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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衣欲睡之时，周成尧由书房回转，冷指往锦褥里探，只说要去看灯。不欲在琐事上与他龃龉，披衣束冠起来，临出门罩一领鹤羽白氅，见他负手颇有笑意，也未特意换下，信步出府。

    银月高悬，街衢积水空明，许是时辰太晚，行人寥寥。他踱步往前兴致未减，也便同往城东而去。行近临河喧阗之声渐隆，转过功德牌坊，眼前豁然璀璨，彩灯沿河熛熛，声光相乱。闻鼓吹歌飞，丝竹管弦并吆喝叫卖声相杂。又有艺人作百戏，踏滚木、走索、弄盘、吞刀吐火，引动人群叠锺而来挤得两肩相贴，身量本仿佛，可谓呼吸相濡。

    周遭灯海辉映，或见异鸟啼花，或是樵唱月宫，苍龙叱咤云海亦不鲜得，莫不栩栩如生。他取来巨型龙灯递在手内，才要提灯细看，忽有七八岁的小僮嬉戏追逐着兜头撞来，闷哼一声跌靠进他臂间，耳际低语状若无意：“此灯虽难掌，有我拱卫，殿下大可展眉。”

    默然许久，才答：“甚好。”

   净几泥炉，热汤沸煮，米酿元宵的香味甜润馥郁，便与他同坐，向摊主要来一碗。

    “在下的呢？”他支肘于膝闲闲问来。另取空碗一只，与之分食，也闲闲来应：“此物虽好，贪多为忌。”

    他面色略沉：“尚书令加门下中书平章事位崇权重，大有可为……”

    语若金石相击：“太傅效前朝铁谏之臣，锁缚崇明殿已三日，如此不论，须知天下供奉有数，若来日新君登基，当以何位相酬？”他哼声冷笑，不复赘言。风拂水皱，波定而水月自圆，约有半柱香，他终松下神色，起身道：“回府。”

    翌日腰疾复发，少减饮食卧榻静养，反复数天才略可行走。

    道仁十一年初，尚书令长跪于殿前，坚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帝允。

”王卯者，天子宠臣，识时达务。上为桓王时赴河南恤灾，卯恭谨侍奉，见爱与上。熙和三年，卯行大逆，得诛。“

    道仁五年，我赴长安。父亲鬻水田二百二十亩，换来一匣银钱，最上头是新誊抄的《处世悬镜》。他说：仲殷，此匣是为父一生经济所得、处事之纲，我将它交付予你了。

    父亲半生经营，在长安堪堪捱得三月。我宿在破窑之中，手中书翻得絮了，望窑外平陆成江之势，和着雨声嗤笑：”君子和而不同？先圣误我，长安何处有君子！“

   “奉无私以劳天下可谓君子，阁下以为偌大长安，竟无往赴大道者？”

    有公子乘云乘雨而至，山川灵秀，亦不过如此。

    他与仆从山中走散又逢大雨，与我对坐乱苇之中长谈。我从入长安后的辟召无门、察举无路，直说到豪阀割据、权臣当道，激昂挥洒痛砭时弊，见人只言三分的规条早已抛诸脑后。说到雨霁云住月兔初升，他乏了，告罪小憩，侧头倚着窑壁睡得甚熟。一丸清辉教乌云遮没，我偷吻了他，从前的桓王、如今的熙和帝——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日后我的结局此时已有预兆，一开始便野心昭然而胆大妄为。

    彼时桓王只是闲散宗室，得他荐贴，谋了末品的门下典仪之职。某日入府送紧急公文，见到了周成尧。提及这位令人或闭口不言，或慎戒忧惧，或崇敬钦佩的大凉第一权臣，立于满堂彩羽飞禽之间，仍有当年跨马游街引万人空巷的艳绝。但当他臂上擎一只翠羽鹦鹉回身，双目有如飞矢破风，生逼出脊上细汗。很快我便升任门下左拾遗，桓王携礼来贺，我不敢向他提及，我已是尚书令手中一卒。从那时起，我在熙和帝与周成尧之间摇摆，浮沉于情感名利。

