一天要再见他,毕竟圈子这么大早晚的事,但他是完全意料之外地看见我的。他当时在看片子,他又不是演员,调换表情哪那么快,眼神都没收拾好就被我撞见了。”


江波涛捕捉到关键词:“表情,眼神?”


“对。”苏沐秋说,“他当时在跟导演一起看监视器素材,他那个眼神真的很……很专注。他看他喜欢的人就是这样的。不是对于往事美好怀念的那种喜欢,是现在进行时的喜欢。”


“这和你预料之中的反应不一样是吗?”


“嗯。”苏沐秋顿了顿,“我一直认为,我们分手是因为,在我心里我耽误了他太多事,而他既放不下事业也不能不管我,我们两个真的都很累,我觉得爱是拿来克服困难的,而不是制造困难的。”


苏沐秋说:“所以在爱消磨干净之前结束好了,这样至少回忆起彼此的时候都是快乐的事情。我以为我们理应都会适可而止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现在好像还放不太下。”


“这么来看,你提分手之前,你们、或者至少你,已经有过相当长时间的纠结犹豫。”江波涛问,“那么促使你终于决定提出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呢?有没有一个触发事件?”


“……有段时间他一直在医院里陪我,又要工作,睡得特别差。结果有一天,下雨,光也不好,地也滑。”


苏沐秋说:“他恍惚了一下,从舞台上摔下来了。然后我就决定,等他恢复健康了,就分手吧。”

 


 

04.

 

“头条推送:叶修演唱会突发事故摔落舞台”


“两日前,演唱会散场之后,叶修与团队合影留念,随后走下舞台。或许是因为雨天地面湿滑,加上演唱会后体力不济,他不慎摔倒,从通道楼梯跌落。据工作人员透露,叶修已到医院,除轻微脑震荡外并无大碍,后续会接受进一步检查,希望不会影响到下个月的演出。同时场馆方表示,将严格排查场馆设施安全隐患……”


“你又火了。”苏沐秋关了短视频报道。


“哥一直很火……”叶修在床上哼哼,“谁把这倒霉新闻爆出去的……”


“丢人,走路不长眼。”苏沐秋说,“外卖到了,先吃饭吧。”


苏沐秋按着电动轮椅,去门口拿外卖。自从事故之后他们家里就把能收的家具或者东西都收起来了,他现在腿脚还不完全利索,这样方便他的轮椅或者拐杖行动。两天前演唱会后,叶修在舞台上摔下来了——据他说是因为通道有点黑地也有点滑,他没站稳就摔了。幸亏没摔出什么大毛病来,脑震荡养两天还是能好的。


叶修说闻到油腥味就想吐,还说白粥吃了之后升糖太快头晕,苏沐秋服了他,也没办法,只能给他买点梨汤玉米之类的,生津润肺对嗓子好。前段时间叶修开演唱会,为了保护状态,也是怕吃太刺激生病,生冷辛辣咸一概不吃,基本就吃粗粮鱼虾青菜梨汤这种清淡为主的食物,现在又是梨汤,估计再喝两天就要说梨汤也想吐了。叶少爷平常好养活,一生病了再加上苏沐秋在就这事那事,苏沐秋说叶修这人烦得很。


“有点想出去玩。”叶修叼着塑料小勺说。


“脑震荡还能改变人的性格吗?你要出门?”苏沐秋在给他剥水煮蛋,“而且就你现在这样,玩什么玩。”


“咱俩都好久没有出去玩过了。”叶修半靠在床头上,“什么时候你好一点我也好一点,我们出去玩吧。”


“行啊。”苏沐秋说,“你负责提出这个想法后成为甩手掌柜,我负责做计划帮你落实是吧?你赶紧先把饭吃了,巡演不是还没完吗。”


“嗯嗯嗯嗯。”叶修说,“B市快开票了,你要抢不?”


苏沐秋敲他:“我去看你演唱会还得我自己抢票?”


其实苏沐秋一直没去看过叶修的演唱会。叶修人气还没那么高的时候,在酒吧驻唱或者Live House,苏沐秋听过不少,这两年叶修在场馆,开真正意义上的“演唱会”,苏沐秋反而没去过。叶修之前是不开巡演的,一年可能就在某个城市连开两三场,总是撞上苏沐秋的期末考试或者重要通告,每次都留票每次都突发情况去不成。今年是叶修第一次巡演,苏沐秋一直在剧组里拍戏,所以原计划是最后一场收官的时候去看,没想到碰上这个倒霉事故。


不过可能……以后也不会去了。苏沐秋不动声色地把汤碗放下。他一旦做好决定,就不会再动摇。是时候了,他们都太累了,就像叶修从舞台通道上摔下来,实在是太累了。苏沐秋坐在家里接到工作室打来的电话,好想立刻买票冲到机场或者车站去见他,低头看见自己腿上的石膏还没拆,真过去之后不知道是谁照顾谁。这是个突发的意外,歌迷早就散场了,摄像机也都关掉,于是现场没流出来任何影像资料。他坐在窗前,H市也在下雨,树叶摇晃,而苏沐秋知道什么是坠落。


“话说回来,B市也挺好的。”苏沐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他们现在住在H市,因为苏沐秋还是喜欢H市,而他一天到晚待在剧组房子买在哪都行,总归是休息的时候才用到。叶修觉得住哪无所谓,和谁住一起才最重要,但其实从娱乐圈人脉与发展的角度来看,B市总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这套小平层是两个人都攒了些钱之后买下的,合同原因,叶修手头不是特别宽裕,所以苏沐秋出的钱要更多。这个楼盘安保比较靠谱,环境也清净,而房子面积并不大,苏沐秋坚持认为小点的户型更像家。新开发的小区,刚搬来的时候树都是新种下的,现在枝叶也长得挺高了。


“B市开演唱会确实好。”叶修似乎没有听懂苏沐秋的意思,“场馆设施毫无疑问是最好的,而且对歌迷来说交通也会很方便……你要是打算来看的话记得提前跟我说啊,B市的票不留是真难抢。”


“我还没听过演唱会呢。”苏沐秋说,“哪个位置比较好?”


“看你需求。”叶修说,“如果是来看人的话,肯定是内场越靠前越好,一般都是铁杆歌迷会买。然后体育场其实比较大,外场的话多少都得看大屏,所以价位无所谓了,经济可承受范围内买到票是最重要的,在此基础上能正对舞台或者大屏当然更好。如果你让我选的话我其实喜欢坐外场的中间票价,一个是舞美清晰,另一个是看演唱会的话在人群中感觉会不一样。”


“什么感觉?”


“有一种自己的情绪被放大的感觉。”叶修诚恳地说,“看内场的话因为离歌手比较近,注意力是聚焦在歌手身上的,周围又都是狂粉,在那种情况下欢呼会比较盲目。而看外场的话会不由得关注自己的情绪,明白自己对这首歌真正是怎么想的。当然,因为我自己不追星,所以只是大概会有这种感受吧。”


苏沐秋被他这形容逗乐了:“那你觉得我坐哪好啊?”


“看你想法吧,我之前给你留票倒都是留内场。”叶修说,“一方面是内场票留着比较有意义,另一方面是我确实不介意你给我盲目鼓掌啊,是吧。”

 

 


05.

 

一次心理咨询五十分钟,绝不拖长,这是固定要遵守的规则,有助于建立信任并提高咨询质量。计时器响了,苏沐秋的叙述突然被打断,他抬头看表,江波涛说:“到点了。”


“好。”苏沐秋点点头,他当然不会试图要求咨询师加时,这是不理智的。


“我总结一下,下次来了我们再说。”江波涛说,“这段时间你反复做那个坠海的梦,其实我认为,这个事情已经和你的事故、你事故后产生的一系列创伤后应激障碍,都没关系了,所以如果它没有严重影响你的生活,你现在的工作就可以正常进行,在海边也无所谓。前两年你做噩梦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而现在你做这个梦更多是你的生活出现了一些动荡、这个动荡产生于你事故的那段时期,所以你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它,才会做梦。


“不过日常生活中遇到一些事导致情绪波动是正常的,眼下我们的咨询次数不需要增加,仍然两周一次就可以。在这两周,请你记录你的睡眠情况,以及你做的每一个梦。”江波涛说,“同时目前有几个问题我想问你,你可以在下次或者更远的以后给我答案,或者不告诉我也行,但你可以思考一下。


“第一,现阶段你对你前任的态度是怎样的,你希望你们以后保持怎样的关系?第二,你认为,他可能希望你们以后保持怎样的关系?第三,我觉得或许还是得把你们分手那个事再盘一盘。”江波涛诚恳地建议,“你提出分手,你的理由刚刚已经跟我讲过了。而他答应,他为什么会答应?他的理由和你想的一样吗?好了,我们今天先到这里吧。”


“行,辛苦了。”


“没事,祝你拍摄顺利。”江波涛笑眯眯地挥挥手。


送走苏沐秋,江波涛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他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瘫在椅子上消化信息量。作为一个具备职业道德的咨询师,他当然不会把咨询室内的信息以任何方式透露出去,哪怕是口误也从未有过,这份专业态度让他在艺人圈内广受好评。


但是咨询师也是人,听到大八卦也会震撼。苏沐秋在他这里做心理咨询已经有个两三年时间了,他的前任,他当然给江波涛提过,可此前苏沐秋只是说那个人很好但他们两个不合适,偶尔会提到一些很美好的相处经历,剩下更详细的就没有了。他们的心理咨询重点不在这里,江波涛也没有详细问过,甚至在今天之前江波涛一直更倾向于对方是女性——毕竟苏沐秋完全模糊了他前任的一切身份细节。


苏沐秋的这种坚定源自于他自己说的,他认为他们分手的原因是彼此都认为再爱下去太累了、在爱消磨完之前适可而止吧。而现在,他意料之外地发现,对方至今仍然单纯真挚地喜欢他,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样“适可而止”,因此产生了接下来的一系列感情波动。


其实江波涛认为苏沐秋根本就是还喜欢他前任,不然哪来的这么多在乎。而至于他前任……江波涛一直给各种艺人做心理咨询,对娱乐圈的信息特别敏感,完全可以说是个圈内人,他记性又好,掏出手机紧急搜索了一下印象中的新闻,现在头有点大。


江波涛暗忖着:“时间完全对上了。如果是工作人员也就算了,那肯定查不到报道,但如果是艺人的话……这个时间点附近,雨天湿滑从舞台上摔落的艺人,可真就一位啊。”

 


苏沐秋从心理咨询室出来,时间也差不多了,他给苏沐橙发了条信息,打车去餐厅。


江波涛的咨询室在S市,离着H市还有段距离,苏沐秋之所以会在他这里做疏导,第一是圈内熟人介绍说靠谱且保密性强,第二是苏沐橙毕业之后留在了S市,他正好能来看看妹妹。


天有点黑了,这个时候再不摘墨镜未免有点引人注目。苏沐秋带平光镜和口罩,头上扣一顶鸭舌帽,坐进出租车里。他开了一条窗缝,窗外的风吹淡了晕乎乎的车载香薰——也有可能跟香薰没关系,纯粹就是今天有点累。广播里正在播报拥挤路段,这时司机师傅好奇地问了一句:“帅哥,你长得有点眼熟啊!”


“是吗?”苏沐秋面不改色地说,“我是博主来着,做旅游和美食探店的,可能是您刷到过。”


“哦哦,这样啊。”在S市遇见博主相当正常,司机就也没往明星那方面想。苏沐秋当年出车祸前事业蒸蒸日上,确实算得上小红,这几年没再露面热度也下来了,但他前几天刚发了微博说要复出,被不少营销号报道过一通,路人见了眼熟也合理。


到达目的地,苏沐秋掏手机付了车费,随即道别师傅。这家餐厅是苏沐橙挑的,他之前没来过,看着地图定位就觉得价格不低,一进门看到装潢立刻确定果然如此。服务生引着苏沐秋找到座位,苏沐橙笑眯眯地看他:“有想我没啊?”


“想想想,怎么今天来吃这个。”苏沐秋接过菜单,看了眼苏沐橙刚刚点的菜,觉得没什么要加的了。他们现在虽然经济自由了,但平常也不会去刻意追求那种所谓有钱的生活,今天被苏沐橙叫来吃个人均不低的法餐实在是罕见。


“我就是突然想吹风啦。”苏沐橙这个理由倒是很符合她的风格,这个位置真能看到很好的江景。苏沐橙现在完全过着一种想一出是一出也无所谓的自由人生,前天还在IFC遛弯,今天就能买票飞非洲,没有艺术作品产出但态度上比谁都像艺术家,随手发了几条旅游记录贴子还真火了,干脆辞职去做全职博主。她开玩笑:“而且这边人少嘛,上次和你去吃大排档不是被你粉丝认出来了吗,我不想再解释我不是嫂子是妹妹了。”


“然后你就弄了个这?”苏沐秋无奈地指着一桌玫瑰花瓣还有桌边的玫瑰花瓶。


“哎呀,订座的时候光说是一男一女,忘了说不是情侣用餐啦,抱歉抱歉。”苏沐橙说,“要不叫人撤了?我问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花,或者没花也行。”


“算了吧,太麻烦了,要是被拍了我就发微博澄清,咱俩都蹭下热度。”苏沐秋靠在椅背上,他今天是真有点累。


“最近工作开心吗?”


“还凑合吧。”苏沐秋按了按眉心,“首先声明啊,我不是对王杰希有意见,我只是终于明白为什么好多演员拍完他的戏都说又恨他又爱他。你也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组——上学的时候拍小组作业那种不算。我发现他根本就不说人话的,只会说感觉不对、卡、重来。”


“噗……”苏沐橙笑了,“那要是一直感觉不对呢?”


“那就一直卡。”苏沐秋说,“一直卡一直不对,那就不拍了,大家都放放假缓缓,或者先拍别人的。”


“他好意识流啊。”


“嗯嗯,他就是这样的。”苏沐秋说,“我上周拍的那段戏,一直说我眼神不对,但又不说我具体哪里不对和该怎么调整,我们就一直NG一直拍,连着拍了三四天吧,我累了就去拍别人的戏,我回来了就继续拍我,反正只要是我的镜头,就是演这一段。然后前一天晚上他说收工吧太晚了先休息,第二天我都准备好继续死磕了,他说这段过了——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了哪段镜头觉得过了。再下一段戏,还是这么拍。”


“那你们组进展很缓慢啊。”


“还好吧,慢但是比我想象中的快很多了,因为我发现王杰希是那种,剧本上有什么就拍什么的导演,他不加戏,给演员的本子就是完全定下来的。有的导演会拍一大堆剧情,但是最后剪辑的时候哐哐全砍掉,你以为你是主演,其实剪出来只有两分钟。”苏沐秋抬手做了个“砍”的动作,“他这个戏整体也没什么剧情主旨嘛,说实话我都不敢确定我的理解到底和他的理解一不一样。不过接下来我的戏会难拍很多。”


“怎么?”


“要唱歌了……”苏沐秋说,“我不是演了个歌手吗?之后要集中拍唱歌还有弹琴的剧情了,我们又全是原声,王杰希给我安排了课紧急培训一波。”


说到这,苏沐秋不得不提:“话说,我好像还没跟你讲……”他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低头一看是高英杰。


苏沐秋示意自己要先接个电话,苏沐橙表示“你忙你的”随后拿起手机低头玩。苏沐秋按下接听键:“小高?”


“啊,苏老师。”高英杰说,“给您发微信您没回,因为有点急才打电话,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之前说的那个声乐课,得提前一点,您方便明天或者后天来B市吗?”


“时间倒是没问题。”苏沐秋说,“怎么了这是?”


“叶老师那边临时有点突发状况。”高英杰说,“好像是他的演唱会因为场馆档期问题被迫提前了,过两天他得准备那个去,所以咱们这边也得提前一点。”


“好,我知道了。”苏沐秋说,“我刚刚一直没看手机,不好意思啊。具体的你微信发我就行,我一会儿看一下跟你说。”


挂了电话,苏沐秋正措辞想怎么说这个事情,就听苏沐橙“咦”了一声:“叶修今年巡演宣了哎。”她低头看着手机,“好突然啊,他之前跟我说的不是今天宣啊。”


“什么情况?”


“我刚发消息他不理我,我找找组里有没有人扒啊……”苏沐橙翻着,“啊,找到了,瓜主说好像是因为他原定的那个时间,场馆需要借给官方开个什么晚会,他时间得改,要么提前要么拖后,但是拖后的话和下一场挨得太近,所以首场就提前了。”


“哦,这样啊。”苏沐秋点点头。


当年他和叶修恋爱又分手的事情,苏沐橙是知情的,不过因为他俩实在是分得很和平,所以也不会刻意躲着这个人不谈,甚至现在苏沐橙还和叶修一起打游戏逛街看电影之类的,完全是她另一个哥,叶修只是和苏沐秋不联系不见面,但没有避开苏沐橙,而苏沐秋对此表示默许。再说了,提到娱乐圈新闻,想绕开叶修本来也不可能。


“刚刚讲到哪里了,你想说什么?”苏沐橙放下手机。


“呃。”苏沐秋说,“其实我的声乐课老师就是叶修。”


“……哇哦。”苏沐橙沉默了两秒,甚至有点想干巴巴地鼓下掌,“所以你俩这是又要见面了?”


“已经见过了。”


“……”苏沐橙说,“你从实招来。”


“王杰希这个电影,或者说音乐电影,主题曲是叶修写的,总而言之我要唱那首歌。”


“……你俩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你看嘛,问题就是在这里。”苏沐秋敲敲桌子,“他答应给王杰希写OST的时候不知道我要来演,我接这个戏的时候也不知道要遇见他。我觉得我挺坦荡的,但叶修有点躲我,他一躲我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躲他,但是我俩工作上又必须得有交流,因为我们都想把这个东西弄得好一点,结果就是又得见。刚刚那个电话就是剧组那边说,叶修的演唱会被迫提前了,叶修的行程都得提前,我这个培训和录音也得提前,我俩明天或者后天就得见。”


“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


“我觉得你俩像那种,”苏沐橙面无表情,“你俩是离婚的夫妻,我是你俩的孩子,你们都很爱我,但我夹在你们中间。”


苏沐秋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反应过来之后哭笑不得:“这都什么跟什么!”


“真的哎!不是,我真感觉叶修现在还喜欢你啊!”苏沐橙轻轻拍了下桌,“然后你承不承认吧,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苏沐秋说。


“你骗我。”苏沐橙冷酷。


“我真不知道……”苏沐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个事我咨询师今天也跟我说让我想想,我今天聊了太多跟他有关系的事,实在是转不明白了,总之今天先别聊这个行吗?”


“好吧。”苏沐橙撇撇嘴,“那你俩会复合吗?”


“不会。”苏沐秋说。


“真的?为什么啊?”


“他半句话还没说呢我先开始脑补了,这和相亲第一面之后就想好了孩子要上哪个幼儿园有什么区别,你哥有这么自恋吗。”苏沐秋说,“谁知道呢?”

 


 

06.

 

苏沐秋提前了一会儿到达录音棚,这种情况他不喜欢让别人等他。棚子是叶修自己的棚子,可见王杰希是有多么懒,逮着个好用的就使劲用,让叶修包办了一切;也可见叶修最初是给王杰希画了多么一个大饼,从作编曲到录音都亲自负责,连最爱的吉他都借了,甚至眼下明明已经酿成和苏沐秋见面这么一个尴尬情景了还没法把活推出去。苏沐秋甚至开始好奇,叶修和王杰希到底是怎么谈的合作条件?


五年过去,叶修工作室的人换了一波,现在的员工根本不知道老板和苏沐秋以前有过一段亲密“友谊”。去年叶修和嘉世娱乐解约的事儿闹得不小,直到现在首页都铺着他的黑通稿,从业务实力到私生活无孔不入——当然苏沐秋知道那些东西基本是假的,除了一个“不配合商业活动”被营销号解释成了“耍大牌”不太好掰回来。总归一句话,全是嘉世想逼人续约、续约不成又有意报复的春秋笔法罢了。


叶修十六岁刚满法定劳动年龄就跟嘉世签了合同,那东西吸血又阴间,却是当时迫于生计需要商演资源的唯一选择。没想到的是叶修越来越火,火得超出了嘉世原本的预料,嘉世干脆扒紧了这颗摇钱树一路飞跃发展,也给叶修整了一堆高压通告。苏沐秋提分手时正在这段死亡行程的初期,事后很多次都在庆幸当时果断地分了,不然叶修两头挂着不知道还要累成什么样。


叶修离开嘉世的时候没有把原工作室的人马一并带走,而是自己组建了全新团队,挂在一个叫兴欣传媒的小公司底下,在这一年里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算是起步了。听苏沐橙说,兴欣老板完全是叶修的歌迷,她原本是开连锁网吧的,和叶修在《荣耀》网游里当网友,叶修掉马之后她愤愤不平,干脆赌上全部身家进军娱乐行业,为的是给偶像一个可靠的后盾。现在兴欣只是负责对接一些商务和宣发,其他的事叶修爱干什么干什么。


乔一帆亲自下来接苏沐秋,这是苏沐秋没想到的——兴欣是真接地气,换了别的公司哪能让艺人干这活。乔一帆最初当演员,苏沐秋还看过有他跑龙套的一些戏,坦白地讲演得不大行,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叶修挖去唱歌了,的确比演戏更适合他。


小乔同学唱歌的时候或青春阳光或深情款款,离开音乐就会有些局促,现在看来这不是人设,他真是个对着生人有点害羞的性格,小孩还是欠打磨。苏沐秋先在接待室里坐会儿,只见乔一帆拿着一次性杯子过来:“前辈,您看温度可以吗。”


“可以,谢谢啊。”苏沐秋喝了一口温水,放在小茶几上,“叶修还没来?”


“叶神刚给我发消息,说一会儿到。”乔一帆说。


“他那个演唱会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是场馆原因?”这是苏沐秋的聊天技巧,先说一些对方肯定熟悉的话题来破冰。


乔一帆的回答和匿名瓜主说的基本一致:“这个确实是场馆的问题,原定是这个月底才正式宣传,开票也要往后一点的,但是官方突然通知有别的活动。”乔一帆说了个政治性挺强的主题名,“所以没办法,叶神这个也得改。”


“那有得忙了。”


“是啊。”


“一帆你现在在兴欣是什么职务?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艺人来着,你还有别的兼职吗?”


“兼职倒也算不上吧。”乔一帆挠了挠头,“您可能也知道,我不是科班出身的,除了唱歌之外好多事情都不懂……所以我就来叶神这边打打杂,录音啊创作啊舞台设计啊之类的,旁听他们开会我也能学到点,今年巡演筹划我也全程参与了。”


苏沐秋笑笑:“其实我还没去过叶修的演唱会。”


“是吗?因为票太难抢吗?”乔一帆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您想来的话直接跟兴欣这边说就行,我们有内部赠票的。”


“这也得等有空啊。”苏沐秋说。


说着话,门外突然能听见脚步声了,乔一帆立马起身:“应该是叶神来了,您稍等啊。”他走出门去,“前辈——”


“一帆?这就来了?”叶修说,“沐秋已经到了?”


“到了一会儿了。”


“行,你去开下设备,闲你就随便玩会儿,录录你自己的也行,我俩可能会有点久,一会儿找你啊。”


叶修推门进来,苏沐秋心里的紧张随着心咯噔一下彻底消失了,就像演员最紧张的总是喊action之前,真开始演了反而没感觉。他想起自己曾经演过一个医疗戏,这种“咯噔一下”是指异位起搏点发放冲动而提早发生心脏搏动,一种常见的心律失常,正常人可能会在紧张或者疲惫时产生早搏,但如果次数过多则应该重视并治疗。那一瞬间苏沐秋突然觉得自己如果再“咯噔咯噔”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或者遇见他本身也就是病的开始。但也只有那一瞬间,这个想法只是在脑子里滑动了一下,立刻就消失了。


叶修穿着再平常不过的T恤长裤运动鞋,拎着个帆布袋,活像刚下课的大学生:“不好意思久等了哈。”


“没有很久,你看我水还没喝完呢。”苏沐秋回答。


“我刚去打印店了,棚里打印机坏了。”叶修把袋子里的东西掏出来,其中几页A4纸递给苏沐秋一份,“这是歌词和谱子,我猜你应该不会自己打印。”


“我还以为能带手机呢。”


“能带,其实关了铃声就行,但我还是觉得纸方便点,能在上面标东西。”


“你这棚还能带烟啊?”苏沐秋看了看叶修掏出来的烟。墙上明明贴了好大一个“禁止吸烟”。


“呃。”叶修说,“不能,但今天老板不在,所以棚是我的。”


谈恋爱的时候苏沐秋确实爱管人,叶修一天能抽多少都是有数的,现在关系不一样了,但再提这事苏沐秋还是忍不住说两句:“你少抽点,对嗓子不好。”


“所以我现在都换电子的了,主打就是可持续发展。”叶修说,“搞创作嘛,这个比较进状态……”


“你少来这套歪理。”苏沐秋一听就知道是胡扯,最开始叶修吸烟是因为缓解压力和方便提神,他找创作灵感还用得着这种低级手段?他的烦恼只有灵感太多时间太少,从来没有没灵感没状态这一说,只是后来习惯了戒不干净了。


“真的,这两年瘾小很多了。”叶修真诚地说,“过两年可能真就一点都不抽了。好了好了我们先看歌啊。”


切,懒得说你……苏沐秋拿起那几张纸。叶修问:“谱子会看吧?”


“我会不会你不知道?”苏沐秋终于发现叶修这人是真有本事,一张嘴就能让人放下所有恩怨只想和他吵架。跟那点三脚猫弹琴技术一样,苏沐秋的认谱也是当年叶修教的。


“怕你忘了。”叶修说,“我先给你公放一下伴奏,你给我唱一下我先听听。”


行。苏沐秋清了清嗓子,又是一点轻微的紧张——任谁在叶修面前唱歌都会紧张的,还好叶修没有一直盯着他看,而是低头看自己面前的曲谱。


音乐从叶修的手机里缓缓流出,四分钟很快就唱完了,苏沐秋放下稿子抬头一看,叶修那张稿上已经标画了很多内容,能猜出是要调整的地方不少,但苏沐秋还是得问一句:“怎么说?”


“嗯……”叶修说,“都在调上,表扬。”


“滚。”


“比我想象的倒是好一点,大面上还可以,主要是细节处理不行。”叶修说,“我知道你没录过歌哈,一会儿进了棚你就能感觉出来了,吸音材料会把一切杂音都吸走,留下一个你最原始的声音。我们今天先录一个差不多的版本能让你回去比着练——我听王杰希的意思是等电影全拍完了再录正式版就行。今天的重点还是有针对性地说一下剧本有唱歌剧情的时候该怎么弄,毕竟你们马上就要拍了。”


叶修在讲音乐的时候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苏沐秋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认真起来,等叶修终于说“可以了”的时候,苏沐秋这才发觉到嗓子一阵干渴,水早就喝空了,而时间也过去了很久。


叶修自觉地拿着杯子去接水。苏沐秋一饮而尽,缓了一会儿才听叶修继续说:“先歇歇,一会儿再录吧。”


“我感觉我的喉咙完全开了。”苏沐秋说。


“因为刚刚你的呼吸方法是对的。”叶修说,“嗯,录音棚就像我们刚刚说的那样唱就行了,接下来才是重点,你拍这个电影的时候应该怎么唱。”


苏沐秋掏出手机备忘录。


“这个剧本我看过,你的角色在唱歌的时候基本都是处在一个轻松随意的状态,所以不用像我们刚刚讲得那么认真和用力,整体而言情绪要更重要一点。”叶修说到这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我真服了”的神情,“然后王杰希给了我一个难题。”


“嗯?”


“涉及到演戏的情绪,要谈角色理解,他让我问你……咳。”叶修说,“问你对这首歌的理解和对故事的理解。”


“……”苏沐秋说,“他问这个问题,但他这个导演不在场?”


“对。”叶修说,“其实关于这个故事的剧情我俩稍微探讨过一些……”


苏沐秋冷漠地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这个演员探讨过。”


“……那这是他的问题。”叶修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王杰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的他都没反驳,总而言之他今天的意思是让我给你讲讲这个戏,让我按我的理解随便讲……”


“叶修。”苏沐秋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欠王杰希钱了?”


“……我俩竞技场我输了,我就输了那一局,偏偏那一局打赌了。”叶修已经看淡了,“结果就是我要包办这个主题曲……”


“行了你不用说了我懂了。”苏沐秋压了压,这话还是没忍住,“你真是太丢人了。”


“他胜之不武啊,他叫黄少天轰炸我窗口!”黄少天也是苏沐秋熟人,隔壁学校学音乐剧的,现在已经是当红演员了。圈子实在是不大,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人,还是和上学时就认识的那些玩得好。


“那你就这么认了?”


“那个赌局设材料了啊,王杰希说如果我帮他写歌就把我材料还我。”


“……他真的是很想让你给他写歌。”苏沐秋说,“但你也真的是有点丢人。”


“反正,讲讲这个戏啊讲讲戏!”叶修说,“你的理解?”


我的理解?


这还是接触剧本以来第一次有人正面向苏沐秋提出这个问题。


故事的整体剧情非常简单,苏沐秋饰演的角色是一个海边民宿的老板,曾经是歌手的他因为爱人去世而受到打击,退出娱乐圈过一种无关名利和事业的简单生活。在这些年间他仍写了很多歌,空闲时间抱着吉他在海边弹唱。故事的最终,老板告诉他的客人们,他打算重新再公开发布作品了,如果有一天再开演唱会,欢迎大家来听。


虽然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但剧本从头至尾没有过任何有关歌手老板心理活动的描写,甚至说这部电影严格意义上的男主演、主视角并不是他,而是一位旅客。旅客在和老板口头约定下“以后去看你演唱会”之后离开了民宿,踏上通往下一站旅程的绿皮车。王杰希给演员们的剧本和分镜就是最终完整版,不会再有任何删改,因此可以确定,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旅客在火车上写日记,最后一行字是“我觉得爱是……”——镜头没有拍到他的答案。故事在这里全剧终。


那么,爱是什么呢?

 

 


07.

 

“我想好了。”苏沐秋说,“就这样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快,尾音有点一贯的上扬,甚至笑了笑。只是他的眉并不舒展,肌肉有些轻微的紧绷,影视赏析课上分析微表情的话这个状态叫做“抱歉”。苏沐秋右手手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白色烟雾细细地升起来,让暖黄的路灯模糊了轮廓。


如果放在电影镜头里,这一幕也该是大结局前后了。叶修早猜到苏沐秋要说这话,毕竟那烟还是从他的口袋中抽走的,若非知道如此、若是放在平常,叶修根本不会答应给他。车流路过这一双对峙的人,叶修想苏沐秋真是有一对很好的眼睛,八个字就道出了过去的很多年。


所以叶修回答他:“好。”


说完这话叶修也笑了。他背着吉他,偏了偏头,左手拉着吉他包的肩带末尾,这个动作给肩带施加了一点力气,他的肩膀会更清晰地感受到勒痕:“你医保卡和病历我都放电视机柜抽屉里了,你明天办住院直接把那一袋子都拿走就行,要是找不着或者办不了就给我打电话。”


这当然是客气话,谁都知道标记为“A沐秋”的电话号码不会再响了。苏沐秋的笑褪去了歉意,变得真情实感得多,却大脑一片空白,很难说出这笑是什么含义。他们在这个十字路口分别了,苏沐秋关上家门,落锁咔哒一声,屋里好安静。


直到这一瞬间泪终于忍不住地流,原来人不是只有在死前才会看见走马灯,难道说现在意味着死亡或者重生?苏沐秋靠着门坐在地上,如果此刻有摄像机对着自己,抑或是在剧院里,应该演点什么呢?怪了,那么多伟大的戏剧、不朽的篇章、天才的创作,为什么都乐于写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却罕有人告诉你失去后应该怎么哭出声?难道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今天叶修会住在哪里?工作室或者酒店?无所谓了,总归不会是这里。在故事的结束苏沐秋想起他们在一起那天,没有演员与歌星,只有服务生和酒吧驻唱,甚至没有人说爱,只是苏沐秋在帮叶修换琴弦的时候无意把他搂进了怀里,随后两个人都僵硬了。可那又怎样呢?他琴头的弦钮像自己刚擦过的玻璃杯一样明亮。或许正是因为开始没有“爱”,所以结束的时候也没有“分手”,只有一句“就这样吧”,光看字面还以为随意如餐厅点单,一天早中晚可以说三遍。


多少事情是要拿出许多痛苦,才能买出一个“明白”。可明白吗?明白是真难啊。如果那一刻你问他爱是什么,他会说爱应该是能帮助人们克服困难的东西。


所以爱是不要痛苦。也不要让你爱的人痛苦。

 

 


08.

 

已分手的人不适合再谈爱。虽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电影结尾的那个镜头,但是苏沐秋沉吟了片刻,还是给出了基础答案:“我觉得我的角色的心路历程简单来说就是走出阴霾,时间可以冲淡悲伤。他最初是因为爱人离去之后对生活的失去希望了才退圈的,随着时间,他的这种悲伤也渐渐淡化了,到最后他愿意重拾生活的勇气,再去追求他的音乐梦想。所以在拍摄过程中,要如何演绎出这种不同时间背景下角色状态的区别是一个重要问题。”


叶修却突然问:“那你觉得在他心路转变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时间?”


“时间当然很重要,时间久了再难过的事也就都放下了。”苏沐秋说。


叶修低着眼睛没说话,苏沐秋想了想,又说:“再另一个,可能就是想开了吧。”


“怎么?”


