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九门/一八】似是故人归 下(完结版
10.
深秋的长沙入了夜,便带着几分入骨的湿冷寒气了。
本准备骑上自己心爱的小毛驴的齐铁嘴,莫名其妙地被张启山拽上了一匹马,两人一路绝尘地出了城,往十几里地外的墓去了。
出了城便是一片静悄悄的树林,此时大多已光了枝桠,落下的枯叶在地上铺了满满的一层,马蹄子踩过后会发出骤然裂开的声响,伴随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骑着马,迎面来的风便大了些,坐在前头的齐铁嘴被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甚是好意思地将张启山的夹克拉开,把...
10.
深秋的长沙入了夜,便带着几分入骨的湿冷寒气了。
本准备骑上自己心爱的小毛驴的齐铁嘴,莫名其妙地被张启山拽上了一匹马,两人一路绝尘地出了城,往十几里地外的墓去了。
出了城便是一片静悄悄的树林,此时大多已光了枝桠,落下的枯叶在地上铺了满满的一层,马蹄子踩过后会发出骤然裂开的声响,伴随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骑着马,迎面来的风便大了些,坐在前头的齐铁嘴被吹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甚是好意思地将张启山的夹克拉开,把自己裹了进去。
张启山见他这样,面上有微红一闪而过。他略微低头,在齐铁嘴耳边问道:“怎么,这点风就受不得了?”
被那吐息搞得耳畔直痒的齐铁嘴抖了下,继续发扬不要脸的精神,把张启山那不大的夹克又往自己身上紧了紧,整个人也往张启山怀里缩了缩。
张启山里头是件浅棕色羊毛衫,外加他自幼练来的好体魄,怀里暖和得很,体质偏寒的齐铁嘴又贪似的往里头钻了钻。
两人耳旁皆是呼呼的风声,并了那急促的马蹄踩到枯叶堆里的碎裂音。皎冷清寒地月光静悄悄地铺满整座落了叶的树林小路上——那里两人一马,正在疾行而去。
长沙城内,解府。
解九已经全副武装,身旁是同样全副武装也不忘带着三寸丁的吴老狗。
“等下爆炸声起来就去接佛爷,”解九揉揉眉心,近来事情太多,头疼病止不住,“……如果可以,让你的伙计再找找八爷。”
“我知道,”吴老狗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又无端地让人心里一痛,“三寸丁知道顾之的味道,如果……就算埋了三尺深,也闻得到。”
绑着腕带的解九眸色暗了暗,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消息通给二爷了吗?有没有去布置防军?”
“通知了,二爷已经准备好坐镇了,但是……听副官说,佛爷走前布置好了一部分防军。”
“……?”
张启山与齐铁嘴二人出了那树林,又颠婆地行了半个山路。天边一轮满月不知何时钻进了团团的乌云里,两人只能摸着黑地钻进半山腰上一块稍微平整的地。
二人把马栓在上山路旁的一棵大树腰上,齐铁嘴从绑在马身上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仔细揣在怀里,正安抚地拍着马头的张启山回头瞥了一眼,好奇道:“什么?符咒?”
齐铁嘴嘿嘿一笑:“不是,九爷夫人做的糖油粑粑,我揣了几个等下吃。”
张启山:“……”
齐铁嘴要去的墓穴在栓马处约几百步远,从那上山的小路迈步过去,便是一片没脚的荒草,月光隔了半朵乌云撒着昏暗的光,给那片荒草地平添了几分森然的诡异,更别提荒草里有一声没一声的虫鸣,还有深山里头怪异的鸟叫。
但这些对于两位下斗常客来说不算什么,齐铁嘴早在准备衣服时就把两人的裤腿上缝了防虫的草药,又绑了驱虫的符。张启山对此不屑一顾,不过是因为齐铁嘴给他的,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穿上了身。
“佛爷,等下我们下斗,你就别操心了,里头应该没什么,就风水问题,我去收拾一番就行。”甚少走在前面的齐铁嘴此刻举着手电筒,在杂草堆里高抬脚开着路。
张启山嗯一声。
他知道齐家本来的宿命。齐家本世代行卜卦算命之事,路上偶遇风水不佳的凶墓便会亲自封穴定墓。齐家有的先祖便因为封穴定墓而死在墓穴里,被人当盗墓贼,草席裹着便扔进了乱葬岗。
算命之人大多豁达,最后落得这么个唏嘘的下场,每每从书上读来,皆是叹息。
张启山想到这里,下意识地看前面开路的齐铁嘴——他不会让这个人出一点意外,说了会保护他,便会拼了命地保护他。
把他护在手心里,免他生来豁达受被人欺辱之苦、免他卜卦算命受损阴德之苦、免他浪迹野外受颠沛流离之苦。
冷酷将军的面上露出不自察的、趋近于柔软的笑容——自从父母先后去了,他便再未笑得如此温柔过。
“佛爷,到了到了,来来来。”
齐铁嘴远远走在前面,立在一处残破的墓碑前回身向他挥手,橘黄的手电灯光在四下乱晃,张启山无奈地摇摇头,迈步疾行跟了去。因他走得急,便没看清那手电筒光扫过一处,反射了一道极其淡的光。
见张启山来了,齐铁嘴便往那墓碑后走了几步,蹲下身,动手将墓碑后那一堆杂草覆盖缠绕的盗洞清理出来,一股发霉的气息便扑鼻而来,站在他身后的张启山嫌弃地皱起眉头,挥手去了去鼻端的霉味,沉声道:“看来是同行。”
齐铁嘴一屁股坐在那大半人宽,半斜在坡上的盗洞旁,抿起嘴思索了番:“这人下去后把墓里的风水搅了,此坟不平,往后百年内必成灾祸。”
也只有这时候齐铁嘴才能露出几分严肃的神情——一抹担忧飞上眉角,乌黑的眼眸里藏着张启山看不懂的东西,属于一个卜卦先生的东西。
“是吗,走吧,下去平了,也算是积德。”说着张启山便推了推齐铁嘴,打算先跳下去开路。一旁坐着的齐铁嘴却“诶”一声,强行拉住了他,仰头让他坐下。
“来来来,先吃点糖油粑粑,暖暖肚子,嘿嘿。”齐铁嘴眉开眼笑地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包糖油粑粑,把外面那层布掀开,便是用干荷叶包好的几块糕点,“解夫人做这个那是一等一的。”
张启山眉宇间有些无奈,只得伸手从那里头挑了个稍微小一些的拿过来,塞进嘴里。
见那糖油粑粑被张启山咽下去,献宝似的捧着那荷叶上糖油粑粑的齐铁嘴脸上笑脸似慢放般,一点一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蹙起的眉头,和欲说还休的双眼.
吃力咽下那甜食的张启山拍拍手上的糖粉,刚起身想往那盗洞里跳,便是一阵眩晕。他以为是蹲坐久了头晕,哪知起身后一个踉跄没有站稳,差点头朝下跌进那盗洞里去。
倒在地上的张启山恍悟过什么,努力扭头看坐在他身旁的齐铁嘴。
他耳旁响起了几十人行走在荒草堆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他身旁的齐铁嘴端坐如初,低头看他,那糖油粑粑被他扔在一边。
骤然而起的恐惧与心痛还未爬及脸上,他尚带着看齐铁嘴时那三分宠溺,呢喃出带着酸涩的话。
“……顾之……真的是你。”
张启山终是不抗药力晕了过去,齐铁嘴紧抿着嘴上前将他抱到怀里,把手伸进张启山的怀拿出了那张带着张启山体温的军事分布图。
“没想到佛爷果然带着分布图出来了,这下可要先谢过八爷了。”令人生厌的黏腻声音响起,齐铁嘴脸上留恋之色一闪而过,冷了一双眉眼,未抬头,将那军事分布图往旁一塞。
天边乌云散去了,那轮满月又在中天向大地撒着光辉,可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
“图在这里,”他扭头,见到之前来游说他让他劝张启山叛变的刘顾问穿着日本军装,双手插兜站在他面前,身后是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枪口的刺刀在月光下闪着骇人的光,“有了这图你们拿下长沙城易如反掌,让我带逢瑞走。”
话还没说完,齐铁嘴手里的纸便被一把夺去,与此同时一把刺刀顶到齐铁嘴的后心上,那刘顾问将拿到手里的图展开,细细打量了一番确认无误,方才合上,然后迎着齐铁嘴几乎要杀人的目光拖着音调道:“八爷,我们要讲诚信,这脚底下就有座坟吧,不如顺手就把佛爷埋了,咱也好回头把你送出去啊……”说着刘顾问瞥向几个日本兵,“你们,送八爷和佛爷进去。”
齐铁嘴此时咬碎了一口银牙也没用,眼看着被清理好的盗洞已跳下去两个日本兵,他只得起身,用力地将昏过去的张启山架到肩上,扭头对站在他们身后闲适笑着的刘顾问恶狠狠骂道:“你会不得好死的,是会下地狱的。”
那站在洞口的日本兵怪叫着将齐铁嘴一把推进那半斜的洞口,齐铁嘴肩上吃着张启山的力,几个踉跄跌进墓道,脸撞在墓道上嗑出好几条血印。
抱臂立在洞口的刘顾问见墓道里那几人的手电灯光已经看不太清了,便又点了几人跟下去:“等下到了里头,都杀了。”
三个日本兵嗨了一声,便进了那半斜的墓道里。
又等了一会儿,刘顾问拍了三次巴掌,便有八个人抬着两块巨大的大理石吭哧吭哧地走过来,堵住了那大半人宽的盗洞口。
刘顾问吹了个得意洋洋的口哨,招呼剩下的日本兵往回走:“走了,今夜血染长沙城——”
末了他回头狰狞道:“一会儿还有好礼相送,张启山,走好。”
长沙城外的小树林里,解九和吴老狗正骑着马飞驰在枯叶路上。
“那墓里是凤凰棺,隋代搞出来的,整个中国能有十个就不错了,早几年不知怎么的就被顾之发现一个,”马上的吴老狗正容亢色,嘴里不忘给不常下斗的解九科普,“顾之就说那是凶墓,给封了,却又私底下下去过几回……可能就是为了防今天。”
解九刚想开口,就被灌了一嘴的风,只得再提高些音量:“世上真有如此巧之事?佛爷破军乾命,于是贪狼坤命能化他命里血光的八爷就出现了?化血光恶灾需要凤凰棺,凤凰棺就出现了?”
“也许没有这么偶然……是顾之自己强行求来的呢?”
