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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枫回来时喝得醉醺醺的，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得意，见到墨兰先向她躬身一揖，腰弯成个虾子，道:“我能有今日，全靠妹妹，要不是妹妹点醒我让我上进，我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胡闹呢。”

墨兰侧身避开，道:“也全亏哥哥自己努力。”

墨兰将玉佩递给他，长枫更是喜不自胜，连忙系在身上，墨兰却未有喜色，眉目间甚至笼着一层愁云:“哥哥，我不需要你感谢，只是你现在已经跳出了泥潭，莫要忘记我和母亲两人还有来日之危。”

长枫酒醒了大半，犹豫道:“我自然不会忘记你和娘，但是这几年看下来，我还是不知道妹妹在忧心什么。爹对小娘一如既往地恩爱，六妹妹也素来老实本分，妹妹到底哪来的担心呢？”

“是梦兆。”

长枫本想说梦怎么可信，又猛然想起，妹妹给他透的题不就是梦中得来的吗？当下不禁也惊疑起来，缓缓道:“本来我这个位次多半是要放出去做通判的，那我向上面请一个恩典，宁可官职低些也要留在京中，这样能够看顾你和小娘，到时候若真如你所说，六妹妹和爹向你与小娘发难，那我拼了命也会保护你们的。”

得了他这一句，墨兰终于稍稍展颜，这才真心实意贺他登科，这些年她心中一直有一条弦绷着，促使她比小娘还严厉地逼迫他上进，而他终于取得了能够庇护她们的地位，也有了要庇护他她们的心，不由让墨兰心中一松，长枫立得住，她也未必要自己赶着高嫁了。

说实在的，尽管墨兰两世岁数加起来已过花甲，但做少女的时间长了，前世苍凉的心境也被扭转，不再像最开始的时候看和她同龄的人都像看小辈一般了。但尽管前世嫁过人，要她说今生要再嫁什么人她心中也一点成算也没有，父亲薄情寡性、三哥哥没心没肺、梁晗风流滥情、齐衡懦弱优柔，唯长柏还好一点，却是刚直难亲、呆板无趣……似乎处处是火坑，墨兰着实怕了，私心只希望议亲的事能再晚两年。

长枫一连喝了五天酒，就有些吃不消了，今日又有朋友约他文会，他推脱酒醉未醒想要不去，奈何来人不依不饶，他只好躲到了妹妹这里。脚步虚浮地刚走进来，便见两个小丫鬟凑在一起抹眼泪，是妹妹身边的伫幽与风笑。他心中疑惑，问道:“你们小姐呢？在这哭什么？”

伫幽风笑赶忙站起来，把原来拿在手中的书藏在背后，对他道:“小姐去花园折花去了。”

长枫眼睛眯了眯，心想道莫不是小丫鬟们在这偷偷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书，怕他们带坏了妹妹，长枫冷着脸快步走近去抢她们身后的书，小丫鬟们不想给，但一畏惧他的身份、二怕弄坏了书，推拉一二只能被他抢去，忙急切地解释:“只不过是正经话本子，我们随意看看的！”

长枫抢过来之后，见是自己装订的一本书册，封面上写了《重门恨》三字，分明是妹妹的笔迹，他微微一愣，翻开书，见里面也是妹妹的字迹，心中已经明白，原是妹妹自己写了书给丫鬟们传阅，小丫鬟们怕他怪罪小姐，所以想隐此事。他缓了脸色，笑道:“是你家小姐写的书？那你们怕什么？”

丫鬟小心翼翼瞅他脸色，道:“女子写书，总归离经叛道。”

长枫拿着书坐了下来，道:“我又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我妹妹大才，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罢翘着二郎腿翻阅起来。

故事开篇是一官宦人家有三个姑娘，分别是两嫡一庶，这家人夫人出身高门，家中老太太更是公府贵女，就连那庶出姑娘都母亲也是知书达理，只是身份是犯官之后。

长枫微微蹙眉，笑道:“这分明咱家故事。”

然后接着读下去，见前面写的不过是些家常里短，三个小女孩今日好了、明日斗气，他又笑:“真是小孩心性。”心中却又疑惑这俩小丫头哭什么。

渐渐读下去，见那四小姐因不愿被爹爹嫁给寒门举子，于是自行攀高门，结果嫁进高门之后却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个吃人的魔窟，她几乎被风流的丈夫、刻薄的婆母和冷漠的娘家折磨成一个疯子；而同样嫁给公府嫡子的三小姐也时常被婆婆为难，在家中一点话也说不上，久而久之被摧残得木木呆呆。长枫暗暗心惊，心想道:看来高门大户不是什么好出去，还是不要让妹妹嫁进去的好，宁可选一个可心的寒门举子，起码嫁过去家里还能为她撑腰。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下看去，就见最小的五小姐也因两个姐姐的遭遇心生感慨，而选择嫁了一个贫穷的举子，长枫为兄妹间的默契莞尔一笑，然还未等他笑意散下来，就见书中写道尽管五小姐嫁给了贫穷举子，带去大量的嫁妆，举子也仰仗他们家提携，那个举子也是她可心的，但还是被粗俗的婆婆以孝道拿捏，举子虽然会维护她但也不能忤逆自己的母亲，她渐渐也被磨去天真、常有叹息。长枫心中微微愕然，心想这等软饭硬吃的人也是少数，不值得担忧。但书中笔锋猛然一转，又开始写起大娘子和老太太，大娘子家中原来也是这般想的，所以将大娘子嫁给了读书出身的小官，小官却更宠妾室，大娘子多年备受冷落也不被旁人尊重，一腔恨怨压在心中，最后受人挑拨像当年开口聘自己的婆母下毒，在被揭穿和众人对质的时候，她大段大段诉说自己的委屈与苦辛，然而并无一人想听，就连他的亲儿子——一个近乎道德完人的人——也无丝毫动容，最后还是病床上的老太太开口保下大娘子，最后大娘子被幽禁在老家再不得出来也不得与孩子们相见。而老太太也开始回忆，当年她是国公嫡女、身份尊贵、家中娇养，却一心喜欢上了出身比她差很多的探花郎，本以为凭着一腔痴情下嫁总能被尊重对待，探花郎却宠妾灭妻，她在后宅中几次被陷害最后冷了心和探花郎决绝，待探花郎死后却又心生不忍教养提携探花郎的遗孤，就是大娘子的丈夫、众姐妹的父亲。待那遗孤长大之后果然尊老太太为嫡母，但确实敬而远之，老太太一个人在被架起来的高位上苦苦地熬，底下人看似恭敬却不过自说自话，根本无人在意老太太想什么……