事关自己对角色的理解,苏沐秋当然不愿意敷衍:“其实他心里肯定还是没完全放下他爱人,不然也不可能很骄傲、很怀念地去演唱那些与爱情有关的创作。只是说,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记得我的台词里有一句,大概是说,他一直把他爱人、把他们那个家当做他勇气的来源,有他爱人在,他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而现在的话,我觉得他的想法是,第一,他慢慢缓过来了;第二,他不再拘泥于那种沉重中了,他会带着这些爱继续走下去,因为人总是要向前看。”


一时间叶修没有立即说话,苏沐秋说:“总而言之,我在表演的时候会更重视表现角色的释然吧。”


叶修眨了眨眼:“好吧。”他说,“我会把你这些想法告诉王杰希的。”


感觉气氛有点怪,苏沐秋说笑到:“他肯定不会给我任何反馈的。”


“他就那样。”叶修说,“我写歌的时候问他要什么感觉,他也让我自己悟。”


“他跟我说的版本是,你直接给了他一个压缩包让他挑?”


“唔,”叶修说,“我看完剧本之后,正好有一些可能合适的歌,我就标好推荐顺序打了个包。老王耳朵是挺毒,他最后选的也是我最推荐的那个,然后他给了我一些修改意见,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


“原来你还改过啊。”


“嗯,老王说我一开始那个版本情感太强。”时间也差不多了,叶修收拾收拾摊了一桌子的纸稿,“该录音了。”


 

录完人声之后苏沐秋就离开了B市,回剧组继续拍戏。


虽然还在拍摄期,但该有的宣传也得跟上来,这天拍摄任务轻,剧组顺便答应了记者采访,叫苏沐秋出去应付。


他刚复出不久,后续活动一点没有,只宣了王杰希的这个戏,猜到王杰希叫他去也有故意给他拉曝光度的想法在,苏沐秋心里明白,二话不说就应下了。这是剧组安排过的专题采访,当然也不会问什么出格的东西,前半段有关电影,后半段有关苏沐秋本人,事先跟他对了一遍稿才开了摄像机。


记者问:“不少朋友都很关心,您时隔五年宣布复出,在退圈的这段时间里都做了什么事呢?接下来又有什么规划呢?”


苏沐秋回答:“感谢大家,我过去这五年基本就是在治疗和休息,后来身体状态稳定之后去到处旅游了,有机会的话也可以上一下节目跟大家分享我的旅行见闻。至于接下来的规划,我还是希望继续演戏的,请各位给我这个机会啊!”


“我们也注意到,您身边现在是没有自己的工作人员的,也没有再签公司,是打算成立个人工作室或者自己开公司吗?”


“开公司应该不会,比较累。说实话我也还没完全想好,接到王导的邀请决定复工拍戏确实比较突然,我目前的工作也只有这一部戏,所以我自己还算应付得来。当然,也很感谢王导和小高对我的帮助。”高英杰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吓了一下,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摄影师随即抓拍了一张。苏沐秋冲他点点头,随后继续说:“比较理想的状态可能是组建工作室吧,这个等我再想一想,毕竟是很重要的决定。”


记者敏锐地问到:“您不打算回嘉世是吗?”


苏沐秋出事之前是嘉世的艺人,事故这样的不可抗力使得合同自动终止了,苏沐秋这次进组签合同前也咨询过律师,保证自己的行为没有法律风险。其实他发文复出,嘉世那边派人联系过他,还是经纪部总监陈夜辉亲自来的,当时就被苏沐秋婉拒了。


苏沐秋回答:“确实不打算。我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如以前了,所以我希望我接下来的演艺生涯可以更自由一点,而不是受到外在的约束。”


这话其实是暗踩了嘉世一下。嘉世和叶修那一出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也没掰扯明白,嘉世说叶修作为签约艺人不参与规定的商业活动违约损害公司利益,叶修歌迷拿着叶修前几年的死亡行程图来质问嘉世,而叶修本人根本就懒得出面解释,结果就是现在但凡是个和嘉世沾点边的人或者场合都要被旁敲侧击地问问,刚刚记者倒是拿采访稿提前给他看了,苏沐秋觉得这个问题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能看出来记者实在是很想就这个问题再深挖两句,但约定在先,他们不能问稿子上没有的,娱乐圈本身就讲究人情世故,万一把苏沐秋得罪了也不是好事,于是硬生生把话咽下去了。苏沐秋全程笑呵呵地结束了采访,时间也不早,他领了份盒饭就回酒店了。


剧组不差钱,住宿环境也好,星级酒店单人单间海景房。本来王杰希有问苏沐秋需不需要把他安排在背对海的那一边,苏沐秋想了想决定还是住在窗外正对海的房间里。第一是看习惯了可能就不害怕了,第二是说实在话能听见海浪声但是看不见海才是更可怕的,好像自己真的被淹了一样。


苏沐秋记着心理咨询时江波涛跟他说的,这段时间一直在记录睡眠情况。他还是反复地做那个梦,他看着自己浮在海上,没有动作,没有呼吸,没有一切,只有海浪深深浅浅地没过。


苏沐秋翻过日记本,看着自己前些日子一遍又一遍写下的“今天做梦了”,合上本子,几步走到床边,躺下,像梦里浮在海面上一样双手张开。耳边是窗外传来的海浪声,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他躺着躺着,突然想到什么,爬起来站到床垫的最边上,仍然是双手张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保持了近一分钟,终于积攒好勇气向后一倒,还未接触到床垫就像触电一般收回手,不住地喘粗气。


那一瞬间眼前一阵黑晕,天旋地转,所有动作都是下意识。过了好久苏沐秋终于重新听到自己的心在狂跳,而他自己捂着胸口缩成一团。他撑着床垫坐起来,落地窗外黑夜的海仍能看见白色的浪花一阵阵翻涌,他刻意打开的窗户能听到潮水的节奏。果然,对着海拍戏从来没感觉过紧张,因为可怕的不是海与死亡,可怕的是坠落。


苏沐秋就这样坐着,突然之间手机一阵狂响。他回过神来,下床抓起手机,来电人是苏沐橙。


“喂,哥,下戏了吗?”


“在酒店呢,怎么了?”


“你看热搜……”苏沐橙有点急,“叶修上热搜了,是你们电影的主题曲吗?你是不是没看,快点快点!”


“啊?是没看,等等啊。”


苏沐秋开了免提,退出通话界面。最近电影宣传也开始了,叶修写主题曲这事上热搜也正常,但苏沐橙这语气,怎么听都不是好事。苏沐秋点进微博先切个小号,随后打开热搜榜,说是眼前一黑也不为过:榜单第三位是“叶修泄曲”,看这架势离登顶不远了,剩下还有一些如“叶修情歌”、“叶修分手”等关键词的连带热搜词条在底下,同样也是上升趋势。


“这事多久了?”


“我看看实时。”苏沐橙应该是点了几下手机,话筒里能听到她指甲敲击屏幕的声音,“哥,一个小时前。”


这一会儿苏沐秋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广场热门是怎么说的。大概在今天傍晚,有一大堆不知名账号突然在各大音乐和视频网站近乎同时上架了一批音源,合计九首,正好是一张专辑可容纳的量。它们听上去是demo,但编曲结构基本完整,有部分人声歌词,已经不耽误听众想象出完整版了。紧接着就有通稿指出Y姓顶流实力派歌手疑似分手后写了一张突破原有风格的情歌专辑,再然后就是营销号将音源与通稿联系起来直指叶修。这时候已经到了网友们最活跃的晚饭后,热搜上升,歌迷听人声早就听出来这绝对是自家的歌,但传播速度太快范围太广,举报根本举报不完。


一场有预谋的中伤,猝不及防,损害他的版权,干扰他的私生活。歌迷仍在努力控评,但抵不过叶修路人盘太大,现在一部分人在传这些资源,另一部分人则在扒叶修那个所谓前任到底是谁。苏沐秋关掉了音频,编曲有不同,但他能听出来:“是主题曲,剧组其他人现在在拍戏,应该没人看手机。我去找王杰希。”


“好。”苏沐橙说,“然后还有……”


“剩下的你别管了。”苏沐秋说,“你先给叶修打电话吧,他不爱上网,日夜颠倒还手机静音,可能现在还没看着呢。你有他特关,赶紧叫他起床。”

 

 


09.

 

拍摄暂停了。苏沐秋打王杰希电话无人接听,立刻去联系高英杰,小高的电话也是响了很久,幸亏最后通了,两句话就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赶紧把手机递过去。


叶修这个曲子是签好合同卖给微草传媒的,现在泄曲热搜一出,剩下八首先不提,这首拿来当主题曲的歌绝对是损害了整个剧组的利益。电影的宣传是有精心策划的,“叶修创作主题曲”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一直捂得严严实实,除了核心主创跟苏沐秋这个需要唱歌的演员之外没人知道,打算以后拿来当爆点。


而叶修是出了名的创作型一体机,他的歌很少经别人的手,能拿到音源文件的一般就是发行方和录音棚。热搜爆了,曲子漏了,剧组不会得罪叶修还打乱自己的宣传步调,兴欣更是不可能背叛他,那么只有……


苏沐秋叹了口气。嘉世,只有嘉世,和叶修存在解约风波的嘉世。算算时间,如果营销号说得对,这歌是几年前写的,那就完全合理了,毕竟当时叶修录音都在嘉世的棚里,动机也很简单,纯粹就是想给叶修添堵。如果叶修以后要发这张专辑,那这次泄曲会影响他的收益,而“分手后创作”大概率是胡编,引导人们去扒他的私生活,扒不扒得出来料无所谓,反正有了开头就能引导舆论,出轨骗钱不负责任玩弄感情,还不是一张嘴的事,现在已经有人开黑贴了。


只是这个胡编误打误撞的……叶修出道以来一直唱摇滚,但毫无疑问市场仍是情歌的天下,大家都爱听情歌,叶修在音综的翻唱一经发布立刻霸榜,那这么一张他前所未有的芭乐专辑……苏沐秋听完了那些歌,营销号已经进化到连歌词字幕都做出来了。别的先不说,光听电影那首,叶修只说被王杰希要求修改的原因“情感太强”,demo倒是没歌词,原来原版是这么一首只听旋律就知道是思念的歌。

 


苏沐秋没敢睡,一直等到深夜,过了凌晨,终于接到电话。


分手五年,叶修的备注名一直还在,只是再没亮起来过。谁能想到再更新通话记录会是因为这种事呢?苏沐秋秒接电话,但是没出声,就听对面叶修嗓子哑着:“喂,没睡呢?”


“等你呢。”苏沐秋说,“抽烟了?前两天刚跟你说了,抽太多对嗓子不好。”


“提神,困死我了,我烟油没了,抽的老魏的,别说中华了,连个芙蓉王都不称。”叶修咳嗽两声,“还没睡仨小时就给沐橙叫起来了,刚跟王杰希还有兴欣的开完会。”


苏沐秋笑了,总感觉这个场景有点像很多年前还在酒吧唱歌,下了班已经凌晨三四点了,他俩去街边快收摊的夜市喝小馄饨,嘴里的话说不停:“你说吧,什么情况?”


“嘉世干的,那几个号老是收钱干活,一眼就认出来了。”叶修的答案意料之中,“估计是在棚里装了什么录音设备之类的,这个手脚不难做。任他们也想不到有首歌卖给微草了,就算我懒得说话微草也不会忍这口气的。”


“你们打算怎么做?”


“具体怎么告听法务部的吧,总之先宣了我给电影写主题曲,放正式编曲的片段配上MV剪辑。你什么时候进棚再说,王杰希的意思还是按照原计划,等你都拍完了再去录正式版,没必要为这个更改工作日程。”叶修说,“不好意思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是你的错。”苏沐秋说,“然后呢?”


“什么?”


“然后呢,你自己怎么办?”苏沐秋问,“就这样让他们研究你的私生活?”


“我的生活本来也很简单,想盯就盯吧……”


苏沐秋打断他:“那我马上就去发微博。”他说,“我说我就是叶修前任,歌是给我写的,各位别老看叶修了,分点精力给我也行哈。”


“没必要沐秋,真的,没必要。”叶修一瞬间就知道苏沐秋不会乱开这种玩笑,“嘉世纯粹是造谣,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这个事儿是真的。刚刚跟王杰希挂了会议,我们兴欣内部的会,我都没说和你有关系,你别出来掺和这一脚。”


“嗯嗯,反正你这人就这样,有事你自己扛呗,你歌迷相信你,你工作室跟你一起,又不耽误你写歌开演唱会,然后呢?他们发了你多少通稿你知道吗?”苏沐秋本来没想发这个火,越说气越压不住,“今天挖你前任,明天说你出轨,后天怀疑你漏税,再过两天是不是摄像头都得装你家门口了?你无所谓,你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看,根本也拍不到。


“可是在乎你的人看你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会伤心的。”苏沐秋冷笑,“还法务部,我看兴欣也是该有法务部了。别告诉我都现在了你还跟陶轩念旧情,微草算什么,你要亲自告,凭什么录音?凭什么诽谤你?”


“我没念旧情,你消消气。”叶修赶紧把这个岔打了,“晚饭吃了吗?要不你先喝口水再跟我吵,你明天不得拍戏吗。”


“……”苏沐秋没接这话,靠在椅背上。通话就这样沉默着,他冷不丁地说:“是我管得多了。抱歉。”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冷淡,听得叶修心跳也漏了半拍,明白现在才是动真格。认识这么久,苏沐秋看着挺情绪外露的一个人,真要生气的时候都是很冷漠的。到此,有些话是不得不说了,叶修斟酌了片刻,开门见山地说:“歌是想着你写的。”


苏沐秋仍然沉默着。叶修继续说:“热搜说得没错,是咱俩不联系之后写的,毕竟我说我要是一点也不难受你肯定也不信。那段时间压力太大了,好几个节目轮着上,还全是音综没法糊弄,我那放松方式你也知道,要么打游戏,银武还是你给做的,要么写歌,脑子本来就不够用,坐到琴前面就光能想着你了。就这么着零零散散写了几首,本来也没打算发。”


苏沐秋问:“为什么不发?”


“多无聊啊。”叶修说,“再让你听见,太没意思了。本来我还想要是哪天复合了我就拿出来空降一张专辑,把大家都吓死,但我看你朋友圈过得挺好,想想我自己过得也还挺好,非要在这时候说我很痛苦,威胁你跟我复合吗?别强抱着过去那点事儿不放了。”


“可现在我听到了。”苏沐秋轻轻说。


“嗯,刚刚我们开会,都建议我下场演唱会唱几首,把舆论主动权拿回来,我没答应,因为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来唱这些歌。听就听吧,没必要了。”叶修说,“但你放心,该处理的我会处理,之前的也就算了,这次我不会忍,因为那是你的歌。”


那是你的歌。好轻巧的五个字,苏沐秋说不出来别的话了。这一刻他突然也理解了叶修说的那种“太没意思了”——他们两个现在这种状态也真是太没意思了。见面好像不好意思,躲着还又不得不见,真见面了似乎又没事,分开之后还想着,是不是有病啊。这天聊不下去了。


“叶修。”苏沐秋真有点累了,“别聊了,见一面吧。”


“行。”叶修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找你。”


“现在好像是你比较忙。”苏沐秋闭着眼,真想立马就睡过去,嗓子发声都困难了,“我找你吧,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知道啊,我这有一出是一出的。”叶修要提前去准备演唱会。


“行,我看看啊……”苏沐秋翻了翻日程表,“妈的,我就下周有一天空,但我有心理咨询。别的时候只能在剧组了,影响不太好。”


叶修笑了:“就那天吧,我找你也行啊。”


“你找我?行,S市,你来呗,票你自己看着买。”苏沐秋翻出叶修的对话框,手机换过,之前的聊天记录也没了,对话框里一片空白,“没把我删了吧?”


“这当然没有。”


“删了就加回来。”苏沐秋把咨询时间和地址都发给他,让他有个参照,“你还看我朋友圈?我怎么没见你发过,屏蔽我了?”


“哪敢啊,我真没发过。”


“那你把赞都给我补了。”


“行。”叶修一口答应,“补多少?”


“你看着办。”苏沐秋说,“累了,早点睡吧。”


话毕,没等叶修回话,苏沐秋直接把电话挂了。


房间安静下来之后苏沐秋也清醒了。困意倦意全都消失,他现在只想出门逛逛,明天上午本来也没有拍摄计划,大不了不吃早饭多睡会。说走就走,海边晚上还是有点冷,苏沐秋随便抓起椅背上一件衬衫外套,手机塞口袋里,顺手从冰箱里拎出两瓶科罗娜,换双鞋拔了房卡立刻开门,门板差点拍到王杰希脸上。


门口的王杰希当然也没想到他突然开门了,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两人面面相觑,王杰希先说话:“呃。”他说,“本来是想看看你睡没睡,来跟你说下今天那个事儿,听见你好像在打电话,我没好意思敲门。”


哦。苏沐秋点点头,看着王杰希难得露出一副十分尴尬的表情:“我打算出去走走,要一起吗?”


偷听被人抓包了怎么还敢说不啊……王杰希当然是答应了。

 


酒店外就是海滩,修了一圈步道。苏沐秋本意只是想吹吹风,不打算下海滩,走了两步就撑在护栏边,起了酒瓶,还很有素质地把瓶盖放回口袋,没有随便乱扔。


这一路两个人就完全沉默着,苏沐秋是懒得说话,王杰希是尴尬劲儿还没过。苏沐秋把两瓶酒都开了,递给王杰希一瓶:“喝吗?”


王杰希沉默着接过,看苏沐秋动作潇洒地仰头喝了一口,风扬起他的衣摆和头发,终于开口了:“你这时候比在片场更像个文艺工作者。”


“是吗?”苏沐秋说,“但这个真挺难喝的。”


“难喝你还拿?”


“酒店冰箱只有这个啊,你要非让我说的话我更喜欢鸡尾酒,啤酒我尝着到最后都是苦的。”苏沐秋说,“主要是想给自己一个晕晕的心理暗示,回去好睡觉。”


不等王杰希接茬,苏沐秋跟旁若无人一样说着:“我爸妈去世得早,我家还有个妹妹,虽然有奖学金和贫困补助,但是钱还是不够花。我假期出去打工,有时候去演龙套,那个来钱快还包饭但是一耗就是一天,更多时候还是在酒吧当服务生,我们那个店经常有外国顾客,给小费的,老板也是外籍华人,不查身份证年龄。


“店里不忙的时候可以学一下调酒,我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我发现自己酒量可能还不错。”苏沐秋笑笑,“但是叶修是真不能喝,他凑热闹说要尝尝,我喝剩下的不到半杯给他了,他直接就晕了,一晚上没醒。”


见苏沐秋主动提了,王杰希当然明白这是可以说的意思:“你和叶修……”


“前男友,分了好几年了。”苏沐秋当然知道王杰希在他门口听见了不少电话内容,“没复合,你别误会,总之我俩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才十六岁?那时候他在酒吧驻唱。早恋不提倡啊,当然你现在也没这机会了。”


“怎么分手了?”


“你是最近第……第好几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苏沐秋安静地想了想,“那段时间确实不合适在一起了。”


这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王杰希只好说:“好吧。”他问,“叶修跟没跟你说过这个剧本,他是怎么想的?”


嗯?这倒是个新鲜话题。苏沐秋转头看王杰希:“还真没说过。”


“我找他邀歌,使用了一些不正当手段——可能他跟你说了。”


苏沐秋评:“这事是他太丢人了。”


“然后我跟他形容我要的感觉,我说我想要一个表达爱和思念的作品,他就给我发了几首demo,也就是今天热搜爆的那些。”王杰希说,“他倒是没说什么话,就是纯发了文件让我听,听完之后给我吓一跳,我只能直接问他你是不是真失恋了?”


“他说?”


“他说你别管。”


“我猜也是。”苏沐秋喝了口酒,“他不太爱说这些,你知道吗,我俩在一起应该是有个……八年多吧,具体多少天我还真没算过,光记得分手是哪天了。就这八年,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那你呢?不生气?”


“这有什么生气的。”苏沐秋说,“因为我也不说。”


……好吧。王杰希说:“你俩真是般配。那怎么在一起的呢?”


“有天下班,他给琴换弦,那天弹太久了他手也有点酸,没力气,我就帮他换。我本来站他身后,当时也没多想,直接就弯腰帮他拧,你想一下这个姿势,其实就是抱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俩就都僵了,我当时真的巨紧张哈哈哈哈!立刻就分开了!”苏沐秋乐,“叶修说他自己弄就行,我说好的我要刷盘子去了,然后我就跑了。”


“其实这听上去更像一个暧昧期的开始。”


“是呀,但是如果你要是非要问是哪天在一起,那只能是那天。”苏沐秋挥挥手,“话说回来,这个你应该也不知道。道具组准备的那把吉他,是叶修的吧?”


“对,怎么了?”


“就是刚刚说的,我给换琴弦的那一把。上头有个磕碰是后来我搞的,道具组一拿我就认出来了。”苏沐秋说,“他就这样,恋旧,用惯的就不换。而且那把真是挺好的,他不是离家出走搞音乐吗,那把琴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全部积蓄买的,我一开始还劝他别买这么贵的,他说既然没钱那要买就一步到位,果然用了好多年。”


王杰希沉吟片刻:“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舍得借给我吗?”


“我也好奇,为什么?”


“他说,”王杰希缓缓道,“‘要让一首歌用原本应该用的琴演奏’。”


听闻,苏沐秋愣住了。王杰希表情和缓,苏沐秋原本与他对视,随后偏过头去,像被风迷了一样飞速地眨了眨眼,冲着海面露出一个深感佩服的笑。


“我俩聊那个剧本,我说,你的主题曲,爱的痕迹太明显了。他不同意,他说,爱和思念本身就是藏不住的。我说我没打算让你藏,我只是认为不能这么明显,你现在弄得就跟这两种东西要和生活中的一切其他内容开竞技场一样。这是一个理念上的问题,我没打算说服他,但是电影必须得按我的走。”王杰希说,“我就问他,你觉得爱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没问过你,你觉得爱是什么?”


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苏沐秋当然也想过,就在那天去找叶修录音的时候。现在被王杰希问到,苏沐秋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了当时的想法:“我认为爱是能克服生活中其他苦难的东西。”


“叶修当时的说法跟你很像,所以我才说他的爱好像要开火。”王杰希说,“你是不是觉得,你演的这个角色,从爱人离世后的一蹶不振,到决定重新回到乐坛,这期间最关键的是时间的作用?不是这样的,如果他真的随着时间淡忘了那种悲伤,那他就不会再唱他写给他爱人的歌了,我也没必要在电影结尾安排一个‘爱是什么’的镜头。你们都把爱当成一种武器,但那样的话,大家也每天都痛苦来痛苦去好了,毕竟不痛苦的话没办法衡量爱。爱应该是一种动力,爱是生活本身。


“反正那天我们就聊到这里。过了几天,叶修说他赞同我的观点——仅限于电影。关于他的生活,他有别的理解。然后他重新调整了一下,现在这首歌没问题了,我们签合同,他说他写了另一个版本,和电影主题曲用的是一套旋律,但是编曲不同,他要求如果有一天他要发布这首歌,我们不可以反对,我答应了。”


今天的信息量实在是有点大,苏沐秋脑子似乎都慢了半拍:“什么歌?”


“我又没文件,我只是听过,这你得问他。”王杰希说,“他演唱会是不是要开了,前两天跟我说要把琴拿走。用给你放假吗?”

 


 

10.

 

“给你看我的新话筒[图片jpg]”


苏沐秋刚下了戏卸了妆,正超级疲惫地在屋里吸午餐呢——说是午餐,其实回房间的时候都已经快下午五点了,最近的天气特别难得,濛濛细雨氛围极佳,趁这好机会全体赶工。


然后他就看到叶修发来的新消息。自从那晚之后他们就恢复了聊天,没有复合但可能也离复合不远了,总之是十几岁时候没享受过的心知肚明的暧昧关系。苏沐秋点开那张图片,一个漆黑光亮的话筒,叶修就跟拍证件照一样,除了全崭新无暇之外真是看不出什么来。


“这个特别在哪儿?”


“特别好,花好多钱呢,唱起来不一样。”叶修发来熟悉的墨镜叼烟表情,“下场演唱会开始用。”


哦,好吧。苏沐秋慢吞吞地打字:“是不是要开票了?”


“是快了。”歌手开票一般要么卡整点要么卡特定的时间,叶修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九号,他的票也经常卡下午五点二十九分开,“怎么,你要抢票吗?”


“我去你演唱会还得抢?”苏沐秋问,“那我首映礼路演你都别来。”


“说笑的,给你留了。”叶修说,“来听我的新话筒,内场,绝好。”


“去不了啊,我要拍戏。”苏沐秋说。其实这是骗人的,那天晚上王杰希说要给他放假,苏沐秋回答不用了,但是新出的拍摄日程里那几天仍然给苏沐秋空出来了。苏沐秋不想告诉叶修,他打算自己抢票的:“反正你别留这么好的位置,留了又没人坐,让你铁粉伤心。”


“真的吗?真不来吗?”叶修问,“你不来我给谁啊?”


“爱给谁给谁,你没朋友吗?”时间也快到了,苏沐秋赶紧说,“行了不聊了我要吃饭了,饿得我都快低血糖了。”


怕叶修再拉着他聊,苏沐秋发了一句“等我休息下一会给你打视频,现在真的很累”,这才算彻底结束了。

 


抢票这事苏沐秋也不是没干过,他手速超快一抢一个准,甚至学生时代缺钱的时候还把这个当做外快来源,这两年也帮苏沐橙买过不少。不过说实话,给自己抢演唱会,还是叶修这种代抢都不一定愿意接单的演唱会,真是头一次。


半小时后苏沐秋终于理解了叶修为什么一直强调“给你留票了是内场很难得”——因为真他妈的很难抢啊。苏沐秋自恃抢票高手,点进去的一瞬间就觉得不妙、购票软件不是很丝滑可能要崩盘。


然后果然就崩了,什么也加载不出来。再进去的时候所有价位都缺货登记了,苏沐秋锲而不舍地蹲回滚,好不容易捞到一张看台,有点手忙脚乱地付了款,这才算是结束战斗了。


叶粉真是太可怕了……幸亏叶修今年开巡演,城市多了之后很多人就不会逮着某一场抢了;也幸亏这不是叶修的家乡B市或者他出道的H市这种有特殊含义的城市,不然票更买不上。苏沐秋悻悻地吃着自己已经凉掉的盒饭,如劫后余生一般叹了口气。


出于一种他自己也解释不明白的心理,苏沐秋不想拿叶修的赠票,这样的话好像跟是去谈情说爱的一样。他只是想看一场演唱会,不要任何人的特殊照顾,也不要歌手提前知道自己在哪里而有心对着那里唱,他要纯粹地去看一场叶修的演唱会。


所以虽然只是一张看台,苏沐秋也挺高兴的,毕竟是自己抢的,而且看台不容易被歌手本人发现,毕竟是在人群中。

 


当然,苏沐秋还记得当时他敷衍叶修的那句“一会给你打视频”,吃完饭休息了下就给叶修拨回去了。意料之外的是叶修居然不在家里,而是在一个有点乱糟糟的工作场合。


“在忙吗?”苏沐秋连忙说,“别耽误你正事,忙我就挂了。”


“没事,不忙。”叶修说,“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场馆溜达溜达。”


视频里叶修穿着低调的黑T,带着鸭舌帽,耳返还挂在脖子上,一副工作时的寻常打扮。背景音乱糟糟的,应该是乐队在排练,叶修似乎是在某个角落席地而坐,摸鱼休息中。苏沐秋好奇地问:“不是还有半个来月吗,这就开始全员彩排了?”


“是这个场馆的问题,它的结构比较特别,我们之前也没见过,所以为了保证音效做了好几版方案,得多试一试。而且我不是新换了话筒和音响吗,保险起见我还是亲自来调。”


哦。苏沐秋说:“你也悠着点,别太累了。”


“我心里有数。”叶修说,“你要看看舞台吗?是不是没从舞台这个视角看过,我可以拍给你看。”


“哇,真厉害。”苏沐秋棒读。


“那必然。”叶修拿着胸口的工作牌给他看,“看见没,全通证,知道什么叫全通吗?我这编号还是001呢。”


“你在这还得带牌啊?我还以为你这条大腿有多管用,看来还是不够硬,连刷脸都不行。”


“呵呵,说话注意分寸,这叫维护安保秩序。”叶修站起来,“哥带你看舞台。”


舞台已经搭得差不多了。这次是个四面台,听叶修说,从设计到审批都花了不少精力,四面台好处是能和歌迷有更多互动,问题是大屏该怎么布置才能不挡观众视线、舞美要怎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发挥四面台的价值等等,申报的时候更是要做更多安保消防方案,总之前期准备压力很大。


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在舞台附近,几万人的体育场坐席空空荡荡,叶修把摄像头调成后置,环顾式拍摄:“现在台下很暗,到时候坐满人了会有荧光棒,好像在银河里一样,很漂亮。”


“你在台上能看到人吗?”苏沐秋问。


“能啊,我眼神很好的好吧。”叶修说,“你要是想试试以后可以来当嘉宾。”


这时候附近有个挺明显的人声。叶修把镜头换回前置,手机拿得低了点,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过去:“一帆!”


“前辈!”乔一帆工作的时候比私下里更开朗,苏沐秋差点没听出来。


“乐队那边结束了?”


“对,都差不多了。”乔一帆凑过来,“苏老师晚上好。”


“晚上好,辛苦了。”苏沐秋冲着屏幕挥挥手。


“是有什么工作吗?”


叶修说:“没有,纯闲聊。”


“哦哦。”乔一帆问,“苏老师要来看演唱会吗?”


叶修笑了笑:“他有工作,来不了。”


“啊,太可惜了。”乔一帆对着手机说,“应该可以说吧?叶神这次有新歌首唱,很厉害的。”


苏沐秋也笑:“那我只能看热搜了,官摄加油啊,快点发出来给我看高清的。”


“行了你先忙吧,我带他看舞台呢。”叶修招呼了两句又走了。


周围又没什么人了,大家各忙各的,叶修随意地散着步。苏沐秋问:“新歌首唱?”


“我每年都在演唱会上唱新歌的好吧。”叶修说,“罚你回去复习录像。”


“你那么多场,我看哪个啊?”


“都看。”叶修说,“主舞台基本就这样了,要不带你看下上台通道?”


叶修这么说了,苏沐秋当然是说好。比起他光鲜亮丽的主舞台,通道简直是简陋,黑色的铁质阶梯,除了转角之外连个护栏都没有,照明全靠舞台效果。叶修之前说灯光设计花了不少钱,还斥巨资渲染了大屏动画,其他地方就能省就省,苏沐秋还夸他钱都用在刀刃上,原来刀刃以外的地方这么寒酸。


“换造型只有几分钟,特别赶。”叶修一边下楼梯一边说,“虽然乐队可以一遍遍Solo,大家也听不出来,但是如果这多几分钟那多几分钟,最后歌单唱不完,要么临时砍歌要么交超时罚款,都挺烦的。”


“好高啊。”苏沐秋说,“你小心点。”


“我没事,走了多少次了,现在闭着眼我都能走明白。”叶修说,“而且服装老师把鞋底都做过防滑了,我今天这双是我自己的,也还行。”


应该是怕苏沐秋不信,叶修特意给自己的鞋一个特写,在台阶上蹭了几下,能看出来摩擦很大。苏沐秋还是不完全放心:“反正你注意。”


“好啦我知道——我靠!”

 


很多事情的发生其实只要一个瞬间。那一秒,手机画面里天旋地转,最后屏幕全黑。苏沐秋从躺椅上坐起来:“叶修?”


没有人回应,紧接着通话直接中断了。苏沐秋再拨回去,直到无人应答自动挂断也没有反应。


这是怎么了?叶修滑倒了?不对,没有任何恐惧的惊呼和重物坠地声,非要说的话更像是手机掉地上了,而通话中断则是摔坏了。拨号的嘟嘟声仍然有规律地在房间里蔓延,苏沐秋坐在桌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和逻辑告诉他这应该不是叶修第二次摔下舞台。


——第二次。那前一次呢?夜晚的冷风嗡一下猛地震动窗户,狠狠扬起窗帘,苏沐秋下意识地转头看窗,漆黑的海正推动着洁白的浪,掉进什么东西都能被淹没,风直面扑在他脸上,额角的汗凉得明显,苏沐秋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他有些头晕。

 

 


11.

 

“我没晕过去,但可能和晕过去也差不多了,那段时间根本没有意识。”苏沐秋说,“直到他借了别人的手机给我播回来,确实是手机掉地上摔坏了。”


江波涛问:“然后你说?”


“我说行,你小心点,先忙吧,挂了。差不多这样。”苏沐秋说,“然后我就给他挂了。”


“接下来他有再联系过你吗?”


“有,但我基本没怎么回……”


“他都说什么?”


“就挺普通的一些事,我们平常会聊的那种,我就嗯嗯啊啊回了一下吧。也不是不想跟他说话,就是想冷静冷静。”苏沐秋沉默了下,“他应该是也看出来我不太对劲了。”


“那你们今天要见面?”


“不见了。他那边狂风暴雨,飞机高铁都停了,来不了。我一会儿从你这走也直接去机场了,回去拍戏。”


啊这……江波涛难得地感觉到一阵语塞:“所以你觉得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累。”苏沐秋立刻回答,“单纯的累。”


“怎么?”