马上两人再无话。
此时狭窄的墓道里,齐铁嘴背着昏迷的张启山,嘴里咬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头。身后六个日本兵端着枪,警惕地盯着四周,生怕出了什么问题。
行至一处墓门前,齐铁嘴小心翼翼地将身后的张启山放下来——张启山虽看上去身材匀称,肌肉却占了大半,他骨架又重,这一趟墓道走下来,可算是累坏了不常锻炼的齐八爷。
不过齐铁嘴想的也开,张启山背他一次,他便还张启山一次,免得回头在阎罗殿上,算不清楚。
后面跟着的日本兵见齐铁嘴停下了,便神经兮兮地走向上前,用刀指着齐铁嘴凶神恶煞地哇啦哇啦半天。心里有事的齐铁嘴不理他们,只挂上属于神棍的微笑,掏出火折子来划了几下,扔进墓门口放长明灯的台子上,里面残剩的油脂瞬间燃烧,点亮了整个墓道。
日本兵看呆了,齐铁嘴不管,转身压下了一石头机关,那紧闭的墓门带着石头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开启,齐铁嘴俯下身抄起张启山腋窝,小心地把他搬进墓室里。
他身后已经传来日本兵惊恐的惨叫声,伴随着几声毫无目的的枪响。
齐铁嘴冷笑一声,无视后面疯了般往回跑的日本兵,迈步进了墓室,回身启动机关,将石门缓缓关上——墓道里躺着两个眼球突出的日本兵——被吓死的。
长明灯里的油脂被齐铁嘴掺了些致幻剂,遇火则燃烧。他来之前把解药放进与张启山喝的茶里,避免自己中招。
而那些日本兵在死之前见到的,可能是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在这个逼仄沉闷的墓道里,一步一步,流着血向他们索命。
齐铁嘴想着,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火折子,扔到旁边的长明灯台上。
一簇小小的火苗瞬间燃起,点亮了整个小小的墓室。
墓室门旁搁着两个长明灯台,只点亮了一个,剩下的只有墓室中间的一个敞着盖子的青铜棺材,上头刻着奇怪的花纹——似乎是古时候的某个神话故事,棺材正面是一只凤凰在大火里痛苦的翻滚,反面则是大火里一只凤凰浴火重生。
就要成功了,算命先生想着,他就着长明灯昏暗的光亮看了看自己左手心——那根生命线,终于完全断裂。
重新背起张启山的齐铁嘴深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向那棺材走去。
11.
张启山醒来时鼻端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只觉浑身使不上力,手和脚绵软好似不是自己的。他缓了好一阵子才分清今夕是何夕,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青铜材质的棺里,眼所能见的是两臂宽的墓室顶,上头飘着幽幽的火光,而鼻端的血腥味是从棺外飘进来的.
棺外?老八?日本人?军事分布图?
那个瞬间,张启山仍晕个不停的大脑蹦出了这么几个问题,他下意识想要起身看看现在情况如何,却使不上力来,只在喉咙里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靠在棺外头坐着的齐铁垂着眼,本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这声音,立马起身探头看向棺内——他看见张启山努力地睁着快要闭合的双眼,挣扎着想要起身看一看。
但那是徒劳,齐家秘制的迷药不是那么容易就失了药性的,能在中途醒来就已经不容易了。
张启山只觉头顶的光线一暗,便看见齐铁嘴那张若擦干净,也称得上帅气的面庞悬在头顶,似乎是在打量他。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内心一点酸涩堵住。
陈皮那日破天荒去找他,刚进书房便开门见山地问他是否和日本人有合作。张启山当时忙着排兵没时间理他,没想到陈皮却急了眼,上前几步一把甩开前来阻拦的副官问道:“你当真要卖长沙城?!”
正卡着思路的张启山本心里就烦躁,被陈皮一吼更是一把无名火起,当下便吼了回去:“绊哒麻痹,谁他妈要卖长沙城?陈皮你又欠打了是吗?”
陈皮却梗着脖子:“那你让八爷见日本人干嘛?!”
一腔怒火的张启山被这句话浇了个通透。
“你说……什么?”
墓室里昏暗,从张启山看齐铁嘴的角度,齐铁嘴又是背着光。所以他自然没有看见齐铁嘴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挂着惨白的笑。
张启山觉得很累,说话也有些涩然,迷药带来的体力流失导致他没了平日里说话的力气,只能凭着内里一口气低吼:“顾之,为什么……”
“佛爷,”齐铁嘴吃力地笑,他的两只手腕和两条腿各自被划了好几道口子,紧紧地贴着青铜棺,腥热的血正缓缓地流到那凤凰棺上——殷红透着铜锈的液体在凤凰棺的花纹上诡异地流动着,“日本人答应我,事成送我出国,许我黄金百两,许我天高海阔。”
躺在棺底听齐铁嘴若无其事地说出这话的张启山已痛入骨髓,他不明白齐铁嘴要这些做什么,在自己的身边不够自由吗?
还是……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自己自作主张把他困在身边,只是一厢情愿。
张启山摆出一副嘲笑嘴脸,质问道:“他们给的,我给不起吗?”
“不,佛爷,顾之想要的,是自由。”
“你不是这样的人。”
“佛爷,齐家一脉单传。”
张启山深呼吸了几次,竭力想要冲破困住身体的那股疲惫劲,却总是徒劳,只能躺在这里慢慢等着陷入黑暗。他闭闭眼睛,妄图压下心口那如针扎的痛,换了个话题:“怕是张某人今夜要成为历史的罪人了。”
死之前不想听这些了,不想听那些儿女情长你爱我爱的事情了,很累,他很想睡一觉。
紧靠在凤凰棺上的齐铁嘴已经很虚弱了,大量血液的流失让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努力眯起眼睛屏住呼吸,想要在耳畔阵阵嘈杂里听清张启山到底在说什么,想细细看好他的脸,走到奈何桥上时还能记一记,省着这近七八年来,做了笔亏本买卖。
“佛爷,不会的,顾之会帮你。”
眩晕与困意气势汹汹地席卷了张启山的意识,他就快要撑不住了。张启山知道自已一闭眼,迎来的极可能是漫长的长眠——死在齐坤手里。
想到这里张启山忽然觉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他不相信自己信错了人,也不相信自己爱错了人,但军事分布图也确实不在胸口了,自己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等着生命的最后审判。
等着长沙城被鬼子血洗,城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被日寇屠杀。
想到这里他胸中更是一股气流乱窜,顶得他快要吐血了。
齐铁嘴也快撑不出安然无事的语气了,他眼花得已经看不清棺材里张启山那张虚弱的脸了,但张启山还没闭眼,他还要撑下去。
“佛爷可有什么需要……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顾之。”张启山迷离着双眼,意识已经渐渐地开始模糊,他拼命地想看清那人的脸,“没有了……顾之。”
听张启山虚弱地几乎是在用气念出他的字,齐铁嘴心里一痛,眼眶就红了。刚想说什么,那棺里躺着的军阀忽然狰狞着面孔,猛地直起身子来——张启山额上青筋皆爆,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下一秒就要淌出血。
可在他马上就要碰到齐铁嘴的头时,终究是松了一口气,狠狠地跌落,后背重重地砸到青铜棺底,发出一阵闷响。
“我最恨的……就是没法……”用尽力气的张启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胸口那团酸涩气散尽,便只剩了一片虚无。但他的嘴唇还在不甘地翕动着,“没法……拖着你一起走黄……黄泉路”
“那条路一个人走就可以了,佛爷。”
空荡的墓室里似乎响起了张启山带着恨意若有似无的冷笑声。
知张启山再也看不见了,齐铁嘴方才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擦了擦涌出眼泪的眼,刹那间脱力地跌坐到青铜棺前被血染透的地上。他知道张启山再次陷进了昏睡,下一次睁眼,他将又是那个威风凛凛迷倒长沙城内一干少女的军阀。
“黄泉路……顾之一个人走就行了……”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墓室外地面上响起,巨大的冲击波震得整座墓室开始不停地摇晃,墓顶往下掉着大大小小的石块沙土。
一切都在解九的算计里。齐铁嘴把布满血污的脸死死地贴着那青铜棺上的凤凰纹,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真累啊。
外面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墓室开始剧烈地摇晃,看样子马上就要塌了。
有些话似乎再不说就晚了。
好像已经晚了。
“我爱你。”
濒死的算命先生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轻道。
“我爱你。”
逢瑞,你救我无数次,赠我无数平生所未想过之事。齐某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便只能用命,助你一臂,让你去打下想要的那方河清海晏。
不要怨我。
“我……”
墓室轰然崩塌,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都被压在黄土泥石底下,一片寂静。
青铜棺上的凤凰浴血后似乎是振了振翅膀,发出一声好听如玉石相击的鸣叫——棺底翻转,张启山不知所踪。
不远处解九与吴老狗骑马方到,见那片杂草堆已成了一片火海。
解九痛苦地吼一声,翻身滚下马,踉跄地对着那火光无力地跪下
冲天火光里吴老狗往前跑,却被灼人的火浪逼退几步,只能站在大火前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将中指放到唇间吹了个极长的口哨。
隐隐约约的,有一只凤凰,破火展翅而飞。
12.
1942年深秋凌晨,两万日军围长沙城三月余后连夜攻城。也是那晚,日军潜入长沙城内的特务四处散布消息,传长沙城布防官张启山已死,长沙城不日可破。
日军攻城前,长沙城内张启山两位下手副将连夜派人去寻了九门几位当家人,更是遵张启山之前说的那句:“若城中有难请二爷出来坐镇”的命令,请二月红于帅府,也就是张府内一同布防。
万幸的是张启山走之前布好了一半防军,所以当听到敌军来犯的消息时,城里还不至于大乱。
张府一片灯火通明,被喊来帮忙的霍仙姑迷茫地坐在大厅里,怀里抱着齐铁嘴养的那只肥猫,看不时有兵跑进来跑出去——不仅是张启山失踪了,就连狗五解九,还有齐八也不见了。
但二月红未曾着急,听下手汇报说有传张启山已死的消息时也不曾惊慌,只淡淡撇了句:“齐铁嘴在,那厮没那么容易死。”
怀里的猫儿有点急躁,总是想拱开她的手臂跑掉。
正当霍仙姑坐在大厅里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事有些下意识的不知所措时,身后张府的门突然被人重重一脚踹开。
大厅里所有的兵端起了枪并上膛,一片咔嚓后是忽然的宁静。
“快来搭把手,再把医生喊来!!”
大门外站着的赫然是一脚踹开门的吴老狗和背着张启山的解九。狼狈不堪的两人脸上衣服上皆是泥土,一身倒斗的衣服愣是给烧了好几个窟窿,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
解九背后的张启山满身的血迹,却呼吸平稳,除了额上有几处擦伤的血痕,也没有什么外伤。
张启山感觉自己仿佛在大海里躺了很久。
浑身都很舒服,像是在无尽的水波里一层一层地飘荡着,无根无依。
“佛爷,佛爷?”远处似乎有熟悉的人在轻轻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张启山在朦胧里睁眼,什么都看不真切,便只觉有一刻骨铭心的身影,飘飘荡荡地立在自己身前,“都等着你呢,别赖在这里了,快醒吧。”
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佛爷醒了!快去通知二爷和九爷!佛爷醒了!”
耳畔嘈杂的人声仿佛隔了层沙子,朦朦胧胧地听不清楚。张启山再次慢慢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卧室屋顶,那枚半截李送的双层水晶灯亮得他条件反射地再次闭上眼睛。身旁有人看他这样,连忙向后道:“把灯调暗些!佛爷醒了!”
我醒了?紧闭着双眼的张启山内心毫无波澜地重复着这句话。怎么可能呢,之前躺在青铜棺里,头顶那人清寡的笑意,还有最后没有听得真切的那句:“佛爷,那条路一个人走就可以了。”
毫无波澜的内心终是涌起了铺天盖地的钝痛,夹杂着恨意与难过,带着排山倒海的痛意冲上头顶。
他要再次见到齐坤齐顾之,他要问问这个人,为什么。
张启山猛然坐起身,站在床旁的吴老狗吓得差点跳起来,刚想说些什么,便被面色不善的张启山打断了:“副官呢?”