看到这里长枫幽幽叹一声，没想到看似最尊贵随心所欲的老太太，也不过是一尊被供起来的泥胎观音。书到这时已经接近尾声，他心中沉重，原本娇花一样的姑娘们被磋磨得或疯狂或麻木，又成为新一代的“大娘子”与“老太太”，长枫重重一叹，翻开最后一章。最后一章是大哥仕途通达，二哥也改过自新开始上进，大家又因利而聚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四姑娘回门几次不见自己的小娘，问众人众人皆避而不答，她偶然要住一晚上，在自己院子中散步，对着井水望月亮却在月光正好的时候看到了一具骸骨，而那骸骨头上还簪着一颗夜明珠簪子，赫然就是旧日里小娘常戴的那一根……

长枫心头猛然一跳，手上的书也落到地上，背上爬上一层白冒汗，大白天只觉自己脚下寒意阵阵，他压住颤抖低头去捡那书，书页又翻回开头几个小女儿斗嘴斗气的那章，看过了结局再看这时描写的富丽烟云、繁华盛景都像是罩这一层阴森森的白雾，这哪是闲情话本，分明是诡谲鬼话。

“哥哥，你怎么在这？”

长枫被墨兰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猛然扭头望去，就见墨兰抱着早开的芍药袅袅婷婷走进来，分明和故事开头描写地一般无二，他跳起来，将她手上芍药拨开。

墨兰看着散落在地的芍药，蹙眉问道:“你疯啦？”

长枫犹自心惊肉跳，冲她扬了扬手中的话本:“你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

见话本被人发现，墨兰些许惊慌，但发现的人是长枫问题还不算严重，她镇定道:“什么叫这种东西？”

长枫找不出话来形容，只好换了一种问法:“为什么你笔下每一个人结局都不好？”

墨兰唇角弯弯:“是么？书里的父亲最后官居二品，大哥哥位至宰辅，二哥哥也仕途通达，怎么能说每个人结局都不好呢？”

长枫愣了愣，这书只着力描写女子，对于男子不过聊聊带过，所以他也未曾上心关注，他又道:“好吧，为什么每一个女子的结局都不好？”

墨兰嘴角犹自弯弯，眼神略带讽刺，反问道:“对啊，为什么啊？”

长枫愣了愣，才回味过来，莫看书中对男子的描述只聊聊数语，而且多是正面的话，但和女子的悲剧比起来，则显得讽刺格外毒辣，他们的妻子、妹妹、女儿，被折磨地不成样子，他们却视而不见只顾着一家“和美”，在最后的团圆宴上失魂落魄的女人们和意气风发地男人们坐在一桌时墨兰用词奇诡，怎么都像男人吸饱了女人的血笑咪咪地粉饰太平……

长枫脸上烧起火辣辣的红云，磕磕绊绊道:“你为何会这般想？”妹妹一个被娇养长大的女孩，如何会写出如此残酷的一本书？那书中的父亲与哥哥们与他们家也多有肖似，难道她就是这般看父亲、看二哥、看自己的吗？

墨兰气定神闲:“因为事实本就如此啊。”

“怎么会？照你书中所说，高嫁低嫁都没有好下场，世上男子无好人了？”

“哥哥睁眼看一看吧。”

长枫还要反驳，忽而反应过来，她让自己睁眼看的是大娘子、老太太与大姐姐，他们之中有高嫁有低嫁，算起来却俱是不如意，而造成她们不如意的，却又的确是男子，探花郎爷爷负心薄幸、父亲偏心、大姐夫愚孝……他无话好反驳，低低叹了一声，举了举书又问:“那这本书中三哥哥，是在影射我？”

“哥哥怎么会这样以为？我绝没影射什么，只是随意想到什么写什么罢了。”

长枫勉强笑笑:“我想我也没有那么不堪……”书中三哥哥看着亲妹妹过得那样难无动于衷，甚至因为妹妹总是求助自己而渐渐疏远了妹妹，明知道小娘被打死尸骨就在府中某一处藏着却假作不知，仍和府里人扮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美景象——若这人是影射他，那简直像在剜他的心。