“说不上来。我感觉我俩还是需要见面聊聊,隔着手机太盲目了。”苏沐秋说,“不过上次跟你聊的那些,我有一点点结论了。”


“你说。”


“他肯定喜欢我,不过对于复合这个事没那么看重,顺其自然吧。我态度也差不多,只是现在还是说没有一个特别恰当的时机。然后分手这个问题,我自己当然没有后悔过,当初确实是走不下去了。至于他为什么会同意,这个得问他,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苏沐秋说,“然后,关于我的梦。你说得对,我不怕海了,我现在只是怕坠落。”


“叮铃铃——”


计时器响了。苏沐秋最后平静地说:“所以他手机掉的时候我俩连着通话,我真是挺崩溃的,就跟第一视角看了一遍他怎么摔下来的一样。”


“好吧,那今天还是先这样。”江波涛扣上了笔盖。


苏沐秋点点头,捞起自己的包。他带的东西倒是不多,直接走就行了,临出门时江波涛却突然叫住他。


“其实可以多考虑自己一点。”江波涛说,“下次见。”


上了飞机,苏沐秋开始发呆,脑子里还在想临走前江波涛那句“多考虑自己一点”,想不明白他说这话意在何处。如果是说爱不要只顾对方不顾自己的话,苏沐秋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他提分手一方面是因为叶修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不想再让他在工作和医院之间来回,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精神上确实受不了这种爱的高压了,他希望两个人都能自由地活。


所以什么叫多考虑自己一点?考虑什么?算了。苏沐秋戴上眼罩,打算简单睡一下。

 


回到剧组又是紧张的拍摄工作。苏沐秋的戏份完全是从头贯穿到尾,中途倒是有一些演员陆续杀青。这天有两位年轻演员要离开,干脆给大家放了一晚上假,吃了个小庆功宴之后各自回去休息了。


作为这个组里年纪辈分都相对大的,苏沐秋留下帮忙收拾残局,看着其他人被助理或者朋友同事结伴接走上了剧组的车之后才放心,跟王杰希的导演车一起回酒店。一路上相安无事,进了电梯王杰希突然说:“有人来找你。”


“嗯?谁啊?”苏沐秋问,但是王杰希没回答。电梯到了,苏沐秋带着疑惑下来了。


他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还没刷房卡就听到屋里有点动静。苏沐秋凑近门板仔细听,是吉他拨弦的声音。叶修……苏沐秋无语了,说好了不想闹得太多人知道所以不来剧组的,合着现在改成偷偷来了。苏沐秋“滴”一下把房门刷开,就看叶修抱着琴转头看他,嘴里还叼着电子烟。


“哎呦,你回来了?”苏沐秋还没说话,叶修倒是挺不见外,好像这间房是他的才对,“你再不回来我真得走了,一帆刚给我说还有五分钟车就来了。”


“你来干嘛?”苏沐秋把外套脱了随手挂上衣架,“不是很忙吗?”


“我来拿我的琴。”叶修理直气壮地拍了拍琴箱,“我演唱会要用啊。”


“小乔跟你一起来的?你净折腾人。”


“你这话说的,一帆顺路来找高英杰,他俩大学舍友好久没见了。”


好吧,这事确实听说过。苏沐秋接一壶纯净水,按开烧水壶,拆了几个茶包扔进去,换个话题:“房卡谁给你的?王杰希?”


“王导日理万机哪有空亲自给我送房卡?让助理送的。”


“呵呵,他倒是向着你。”


“他就是乐子人。”时间是真差不多了,叶修把吉他装进琴箱,站起来背上,“来都来了顺便让你看一眼。”


看你啊?苏沐秋放好茶包盖上壶盖,在水龙头边冲了下手,一个转身,随即猝不及防地被叶修抱住了。


心跳漏拍可能需要看医生,那心脏停跳是不是快死了?鲜活的久违的体温,苏沐秋一动不敢动,叶修的双臂从他身体两侧穿过,锁紧之后甚至能感到指尖像准备拨动琴弦那样触皱了衣服。苏沐秋的身高稍微高点,叶修的下巴正好能抵到他肩上,头稍微偏过来一点,呼吸全都喷到苏沐秋的脖颈上,好像再贴近一点嘴唇就能测量到动脉的起伏。


叶修抱得很紧,他们恋爱时谈得低调,私下里却很喜欢肢体接触,最亲密的动作不一定是接吻,而是牵手和拥抱,好像这样简单的皮肤相贴就可以给人快乐。理论上苏沐秋应该回抱过去的,但他的手却只能僵在半空,最后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撑住身后的水池台面。叶修背上有琴包不好抱,他的手是湿的会蹭一身水,更重要的,现在抱上去算是什么关系?叶修抱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聚餐明明没喝酒,现在却跟醉了一样,要不还是怪叶修身上这股淡淡的烟味熏人吧。听说两个拥抱的人心跳会逐渐趋同,那叶修应该也有点紧张?算了,想不明白了,苏沐秋闭上眼。不知道这个僵硬的姿势维持了多久,叶修呼出一口热乎乎的气,应该是马上有话要讲,吹得苏沐秋好像毛孔都绷紧了。


“总而言之就是来给你看一下。”叶修说,“我真的好好的。”


说完这句话叶修放开了。压在身上的重量一消失,苏沐秋甚至无端地感觉到有点冷。叶修扣上挂在门边挂钩上的棒球帽,带上口罩:“我走了。”帽檐有点挡视线,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仰头,露出帽檐和口罩中间黑色的眼,“还有,你水开了记得倒。”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人了。


门锁“啪嗒”一声落下,苏沐秋终于回过神来,这一刻世界里的心跳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窗外的风声、海浪声、热水壶烧开水的咕嘟咕嘟。苏沐秋手忙脚乱地关断水壶电源,壶口溅出来的水花落在他手背上,说好的星级酒店水壶怎么都不会自己断电,还没他家里的智能,太差评了。


真的很冷。苏沐秋想上前关窗,却闻到空气中的烟味还没散干净。叶修真是胆子大了,敢在他不在的时候从他屋里抽烟,而且怎么都换电子烟了还不抽点其他味道的烟油,这个烟味真的很难闻——苏沐秋最终还是没有关窗,把刚脱的外套又穿上,抬手取衣服却想起来叶修抬手拿帽子的动作。


这个拥抱……时隔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有多久没有和人有过这样的接触?还是说除了工作必需之外真正的生活里会这样抱他的本来也只有叶修?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他们曾经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拥抱,叶修在一个雨夜,给了他忧愁当中的一刻宁静——


“我的忧愁全然是我独有的,它是由各种成分组成的,是从许多事物中提炼出来的,是我旅行中所得到的各种观感,因为不断沉思,终于把我笼罩在一种十分古怪的悲哀之中。罗瑟琳问,你是一个旅行家吗?噢,那你就有应该悲哀的理由了。我想你多半是卖去了自己的田地去看别人的田地;看见的这么多,自己却一无所有,眼睛是看饱了,两手却是空空的。”


当时叶修打断了他对这段剧本的朗读,他问什么来着?他问:“这是一个好故事吗?”


当时苏沐秋回答:“这是一出爱情喜剧。”


叶修回答:“那就好。”


……时隔数年,苏沐秋恍然确定下来,这不是一个巧合的拥抱,而是天赋般的直觉、爱人的敏锐,正如今日他特意赶来,为了让自己看见他“真的好好的”。苏沐秋背靠着墙蹲了下来,最后坐在地上,就如分手那夜背靠门板——不,好像还有什么事情被忘记了,完整的故事闭环还缺一块。相识了,相拥了,相离了,在相合之前,还少什么?


再多考虑自己一点,不是你的需求,而是叩问内心、那个最单纯的答案——他很爱你,而你呢?时至今日,你还敢说爱他吗?你们还相爱吗?

 


 

12.

 

“帅哥,需要荧光贴吗?”摊主热情地招呼着。


“哈哈,不用了,谢谢啊……”苏沐秋又一次拒绝了。


这是叶修巡演的第一站,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当地原本是个旅游名城,而近些年有意以文娱产业推动经济发展,场馆设施极其先进,并且有一系列优惠政策,也是叶修把演唱会搬来这里的原因。


苏沐秋确实是第一次看演唱会,平常也真的没追过歌手,一下车就被热情的粉丝文化给冲击到了。歌迷们自发发放免费的应援物,帮忙化妆编发拎包拍照的什么都有,有一些是礼物互换,更多的则是白送。苏沐秋是想来体验一下,但不想搞得真跟叶修唯粉一样,这要让叶修知道以后肯定得笑他。


幸亏他沉寂的这五年间知名度低了很多,新电影虽然有宣传但还没正式上映,苏沐秋帽子口罩墨镜全都焊紧了,就当自己是个社恐的路人,直奔检票口,一路没被人认出来。


过了三趟安检终于正式进场,天还没正式黑下来,还是怕被人认出,苏沐秋暂时只敢摘了墨镜。座位上早就准备好了荧光棒,好像是场控,打开开关就行,不用自己调整颜色。原来从观众席的视角看舞台是这个样子的,回忆着那天视频通话里的视角,距离挺远的,叶修应该不至于发现他吧?


这场最大的噱头是新歌首唱,具体是什么歌不知道,风格造型歌词旋律一点都没透露。除此之外,正如自己让叶修点了一串赞一样,苏沐秋回去狠狠补了叶修这几年间的录像,绝大部分歌学得大差不差了,如果需要现场合唱当然也能跟上大部队。


“我进场了!”苏沐秋随手拍了个现场照片发给苏沐橙。


“哇!好厉害!”苏沐橙秒回,“没被认出来吧?”


“我很糊也很小心的。”苏沐秋发了个V字手表情。


“嘿嘿,听说这场有新歌而且蛮厉害的哦!”


“你这语气,是不是已经听过了= =”


“听过呀,绝赞,你好好期待哦~总之玩得开心!”苏沐橙发了个亲亲。


观众陆续进场,天色渐暗,大屏上的倒计时一点一点减少。苏沐秋本来还玩玩手机,后来实在是有点玩不下去了,就坐着等开场。


他起初还担心现场到时候会不会太吵的、自己安静惯了能不能受得了——多虑了,真的是多虑了,叶修从升降台出现在舞台时只有轰动,音响震动心脏都是一种快乐。与其说是歌手,不如说他是指挥家,第一句歌词的第一秒起立刻全场噤声,安静得耳边只有音乐,而所有的嘈杂都是这个现场的伴奏音。


不知过了多久,又到一个中场间奏的时候,叶修下去换衣服了,乐队进行展示,在乐声中苏沐秋脱离了与人群同步的狂热,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呼吸胸腔的起伏。在现场的实感再没一刻比现在更清晰了,好亮好美的灯,就像一个梦。


“这个怎么这么久啊?”身后突然有歌迷小声地说。


“不知道啊,是不是有重头戏?”身边的朋友回答说。


“哦哦哦——”她的语气突然有点激动了,“是不是要——”


灯突然全部暗下来了。乐声整齐的终止。躁动的现场如潮水退去一样静下来。


一束聚光灯缓缓亮起,照亮台上刚刚在黑暗中摆放好的立麦和椅子,椅子旁有一把吉他。凭着这一点的光,在朦胧中,叶修一步步登上了舞台。人群又一次沸腾,叶修一身素色的衬衫长裤运动鞋,领口扣子还敞着一颗,非常休闲随性的打扮,不紧不慢地走到麦克风前,举起一只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大家又一次安静。


他带着明显的笑意说:“坦白来讲,我现在有点紧张,众所周知这对我来说非常难得。”


现场出现了嗡嗡的笑声,直到内场有个声量巨大的男粉大喊:“为什么?!”


这下嗡嗡的含蓄的笑声变成了全场爆笑,叶修也没忍住笑场了:“这么捧场啊?谢谢这位歌迷。”


接着他不管台下的反应了,说到:“前段时期,发生了一件非常让人讨厌的事,一批我没有发布过的歌曲在网络上被公开传播了。”


歌迷们激动地给出了回应:“对——”


“法律程序我们已经在走了,这一点大家不用担心。”叶修说,“既然已经被公开了,那我干脆来解释一下这些歌的创作背景,也别让朋友们猜来猜去,虽然我不介意挂在热搜上,但是有些人可能会担心。”


他的“有些人”咬字格外重些,苏沐秋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大家可以看到我现在的这个衣服,比起其他造型来说,非常朴素。”叶修说,“因为这一身是基本还原了,我分手那天,我的穿搭。”


叶修在台上说话时一向会有一些舒展的肢体动作,而此刻他的左手握紧立麦,右手搭在左臂上,拉远麦克风偏过头去笑。他话音刚落,台下又一次轰动了,哄笑声、听不清内容的大喊声、尖叫声一时间混在一起。苏沐秋感觉自己手心冰凉,但也忍不住笑了。


叶修笑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们分手那天,很有仪式感地出去约了个会,我给他唱了很多歌,就是用这把琴。”他举了举那把吉他,“但是没有一首关于爱情,大家都知道,我平常一向不唱情歌的。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所以分手之后,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些歌——原来失恋真的能让人变成爱情诗人。一直没有发,因为我觉得以我个人的名义发出来,没有意义了。直到前段时间,王杰希来找我约电影主题曲,我才拿出来。


“王导说我的歌感情太浓郁了,随后我和王导在爱情观上产生了一些分歧。很多人觉得,爱是让我们克服困难、克服痛苦的东西。王导认为,你不能把爱当成武器,不然大家每天都需要痛苦,因为不痛苦就没法衡量爱,那这日子没法过。爱是让人快乐的。”叶修说,“我回去想了想,我跟他说,电影一定按照你的来,但是我本人不同意你的观点。


“我的观点是:爱本身就伴随痛苦,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很快乐,但爱是愿意为你忍受痛苦。”叶修说到这里笑着轻呼出一口气,“所以,我跟王杰希说好,这首歌我要写另一个版本,也就是马上要演唱的这个版本。


“其实在此之前,虽然曲目报备上去了,但我们一直没有确定今天到底要不要唱这首歌,因为我之前问过他,他跟我说的是不会来,那这样的话没必要唱这首歌。但我又觉得,真的不来吗?所以我们排练了两个版本的歌单。直到今天临开场前大概半小时,我的一个朋友肯定地告诉我,他今天来到了现场。”叶修说,“然后我紧急通知团队,我们把这首歌搬了出来——更多的话我就不讲了,我留着散场之后再单独跟他讲。”


——你去看演唱会,最煎熬是开场前灯光全暗了的那几分钟,因为纯粹是等待;最平静是歌手去换衣服的乐队展示,舞美绚丽台上没人,你终于能沉心确认,你真的看见了他而接下来你又要再见他;最紧张是歌手唱你最喜欢的那首歌的前一秒那句歌词的前一句,你来之前就知道你一晚可以只为这一首歌一句话;最失落是散场后坐上回程的车被风吹,此时哪怕再听一小时前的录音也是一片空白,因为只有音乐,没有颜色,没有灯。


现在,他唱情歌,你望着他流泪,如果这样,只能因为你有爱的人。


如果这首歌为你而写,只能因为你也爱他。


叶修曾经说,演唱会的外场看台,最能明白自己心的地方,现在,你明白了吗?

 


散场之后苏沐秋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点头疼。主办方安排了夜班公交和地铁,但他没有跟着人群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不知道多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海边。海滨旅游城市,海滩就在市区,苏沐秋干脆走下台阶,在沙滩上坐下来了,开始漫长的发呆放空。


呆了不知道多久,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苏沐秋面无表情地掏出手机,来电人果然是叶修。


他接通电话,出声的一瞬间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喂?”


“喂?在哪呢?”


“你猜。”


“我猜……你去海边了?我好像有听到声音。”


“你说是就是吧。”苏沐秋说,“你今天搞这一出,有意思吗?”


“你能问这个就是有意思啊。”叶修低声笑了笑,“回头。”


苏沐秋一惊,立刻转头去看,可身后明明空无一人。


“我感觉我要赢了。”叶修说,“你刚刚是不是希望我在那里。”


“……”


“我可不可以来找你?”


“你能找到?”


“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


“你别迷路了,我给你发个定位吧……”


“那你别动啊。”叶修说,“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13.

 

叶修出现的时候骑着一辆共享单车,背后背着吉他包。很难想象,刚刚开完几万人的演唱会,歌手本人就这样大摇大摆连个口罩都不带地在大马路上一路单车过来了。苏沐秋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但是没回头,直接等着叶修坐到他身边。


“我怀疑现在全海滩的安保都在盯着我们看,防止有谁跳海自杀。”叶修摘了包放到一边,紧挨着苏沐秋坐下,“玩得开心吗?”


“通风报信的是苏沐橙?”苏沐秋瞥了他一眼。


“也有可能是老王啊小高啊或者随便什么甲乙丙丁。”


“就是苏沐橙。”苏沐秋斩钉截铁,“剧组只知道我今天放假,苏沐橙知道我出来干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你好像也没有很生气。”


“呵呵。”


两人间一时安静下来。夜晚的风温柔地吹着,浪潮像是乐器。享受了片刻宁静,叶修问:“沐秋,有点冷。可不可以抱我?”


苏沐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把叶修往怀里搂了搂。


叶修自然地靠在苏沐秋身上:“我庆功宴说了两句就赶紧跑了,怕我再不跑你就要跑了。幸好大家都知道我来干什么,谁也没拦。”


“累吗?”苏沐秋垂眼看他。连妆都没卸,眼角眉梢还贴着装饰的水钻。


“累,但是还能唱。”叶修说,“我琴都带来了,想听什么一会儿给你唱。”


“你歇歇吧……”


叶修抬头:“说实话,你哭了没?”


“没有。”


“真的假的?苏沐秋你知不知道你哭完之后眼睛立刻就肿?你那双眼皮现在睁着不累吗?”叶修嘲讽他两句,“好吧,你说没哭就没哭吧。那我能哭吗?”


“真的假的?你有这说掉泪就掉泪的本事干嘛不演戏?”现在轮到苏沐秋质疑了。


“好吧,假的。”叶修说,“我上次哭是咱俩分手那天,我一个人回了工作室,坐在那突然就开始哭,哭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你又看不见,然后就算了。”


他自行调整姿势,倚得更舒服点:“后来我写那张专辑,写得真的特别好,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好,发了没意思,不发又有点忍不住,因为真是好啊。后来王杰希找我,我看着他那个倒霉故事,想,爱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是或许这几首歌很合适,我就拿给他了。我也没想到会是你来唱。”


“我也没想到。”苏沐秋说,“爱是什么,你有答案了。这个事王杰希跟我讲戏,他也问过我,你猜我说什么?”


“你说?”


“我说,我原话好像没这么直接但是我是这个意思:爱是不要让你爱的人痛苦。”


“嗯。这也是我们之前……”叶修隐去了那个双音节词,“……的原因。”


又没有人说话了。这一次再度打破沉默的还是叶修。


他问:“所以你之前和我在一起痛苦吗?”


这是一个苏沐秋不能回答的问题。他说:“我没后悔过。”


“我一开始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分手。我大概能觉出来是你压力太大了,但是我前几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事的直接原因是我从舞台上摔下来那次对吗?”


“对。”苏沐秋轻轻地承认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呢?苏沐秋情不自禁地扪心自问,答案是总有一天也要分开的,只是或早或晚罢了。诱因是什么根本不重要,总有想不到的各种方式能催化它。还好,如果把一场对话比作回合制游戏,现在轮到叶修说话了。


“我们那段时间,确实也是有点问题吧。”叶修也轻轻地承认了,“就像我们在一起,谁也没多说——不过没事了,以后都改吧,你改我也改。我现在发现了还是我写歌的杀伤力比较大,如果我经常写,你就没办法再很抱歉地说‘就这样吧’了。”


苏沐秋终于问出口:“那天晚上,你在想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我要提分手,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跟我去约会,抱着怎样的心态精心布置场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最后笑着和我说再见,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哭出声?无论是难过、怨恨、还是任何其他答案,苏沐秋已经都可以接受了。


但叶修却说:“我在想,你的眼睛会说话,怪不得观众都喜欢,我也喜欢。”


“我也有问题要问你。”叶修说,“那个爱情喜剧我看过了,你的悲哀古不古怪我不管,你一无所有吗?你现在抱着我也会觉得两手空空吗?”


“……人不是怕睡着了消亡,而是怕睡着了做梦。”苏沐秋说,“‘当摆脱了腐朽的皮囊以后,在睡眠里,究竟要做什么梦,那不得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所以不要后悔。”叶修说,“你现在的眼睛也会说话,像河,像海。”


是啊,泪光闪动。苏沐秋深吸了一口气,只见叶修离开了这个拥抱,挪动坐到了他对面:“帮我把脸上这个钻摘了吧,贴久了容易过敏啊。”他说,“都没事的,生命是流动的河,哪条河里没有眼泪呢?”


苏沐秋问:“这会是个好故事吗?”


叶修闭上了眼,这一刻必须吻下去了,因为双方都坠入爱河:“这是一出爱情喜剧,它本身就是好故事。”

 


 

FIN

 

 

附:两则微博

 

 

苏沐秋V:

今天正式杀青了!感谢剧组全体工作人员一直以来的照顾,感谢导演给了我这个出演机会。就在上周我去录制了最终版的主题曲,非常好听的歌,马上就能跟大家见面了!

众所周知的一场事故改变了我原有的人生轨迹,还好现在回来不算太晚。过去的这些年旅行去了很多地方,也经历了一些事,时隔几年再回到镜头前,希望我的这些积淀可以在作品中传递出来,交上一份让观众朋友们满意的答卷~

另外,大家应该也看到一些消息了,我的个人工作室已经成立啦,很高兴成为兴欣大家庭的一份子,让我们一起加油!

更多的话我们首映礼见!

 

叶修V:

新专辑已经正式上线了。爱本身就是破碎的故事,愿我们能修复它。送给每一个在爱中痛苦的人。

 





我的忧愁是我独有的/两手空空:《皆大欢喜》

多少事情拿出痛苦才能买个明白/活着就是甜蜜又凄凉的日子:《北京人》

睡着了要做什么梦:《哈姆莱特》

哪条河里没有眼泪:《一双眼睛两条河》

因为本质上是写了一个唱歌的一个演戏的两位艺术家,所以稍稍掉了一些书袋,平常写电竞宅男肯定不这样干。

写这篇的原因其实是本人真的很想去看海+很想去看演唱会+期末周想当阴暗批。《破碎故事之心》原文是一篇美国小说,最出名的句子是“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也译作“爱是刹那间的悬而未决”。既然是在讨论爱是什么,那我就来说一下我觉得爱是什么,本篇主题即我本人的爱情观是1.爱要说出来 2.爱是痛苦。如果爱给你痛苦那么不要怕它!我最想成为能自己给自己快乐并有勇气拥抱痛苦的人!

其实不太喜欢让人物用对话的方式来输出观点,尤其是不喜欢在非原创里这么做,但这篇在动笔之前就想过了是要放进本子里冲字数的,因此不能写太长,否则我很可能会写一个十几万字的长连载……咳,所以在这种压字数的情况下对话是最简单的方法。

真的写得很痛苦,越绫静悄悄必定在攒稿,这篇我写了二十五天,而且是几乎每天都写点的情况下写了二十五天。还好最后写得很爽。感谢这个过程中我的朋友们(主要是夏时老师)每天接受我的吐魂和暴走,某天晚上我轮番小窗我的亲友大喊我真是天才!总而言之我很癫狂,从专业课考试前就写(考试前一天我睡了三个半小时,还花了仨小时写第一章呵呵呵呵真的憋不住这个摸鱼的手)暑假过了快一半了终于写完了,经历了很多个熬到天亮的夜晚(比如现在)也打死了很多蚊子

可能读者朋友们发现了我写文老爱用苏哥的视角,这是我写作的一个习惯,我总会用那个我更能理解的视角,而我从不试图去理解神(……)全职原著很妙的一点是,hdl也不描写神,他基本没写过叶修的内心活动,甚至不会给他有太明显情绪倾向的形容词,更多时候会写陈果或者谁巴拉巴拉。不过从搞CP的视角上来讲这样是有点缺憾的!下次想想怎么写个什么东西

总而言之这篇真的写爽了。方便的话请留下评论或私信,这会给我一点点鼓励(捏衣袖

and最后惯例的放歌环节。因为这次是娱乐圈所以特别强调一下,本文没有任何原型,主角所演唱的作品也没有原型,没有,没有!甚至我因为担心我写的时候不自主代入现实中的啥啥啥,写这篇的过程中也没听歌。但是脑子它不受控制写着写着某些句子冒出来了一些!麦霸就是这样的不信请跟我去KTV唱K四小时起步!所以放在这里,算是对我写作心路历程的补全,再强调一遍无原型勿代入!

《空空》

《国王与乞丐》

《爱是我们必经的辛苦》


越绫,2023年7月23日


华缪

【11月8日 23:00】

  冬日微光

  上一棒:@什辛ing 

  下一棒:@Naglus 

  赞过150,赞/评区抽取辛芙求婚透卡一张(葬芙5~ 6月简中漫正式上架,感谢@次元书馆提供礼品,12月1日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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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敌的巧克力炮手
他还是会偶尔想起他, 在那个红...

他还是会偶尔想起他,

在那个红灯很长的马路上。

或许那天他能追上他,

一切会不一样吗?

可惜,没人回答。

他还是会偶尔想起他,

在那个红灯很长的马路上。

或许那天他能追上他,

一切会不一样吗?

可惜,没人回答。

糖月亮

【TSN】一生之敌(教父AU)

记忆总是充满诡计,爱德华多很难清晰地回忆起,1957年秋天他做出的那个决定到底由哪些精心筹谋的细节组成,他能记起的只有那个念头——我会杀了他,然后渡过余生。


这股杀意如此清晰,就像苹果从树上掉落,潮水从沙滩褪去,没有一丝犹豫和摇摆,事情将这样发生,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这个决定不能说是一切悲剧的开端,他们的悲剧早已上演,爱德华多只是为它开启了第二幕。


 九月十三号晚上,爱德华多静静坐在皮革扶手椅中,等着从机场那边传来消息,雪茄在他指间静静燃烧,这间赌场酒店的二楼办公室里只亮着几盏台灯,安东尼端着一杯伏特加在房间里踱步。


午夜的拉斯维加斯仿佛一位精疲力竭的舞者...


记忆总是充满诡计,爱德华多很难清晰地回忆起,1957年秋天他做出的那个决定到底由哪些精心筹谋的细节组成,他能记起的只有那个念头——我会杀了他,然后渡过余生。


这股杀意如此清晰,就像苹果从树上掉落,潮水从沙滩褪去,没有一丝犹豫和摇摆,事情将这样发生,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这个决定不能说是一切悲剧的开端,他们的悲剧早已上演,爱德华多只是为它开启了第二幕。


 九月十三号晚上,爱德华多静静坐在皮革扶手椅中,等着从机场那边传来消息,雪茄在他指间静静燃烧,这间赌场酒店的二楼办公室里只亮着几盏台灯,安东尼端着一杯伏特加在房间里踱步。


午夜的拉斯维加斯仿佛一位精疲力竭的舞者,终于卸下残妆闭目小憩,人群声息渐消,只有霓虹还在夜色中静静闪烁。


门前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沉默,人群冲上楼梯,随着几声急促的交谈,爱德华多和安东尼的目光转向门口,桑托斯带着几名纽扣人推门进来,他们身上还残留着血与火的气息。


“怎么样?!”安东尼问,桑托斯脸色扭曲了一瞬:“我们在去机场的路上伏击了扎克伯格家的车队——但里面坐着的不是马克.扎克伯格。”


爱德华多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没人会怠慢一位前途远大的参议员,扎克伯格家族的唐一定会亲自去会见查理.柯尼迪,但桑托斯接着说:“我们确认过尸体,是蕾切尔.扎克伯格。”


爱德华多心脏像铅块一样坠下去,他只有一个想法——我杀了一个平民?


“监视的人确认马克.扎克伯格和顾问都在车队里,他们一定是在中途下了车……”桑托斯的声音还在响起,安东尼暴虐的声音中暗藏着一股恐惧:“那个婊子是柯尼迪的情妇,没有其他理由——”


一阵暴雨般的枪击声打断了他,临街的玻璃窗户碎片飞溅,安东尼扑倒魂不守舍的弟弟,大吼着让人撤离,扎克伯格家的回击已经到了。


黑色轿车在夜色中疾驰,岩石的阴影像野兽一样从窗外晃过,安东尼在他身边说,他们得找个地方打电话给曼努埃尔,让他准备一辆轻型飞机在塞格曼镇附近接应。


爱德华多打了个寒战,记忆中的某些片段像霹雳一样击中了他,他突然用力抓住哥哥的手臂:“安东尼,让所有人都过来,让曼努埃尔把所有能带上的纽扣人全带到拉斯维加斯来。”


四年前的那个傍晚,奥尔肯公园大道,在那间被浓荫遮蔽的办公室里,马克坐在唐的位置,爱尔兰人站在他身后,金发顾问在他右手边。爱德华多走上前去,将装着他订婚戒指的木盒轻轻放在办公桌上,他转过头,唐的左手边,站着他穿丧服的姐妹,黑裙的蕾切尔.扎克伯格。


“——蕾切尔.扎克伯格,她不是情妇,她是【首领】。”


当年在费尔南多办公室的争论,安东尼用来质疑他的,那个不需要借助顾问的缄默之墙,也能对家族的新唐保持绝对忠诚的首领,那个不需要公开向唐宣誓效忠,也能代表扎克伯格家族信誉的首领。


她在灯下的阴影中为新继承人招募打手,积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让马克在唐.埃德温时代的两名首领宣誓中立、脱离家族的情况下,组织了之后的一连串刺杀。


安东尼怔了一瞬,恍然大悟和狂喜同时出现在他脸上,爱德华多这一刻突如其来的顿悟让他们占得先机。


当年的马克.扎克伯格绝对无法料到,他私人的嫉妒会将家族最大的软肋暴露在敌人面前。


萨维林家族从纽约倾巢而出,刚开始,拉斯维加斯的其他家族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这座贫瘠沙漠里的城市从来不是什么至善之地,藏着地下赌场的小巷里总会冒出一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这里的掌权者从不缺少挑战,但从唐.扎克伯格来到内华达开始,就没有人能动摇他们的权威。


这一场家族斗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扎克伯格家街道上的力量节节败退,他们失去了对多个赌场、赛马和走私路线的控制,没有了首领,他们就像失去了爪牙的狮子,安东尼和爱德华多有过血的教训,他们都知道不能让这只狮子蛰伏起来重新收拢力量。


爱德华多试图说服唐.贝奥西尼加入这场围猎,但这位曾经将关乎马克性命的行程出卖给他的老人却摇了摇头:“我喜欢为别人提供帮助,但除非有人十足粗鲁无礼,确实冒犯了我,一般情况下我不会直接参与斗争。”


如他承诺的那样,在参加完一位老朋友的生日宴会之后,贝奥西尼就启程离开了美国。


在这之后,真正让两个家族的斗争陷入僵局的,还是查理.柯尼迪对扎克伯格家族的公开支持,没有任何理智尚存的政客会和黑手党在明面上搭上关系,这位前途远大的参议员却公开出席了蕾切尔.扎克伯格的葬礼。


“所以,不止是首领,也是情妇。”


两个多月后,安东尼在圣玛利亚赌场酒店的办公室里抽着雪茄说。最近内华达博彩委员会给他们找了不少麻烦,为了曼努埃尔和桑托斯手下那些小伙子口袋里的钱,他们不得不和扎克伯格家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


谁也没有将这场仓促的休战协议当真,按照安东尼和爱德华多当时的想法,他们或许需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来安排纽约的事务,好抽出人手来消化他们新占据的这片膏腴之地,但他们最终了结旧怨的时间不会太久,已经尝到了血的复仇让人心痒难耐。


然而现实和预料完全相反,在此之后,萨维林和扎克伯格家族在拉斯维加斯和平共处了将近两年。


扎克伯格家族的失势并没有让本地黑帮们倒向另一位赌城之王,这场斗争反而激起了他们的排外情结,尽管纽约的黑手党一向有着龙头的地位,但目睹自己的城市成为两个纽约佬的斗兽场,还是让他们决定放下恩怨联合起来,重申他们对家乡的权力。


街面上三方牵制的局势绑住了所有人的手脚,没有人能在拉斯维加斯大动干戈,而来自博彩委员会的政治庇护,又让他们明面上的竞争陷入僵局。


他们进驻拉斯维加斯的第二个冬天,一场盛大的订婚宴在圣玛丽亚后面的花园别墅举行,安东尼的新未婚妻来自一个本地家族,她父亲是家族备受信任的顾问。沙漠的阳光让那个姑娘的脸庞呈现微黑的麦色,她太年轻了,爱德华多为她眼中那种不谙世事的温顺感到心惊。


安东尼从舞池中回来,紧紧搂住弟弟的肩膀,他已经半醉了,在兄弟耳边有些混乱地说:“接下来该轮到你了……老弟,我得说你没有娶史黛西家的女孩是件好事……”


他又用巴西语说了句什么,曼努埃尔在人群中朝他们招手,爱德华多准备起身时被安东尼按下去,让他留在这里找些乐子。


【枝繁叶茂】。


爱德华多突然记起这是一句婚礼的祝酒词,一场盛大的婚礼总是家族兴旺的象征,爱德华多回忆起他十三岁时维吉利奥的那场婚礼,萨维林家族在长岛的庄园如何被精心装点,那时一切都显得如此坚不可摧。