看佛爷醒了正手忙脚乱地端了杯人参茶过来的张副官听点到自己的名字,立马跑步上前俯下身子:“在,佛爷有什么吩咐。”
坐起身的张启山捏捏眉心,身体没有预想中的酸痛,反而像是睡了很长一觉,舒服得很:“传我的令,即刻起通缉齐坤,如有见到或者是活捉者,张启山奉上半壁家产。”
屋里只有狗五与张副官两个人,听到这话当下大吃一惊。吴老狗还好,只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说出那话时张启山正抬头,一双眼睛煞红,语气如淬了寒气的利刃,听得让人不由得心颤。
迎着张启山快要吞人的气势,吴老狗忍住了告诉他些什么的冲动,只一把拉住下床要去亲自写通缉令的张启山:“佛爷,日本人快要攻城了,不管之前发生什么事,还请佛爷先以战事为重。”
张启山此时不知道,他和日本人现在的每一步都踩在解九和齐铁嘴的算计里。日本人拿了布防图就会趁着热乎劲先打一波,来的人不会太多,主帅则会是军中最懂变通的那个,如无任何意外,会是那位刘顾问无疑。
而张启山醒来时必定会先行通缉齐铁嘴,并且一定会对他怎么回来的有所怀疑。这时候就让张启山去打日本人,等打完了加上齐家特制迷药的后劲,回头就记不得太多细节,怀疑不到吴解二人身上了。
当齐铁嘴胸有成竹地把这个计划向自己的牌友如数托出后,另两人只有沉默。阻止不得,那只能推一把了。
“佛爷,”得到张启山醒来消息的解九匆匆的从作战室里跑来,敲开半掩的卧室门,见回身望向他的张启山煞红的双眼,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八爷的事我们有所了解,现在不管这个先,日本人现在在两里地外集结,约有五千人左右,疑似先锋军探情况的,领头的是刘勋。”
“刘勋?”张启山沙哑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是这样,听闻此人以狠辣狡猾出名。”解九顿了顿,余光瞄了眼狗五,后者送来了一个没事的眼神,“所以我们干脆将计就计,向外散布佛爷您已死的消息,又开始大范围通缉八……齐坤,迷惑敌人。”
听到齐坤这个名字,张启山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地握了握,随即向身旁副官伸出一只手:“拿我军服与乌金刃来。”
这乌金刃是早年间张启山从一座唐朝的墓淘来的,臂长,通体乌黑,却削金如切肉,极度锋利。张启山自成了长沙城的布放官后便将它搁在内仓,嘱人以冰水与滚水每日擦三次,以保持刀的锐利。
听这话的解九赶忙拉住神色肃穆的张副官,扭头向面色不善的张启山认真劝道:“佛爷,还请您配合我们演一场戏。”
“戏?”
“您若是现在出去,那日本人定知您没死,到时候再僵持,城里百姓受不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将松懈的他们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沉默许久的吴老狗发现张启山脸上挂着一种近乎于仇恨与嘲讽的表情,透着三分带着杀意的轻狂,“老八就是被他游说吧,很好。刘勋?很好。”
那一瞬间吴老狗没有在张启山眼里发现诸如兴奋之类的情绪,只有冷静与压抑的痛苦。
“军事分布图这事儿就不用担心了,我画的时候不小心把东西两门画反了……所以……”
“就算是拿了真的图,”张启山接过乌金刃,慢慢地把它从刀鞘里拔出,“刘勋他也进不了长沙城。”
13.
刘勋从未想过自己会再回到长沙。
多年前与张启山长沙会面,文武皆输。他自负谋略过人,却敌不过踩着一条血路杀到如今的张启山。于是他落败而逃,成了日本人的顾问。
骑在马上的刘勋觉得自己颇有衣锦还乡的风采,望着这座沉睡在夜色里的城市,门口没有一个护卫,看来是进入了严防死守期。
没了张启山,他甚至有了种这城市已经是自己的错觉。
刘勋正了正自己的衣领,竭力想要表达出理直气壮的状态。而后他扯开嗓子,对着身后五千日本兵高高地举起了手:“冲——”
与此同时城楼上大型探照灯忽然一个接一个的亮起,映得城楼前那片土地如昼日,向前冲的日本兵脚下一顿,刘勋在他们身后大吼:“上啊!他们不敢打出来!上!”
仿佛是为了打这人脸似的,有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门后传来,刘勋脸色忽得一变,那重达千余斤的城门从里面被迅速拉开,有大批守城军呼啸而出,与冲在前面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日军混战一团,一时间枪炮声起,咆哮与哭喊声不绝于耳。
躲在大军后头的刘勋稍微有点惊讶,按照他的算计,此时的长沙城应当还在一片混乱里,不应这么快便能反应自如。
可这刘勋说白了,在古时,顶多算是个懂点兵法与口才甚佳的幕僚而已。
而真正的用兵如神者,此刻正骑在烈马上,冷着一张脸,杀气冲天,疾风般冲出城门。在混战里如一道骇人利箭,裹着摧天坼地的力量朝愣神的刘勋挥刀冲去。
城内下弦月,张公馆。
作战室里剩了王姓副将、二月红还有解九。三个人团团围坐在张启山从北平搬来的黄花梨桌子前,都紧皱眉头等着军报。过了好一会,王副将略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要去方便下。
王副将前脚刚关上门,后脚二月红颇为闲适的用手撑着脑袋,斜眼那头坐立不安的解九。
“小九儿,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忽然被点到名的解九浑身一紧,对上二月红那双仿佛能看破他的眼睛,强自镇定回道:“嗯?什么?二爷怎么会如此想?”
解九茫然睁大双眼,倒让二月红心里泛起了嘀咕:“那你怎会知佛爷在哪里,还没死?”
“八……齐坤走时留给我佛爷的乞命卦,还没断。”解九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枚绑了丹绳,半个小指大小的象牙卦签,上面用小篆写着张启山三个字,是齐铁嘴的笔迹,“二爷,您若怜我,这签,千万别让佛爷知道。”
城外的战事已然白热化,枪炮声起,硝烟弥漫。半截李坐在城楼上头,局势一目了然——我方虽装备不佳状态欠缺,但在陈副将的带领下,自然打出了一股士气。而日军装备虽然精良,但没有合适的主帅,没有适当的冲锋,几乎是一团散沙。
此时日军的主帅刘勋骑着马躲在战场后方抖如筛糠。因为他看到了,也无法移开视线——有个骑着马的小兵戴着檐极大的帽子,手上只拿了把长刀,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从城门口一路轻松地砍杀过来。
刘勋亲眼看见那个马上的小兵肩膀处中了两枪,又被日军在小腿腕处砍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如此重的伤,他却依旧在马上不动如山,只反手一刀,那个砍他的日军便身首分离。小兵被喷了一脸的血,无所谓般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便双脚一夹马腹,接着向他冲过来。
他甚至忘了逃。
等到那浑身浴血似修罗的小兵举着滴血的乌金刃冲到浑身绵软、差点跌下马的刘勋身前时,刘勋才发现在小兵滴答着血的帽檐下那双熟悉的双眼——细长,在探照灯范围外的凌晨夜里散发着嗜血骇人的光。
张启山。
凄白月光晃过帽檐下那人布满血污的脸,他身侧的乌金刃衬着血映出一片煞人色。刘勋在某个瞬间甚至以为这人是从地狱里开山豁海回来的复仇幽魂。
“你——!!你你没死——?!”
脑袋空白的刘勋腿一软,还没来得及跌下马,便看身披月光满身是血的张启山轻蔑地舔了下自己唇角上的鲜红,在刘勋怪叫着要跌下马时眼神一冽,极为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里乌金刃狠狠地捅进了刘勋左胸,稳稳地将他定在马上。
“你们……你们……”刘勋半仰在马上,低头就能看见那柄乌金刃已穿过了自己的左胸,从自己伤口里流出的血沥沥啦啦地渗进自己的衣服上,渗进自己的裤子里。
“说,齐坤去哪里了!?”
张启山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冷静地面对这件事情,直到他看见刘勋被自己一刀穿,才发现什么都掩盖不了他现在暴躁、痛苦、抓狂、想要找到齐铁嘴问个明白的心情。他无法好好地说出齐坤这两个字,要么带着嘶吼要么带着暴怒——无关他是否爱自己,就算做朋友,背叛也是毋容置疑地在他心上捅了一刀。
垂死的刘勋听到这话,迟钝地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嘴角溢出的血滴答到张启山持刀的手上,惹得张启山一阵厌恶。
“他啊……是他和我说杀了你……才是……才是最简单的方法呢。”
刘勋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刀身狠狠一颤,模糊的双眼里他看到张启山脸色烂得像是被谁抢了最喜欢吃的肉。
他没来由地开心,没来由地想要欢呼,生不能让张启山挫骨扬灰,死就让他抱憾终生吧。毕竟他要找的那个人,早就死了。
垂死的刘勋依稀听到被自己派去攻打兵力最薄弱的西门的兵惨叫着死在枪炮下。
“张……张启山……你……你不会……知……知……知道顾……顾之去哪里了……哈……哈哈……你……看上的……看上的男人…啧…果真……让人……让人欲罢不……能啊……”
下一秒刘勋只听到身前那人暴怒地咆哮,接着是呼呼的风声,脖颈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吴老狗骑马,左右手拿枪杀出日军重围冲到张启山那边时,他看见张启山劈头盖脸的都是血,后背因喘息而剧烈地起伏。他右手高高地举起喝饱血的乌金刃,像个野狼一样呲着牙,满脸的狰狞。
一具没了头的尸体躺在他对面,那尸体骑的马受了惊跑掉了,连带着把那具尸体的头颅也踩得稀碎。
吴老狗小心翼翼地上前几步,张启山忽然警惕抬眼。一记眼刀飞来,骇得狗五手一抖险些驾马逃窜——毕竟他和解九瞒了面前这陷入挣扎之人。
张启山在看到是他时眼里杀意顿减,放松了下来,淡淡地嘱咐道:“回头让老陈扫扫战场,我就不出来了。”
说罢,马上的张启山调转马头,极缓地走在回城的路上,好像是处理了一件负担在他肩上的大事,处理完了以后便自顾自地卸去身上的雷厉风行。
周围有些战士在厮杀,他头也不回地帮忙补个刀。
张启山一个人骑着马,哒哒地走着一条血路。
几个小时前,他的马上他的怀里,还坐着一个害冷的算命先生。
战事已经到结尾了,五千日军几乎全军覆没。
天色拂晓,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
吴老狗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聋拉着眉梢,难过地看着张启山在晨光熹微下骑马回城的背影——明明是赢了战争的将军,此刻背影却颓唐地像个丢了家的孩子。
“不要告诉佛爷,”桂花树下的齐铁嘴逗着三寸丁,颇为嫌弃,认为没有自家逢瑞可爱,“佛爷难过一阵子,便能忘了,若他知道,怕是会愧疚一生。”
吴老狗脑海里想着那天桂花树下笑得风轻云淡的算命先生。
“顾之,这是你想要的吗?”
13.