墨兰却并未轻轻放过，她讥讽一笑，懒懒道:“书里三哥哥也未见得有多么不堪，他只是太聪明，每次都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而已。妹妹成了个破落户，来找自己时只有麻烦自己，带不来任何好处，反而二哥哥和爹能在学业仕途上提携自己，亲近谁、疏远谁，聪明人当然会做出选择。至于小娘，虽然他生自己养自己，但是她助妹妹犯下大错已遭父亲厌弃，自己没什么本事本也不受看重，还得仰赖家族过活，如果自己苦苦求情也无济于事反而累得自己也遭家族厌弃，求上一声两声，对得住良心便罢了，日子还是得接着过，而且会越过越好，至于有些东西，不知道比知道的好，他不过是有人性固有的一点软弱、一点虚伪、一点避害趋利，也并未坏到哪里去，不是吗？”

长枫心下发寒，不住地摸娑这本书的封面，脸色也苍白无比，缓缓道:“妹妹这本书，可谓是奇书了，若是能刊印出版，不知胜过市面上那些蹩脚话本多少倍。只是下笔太过辛辣残酷，让人看了心里难受。”长枫这才明白世人教育女儿，总让她们对世界抱有一种美好的幻想，尽管过得不好，但那层幻想不戳破就还能混混沌沌过下去，如果真的聪慧到堪破了幻象，活得清醒反而痛苦，因为无论如何选择都是茫茫的海，并没有一处能靠岸的地方，再聪明也只能清醒地在海水中泡着而已。而妹妹，恐怕就一直这样痛苦着。

长枫微微一叹:“你想要什么呢？”

墨兰却无话可答，她自重生以来，最想要的不过是保住小娘，现在已经要达成，然而却有一种更强烈的苦闷压抑着她，她想要什么？她也说不出。她想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这不过是空想而已。

长枫笑了笑，道:“妹妹说不出，我却能猜得一二。妹妹想把这本书出版对不对？”

墨兰猛然抬头望他，想，当然是想，花费多少夜晚熬着写出来、自负比这世上大多须眉碌碡写的轻浮意淫的话本子要好、浓缩了她一世的不甘与怨恨，怎么会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只是想来想去又只能压下，无论是她还是周笏都不知出一本书需要什么流程，若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或者托之他人，又有暴露秘密的危险，如果……如果三哥哥愿意帮她的话，这事或者可行？

墨兰笑起来，对他露了个甜脸儿，道:“哥哥愿意帮我？”

墨兰在他面前总是带着三分威严，难得对着自己撒娇，长枫很是受用，他道:“如果这能让你感到开心一点的话。”

“哥哥知道怎么做吗？”

长枫摸了摸鼻子:“多少知道一点儿。”他倒是有个狐朋狗友曾经想过出……书，了解过出书的门路，当然因为最后未写完而放弃了。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了，墨兰偏头终于露了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憨，苦苦思索道:“那我得想个笔名了。”

长枫见她展颜，也不禁放松下来，又坐回桌子前，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看莫若拆字，你既叫墨儿，那笔名便叫‘黑土’吧。”

墨兰使劲打他胳膊:“真讨厌！”

长枫哈哈大笑，听她道:“有了，就叫丹青手，不不，还是丹青客好听。”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长枫蹙眉而笑:“果然还是爱高蟾的诗。”

还未等他感慨完，又听她推翻道:“不好不好，我工于书法，但不长于画画，叫丹青客不贴切。哎！就叫‘紫毫客’！”

长枫又笑，点头道:“是只兔儿了。”紫毫是兔子脊背上的毛，紫毫客可不就是只兔子？

墨兰瞪他:“真讨厌！”

他摇摇头道:“紫毫客倒也贴切，只是我觉得你最该想的不是笔名，而是换个书名。”

“怎么了？《重门恨》不贴切吗？”

“就是太贴切了，一看就不是个轻松的故事，市井话本子最大的受众还是俗人，你若要想看的人多，首先书名一定要吸引人。比如什么香什么艳之类……哎！哎！哎！别扭！”

墨兰使劲拧他的胳膊，恨恨道:“你都看什么香什么艳？！也敢拿来跟你妹妹说？”

长枫赶忙求饶:“我错了，我不过是个比方。我倒想了一个名，呈妹妹御览！”

墨兰松开手，倨傲道:“说来听听。”

“叫《重门鬼话》如何？除了那些香啊艳啊的故事，最畅销的就是这些鬼故事了。”

墨兰蹙眉:“我这也不是鬼故事啊。”她细思道:“倒是也贴切，但是点主旨太赤裸了，达不到引人深思的目的。诶，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了？”

墨兰深深秘密一笑，将“重门恨”三字划掉，改为“满堂娇”。

长枫愣了一下，也觉《满堂娇》三字最合适，看着像喜乐圆满吸引人的讲才子佳人风流故事，看到最后才知，才子是豺狼，佳人已成骷髅，与最初的“满堂娇”照见，越发显得惨烈。

墨兰将书拍进长枫怀里，道:“那我将心血托付给哥哥了，哥哥莫要辜负我！还有，你只准校对不准修改，也不许叫别人知道！”

长枫把书放进胸口藏好:“好了，好了，谨遵懿旨。”

生长痛2.0

整个暑假陈昊宇都是跟着刘忻在天台混着过的，偶尔太热或者下雨的天气她会跟着刘忻回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她窝在刘忻的单人床上犯困的时候，刘忻就趴客厅桌子上写歌。偶尔睡过头醒来的时候，刘忻会给她煮碗面再窝个荷包蛋，等她吃饱喝足了刘忻再骑自行车送陈昊宇回家。两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也足够让陈昊宇终于摸明白吉他，能自己照着谱简单弹几句。高一开学前刘忻煞有介事的给陈昊宇办了个庆祝仪式，说庆祝小孩儿又迈进人生新阶段，陈昊宇看见那一沓高考必刷题脸都快皱成小笼包了。