安东尼再次在走廊里出现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遏制的兴奋,他远远打了个手势,示意爱德华多到办公室来。


“扎克伯格家留在纽约的两个老家伙起了冲突,罗曼的大儿子想要建立自己的地盘,把主意打到了老柯蒂斯的头上,柯蒂斯来拉斯维加斯请现在的唐主持公道,他们谈了什么还不知道,但是刚回纽约,柯蒂斯就在街道上被伏击了,小罗曼带了五个人没有打死老家伙,反而全被他送进了地狱——有意思的是,柯蒂斯开枪时被巡警撞个正着。”


“……他会愿意打破缄默守则吗?”爱德华多沉默一会儿才说,就他所知,作为黑手党世界的外来者,犹太人反而更看重组织规则。


“他背着多起谋杀指控,更何况他一定在想是不是扎克伯格出卖了他的行踪。”


“纽约现在的地检,是【清道夫】朱利安尼……”爱德华多似乎慢慢回过神来,“如果他能提供足够可靠的证人保护,或许有可能……必须让柯蒂斯觉得不安全,主动向他们寻求庇护。”


安东尼露出一个笑容:“我会让曼努埃尔在监狱里安排一次‘不成功’的刺杀。”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接收埃德温时代的两名首领,不一定有直接的证据指向……马克.扎克伯格,但我们需要的只是解除扎克伯格家的政治庇护,如果家族臭名昭著,他们所有的政治关系都会离之而去。”


“这就够了,我很乐意亲手了结恩怨。”


“是的……我们会亲手了结旧怨。”


不久之后,柯蒂斯的确开口了。


新年过后,报纸上不断报道着大陪审团预审会议的进展,三月的时候,扎克伯格家族的教父收到传唤的消息传出,就像安东尼和爱德华多所预料的那样,柯蒂斯的证词只能关系到唐.埃德温,缺少直接的证据指向新的继承人,但法律调查的后果已经开始显现,内华达博彩委员会暂停了扎克伯格家族的席位的一切权力,正在开始一场内部审查。


爱德华多记得三月十五日那天的浓雾,他熟悉的纽约呈现出一种陌生的面貌。旁听席上,家族的律师正在向他们解释,在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他的情况下,马克.扎克伯格应该会全程引用第五修正案,预审委员会的策略是想方设法让他开口,任何反驳都能给地检伪证的把柄。


记者挤满了走廊和房间里的空隙,一阵闪光灯响起时,爱德华多下意识地向入口看去。他十分消瘦,穿着深黑的西装,那名爱尔兰人跟在他身后,他举起双手让警方搜身,与此同时目光在庭内逡巡而过。


爱德华多知道他在搜寻什么,他们的目光相接,然后被起身示意记者分开的警员隔断,他向质证席走去,伸手抚平领口,那一瞬间他拇指上绿钻石的微光闪动,像一根绞索猛然勒住爱德华多的脖子。


一群记者在质证桌前席地而坐,他们举着闪光灯和录音笔,像一群食腐的鸟群环绕着他,委员会对证词、调查资料和罪名指控的陈述漫长而缓慢,当一连串耸人听闻的指控终于告一段落后,他的声音在法院的穹顶下清晰地响起:“我否认以上所有指控,我父亲,埃德温.扎克伯格是一名可敬的商人,在他的邻居、旧友、族群中一向有着公正和仁慈的名声,我的兄长,亚历克斯.扎克伯格是个无辜而不幸的年轻人,他们,我的家族中的任何人,都和以上所指控的犯罪行为毫无关系。”


“他疯了……”爱德华多听到他身边的兄长喃喃自语,人群中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坐在听证席旁边的那位律师面无表情,似乎毫不在乎他客户的自我毁灭行为,爱德华多有点恍惚地朝他看去,他眼睑低垂,眉骨在眼窝投下一道模糊的阴影。


委员会在兴奋和猝不及防中迎来一小段混乱,很快主持听证会的议员倾身靠近话筒:“扎克伯格先生,您是否知道您在作证前宣过誓,作伪证将面临五年以上的——”


“参议员,我的客户,马克.扎克伯格先生完全明白自己的权利和责任。”扎克伯格的家族律师开始插话:“他放弃引用第五修正案,承诺他面对委员会唯有诚实,就像他在天主面前一样忠诚。”


有那么一刻,爱德华多觉得他被其中的讽刺意味逗乐了,他们让他宣誓的时候按着《古兰经》还是《圣经》?或许在心底深处,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觉得当下的场面出乎意料,他当然不会说出那句“我拒绝回答因为可能令我自证己罪”,即使是暗示性的自认其罪也令他难以忍受,他天性如此。


爱德华多目睹预审委员会陷入片刻的被动,他们在席位上低语了一阵,随后警员带进来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多尼。柯蒂斯的司机,中了三枪,脑子有点毛病,不过是把好手,三年前才被提拔起来,他是老柯蒂斯最听话的狗。”曼努埃尔在他们耳边说。


“他位置太低,没什么用。”安东尼皱起眉。“总要先来点开胃菜。”


他身上有种爱德华多熟悉的气息,那种从小被随意对待,而又过早投入暴力的气息,一个纽扣人。即使坐在轮椅里,上半身也高大到有些笨重。


“多尼.考克斯先生,你认识坐在你对面的这位先生吗?”


多尼的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他偏头去看对面质证席的模样有些滑稽,随后他咧开一个粗鲁的笑:“当然认识,这是新的扎克伯格先生。”


“根据拉比安.柯蒂斯的证词,他继承了埃德温.扎克伯格在黑手党里的位置,被称为新的家族‘教父’,对么?”


“什么教父?我前不久才送柯蒂斯先生去参加他妹妹的婚礼,他就当上教父了?新娘子怀胎也得九个多月吧……要我说未婚先孕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多尼!你的证词,柯蒂斯的证词——”一名委员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证词副本,多尼突然在椅子里爆发出一阵嚎啕:“柯蒂斯先生说他被条子折磨得受不了了,说他说什么就让我跟着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安东尼忍不住站起身来,在现场的一片混乱中他并不显眼,记者们转头向委员会涌过去,在这片混乱的浪潮中,爱德华多注意到一个高级警员从人群中挤进来,向委员会席位后方的朱利安尼走去,他低头在地方检察官耳边说了什么。朱利安尼坐在原处没有动弹,过了许久,他站起来向主持预审的参议员靠近,弯下腰跟他说了几句话,很快,参议员的脸色变得惨白。


预审委员会甚至没有费心让现场安静下来,他们只是仓促地宣布听证会暂停,如果还有后续事宜会再次通知必要的人员回到质询席上。


“发生了什么?”安东尼声音中有种压抑的狂怒,这并不是一句需要回答的疑问,所有人都猜到,他们的证人出了问题,只是到了哪一步?柯蒂斯还活着吗?


预审委员会离席后马克依然坐在质询席上没有起身,扎克伯格的家族律师开始滔滔不绝地接受采访,宣称一名守法的公民如何受到政府迫害,反犹主义、排外情结伤害了美国的正义。法庭巡警开始将旁听席上的人驱逐出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爱德华多抬起头,安东尼紧紧抓着弟弟肩膀,说:“走吧,去搞清楚怎么回事,难道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听这些狗屎?”


清晨的浓雾散去了一些,爱德华多走在法院前的台阶上,一名陌生警员向他们走来,曼努埃尔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陌生人走过来时一边低声说:“老柯蒂斯……”


安东尼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靠近,曼努埃尔停住了脚步,爱德华多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那个警员已经走到了安东尼身前几步的位置:“他在浴缸里自杀了,唐.扎克伯格向您问好。”


随着他的声音,他伸手进怀里扣响了扳机,几声枪响惊动了温顺前行的人群,爱德华多扑上去抱住踉跄跪倒的兄长,他们身后的记者鸦群似的涌过来,近乎致盲的闪光灯中,爱德华多下意识地向后看去,几步远的台阶上,薄雾弥漫,马克正垂眸望向他。




会者定离

[TSN-EM无差]情诗(上)(清水,长篇,已完结)

《情诗》

CP:Mark/Eduardo(斜线不代表攻受)

TAG:清水,慢热

分级:G

字数:4w+

阅读指南:
会写这篇文一定是个误会,原因太多,一时好像也说不清楚。看完TSN其实也不是很久,但我预感这坑摔得有点深。原本没有写文的想法,影评类似物倒是想写一篇,旨在描述一下我心里Wardo和Mark的样子。还有很多类似“Mark渣不渣”“他们能不能HE”这样的命题,在和基友讨论的时候被他一句“也许Mark也不是很把Eduardo当朋友”煞到了。我有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也是这篇文最开始的中心主旨(如果有这样的东西的话)。文里的梗,有些是我很偏心想要他们去完满的,有些是卷毛别的电影里看过觉得特别可爱的,有些......

《情诗》

CP:Mark/Eduardo(斜线不代表攻受)

TAG:清水,慢热

分级:G

字数:4w+

阅读指南:
会写这篇文一定是个误会,原因太多,一时好像也说不清楚。看完TSN其实也不是很久,但我预感这坑摔得有点深。原本没有写文的想法,影评类似物倒是想写一篇,旨在描述一下我心里Wardo和Mark的样子。还有很多类似“Mark渣不渣”“他们能不能HE”这样的命题,在和基友讨论的时候被他一句“也许Mark也不是很把Eduardo当朋友”煞到了。我有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也是这篇文最开始的中心主旨(如果有这样的东西的话)。文里的梗,有些是我很偏心想要他们去完满的,有些是卷毛别的电影里看过觉得特别可爱的,有些纯粹是和基友讨论时候的想法。至于情节,这篇文可能没什么情节,就是一个特别简单的“move on之前需要一个告别”的故事和碎碎念。没打算改变电影的结局,但想写一写自己YY过的他们在Kirkland那些时光,还有Mark和花朵之间的特殊性。也没有专门去考据过,只看过一篇电影幕后信息和现实的对比,还有就是电影,所以OOC和时间线的改变是一定会有的,这个跪求不要较真。这文是清水,照旧还是清得渣都没剩下,连个kiss都吝啬的我绝对只是因为现实中大龄女青年想要报复社会吧~总而言之,这只是自娱自乐的产物。看完TSN心里堵得慌,感觉一定要写点儿什么,so,就写了点儿什么。文字稚嫩,思想浅显,切勿较真。
花朵视角比较多,清水无攻受,打算一个星期更完它。点开了的都谢谢,没点开就让我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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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

代码不是情诗,写满十四行也不是。


(一)


  Mark Zuckerberg基本算是一个很烂(懒)的人,所以他能接到这通电话真的是一件非常靠缘分的事。就像长久以来Chris和Dustin等等Facebook高层员工拥有的工作手册一样,凌驾于第一条的小贴士永远醒目而实用:电邮Mark,而不是打电话给他。

  这多半取决于他总是坐在电脑前面,而不是抱着手机,也不会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胡乱按着遥控器转换一个又一个新的频道,他当然有足够的钱开通所有收费频道,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买下整个电视台,放他想看的任何电影。但这样有点大惊小怪了,毕竟电脑或者家庭影院可以完美解决这个问题。他也不会斜靠着或者蹲坐在沙发上,歪歪斜斜,玉体横陈,他的词汇库中没有一伸手就可以拿到话筒的预先设定,通常来说话筒总是不知道被他忘在哪里,而宝洁员工会在第二天清晨将它物归原处。

  

  Mark与电话无缘。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分秒不差地接起了那个电话,期间没有电波的干扰,信号的中断,以及欠缴的话费(说的好像Facebook的CEO真的会欠费一样),也没有无趣又刻板的骚扰电话,类似“Hi,我们在AL有一块地产如果您有兴趣可以给我三分钟介绍的时间……”这种。Mark常想,如果他们的开场白有趣一点就好了,他也不怎么介意跟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随便聊聊,“It’s raining”就是个不错的开始。

  那天正好下雨,加州的雨来的又急又快,连片的水珠根本不是在“下”,而是用一种彗星撞地球的方式往地面上“撞”。Mark穿着他的拖鞋,站在窗边,雨里不断有车辆绝尘而去,车胎下飞溅出的水花比车子的速度还要尖锐。就这样,清晰而又温和的男声透过电缆从大洋彼岸一丝不苟地传了过来。

  “嗨,是我。”

  是谁?

  Mark脱口就想问,他甚至在0.1秒的时间内安排好了下面的全部推理逻辑。

  是我。哦,很好,是你,但是你是谁?不,不用回答,就算只凭两个字我也可以知道你是谁。首先,知道我家电话的人不多;其次,会开口就用这么熟稔语调对我说话的人也不多;再者,Sean已经第九十五次拖入了黑名单(不要问座机是怎么做到的,因为他是Mark Zuckerberg);以及,你不是Chris,也不是Dustin;最后,这句“是我”听起来除了熟稔以外还有踌躇和迟疑,普通的,知道我家电话的,老朋友,不会这样跟我说话;附加条件,很多年了,这把温和的嗓音只在梦中出现。

  推出结论:你是Eduardo Savrin。

  Mark的大脑内核应该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所以上面那一小堆按照难易程度划分几乎不能称之为推理的推理,对他来说完全是小菜一碟。所以现在出现的当机情况实属意料之外,经过快速重启和自救,Mark像磁带卡盘一样把那句滑到嘴边的“是谁”悄无声息咽下了喉咙,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正定自若的“是你”。

  是你。

  这表示了肯定,知情,默许……但没有惊喜,差异,怪叫,也没有沉默和不知所踪。五年过去,他所能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清清淡淡的是你。不知别人听了会如何作想,但电话那头Eduardo只是轻轻笑了,他的笑声竟然一点也没有染上年岁的痕迹,温柔自制得一塌糊涂。

  Mark听见他说:“Aye。”

  见鬼,他的口音更性感了。

  

  不管那通电话的起因经过结果到底如何,但这就是Mark现在徘徊在接机口的唯一原因。

  几天以来他破天荒地按时上下班——不不不,绝对不是说作为CEO他行使过某些特权好翘班偷懒白领工资——而是一个不加班加点的Mark不算一个正常的Mark。他按时到公司,按时离开公司,按时去食堂吃饭,按时在家睡觉,甚至有天站在办公室门口询问他的私人助理,双眼下长年累月乌青色的黑眼圈是不是好多了。Rose看了一眼,用手里的笔头搔了搔头皮,眉目抬得高高的,似乎在寻找适合的措辞。最终她换上露出八颗白牙的职业笑容,对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被外星人掉包了的上司确认:“是的,好多了,Zuckerberg先生。”

  Mark临行前仔细打量过自己,但车子开出去几公里才蓦然发现,脚上套着的仍然是拖鞋。他的双手插在套头衫的口袋里,右腿不住打着节拍,撇过头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几不可闻吸了一下鼻子。

  

  飞机到的不早也不晚,所以Mark按照事先预想过的可能情况,剔掉了“哇哦,现在航班的效率还真高。”和“哦不,我也才刚到。”,改说一句“嗨”作为开头。

  Eduardo从通道口走出,和人群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只带了一个包,斜斜反拎在右侧肩膀,另一只手则插在西装裤袋里。Mark注意到他的变化,脸部线条似乎不比多年前他们默契地不告而别时那样柔和,鼻梁,下颚,眉角……那种感觉并不是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碾压出了什么痕迹,而是时间非常细致认真地化作刀笔,一笔一划把人雕刻成了更加完美的模样。对,Eduardo刚刚低下头的一刹,通道口那盏亮了很多年再普通不过的白炽灯竟然在他脸上打下了绝无仅有的光影——像雕塑。Mark不好形容,匆忙间有些不耐烦地把重心从左腿移到右腿,他只想辩白:真的,真的像雕塑,他有去年去希腊拍过的照片可以用作对比。

  显然Eduardo也不再穿他年轻富有朝气的大学生牌西装或是呢子大衣,比如现在映入Mark眼帘中的这一套灰色西服,剪裁合身,线条优美,出色的生意人,得体的贵公子,宴会上谈笑间举杯饮下香槟色液体的成功人士。Mark不懂,他们甚至还没说一句,他的视觉系统却已经收集了很多关于Eduardo的信息,但这些庞大的信息并没有实质性作用,好比这不能解释Mark出现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换言之,Mark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接他,也不知道Eduardo为什么会从新加坡飞到加州。他拥有的一切线索不过是,一个星期前,Eduardo给他打了电话,告诉自己他的航班序号和出发日期。他们没有谈论更多的东西,不对,是他们没有计较任何前嫌,跳过了和解的阶段,转而步入老友的相熟与相知。

  五年,六年,七年,好像一下从他们中间蒸发,前一夜还是不醉不归的大学聚会,再睁眼,一个西装革履,一个身价亿万。

  

  Eduardo对他挥手,Mark也抬手对他招了招,挡在他们中间川流的人群就在视线轻触的那一刻消去了声响,Mark所能集中注意力的全部,只是Eduardo嘴角那朵小小的笑容。

  Eduardo走近了,Eduardo拍了拍他的手肘,Eduardo叫他:Mark。

  这很奇怪。

  


(二)


  Chris和Dustin是Mark大学时代的朋友,这意味着他们的交往时间很长,彼此间有很深的感情与了解,要是Mark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们一定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比如这一整周的反常,起先他们试图黑进Mark的邮箱寻找Facebook即将倒闭的蛛丝马迹,当然这件事大概只持续了十分钟,他们永远没办法黑进Mark的邮箱。所以他们又采取了曲线救国的方式,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请Rose喝了一杯双份奶精的意式浓咖啡,等他们意识到这位公司的八卦通小姐同样不能提供任何有效信息之后,他们不由开始认真思考眼下的问题。

  如果Facebook没有要倒闭,如果Rose没有收到安排葬礼的指令,而Mark身边又确确实实没有出现什么长腿名模之类的人物,Chris和Dustin想不出具体原因。所以他们只好在周五下班的最后一刻装模作样敲了敲那扇全透明的玻璃门,面部表情设定为担忧。

  “嘿伙计,你还好吗?”

  Mark双手交叉肘部支在桌面上,顺着话音从电脑屏幕上抬头:“什么?”

  他们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你知道的,我们是好朋友,如果有什么事,可以一起分担。”

  Dustin在Chris身后做了一个出拳的动作,暗示性抬了一下眉毛:“我们能做的事很多,要是有哪个该死的得罪了你,我们可以黑他账户,清他存款,卖他老婆。”

  Mark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太棒了”,又直愣愣问道:“那个人是谁?”

  

  听说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就是和天才交流,有时人们必须分析一块西瓜的出产地,泥土陈分,成熟季节,采摘手法,化学成分,含水量百分比,化验使用手法,物理气相沉积,量子力学计算出这块西瓜甜且多汁的概率,细胞壁的纤维强度等等等等才能说服他吃下这块西瓜……Dustin和Chris显然来的太仓促,还没有准备好宣讲关于“你为什么反常”的长篇大论,所以他们不约而同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已经投降。

  Mark仍然是一副抓不到重点的神情,等他们离开以后自己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Mark的别墅(说别墅尤嫌太轻,可能叫做别墅群比较合适)依山而建,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却也不是很远,但绝对是安安静静无人打扰的高级住宅区。当Eduardo坐在车里跟他一起顺着公路一点点往上爬一点点看到那座白墙的建筑时,Eduardo又笑了起来:“真有你的Mark,我都不知道你还有隐士的一面。”

  这很奇怪,从那个全靠缘分的电话到机场的见面再到车子里的交谈,Eduardo一共对他笑了三次,大大超出了预先的期望值。

  Eduardo不该对他微笑,不只是微笑,大笑,偷笑,忍不住笑——统统都不应该。说真的,Mark很难描述一对多年前不欢而散的朋友再见面该是什么场景,他想过拔刀相向,也想过恶语相对(如果Eduardo先开始他预计自己到第十句会忍不住反驳),或者干干脆脆置若罔闻。

  所以现时的一切都带着点点超现实的不真切感,他看着Eduardo笑,也听到了他的笑声,作为车子的主人Mark反而有些拘谨,回了一个不太合格的笑,然后一手搭着车窗,一边把注意力丢到千百年都没注意过的路边风景上。

  大概过了一分钟,或者两分钟,Mark算不清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接着Eduardo的话继续说:“哦隐士,如果你是指那类因为郁郁不得志所以投身山林寄情山水的……嗯,隐士,显然你错了。”

  Mark终于有些找回主场的感觉,他很高兴自己推出了第一个精密的逻辑结论:“如果隐士只是某种指代,暗示那类在魔兽世界大赛里威风凛凛现实中却胡子拉碴吃着泡面的宅男,显然你也错了。我写程序,建网站,但我不宅。如果这个指代是说对大麻有不可分割的情愫,显然你又错了。我每天喝八升水,吃新鲜的水果,除了睡眠有点困难整体都很健康,我还有专业的营养师提供建议。如果这是在说性取向上的某种偏颇,我在今年十月刚刚吹了第四任女友,所以你……”

  “嘿,Mark。”Eduardo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有安抚性,特别是带着笑的时候,“那只是一句调侃,好吗?”

  “调侃,”Mark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确定了一下,“好的,调侃。”

  

  Mark把手搓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像刚刚一样不善言辞。好像这些年来累积的人际交往,交谈技巧都在瞬间化为乌有。不是他吹嘘,高级定制的西装他已经能穿得有模有样,漆面的皮鞋在他脚上也有别样的优雅,偶时露出的精细脚踝——似乎有清洁泳池的工人因此而滑了一跤。

  他不再是学生时代那个不善交际的Mark Zuckerberg了,但在Eduardo面前,时光好像流走在针表间,有什么东西往回拨拉了一下,气流在他耳边呼呼挂过,齿轮的啮合,十二点的钟声,刷卡的门禁,一堆嘈杂令人无法思考的杂音之后,他又成了那个拘谨,慢热,不懂措辞的计算机系Geek男。门缝里不会有偷偷塞进来的凤凰社邀请卡片,裤子和鞋子永远都搭配地不合时宜,明明是句实话,脱口而出又成了惹怒女友的混账话。

  Mark笑了一下,等车停稳后绕到另一侧,彬彬有礼替Eduardo拉开了车门。

  没人会留在过去,所以他也不要玩这样的把戏。

  


(三)

  

  等Mark真的知道Eduardo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时,他已经不怎么想谈论这个话题了。

  因为Eduardo只在在进门后花了几十秒时间环顾了这间半面都是落地窗的客厅,然后说明了来意。他放下自己的包,舒舒服服往沙发上一躺,惬意堪比自家。不知为何,Mark对这样的舒适一点也不反感,甚至很满意Eduardo的熟稔与不矜持。正当他还没享受够其中滋味,Eduardo两手枕在脑后,看着他露出一个极为随性的笑容。

  然后他说:“我要结婚了,Mark。”

  

  电脑当机很好解决,该修的修,该换的换,可是没人告诉过Mark大脑当机该怎么办,是吃点药比较好,还是去拍个片观察一下,总不至于找个活体器官整个换掉。这对他来说并不好接受,Dustin没有结婚,Chris也没有,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交换戒指许下誓言,所以他没有先例可循,一时间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婚礼?Mark当然参加过婚礼,Facebook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员工,没有哪一个不竭尽全力动用人脉试图邀请CEO参加结婚典礼的。Mark去过几次,无非是观礼,祝福,饮酒,离开。但这些和现在的情况都不一样,那些人只是那些人,他们没有和Mark在哈佛分享过大学时光,自然也没有和Mark在诉讼案上对簿公堂。他们只是“一些人”,而Eduardo则是“某个人”。

  他曾经设想过,在他们几个还只是穷鬼大学生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友情也许可以持续一辈子,那么就不得不考虑相互在彼此的生活中掺上一脚又一脚。先结婚的会是Chris,因为他老实沉稳,勤劳肯干,亚洲的女孩们都喜欢怎么说来着?成家立业,所以Chris会先成家,再立业。那么这将是他参加的第一个婚礼。Dustin会生一场大病,因为那时宿舍冰箱里大部分的啤酒都是被他喝完的,他一定会有一次严重的酒精中毒,而Mark,也许会被分到在医院看护一整个夜晚。如果Chris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他和Eduardo会因为谁更合适当他/她的教父而争执,最后Eduardo会顺着他,他们将成为一个顶着教父名头,一个履行教父义务的最佳搭档。

  等他们再年老一点,兴趣会转移到钓鱼之类的,毕竟这才是适合老头子参加的体育活动。Dustin很有可能因为在钓鱼的过程中睡着而没捞到任何一尾小指大小的鱼,而Chris会想要对他炫耀满载而归的成果,可惜桶里的鱼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哪个混蛋放归山湖。Eduardo?Mark?谁知道呢,毕竟他们是最好的拍档。

  

  是的,没错,Mark的人生规划其实早就模模糊糊排到了年近古稀,但至今为止实现的都很少,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消瘦,是以他也没有去深究什么。所有这些设想中,只有他和Eduardo是模糊的,他不知道他们将来会怎么样,会做一些什么样的事,即使有,也是因为Dustin和Chris的存在。如果一定要形容,他们可以称之为纽带。

  而对于Eduardo要结婚了这件事,Mark不知该怎么反应。他走到墙边,按着墙上的按钮,把暖气调高一度:“好的,你要结婚了。”

  这句陈述就像车上那句“好的,调侃”一样,只是Mark迟钝和无法理解的表现之一。太多的时刻人们做着、说着他所不能明白的事物,而他木讷讷的应承肯定,不过是对此悄无声息的鄙夷。看,他不知道正确的反应是什么,所以就只是按照对方的意思,轻飘飘又确认一次。

  但这次仿佛有些不同,因为他感觉胸口隐隐发胀,不知是因为Eduardo的话,还是因为Eduardo的笑,又或者是因为Eduardo笑着说出这句话时那样的情真意切。

  

  认真的吗,Mark Zuckerberg?为自己朋友的幸福酸得发胀?

  门缝底下好像涌进来不计其数的白色信封,无一不印着精致古老的火漆,Mark认得它们,那是凤凰社的邀请信,每一封都写着Eduardo Savrin的大名,而他则是那个在舞池旁举棋不定的瘦弱男生。

  

  

  关于天才的另一种说法,声称他们和孩子没有区别。基于这一论点,Eduardo说服Mark留在家里吃意面就很容易了。

  Eduardo是经济学家,是生意人,是投资者,是CFO,所以他绝对和量子力学,虫洞理论,固体物理,溅射制绒,电子级晶硅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所以他也不可能对Mark分析意大利面的起源和其中的营养陈分,他能说服他的唯一原因不过是……他哄他了。

  Mark用叉子卷起一团面咽到嘴里,显然Eduardo这次下厨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没有历史依据也没有经验支持。面的味道很淡,一口咬下去,满腔的胡椒味,Mark不忍心提醒,就只简单说了句:“还行,肯定能吃饱。”

  果然,晚餐只进行了十分钟他们就吃饱了,至于是主观饱了还是客观饱了,这一点仍旧有待商榷。

  

  Mark端来两杯清水:“W……ardo。”

  Eduardo抬头。

  “你想要什么?”Mark把玻璃杯递给他。

  Eduardo愣了一下,很有继续发怔的趋势。但他意识到如果这样沉默下去,Mark可能会提出很多天马行空的假设,也许会告诉他屋子里哪几台电脑可以随便砸哪几台寻求赦免令;也许会告诉他打他可以,但最好不要朝脸;还有可能会说:“我们签过保密协议。”

  想到这儿,Eduardo摇了摇头,笑着把那些假设从脑袋里甩开:“不知道。”

  “不知道?”Mark重复。

  “对……不知道。”

  “可你一星期前就说要来了。”Mark颇具观点地指出。

  “那只能说明我想了一个星期也没有结果。”

  ……

  “Wardo,你想要什么?”

  “别担心,很少。”

  


(四)

  

  Eduardo这些年并不是白过的,他经历过很多,生意的起伏,人生的际遇,见惯了人情世故,冷暖自知。坐拥过诸多金钱与权力,游历多许多山河与大川。有人很珍惜过他,也有人与他分道扬镳,他喜欢过其中的一些,也因为寂寞和谁在一起。但这些都不算什么,都是在多年后可以一笑了之的经年旧事。 

  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常常会想,过去的那些时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诉讼案刚结束的时候Eduardo过得并不好,诚如人们所知,感情上的创伤并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账户上一夜之间增加的巨额和解费,除了让Eduardo失语没有更多的作用。

  Eduardo当然有除了Mark以外更多的朋友,而且他们都比Mark更加符合朋友这个词的定义。

  但Mark是不一样的。

  所以有人问他六亿美元和Mark相比哪个更好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大口饮尽了绿色酒瓶中的残留液体。他们拉着Eduardo外出买醉,双方都喝得醉醺醺的,不是高级的葡萄酒,也不是昂贵的香槟,仍旧是年轻人触手可得又物美价廉的冰镇啤酒——和哈佛宿舍中的口感微有不同——大学生的作态并没有在他们身上消退多少。安慰的话夹杂在电子音乐中变得难以辨认,宽慰的神情因为忽闪的灯光而一明一灭,Eduardo倒是很想大声告诉他们自己没事,可惜这绝对算不上事实。

  事实是他觉得难过。

  

  难过,沮丧,痛苦,失望,所有这些负面情绪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而他就像站在风暴的中心,纹丝不动,身边的世界却早已狂风暴雨,天地也颠倒了个头。

  有那么一段时间,Eduardo一直沉浸在费解当中,他不明白的事很多,首当其冲要算现下的时局境况。他不明白自己和Mark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不明白为什么视为知己至交的人会趁他转身时抛光刀面,磨利刃口,又在他一无所知转身时捅他一刀。快,准,狠,毫无犹疑。

  每每想到此节,Eduard都会发抖,愤怒的那种。其寒心刺骨的程度,犹如腊月里的坚冰,黑夜中的星子,除了触感瑟瑟凉入肌骨,更有无可消磨的孤寂。

  Eduardo觉得自己站在黑夜里,周遭干净堪比真空,任凭他如何叫喊也听不到丁点声响,更不用提别人的回音。又像是沉浸在水中,无论如何挣扎,动作都只会被水流阻挡,变得慢且无用。

  和Mark闹翻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信任别人。多疑,谨慎,沉默,甚至刻薄。

  不是六亿美元可以换回的东西。

  

  后来好一些了,和很多人一样,Eduardo把这归功于时间。都说时间治愈一切伤口,但这说法其实并不准确,所谓的治愈,不过是出于长年累月无可抗拒的习惯。

  上学那会儿他们学过很多效应,木板,蝴蝶,温水煮青蛙。Eduardo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倒霉的青蛙,而时间是一点点升温的锅炉,他置身其中,日也煎熬夜也煎熬,温水一丝丝划过他的皮肤,他却感觉不出太大的痛楚。仅有的刺痛也被麻木感一带而过,等回过神已经过了很多年。镜子里的他比先前有更深的轮廓,更加笔挺的背脊,更为服帖的头发。

  大抵是都过去了,所以不会买醉,不会发泄,不会去诘问什么,也不会觉得胸腔仿若空出一块,空洞洞的,空得可怖。

  都不会了,因为Eduardo注定是那个笑容温和,待人有礼,知心体贴的好友。

  

  

  诉讼案刚结束的那段时间,Eduardo对Facebook有着非常微妙的抵触情绪。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个网站,最多还能加上“成功”这个定语。但他还是时常对着幽蓝的屏幕发呆很久,白底蓝框的简洁界面,稍一晃神就是青天白日长长的云烟。

  Eduardo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创始人一栏,和Mark Zuckerberg并驾齐驱。他的手指细且修长,指甲盖饱满并且健康,圆润的指腹滑动着鼠标的滑轮,页面就在那一栏上上下下滚动。那两个名字既不静谧根植在视野里,也不会溜出界面很多,看着那四个单词二十七个字母,Eduardo几乎是放空的状态。

  

  他曾经觉得自己应该愤怒,憎恶,或者漠然,他也确实有过这些情绪,可是一旦只剩他一个人,思索着这一段……新鲜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一段极不科学又神展开的故事,他总是找不到任何情绪。他想自己只是有点儿无措罢了,即便是案子结束后好多个月,他也不能很好的消化这件事。

  Facebook有什么好的,值得这样不计代价。

  赌气时Eduardo会这样想,想完了又笑。

  Mark不过是一个薄情的,失真的,自私的,怯懦的混蛋,由他一手创造的Facebook和他本人没有区别。所以Eduardo一度认为会出现新的网站,就算不能完全取代,也可以在这个大网络时代分庭抗礼,分一杯香粥。

  不过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完全按照人们的设想,Facebook每年都有股东大会,Eduardo每年都派代表参加,而派去的小代表总是带回新的消息:股票一年年地涨,资产总值一年年地升,Eduardo的银行账户每年定点定时收到巨额分红……乃至于到了今时今日,他也没有听到关于Facebook的负面新闻。

  

  这些年中,“Facebook-me”从人们新潮的语言变成惯常用语,作为公司的业者,CFO,Eduardo也常被新交旧识索要账号,加为好友,拉近距离。但他总是礼貌克己地摇头,说明他并不使用这个网站。起先人们还会神色了然地点头,大概归功于那场传奇一般的诉讼案。时间久了,记得的人也不多,只是在Eduardo回绝以后稍稍表示惊讶,这年头真的有人不用Facebook?