1942年11月底,日军夜攻长沙失败,后方大佐震惊,向长沙城内发出最后通告——要么投降,要么一个月后接受城破。
上海方面决定调兵前来救援,奈何被另一股日军堵在岳阳。
长沙今年的秋末格外寂寥了些,往年这时候街上卖包子的,卖热乎乎糖油粑粑的,卖自己缝出手的棉衣的,各种商贩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今年……张启山上半张脸遮在帽子后头,下半张脸躲在毛领里,有些怅然地从空荡荡的大街上走过。
秋风吹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也吹动墙上未曾贴牢靠的纸张。
张启山弯腰捡起一张,上面有他熟悉的脸——齐铁嘴那张就算是生气,眼角也含了一分笑意的脸。
他歪头,套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地触碰到纸上,而后摸过画像上那人的唇,再顺着脸庞的线条,慢慢地就摸到了印着通缉令的位置。
“案犯齐坤,通奸卖国,杀害忠良,今悬赏黄金千两缉拿归案。”
短短一句话,发通缉令时他一个字一个字似倒豆子般命令着张副官,面上情绪控制得极好,唯独一双手,险些捏出血来。
已经十天了,什么消息都没有。
张启山将手里通缉令随风一扬,向周围看了看,恍惚间才发现自己这是走到了齐宅附近,他看见齐宅巷口那枯萎的蔷薇枝蔓,死气沉沉地贴在青砖墙上。
离一个月的时间还剩下二十天,援军遥遥地堵在岳阳与日军僵持不下,城里储备粮一天比一天少,张启山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去能让自己城里一万人打对面日渐增长的日军。
他每天都在张公馆里的密室里和副将二月红解九讨论打法,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他还必须要隐姓埋名,因城里有日本特务,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他还活着,那迎接的将是更为残酷的战斗。
张启山每天都会上街走走,披风里裹着乌金刃,最开始想着若是路上遇到了齐铁嘴,那他一定要用刀杀了他。再后来慢慢的,他想,把齐铁嘴活捉了,藏进张公馆的地下室,关着他锁着他吊着他,让他在痉挛里承认是他做错了,让他不敢再逃。
而今天他溜达到了齐宅附近,想着想着,便踱步进去了。
青砖黑瓦齐宅门口已经被落叶盖满,有几根槐树的枯枝因没人打理,干巴巴地伸出院墙。守门的两个亲卫在攻城就被召了回去,也再没回来,站岗的台子上积了一层灰,甚至还有一坨风干了的狗屎。
小满在两个月前就被齐铁嘴送回了老家,压根不知道这长沙里发生了什么事。
张启山想到这里忽然就想起那只和自己一个字的肥猫,现在寄养吴老狗家里,听说刚去时,一改贪吃懒撒的形象,凭着一身横肉挠遍吴老狗家所有的狗,把吴老狗心疼的,追着解九要把肥猫送走。
不知怎么的他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也是寡淡的,将将爬上唇角就没了。
张启山撕下院门上的半新的封条,在手里窝成纸团。而后推门,像以往每一次来那样迈步进去,映入眼帘的是萧索的院落。齐铁嘴无事便爱侍花弄草,这番他走了,院里枯叶遍地,杂草丛生。
走过了那段被荒草覆盖的石子路,便是齐宅里那两棵百年桃树与梅树。这个时节桃树已剩枯枝,梅树却已生了花苞。
站在两棵树间的张启山有些失神。
他还记得春时院里绿意漫漫,算命先生穿了极薄的青衫,撸着袖子赤着脚,拎着骨壶给花草浇水,嘴里还哼着曲儿。
夏时满院子的花都开了,算命先生套了件洋人的短衫,淘来一把大洋伞支在院落中间,自己个儿搬了个梨花木的躺椅,躺在上头兴冲冲看些流行的话本子。
张启山有点累,像是人抽去了脊梁骨一般,慢慢地蹲在那梅树下头。
秋来院里繁叶落尽,他推门进来,总能见着那算命先生身上搭了件他送他的大衣,骂骂咧咧地拿着竹帚在院里一堆一堆地扫着落叶,说明年就把你们都砍了。
冬雪时院里白雪皑皑,算命先生披着他俩一起买的狐毛大氅站在染雪的屋檐下,清瘦的身子裹在里头,手里揣着刻了十二颗相思豆的暖炉,玳瑁眼镜后头的一双如画眉眼映着漫天大雪。
今,庭院深深深且寂。
捏着眉心的张启山头疼,想着总是错过了些什么,但他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蹲久了腿麻,张启山手撑膝起身,打算回张公馆再去听听情况,说不定援军打了鸡血灭了挡路日军呢。
待他站起来想走时,余光却瞥见了什么——齐铁嘴正穿了红衣棕裳,手里卷着本古书,站在桃花灼灼下含笑读着什么。
梅树下的张启山那个瞬间血都凉了,想要抓住他的欲望和剧烈的喜悦同时冲进四肢百骸,身经百战的军阀险些没有站稳——他整个人都在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抖得这么厉害,好像是在茫茫沙漠里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了远方那湾绿洲,未曾碰到,却仿佛已身在其中。
那个瞬间他好像经历了一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顾之。”张启山涩然开口,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也没有想象中的哀怨,只是极其平静地喊了声算命先生的名字。
那桃树下的算命先生听到有人喊他,回头,见是神情激动的张启山,却也只是如清风明月那般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张启山听不见,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不停动着。
说完,算命先生向他微微躬身,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艳满枝头的桃花瞬间凋零成枯枝,梅树下的张启山知那不过是自己一场错觉。
一场带着微微甘甜桃花味道的错觉。
可自从那日张启山回了府,便时时能见到齐铁嘴的幻影。
有时是在客厅沙发上,他坐在沙发上看报,余光便能瞅见齐铁嘴正坐在身边,闲适地喝一杯咖啡,张启山轻轻喊一声“顾之”,那人影也是扭头,对他说些他听不到的话,就消散了。
有时是在后院里池塘边儿上,张启山刚开完会裹着披风出来透透气,抬头能看见齐铁嘴披着大衣斜靠在石栏上喂鱼,右手盛着把鱼食,左手向塘深处扔。嘟着嘴,似乎在吹口哨,张启山听不见,但他一喊“顾之”,齐铁嘴就回过身来和他说些什么,再消失。
如此往返,他发现只要不喊齐铁嘴,齐铁嘴就能留很长时间。于是他再也未喊过那个刻在齿间的名字,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齐铁嘴种花,看齐铁嘴摆摊,看齐铁嘴读话本,看齐铁嘴描摹字帖……
现实里没有齐铁嘴的任何消息,张启山似乎忘了什么,沉浸在那方自己幻想出来的天地里,每天都在四处寻找着算命先生的幻影。他贪于多看那算命先生一眼,他可以不恨这些个幻影,把它们当成之前的老八,他所恨的是那个如今逃到天涯海角里去的齐坤齐顾之。
然,张启山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商讨作战计划时,解九也发现,张启山说着说着,就盯着墙角发了呆,开始无意识地微笑。
……张启山自从被救回来,除了狞笑苦笑嘲笑,哪里还笑得这么轻松过?
而张启山眼里,墙角处正站着一位白衫算命先生,身如玉树,垫脚在墙上写什么,他也看不见。
这些个齐铁嘴的幻影都不一样,做着的事不一样,穿着的衣服也不一样。唯一相同的是,到最后,算命先生都会面带些许担忧,对他说些什么。
张启山听不到。
直到第二十七天夜里。
长沙城飘起了第一场夜雪,比往年都早了些,铺天盖地的,像是要遮住什么秘密似的。
张启山睡在客房,自己卧室早就让给解九睡,以防府内再出什么奸细。
那夜张启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穿着齐铁嘴送他那身倒斗的衣服,站在一片凄风苦雨起了雾的乱葬岗间,似乎是很着急地在找着什么。他到处跑,被泥土里伸出来的骨头绊了一跤又一跤,可他停不下来脚步,到处地翻找。
像是丢了好几辈子,自己又在人世间走了好多年,终于知道那个东西藏在这里。
最后筋疲力尽的他跌坐在一处渗血的泥地上,发了疯一样的挖上面带血的土。待指缝有殷红的鲜血溢出来,他便挖到了自己送齐铁嘴的那枚戒指。
他再挖,便挖到齐铁嘴一半枯骨一半完好的身体。
梦里那骷髅眼神空洞,完好的那半脸上挂着和那些幻影如出一辙的神情。
半骨半肉的齐铁嘴翕动着嘴唇,声音喑哑,像是在火里烧过几百遍。
张启山终于听到了齐铁嘴这二十天来,到底在说什么。
他问:“佛爷,现可安好?”
佛爷,现可安好?
一句话,六个字,无数个场景里的无数个幻影声音同时响起。原来不管是浇花的齐铁嘴还是喂鱼的齐铁嘴,他问他的从来都是同一个问题。
现可安好?
张启山从梦里惊起。他扭头,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外面,细雪飘扬。
冬天来了。
14.
解九是在睡梦里被人从床上拖到地上的,摔到地上那个瞬间他还以为日军攻进来了,差点喊出声。
待就着窗外雪光看清拽着他衣领的是张启山时,他松了口气,睡眼朦胧道:“佛爷你干嘛啦大晚……”
他没有说话了,他看清楚张启山脸色惨白,眼里蛛网似的布满了通红的血丝,紧抿的嘴唇微微透着些许青灰色,捏住他衣领的手在不停颤抖。
解九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他迟疑了一下试探性地问道:“佛爷,你……”
“喊上狗五,带上装备,我要去那座墓一趟,一刻钟后城外见。”
张启山手一松,解九便摔在了地上彻底摔醒。
看着张启山睡衣外面连件外衣也没搭上,拖鞋穿反了急匆匆地跑走,卧在地上的解九终是叹了口气。
顾之,也许你瞒不住了。你自负算尽卦象人心,但你却算错了你在张启山心里的地位。
两个小时后,一行四个人撑着黑伞站在那日齐铁嘴带张启山去的那个野外荒草地。此时广阔的荒草地已被薄薄一层雪覆盖,有些地方露出了烧得漆黑的草茬子,肩上顶了细雪的张启山疑惑扭头看向解九。
解九了然,却也没说破,只干涩道:“那天……这里发生了两次爆炸,顾之在墓底下安了一个,日本人又在上面安了一个。”
替张启山打伞的张副官看到他家佛爷紧绷的面部肌肉颤了一下,像是要说些什么,忍住了,反而快步向那座坟的方向走过去。
一行人一脚泥一脚雪地走到了那坟附近,张启山又在原地跺了跺脚,从张副官手里接过一把铁锹,开始挖土。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张副官是真的不知道佛爷要干啥,楞了一下随即又从背上抽出一把铁锹跟着挖土。
吴老狗和解九对视的眼神里藏着的东西就太多了,诸如……
“解九你特么的叛变告诉佛爷了?”
“我没有!我还在想是不是你!”
“这下怎么办?怎么和顾之交代哦……”
“……先管活人,拿铁锹!”