开学以后陈昊宇找刘忻的频率变成了半个月一次，不过她现在没什么空继续练吉他，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刘忻给陈昊宇写数学题弹伴奏。在陈昊宇第五次改掉选择题的答案的时候刘忻拍了拍陈昊宇的肩膀然后拽着人上了天台，刘忻放了首重金属拉着陈昊宇一起蹦，蹦完开了瓶汽水递过去边喝边问现在还觉不觉得摇滚炸耳朵。陈昊宇猛灌了几口然后捧着汽水瓶子摇了摇头，十月初还有点燥热，水珠细密的贴在瓶子上然后化在掌心里面润湿一片。

陈昊宇觉得她好像有点儿能够理解摇滚了。

此后的日子一直按部就班的过着，陈昊宇越来越忙和刘忻见面的次数就开始没规律。不过两个人有事没事会通电话，陈昊宇吐槽一通学校的无良制度以后再乐呵呵的听刘忻重新组乐队一步一步的进度，最后得出一个高三毕业自己也要加进去凑热闹，最不济演出也要混个免费的vip席位。

陈昊宇终于盼来高一暑假的时候刘忻的乐队终于也有了起色，凑够了人也写了新歌剩下的就是不断重复的排练磨合直到第一次演出。陈昊宇在家里待不住，把暑假作业尽数打包到刘忻家里美名其曰自己当乐队的接生粉，实际上是让乐队的姐姐们在休息之余一个人给她解决一科。

乐队的第一次演出定在八月底，不过高中开学没定数，陈昊宇又碰上高二刚刚分班。刘忻想了又想还是不要助长陈昊宇翘课的坏习惯，于是又把那张预留的vip席位的门票好好收了起来。

陈昊宇经过之前那次翘课现在早有觉悟，提前一个周在家里干家务献殷勤预支了半个月零花钱抢了张乐队的演出门票，又紧赶慢赶在晚自习之前把所有作业写完了才飞也似的往演出场地跑。刘忻乐队的演出场地在一个露头的小花园里，演出区域用警戒线围着一圈，四周挂着五颜六色的灯带。

陈昊宇赶到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

陈昊宇喊的声音太大，刘忻等间奏的时候想看不见都难。但她皱了下眉没说别的，直到演出结束了才去观众堆里面捞人。

“未成年又翘课啊？”

“切，没翘课。光明正大请假来的，倒是有的人说给我留vip席位结果根本没打算通知我首演。”

这回换刘忻语塞，她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诉陈昊宇那张预留好的门票的事情。

“…不过你也不用太愧疚了，首演嘛！我也出一份力，毕竟我可是接生粉。等以后乐队赚大钱了你再给我留免费的吧！”

陈昊宇颇为潇洒的留下这么一句晃晃脑袋就跟贝斯手凑一块吃炸鸡外卖去了，刘忻折回去的时候陈昊宇正在挤袋子里的番茄酱。陈昊宇捏了块大的就往刘忻嘴里塞，番茄酱蹭在唇边的时候无端又让陈昊宇想起来之前自己指腹上的那抹红。

“希望以后你和你的乐队，会有越来越多的舞台。”

说完的时候，陈昊宇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一点发烫。

生长痛1.0

难道就此归灰烬吗，

来贪多一刹。

陈昊宇第一次见刘忻的时候才十六岁，初三生的家长不分白天黑夜的念叨中考在即少分心多做题这种话。于是五月底，考试的前一个月，她终于觉醒了晚来的青春期叛逆，翘了晚自习溜出去看乐队livehouse 。但是陈昊宇那个时候并不很了解乐队，做出这样的选择无非只是出于在青春疼痛小说里面看见的浪漫桥段和所谓的乐队疯狂，陈昊宇站在livehouse门口盯着牌匾发呆的时候这样想。

陈昊宇来的太早，舞台上还空荡荡。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没什么经验，站在门口纠结了好一会最后挑了个靠近舞台左侧边缘的地方安安静静待着。直到等的陈昊宇晕晕乎乎的犯困，舞台上才有动静。定点光亮起来的时候打出来一个女生的轮廓，背光的原因让人看不清楚脸。不过借着这么点亮度她看清楚整个内场里面零星的没几个人，陈昊宇的位置不算居中却很靠前，于是吉他声顺着扩音器响到陈昊宇耳边的时候她还被吓了一跳。她这才抬头仔细去看，朦朦胧胧的面光照在高马尾的女人身上，和吉他琴弦一起柔柔响起的还有女人有点沙哑的嗓音。粤语的苦情歌，陈昊宇听不大明白歌词的意思却听的心里泛酸。

刘忻其实很早就注意到台边上一直盯着看的人，扎着高马尾脸上又素着，一看就知道是哪个高中还没毕业的。不知道是舞台灯光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刘忻觉得陈昊宇眼睛里面亮闪闪，她唱到尾句的时候那双眼睛隐约要落下泪来。刘忻其实不觉得一个小屁孩能和自己有什么音乐上的共鸣，无奈这家伙刚才听歌的姿态太认真…她已经太久没见过愿意听自己唱歌的、喜欢她支持她的人了。所以直到刘忻点了杯不含酒精的果汁在陈昊宇对面的位置坐下来的时候，她也没分清自己到底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道德心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

“未成年逃课出来的?”