    道仁十年，我任河南郡守，郡内先逢大水，又遭疫毒。尚书令上书，力主桓王赴河南恤灾。我与桓王出则同车，入则共膳，此时我方知道，他不止是清峻端方的贵胄。朝内皆以为，遣素来恬淡的桓王来此，不过以表皇室与庶民同担苦厄之意。然而他手段巧妙又不失雷霆之效，助我扫平灾情中胆敢囤积居奇、治疫不力之巨贾世阀，御史攻诘周相破格拔擢我之事也不攻而破。百姓来送万民伞，望着粗布麻衣中簇拥的那人，一袭锦绣身处污淖之中亦笑意生温，平生首次，名利之外，我起了势在必得的骇人妄念。

金浮图记  之二

    有大河浩浩，澶漫千里，襟江带湖涂登东西，腾波击岸艛舸不绝。北壤巍巍积山，雄峰奇列；南域青霭靡际，瀚海沸扬。中州翠岭隆崛，原畴沵迆，萧氏兴肇于此，建都长安，国号凉。

    践祚十代，世阀并臻，道仁帝拱默守成，惸茕少威。尚书令鹯视宪纲，专制朝权。

    道仁十年。五月，御史参尚书令“黜陟由心”、“纵蠹成隙”，引朝野摄然，海内鼎沸，周成尧告病。六月，桓王萧泽亭赴河南恤灾民，携万民伞返长安。同月，颖川李阀谋反，郡守慷慨殉节。道仁帝星夜至周府问疾，尚书令不日病愈，加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七月，吏部马尚书乞骸告老。十月，叛乱止息，李阀恶灭三族。

    道仁十一年。牡丹宴兴起，朝歌夜弦，驱奉者众。牡丹一时无两，妇人独簪，骚客咏绝，名品千金难逑，殷贾仕族皆设花圃，耗资逾奢。走卒贩夫不乏赁屋鬻儿，以期据此巨富者。

    道仁十三年。《牡丹亭》戏本街知巷闻，其词或婉丽哀绝或辛辣恣肆，“牡丹之祸”一说甚嚣尘上，民怨弥重。

……未完待续

“怜你昔年以牡丹无双瑰艳藏不世奇谋，开我朝大治之始却功不世出，自朕践胙，于你一门多有殊泽，宠渥逾常。然王道在于迂阔，《革道维新疏》不乏苛酷少德之处，朕发还门下重议，你便直往崇明殿诘问，可还有君臣?”

    君王一番怒斥，周相只报以冷笑:“臣甘为袖刃，成就陛下仁范恩著，四海膺服。如今以为刃寒伤手，悔之晚矣。况冯陈陆张门阀尤存，朋党深植各部，若不用非常之法，何谈维新除弊。”

    影卫丙卯匿于殿中暗处，汗出如浆，幸尔已捱至交接，待掌灯时再行轮值，殿中情形又大为不同。

    九琉冕歪于帐角，纁袍萎垂于青砖，薄绸单衣撕做两幅，一片遮了琉璃灯，一片盖了玉玺。御案纸张四散，砚翻墨泻，当中宣纸赫然一枚桃形墨团。

    帷幄内周相唤人，高太监进来送水。青帐撩起，觑见熙和帝伏卧于锦堆软枕之间，烛下一截细白腰身隐有薄汗，底下丘峰墨迹残驳。周相支肘侧卧，不复先时肃杀，喁喁低笑:“那奏疏臣倒也不急，再行斟酌呈送便了。”熙和帝清越声线此时听来嘶哑非常：“唔，如此君臣和洽，朕甚慰。“

    丙卯垂手观鼻，闭了眼目双耳，同高太监一般，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