于是剩下这两个人也抽出背上的铁锹开始挖土,一瞬间周围响起了铁锹摩擦地面的咔嚓声与吭哧吭哧的喘息声。
雪越下越大了,像是要把天地万物都掩在一片白茫茫里。
如此这般挖了近四个小时,几乎累瘫了的解九拿出怀表一看,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几个人从半夜挖到凌晨,便挖了面前这个三人宽两人长的土坑——作为副业土夫子,他们挖坑的效率比常人快太多。
这边解九抽空喘口气,一丝丝白气从他嘴里溢出来,他打了个寒颤。那边三个人还在坑底勤勤恳恳地挖坑,没有一个人说话,四人从挖坑开始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张副官是佛爷不说我就不说,吴老狗是我特么的不敢说,张启山则是没有任何想法,他满脑子都是挖下去那人在底下挖下去他一定在底下。
“叮。”金属相击的声音。
三人同时停下铁锹,解九赶忙滑下坑底,见张启山已经丢了铁锹,疯狂的用手扒着那块金属附近的土。张副官刚要上前去制止,被吴老狗拉住了。
吴老狗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即开始用铁锹沿着那块青铜清理着边缘的泥土。
渐渐地,半具凤凰棺在四人面前现出原形。双手鲜血淋漓的张启山不用回头问,吴老狗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凤凰棺,隋朝有的,全中国不超过十个,有了它,挡命里灾劫,换相破的命数,简单的很。”
凤凰棺这三个字从吴老狗嘴里说出来,砸到张启山耳朵里时,嗡得一声,他就听不太真切后面吴老狗还说了些啥,两人中间像是隔了一条长河,什么都听不太清。
张启山机械性地朝着一个地方挖,跪在泥土里用手捧土,用指头抠泥,指甲崩断也没什么,磨掉一点肉也没什么。
雪下得大了,几个人顾不得打伞,皆背着一身白雪。
解九和吴老狗没有再上前帮忙,张副官仿佛知道了什么,立在一旁,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难过。
跪在凤凰棺前的张启山不停地挖啊挖,最后挖出来的泥带了血,他恍惚以为是梦境,再定定神,原来是自己十指的指尖已血肉模糊。
张启山有点绝望,为什么总是挖不到。他特别蠢,竟然被一个比他还蠢的齐坤骗住了。
这个蠢人齐坤,要么就骗到底,非要放心不下自己,怕自己死于计划中的意外里,一遍一遍地用幻影,用梦境问他:佛爷,现可安好?
他好,当然特别好,昨天中午饭还多添了一碗。
张启山再挖一捧土,便发现土里掺着一白花花的指骨,他连忙轻抹去上面的浮土,随即喉间一甜,强忍着咽下冒上来的腥气。
那指骨上戴着一枚银戒指,张启山的手颤抖着擦去戒指上的浮灰,看到上面刻着的花纹是上古神兽穷奇。
“这枚戒指现在在你手上,凭花纹可以随便命令我手下任何一个张姓的兵,包括我。”
张启山的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下意识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唤醒自己一点点的神智,强忍着那颗不停跳动着的要裂开的心脏,继续疯了一样的从那指骨附近挖起。
半刻钟后,在半具青铜棺旁,他挖出了一具白骨。
那一具白骨紧贴着棺板仰面躺着,两条腿骨向内,两条臂骨扭曲,看样子死前仿佛经历了一场极大的痛楚。
张副官上前去搀着已然没了什么力气的张启山站起来,递给他一点水。张启山便愣愣地接过那壶水润了润干枯冒烟的嗓子。
副官拿回水壶,壶身上糊满了血和泥土。
吴老狗已在两步之外跪下,眸光暗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解九站在失神的张启山身旁,低声道:“换命之人拿血拿肉,所以会白骨化得这么快……死前也是会痛一点的,毕竟像是削骨剔肉。”
他刚说完,张启山喉间哽咽一声,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张副官,踉跄着跪倒在那具白骨前。除了脑袋他的四肢仿佛已经麻木坏死掉了,就连脑袋里也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没有想,他满眼都是这具白骨,满脑子都是顾之死了,顾之死了,已经死了。
“佛爷,我不和你走,老八惜命。”
“无妨,我会保护你的。”
保护谁啊?
张启山痛苦的额上青筋皆爆,身体如风中枯叶般摇晃,便赫然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温热殷红,落到齐铁嘴尸骨的左肋上。红血白骨,格外的刺人眼睛。
“顾之……”张启山已经发不出什么声响,五内俱焚的他此刻凭着尚能喘息的嘴巴轻轻地喊着面前心上人的名字,然后颤抖着低下身子,在那白骨的嘴巴上吻了吻。
他的嘴角尚带着血,这下便沾染到了那具白骨上,便好似他们都受了伤。
他躺在青铜棺里对齐铁嘴说什么来着?哦,对。
“我只恨没法拖你一起走黄泉路。”
齐铁嘴怎么回的来着?哦,对。
“佛爷,那条路一个人走就是了。”
原来齐顾之真的没有骗张逢瑞,黄泉路漫漫,确实是齐顾之一个人走的。
这么想着,胸内便一阵剧痛,又一口鲜血喷在头骨旁。
绝望了的张启山俯下身子便没直起来过,他像是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得环抱着那具尸骨,身体因痛苦而抽搐般地颤动。
解九怕他难过极了再晕死过去,想上前拉他起来,被起身的吴老狗拉住——吴老狗做了个嘘的动作。
荒草地上万籁俱寂,甚至能听到大一点的雪花落到树杈子上的轻响。
于是解九听到了,俯在那里环抱住尸骨的张启山,发出了类似于哭泣的抽噎。声音不大,轻微动动身子便听不见那抽泣了,只看得到张启山的身子一耸一耸,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却终是败给了内心最深处的痛苦与崩溃。
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
嗯,再也无法成连理。
那夜齐铁嘴的尸骨在荒地细雪里被火化,然后被形容枯槁的张启山极其仔细地收敛好。
15.
解九和吴老狗原本以为张启山会一直枯槁下去,已经做好了弃城的准备。没想到第二十九天,瘦了一圈的张启山穿着上阵杀敌的衣服,推开了作战室的门。
除了那张憔悴无神的脸,此刻的张启山与往日无异。
“诸君,长沙要保,倭寇万死而不足惜。”
第六次会议刚开没多久,很少冒冒失失的张副官撞开门,惊喜道:“佛爷,援军来了!”
作战室内所有人一愣,除了张启山再次如复仇归来的修罗般笑了。
一旁的解九看着那笑容却有些害怕,张启山以前虽说对许多事不曾上心的模样,但笑意还是及眼底的,特别是在看向齐铁嘴时,如一簇嫩芽悄然生于寒冬腊月。
而今天这个笑容,像是东北三省最冷的年月里一阵湿冷的寒风。
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很顺利,会师,迎战。
张启山出乎意料没有接主帅的位子,让给了带着两万大军来的那位孙姓将军,自己只要求作为先锋骑马而出,孙将军用细长的眉眼打量了他一番,又询问了随军的黄顾问,便同意了。
长沙军队甚至没有等到日军攻过来,反而趁夜色,利用周围的山势和熟悉地形的优势,打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
喊杀声里有四个人带一队小兵,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冲进日军大佐的营地。
日本大佐死之前方才看清砍死自己的人,是个英俊且面容冷酷的男人,浑身浴血,拿着把乌金长刀,眼神凌冽带着杀气,身上中了三枪,一枪打在腰间,仍冲到自己面前一刀斩下尚在震惊中的头颅。
那次战役之后所有人都称赞张启山懂万军丛中取上将头颅的妙处,可只有张启山才知道,他只是想杀了这个人,没有理由。
待到张启山撑到斩了那大佐头颅后,一口气便散了,腰腹部的痛还有血液的流失让他无力支撑下去,倒下去前一秒他把乌金刃扔到惊恐跑来的吴老狗的身后——那有个鬼鬼祟祟的日本人,正打算开枪。
然后他就再也不记得什么了。
恍惚间,张启山仿佛是在一片大海里穿行,他能感受到海里一层一层波浪轻轻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舒服,温柔得想让人忘掉好多东西。
没有肩膀上的担子,没有一座城的情义。
远远地,他看到对岸处有一豆灯火,似有人站在岸边。
他再缓缓地逆着水波走过去,发现对岸长身玉立地站着一个手里捧着青铜灯台的人,他有点眼熟,是谁,想不起来了。
那人长相清秀,作古代书生打扮,长发用青巾绾起,额旁两簇长长地细刘海,芝兰玉树地站在那里,仿佛是泼墨留白的水墨画,无端让人觉得好看至极。
张启山也觉得那人好看,好看得心脏一紧一紧的。
那人见他渡水而来,蹙起修长的眉毛,扬声问道:“佛爷,现可安好?”
听到这句话,本没什么情绪的张启山笑了,笑出泪花。
他想回答这个问题,想很久了。
“好。”
可听到这个答案,岸边那人却生气了,缚起的长发都飞扬在空里。
“既然佛爷安好,为何会在此处?回去!”
那人将手里灯台一扔,广袖翻飞在看不到的风里,远远的对他比了个推手的姿势。张启山便觉周身海浪翻滚,瞬间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旋涡。
待张启山再睁眼,发现躺在自己卧室里的床上,好像被裹成了一个粽子。他用力地偏头,守在他床边的副官见他醒了,跌跌撞撞地跑去给他倒水。
一只熟悉的肥猫蜷缩成一团躺在他的枕边,睡得呼呼。
一室寂静。
16.
后来的事情便简单的很了,肥猫被张启山接到了自己府上养着,不久后便从逢瑞改名为顾之。
张启山从吴老狗处知道齐铁嘴嘱托过,不要把他的牌位移进齐宅的祠堂。于是他便决定在张府旁建一所小小的庙,为齐铁嘴塑了个泥巴身,将他的骨灰塞进了泥塑里头。
这座小小的庙后来被人称为齐公庙,本是张启山一人打算无事过来看看的。没成想,老百姓来的也多了,庙里竟然渐渐地有了香火。
再后来便是抗日战争的后期,再是国共内战的时期,张启山皆没什么灾痛的过去了,还立下了不少的功劳。
有一年解九交给他一枚象牙签子,上头用小篆刻着“张启山”三个字,张启山没说什么,摩挲了一会儿便收下了,然后把它挂在肥猫顾之脖子上,让那只渐渐爱动了的肥猫替他戴着。
如果没有后来那场大浩劫,也许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过去了。
可是再后来就是九门清洗,就算是凭着齐铁嘴拼了命给张启山换来的气数,在这一年也是尽了。
张启山眼睁睁看着黑背老六死了,眼睁睁看九门里最好的一批手下死了,眼睁睁看解九的头痛病越来越厉害,要靠吗啡度日。
张启山给了他一个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
顾之,你当年将命给我,有没有想过今日,我会众叛亲离?你一定算到了,这是你向我索取的报酬,是吗。
如果总有一个人要被恨着,那不如是我。
开国后,某问他可想要什么,鬓角斑白的张启山想了想,轻声道:“一处养老之所而已。”
某未让他回长沙,毕竟那里都是他的兵。他让张副官陪着张启山,去了格尔木疗养院,将那人半囚禁似地关了起来。
张启山未曾反抗过,抱着肥猫顾之,安静地住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院子。
便不再向往天高海阔。
16.