刘忻带着西瓜汁讲这话的时候陈昊宇正盯着菜单上一串酒精饮料发愁，陈昊宇一抬头就对上刘忻那双画着凌厉眼线的眼睛。刘忻看她没接，就挑挑眉把杯子推的更过去一点。

“没酒精，我不是坏人。刚才听我唱歌不是挺认真吗？”

陈昊宇听这话一下子紧张的结巴，嘴巴长半天耳根涨的红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伸手摸了摸果汁杯刚才被刘忻用手握过的地方憋了一句谢谢。

“未成年人还有胆子来酒吧啊？”

“酒、酒吧?不是呀...这儿不是那个..livehouse吗？”

刘忻这下搞明白了，不是翘课来喝酒，是未成年的糊涂蛋找错地方了而自己出于各种原因的好心需要给这个糊涂鬼带出去。

“演出几点的?”

“七、七点呀？不是，你刚才那个不是?”

“……这儿是酒吧，你说的livehouse在隔壁那个楼梯下去还得拐个弯。”

刘忻也不知道陈昊宇听没听明白，因为低头的时候陈昊宇正乖乖盯着她眨巴眼。然后，她卡壳了。

“……别这么崇拜，西瓜汁还喝吗？不喝了我就带你出去。”

“虽然我走错地方了，但是我觉得没亏。姐姐，你唱歌很好听。至少...不扎耳朵。”

陈昊宇没接她的话，深呼吸了一口连珠炮似的讲，说完了又变成一副小兔子似的乖乖模样。

“…?扎耳朵。”

“……就是，那种很吵的炸的耳朵要碎的那种。”

刘忻被她形容笑了，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这家伙说的炸耳朵的音乐是摇滚，她叹了口气仗着身高的优势去拍陈昊宇的脑袋。

“...什么叫炸耳朵，人家那是摇滚。”

“不重要，反正别人唱的都很吵，不过看着很帅。我叫陈昊宇，以后还能不能来听你唱歌?”

“…我叫刘忻，你喜欢的话当然可以。不过...未成年你还是别来酒吧了，给你个我排练地址吧？”

刘忻在陈昊宇的注目礼之下伸手在兜里摸了半天也只摸出来一根上台前补妆用的唇釉，没有笔。刘忻扯了半张纸质菜单下来用唇釉扭着写了个地址递过去。

“找得到吗？周五下午和周末两天我都在这儿。”

陈昊宇盯着歪歪扭扭口红辨认了好一会才点点脑袋，一直到回家的时候那半拉菜单她也没敢折捧了一路，生怕把字蹭花了。半夜陈昊宇在床上翻了第七次身的时候她爬起来，把那半张菜单摊开在书桌前面找了个便签认真抄了遍地址贴在桌子上。最后一个字收尾的时候小拇指蹭到了唇釉黏腻的泥质膏体，粉红晕开在指腹上，陈昊宇做贼心虚似的低头靠近嗅了一下。不像班里女生买的那种巧克力味的唇釉，很淡的莓果香气绕在她的鼻尖、也沾在刘忻唇上。

中考结束那天刚好是个周五，陈昊宇掐着点交了卷冲也似的跑出考场，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去就往城东跑。公交车开的晃晃悠悠有风钻进来，可陈昊宇的掌心还是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她掌心贴着那张记着地址的便签纸条。

那天和刘忻告别以后她就被家里盯着直到考完试才许出去疯，可她和刘忻约定的太匆忙还来不及要联系方式。陈昊宇其实分不清刘忻的那些话到底算什么。是对未成年歌迷的玩笑话，还是真心的约定?可不论是哪一种，她都莫名的希望自己不是那个不去赴约的、食言的人。

陈昊宇站在天台门口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脏要跳出胸腔，唯有双手摁在心口才能稍微好过一点。正当她还在犹豫说什么开场白的时候，天台的门被打开了。刘忻又一次站在背光里面看着她，然后比她先一步开口。

“小鬼，考完试了?”

陈昊宇鬼使神差的点头，直到被刘忻牵着手腕安置坐下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来没有给她讲过年龄她竟然知道这件事情。刘忻好像会读心术，低头调着吉他弦先陈昊宇一步开口。

“酒吧那天走的时候，看见你校服了。初中生胆子就这么大。”

陈昊宇被训的心虚，撇撇嘴没讲话安安静静只是盯着。陈昊宇不会乐器，但她还是觉得刘忻的吉他弹的很好。她盯着刘忻拨拨片的时候感觉心里好像也有一小片地方变的酸软。

“姐姐。”

刘忻被陈昊宇的话打断了最后一个尾音，她抬头盯着陈昊宇那张因为还没张开而显得十分稚气的脸没讲话。

“吉他，难不难?”

“想学吗？”

陈昊宇点点头坐在原地没动，还是刘忻主动站起来把吉他塞到陈昊宇的怀里。刘忻绕到陈昊宇的身后帮她顺抱琴的姿势，掌心贴着手腕的时候她的呼吸顿了一下，好烫、好快。陈昊宇正要晃神的时候刘忻的声音又突兀的响起来，柔柔的被风吹散开裹在陈昊宇身上。

“先认弦吧，六根。”

说完刘忻又觉得干巴，咂了口电子烟把脑袋垂下去了又补充到。

“…其他的我后面慢慢教给你。作为你听我唱歌头号粉丝的福利，不收学费。”

陈昊宇听着话乐了，抱着吉他就凑过去嚷着要刘忻给她签个名，说日后要是刘忻火了自己就是粉圈第一人。刘忻也跟着乐，好一会才低头闷着问陈昊宇。

“陈昊宇，你真的觉得我会火吗？”

“你唱歌和他们都不一样，为什么不可能?”