  除去刚结案那阵子,Eduardo也不怎么想起这件事,偶尔听人提起,他曾随口问过,关于Facebook有什么好的。回答大约也都是随性的,有说因为大家都在用,有说因为可以了解朋友近况,有说方便认识身边的人。

  说法很多,但让Eduardo神色一变的只有一个。

  朋友的家庭聚会,泳池旁,穿着粉色泳衣的小姑娘撑着一把白色的阳伞,大大的墨镜几乎盖住她整个脸庞。女孩儿耸耸肩,像是不解:“不知道,也许因为……它很cool?”

  

  Eduardo从不否认Mark的能力也不否认Mark得到的成就,但他也从没真的去想过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Facebook很cool,这是Mark曾经说过的,他不曾细想。如今年岁过去,Facebook变得越来越值钱,每个人都在谈论它,使用它,似乎这已经成为了自然而然又密不可分的一部分,Eduardo仍旧没有予以太大的关注。

  等他终于站在时间的这头,可以俯瞰来路的彷徨,愿景的全貌,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经年的缺失,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轮廓,模糊,而又闪着光的意义。

  他错失的,是Mark Zuckerberg最近人情的一面。

  

  

  Mark家半是落地窗的客厅里,Eduardo坐在一堆酒瓶中,后背斜倚着沙发,几乎无意识又抿了一口啤酒,冰凉带气的液体在氤氲着暖气的室内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宽松的深灰色毛衣下似乎滚着什么热热的东西,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酒劲而烫得发红,也能听到自己越过电视的声响。

  “很抱歉当时不了解你的世界。”

  “什么?”Mark侧过头来,一半被电影的光照亮,一半隐匿于黑暗。

  Eduardo拇指碰了下他的酒瓶,没再说话。

  


(五)


  关于那场照亮Mark半张脸庞的电影,正是哈利波特第五部《哈利波特与凤凰社》。不知为什么他们会一起看这样一部电影,说来有些好笑,屏幕上小天狼星倒下时轻得好像没有任何重量,应该是感人肺腑或是震撼人心的一幕,Mark倒小小回看了Eduardo一眼。

  察觉身边人的眼神,Eduardo也觉得颇有些好笑,就问他:“怎么了,要我给你递纸巾吗?”

  Mark的回答当然与众不同:“不用了,谢谢。凤凰社就这样,你还想加入吗?”

  Eduardo想了一下,放弃了对他解释凤凰社是个正义的组织,它的存在代表着忠诚勇敢等等美好品质,只做一副思考的神色:“不了吧,带着一只鸡生活比想象中还要困难。”

  

  上大学时他们就常用哈利波特来取笑凤凰社,除了觉得这是一部儿童作品所以不愿浪费时间翻阅的Mark。他们当然也谈论过学院的问题,Eduardo和Dustin都认为那些亚洲的姑娘是拉文克劳的学生,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一个甜美可人的秋·张。他们觉得Mark也应该去拉文克劳,因为据说这个学院全是聪明人,况且还是又聪明又怪的人,比如卢娜。至于Eduardo自己,大概会被分到格兰芬多吧。和勇敢善战无关,和显眼的大红色威风凛凛的狮子也无关,Eduardo只是让人觉得很可靠,够朋友——大约是应了格兰芬多的忠诚一说。

  而以上论述都是Eduardo和Dustin的论点,Chris一直持有不同的观点。

  他说Mark应该分入斯莱特林,而Eduardo则是赫奇帕奇,他们一个精明有余,一个善良过头。

  这些话Eduardo多年后想起来都觉得不那么清晰,好像蒙上了灰扑扑的一层雾,不知是时间过了太久,人事变得太多,还是他单纯不期待一语成谶这回事。

  

  

  Eduardo伸脚踢了一下Mark,羊绒袜的质感划拉到Mark裸露的脚踝皮肤上,痒痒的。

   “你觉得自己会被分到哪个学院?”

  Mark似乎被问得很困惑,但这也难怪,他是这样的人也是这样的习惯,假想不是他的长项,虚无缥缈更不是他的擅长。对于没有是实质性意义的东西和没有逻辑性的例证,他总是匆匆而过,鲜少予以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标志性的耸肩。

  “随便问问。”看起来也没打算真的问出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去拉文克劳。”

  很好,完全不同的答案。

  “为什么?我的耳朵上有橡木塞子的耳环还是——”

  “因为你很聪明。”

  “哦这……可真是没想到。”Eduardo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不怎么确信,“谢谢。”

  “为什么?”Mark反问,一目光移回屏幕,已经要放到尾声了。

  “因为你从没这么夸我过?”Eduardo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更往后靠去。说真的,Mark家的沙发软得过头,一旦往上靠似乎就再也起不来了。

  “拉文克劳。”电影开始落幕,房间里的光线也随着暗下来。Mark的话没头没尾,尾音在忽闪的亮光中徒然断开。很突兀。

  “什么?”Eduardo当然很习惯这种对话方式,不知为什么对他来说一点都不费劲,因为当所有人试图理解Mark的话和Mark跳跃的思维的时候,他总是会直截了当地询问,Mark也会直截了当地回答。这一点儿也不费劲,如果这是聪明的一种,就算他真的很聪明吧。

  “我说我会分去拉文克劳。”连演员表也不愿意放过的Zuckerberg先生平着声调回答。

  这回Eduardo没有问为什么,反而带了点儿笑意:“因为你也很聪明?”

  Mark喝了一口啤酒,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道。”

  醉了三四分的Eduardo向后长长舒开一个懒腰:“少谦虚了,就算你夸自己聪明,你也知道我不会反驳的。”

  Mark仍旧任由那些人名一个个划过屏幕,声音听起来毫不在乎,就像盛了一碗饭一样稀松平常:“可以跟你一个学院。”

  沉默,因为Eduardo没有接话,所以气氛显得有点儿尴尬。通常这种时候类似于说了实话却惹恼了对方的场景,Mark惯常的解决方式都是耸耸肩,所以他现在确实动了下肩膀,回头看着Eduardo:“不行吗?我也想试试跟你一个宿舍,而不是一个多动症,一个老头子。”

  Eduardo大笑,笑得整个人都后仰到沙发上,身子深深陷进松软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坐垫。而后他深吸一口气,两颊鼓得像包子,三四秒以后又重重吐出,眼里映着的是天花板上那一片混混沌沌的漆黑夜色。

  

  

  他仿佛能看见很远很远的从前,哈佛砖红色的校舍,楼屋间成荫的绿树,掉在泥土上枯黄的落叶,还有冬日里被扫开的积雪。不知何故拖到今时今日才来回忆前尘旧事,仿佛从前双眼只能看向现在和未来,一旦余光瞥向了身后,胸腔中被填满的那一块又会晕化开来,是湿漉漉的雪水,滴滴答答湿了一身。

  冬天,很冷,所以他瑟瑟发抖。

  但世事又确然给了他一双洞察的眼眸,好叫他明白这一路以来的得失舍予。Eduardo从不轻易回首过去,但总有一些时刻让人宁愿勒出暗紫色的血痕,也要看看当年是如何肆意大笑,推心置腹,又是如何把生命几无保留地交与他人共享。

  他便感慨,原来再也没有那样相信过谁了。

  

  其实他也是。

  Eduardo不知为什么在脑海中加上这么一句,其实他也是,其实Mark也是。他似乎真的花了很多年才明白,曾经自己离他很近,却不曾更进一步。那个从可笑的加勒比海之夜走出来,穿着浮夸的花衬衫,戴一顶颇具夏威夷风情的镶花草帽,零下十几度还穿着布艺裤衩的自己——和那个背靠着墙壁,毛发卷曲,双肩下削,衣袖盖住半个手背的Mark,真的离的很近。

  那时天很冷,Eduardo几乎一出门就被冻得不想动弹,只是一味缩着脖子试图保持温度。而Mark不同,他穿得也很单薄,但他一直在说话,侃侃而谈,眉目飞扬,如果Eduardo肯多注意一下,也许会看到对方眼中流露的神采。

  他在谈论另一个世界,建造一个新的世界。不仅仅是一个点子,更像是Mark Zuckerberg想要拥有的未来。

  

  Eduardo后来想起,大约那时就奠定了两人眼中不同的世界。

  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积雪和着尘埃,边缘染着泥渍,偶有几棵枯草,不屈不挠地从中探出枯黄尖细的脑袋。路面湿漉漉的一片,化雪时带去温度,空气都凉的入骨……对他来说,只是某个冷得有些过分的冬天。

  而Mark侃侃而谈,口中不断呵出的雾气,一字一句,一停一顿,都像袅袅升起的白雾幻影,在微凉的哈佛夜空下,构建出另外一个属于他的王国……对他来说,是无可比拟的琼华仙境。

  

  彼时Eduardo抬头,仿佛看到黑夜下一个轮廓,不及二十的他似乎也为此停留过那么一二秒的瞬间,撇开身为好友因而无需理由的全情支持,他也惊叹过,思考过……但他最终还是转身走开了。

  Mark Zuckerberg从来不是乐于分享的人,自我如他,所能展示的最大限度,也不过如此。

  于是Eduardo忽然就记起,自己错失的是什么东西。

  

  

  也是这时,Eduardo开口告诉Mark。

  “很抱歉当时不了解你的世界。”

  


(六)

  

  Mark醒来时满身酒味,显然昨晚喝得太多两人都没有精力洗澡睡觉,直接横卧在客厅的地毯上将就了一晚。他没夸错Eduardo聪明,因为比起他的四肢僵直酸痛,有人睡在松软的沙发上还面带一脸舒适的睡容。

  Mark赤脚小心翼翼越过那些酒瓶,但还是不经意碰到了其中的一个,咣当一声,墨绿色的酒瓶从厚实的暗红色地毯上轻轻脆脆滚上了大理石地砖。对于清晨来说这是个不轻不重的声响,沙发上的人为此翻了个身,还发出了一小声酣甜的梦呓——好吧,其实只是吧唧嘴而已。

  主卧室在楼上,Mark径直去了浴室,他没有豪华的大浴缸,连床也是单人的而不是kingsize。浴室的装潢色系很浅,大部分不是白色就是很淡的黄,Mark对着这样的镜子和背景,总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精神衰弱的病人。但他也不喜欢太过舒适的环境,他有点享受这样病态的生活,类似浅眠,清水度日这种。这让他的精神处在敏感的状态,能在最快的时间作出最快的反应。

  

  洒花溜出一串儿水珠的时候他还在想昨晚睡前的那句话,不是抱歉那句,这不是他们的结束语。Mark依稀记得,Eduardo先是笑,后来神色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很认真,那种表情,盯着手里的酒瓶看了很久,最后抬起一边眉毛,似乎有无奈,也有放任自流。

  Eduardo说:“You’re an asshole。”

  

  其实任何事只要有先例可循就不算太难,好比Eduardo那句话,那个神情。有他自己的先例,也有别人的版本。Mark的大脑和电脑硬盘一样井井有条,搜寻类似的场景并不困难。上一次Eduardo作出这幅神色还要追溯到……五年以前,诉讼案。

  这太小儿科了,鉴于他们五年中都没有见面联系,这属于他们之间最新鲜的记忆。想到这儿,Mark有些烦乱地在淋浴下转了几步,脚底板溅起细小的水花却被花洒喷出更大的水流而浇熄,很像他现在的心情。

  有什么要萌发,出于不知如何界定的本能,又在须臾间扼杀得干净。

  

  Eduardo那时的模样恐怕他终其一生也难以忘怀。西装的肩侧,腰脊,乃至袖口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修长利落。头发也是一样的款型,帅气并且整洁。Mark绝对取笑过,关于Eduardo使用发胶这件事。当然不是在诉讼案上,而是在哈佛某条不知名的小路上,某个遗忘了具体日期的早晨,他们在路口分道扬镳,通往各自上课的教室。Mark背对他挥挥手,丢出一句“不如给那只鸡的鸡冠也抹一点”。Eduardo从来都是目送的那一个,所以也只是看着那个单肩斜背着双肩包的身影一路圈腿走到进教学楼,在他身后挥了挥手,算作早安也是下课再见。

  

  Eduardo待他一直都容忍居多,善良过头,不知为什么那么自然而然就站成了照顾者和迁就者的位置。

  同样抹着发胶的Eduardo,Mark却无法再出言调侃。

  因为对面那一个双眼通红的Eduardo,竭力平静的语调下,好像Mark多说一个音节,就会引得他落下泪来。那时Mark是诧异的,因为事情还是一点点偏离了预定的走向,起码在他而言,并没有想要伤害Eduardo,绝不是严重到这种地步的伤害。

  

  

  餐馆里那场巧舌如簧又口舌笨拙的分手是一切的起源,Erica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同样用“Asshole”作为结尾。Mark曾问过她是否生气,如果是,他会道歉。对方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就急着辩白,说他真的会道歉。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非但无功,还更惹恼了这位初恋情人。

  

  是那一刻开始,从前模糊的变得鲜明,影绰的都转为分明,他曾试图混迹人群就像他曾试着走到舞池中央。舞步翩然的并不是他,即便站在人群当中,他也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不是他佝偻着所以人们匆匆走过视若无睹,而是他俯瞰着所以人群都化作了蚁点。试图融入并不是他要走的路途,人情练达也不是他想要的成就,划船,健身,会所,他很确信如果想要,只是将来支票上随手的一个签名。

  那时的Mark是有些倨傲的。

  愤恨着这个世界的不相容,秉持着少年特有脆弱易碎的自尊,信奉“世界以痛吻我,我则回以响亮的耳光”。他不想去琢磨所谓人情世故,也不想去体悟个中交流的艺术。他不懂为何实话会在人的心上豁开口子,“他没错”——多么刻薄而又自负的坚持。

  那种沉闷,既不热烈也不汹涌的痛楚,直到积累成巍峨的雪山,他才发现自己站在皑皑的高处,可惜少年春衫,单薄得很。

  

  醉酒后博客上的只言片语,手指下跃然而出的代码妙笔生花,他从那一刻起把众人拒之门外——自尊与自卑,又是多么容易混淆的两个概念,多么相辅相成的恶性循环。所有人都在门外,当然也包括Eduardo。而Eduardo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离得最近的那一个。很多次只要稍一伸手,也许就能推门而入。可惜Best Friend的名号并没有帮助他们一路过关斩将通达最后完满的结局,Best Friend只是结局可怖的另一个例证。

  

  

  从浴室出来时Mark一头金棕色的卷发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深蓝色的浴袍外加万年不变的拖鞋——Mark Zuckerberg的标准配置。等他一趿一趿走到一层,显然Eduardo也醒了,客房浴室的水流声没来由让人觉得心安。

  Eduardo走出房间,Mark已经躺在沙发上看了很久的天花板。前者换了一件暗红色菱纹的羊绒衫,在Mark浅色系的装潢里显得尤为亮眼,也尤其生了几分暖意。

  Mark坐起来跟他道了早安,Eduardo也一样,几乎是没什么营养的家常拉扯,Mark想了想,定定看住眼前的人:“Wardo,你生气了吗?”

  这时是一句“what”也无需回问的,因为Mark接着又说:“如果你生气了,我可以道歉。”

  


(七)

  

  Eduardo曾经很需要那句道歉,但是现在……未必。

  

  整个诉讼案他都在等一句“对不起”。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是的,那种出于友谊才会存在的稚气与意气确实存在。

  “我又不是要告他作弊。”

  “你告诉律师我虐待动物?”

  “一万八千加一千等于一万九千。”

  “Oops。”

  “Oops。”

  

  较之于Winklevoss兄弟那场正襟危坐又充满火药味的诉讼,Eduardo甚至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Mark脸上有几分闲适。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滑下去,最后变成一个“瘫坐”的姿势,后脑勺的高度正好靠上椅背,两手斜斜挂在扶手上,耸一耸肩,没精打采又话里有话滑出一句“Oops”。就连他自己也是——他是一场诉讼的原告,也是另一场诉讼的证人——被问及哈佛交友网和Facebook是否有关,潜意识就想否认和回驳,语气甚至有急切也有回护。这个道理并不高深,Eduardo只是觉得,不是说他的名字从发行人一栏撤销,他就可以对此实时更新,把Mark的名字也从自己的感情,心理,回忆,whatever上撤销。而Mark在长桌一头投来的眼神,恍惚间又成了并肩的好友。

  那个神情与他们在柯克馆时的日子无二,于是Eduardo想,道歉吧Mark,道歉就好。

  

  结果当然没有,只是这个“Mark当时道歉”的假设着实把Eduardo折磨的不轻。也是在念头完完全全被掐死以后,Eduardo才体悟过来,比起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或是六个亿的和解款额,他所能感受到更多的都是愤怒、痛苦与失望。而这一切都源自于欺骗,源自于Mark给他设下的的长达月余的陷阱。

  也源自于他的不肯修补。

  他仍记得自己取证时描述过去种种低沉的嗓音,仿佛说着漠不关己的消遣故事。很多次他都不能看着Mark说出那些话,因为会很痛。不止是被骗的痛苦,还有对生活的质疑,就像结束后的很久,他竟不能再相信别人。

  曾经朝夕相对的脸,分享诸多时光的人,Eduardo忍不住要想,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欺骗是真的,那么过往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如果过往的感情是真的,那么坐在他面前的人又是不是真的;如果这个人是真的,那么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便也还是自嘲的笑,凤凰社,虐待动物,冻结账户。

  

  电话那头Mark从急切转为欣喜,从欣喜转为自豪,Mark那把拐弯处带点鼻音却清清脆脆的嗓音怀着巨大的热忱,他告诉他:We did it。

  仿佛是世界上最好最值得高兴的事,一次不够,还要说第二次。Eduardo的心情也是在那一瞬间归于宁和又徒然拔高的。他不能相信他们真的做到了这一点,五十万美元,新的公司,远大前程。

  也许是太过高兴的关系,那句“We did it”成了自然而然对号入座的句子。但其实“我们”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时至今日,Eduardo已经无法细究“我们”当中有几个人,但他清楚的知道其中并不包括自己。也许是Mark,Sean,Chris,Dustin做成了天使基金的招商投资;也许是Mark,Dustin等人写出了新的绝妙的代码;也许是Mark还有Sean做好了一个守株待兔的牢笼。所有这些事,似乎不会包括Mark和Eduardo让哈佛时小小的构想终于成了有根有基的事业。

  

  越到后来Eduardo越不会在心里责怪Mark。因为有句话说的是世上并无万全之策,只有必蠢之人。这该死的陷阱不是Mark逼着他跳的,也没有枪支抵在他的后腰口,更算不得多么高妙的设计,故事能如此一波三折急转直下,不过是他信他,而Mark对此心知肚明罢了。

  他不想说遇人不淑,也不想说识人不惑,这些说法听起来总有一丝丝挥之不去的哀怨感。他被坑了,被骗了,并且是自己引为知己的人——看,说出口并不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越是不愿启齿,越是无法前行。

  

  

  Eduardo站在Mark面前,暗红色的毛衣才刚穿好,有几道褶皱堆在腰部让看起来没有那么精明,也没有那么人模狗样。他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头发,一二滴水珠极其自然掉到客厅中央厚实的地毯上。地毯刺出的一丝丝绒面,好一会儿才把水珠晕化下去,显出很小块暗淡了颜色的图案。

  “我不需要道歉。”Eduardo惊异于自己开口时平缓的语调。

  这一次不是装腔作势,也不是强压愤恨。直到他真的站在Mark面前说出这句话,他才真的相信,自己不去在乎了。那场旷日持久身心俱疲的诉讼案,永远都会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那是一段终年无光的时日,被骗的他,消沉的他,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告别,流水一样过去的时间,是相互别离后不曾拥有对方而日益猜忌多疑的自己。

  他将永远都无法说出“痊愈”这样的词,红过的眼圈,掉过的眼泪,凝滞在半空的拳头,一切的一切都在他心里烙下痕迹。恨过所以无法淡忘,期待过所以愈发伤心。一起描述过的未来与现实相去甚远,而他也是在一点一点接受以后,才能心平气和面对一切。

  不去承认那些带着屈辱意味的眼泪,或是刻薄到极致的恨意,他将永远无法揭过Mark Zuckerberg这一页。

  

  

  Eduardo弯身去翻自己来时穿着的西装,从衣服内侧口袋翻出一个夹子,然后慢悠悠坐到茶几边上的沙发上。他把褐色的皮夹往Mark眼前轻轻一推:“别担心,我要的不多。”

  Mark从玻璃茶几上拿起那只长条形的皮夹,翻开时两张平坦肃整的纸张正好滑到他的膝盖上。Mark拿进那两张纸,上面还有油墨新鲜的气味。转头看向Eduardo的神情和开口时的语气如出一辙,不解,并且带着直截了当的疑问:“你要我跟你去波士顿?”

  Mark又慢慢儿合上夹子,像是明白了:“你要我跟你去哈佛。”

  


(八)

  

  虽然“不能理解”一直是Mark留给众人的形象,但没打过任何招呼就消失不见也绝不是Mark的作风。所以在第二天工作结束后CEO的办公室还空旷得像只水晶做的鸟笼时,Dustin慌了。

  Dustin慌神的表现基本就是搓手,踱步,外加话唠。Chris第一万次告诉Dustin闭嘴,他的声音和发散思维永远都不能让人好好思考。Dustin还在走,面部神情极其焦虑:“邮件,电话,座机我都打过了,没有人!今天是新样板上线的第一天,他不可能不在乎。天啊,Chris,他会不会被绑架了?我早说过那样的豪宅需要保镖和警卫,他不听,我也说过那么炫富的房子几棵树怎么能盖得住?难不成上次年终舞会上那个妞的男人,我记得他是打拳击的,山堆一样的肱二头肌,我记得!天啊天啊天啊,不然就是Sean,说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俩的恩怨还没完吗?”

  Chris一直在弯身找东西,恨不得能暂时关闭自己的听觉系统。他终于从一大堆杂物中找出一张脏兮兮的Facebook员工通讯录,一般来说他是用不到的,但这会儿他的指尖对着纸面,一个个数下去,找到Sean Park那一栏,后面有一个手机号。

  Dustin看了一眼:“你就打算找这个?”

  “有什么不对吗,他总能知道Mark在想什么。”

  “不,这没什么不对,只是这个电话——”

  Chris扬眉:“这是去年股东大会新做的,他不至于这么频繁更改联系方式吧?”

  “Yep,这确实是去年股东大会新做的,而且还是我做的。”Dustin双手抱胸,看起来镇定了不少。

  “那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后面的号码是乱写的。”

  Chris隐约觉得自己头上有青筋暴起,Dustin赶忙摆手:“Mark和我的主意。”

  现在一定不是隐约而是确实青筋暴起了,Chris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不用说了,一定是哪个招妓猛男的电话。”

  “Bingo!”Dustin打了个响指,“Mark黑了好几个网站才找到的,我们确认过了,一次八十美金……”

  Chris本来要出言提醒他们这种行为是极其不庄重又影响公司形象的,但考虑到这种相互整蛊的行为在过去的五年中时不时就会发生在Mark和Sean之间,不知怎么他就被逗笑了:“Sean在你们心里只值八十美金?”

  “好吧,客观来说他的姿色可能还会再高一点儿。”Dustin不以为意,“不过我有这个,据说下面那条金线是真金,去年他特意带回来显摆的。”Dustin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如果不是上面写了名字电话和联系方式,那真的不能算是张合格的名片。

  Chris接过名片,和Dustin走到合伙人专用的休息间,用手机拨了过去。

  电话大约在四十秒以后被接起,毫不意外那边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取乐声。Sean对着手机大喊稍等,但在那样的背景音乐下还是太微弱了。

  又过了三四十秒,电话那头的声音才清晰起来,不是厕所就是隔间,Dustin这样猜测。

  

  “嘿,mate,找我有什么事儿?”

  听完Dustin的描述,Sean忍不住大笑起来,等他好不容易停下喘不过气的笑声,才正儿八经跟Dustin保证,他既没有绑架Mark关在自家的地下室里,也没有抓走他准备投到深海喂鱼,更没有硬拉他给自己十四岁的小妹妹相亲订婚。不过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Sean听起来认真考虑了一下计划的可行性:“那丫头丑爆了,又粘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派她去折磨一下Mark。”

  其实长到现在这个岁数,他们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子,也不是每天只知道和10打交道的工科宅男,程序猿这样的时髦词语作为圈内人其实只会置之一笑,关于年龄,他们最大的收获不是胡渣也不是金钱,而是对人类关系的泰然自若。这事儿换到大学那会儿,Dustin也许会抡起椅子,冲着Mark的脑袋直直一下,怒问他怎么能做这种事。或者拼着那双不怎么有力的拳头,告诉Sean他们和Eduardo才是好朋友,他是后来的人,如果不守规矩,就要他好看。

  而现在这样……Mark和Sean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的关系,放在以前,一定是超出理解范围的。可是一件事如果存在了五年,那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Dustin曾经问过Chris,他们,特别是Mark,跟Sean到底是对家还是自己人。Chris没有直接回答,只说Sean是他们当中能理解Mark的一小部分人,而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Dustin无言,心里忽然就替Eduardo委屈了一下。

  

  这通电话最后还是Chris来说,他没问Mark在哪里,只问Sean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电话那头传来干笑声,意指Dustin:“你还是比他聪明很多。”

  后面的对话都是Sean滔滔不绝在讲,Chris负责“嗯”。但要总结,其实也没什么。Sean只是反问了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Eduardo的近况?”

  之后就是在电脑前忙碌的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网络比从前开放很多,这意味着只要你拥有顶尖的技术,想要知道一些信息将会变得无比容易。他们当然比不上Mark黑人的技术,但要说别人,这就绰绰有余了。

  忙活完以后Dustin指着电脑上一张照片,咽了一下口水:“她还挺辣的是不是?我一直知道Eduardo会是我们当中最有艳福的,我也早说过亚裔的姑娘和他不合适,看看这个,金发,长腿,美呆了!”

  Chris双手举过头顶表示投降,显然搜索以后他和Dustin的反应其实是殊途同归——他们都不追究Mark怎么了,去哪儿了,好像无形之中天南地北的两件事瞬间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逻辑也莫名有了连结。Dustin大概只是被分散了注意力,他却是明白的,这档子破事儿,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几个人当中最明白的。

  “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准备礼物……或者礼金之类的?”

  Chris很想说不要,但他只是安慰性拍了拍Dustin的肩膀:“别担心,按照Eduardo的规格,不吃不喝半年工资也就够了。”

  


(九)

  

  这边,波士顿,阴雨连绵。Eduardo和Mark一人一个便易箱包,站在哈佛校舍附近旁边。

  Mark咳了一下:“你确定?”

  Eduardo耸耸肩,拍了一下Mark的后背就要往里走:“你有更好的提议?”

  被拍的人顾不得手上还拎着东西,这样抬手做一个阻止的动作其实有点儿费力:“等等,你确定你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当然了,这里既不是Kirkland也不是Porcellian俱乐部。”Eduardo停下脚步。

  “没错,这里既不是柯克馆也不是Porcellian俱乐部,但这里是日租房。”Mark放下他的包,双手插到套头衫的口袋里,一副解释不清楚的表情,“这里是……嗯……嘿Wardo,你以前没跟Christy来过?哦好吧,我记得你的宿舍是单人间,见鬼的商学院好待遇。”

  Eduardo伸手摸了一下下巴,顺带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Mark,我当然知道这里是日租房,也知道这里一般都是什么人住的,但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走好几个街区去五星级饭店?还是拿出以前的学生卡,去哈佛招待所搓一顿?这里离后门只有五十米。”像是为了强调,Eduardo冲Mark眨眨眼:“五十米。”之后拎着他的东西就往里去了。

  “OK,五十米。”Mark也提起自己的东西,在Eduardo身后咕哝一句,“小情侣打炮才来。”

  

  

  顾名思义,日租房就是单天出租的……居民区。

  对,不像酒店是单个的套间,这里只不过是离哈佛比较近的居民区灵机一动开辟的商机。一个屋子好几个房间可以租给不同的学生,也无所谓男女分居,顺便还有配套的厕所浴室和厨房,价格还便宜很多。

  可以称得上物美价廉。

  不是正式的店面,所以入住手续也很简单,Eduardo从皮夹里抽出两张大的当做押金,房间的钥匙就到手了。屋子坐北朝南,窗户外还有一个小花园,他们的房间不算很大。两张床中间留出一小条过道可以让人行走,缝隙尽头挤进一个矮小的床头柜,烟灰缸和台灯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床单看起来挺干净的,Eduardo检查了一下,还扯起来闻了闻,最后往上松松一坐,两手支撑在后面。因为坐下屈腿的关系,西裤提上去一小截。

  “连袜子也一丝不苟。”Mark在心里这样评论。

  “你知道我们完全有钱刷一整套屋子吧?”正在查看安全出口的Facebook CEO问道。

  “有什么关系,反正边上几个房间也没人。”Eduardo松开了西装中间那个最后留守的扣子。

  “好吧,那我们现在做什么?”Mark确认完这间屋子的紧急通道没有问题看起来放心了一些。

  “洗个澡,休息一下?”Eduardo提议。

  Mark像是默许了,他盯着Eduardo那张床,床是靠墙的,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墙侧。

  “你在看什么?”Eduardo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亿万子民。”

  “哦……”反应了一会儿的Eduardo大笑着,“别,你不能因为这张床是我的就提出这么恶心的假设。”

  “嘿,这不恶心,这完全是符合逻辑的。”Mark已经走到了墙边,弯身细看墙上那些污渍,面容丝毫不为所动,“这很有可能是某个知名校友在还不知名的时候跟他不知名的女朋友留下的。”

  “开膛手杰克——”

  “上膛手杰克。”

  “你赢。”

  话题到此告一段落,毕竟开黄腔虽然有益身心健康,但总归是要适度的。

  

  

  洗过澡吃过饭的Mark和Eduardo双双走在十二月波士顿清冷的大街上。

  这时他们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其实只有Eduardo换了,因为Mark除了正式场合以外打扮和大学时期没什么差别。

  “你觉得我看起来会不会像你叔叔什么的?”Eduardo换过一身黑色的大衣,扣子没系,深红色的围巾绕过脖子挂在大衣两侧,比他穿西装时年轻了不少。

  Mark本着绝不敷衍问题的态度看了他一眼:“不会,你的下巴很干净,而且一般老男人都不喜欢这种长长的围巾,他们喜欢细细的正好围一圈。”

  “哇哦。”Eduardo由衷发出一声惊叹,“来自Mark Zuckerberg的时尚建议。”

  “是来自Mark Zuckerberg第四任女友的时尚建议。”Mark的鼻尖冻得有点儿发红,双手拢住脸搓了搓,“她一直喜欢那类东西,就是小姑娘都喜欢的,两个人一起取取暖,趁机抱一抱之类的——说真的,既然已经在交往了,为什么还要趁机抱一抱?有时候我真不懂她们的脑袋为什么不能多想点有用的东西。”

  Eduardo的嘴唇也冻得有些发白,于是他笑着抿了一下希望能恢复点血色,声音颇具惊奇:“我不知道你还会认真思考这些问题。”

  “你说的对,我本不应该的,不思考起码比思考多一个好处——”Mark不以为意抬了下眉毛,“我可以早点结束被催着修改Facebook上感情状态的生活。天啊Wardo,你能相信吗,我才跟她认识三个月,她就要求我介绍她认识我妈妈的妹妹的丈夫的姑妈的独生小女儿,就因为有一次随口跟她提过他们的中间名是一样的。”

  “我打赌你其实也不认识什么姑妈的独生小女儿。”

  “我当然不认识,那只是我爸妈谈话的时候无意提起的。”

  Eduardo憋着笑:“听着Mark,虽然我很想嘲笑你终于有一天体会到了‘Crazy Christy’,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位Mrs Zuckerberg 4th不过是想多贴近你的生活罢了。如果一个人不是很在乎你,他/她绝对不会费尽心思融入你的生活圈。”

  

  这时他们正好走到哈佛后门的铁栏边,Mark双手合拢放在脸前正要呵气取暖,听见这话儿却不由停下动作。夜间的空气那么凉,但又那么舒服,让人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Mark看Eduardo的眼神渐渐从好奇变成深究,从深究变成玩味,他是真的在疑惑什么,也想从Eduardo脸上找到什么。

  “真的?”

  “真的。”

  Eduardo拉开铁门,栅栏尖儿上还有古老的花叶藤纹,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Mark脸上的表情尤未消除,抬脚跨过小门之时,只觉得心里热热的像升起了一个壁炉。

  

  

  他还记得相识后的三个星期,Eduardo第一次去他们宿舍串门,带了鸡块、橄榄还有黄油,前者是Dustin的最爱,后者是Chris喝苏打水时必不可少的配料,黄油则是他们宿舍早起吃面包时的不二选择。

  “如果一个人不是很在乎你,他/她绝对不会费尽心思融入你的生活圈。”

  “真的?”