1967年,发生了些很严重的事情。那件事情导致多年未出格尔木的张启山马不停蹄地买了回长沙的机票。
待年近花甲的张启山气喘吁吁地赶回长沙齐公庙时,正看到那些带着红袖箍的男人女人,举着锄头,高喊着“破除封建迷信”的口号,将那尊已经掉了漆的齐公像一举推到地上,砸了个稀碎。
“哗啦——”
目眦尽裂的张启山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张启山暴怒地咆哮一声,张副官没能拉得住。他嘶吼着冲上前去将推倒雕像那几人踹倒在地上——他是在刀山火海滚过半辈子的人,寻常人也难以拉住这么个老爷子。
围观人群看着老爷子推完人后自己也跌倒在地上,通红着双眼紧绷着脸,像个小孩子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似地捧起那些摔成碎渣的泥块,像装宝贝一样地拢进怀里。
然后身体不堪重负似的呕了一口血。
帮忙一起拢着那些碎渣的张副官大惊,赶忙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让张启山服下。面色惨白的张启山摆摆手,仍坐在那里,谁拉也不起,急了就亮出自己的勋章——没人敢动他。
张启山倔强的把那混了骨灰的泥块,一丁点一丁点地放进怀里,而后毫无察觉地漏出去。
从晌午到繁星满天,张启山都没能把他的老八拼起来。
张副官看一生铮铮铁骨流血不流泪的张启山,此时紧紧抱着一地泥灰,没有声音的大张着嘴巴,痛哭满面。
他在哭最后也无法保护好他的老八,无能为力穿过几十年的故作坚强,片刻间打倒了这位一辈子都未曾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老人。
从那天起,张启山的身体忽然就垮了,同时,陪了张启山二十多年的肥猫顾之,也不行了。
有天早上天气很好,张副官早早地从家里赶去疗养院,刚踏进张启山的院子,便发现头发白了的张启山坐在躺椅上失神,膝上卧着肥猫,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张副官松口气,将手里妻子做的糕点放在石桌上,打算拿出来给他家佛爷尝尝。
刚拿出来一块,他便听到张启山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说:“副官,它…它好像是死了。”
张副官拿点心的手一抖,那酥脆的点心皮便洒了一桌子。
张启山颤巍巍地去屋里拿了个精致的鎏金盒子,张副官认识,这是当年他们从某个宋代的墓里挖出来的宝贝。张启山却递给他,轻声说:“把它放这里,埋院子底下吧。”
于是他们把肥猫顾之放进盒子里,在院里的柳树下挖了个坑,把盒子埋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张启山忽然踉跄了一下,张副官赶忙扶住他,连声问道:“佛爷你怎么了?”
张启山摆摆手,眯起一双曾经清亮的双眼:“副官,我现在才觉得……顾之是……真的去了。”
而后张启山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不再记得很多东西。有时候早上醒来,让副官给他拿衣服,他非要去城里看看布防。要么就是午睡刚醒,揉揉眼睛,说喊上八爷九爷,等下去二爷那里听听戏。
张副官只得说:“佛爷,八爷九爷已经……去了啊。”
有时张副官的妻子做了好吃的点心,张启山尝着会很开心地笑起来,像个稚童般催他,让他拿给霍仙姑一些,说小姑娘,一定喜欢吃这个。
张副官又得提醒说:“佛爷,七夫人已不是小姑娘了。”
但更多的,是张启山经常拉着他,让他派车去齐宅。张启山要带老八去看戏,去吃饭,去逛街,去算命……
张副官也只得说:“佛爷,八爷他几十年前就没了。他的瓷瓶……还搁在你床头啊……”
每当张副官说完这些,张启山便木着脸应一声,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年轻时受过的伤到老都会找上门来,特别是几处入骨的枪伤。只要一到阴雨天,那些伤便疼个不停。
肥猫顾之还在的时候,经常在下雨天跳上张启山的床,极为高傲地用身子给他暖暖疼的地方。肥猫顾之死后,雨天,除了副官七手八脚地给他贴药上热敷,便什么都没有了。
疼得轻轻呻吟的张启山便从床头拿来那个小小的瓷瓶,紧紧地抱在怀里。
长沙城里意气风发的张启山真的老了。
有一天,张启山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断掉的象牙签子,在葬着肥猫顾之的树下睡着了。
风扬起回忆里的鲜衣怒马。
17.
吴邪后来翻爷爷的笔记。
吴老狗对于齐铁嘴的最后评价是:不从政不参军,一张铁嘴讨春秋,一路神算求天命。齐家祖训,却依然训不了齐铁嘴乐知天命自由无拘下的一颗对于家国对于爱人的赤子之心。
而吴老狗对于张启山只一句话:一生金戈铁马为天下,天下却不曾善待他。
18.
那树桃花好像开了百年。
军阀便站在那青褂算命先生身后不远处,面带温柔嘴角含宠地看那算命先生张开双臂,对着桃花艳艳深处的那只猫轻声喊着:“逢瑞别怕,我接着你。”
不管是做将军的还是做算命的,总也逃不过漫漫红尘里那副缠人心的千丝网。
时光凝成一场浩瀚星空下的花雨,意气风发的军阀便不再害怕,踏过如雪的花雨与漫长的岁月,走近那树下带着猫的算命先生。
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于是就此尘埃落定。
end
lo主有话说:
1.
私设很多,比如尹小姐我没让她出场_(:з)∠)_,个人很喜欢她,也不太喜欢带着女主虐的梗。
佛爷的字【逢瑞】八爷的字【顾之】都算有含义吧。
逢瑞 是因为佛爷一生坎坷,却能遇到好运气。
顾之 是说老八总是狠不下心来,总要回头看看,不管是人还是事
2.
关于为森么八爷豁达看得开却要为佛爷换命,憋着不太舒服,就缩出来了,不要嫌我啰嗦,有一丢丢剧透。
个人觉得,算命先生一生神机妙算,却因懂得某些卦象或者未来而注定孤独,也算是剧里说的那句“仙人独行。”
毕竟这篇文偏剧的设定多一些。
齐八爷遇上佛爷,一个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神算而与他深交,肯真心保护他,为他单枪匹马杀进日本营地的人。
所谓仙人独行也不再独行,所谓齐家世代因封穴定墓而横尸野外的无奈也不再会应验到八爷身上。
八爷不会武,不屑于政局斗争,不闻金戈铁马,当他发现给自己已经没什么神奇可言的人生带来些许期待的佛爷将要遇到煞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毕生所学去救他。
为什么?为那些以前未曾有人认真许诺并做到的话。
“保护好那个算命的”
“保护好八爷”
“我会保护好你的”
“送八爷出去,你想让我言而无信吗?”
以及,为那些在风雨飘摇的时代里,散落在眼角眉梢和猫咪身上,至死未曾道破的爱情。
还有在那个时代的这片神州大地上,每个人骨子里都深藏着的那份炽热的救国之意。
哪怕只有微末火星,哪怕只有一副血肉之躯。
他们两个,都做到了。
当然同人这种事情向来都是一千个写手眼里有n+1个梗,我只是把自己所见所想所萌的写出来了。
豁达听天命的齐八爷选择义无反顾救佛爷一命。
本应金戈铁马的佛爷在最辉煌时选择安于一隅,好好养着老八送他这条命。
他们彼此选择的都不是想要对方走的那条路,可爱情本就是这么没道理。
如果说为虐而虐,当然可以写八爷眼睁睁看佛爷死于被围城,而后八爷一人孑然远渡欧罗巴,或许无所谓或许惦记着过下半生。
这篇文也可能和想写的东西有关系_(:з)∠)_我不是太习惯写太直白的爱_(:з)∠)_,也偏爱看所有的喜欢都藏在细枝末节里,藏在江山如画里。
借近来喜欢的《昭奚旧草》里的一句话。
「天下甚美。我还肯爱着这山河,只是因他还热切地爱着这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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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把它重新发上来了QAQ我的妈简直不知道哪里敏感……截图的那里一发就屏蔽我一发就屏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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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小伙伴撸的视频,请大家多多留弹幕啊hhhh!
《似是故人归》剧情向: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6406871/
《石楠小札》歌版: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6374938/
以及番外指路lofQWQ,太懒啦我就不贴地址了,食用愉快。
【老九门/一八】似是故人归 上(完结版
*原著+剧设定。
*历史大部分的走向都是我胡扯,不要打我。
*佛爷/八爷的表字为私设,八爷名字齐坤也为私设。
00.
张启山后来做梦,会梦见自己在凄风苦雨里徒手扒一座陈年老坟。
一双手扒到十指鲜血淋漓之时,黄泥里头才露出一张八卦旗。
梦里他疯狂的很,将那八卦旗一把扔掉,又继续挖,像是这坟里有什么东西,他一定要找到。
待指头肉磨尽了,露出点点森然白骨,他才在泥泞里摸到了自己最爱的那枚戒指,然后颤抖着把...
*原著+剧设定。
*历史大部分的走向都是我胡扯,不要打我。
*佛爷/八爷的表字为私设,八爷名字齐坤也为私设。
00.
张启山后来做梦,会梦见自己在凄风苦雨里徒手扒一座陈年老坟。
一双手扒到十指鲜血淋漓之时,黄泥里头才露出一张八卦旗。
梦里他疯狂的很,将那八卦旗一把扔掉,又继续挖,像是这坟里有什么东西,他一定要找到。
待指头肉磨尽了,露出点点森然白骨,他才在泥泞里摸到了自己最爱的那枚戒指,然后颤抖着把它套在自己指间。
仿佛察觉不到十指连心的痛。他再扒,便扒出了半张骷髅。
颤抖中的张启山用滴着血的手抹去骷髅上的所有浮土,方看清,这人头一半是血淋淋的骷髅,一半是齐铁嘴那张如玉砌的脸。
是他亲手印在通缉令上的脸。
那骷髅见是他,便笑着开口。
“佛爷,现可安好?”
01.
长沙城近来不太平,外有鬼子虎视眈眈,内有新来的流寇作乱。
说来这长沙城有九门提督压着,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什么大乱子。九门提督之首的张启山更是手握军权,剩下那几位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善果子。
可惜新来的这帮流寇偏不明这个理儿,非要挑战一下极限。
他们私底下合计了一通,抛去那几个远近闻名不好惹的,剩下吴家齐家解家挑一家上门杀杀他们的锐气,涨涨自己在长沙城里的威风。
于是一拍即合。
挑衅吴家,未果。一行十四人刚强行闯进大门,便被一只凶狠的大黑背咬出门。有个跑得慢的流寇余光瞥见狗五爷正气度非凡的坐在院里喝茶,颇为悠然地瞧他们被屁滚尿流地咬出门。
“沙僧,咬出这个路口你再回来。”
挑衅解家,未果。一行十二个人刚进解府门前那条巷子,便被一堆乱石并石灰洒了个劈头盖脸。
后来听说这乱石阵不是解九爷的计,解九爷连知道这事儿都不知道,是他家一个下等仆人听了风声,差人弄的这道埋伏。
剩下那一行八个人含恨休整一晚,不死心地决定第二天去齐八爷家。
这次他们也打听好了,齐家堂口只有一个,藏在长沙一条曲巷里。这九门八爷连伙计也没几个,多数是跑跑腿的,唯一一个算齐八爷心腹的小满这几日被派出去收租子,一时半会回不来。最重要的是齐家上下三代没有会武之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算命先生,最多拿木头卦当飞镖不痛不痒地扔他们。
这些流寇没想到,打听来打听去,独独漏了一条能决定他们生死的消息。
第二天清早,公鸡的第一声鸣叫还卡在嗓子眼里,雾蒙蒙的天边将将放出一道晴光,大半个长沙城陷在将醒的梦境里。
这八个人步履匆匆地穿过一条安静的曲巷,行至一青砖碧瓦的院前,打量了一番挂在门边儿上那枚木皮爆起的牌子。
这院子,在九门里,算是个小门小户。
“齐宅……是这里了。”后头识字的那人话音方落,几日来积郁在心的流寇头领恶狠狠地朝一旁啐了一口,往那合拢的两扇暗青木门出气似的踹了一脚。
轰隆隆一声响。
……没踹动。
一行人呆滞在原地,他们当然不懂齐宅虽小,却几乎都是古物。这门口两扇暗青木门原是明代一王爷卧寝安来防刺客的门,怎会随随便便就被这几个江湖宵小给踹开。
这边还愣着,那边门后头便传来懒洋洋地哈欠声,伴着门后面鼓捣着开锁的闷响。
神情呆滞的八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扭头,直愣愣地看向大开的门洞——打着哈欠的男人睡眼迷蒙地站在门口,身上绸子睡衣的外头披了件价值不菲的白毛氅,整张刚睡醒的脸都陷在狐毛领子里。他见门口这么多人,神情有些不耐烦,嘴上嘟囔了起来。
“哎呀……说几次啦,大早上不要来求卦,爷生气了就……哎哎哎你们谁谁谁唔——”
几个人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拽着他,捂着嘴就给推搡到了屋里。
那头张府门口,张副官已带了两名亲兵在黑皮雪佛兰前站好。
有一只擦得锃光瓦亮的军靴迈下张府的台阶——张启山脚下生风地朝着那车去了。张副官与两名亲兵见了,赶忙敬了军礼:“佛爷早!”