陈昊宇想不通为什么刘忻突然这样问，她觉得刘忻年轻又漂亮，唱歌风格又特别，尽管现在只是在酒吧当小驻唱那也只是时机未到的问题。刘忻没管地上脏不脏，盘腿直接坐在了地上，她手撑在膝盖上去揪瓷砖缝里面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一株草。

“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我大学的时候就搞乐队，唱你觉得扎耳朵的那种摇滚音乐。那个时候在学校，演出场地演出费用都不用太担心，每天我也就练练琴自己写写歌儿就完了。可能我运气也好，反正在学校里面挺受欢迎的，好多歌迷。就你那天本来要去看那个livehouse，那一馆子才能坐多少人?我以前在学校一场演出能挤两个那么大的馆子。但是后来毕业了，大家可能各有各的规划，就没几个人留下来继续和我搞乐队，人走完了就剩我一个。我本来不喜欢那种苦情歌，我觉得无痛呻吟的厉害，可是我得吃饭没办法。”

“……。我那天本来打算唱完那场就收手，听我爸妈的找个正经班上上得了。但是我就看见你站台地下呆呆的盯着我看。歌你听不听得懂就要掉眼泪了?”

陈昊宇正听的认真突然被cue ，尴尴尬尬的憋了句听不懂出来就把脸藏吉他后面躲着闷了好一会。

“姐姐，我听不懂粤语。…可是我听得见你喜欢舞台。”

“老实说我没看过几次舞台，如果你觉得学校那种联欢会上的唱歌跳舞也算的话那倒是还有几次。可是你和她们不一样。那天见你的时候背光打下来，舞台好像给你塑了金身在发光。姐姐，我虽然小，可是我知道如果喜欢的话就不要轻易放弃。”

“……我愿意一直听你唱歌。”

陈昊宇讲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盯着刘忻的眼睛，刘忻背对着太阳，光直直照过来她的眼眶烧的有些热。

1

她们之前见过。

刘忻在《乘风破浪》看到陈昊宇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起了过去。

“你好。”陈昊宇笑着和她打招呼，刘忻赶忙回应，这一来一往的，那些过去的回忆就又被塞回了角落。

陈昊宇不提，刘忻也就装作是初见。

2

陈昊宇看着刘忻伸过来的手，心下有些嗤笑，面上却仍旧装出一副三好学生的样子，鞠躬，问好，打招呼。

一键三连。

任谁也看不出来她们之前🛌过。

3

烦死了！

陈昊宇假笑着摸了下自己的耳垂。

4

她私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自己的跟拍pd：“没想到你们把刘忻也请过来了，我还挺喜欢她的……歌的。”

“啊。”跟拍pd被她这冷不丁的一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却还是颇为敬业的说：“导演组觉得早年选秀挺有话题度的，所以才请。”

emmmmm，怎么说呢，还怪实诚的，陈昊宇心想，随即开口问道：“那为什么请我？”

pd转过头来看向她，颇为真诚地说道：“因为老师长得好看。”

5

好，实诚点好。

6

也许是冥冥中注定？

也许是刻意避开？

反正俩人在乘风舞台的交集少得可怜，午夜梦回的时候，陈昊宇总是忍不住想：“刘忻王八蛋！”

想着想着就总是忍不住勾连到过去。

7

她躲到阳台上去抽烟，结果一阵风过来，把烟全拍到了自己脸上。

于是陈昊宇更想骂人了。

“艹……”

8

“什么时候学会的抽🚬？”黑暗中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吓得陈昊宇直接一激灵坐在了地上。

9

“你干嘛啊？”看清来人是刘忻以后，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忍不住了。

陈昊宇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过去的风从很多年前吹到了现在，伴随着呛人的浓烟，涌进她的五脏六腑。

咳嗽。

贫穷。

痛苦。

失意。

离散。

10

被一次性召唤回来。

所以陈昊宇才说：“我讨厌你，刘忻。”

11

“我知道。”刘忻朝她伸出手。

看着她这样波澜不惊，陈昊宇更生气了，她也不伸手，只用双手撑在地上，压着怒意问道：“所以，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是吗？”

“有很多。”刘忻收回手，“但不知道说哪句。”

“挑你最想说的。”

“好。”刘忻坐在陈昊宇身边，说道：“我忘不了你。”

12

陈昊宇，我总忘不了你。

题帕

       宝玉这日唤了袭人，只道让她去宝钗处借些书来，袭人道：“二爷伤痛未愈，怎么好再强撑着看书，老爷也不至此时仍来督促你，还是好生养着罢。”宝玉道：“我终日在这床上，非躺即趴总是无趣，心里郁结好得也慢，不如索性看些诗词杂书聊以解乏。”袭人劝他不住，只得往蘅芜苑来。心下念到宝钗先时曾说仕途经济的事恼了宝玉，又不知肯借她与否，或者再是劝宝玉收了心性读些正书，一时脑中杂乱，竟一路直走进内院。院里丫鬟文杏见她低头只顾走，忙叫住了道：“袭人姐姐可是找宝姑娘吗？”袭人方立定了，笑道：“我也是没了方寸，想着旁的事，正是要寻宝姑娘呢。”文杏道：“宝姑娘用过晚饭便去潇湘馆了，我见莺儿姐姐提着一小笼书箱，想是和林姑娘论诗去了。”袭人想着黛玉素来也是知晓宝玉的，两人既在一处，且先让她们选了书再带给宝玉，便快步来了潇湘馆。