  “真的。”

  


(十)

  

  记忆里最清晰的哈佛总是深秋。

  不同于空气里也散发着生机与甜腻花香的春天,深秋的哈佛总是很安静。有时下过一两场急急却又静谧的秋雨,红砖矮墙上的爬墙虎变得翠绿葱茏,暴露在空气中的叶面被雨水洗濯出光亮而深幽的绿色。立在道路两旁的梧桐,黄绿交接的叶片打着小旋儿慢悠悠落到地面。有些在泥土上,有些在过道中,有些枝叶还正青春,有些叶缘已经枯黄发脆。而那些还悬挂在枝干上的,舒舒服服伸展开三个角的叶片,尖儿上偶时一两滴雨珠,映出整个世界的晶莹剔透。

  风也是有的,凉凉的刮在人脸上,一丝丝钻进领口,或者轻轻吹起地上的树叶。如果前夜的雨水不曾变干,树叶会湿漉漉贴在地上,风就像没有痕迹。一旦地面干了一些,风卷起树叶,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扑腾那么两下,又以一种很是安静的姿态慢慢低伏下去。

  Mark走在路上,总有溅起的水在他白色的袜子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泥渍,不然就是浑身一激灵,因为秋风正从他的拖鞋里、袜子间的指缝中洞穿而过。

  他还挺喜欢的,有时熬了一整夜的编程代码,也需要这样的凉意来醒一醒神。

  

  至于冬天,好比现在他和Eduardo走着的的哈佛校园,其实也不过是深秋多加一份萧索。Mark大概不会承认自己觉得很冷,因为Eduardo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Mark你不冷吗要不我们先回去加件衣服”,但他还想再走一会儿。

  

  故地重游说起来是件很矫情的事,不过这事儿是Eduardo提出的,他只不过作为被邀请方选择了同意,所以不如就对这趟旅程欣而享之。

  这些年当中Mark也不是没回过波士顿,出差,会谈,峰会,什么样的因由都有。他住没有一定身份提前一年也预订不到的酒店,出入连保安也精通七国语言的高级会所,穿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的定制成衣,无数次出现在哈佛附近,但就是没有回去过。

  离得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坐在黑色的房车里,利用车身太长所以拐弯需要的那段略长时差,Mark从车窗里看过一眼矮墙中的校舍与教学楼。车子太快,开过校门时他连大门也没来得及扫一眼。

  而他办公桌上平均一个学期一封的优秀校友邀请函也总是被搁置,最终都被当成过期文件集中处理。

  

  

  他们一路走过长长的通道,走廊,石阶。Mark笑着指了一下白色教学楼对面的空地:“你还记得那个吗?”

  Eduardo看起来在思考。

  “拜托,那不比你的鸡好多少。”Mark说着往那边走去。

  “Mark——我们说好不提鸡的事。”Eduardo跟在他身后。

  Mark停在那片空地上,双手在空中动了动:“该死的皇家音乐学院,加入他们社团的考核是整整一周的晚上都在这儿拉琴。”

  “Cool。”Eduardo已经开始搓耳朵了。

  Mark翻了一下眼睛,是他惯用的笑:“不比拉棺材板好多少,你觉得呢?”

  Eduardo鼻尖冻得通红,一张口就有白白的雾气飘在眼前:“我敢说这是你以前没来得及说出的狠话。”

  耸肩代表默认,Mark转身又往另一个方向看去。是和他们刚刚走过的走廊相对的一段白色长廊。Mark指着长廊的一头:“还有那个。”

  “嗯?”Eduardo转头想要看个究竟,目光才大略扫过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往Mark身边走了几步,手肘推一推他,“我一直劝你去,你总辜负我的好意。”

  不知是嗤之以鼻还是嗤笑,Mark口鼻中确实发出了这么一小声短暂的轻哼:“谁要去那样的老年健身所?”

  Eduardo伸手好像在规划描绘什么:“怎么会是老年健身所,那里每晚都有成熟大气的男男女女踢毽子,我一直都觉得这是个有益身心健康的体育活动,我甚至帮你拿过报名表——”

  “他们不只是成熟大气,他们简直是沉得住气。”Mark在空地上跳了两下,再不动弹他们可能真的会变成哈佛空地上的两根冰柱子。

  “沉得住气,”Eduardo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他们的体重沉得住吧?”

  Mark郑重点头:“You got me,这个社团的存在一直排在哈佛十大未解之谜榜首。”

  “你是说你心里的排行榜?”

  “没错。”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告你诽谤?”

  “那我就要告他们肥胖。”

  于是Eduardo又笑起来,Mark一直以来都有点刻薄,特别是在言辞上。这种刻薄一部分出于他的不善人情世故,另一部分则可以归咎于前一项长年累月后形成的攻击性,剩下很少的一部分,Eduardo对此是赞许的。他见过太多的人,有才华的假装有才华的,平庸的平庸肯干的,但所有这些人都在生活这锅粥里煮了个稀巴烂,也许他们加上一点作料契机就可以成为上流名士,但Mark的尖酸刻薄几乎有种自清自浊的快意。

  

  “我以为你不怎么注意这些。”Eduardo呵了口气,轻轻叹息。

  Mark没有反驳也没有坚持,只是望着微凉的夜空露出半个笑容:“你以为我的大学是什么样,没事去黑一下国防部?”

  “我以为是忘记吃早饭忘记吃午饭忘记吃晚饭,忘记吃饭这个单词怎么拼。”Eduardo随口接到。

  “OK,OK,我不会再提你和你那只愚蠢的鸡,你也不要再提我的生活自理能力。”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夜空,Mark却看得有些出神。

  

  他怎么会不注意这些。

  和Erica分手的那个晚上,他就是这样秉着一口气,肩膀上斜背着一只双肩包,踏着一地秋意回到哈佛。路上一共经过了十三家店铺,一家关门的报刊亭,除去难以辨别的同性一共有二十一对情侣,六十三对路灯,如果再算上落单的,那么一共是一百二十七盏。这些路灯有些直直立在路旁,有些半隐入树木的枝叶。店铺呢,暗色系的灯光显然是为了情侣们准备的。至于那二十一对情侣,Mark一点都不想注意他们在干什么,只想对他们大喊:嘿,天气这么糟糕为什么不去分手?

  他的拖鞋踩过地面上枯黄的树叶,稀稀疏疏的声响一路都回荡在耳畔,还有水坑,他踩进了一个水坑。

  回kirkland的路上,确实有个该死的人站在空地上拉小提琴,他绝对不该拉这么忧郁的曲子,就算工科如Mark也会承认,音乐对人的心情颇有影响。至于那些踢毽子的胖子,他真的不想多看一眼,如果哪天他们的训练方式能改成相互踢屁股,也许很快就能瘦下来。

  

  Mark那晚暴躁的心情是从刷开门禁“滴”的一声才有所好转的。

  他当然注意这些,他也当然记得这些。人总是要回忆才能拾起记忆中被忽视的部分。就像那晚他走过长长的路,巨大的校园,一味只想着发泄和做点儿大事,却遗漏了好些关心——而他现在想问——

  “Wardo。”

  “嗯哼。”

  “I need you。”

  “I’m here for you。”

  


(十一)

  

  Eduardo简直怀疑自己身体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外星人动过,而那个外星人的星球因为全是计算机所以和Mark建立了良好邦交。不然他怎么会像条件反射一样说出那句“I’m here for you”。

  在Mark开口以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开口就说了那么一句话,脸上还挂着笑。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尾音都飘散在这一地的夜色中,他才慢慢撤下脸上的笑。

  一点都不好笑,这太奇怪了。

  在和Mark的这一段友谊当中,Eduardo所扮演的一直都是照顾者(容忍者,迁就者)的角色。这点Dustin和Chris不会否认,而Mark一直身体力行证明着,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否认。

  

  好比上述所言,Mark总是忘了吃饭……还有睡觉。

  这件事最神奇的部分还不在于Eduardo好奇他这样的生活习惯是怎么活下来的,而在于Eduardo似乎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Dustin,Chris,Billy,每个人都对此秉持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好像吃饭睡觉才是异类。Eduardo选举哈佛投资会会长最紧张的时候也曾阴谋论地想过,他们是不是想直接饿死Mark这样绩点综合排名也能少个对手。

  不过这个显然是吐槽陈分居多的设想很快就被Eduardo否决了,因为他们一整个宿舍多多少少都有同样的毛病,总想在把自己饿死累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相互熟悉以后Eduardo不得不提醒他们至少记得吃饭别把自己饿死,多少记得睡觉也别让自己过劳死,或者在宿舍的冰箱里起码放点和啤酒无关的东西。Eduardo也喝酒,承蒙家教,他会品玩各类美酒,但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啤酒瓶盖撬开的“嘎嘣”一声。

  他也爱跟他们一起喝,或是参加加勒比海之夜顺便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问题就是他总得负责善后。就算不拖着一个两个醉酒的打车回去,也总要在离开前叮嘱一声别醉着倒头就睡,宿醉的头疼感绝对不是他们想要尝试的。

  

  Mark在饮酒这回事上算是比较节制有度的一个,酒品也很好。不同于Dustin酒后话唠(好像他什么时候能不话唠似的),Mark非常安静,几乎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眼里是平时根本看不到的神情。Eduardo虽然见过这样表情很多次,但他还是不能找到很确切的形容,但一定要描述,他可能会说那是一个“正常款”的Mark。非常正常,没有Geek气,也没有清醒时的刻薄尖锐,更不会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Mark喝醉时又有点像个小孩,其具体表现在于他认人。在他醉酒的世界里Eduardo好像是唯一可以相信的人,所以无论Eduardo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好。诸如“把Erica让给Eduardo”这样的条子,在Dustin和Chris的设计陷害下,Mark已经不知签下了多少张。

  Eduardo有一个原来装钢笔的盒子,后来里面存了很多那样的条子。有一回Mark喝醉了,Dustin也晕乎乎的,打趣说Mark就算离异一百次,也不可能还清Eduardo手上的债券。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不如以身作抵,Eduardo那天模拟风投赚了大钱,心情非常好,也冲Mark晃了晃酒瓶子,问他意下如何。

  谁知Mark竟然愣了一下,脱口就是一个好字。

  当然这事儿醒酒后谁也没有提起,大约不是不记得的关系,而是不想自己的电脑忽然就出现什么奇怪的问题,或者期末论文一夜之间消失在硬盘里。

  

  Eduardo其实是很习惯照顾Mark的,单从外观来看,Mark很瘦,还有点营养不良,浑身上下最生机蓬勃的要算他那头金棕色的卷发,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营养都往头上窜这才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瘦瘦的样子。

  当然Eduardo所指的是大学里的部分,如同Mark自己说的,现在有专门的营养师负责他的一日三餐,整个人看起来健壮挺拔了不少,但脸上那股子苍白劲儿还是留下了一二丝痕迹。再加上他的嘴唇……他们(尤其包括Sean),把这称之为自带唇彩。

  尽管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Eduardo都和Sean Park站在对立的两面,但这件事上Eduardo也得承认他的形容非常恰当。不比他自己总在深冬冻得嘴唇发白,Mark似乎一年四季都有很鲜亮的唇色,不需要抿一下上涌血色,单看着就很分明。

  那时他的嘴唇只会把他衬托得更加苍白,还有一点点微妙的尖锐感。

  

  Eduardo绝不是对人体器官肢体有特殊癖好,但他很喜欢Mark的手。他不是画家,也没有闲心去寻找“生活中最美的手”什么的——而他生活中出现的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惯常浏览经融文件,惯常书写执行计划,惯常在合同底部签上自己的大名。

  他自己的手就因为常年写字而在指节部分留下了茧子。小小的一块,摸起来比别的地方坚硬很多。虽然现在写得少了,茧子也不像以前一样那么明显,但两个手指相互摩擦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以及年轻时因为写字太过用力,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变得有一些些歪,Eduardo审视自己的手时总觉得有种怪异的可爱感。虽然他也觉得自己的手长得够长也够修整,但远称不上好看。

  Mark的手却是很好看的。

  那是一双编程的手。Eduardo观察过,并不是每个编程的人都能有那样一双手。Mark手指修长,指尖很细,一旦伸直手指,指腹会露出细微的紧绷感。Eduardo曾经交过修习钢琴的女友,她的手握起来充满骨感,但指腹一定是圆润而饱满的。他一度觉得那种感觉非常美好,就像轻触琴键的时候可以润泽弹跳起来一样。Mark的手指……既不圆润,也不饱满。如他先前所说,细致但是紧绷,尤其是秋冬季节,光看着就能感受到皮肤纹理上干燥洁净的感觉。

  很有可能是那双手的关系,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听来也不再是噪音,很多时候Eduardo半躺在Mark的床上看他自己的书,甚至不需要戴上耳机人为塑造一个自我的世界。Mark则旁若无人一个个敲击着键盘,代码像温润的湖水一样潺潺从他指下流出。键盘的声响更胜似这场秋澜午后静谧的鸟雀声,偶尔一下,只让人感受到日光的温暖和金色落叶的宁静。

  但也有不好的,Mark的手很容易长倒刺,尤其是在他不愿意围围巾也不愿意戴手套的冬天。时不时就能从他的指甲盖下方看到一个个小小的倒刺,虽然他不会主动去扯,但有时口子还是越豁越大。

  很疼,这是Eduardo最直观的感受。

  

  于是某个圣诞节,Mark坐在Kirkland的红色布艺沙发上,嘴里还咬着绿色的吸管,橙黄色的芬达液体顺着吸管一下下冒到他嘴里。

  “这是什么?”Mark吸了一口汽水才问。

  “圣诞礼物。”Eduardo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如此惊奇。

  “防腐的?”Dustin蹲在茶几边上仔细观察。

  “让我看看成分。”Chris也凑了过去。

  礼物的持有者极其纯良又极其无辜抬头往身边看了一眼,嘴里还咬着习惯所以声音含糊不清:“不是发蜡吧?说到这个,我送你的其实是一瓶发蜡。”

  Eduardo露出一个毫不意外的表情:“Fine,我会看看在我征服世界的计划里一瓶发蜡能做点什么,顺便替那只鸡的鸡冠说声谢谢。”

  “不用谢。”Mark像是很满意Eduardo的反应。

  

  “这是护手霜。”Chris和Dustin双双确认。

  Mark用力吸了一口汽水,滋啦一声意味着汽水见了底,他晃一晃杯子里的冰块:“护手霜,干吗的?”

  “擦手的,护肤品,让你写程序的时候不要僵得伸不直手,让你手上少点莫名其妙出现的伤口——”Eduardo惊异于自己蠢到这种地步,竟然真的去跟他们解释,最后他也只是极其无奈摊了摊手,“Whatever。”

  礼物的正主和正主的室友一共三人,还在用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Eduardo,这回Eduardo一点都不责怪自己跟他们解释护手霜是什么,也不觉得很蠢,因为这种奇奇怪怪的片段,好像就是他们之间相处的日常。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偶然出现的对于人情世故的笨拙,他是欣赏并且喜欢的。

  

  所以Eduardo最后只是站起来,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自己的大衣,一边穿衣服一边笑:“我只是拿错了给Christy的礼物,希望她拆出剃须刀的时候不会太生气。”Eduardo抖了抖大衣的立领,手掌机械似的左右动了两下,因为抿着嘴所以两颊显得鼓鼓的:“回见?”

  Mark摸了摸自己下巴上冒起的小小胡渣,嘴唇上滑出薄薄的笑意:“回见。”

  

  

  如果非要问后事如何,大概是那个冬天Mark编程的时候总能闻到自己手上淡淡的柚子清香。

  

(检查了一下似乎没有不和谐的字眼……求审核仔细看一下不要再吞了QAQ)


会者定离

[TSN-EM无差]情诗(下)(清水,长篇,已完结)

(十二)

  

  他们过去也常常一起走在哈佛的校园里,虽然六七年时间过去,无论是路灯还是墙体,多多少少都有了变化。

  Mark不敢说自己能完全辨认出那些改变,但他心里突兀升起的感慨也是真的。就像电影(他鲜少看过的几部)里惯用的桥段,利用年龄差时间间隔而营造出伤感的氛围,多年后的自己回视多年前的时光,总是唏嘘,感慨,叹然,惋惜。

  他偶然眯起双眼似乎能看到自己某年在雪地里狂奔的影像,一时又换成了Wardo半蹲在地上背靠着柱子等自己出来。他轻拍自己后背的手掌似乎还有留有余温,那时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能一起走的路就这么多。

  

  “你以前说我做了一件让所有女生都讨厌我们的事。”Mark...

(十二)

  

  他们过去也常常一起走在哈佛的校园里,虽然六七年时间过去,无论是路灯还是墙体,多多少少都有了变化。

  Mark不敢说自己能完全辨认出那些改变,但他心里突兀升起的感慨也是真的。就像电影(他鲜少看过的几部)里惯用的桥段,利用年龄差时间间隔而营造出伤感的氛围,多年后的自己回视多年前的时光,总是唏嘘,感慨,叹然,惋惜。

  他偶然眯起双眼似乎能看到自己某年在雪地里狂奔的影像,一时又换成了Wardo半蹲在地上背靠着柱子等自己出来。他轻拍自己后背的手掌似乎还有留有余温,那时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能一起走的路就这么多。

  

  “你以前说我做了一件让所有女生都讨厌我们的事。”Mark一步步走着,环顾四周时吐出长长的气息,“但后来它为我们赢来了两个漂亮的亚裔姑娘。”

  “这个说法……并不很确切。”Eduardo表示怀疑。

  Mark跟着噢了一声,尾音愉悦而上扬:“虽然她很疯狂,但你不能否认她很漂亮。”

  Eduardo也跟着噢了一声,平地小跑两步做了一个投篮的姿势,回头时笑着说:“没错。”

  “Facebook不全是不好的事。”Mark惯用的陈述语气,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但Eduardo是明白的。明白Mark的意思,明白这句话中千难万险表达的一层层感受。Facebook不全是不好的事,其中有努力有付出,有成就有成全,有错失有误会。

  他们曾对对方很生气——Eduardo不知Mark是否还生自己的气,看起来不了——但他现在不会。

  过去那种少年的意气,被砸电脑的瞬间悉数克制,转而成了另一种更为成熟可怖的深思与后顾之忧。也许相互挥舞拳头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他们其实不该把两个人的事无限扩张成为大家事,甚至是公众的事,从而变得落子无悔,覆水难收。

  Eduardo不太能确定事情的性质是在哪个部分发生的变化,但就像现在铺在他们面前的小路,早已被四季更迭的时光悄然掩埋,无从追究。

  

  

  走过计算机系教学楼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

  楼底的玻璃门仿佛映着两个人的影子。Mark伸手揉一揉自己的头发,玻璃上稀薄的人影也分毫不差揪起几撮卷毛。Mark耸耸肩,里面的人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Mark忽然看向Eduardo——不是现实里的那个,而是玻璃上的影像。因为时间太晚,所以楼里的灯只亮了几盏,教学楼外的路灯也是,几只澄黄发旧的灯芯,顺着灯罩落下片片模糊的光。也幸而光线太弱,所以他们只能从玻璃上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也因为身后有不同方向的灯光,那些轮廓变成层层叠叠的毛边。Mark看向Eduardo时身体丁点未动,他只是看着玻璃上的人影,目光几乎穿过黑洞洞的楼梯。

  幸而他看到不到,Mark是这样想的,因为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一定盈满了惊人的感怀。Mark Zuckerberg不适合感情如此丰沛的表情,那会吓坏Eduardo,他是为他着想,Mark在心里补充。

  

  Eduardo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吸气跳了两跳,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很快就是小腿,膝盖。他伸手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嘴里吐出的白色雾气很快飘散在冰凉的空气里。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Eduardo笑着揉了揉膝盖,颇有几分难以启齿地看着Mark:“Mark,那件事……嗯,就是那件——”他匀出一只手做了一个“你懂的”的表情。“你后来做到了吗?”

  才刚回神的CEO先生投过去一道疑惑的目光,极不情愿地问道:“哪件?”

  “就是那件。”Eduardo丝毫没有掩饰憋笑的表情。

  因为Eduardo弯腰撑在膝盖上,所以现在的状态是Mark自上而下斜斜看过去一眼,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势要从气势上压人一头:“是你走错女厕所的事吗?”

  Eduardo条件反射申辩:“当然不是!”

  “那就是你走错女厕所还没被认出来的那件事。”Mark又调用了超越人类语速的说话方式。

  “不,不——”Eduardo似乎真的想起了当年的一二件囧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又换上先前的笑,全然的淡定自如,“这些事为什么需要你来完成,Mark,我不知道你把‘走错女厕所’当成未竟的事业,这些年你一定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抢白和刻薄一直都是Mark的强项,想要不被他的语言呛到(有时是有意的,有时是无意的,但有时后者比前者难堪千百倍),根绝Eduardo过去积累下的经验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说话。

  所以没等Mark接话,他又说:“关于你那个小小的梦想,姑娘,头发,耳侧。”

  Eduardo小心翼翼提出了几个颇具“懂的人才懂”的关键词,Mark倒是轻轻噢了一声,身子出于本能向后仰了一下,轻微皱起的眉头似乎在表达身体主人的被冒犯感。但Eduardo知道,这种程度的表情对Mark来说其实根本没往心里去。

  

  他倒是没期许得到什么答案,他只是在又置身哈佛校园的一刻不想去考虑诸多恩怨纷争,也不想去回忆太多今非昔比的往事,最后只能肃着一张脸,强烈感受到时间走过了多少,他们又揭过去多少页。而他最最不想的,就是得出一个无足叹息的结论。

  他只想和老朋友聊聊天,没别的。

  当你没有期许却反而得到的时候,其中的惊喜会比原先多上许多。Mark忽然就对上他的双眼,眼帘半阖下去又抬起,似乎在认真思考,而后丢出一句正正经经的“没有”,这让Eduardo一时间因为太过震惊而不知如何回应。

  “那些人全都不是‘那个人’?”

  Mark摇头。

  Eduardo干笑:“大概是这件事已经过了适合的年龄。”

  Mark不再看他了,似乎很赞同:“嗯,我以后也不会这么做了。”

  

  

  关于Mark小小的梦想,Eduardo口中闪烁言辞处处打趣的“那件事”,如果要用作形容大概就是:宅男也有春天。

  一直以来Mark予人的形象都是很典型的工科,计算机,宅,geek。而人们对这类人的印象又都是情商偏低,过于自我,刻板,不浪漫。但其实Mark在还没有成为Zuckerberg先生的时候,也曾经为脸上冒出的痘痘,或是不知怎么问喜欢的女生要电话号码这种事而伤神过。虽然不及他和电脑相伴的十分之一,但这些部分确实是有的。

  

  Mark一直以来都有个梦想,想要有个姑娘,轻轻将她的头发撩到耳后。

  这一部分(或者说这一人格更为恰当)的Mark是很稀有的,就算你运气超好,在野外遇到了这样一只少女Mark,就算你投出背包里全部的超级精灵球也不一定能捕捉到他。

  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

  所以事实是那天Mark喝醉了,而对面的人又恰好是Eduardo,并且那一天他才刚刚听过不知道消息来源是哪里的八卦,八卦告诉他Erica和一个看门的有一腿,这让他郁闷了挺久,在他拿起第一瓶啤酒以前,起码郁闷了二十分钟——这对Mark来说非常不容易。

  后来他就开始告诉Eduardo这个小小的秘密,顺便抱怨Erica的刘海让这件事的实施进度严重滞后。

  那一瞬间Eduardo感受到的只有“可爱”两个字,他坐在Mark那张单人床床尾的地上,手肘舒舒服服搁在床上,另一只手拿着啤酒瓶。而Mark正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头就在Eduardo的手肘附近。

  

  Eduardo伸手勾了一撮比Mark本人有活力很多的卷发,绕在自己的食指上,笑得很是不怀好意,他说:“你觉得我应该配合你一下吗?”

  Mark两手展开,悬空挂在床外,他抬眼向后看了一眼Eduardo,根本不想张嘴回答。

  于是Eduardo又说:“上个假期,我被拜托照顾邻居家十岁的小女孩——那可真是完美的一天。”说着他看了一眼Mark,确认对方还在听。“我们一起看了一部电影,我觉得非常适合现在的话题。”

  Mark瘫着脸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但因为躺着的关系有不少倒进了领口。

  “那电影叫《公主日记》,里面的公主从小到大都有一个愿望,就是想找个人能让她在接吻的时候优雅翘起一只脚。”Eduardo大笑,推推Mark的肩膀,装作一副搞怪的嗓音,“怎么样,Mark Zuckerberg先生,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又或者我们有没有可能拉到投资拍一部《Geek日记》?”

  回应他的当然只有一句“Fuck you”,不过谁也没当真,甚至都在笑。

  Mark翻了个身去够地上另外一瓶啤酒,他刚才喝的已经见了底,等他闷下一大口,禁不住泛起一个酒嗝,迷迷糊糊对着Eduardo笑了一下,“祝你早日翘脚成功,Eduardo Savrin先生。”

  

  

  其实Eduardo就是被心里这段小小的回放击败的。他的情绪化和重感情几乎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他自己不曾否认,做事便也大多随心。

  就像现在,站在冬日寒风夜色里的Eduardo Savrin,忽然想起某年某日自己的食指上缠着一撮润滑光亮的金棕色卷发,而那撮头发从指间滑走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喝过酒的嘴唇尤为分明。鲜红的嘴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说着古怪又讨嫌的话,他们却莫名其妙一起找到了笑点。

  有细微的酒气鼓入鼻息,Eduardo想,他一定也是醉了。

  

  

  Wine talk……Wine things。

  Eduardo缩了缩脖子,他觉得很冷。于是他解开脖子上一点也不严实的酒红色围巾,一步步向Mark迈去。

  “你冷吗?”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但和先前无数个问题一样,他并不很需要答案。Eduardo伸手揽住Mark的肩膀,使了一下劲,于是两个人的肩膀就靠在一起。然后他稍稍弯下身,把那条极长极其松软的酒红色围巾绕过Mark光洁优美的脖颈。围巾从Mark那边绕了一圈又绕回Eduardo的脖子,他盯着围巾在Mark后颈出撅起小小一丛卷发,好像发现了这个冬天再适合不过的风景。

  Eduardo伸出自己的手又一次揽过Mark的肩膀,他问:“是不是这样?”

  这时的Mark也忽然变得很安静,一如酒后那个静谧寡言只认Eduardo一人的大一新生。他轻轻应了一声,又问:“嗯?”

  “是不是这样,”Eduardo的手掌包裹着Mark有点瘦有点骨感的肩膀,“一起取取暖,趁机抱一抱之类的。”

  Mark笑着摇了摇头,好像Eduardo说了一句极为荒唐的话:“Bullshit。”

  Eduardo也笑,丝毫不为所动,然后他推了一把他的肩头,两人匆匆走出了学校。

  


(十三)

  

  飞机上积累的疲惫感一直到他们晚上回到住处才爆发出来,Mark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要不是Eduardo催促,估计他连澡也不洗沾到床就睡着了。况且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从冰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Mark想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让自己更暖和一点,然后好好睡上一觉,所以洗过澡之后他们很快就休息了。

  

  半夜醒来的人是Eduardo。

  可以这么说,Mark是个神经质神经敏感神经紧张的怪人,Eduardo在别的方面也许都尤不能及,但浅眠这回事儿,Eduardo才是堪称鼻祖的人。

  他常常睡得很浅,轻微的动作就能吵醒。有时甚至不需要轻微的动作,他只是单纯睡不沉罢了。这种情况在诉讼案之后显得尤其严重,从睡不沉发展为睡不踏实。Eduardo会做很多梦,梦里大约都不是很好的情形,因为有时他从梦里惊醒,手心还留有湿腻腻的冷汗,额头也是。

  都说梦是没有颜色的,也很难留有记忆。但Eduardo从没跟人提起过的那些部分,梦确然是有颜色的。像是Mark红色的外套,Mark嘴里衔着绿色的飞镖,Mark告诉他“你一定得回来”时灰蓝色的T恤。

  梦也是有情节的,诸如很长一段时间反复出现在Eduardo梦境里的桥段,那些真真假假的确认和假设。他不知道自己和Mark这场感情与利益牵扯交缠的诉讼到底是不是可以用对错来论断,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应得这么长久,这么漫长的折磨。

  

  他厌烦了总在梦里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假设,他厌烦总在梦里作出不同的选择,他厌烦了不同的选择达成的却是一样的结局。终于有一天Eduardo醒来时胸口剧烈起伏着,而他却无比清晰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所想所感。

  是的,那大约是第一百次他在梦里选择和Mark去加州,除此之外还有一百次他在梦里选择告诉Mark他需要他一起去纽约,而剩下的九千八百次,零零散散也不过是不冻结账户,放弃广告的投资,更加相信Mark这些与现实相悖的选择。

  但它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一样沮丧失望难堪愤恨的他,坐在一样淡漠薄情自私怯懦的Mark面前,双方律师刻板地念着证词,打字机旁丰腴的女人挨个敲下他们的证言。

  无论Eduardo在梦里怎么选择,他和Mark还是一样要走到原有的结局。有个词叫做殊途同归。

  

  而他渐渐分不清真假,分不清自己真正的意图,是想要驳回做过的那些决定,还是冷眼接受现时的一切。那些梦里尝试的选择,有些他能做到,有些他则不能,回头看世事的好处在于,你不再是你,因而懂得了很多你曾犯过的过失。回头看世事的坏处又在于,你仍旧是你,因而懂得自己当时无论如何也要错下去的决心与委屈。

  所有这些梦境发展到最后,不过是让Eduardo清晰记得,他和Mark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而这条岔开的路上,没有如果这一说。

  

  

  像是时隔多年Eduardo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做过的梦,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打算甩开这些恼人的想法。甫一侧身,却看见对面那张床上有一对眸子扑闪了一下。

  “Mark?”

  “嗯。”

  竟然没睡,Eduardo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耳朵,伸手就要去看床头的手机比对一下时间。

  “两点四十三分。”Mark的声音听起来甚至不怎么困倦,“我刚看过了。”

  “哦……什么叫你刚看过了?”

  “你做噩梦的时候我就醒了,顺便看了一下时间,根据我心里的读秒,现在应该是两点四十三分,我们说话的功夫,现在是两点四十四分。”

  Eduardo想要咋舌,却也真的疑心自己睡梦中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但印象里似乎不是惊醒,应该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你刚刚梦到什么了?”Mark想了下,又说,“你可以问我,我会回答的。”

  Eduardo窘了一下,试探问:“我说梦话了?”

  Mark没有回答,窗外飘进来的少少月光,还是能映出他张开的眼眶,还有眼眶外深深的眼窝。

  Eduardo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只是有时分不清真假。”

  “具体点。”

  

  Eduardo又看了Mark一眼,最后仰面睡,盯着天花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你去了加州,比Sean先帮你找到投资——”尽管Mark看不到,但他还是在被窝下耸了一下肩膀。“但你还是跟我说get left behind。”

  对床的兄弟没有接话,于是Eduardo也就继续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没有冻结账户,但我们还是大吵一架,不是加州还会有别的什么地方,不是Sean还会有别的什么人,我理解你太少,注定get left behind。”

  这回Eduardo笑了一下,不知怎么说出这些话竟然不觉得费尽心神,也不觉得有心绞痛之类的并发症。

  “我不会那么说,我从没想过——”Mark的声音闷闷的,又用沉默断裂开来,“落下你。”

  Eduardo本来想调侃一句真的假的,但他盯着黑洞洞的空气,忽然就觉得有火气往头上冒:“Mark,你已经说了,别假装没发生过。”

  “但我们这几天在做的事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Mark还是一如既往地呛人,“这感觉很好,Wardo。我那时……我那时……”半晌,Mark才又说,“我那时是认真的。”

  “多谢你的好意了,我确实知道你是认真的。”Eduardo有点憎恶自己幼稚的回应。

  “不,不是那一句,是后来的。”

  黑暗中Eduardo扬起一侧的眉毛,Mark接口:“我那时说你一定要来百万用户派对是认真的。”

  “我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也是认真的。我的成就,Facebook,公司,常春藤联盟,八个州,价值几个亿——我们真的做到了。”Mark停了一下。“我想要和你一起分享。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和你离开Facebook一定要有冲突。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希望你离开Facebook,但我不是想要你离开。”

  

  这一番剖白倒是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的,Eduardo想他其实不应该感到诧异,毕竟他早就知道Mark感情观和处事待人上和他是永远不同的。而Mark则在小心翼翼观察对面那个人,毕竟自己认真的话惹恼对方的先例也不是只有那么几宗。

  几乎是带着烦乱转了好几下身,Eduardo坐起来,手撑在枕头上:“Mark,人不能那么贪心。你不能指望你伤害了我,但我还留在你身边。你和Sean做好选择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其中的代价,你只是还想着侥幸。”

  房间里散漫开的是大片大片的沉默,长久无声的宁静。

  “我没有想赶你走,不是从我身边。”

  “没有Sean,我们之间没别人。”

  Mark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固执与顾忌,那一瞬间Eduardo觉得他就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死命攥住自己的衣角,在可以享受的宠爱额度之内任性地秉持一些他的规矩,他的规则。你不是看不出他的慌乱和惶恐,但你也知道他其实没有悔改之心。他的道歉只是希望能挽救现下的局面或解释当时的原因,而不是事情的本身。

  也是那个瞬间Eduardo忽然就很明白,Mark Zuckerberg永远都不会为他所做的事感到抱歉——但他同时也明白Mark Zucherberg是真的在乎他——他肯为他这个人而说对不起,就像他之前曾经问过,如果Eduardo需要,如果Eduardo觉得有用,他会道歉。他也确确实实很能抓住Eduardo的软肋,寥寥数语——

  拨云见日就只是这一瞬间的事了。

  他们之间交叠的感情,他们之间错开的感情观与价值观,这些年来烂成一滩一滩的旧事纠葛,Eduardo大约只是想听他亲自说,想听他辩白,想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别人。

  

  

  Mark不知道如果Eduardo的手机没有响起他们还会不会谈论更多,但他没机会知道了,因为床头柜上的那只手机确实震得厉害。

  Eduardo盯着屏幕看了两秒,起身去浴室接电话。房间很小,所以这种躲避没有实质性的效果。Mark完全可以听见浴室里Eduardo讲电话的声音,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像是放在浴室灯光照出的那道修长身影上。

  今晚所说的话早已超出了他的预算范围,但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说,区别只在于是现在,还是再过五年,十年,干脆把期限定为有生之年。Mark有时会想念Eduardo,很多时刻,但他并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感到焦心,这是真话。自从诉讼案以后他们从没联系过,偶尔有之的消息也是口耳相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当然有大把的技术去关注Eduardo的生活,也有很多契机再去找他,但他没有。即使毫无联系,他却觉得他们始终紧密联系。

  那大约是一种微有病态的感观和坚持,比起把什么都摊开来说清楚的普通朋友,Mark更愿意他们保持大吵了一架的最好的朋友。

  定语是可以更改的,但他不希望自己变成Eduardo好人缘里时过境迁的一个。

  

  这些年来Mark唯一一次感到难过得无以自制也不过是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假设:Eduardo笑着告诉他,他不怪他了。然后变成天边一朵细致淡白的云朵,等到日落时分,染了一地余晖轻飘飘就消散了。

  

  

  Eduardo的电话一点都不难猜,家长里短,细琐叮嘱。记得吃饭,出门要带伞,别睡太晚,早晚也要及时增减衣服……Mark几乎听得耳朵都要生茧,这些话是多么烂白,这些话又是多么熟悉,好像从很多年前夹杂着Kirkland特有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

  他觉得Eduardo的女朋友有点不能自理地让人讨厌。

  他觉得有点嫉妒。

  他忽然很想念很想念。

  

  Eduardo从浴室出来迅速钻进被窝,却发现Mark光脚站在窗边(他的拖鞋还在他们共用的过道里)。他不由半支起身子探问:“你在干什么,Mark?”