张启山穿了与那齐铁嘴相似的黑毛氅,伸出一只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径自拉开了车门,将毛氅脱下递给张副官后坐到了后座。
“五爷差下人过来,说长沙城来了不长眼的,”车后座那人含了层浅浅睡意的眼神忽的凌冽起来。他眉眼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这下让站在车旁汇报的张副官背后一凉,“约莫着也要轮到八爷了……”
坐上副驾驶上的张副官内心默默地为那一行流寇送了三个字:自作孽。
齐宅。
齐宅里头比较热闹,齐铁嘴一身月白绸子的睡衣还没来得及换下去,便被那群流寇绑了个结结实实栓在香堂柱子前。早春尚带着几分隆冬里的寒气,更何况是大清早,冻得这怕冷的算命先生直打哆嗦。
齐宅很小,里外里不过六间房。那群没见识的流寇四下翻了翻,没什么金碧辉煌、在他们印象里值钱的东西。
作孽啊。双手牢牢绑在一起的齐铁嘴靠在柱子上,心疼地看着那帮莽夫手抖摔了自己一个明后期的青瓷盏,又乱跑撞倒了宋中期的一尊木雕。
“这个……各位,你们把我放了,快逃命去吧。我就不计较你们今天对我和我的香堂做了什么。”眼看着香堂供桌上那枚祖上流传下来的青铜香炉也要遭到横祸,齐铁嘴心疼得眼睛眉毛都要皱一起去了,口气比最开始软和了不少。
那领头的流寇听他这番话,嘿嘿笑起来。他身后七个弟兄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笑,也只得嘿嘿跟着笑起来。
“哟,开门时候不挺能耐的吗?”流寇头领把那青铜香炉拿手里掂了掂,齐铁嘴一颗小心脏差点停了——祖上传下来的啊!摔八瓣了他祖宗半夜会要他命的,“这样,你拿点黄金给哥几个,再写张字报贴火车站门口,说你九门齐家啊,也不过如此。哥哥我就放了你。”
听到这话,饶是脾气好如齐铁嘴,脸色也变得铁青,当下便想用力把手上的牛皮筋挣开,心里更是骂了这畜生千百回,这人八字最好别落自己手上,否则改得他下辈子都翻不了身。
齐八爷空有一腔怒气,可那牛皮筋哪是容易挣开的主,挣扎几下反而越来越紧,箍到肉里便渗出浅浅一层血皮。
那群流寇见齐铁嘴如此狼狈,不由得哄堂大笑,污言秽语便从他们嘴里蹦了出来。
“九门八爷,哈哈哈哈哈生了这么张小白脸,还自称八爷?”
“哟,这么细皮嫩肉的,除了算命还做点别的吧?”
“啧,疼吗,叫声好哥哥,哥哥就疼疼你。”
齐铁嘴也是日了狗了。
大早上起来就被这群莫名其妙的人绑了,还莫名其妙的被骂一顿。等这事儿过了,是不是该向张启山去要几个人守门,好歹也特么算是个九门,这么被人欺负了去算谁的。
香堂里几个流寇笑得猥琐,却没发现正对着大门的齐铁嘴表情猛的严肃起来,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冷笑。
“……爷劝你们,最好把爷放了,悄悄的从后门滚出去。”
那流寇头领听了这话,瞬间敛了笑意,把手里头的香炉往贡桌上一摔,便不管那打着旋儿溜到桌边的炉子,冲到齐铁嘴身前,一把揪住算命先生大开的衣领给人拉起来:“你他妈说什么?”
边说,他边发现本因受惊而白了一张脸的齐铁嘴的脸色如春回大地,渐渐地起了丝活气,方才黯淡下去的双眼似被什么唤醒了,神采奕奕地盯着门口,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桌边的香炉要掉下去了,齐铁嘴却不急。
下一秒长鞭带着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自门口甩进来,带着锐利铁刺的那一部分重重击打在流寇头领的后肩,鞭梢最柔软的地儿勾住那快落地的香炉绕了几圈,迅速的往门口折回去。
流寇头领还未来得及痛呼,肩上皮肉便刺啦炸开一大片,露出鲜红狰狞的模糊血肉与斑斑白骨。
香堂门口有人逆光站在当中,手里握着齐铁嘴心头的那枚青铜香炉。一时间万籁俱寂,几个本四处翻看的流寇愣在当场。
万千寂静里,响起一道隐怒的命令。
“杀。”
冰冷的话音刚落,堂内的流寇还没反应过来跑,便被随后跟上来的张副官随手几枪点射解决。
张启山趁开枪的功夫带着压人的气场往香堂里头走去,身旁流寇中弹血溅如飞,那带着热气的鲜血溅到他眉上,也未见他眨一下眼睛。
香堂里忽然冷了起来。
靠在柱子上的齐铁嘴却没察觉到,反而心里一喜,想直起身来迎迎张启山。却没想到刚一活动却动到被牛皮筋勒出口子的地儿,本想笑脸迎迎张启山,这下成了呲牙咧嘴。
张启山:“……”
齐铁嘴脚下的流寇头头还没死,捂着肩头躺在地上直哼哼。张启山视若无物地踩到他落在地面的那只手上,毫不在意地碾了碾,愣是疼得这流寇连哼都没哼出来,直接背过气去。
而踩着他的张启山眉头紧皱,眸色暗下去,显然没解气,反而是痛下杀手的前兆。他从腰间解下军刀,麻利的几个起落,齐铁嘴眼前刀光晃了那么几下,便觉身上一松。
“嘶——”牛皮筋松了后,齐铁嘴手腕上被勒出来的那道红口子还渗着血,他吃痛地放在嘴前吹气。
张启山赶来时本不着急,以为那些小喽啰不能来这么早。哪知到了门口发现有个生面孔在站着,老八家的门还大开,心下便道了声不好,随手干掉了那小贼冲进门,待进来就发现齐铁嘴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青,单着一件薄薄的绸子睡衣被绑在柱子上。
他身后的张副官敏锐地察觉到了浓郁的杀气。
现在张启山又见到齐铁嘴那双保养极好的手上多了这么几道红痕,忍不住暗骂老子顿顿拿猪蹄炖莲藕养出来的人就这么被你们欺负?这么想着,当下便起了杀心。他嘴角含起冷笑使劲碾了脚下那人的手,在流寇痛得走音的呻吟里俯身,轻歪头冷漠道:“刚刚哪只手碰了八爷?嗯?”
不等那流寇回答,张启山手里锋利的短刃不带犹豫地刺向脚下那人的手腕,轻轻一挑,那人手筋便断了。
“啊——小的、小的没有……啊——”
见他那副模样,张启山也懒得废话,手里匕首寒光怒放,被抹了脖子的流寇头儿死之前都未明白,那手执荆棘鞭与匕首的人,是谁。
长沙城道上混的都知道,九门八爷因算得一手好卦,格外受张大佛爷的青睐。惹了八爷,几乎和惹了佛爷没啥区别。
待这群流寇懂了的时候,也只能在奈何桥上哭一哭了。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齐铁嘴轻叹一口气,表达了对这群不长眼的流寇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对张启山及时出现的称赞。
脸上沾了一抹血的张启山起身,冷着脸,没拿短刃的那只手越过齐铁嘴被勒出口子的手腕,一把抓住他挽起睡衣袖子的上臂:“走吧,去我家,找个军医给你看看。”
滚烫的手掌贴上齐铁嘴冰凉的上臂,他老脸一红,想抽手却没能抽出来,赶忙安慰道:“没事儿的佛爷,就破个皮,我自己处理就好了。”
张启山没理他,冷哼一声拽着齐铁嘴冻了一早的胳膊就走。虽说已是初春,天稍微暖和点,早晚却依然可以哈气成白雾。
齐铁嘴内心嘀咕了一声,这到底是谁被绑了一早上,咋这大气性。手上却也没闲着,替张启山把脸上那抹血给擦了去。
“这几天先去我家住了,我差几个人给你修修房子,修好了拨两个亲兵早晚给你看门。”
齐铁嘴便这么被硬拽着拉出门口,碰上刚去收拾完流寇神清气爽的张副官。张副官见他俩拉拉扯扯的,愣是没绷住笑了笑,才严肃起来行礼:“佛爷,八爷。”
回他的是张启山冷漠的背影以及齐铁嘴一张快要哭出来的脸。
“哟,张副官,快来劝劝你家佛爷,我这还没穿外衣呢……”正说着,张启山从车里搬出他那黑毛氅,兜头给他塞了进去。
“穿好,别废话。”
今天的张副官也是没脸看呢。
02.
入春后的长沙多雨,从齐铁嘴早起后便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雨落到屋顶上头,随着琉璃瓦一排碧绿的弧往下滑,一会儿似线一会儿似珠地落到游廊外头泛了青苔的石板路上。
太阳隔在厚厚的云层后头,待张启山起床遛到齐铁嘴暂住的院落时,雨势暂缓,酥酥麻麻地飘着雨丝,空里浮起了一层浅浅的雾气。
张启山今早暂无外出的事,便只套了一身简便的家居服,张副官军装板正走在他身后半步远,右手给他撑着一把外国人送来的极别致优雅的黑伞,左手小心翼翼地拢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悠闲的张启山刚迈进院落的垂蔓月亮门,见那蹲在花坛前的熟悉背影,眼神柔和下来,如夜里转瞬即逝的昙花——这半月齐铁嘴住在他府上,被他一顿肉一顿海鲜地猛喂,愣是把本棱角分明的脸庞喂得圆润了不少。
齐铁嘴今个换了身黛蓝色的外褂,用脖子与肩头夹着把梨黄色竹骨伞,将将掩住沾了细雨的发顶。他此时正蹲在客房院里的花坛前,麻利地松着土:“嘿,可算是长出来一颗,待我把你拔了……”
那双罪恶的手还没能摸到那株尚未抽出芽儿的金线重楼,身后的人便重重的在齐铁嘴肩头拍了一下:“八爷,你在我的花园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齐铁嘴乍然被吓一跳,手一抖,伞脱了手落到地上,下盘不稳整个人手忙脚乱地向后仰去。站在他身后的张启山挑眉,一把拉住他后领子给提起来,站直拉到自己面前。
“佛爷,您这一大早的就吓人。”齐铁嘴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心口,“适才心脏病都要被您吓出来了。”
张启山见他朝自己翻了一个白眼,不怒反笑:“在我花园里动手动脚我还没追究你,你倒反来埋怨我。”
想起自己刚刚对着那株金线重楼的垂涎模样都被张启山看了去,齐铁嘴左手握拳挡住嘴掩饰性的咳了一声:“咳……这是我上次来您这里顺手种下去的,没想到有一株活了下来。”
张启山往右偏头,越过齐铁嘴被雨打湿一层的肩膀,便能看见那一株在细雨里轻颤的金线重楼。他哼笑一声,回身将张副官怀里那团毛绒绒的东西揪起来放在手心里,递给捡起伞来的齐铁嘴。
“既然你送我一株金线重楼,那我便回送你一只猫,权当谢礼了。”
趴在张启山手心里的虎皮小奶猫被雨打湿了一层毛,睁着一双澄澈的眼,撒娇地朝着齐铁嘴“咪”了一声。心头一动的齐铁嘴苦笑着接过,无奈道:“佛爷,我这人都还没养活呢,你让我养一只猫。”
心情莫名大好的张启山瞥他一眼,转身带着副官走了。飘在空气里的声音带着不冷不淡的情绪:“让你养你就养,我中午有事晚上回来,自己回头去厨房看看想吃什么,让厨子去做。”他眼角余光往后一转,见齐铁嘴用脖子夹着伞,抱着怀里那只颇会撒娇的小奶猫有些手足无措。
电光火石间,杀伐无情的将军忽地就闪过那么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很早就种在了张启山的心底,此刻得了些许甜头的滋润,竟抑制不住地冒出些许向往的芽儿。
老来和他一起养只猫也不错,不能和老五一样,养一屋子狗,夏天那味儿简直没法闻。
旖旎的想法还没能细想,张副官在后头轻道:“佛爷,那日本派了人来,说要和你谈谈。”
“不谈。”张启山拐进书房,“也没什么好谈的,想打便来,我张启山随时奉陪。”
03.