       到了馆中，瞧见莺儿与雪雁两个在廊下说话，便问道：“林姑娘和宝姑娘可在里面？”莺儿道：“袭人姐姐怎么知道？”袭人将方才之事说了。紫鹃正端着食盘从外廊走来，边笑道：“怎么这么热闹，你们倒不去外厅坐着说，站在这里熬风玩。”袭人道：“我有事来寻宝姑娘，说是在这儿，你怎么这会子端来吃食？”原来黛玉因午后困乏，多睡了会儿，此刻还未用膳。她又不愿再烦园中后厨，只让紫鹃简单煮了些百合莲子粥，并两样清口小菜，略垫一垫。

       两人一道进了内屋，袭人见黛玉披衣坐在床上，宝钗立在书案旁赏玩笔筒，笑道：“可巧二位姑娘都在，宝二爷这些日躺着养伤，说是想看排遣消闲的书，还请姑娘们帮着挑选些。”黛玉道：“可是还嫌舅舅的棍棒落得不够狠么，此时倒也假意收敛着些。”袭人不意黛玉说了这话，正不知如何应答，宝钗道：“这也无妨，我正带了些书来，从中挑几本即可，待伤好之后还了来，不叫姨丈知晓就好。”一边上紫鹃听了忙出去唤莺儿，袭人见状正要去伏侍黛玉，宝钗已先端了碗，坐到床边，吹了吹便伸勺喂起黛玉来。

       待紫鹃与莺儿拿了书箱进来，见黛玉已吃了小半碗，笑道：“往日总是忧心姑娘吃得少了，身子难得进项，还是宝姑娘有法子。”黛玉赤了脖颈道：“你越发放肆了，到处乱嚼舌根，以后可不敢再用你了。”又推开宝钗手，不欲再吃。宝钗只笑看着她，复将勺子递到嘴边，黛玉低着眼却也一勺勺吃尽了，见宝钗掏了帕子出来，忙自己拿手巾胡乱擦了嘴。

       宝钗从书箱中拿了两本苏东坡并辛稼轩的词抄注录，递与袭人道：“宝兄弟也不可丧了心气，这两本与他看了或者能提振一番。”袭人接了正要辞去，听外面报声晴雯来了，晴雯进来见了她也觉着诧异。黛玉谑道：“不想今日我这里倒成个高会之所了，可惜没有预备瓜果酒菜，大家只得坐着空对眼。”众人皆笑起来。晴雯方拿了两条帕子道：“这是二爷让我送与林姑娘的。”黛玉道：“这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对宝钗道：“如今人都学了你了，倒好赠些旧年的东西。”宝钗笑道：“便都是旧的，你题与我的三绝，难不成也要再与宝兄弟写一遍。若要写，我这便替你研好墨镇好纸。”黛玉大窘之下，只匆忙对晴雯道：“放下去罢。”

       晴雯与袭人拿了书出来，忽地想起一事，道：“你且稍等。”又进了屋，对黛玉道：“我上次求林姑娘之事，不知姑娘可曾好了。”黛玉便将柜旁匣子打开，取了一块手巾道：“本是抽空要让紫鹃给你送去的，方才却忘了。”宝钗见上面也题了一行诗句，笑道：“我竟不知颦儿如今改作了题跋匠，赶明儿在市坊上支个摊头，上书‘林氏题跋老铺’。”又见这手巾巧绣妙缝，便问：“不知谁家如此好手艺？”晴雯道是自己做的，不免赞叹不已。黛玉复问道：“虽是写了东西，这手巾应是送予她人之物罢，可要再落个字款在角上？”见晴雯欲言又止，面上也是阵阵泛红，思忖一时，已是悟过来，不禁逗她道：“那便落上好了，不知当是落个‘晴’字呢，抑或是落个‘袭’字？”

我们常说探春有治世之才，如果她与宝玉异地而处，“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探春比宝玉高明在哪里呢？

1.博爱多情 vs 情理兼备

宝玉对万物皆有情。看到燕子就和燕子说话，下雨了惦记园子里的花朵寂寞。对人也一样，凡是年轻小丫头，无不视若明珠。所以会帮小戏子打掩护，替平儿理妆。这样平等真诚的爱让他极富个人魅力。但是遇到事情了，又懦弱不堪大用。从金钏到晴雯，宝玉虽心里不舍，终究没有一点点反对和抗争。

探春对周围人是以清醒的理智去判断和区隔的。对自己好的兄弟姊妹，可以给你做鞋，送你玉佩，费心起诗社，即使自己诗才不如也不起嫉妒之心；对自己的丫头，尽力的保护，哪怕让人折辱了自己也不让动丫头们，哪怕需要给长辈们赔罪也要坚持维护他们的尊严。对于自己不堪的生母，也尽力以理规劝。她心里有是非曲直的准绳，并且在狭小的女儿天地里努力践行心中的道。

2.得过且过 vs 善恶分明

家里有事了，宝玉的处理方式是，仗着自己受宠，把锅全背过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然这也是大家行事常见规范，但到底太爱包揽事情，对善对恶一视同仁，是对善举的不公，也容易埋下隐患。宝玉替彩云瞒赃，却让贾环对彩云有了猜忌。烂好人难做。