  Mark伸手推开窗,厚实的玻璃上尤能看到颗颗映着不知是路灯还是月光的晶亮水珠。Mark两手往窗台上一拍,似乎很高兴,细密的雨丝混合着雪米吹到他脸上,爬进他发间,滑到他松松搭着的圆T领口里。

  “Mark。”

  卷发的男人回头,脸颊两端笑出一对似是而非的笑涡:“下雨了。”他把手往外伸。“雨加雪。”

  “那你还不把窗关上,小心感冒。”

  “湿了。”Mark对着窗外。

  Eduardo第一反应就想坐起来替他找能换的T恤,Mark却圈腿走近了,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容:“我的床靠窗,不能睡了。”

  Eduardo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下一秒身边的床垫就陷下去一块,有人带着一股冷冷的空气钻进他的被窝。他能感觉到那人把手放在他腰上,一头卷曲的毛发无意间刷过脖颈耳侧——

  很痒。

  


(十四)

  

  装成学生再去上课是Mark的主意,先去上经融则是Eduardo的坚持。

  

  Mark单手撑在椅子一侧的小桌上,面无表情丢出一句:“你知道我听不懂吧,Wardo。”

  Eduardo则心情非常好:“不,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真的有你听不懂的部分吗。”

  教室前端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女生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高领毛衣,不知是有点紧张还是怎么回事边说边换脚,高跟靴子在地板上敲出啪啪的声响。

  Eduardo扶住额头:“哦不,她回答的太糟糕了。”

  Mark转头看了他一眼,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慢慢举起手。而讲台上那位续着大胡子的教授在看到他的动作以后,大概是欣慰于可以摆脱那个结结巴巴的女生,所以立刻就让Mark站起来回答问题。

  不得不说Zuckerberg先生站起来的动作如同雨后春笋,慢慢从一众学生中冒了个尖,神色很是迷茫。他的外套袖子很长,所以当他伸手指一指身边的Eduardo时束口的袖子还盖住了半个手背:“他说他要回答。”

  教室里一时充满了衣料摩擦和纸张翻动的声响,Eduardo颇有几分骑虎难下,但他也只好给了Mark一连串的眼刀,然后站起来回答问题。因为没有任何课本,双手拍在大腿上显得无措又拘谨。

  这一事件的始作俑者终于从睡梦样的倦容中破土而出一个轻微的笑容,带着自得,带着愉悦:“真有你的,Wardo。”

  

  

  下课铃一响他们就火速跑出了教室,因为迟钝如Mark也能看出讲台上那位教授看Eduardo的眼神有多么慈爱,似乎短短三四分钟的演说就抓住了他年迈而富有激情的心。如果他们不快点跑,保不齐Eduardo就会被留下来进行一场关于入室弟子的心灵谈话。

  “你看到他刚刚的表情了吗?好像一个色鬼看到浑身上下穿着钻石的钢管舞舞女。”他们一口气下了三个楼层,跑得都有点喘。

  “我不知道你还对钢管舞有研究。”Eduardo故意不想抓住重点。

  Mark只是笑,但说实话,他也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了。

  他们闪进一间半掩着门的教室,不用问也知道是Mark的主场。里面的学生都跟他一样不怎么说话,顶着一头鸡窝,眼眶下乌青浓重,胳膊和小腿都细的跟杆儿似的。

  他们仍旧选了后排的位置,Eduardo问他:“你觉不觉得我会故技重施?”

  Mark听课的时候喜欢转笔,但他现在既没有课本也没有水笔,说以他就那么趴在桌上,一头卷发也服服帖帖,显得特别安分。他的声音透过袖子的布料传来,闷闷的:“你是说你要重施我的故技。”说完眼角挑起一丝狡黠,Eduardo就势举起手,告诉教授他身边的人要求回答问题。

  Mark嘴角仍旧挂着那一丁点的坏笑,从容不迫站起来,说得坦然又无惧:“我不会。”

  结果大概是Eduardo收到了很多“蓄意破坏课堂”这样的眼神。Mark修长的手指插入自己那一头蓬松的卷发:“我现在又不需要学分,你到底在想什么,Mr Perfect。”

  

  都说程序和理工科是需要逻辑严密的东西,但其实Mark和Eduardo当中,Eduardo才是更加循规蹈矩的那个。前者只是遵循程序中的那一套法则,以及他自己看待事物的方式,后者却总活得很常规。课是要认真上的,逃课是一定要体验的,考试是要认真参加的,挂了也是机缘巧合可以当做人生经历的,饭是要按时吃的,因为某样东西而废寝忘食也是必须体会的,酒是要喝的,却也是不能放纵太多的……朋友是要真心相待的,背叛,背叛在Eduardo的字典里是不存在的。

  Eduardo耸耸肩:“你赢。”

  

  于是他们就那么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时有低低的笑声从他们当中传出,很快乐。

  他们指点前排男神可笑的外套,他们评论老师难懂的口音,或者Mark说着听不懂的专业术语,Eduardo就只笑着点头,用“Yeah”“Fine”“OK”接话应承。当Mark说这人的算法简直烦透了他五行就可以搞定的时候,Eduardo会说“哦你应该去问他的名字,到时候可以把拉入Facebook的谢绝名单”;当Mark沉默一会儿又笑着道一声好的时候,Eduardo会说“如果你想现在拉他入伙,我也可以立刻帮你起草一份文书”。

  他们就这样一时听,一时扯,一时天南,一时地北地说着,笑着,闹着。诚然这绝对不是成功的CEO和成功的CFO应该做的事,但也许这是他们一个只是商学院的学生,一个还是Kirklan那个头发蓬乱的计算机Geek男。

  

  

  从计算机教室出来的时候Mark伸了个懒腰:“刚刚的提议挺不错的,我应该留意一下那个叫Jack的学生。Eduardo才往自动贩售机里丢进去几个硬币,转身抛给Mark一瓶……嗯,青柠味的汽水。

  CEO先生看起来完全没有嫌弃这种饮料花花绿绿的瓶身拿在手里让他看起来重返青春,还有一种微妙却又毫无违和的稚气。大概是他咬着外套帽子上延伸出来那条带子有关,如果不看他的眼神也不注意他五官神韵上细微的变化,Eduardo可能真的会有回到过去的错觉。

  “嘿,Mark,我们还有一节课要上。”

  Mark漠然地摇摇头:“没有,我们的专业都上过了。”看到Eduardo的神色愈发认真,他又摇了摇头,神情变得稍微有点儿惊恐。“别那么搞笑Wardo……我不去,我不会去的。”

  

  其实Mark真的是个有点别扭的人——这是Eduardo不知哪年哪月在心里作出的评论,但这种别扭又让他觉得很有趣。众所周知,Mark是自带唇彩的男人,Eduardo就是那个自带温和自带文艺气质的人。很多人问过他和Mark是怎么认识的,虽然哈佛说大也不特别大,但要认识毫无交集的人也是奇妙的事。这事Eduardo没有跟人说过,可能是出于维护Mark隐私的心理,也有可能是他乐得独占Mark别人看不见的一面。

  他们的第一次相识是在课堂上,当然没有什么经融和计算机都有交集的课程,那是一堂公共选修课——

  《古典文学与诗歌》。

  直到一星期以后Eduardo被同个社团的朋友拉去参加计算机系的迎新晚会,他才依稀觉得有些好笑,因为对面跟他打招呼的人似乎在假装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说Mark是个纯粹的宅男显然是不公平的,当他们熟识以后Eduardo发现这家伙看过的书(特指文艺类)不比他写过的代码少(好吧,稍微有点夸张)。但他绝对不是那种闲了打游戏,饿了叫外卖,一个月不出门,用过的纸巾能堵住下水道的纯天然发自内心的宅男。

  Mark翘过他的必修,也翘过他的专业,但他从来没翘过这节《古典文学与诗歌》。事实是,他连这节课都没选,只是每周定点定时旁听蹭课。Eduardo问过他为什么不干脆把这节公选的学分修了,坐在电脑前下指如流的Zuckerberg先生显然没有想要回答,于是Eduardo就自动自觉把这理解为“Mark不想被人知道的小秘密之1.0”。

  而Mark不想被人知道的小秘密2.0则是有一年他的父母路过波士顿来看他,正好Dustin和Chris手头都有项目忙得每天脚不沾地,所以Eduardo他们一起吃了饭,席间Zuckerberg夫人有些骄傲地提起,Mark曾为了不让她偷看他的日记,先后使用过法语、希伯伦语、拉丁语、古希腊语来记日记。说完这句话Zuckerberg夫人若有所思:“你知道的,作为Mark的母亲我也是一个非常才华横溢的人,所以他那些小把戏都没能逃过我的双眼,所以我知道他第一个喜欢过的女孩是个黑色头发的,他赞美她那一头飘逸柔顺的头发,小仙女,Mark就这样形容她。”说完这些话她还冲Eduardo挤了挤眼,插起一块牛排想了想,接着说,“我一直觉得偷看日记这件事改变了他的人生,如果不是我时常能破解他又孜孜不倦更换语言,他大概也不会在最后发现自己的母亲完全没有代码之类的细胞,继而投身计算机行业一发不可收拾。”

  Mark放下刀叉,咽下去一大口芝芯披萨:“That’s not true,我没有用代码写日记。”

  这场短暂又蕴含巨大信息量的午餐约会Eduardo当然没跟别人提过,不过后来Dustin他们都称他为“唯一见过父母”的人。

  

  Mark对文学确实挺有一套的,每每这样想,Eduardo都觉得他身上逻辑的一面和文艺的一面交织在一起有点儿……难以言说的浪漫。

  自从那次会面之后,Mark对他的态度就有点破罐子破摔。为什么这样说,那是因为他们共享过很多个文学之夜,大多都在Mark那张小小的床上,毕竟男生都不怎么介意打地铺,Eduardo也很喜欢一脚把Mark踹下床的感觉。

  他们谈论文学,谈论作者,谈论书籍与诗句。Mark会一只脚盘坐在自己的屁股下,转椅囫囵转个个儿,然后他用“OK”和一个停止的手势作为开头,絮絮说着喜欢的东西。加缪,克尔凯郭尔,里尔克,埃兹拉·庞德,《地铁车站》,“湿漉漉的黑枝条上的朵朵花瓣”。

  Eduardo靠在床上,嘴角的笑意从来不会消逝,他知道Mark喜欢说,他也喜欢听,那种感觉就像这一夜的灯火将永不熄灭,而快乐也永远不会离去。

  

  

  他们站在教室的后门轮番悄悄往里探看,惊异于这么多年过去,不止老师没换,连她宣讲的内容没有太大的差别。那个梳着老式发型的中年女人指着投影上一行大字: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远古阿波罗裸躯残雕》。

  Mark和Eduardo相视一笑, “我是说,你能从诗句中感受到他的痛苦”,他们齐齐模仿那位教授的语调,竟然分毫不差。

  


(十五)

  

  走出教学楼时Eduardo遇到了昔日的恩师,少不得交谈寒暄,Mark就先到外面等他。而那一天与他们来时的阴冷又有不同,雪是早化了的,地上湿漉漉的痕迹也不透着凉,叶片,枝丫,草尖,都有日光跃动。

  

  所以Eduardo走出教学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头毛卷卷的半大男孩站在树下,双手插在自己的口袋里,肩膀微微耸起,一步又一步无意识地踱着。他低头不知道在看自己的脚尖还是沾了水的鞋底留下的痕迹,然后他又抬头,似乎从光秃秃的树干间掠了一眼天空。那一刹那因为偶有刺目的日光而皱起了眉头,明亮的光线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淌而下,勾勒出淡淡的,闪着金色光泽的轮廓。

  Eduardo觉得很美。

  出神的间隙他觉得周身都暖融融的,是为眼前那个人,也为过往的记忆。他所能想起最为温情的景象,大约是Facebook上线的那个夜晚。坐在电脑前的Mark也像现在一样,安安静静的,身子缓慢的晃动像是有什么悠然的乐章,而后他在他身后问:Are you praying,Mark?

  

  他曾对Mark有很深的感情,占有,包容,照顾,每一样都和现在的心境相驳。如果曾经爱慕的,现时已经化作宁静;曾经愤怒的,现时已经化为淡然;曾经痛哭的,现时已经看不见痕迹,那么你会明白,多年来的时光予以了你什么,又把你雕琢成了什么,是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好,还是成了从前讨厌的模样。就像溪水流向湖泊,山峦归于暮色,知更鸟声声吟唱,美酒畅饮不息——

  全都是最自然而然的事。

  Eduardo忽然意识到,他对着一切都不再诘问,他觉得满足。

  

  

  走过去的时候Mark双手还绞在袖口中,正要说话却被擒住了双肩。Eduardo的脸在他面前由近及远,无限放大。

  他只来得及低声说一句“Oh”。

  Eduardo看着他,四目相对,轻轻伏到他的耳边,那是特有的,属于Eduardo Savrin的气息和语调。

  “我爱过你。

  爱情,或许还没有在我的心底完全熄灭,但我已不愿再让它打扰你,

  不愿再引起你丝毫悲切。”

  “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

  “折磨我的……”

  Mark觉得颤栗,但Eduardo那把温和的嗓音仍旧潺潺流进自己的耳畔。

  “时而是嫉妒,时而是羞怯。”

  尾音的停顿让Mark慢慢抬起头,望进那对深幽的瞳孔。他听见自己深吸一口气,带着痛苦,带着绝望,带着徒劳轻轻开口。

  “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

  

  Eduardo看着他笑了一下,眼里有陶醉,深陷,迷离,但也意外地清醒,跳脱,平静。

  他说:“我要吻你了。”他的目光流连在Mark的嘴唇上,像在看世界上最稀有的珍宝。“我会吻你的。”Eduardo这样说着,又一俯身,双唇轻轻印在Mark的脸颊上,未曾抬起,就又牵扯开一个笑。Mark看不到他的嘴唇,眼眶中盈满了对方微微颤抖的睫毛。但他能感觉到,Eduardo嘴唇上的细纹缓缓刷过他的脸颊。

  那个笑很甜,胜过世间所有的美酒,但那个笑也很苦,苦涩到像加州门外那一场瓢泼的大雨。

  

  这就是告别了,Mark作想。


*《我曾经爱过你》[普希金]

我爱过你;爱情,或许还没有 

在我的心底完全熄灭。 

但我已不愿再让它打扰你, 

不愿再引起你丝毫悲切。 

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 

折磨我的,时而是嫉妒,时而是羞怯。 

我是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 

(1829)


*英译:

I loved you; even now I may confess, 

Some embers of my love their fire retain; 

But do not let it cause you more distress, 

I do not want to sadden you again. 

Hopeless and tongue-tied, yet I loved you dearly

With pangs the jealous and the timid know; 

So tenderly I loved you, so sincerely, 

I pray God grant another love you so.


  


(十六)

  

  后来Mark还是没有去参加Eduardo的婚礼,礼金和祝福都由Chris负责转达。

  Dustin问过他为什么不亲自去,Mark只是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打下一排代码,然后告诉他没有收到请柬就贸然出现是不礼貌的。Dustin想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懂礼貌了,Mark却告诉他没有收到请柬就擅自送礼的他已经非常不懂礼貌了,于是这个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从新加坡飞回来的Chris往自己的大床上猛地一倒,时差,应酬,所有这些事儿都让他觉得疲累不堪。但最累的还不是这些。

  他一直觉得Sean是理解Mark的人,但他也一直觉得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才在真的在看事情。过去的事,这些年的事,甚至以后的事。

  他和他们不同,无论是游戏人间的Sean,后知后觉(也许根本没有觉)的Dustin,固执自私的Mark,或者看起来已经做了决断的Eduardo。他不喜欢扯谎,特别是对自己,所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Dustin有那么一些不同寻常的感情。他没有试图否认,但也没打算开始。有时他会好奇,Mark和Eduardo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有多么特殊,不过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境况,Chris更愿意相信他们是不知情的。

  

  那场婚礼,Eduardo盛大的婚礼,每个细节都是用钱堆出来的。这和Eduardo留给众人——起码是哈佛同学——的印象很不相同。他们一直都觉得Mark虽然出身商业大家,但身上没有半点商贾气,而且比一般人还要更加温和。如果Eduardo需要一个家庭,Chris在脑内替他描绘的蓝图一定是一家四口(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好不过),他的妻子应该和他一样拥有温柔的气质,而不是那天照片上看到的金发细腰美臀……那和Eduardo并不合适。

  她应该要更居家一点,更生活一些。

  

  从Eduardo和伴郎走出来的时候开始,Chris已经断定这场婚礼的不真实性。

  Best Man?就算是他也要对这个场景嗤之以鼻,Eduardo的Best Man如果不是Mark,那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他曾经看着他们之间那些细小的火花扑闪扑闪,在哈佛,在Kirkland那些时光里犹如星火燎原。他又看着他们两个血气方刚刚愎自用,其结果不过是让过去变得更加感怀,让未来变得更加旷然。

  

  

  Chris喜欢过Dustin,很轻微的那种。但再轻微也越过了友谊界线,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觉得很难,掩饰地很艰难。陪朋友追女友,安慰朋友失去女友,和朋友大醉到天明,这些事他都陪Dustin做过。小心,谨慎,自制,隐忍的姿态。

  他知道自己将来会结婚生子,也会爱上别的姑娘,不是逢场作戏或者凑合过一辈子,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将来人生大相径庭的走向。不会蜿蜒曲折,这只是他人生中很小的一个波纹,涟漪,石子投到水里,三四圈就会不见,于整个湖泊没有影响。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也不曾抱有什么绮念和冲动。比起拥抱亲吻,他倒是真心实意更加希望眼里的人能幸福。

  除了有时看着Mark和Eduardo。

  

  他们是那种会让人相信爱情的类型,如果那种感情定义为爱情。

  其实写作哪两个字根本无关紧要,因为知道那些感情存在就够了。Chris看着他们,很容易就看见了长长久久的一生。年近古稀,毛发稀松,啤酒肚,老人斑,层层叠叠褶皱的皮肤。那些关于年迈的设想不会让人觉得恶心,相反,很舒适。就算他们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许还是会一个固执可恶,一个温和包容,会争吵,也会大笑。

  Chris比Mark还要理性,不同于Mark坚持自我法则的任性,Chris的理性更趋于大众。诸如他认同太强烈的感情注定会从熊熊大火浇熄成微弱的火苗,诸如他相信两个人要有对等的身份地位学识才能在一起,诸如他觉得感情不用太多,够用就行。

  也就是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相信爱情,他只信一半。相信那些相互陪伴相互理解的部分,不相信那些义无反顾不计代价的付出。换言之他不相信世俗定义的爱情,只在心里有一个模糊自制的影子。

  但看着Mark和Eduardo就不一样了。

  

  他会说和Mark一起创办Facebook是人生中鲜有的激情岁月,那些蜗居在Kirkland的时光,窗外白天黑夜轮番颠倒,但他们眼里只有一行又一行的代码,一页又一页的企划案。那些日子喝下的咖啡恐怕比Chris整个大学生涯的总和还要多,他觉得辛苦,也觉得满足。

  Dustin是在那个时间段被分手的。

  他们坐在台阶上喝得歪歪斜斜,Dustin不住抱怨不住发问,Chris却只是听着,偶尔劝他少喝两口或是不要一口气喝那么多。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告诉Dustin,失恋不过是人生中必经的一课,失恋后的醉酒也是。所以当他们喝完另外半打啤酒,回宿舍洗个澡,睡一觉,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Dustin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Chris,你相信爱情么?”

  

  几乎是即时,那些画面自动出现在脑海里。

  那些Mark对着电脑专注编写代码代码,Eduardo在他身后笑意温存予以陪伴的深夜;那些Eduardo轻轻放在手边桌侧,Mark触手可及的温热咖啡;那些Eduardo也许听不懂,却还是会跟着Mark发笑的对话。

  Chris在心里轻轻命名,安慰似的地拍了拍Dustin的肩膀,告诉他:“相信。”

  

  

  就算是后来他们吵翻了,Eduardo当面砸掉Mark的电脑,他也没有放弃心里对爱情的命名。

  很多事别人不知道,他却是明白的。稍微相熟一点的人都以为Eduardo假装无知无觉,Mark则是完完全全的不知不觉。但Chris可以用他一尘不染的皮鞋起誓,不管Mark是不是知道的那么清楚,但他绝对不是对此一无所知。

  

  Chris也许是唯一见过那样东西的人。

  那晚Eduardo带着一身怒气和一地心碎愤然离开Facebook的新址,没多久大部分人都跟着Sean去了派对,剩下没去的也大多有约在身,或回家,或赴约。Chris因为手上还有文件要写,所以走得很晚。他在自己办公的位置,依稀听到Mark接起接起电话,大段大段的沉默,以及最后无奈却绝决的交代。

  之后Mark也走了,只剩下Chris和几个加班的实习生。看了一眼钟表和天色就让他们散了,自己也拎起西装外套准备走。走过Mark位置时一眼就扫到了两个纸盒。不是他故意要窥视什么,而是包装的好好的东西出现在垃圾桶里,正常人都会多看一眼。

  Chris把盒子从装满碎纸屑的篓里拾起,看得出是刚送到的。他揭开蓝白相间的盒盖,赫然两枚飞镖。不知道是不是受了Sean穷显摆的影响,那两支飞镖通体都是金色的,Chris掂了掂,感觉分量和成色都是金子。飞镖尾端大概出自哪个大师的手笔,线条流畅优美,纹理繁复精致,但最重要的是尾翼上刻了东西。

  不消细看也能猜到,一支刻了Mark Zuckerberg,一支刻了Eduardo Savrin。和他们在Kirkland时那几支劣质的飞镖不同,这显然是某种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Chris把东西原样装好却没有再放回垃圾桶,而是工工整整摆在Mark的办公桌上。他想Mark等这一天可能等了很久,心里也期许过Eduardo来了以后他们可以一起做的事。但Chris也同时明白,Mark真的是天底下最固执的混蛋。

  

  

  躺在床上的Chris看着天花板放空了几分钟,最终挣扎着翻出手机给自己的母亲挂了个电话,告诉她过几天他都有时间,可以见一见她上次提起的姑娘。

  不是说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去追求什么,也不是说你去追求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生活最大的乐趣就是给你出其不意的伏击,你想玩儿一把生活,到头来却被生活灌了一壶,于Eduardo,于Mark,于Chris自己,竟都是一样的道理。

  挂掉电话他尤能记起,那晚孤零零的垃圾桶装满了纸屑,纸屑上两个包装精美的纸盒,而纸盒上还有一张更加零星的东西,是Mark的名片。

  I’m CEO,bitch。

  


(十七)

  

  Mark有时想反驳,因为每个人都觉得他是被时光抛在身后的人。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他知道的不少,只是很少显露。无意否认,Eduardo刚离开时他过的不好,生活中除了shit还是shit。没多久,和Eduardo以及Winklevoss兄弟的诉讼案以一种暴风雨的姿态席卷而来。他很少睡,无间断的听证,取证,听证,取证,几乎要榨干他所有的精力,那是Mark Zuckerberg极为病态的时期。他变得易怒,多疑,刻薄,Eduardo好不容易在他身上留下的好的一面也都被新的负面情绪所掩盖。

  也是那个时期开始,他变得寡言。

  

  诉讼案的间隙,Sean Park离开了公司,因由是吸毒和被捕。其实那件事解决起来也很容易,找个律师,多花点钱,Mark只是——只是忍不住想要发火,想要发泄。为Sean,也很有可能是为那个默许Sean的自己,或者根本是有没有Sean催化都早已打定了主意的自己。

  

  他很想念Eduardo,无论是他们刚分开的时候,还是往后的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哈佛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Mark一个人从波士顿飞回加州。往后的三个月都没有任何异常,Mark又成了那个加班加点的CEO,对着电脑端坐十五个小时,只吃简单的面包和咖啡,一天睡满四个小时再也没法入睡,无论白天是不是丝毫掩盖不住倦色。

  这样的Mark好像才是正常的。

  但Mark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不是从前那种激烈的争吵,也不是横在他们当中长达数载的隔阂,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Eduardo跟他告别,并且不希望被挽留。

  

  

  有时Mark会很想他,想他低低的温和的嗓音,想他修长的温暖的手指,想他优美的笔挺的后背曲线。他愿意买下世界上所有的成衣店,只为让Eduardo走进他名下的产业,试穿一件又一件的西装。

  他最想念的还是他略深的头发。

  Mark一直没有告诉他,那个小小的梦想其实早就达成。他没有去找任何一个姑娘来轻轻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相反,他找了一个男人,一个酒后一头栽在他宿舍门口的男人。

  Mark把他拖到沙发上,坐在边上的扶手上看了会儿。睡熟的Eduardo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斯文,没有酒后的粗气,没有睡梦的呼噜,只有胸口一阵一阵的起伏,还有口鼻呼出带着酒气的气息。Mark伸出手——一点儿也不觉得鬼使神差——他想这么做,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

  他的手指贴过Eduardo的鬓角,轻轻地插入他的发间,温和地拨到耳后。

  那是Mark自大学以来第一次偷笑傻乐。

  

  不过这些事Eduardo都不必知道了,就连Mark自己也没有记住的必要。他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最大的深情。有没有人接收的到,有没有在意,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工作,旅游,运动,偶尔写写博客,甚至参加过同性恋游行,而最后他体悟到的,也不过是生活总是从善如流却又乏善可陈。也许他不会再有起伏动荡的感情,也许他会心血来潮看一看Eduardo的生活,也许他会挑一天晴朗的日子,坐当天能订到最早的飞机,下机后等个三四个小时,然后跑到Eduardo面前,装模作样地问他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因为电影里都是这么放的,小说里也是这样写的。

  那么多也许,Mark觉得很够自己生活下去。

  

  

  一年后,Chris离开了Facebook,为Obama网络竞选团队工作;

  又一年,Dustin也离开了Facebook,并创立了Asane公司,致力于创建协同工作管理的软件;

  同年,Chris推出 了Jumo.com, 一个用来链接人们与非盈利组织的网站;

  

  Mark从没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但这片由他一手创造的王国,确确实实只剩了他一个人凭栏远眺。

  至此,曾经一路从Kirkland走来的经年旧友,都做鸟兽状,风流云散。

  


(十八)

  

  婚后的生活其实不错,Eduardo也很少再想起那些曾经在他生命里纠缠太深的人事。他会驱车和家人出游,会跟妻子讨论婴儿用品,会花一整个下午只为听自己的儿子咿咿呀呀。

  

  

  彼时他正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电视上喜感的女主持人却打开了话茬。她用特有的充满娱乐气息的语气介绍着身边那个起码有两百磅的男生,电视机下方的标题写着“攻克Mark Zuckerberg的人”。

  稍微和这个行业有点关系的人都知道,一直以来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测试技术的方法。而这个方法就是当年Mark Zuckerberg在哈佛留下的博客地址。这位Facebook的CEO创立公司后的第二年,也就是闹得沸沸扬扬各大报纸版头都争相报道的诉讼案之后,就锁上了博客。当时就有人试过,但限制条件已经不是网站本身的隐私条款,看起来这位CEO修改了博客的代码,安上了自己的程序。

  这件事在业内圈内渐渐流传开来,不断有人去尝试,却也一直没有人成功。舆论都说,如果你攻克了Mark Zuckerberg的博客,那么下一个Facebook也许就是你的。这种说法当然夸张了点,但这些年前去尝试的人也一直都络绎不绝。

  

  电视机上的女声还在絮絮叨叨说着,Eduardo坐在沙发上,抿了口啤酒。

  

  “你觉得自己是怎么破解这个博客的,是和你本人一样过硬的技术吗?”女主持人涂着大红色的指甲在男生肥胖的肚子上极尽挑逗意味戳了一戳。

  那男生反而显出几分不适,笑得拘谨:“我猜……他只是跟我有点儿像罢了。”仿佛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男生旋即改口。“不,不是,是我跟他有点像。”

  女主持人接着问:“像?你指什么?”

  男生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很有几分腼腆:“他是个浪漫的家伙。”

  “这个博客不需要太多的技术——不是,我不是说技术不重要,而是除了技术以外还需要一点东西。”谈到专业领域,男生好像放开一些了,话也顺溜起来,“他写的代码我专门研究过,很干净,很利落,绝不啰嗦,这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不过这个博客有点不同,似乎格外用了繁琐的方法,比如说那里只要一个简单的指针,但他却一连用了七八个,跳转的幅度很有规律,嗯,我是说有韵律,很优美。”

  “而且这个博客有个特点,代码都是十四行为一小节,我猜需要一点缘分才能解开它。因为不同于繁复的细节和精密的连结,除了这些以外,他在每节代码中都遗漏了一个或几个字符,而那些字符按照顺序是可以翻译成字母和单词的。”男生看了一眼女主持人,不知道自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是否还应该再说下去。

  女主持人朝镜头挤了挤眼,夸张地惊叹道:“多么有趣James先生!请继续你的代码之旅!”

  男生点点头,就又开始说。“发现这一点花了我一些时间,好吧,说实话不是一些,而是整整六个月。那些打乱的字母和单词,如果你不知道它排列正确是什么样的句子,你根本就不可能把它还原。而我看过那首……嗯,我恰好看过原文,所以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说我和这家伙有点像。”

  女主持人见他开始说自己破解的过程,似乎有点不耐,换了个笑脸催促道:“那么内容呢James先生,博客的内容,能跟大家分享一下吗?”

  

  酒瓶还含在Eduardo嘴里,他吞下那半口啤酒,盯着电视眯起了双眼。

  

  男生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后脑勺:“对不起,我觉得这样不好,因为那个博客显然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看的。我只能说……那首诗真的很美。”

  女主持人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但她还是好颜好色劝解着,又用她鲜红的指甲勾了一下男生的下巴:“你知道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在期待博客的内容,你真的忍心让大家扫兴吗?”

  摄影师非常配合地把镜头切向现场的观众,一阵阵的嘘声和一阵阵的叫好交替而来。

  “好吧,我可以透露一点,不过这其实没有什么重大作用。因为博客里写的就是现实中发生的,一般一篇博客只有一两句话,如果有五句,那已经是长篇了。比如11年有一篇只有一句话:我决定在Facebook上投放广告。12年有一篇也只有一句话:可以重新开始的话波士顿真的是个比硅谷更好的选择。”男生摊摊手,“都是这一类大家都知道的新闻,没有什么特殊的。要说有也就是Mark在哈佛写的关于一个女生的博客……里面的用词都不太好,我想他那时也是太年轻。”

  女主持人换着花样想要诱拐那个叫James的男生说出具体不雅的措辞,还现身说法举了好几个例子。男生倒是一直在拒绝,只说里面涉及真实的人物,他不会把那些话公布于众。

  

  后来的话Eduardo已经不怎么认真在听,正准备关掉电视开车去接妻子下班。而当他站起来把西装的口子扣到第二个时,电视里胖得夸张的男生忽然用很认真的表情对着镜头。

  然后Eduardo听到他说:“这家伙已经学会道歉了,如果你能看到,希望你也已经原谅他了。”

  

  

  03年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布尔两个犹太教堂发生爆炸事件,23死,257人伤;

  04年美国代表队于悉尼再次囊括奖牌榜榜首;

  05年狮子座流星雨被誉为近十年最适宜观测的盛宴;

  06年华裔导演李安凭借《断背山》荣获奥斯卡最佳导演;

  08年奥巴马当选美国第一任黑人总统;

  09年日全食带长度达到一万多公里;

  10年世博会于中国上海开幕;

  11年月球到达19年来距离地球最近位置,被称为超级月亮;

  12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所有人都在等待世界末日;

  ……

  

  那么多的时光,那么多的人事,好像那两行公式还停歇在Kirkland的玻璃窗上,不断有遥遥的诗篇由远及近。

  “我爱过你,我曾默默地、无望地爱过你。折磨我的,时而是嫉妒,时而是羞怯。愿上帝赐你别的人,也似我这般坚贞似铁。”

  

  Eduardo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但他还是在电视机一片嘈杂的背景下深深把脸埋入双手,蹲坐在沙发旁哭得泣不成声。

  

  

  

-END-

  


后记:

  一整个星期都在絮絮叨叨,东拉西扯,昼夜颠倒,但就算这样也慢吞吞写完了~最早只是想要写一篇影评,奈何自己废话太多,想着想着觉得不如成文算了。

  敲完END仨字母的时候脑内一直有个画面。。。

  Mark:你到底想写什么?(Wardo补充:wth)

  Mark:(点头)你见鬼的到底想写什么?

  我:一个……爱过的故事?

  Mark:能改一下时态吗?

  我:可是已经写完了啊(无辜脸)

  Mark:黑你账号

  Chris:毁你硬盘

  Dustin:清你论文

  我:……首先……我得……真的……开始……写了……我的……论文……(破罐子破摔脸)

  

  所以到头来这还是一个爱过的故事,但关于结局脑内还有一个画面。。。。

  Mark:Wardo,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Wardo:爱过。

  Mark:……

  群众:Mark,我们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Mark:爱着。

  群众:(大眼盯)

  

  这大概就叫做……纯属楼主恶趣味。不瞎扯淡总结一想我想写点啥的话就是:

  Mark不会道歉,不会为事情本身道歉,但会为Wardo道歉;

  Wardo当时不够了解他的世界,不够了解Facebook对他的意义;

  无论那时如何选择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无论跟不跟Mark去加州,无论有没有Sean,无论冻结不冻结账户,因为性格造就的悲剧/必然结果绝对不是几个简单修正就可以解决的;

  Mark不渣,Mark很好;

  即便用常人的标准来看Mark情商很低,但他其实爱了Wardo很久,起码不算辜负Wardo。我不喜欢把Wardo写成苦逼兮兮的单向暗恋和付出,如果一个人值得Wardo这样去欣赏去保护去迁就去爱,他一定也足够优秀,Mark固然有缺点,但一味渣化不止是OOC的问题还是在蔑视Wardo的审美;

  关于对Wardo的弥补,好像也是和基友讨论的时候仔细想了一下这个问题,我总觉得很难对Wardo作出什么弥补,物质么,六亿能顶什么用,他失去的东西可不是六亿能换回来的。然后我觉得,与其说是对Wardo的弥补,不如说我心里期望的是Mark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比如失去Wardo。不是指老死不相往来或是相互仇视那种……不管出于私心还是思考后的结果都希望Wardo是他们当中豁达的那个人,希望他不被这段纠葛的往事所禁锢。Erica说她一直待Mark很好不该被折磨,Wardo对Mark更好更不该被折磨,所以会写Wardo对整件事的心境最后变成拨云见日的状态,可以坦然面对整件事的起始因由。仇恨仍旧是很深切的感情绝不会让人好过,我希望他过得很好,拥有所有常人应得的幸福,所以最后不会再去纠结。Mark失去Wardo的说法就是这样一种感觉,虽然我又开始词不达意了,不过大概就是……“爱过但更坦然地爱着”和“爱着但永远错失地爱着”这样;

  Mark Zuckerberg和Eduardo Savrin对彼此来说永远独一无二,是想到对方就觉得不必抱憾的特殊存在;

  Mark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无论是需要Wardo,还是希望Wardo来,还是left behind,对他来说并不矛盾;

  最喜欢的praying镜头;

  宅和文艺的反差萌感(萌感是自己加的orz)。

  

  差不多就这些,是最早想动笔写点什么的时候心里想写的。至于这些到底是什么……我也只能说是一家之言,千!万!不!要!较!真!谁知到以后我再重新看TSN心里又是什么样的想法OTZ我真的不执著于两个人是否能在一起,也不觉得Mark或是Wardo可以有基佬的设定,连写感情都小心翼翼不要用到太确切的词汇,因为我希望他们的感情是对对方很特殊,而不是本身就喜欢同性。最后连一个kiss也没写出来,是每每想到Kirkland相处的时光里有很多小心翼翼不能惊动的细节,很多“伸出手却又收回”的瞬间,很多待在一起就明白彼此的时刻,很多很多相处很多很多陪伴,心里就忍不住觉得温柔。至于是不是要把一个爱字写成两个字的爱情……觉得前者好像更好。

  Facebook上最终还是有广告,现实中Mark也曾经说可以重新开始的话波士顿比硅谷更好,甚至参加同性恋游行,看到的时候感慨万分。。。我不是故意要写这样一个结局,只是觉得Mark和Wardo在大团圆的道路上(如果有这条路)也还需要走很久很久,而事实是大部分人都过上了描述给Chris的生活。不是逢场作戏也不是差强人意,会真的遇到一个很贴心的人,你会爱她,但你心里还是有特殊的地方留给特殊的人,不失为是一完满……#我对HE的要求真的很低。。。#

  其实还是可以脑补多年后带着二代们欢欢乐乐的日子,只是要写到他们在一起四万字似乎很不够。

  #后记也能写这么长的真的是深井冰。。。##但考虑到我刚掉坑满腔的鸡血就不要跟我计较了T-T#

  这楼自己挽个尊~


雀羊
【Q真嗣視角】【薰嗣向】 他們...

【Q真嗣視角】【薰嗣向】

他們說找不到你的插入栓了。

莉莉絲的紅海、鋼琴旁邊的樹芽,LCL的氣味令人作嘔,他們問我發生了什麼,我說我的心臟在十三號機被朗基努斯之槍刺穿時故障了。

不規律的脈動,那是你。充斥我的胸腔,肺葉開始燒灼、焦成碎炭,缺乏你的空氣像深海,吸一口就刮傷喉嚨

將你嚙咬入腹的話你會感到疼痛嗎?

謬論,已經不存在的人不會痛苦

那種層面上希望你臨走前說的話不會實現,你不能再承受一次犧牲,也或許是我再也不能承受。實質上這沒有區別。

明日香叫我快點長大,她怎麼會覺得在你消失後我還能成長?

你帶走的除了災難還有我,粉碎的不只你的脖頸

你闔上雲之門也闔上我的眼,我像瞎了一樣...

【Q真嗣視角】【薰嗣向】

他們說找不到你的插入栓了。

莉莉絲的紅海、鋼琴旁邊的樹芽,LCL的氣味令人作嘔,他們問我發生了什麼,我說我的心臟在十三號機被朗基努斯之槍刺穿時故障了。

不規律的脈動,那是你。充斥我的胸腔,肺葉開始燒灼、焦成碎炭,缺乏你的空氣像深海,吸一口就刮傷喉嚨

將你嚙咬入腹的話你會感到疼痛嗎?

謬論,已經不存在的人不會痛苦

那種層面上希望你臨走前說的話不會實現,你不能再承受一次犧牲,也或許是我再也不能承受。實質上這沒有區別。

明日香叫我快點長大,她怎麼會覺得在你消失後我還能成長?

你帶走的除了災難還有我,粉碎的不只你的脖頸

你闔上雲之門也闔上我的眼,我像瞎了一樣行屍走肉。

星星留存在你蹙著的眉間。

不要笑得像個孩子那般純粹,不要讓我呼吸在你還安寧的吐息裡

你的指結不會再一次敲上琴鍵,但為我摘下頸圈的觸感還溫存在我的肌膚上。

我不想記得,那比缺氧還痛。

我不想忘記

你的崩散是蛀蟲對軀體的蝕咬,深入、再深入骨髓,亞當毀了就沒有夏娃。

他們說找不到你的插入栓了。

找不到或許比較好,有時候我只是不想承認你不在了。


クロコクロ

2021/9/13 カヲルくん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


会えてよかった。

2021/9/13 カヲルくんお誕生日おめでとう


会えてよかった。

头孢陪酒

再世为人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手放在金鱼缸里面。放学之后,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我们都很喜欢那条鱼,谁都喂给它一小粒鱼食。我们班有三十个人,我们拿爱把它撑死了。我们班养的金鱼死过很多条。它没能熬到所有人都对它失去热情的阶段,但是饿死也未必比撑死好。他的手指好看,苍白,那条大红的金鱼躺在他手心里的一汪水里,像朵枯萎的火焰。生物班长经常只和班主任通报一声,就把鱼尸连水泼到花圃里了。他因为这个和生活委员吵过架。他的手掌显然是个更为隆重的棺椁。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件庄重的事。


他发现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他,对我笑一笑,说真嗣君,你好啊。教室里没有其他人。在每个人挥过手告过别回了家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好啊,甚至能记得我的名字。那个任课老师凭着花名册才能念出来的名字。我没有高兴,反而惶恐。被记住名字对我来说意味着开始认识,开始接近,开始一起上学放学上厕所,开始对一个人的本质失望,开始向着一段关系的结束进发,兴高采烈。我小声说,你好啊,礼节性地。


他说,要和我一起把它埋在花盆里吗?我答应了,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拒绝。


我们拨开泥土,把它埋在太阳花的根下。好了,他满意地笑笑,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每年开花,它都会活过来一次。




第二天早会,生活委员告状了,说他放学没有走,杀了金鱼,把尸体丢掉了。他不屑置辩。我可能被看不见的闪电劈过,邪魔入体。我站起来说,昨天晚上他和我一起,他没有碰金鱼,我作证。


下了会,他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真好玩。我没有理他,往教室外面走。我也不知道我上哪儿去,但我不想和他呆在一起。我可能凭着本能,认出他是个威胁。他让前路变得不可见,不透明,沉没在大雾的早上,动荡不安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走过长廊。我的同学们跳皮筋,跳绳,踢毽子沙包,大喊大叫。


我要跟你做朋友。你要喜欢我。他站在长廊的另一头对我喊。像个巫师一样深信不疑,但我不知道他说出来的是诅咒还是祝福。


声音像箭一样从人群里横贯过来,插在我的心头上。



那一年是1999年。诺查丹玛斯说,我们都要在这一年完蛋。大人们说,楼要塌,洪水要来,大火要来,人要死去,救世的方舟却不会再来了。在这个没有指望的年头里,门忽然开了。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他说得很对——至少比诺查丹马斯那个神棍要对。我们变成了朋友。没头没脑地,无缘无故地,和世间大多数关系一样,是个事故。四月踏青。我们走在队伍尾巴上,是这个班上的怪胎,包里没装零食,水壶里也没有灌橘子汽水儿。什么也没有带,没有拿,手里只拿着对方的手,就仓促上路了。


他说我们逃吧,我带你去看一个好地方。


我为这句话跟他走了很远。走到柏油马路,车,和穿西装的人不能到的地方去。田边停着一辆三轮车。骑车的人消失了。但电波信号没有。收音机里面一个男的说,各位听众朋友,下午好。今天是1999年4月1日,多云转阵雨,请您出门带好雨具。宜出游,宜会亲友,宜订盟,宜自死。诸事不忌。


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听众朋友。



他的好处是,总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而且不会迷路。他可能是大洪水那一天,从方舟上飞出去的白鸽子,懂得太阳,磁场,风和洋流,懂得方向,知道哪儿有一片可以落脚的土地。我们走了太久了,我几乎疑心我们要走到创世纪的洪荒里去。我说我走不动了,我脚疼。他把背包挂到胸前,蹲下来说,你到我背上来吧。我摇摇头,不是不信任他的脊背,是不信任我的重量。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上。我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了。铁路。我喜欢铁路,它和他一样,总要走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只要跟着好了。周围都是墓地和桃花。死人化土,四月花开了,露水滴在你我眼睛上。在这个地方生和死都带点轻佻的香气。我们把耳朵贴在泥土上,听见地底轰隆隆的雷声。那个不得了的怪物要来了,我们走了那么多路,看见了那么多无聊的人,就是为了见它。


火车是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呢。


他说,这不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情。


我说它会不会是一辆幽灵火车?它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但是非去一个地方不可……它的乘客认为,它非去一个地方不可。


他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


他说,睫毛掉在眼睛里了。


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撑开他的眼睑,去寻找那一根不存在的睫毛……他的眼睑粉红,微微颤抖,像是一个宇宙呼吸着的内壁……眼睛是红色的,又湿又冷。
火车在这样一个时刻来了。年老的绿皮火车,拖着稀疏的烟尾巴。我张开嘴,想要和他说看啊,煤油味的风冲进了我的身体里,像装满一只疲惫的口袋。但是他消失了。他去哪里了?


血肉和花香砸在我脸上。


我不知道火车经过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一段时间不见了,记忆是一个残疾的婴儿,它的基因里丢失了某个至关重要的序列。他的头发躺在枕木上……在一个时间真空之地,我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灯,没有家具。只有一台电视,一个频道。电视里放着一档野生动物的节目,讲一头刚出生的斑羚在夜晚夭折了。非洲的夜晚覆盖在我脸上。他的头发躺在铁轨上……野兽死去了,皮毛还是新鲜的。


我坐了一个晚上。墓地里走满磷火,全是堕落到地上的星星。



他死后一个月,窗台上的花开了。全班都涌过去闻它不明不白的香气。有人说,真嗣君,你怎么不去呢。我在心里想,闻什么呢。闻金鱼血肉的腥气吗。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秋天了,法桐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踩着他们清脆的尸体,一路势如破竹地走过去了。有个声音贴在我耳边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后来我上高中了,补完课坐在末班地铁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高中生,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校服,念一本西绪福斯神话。这个城市里许许多多的末班地铁,空着肚子摸黑走夜路。像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玩过的贪吃蛇游戏:写这个游戏的人说,去吧,黑暗里会有食物的。你总能在黑暗里找到点指望的。但实际上,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始终是饥饿的。在黑暗里,没有谁走一条预定之外的歧路。谁都不敢和谁相遇。谁都不敢和自己相遇。


她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对我说:他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那天我脚底走出的水泡,一个星期后都消失了。留在我鼻子里面的血腥气,味道都冲淡了。那个班上,接近过他的死的人,都消失在人海里了。证据全部消失了。更可能是抛弃我出走了,走到没有人没有山没有海和天空的地方去。


但那个问题为什么老是缠着我?


我根本不知道它的答案。曾经被答案击中过天灵盖的人,也许已经不肯开口说话。



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我问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我们班上的,跳进铁轨里,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揭陈年痂痕,看看它有没有忘记流血。他们说有吗?我们班出过这种大事吗?真的,没有一个人记得,十年前的四月,我们踏青的那个春天,有个小男孩死了,变成了泥,喂活了枕木边上的野草花。每年春天,每年四月开花六月花谢,他都活过来又死过去一遍,就这样了十年。他们说,不可能,如果是真的,我们都会记得的。时间让过去变成了一个虚数,变成了雪总是会化会脏的冬天。变成了口说无凭,一切都可以抵赖和勾销的春梦。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男孩,它的尸体可以喂饱无休无止的饿鬼岁月吗? 我的痛苦,他们在这一个瞬间失去了重力,成为了悬浮在天空里的,寸草不生的孤岛。我以为我会很难过,因为他第二回死去了。但我没有。我预期里的一记重拳,没有来。风和疼痛都没有来。击倒我的是空无一物。我不再提起他了,默默喝我的柠檬水。他们说,真嗣君,你到城里上最好的高中去了。你怎么样?我说很好啊。我没有提那些和尊严等重的习题,没有提考试和排名,没有提冷眼和欺凌。我的高中三年,在五分钟里全部讲完了。我的世界怎么这么小?像个仓鼠笼子。我整天拿着木屑磨牙,跑仓鼠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它对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在八岁火烧天空的晚上,死亡对我致以问候,拿血肉扑了我一头一脸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追问意义了。我做这些事,因为有人因此对我有所期待。


我没说,我差一点谈过一个女朋友。她约我出去看电影,黑暗里她的手一直手心向上摊着,“像一只捕兽夹”。我自投罗网了。我们的脸缓缓靠近,像舞池里试探着互相邀请的男女。我碰到了她的嘴唇,那个瞬间一颗陨石撞进另一块陨石电光石火。这个时候屏幕忽然黑了,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嘴唇湿湿冷冷的。黑暗扑头盖脸打过来了。我想起我碰过他糖果一样的眼球,也想起来一头一脸的血肉。我推开她,逃跑了。她在后面气坏了,骂我恶心,懦夫,我却回不了头了。我跑出电影院,蹲在路边吐了。蛾子扑街灯的冷光,冬天的晚上,他们会不会感到受到了欺骗,会不会难过自己没被烧死,反而被冻死了。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被灯光扭曲成巨大的怪物翅膀。


我遇到他太早了,他死得也太早了。他给我的人生开了一个坏头。 他垄断了我人生里那个种子一样的可能性。说到死,想到他。说到爱,还是想到他。


我初中读了洛丽塔。我想如果亨伯特没有遇到安娜贝尔呢,如果安娜贝尔没有害伤寒死了呢。这个故事,会不会变成一个除了演员之外,一切徒然就序的舞台。但是不会是安娜贝尔,也会是别人的,她没有死,也会老会长妊娠纹。如果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他的剧本里没有故事,只有随机,混沌,和被误解的善意恶意。


我认识到,只要你渴望一样东西,足够强烈,它迟早会来的。但可能不以你期待的那个方式。潘多拉带着盒子来的时候,没人知道里面是礼物还是祸害。但礼物有时候和祸害是一回事儿。我迟早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迟早会被他修好。迟早抛却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酒气熏得有点儿晕,走到洗手池,拿凉水泼脸。洗手池的灯光昏黄,灰扑扑的。那个人的存在,在今天变成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儿。但今天,今天在很多很多年后,会不会变成同样的一个梦呢。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我说你们记不记得上一次聚会。我一直记得,我们二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小男孩跳轨了。你们统统都不记得他了。然后他们大声反对我说,我们都记得啊,那个人,在四月里死了,在踏青的时候死了。我们到今天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跳轨。他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回忆死者的事迹,死亡把所有平淡无奇的事变成了冒险。我坐在他们里面,成为了那个最无话可说的在场者。


有个人从厕所里走出来,一边拉着裤链,一边问,我们上二年级的时候,班上真的死过人吗?


我说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死者在肉身在记忆都要经历九相。


但我记得他的眼睛。我颤抖着嘴唇说,好像能够说点什么,关于他印象的残骸,他会在这句话的时间里,短暂地活过来一次。


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很湿很凉。我说。


然后我听见他笑了,他在我耳朵边上说:真嗣君。


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了。

Arsh

钢筋与水泥的森林在朝阳中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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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花椒鱼丸

21年除草,有废稿有没画完的有女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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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
张起灵,忘了我吧 吴邪,我忘不...

张起灵,忘了我吧


吴邪,我忘不掉你


我一直想在张起灵的记忆里留下些什么,证明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于是我做什么事情都对小哥说,要记得是和我一起


比如在他从青铜门出来时


1.

我去接小哥,回雨村的路上我一直不敢说话,我怕他把我忘了,我想问他但我不敢问,我害怕他真的把我忘了


但我还是问出口了,我没忍住


“小哥,你还记得我是是谁吗”


“吴邪”他没犹豫,他还记得我


听胖子后来描述,我当时笑的像个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傻子,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哥还记得我,于是我变本...

张起灵,忘了我吧

 

吴邪,我忘不掉你

 

我一直想在张起灵的记忆里留下些什么,证明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于是我做什么事情都对小哥说,要记得是和我一起

 

比如在他从青铜门出来时

 

1.

我去接小哥,回雨村的路上我一直不敢说话,我怕他把我忘了,我想问他但我不敢问,我害怕他真的把我忘了

 

但我还是问出口了,我没忍住

 

“小哥,你还记得我是是谁吗”

 

“吴邪”他没犹豫,他还记得我

 

听胖子后来描述,我当时笑的像个大脑发育不完全的傻子,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哥还记得我,于是我变本加厉

 

“那小哥你要记住,接你回家的是吴邪”

 

他没说话,但是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我看到了,于是我低头笑的猖狂

 

那时我身体还很好

 

2.

比如回到雨村后

 

有一次我跟着胖子学怎么包饺子,我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团聚要吃饺子,我想让他吃我包的饺子

 

于是我很早起床,把他支走去山上砍柴,然后拽胖子起来教我,我现在还记得胖子当时想揍我的眼神

 

但这有什么所谓呢,他还是教我了,只不过我包的饺子算不上惨不忍睹,但可以用奇形怪状来形容,好在我手劲比较大,下饺子的时候没有散成一锅汤

 

小哥在院子里劈柴,我不让他进屋,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但当胖子端着我包的饺子笑的直不起腰来时,我开始犹豫了,这东西给小满哥,小满哥都不一定吃


但胖子先我一步端了出去,饭桌上死胖子憋着笑,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小哥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得知那一盘是我做的时,他悄悄地把盘子朝自己这边拉了拉

 

“小哥,别吃了吧,我怕闹肚子”我试探性的问了问他,但事实上根本不会闹肚子,馅料时胖子准备的,不会出问题,只是长得太丑了

 

“我想吃”

 

据胖子后来说我听到这句话又露出了二傻子般的笑容

 

小哥把那盘水饺吃完了,一个都没剩

 

晚上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泡脚我问小哥那盘水饺丑吗,小哥看着我的脸停顿了几秒,好像在确定他接下来的回答不会让我生气一样

 

发现我的表情还不错时,他点了点头

 

我撇了撇嘴角

 

“那你要记得,这么丑的饺子是吴邪包的”

 

他点了点头

 

“是只给你张起灵的 ”

 

他没再点头,也没说话,但他好像笑了,院子里的灯光不好,我没太看清,但我觉得他笑了

 

那时我身体也很好

 

3.

比如我带他去镇上买小鸡时

 

我们两个蹲在一群小鸡仔面前停留许久,久到胖子都已经买完所有的东西回来了,我们两个还没起身,我的腿已经麻了,希望一会儿站起来时不要摔倒

 

我们带的钱不多了,但我第一次发现,小哥对一种生物这么感兴趣,除了我以外

 

于是我恳求胖子用剩下的钱给小哥买小鸡,胖子同意了

 

我和胖子凭借着多年向小花赖账的演技成功用十块钱给小哥拿下了五只小鸡

 

他表面上没多开心,但给小鸡搭鸡窝的时候格外卖力


当时正值夏季,他热的纹身都出来了,我坐在树荫下理所应当的看着卖力干活的他,心想着真是帅啊

 

但我还是转身去房间里拿了条毛衣给他擦汗

 

“小哥,这是谁给你买的”

 

他放下锄头,似乎在我和胖子之间纠结了一下,毕竟胖子管钱,但我管事

 

最后他还是说了“吴邪”

 

我再次笑的猖狂

 

“那你记住哦,是吴邪”

 

那时我身体还说的过去

 

4.

比如当我和他的第一次

 

记不清我们两个是什么瞒着胖子在一起的,但过密的肢体接触让我们两个有点心照不宣的靠近,那天晚上我在洗澡,他不知道,于是当他拿着浴巾走进来时,有什么东西好像刹不住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的顺理成章

 

不得不说,我还是低估了老年人的战斗力

 

胖子后来说,那天晚上我叫的比院子里的鸡声音都大,我扶着酸痛不已的腰还是和胖子干了一架

 

最后小哥拿着劈柴的刀站在我俩之间,我俩才停止打架

 

可能是早上我和胖子的那场“架”让小哥误以为我恢复好了,当他晚上拽过我时我瞪大了双眼

 

我还是低估他了

 

可我依旧纵容了,别管第二天起来多难受,该爽还是爽

 

事后我嘶哑着嗓子抱着他亲,在他耳边说到

 

“你要记住,我是吴邪”

 

“我记得,吴邪,我记得”他这次竟然说了这么多字,果然老年人也需要奖赏


 不过这次我应该没笑,我直接睡着了

 

那时我发现我身体不是很好了

 

怎么发现的呢,不仅仅是体力的下降,还有越来越差的免疫力,我记得当时入秋时降温,晚上的时候他抱着我睡还没什么感觉,早上起来我穿着短裤背心就出去了,然后浑身打了个哆嗦

 

晚上就发烧了,我边吃药边抱怨这是怎么了,降温也能感冒

 

可半夜我就咳嗽了起来,这次咳嗽不是感冒那种,而是咳的我感觉我要死了,我在洗手台上咳得起劲

 

我第一直觉是肺里出问题了,对于这件事,我一直瞒着小哥,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拿出霍道夫给我的许久不吃的药吞下两粒,咳嗽稍微缓解了一点,我回到洗手间洗把脸,可我打开灯的时候便愣住了

 

我嘴角边和水池里全是血,我下意识的在他进来前赶紧冲掉

 

所以当小哥推门进来时应该没有看到

 

那时我身体很不好了

 

凑有天小哥和胖子都不在的时候,我给霍道夫打了通电话,把我最近的症状都跟他说了,霍道夫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于是我先开口了“我活不了多久了”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但我还有很多事没做,于是我问他“我还能活多久”

 

他这次立刻说话了“我不确定,但我会尽全力帮你”

 

晚上小哥和胖子回来了,我装作没事人一样和他们聊天,我跟胖子说吴山居出了点问题,让他和回杭州一趟,就不带小哥了,毕竟家里的鸡需要人照顾

 

胖子看了看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过了几天,我像老妈子一样交代了小哥很多才上车,我想这样才正常一点,我想多和他说点话,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不会回来了


刚上车我眼泪就下来了,我承认这有点矫情,但我实在没忍住

 

“还剩多长时间”胖子开口问我,我快忘了胖子还在我身边了,我有些疑惑地看他

 

“我看见你的通话记录了,那天我拿你手机拍照,你没退出,给霍道夫打的”

 

胖子平常大大咧咧,可心思比谁都细腻,他看到了,却还是陪我在小哥面前演戏,哪怕他也很伤心

 

“不知道”

 

“我想让小哥忘了我”

 

胖子低着头没说话,他知道我的肺,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早

 

我和胖子想了一个计划,我和小哥分开,小哥肯定会来找我,我让胖子帮我打掩护,只要小哥来我就去小花儿那儿躲着,我让胖子把我的东西都收拾走,剥除和我有关的一切

 

我不知道他要多久会忘记我,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死,这太残忍了

 

胖子呆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了,我没跟着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胖子给我发微信,小哥问我去哪儿了,我让胖子跟他说,我不会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跟小哥打了个电话,我练了很久的分手语段,电话那头一直没声音,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听,可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说完的时候已经哭的泪流满面了,我在等他的回复,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吴邪,你撒谎”

 

我立刻挂断了电话,再多一秒我怕我就会说你来抱抱我吧,我好想你,我颤抖着手把他的电话拉进黑名单,有多抖呢,上一个通话记录小花儿被我来来回回拉了三次

 

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四处奔波,为了躲起来不让他见到我,幸亏有胖子给我通风报信,不然我肯定会被他抓到

 

胖子在雨村收拾我的东西,有些给我寄到了吴山居,有些扔了,就连我们两个人房间的洗手台上的牙刷都变成了一个,两个月下来,我的东西只剩下院子里的五只鸡和小满哥西藏獚

 

之后的一个月都没有动静,我开始有点好奇,但一想这样是好的,他不再找我,我也在离开他的世界

 

胖子跟我说,小哥走了,他也不知道这次他去了哪里,但这次他拿走了刀



 我心里一哽,他拿走了刀,证明他可能不会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又哭了

 

我不想他记得我,我又想他记得我

 

我把他拉回人间,却要撒手人寰

 

我以为他不会回去了,可当他一身伤出现在胖子面前时,胖子直接吓得跟我打电话,他浑身是伤,昏迷了五天

 

我没忍住,回去了一次,索性他昏迷着,没看到我

 

我想抱他,可他身上的伤让我停止了上前的手

 

走之前我在他唇上留下一吻,我怕眼泪再落下,快速的离开了,却没发现他颤抖着的睫毛

 

我走之后的隔天,他醒了,胖子告诉我,他好像又失忆了

 

他对胖子十分戒备,胖子送去的饭一口也没吃,都是自己去山上搞吃的

 

他也不记得隔壁大姐和镇上卖小鸡的了,他真的不记得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一个月去了张家古楼

 

他和胖子一句话也不说,胖子不敢提我,他怕小哥还记得我

 

他又走了,走之前什么也没拿,连我送他的戒指也放在桌子上,那是我们在一起后第一个情人节,我骗小花的钱给他买的

 

戒指的另一枚,带在我的手上,胖子当时收拾东西,他说他想摘下来的时候,小哥的眼神差点把他吃了

 

他只带上了刀,估计是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刀了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手里胖子发来的消息,终于笑了

 

我叫来护士扶我起床,我看着窗外的积雪,感叹着身体真是越来越不好了,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

 

长白山上的雪,可比这好看多了

 

窗外雪落个不停,我记得那年他离开我时,雪也下的这样大


我想让他知道

 

也会有其他人给他包饺子的

 

也会有其他人给他卖小鸡

 

也会有其他人陪他恋爱,感受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这样的生离死别,别再经历第二次了

 

张起灵,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把你带来了人间,却没办法陪你一直走下去

 

是人总会散场,我们也不例外

 

我觉得自己日子没多久了,于是把胖子小花儿他们都叫来了,我的葬品只有那两枚戒指,剩下的东西都留在了吴山居

 

我让小花儿把我葬到长白山下,我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我就去青铜门里看看他,太远了不行,我怕我找不到他

 

安排好一切后我坐在窗边,外面依旧在下雪,我手里握着手机,听着他以前发给我的语音

 

不多,但字字温柔

 

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张起灵,把我忘了吧

 

十年后

 

“吴家小三爷的墓里怎么这么穷啊,什么都没有”一群盗墓贼畏畏缩缩的向前走,都说吴邪墓里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可他们走了一路都没发现

 

走到主墓室的时候他们才明白这个价值连城的东西是什么

 

夜明珠照耀下的水晶棺里躺着尸身不腐不败的吴邪

 

吴邪的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一群人颤颤巍巍的拿起本子,本以为是什么藏宝图,可发现是一本简单的日记本



 2015.8.17

 

吴邪来接我回家了,很开心

 

2015.8.30

 

吴邪给我包了饺子,很好吃

 

2015.9.16

 

吴邪给我买了小鸡,很可爱,不如吴邪可爱

 

......

 

2016.9.26

 

吴邪送我戒指,我很喜欢

 

.......

 

2017.10.8

 

吴邪生病了,咳血了,血腥味

 

2017.10.14

 

吴邪给霍道夫打电话了

 

2017.10.15

 

吴邪走了

 

2017.12.16

 

找不到吴邪,找不到解药

 

2017.12.18

 

去古楼找解药

 

2018.1.20

 

装作忘了吴邪,他会开心


2018.1.24

 

吴邪,我忘不掉你

 

2018.1.25

 

吴邪,我忘不掉你

 

2018.1.26

 

吴邪,我忘不掉你

 

......

 

之后的每一句,都是这样的话

 

本子里有几页有着斑驳的血迹,年头久了看不太清了,但应该是在什么古楼里弄得

 

这是几人身后站出了一个人,一身黑,拿着一把刀,连帽衫遮住了脸,看不清晰

 

“滚”

 

说话的瞬间,刀已经架在了拿本子那人的脖子上

 

几人吓得立刻屁滚尿流的离开,这墓里竟然还有活人

 

其中有人胆大的回头看,只看到了拿刀的人手上的戒指与墓里躺着的人手指上的很像

 

张起灵拿起本子,再放进吴邪手里

 

还好吴邪没有跟他进古楼,不然看到他满身是伤跪在祠堂里求列祖列宗救救他的时候,应该会难受吧

 

他不想让吴邪难受

 

所以吴邪想让他忘掉他时,他让吴邪觉得他忘了吧

 

可是吴邪,我忘不掉你

 

你这一程,我的一生

 




图片是@长安有碗粥 太太的

灵感来自昨天黑花的评论区,小哥会不会失忆的评论



瓶邪第二篇【吃糖】 

 

 推一篇新文【遗憾】 

 

 

盒装植物

伦纳德·米切尔的遗愿清单



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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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麟

【锚点】

p8-p10。

【已完结】

2023.4.13更新:修整了部分画面和小量文本

愚者先生的异界【划掉】现世冒险故事。

————祝小克生日快乐!

愿你故事落幕后寻回故乡。

—————————

终于完结了!以下是题外话:

这是我画过最轻松也最艰难的一个长条,一方面画风真的很解压,另一方面疯狂的回头翻书和以我有限的64kb脑容量想句子和随着更新修改情节的时候是真的想不太出来,毕竟我只是一个只会画儿童画的菜狗【。

以及也有一些bug,这些后续我都会抽时间调整和修改的。

最后一p算是,我个人的一点愿望吧?希望这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童话般的美好结局,总之先毒奶一口,愿乌贼刀...

【锚点】

p8-p10。

【已完结】

2023.4.13更新:修整了部分画面和小量文本

愚者先生的异界【划掉】现世冒险故事。

————祝小克生日快乐!

愿你故事落幕后寻回故乡。

—————————

终于完结了!以下是题外话:

这是我画过最轻松也最艰难的一个长条,一方面画风真的很解压,另一方面疯狂的回头翻书和以我有限的64kb脑容量想句子和随着更新修改情节的时候是真的想不太出来,毕竟我只是一个只会画儿童画的菜狗【。

以及也有一些bug,这些后续我都会抽时间调整和修改的。

最后一p算是,我个人的一点愿望吧?希望这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童话般的美好结局,总之先毒奶一口,愿乌贼刀下留情。

谢谢给我点赞留评的大家!!你们写的比我好多了【捂脸

感谢乌贼写出这样一个鲜活的,波澜壮阔的故事。

3月4日,小克生日快乐,生日之外的每一天也要快乐啊——


铁头鳟
一些无意义的怪图。

一些无意义的怪图。

一些无意义的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