探春对每个人每件事都尽可能要处理的清清白白。赵姨娘趁着探春理家想占便宜，探春含怒规劝生母的同时，也知道是有刁奴挑唆，并不把所有的错都怪在赵姨娘身上；宝玉凤姐素日与探春关系亲密，但是遇到他们有不合理的开支用度，也一样清白处置，回头见了面仍然毫无芥蒂。探春心里通透又有定见，才能在这世间行的稳健有章法。

3.自我成就 vs 自我超越 

宝玉曾说，自己死的时候希望丫头们的眼泪流成大河，把他送到没人的地方去。这样缥缈超脱又浪漫的情景却让人忽略了宝玉的潜台词：你们的眼泪都要为我而流。后来他遇到了龄官画蔷，才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眼泪而已。这是宝玉从完全的自我中心成长到看到世界的一大步。

即便如此，宝玉整体还是以成就自我为最主要的准则。直到探春理家时，连黛玉都表达了自己对贾府经济情况的担忧，宝玉还只会说“横竖少不了你我的”。他还劝探春少想世俗之事，应该“安享尊荣”。至少在前八十回，宝玉仍然是个不知道世事艰难的纨绔。

探春的世界观里一直就有别人，有父母兄弟，亲族门楣。所以抄捡大观园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痛：“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探春也是优秀的统帅，对自己的丫头也尽可能的保护，她不是孤立的生活着，她生活在这个彼此纠缠的世界上。

探春也从不想当然的认为自己的主张很高明。她爱临帖，书法上以古代先贤为纲，这也是她为人处世的态度。你常常看到宝玉高谈阔论，黛玉插科打诨，宝钗好为人师，湘云侃侃而谈，但是探春，她“聪明不及黛玉，温文不及宝钗，豪爽不及湘云，独能化三美之长，而自成其美。”她在不断的自我超越中成长，而成长型人格的潜力是无限的。

因为袭人是个正常人，而某些读者眼里除了恋爱什么也没有。

所以袭人会考虑宝黛的私情被发现之后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而某些读者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宝黛是一对情侣然后来嗑cp。所以一看凤姐调侃宝黛就高呼她是宝黛cp粉，全然不顾黛玉“抬身就走”的反应。

书里写过不止一次的黛玉害怕她和宝玉的关系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了之后没有妨碍，她害怕什么？

第一次：

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第二次：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与自己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

第三次：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第三次几乎是某些群体发作的重灾区，薛姨妈说宝黛的兄妹情深，就有不少人骂她居心叵测，故意不把宝黛的事说出来让贾母给他俩定下来。

而袭人担心宝黛二人会被发现，有没有可能呢？有。

感情是不可控的，行为是可控的，但一旦行为沾染上感情，就容易不可控。 

宝玉能干出大白天诉肺腑的事也证明他是个没有成算的。他跟黛玉表白这件事没被发现，第一是袭人口风严没跟别人说，第二要全靠作者给他开挂，要是被发现了这书就没法写了。否则照红楼梦里宝玉在下雨天给龄官说让他避雨，没几天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傅秋芳家的婆子都知道这事的传播速度，诉肺腑一事居然除了袭人无人知晓，除了作者开挂想不到第二个解释。

再说下黛玉，书里黛玉也有不避嫌疑的时候：

第一次：

林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不避嫌疑，不惜声名，破格牵连，诚为可叹，着实可怜。]又该他取笑开心呢。”

第二次：

黛玉由不得余意缠绵，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

一般来说，黛玉是个谨守礼教的，跟宝玉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关系，但她在两种情况下会不避嫌疑，一种是宝玉倒霉，前有宝玉挨打，她不避嫌疑不惜声名，后有紫鹃试玉，她说你不如拿绳子勒死我。一种是宝玉对她有强烈的感情互动，前有宝玉赠帕，后有黛玉喂酒。

袭人说的丑祸就是这一点。宝玉是个定时炸弹，黛玉则是情绪一上头就顾不得嫌疑了，相当于一个有条件限制的定时炸弹。两个定时炸弹住在一起，袭人怎么可能不担心？

我不提宝黛有私情是不是对的，单说在红楼梦位面里对私情的看法，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抄捡大观园，结果大家都知道，几乎是整个红楼梦里最严重的一次大乱。除此之外还有小红贾芸，司棋潘又安，遇见好的发现者，宝钗和鸳鸯一个金蝉脱壳放过了她们，一个赌咒发誓说不说出去，就这样，小红司棋还是一个担惊受怕，一个吓得大病一场。要是遇见王夫人，那就是下一个抄捡大观园。

袭人向王夫人进言一事，脂砚斋是这么评价的：

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敬听。看官自省，切不可阔略，戒之。

我每次看袭人跟王夫人的这些话，都觉得“爱人以德”这个评价实在太准确了。可惜大多数读者用恋爱的思路看这里，只看出袭人想拆散宝黛。

袭人那段话最重要的一个观点，也是王夫人觉得她说的全是大道理的点，不在于她让宝玉搬出大观园，而在于她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明确认知。

  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

“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远的不说，最近几个造黄谣的新闻大家应该都知道，如果在当时的风气，宝黛的事被发现，那些人会怎么说？到时候吃亏的不只是宝黛，连大观园里的所有女子都要被牵连。

否则惜春为什么不肯跟宁府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