长沙城外的日本人越来越急躁,城内却依然如常。平民老百姓有能力的便跑出城寻个安全的去处,没能力的便窝在家里混吃等死。
上流社会却依然衣着亮丽,仿佛生活永远镀了层金,不怕雨不怕风,任外面山呼海啸,我自巍峨不倒。
距离齐铁嘴宅子修好后搬回去住已有三个月。这一日傍晚霞光瑰丽,似水浸染般晕了半面天空,半开的窗户隐隐飘来了烤地瓜的香味。
坐在书桌后头的张启山将手里的军报合上,将它放到书桌一角后捏了捏眉心,嗓音里带了丝疲惫意味:“副官,派车,我们去八爷那边走走。”
自齐铁嘴搬回去后,张启山就差了四个亲兵早晚换班去他家门口站岗。
某次吴老狗领着两只生猛的狼狗想进去算一卦,被耿直的亲兵用“危害八爷安全”的理由堵在外面。
上次九门齐聚听二爷唱戏,散场时,狗五爷袖里拢着三寸丁,两步蹦到正和二月红喝茶的张启山面前,哭笑不得:“佛爷,我不过就想进去算算那日下斗合适不,哪知被你的亲兵赶出来。”
端着上好普洱茶的张启山优雅地用茶杯盖儿撇了撇茶面的浮叶,轻飘飘地说了句:“不带狗就放你进去。”
意难平的吴老狗回家后把一只刚出生的黑背取小名叫张启山,方才解了心头大恨。
张启山那辆黑皮雪佛兰缓缓驶进齐宅外头那条刚好容纳一车一人过的小巷子,门口俩亲兵正兢兢业业地站岗,见张启山下车,立刻整好站姿,敬了个军礼:“佛爷好!”下车的张启山对他们点点头,身后大氅翻飞,便径自踏进了齐宅。
齐宅在九门里不算大,前后共六间屋。暗青大门后是一条石子路,路旁种了些四季常青的灌木,再往前走走是一处不大的院子,种了一棵桃树一棵梅树,岁数都是三位数往上,每逢花期,惊为仙境。
这个时节正逢桃花灿烂之时,张启山在齐宅门前抬头,就看到齐铁嘴院里那株百年桃花开得正好,如一团美人颊上淡抹的胭脂,洋洋洒洒地往四周飞着花瓣。
此时应在香堂里做晚课的齐铁嘴穿着件领口纹了吉祥花的白袍站在桃花树下,面带些许急色的仰头看那桃花深处。张启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到齐铁嘴家那只长肥了的虎皮猫正懒散地坐在一枝桃花上,悠闲地舔着毛。
这一人一猫看得张启山心中好笑又好奇,他便放轻了脚步行至不远处绿叶繁翠的梅树下,含笑地打量那算命先生到底在做什么。
跟在他身后不由自主也放轻了脚步的张副官瞅见自家佛爷露出的笑容,表示又瞎了。
夏风带了些馥郁桃花香与粉嫩的花瓣,飞旋在院子里,也落在那白袍算命先生肩头与军装板正的军阀帽顶。
无可奈何的齐铁嘴在桃花树下来回踱步良久,又捏着指头算了半天。树上的虎皮猫悠闲地顶起鼻端一枚桃花瓣细看,一点目光也没分给树下转圈的算命先生。最后齐铁嘴豁出去了,对着桃花树巨大的树冠张开了双臂,轻声哄道:“逢瑞,下来,我接着你。”
跟在张启山后面的张副官,听到这个称呼就像是听到了什么爆炸性的新闻,满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小心观察身旁张启山的反应。这一观察却发现他家佛爷只双目含笑,眼里藏着这满园的桃花色,神色轻柔,颇为宠溺地看着那头的八爷。
亲娘咧,他家佛爷姓张名启山,字逢瑞。
桃花树底下的齐铁嘴没察觉到身后两道温柔目光,只前后调节着站位张开双臂,耐心地呼唤着树上虎皮猫的名:“逢瑞,乖,下来,给你小鱼干。”
张副官斜眼瞅了下他家佛爷的表情,愣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啧,空里的桃花香怎么还带着一股酸臭味。
“逢瑞,快下来,我接着你。别摔坏了……摔坏了佛爷估计要掐死我了。”
这一声声呼唤终于让树上的猫大爷注意到了树底下的算命先生,它慵懒地动了下身子,细细地挪着一双圆润的爪,调整好方向准备扑到树下那人大张的怀里。
“对对对,逢瑞别怕。”
那肥猫从缀满桃花的树枝上一跃而起,四肢舒展开来。身后树枝因它重量,带着半个桃花树冠都在扑朔着往下落淡粉色的花雨。
肥猫扑进齐铁嘴怀里,打了个喷嚏吹走他肩头落着的几瓣桃花,又撒娇似的蹭了蹭他透着暗青血管的脖子。
“喵呜——”
齐铁嘴搂过怀里的肥猫,白皙修长的手摸了摸它的头,似嗔非嗔道:“逢瑞你以后再爬这么高我就打断你的腿。”
语气里的恶狠狠听得隐在树荫里的张启山微一挑眉。
着急做晚课的算命先生没注意身后有两个大活人,转身走回了厅里。
而张启山带着张副官已踩在出门的石子路上。
行至门口,张启山后知后觉地拂了拂肩上落花,回头笑问副官:“我像那只肥猫吗?”
一脸受到伤害的张副官义正言辞:“不像,您比他瘦多了。”
张启山:“……”
这边黑皮雪佛兰刚驶出曲巷,另一辆颇为低调的汽车便驶入了那幽静的曲巷。
车上副驾驶的人扭头,对着后座唇上留着一小撮胡子的男人道:“齐铁嘴同张启山私交甚好,既然张启山那里行不通,就来看看这九门八爷如何。”
后座那人点点头,操着一口日腔中文:“如此甚好。”
04.
近来二爷夫人身体好了些,不但二爷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就连他手下极器重的那个小徒弟陈皮也格外有了干劲。
正巧赶上夏至,二爷又得了副新头面,喜欢的打紧,便亲手写了几张帖子交给陈皮,差他送给九门那几位爷,夏至夜得空来听场《锁麟囊》。
陈皮诶一声便揣着帖子下去了,顺便不忘记问问他师娘需不需要带点心回来。
待他给其他七门送去了帖子,受了张副官那么一顿冷嘲热讽,去南街买了包他师娘爱吃的糖油粑粑,再转去最远的齐宅时,已是晌午。
走在路上的陈皮摸了摸空瘪的肚子,想着也许能在八爷家蹭个午饭,毕竟九门里就八爷比较好欺负。
关于陈皮总欺负八爷这事儿,张启山与陈皮还有二爷进行了无数次亲切友好的交流,三方也就这项问题达成基本共识与和解。
但那并没有什么卵用。每次陈皮都是欺负完齐铁嘴就跑,张启山差张副官去追,每次总是差那么一步就抓到了,可把根正苗红的张副官给气坏了。
手捧干荷叶的陈皮这么想着,边笑边吊儿郎当地晃悠到齐宅外的那条巷子外头,见巷口蔷薇开得烟烟霞霞,几乎快要把那巷口上头遮满。他好玩心起,两步攀上墙拱进了蔷薇丛,扒拉着看哪朵开得好,他摘回去给师娘。
花影斑驳间,挑着花的陈皮不经意看到一辆颇为低调的黑车驶出那条曲巷。他乍一看以为是张启山那辆雪佛兰,下意识地躲进花影间。可再仔细一看,张启山那辆雪佛兰能甩这辆车八条街。
陈皮从墙上蹦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辆黑车远远地朝着出城的方向去了。
“原来不是张大佛爷……”
捧着一把蔷薇的陈皮却不知,齐铁嘴宁愿那车上是张启山。
一刻钟前,齐宅堂屋。
“你们来找我没用的,需要什么去找佛爷便是。齐某不过一介算命的。”齐铁嘴坐在太师椅上,眉目温润,从容地啜着一口前几天张启山差人送来败火的莲心茶。
左手旁客座上,一西装革履的男人状似友善地盯着齐铁嘴,目光灼灼:“八爷,您也知道,皇军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齐铁嘴听至此不由得冷笑起来,眼里带了丝轻蔑之意,手上搁茶杯的动静就大了些,但嘴上还是客气:“是吗,恕齐某无能,不能帮衬上什么。”他起身,抚平了素色衣袍旁的丝丝褶皱,镜片后头的疏离都快要甩到那男人脸上去了,“稍等齐某还要做营生,托皇军的福世道艰难。再不做些什么,齐某连家中这只肥猫都养不起了。”
说着这话,齐铁嘴心情似乎都变好了些。他弯起眼镜后面的眉眼,看躺在右边客桌上睡得一塌糊涂的肥猫逢瑞。
那西装男人听得出这个逐客令,也不恼,风度翩翩地站起来扣着西装扣子,朝着头也不回走出门的齐铁嘴微微俯身:“八爷,您不亲自动手,大佐派来的那些卧底,可不是吃素的。”
快步行至大门口的齐铁嘴脚下一顿,瞳孔骤然缩紧。
今个儿晌午阳光足,直直地越过院里那两棵花树斑斑驳驳的落进堂屋里。齐铁嘴便站在那光影的交汇处,一半明,一半暗。
“您要是劝得动佛爷,那我们皆大欢喜。”那人缓缓走近,声音低沉了下去,带了丝令人生腻的蛊惑,“您要是劝不动,那我们就亲自下手……八爷您说呢?”
“……为什么是我。”
那男人露出了得逞的笑脸,揣起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只可惜缺少了最关键的气质,便只剩下猥琐:“已经和您说了,八爷,皇军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齐铁嘴镜片一闪,最开始的温润从容已不见了踪影。他拢在袖子里的十指紧握,快要陷进肉里去了:“你就不怕我告诉佛爷?”
那人像是知道他会这么说似的,立马反将一军:“您就不怕我们的速度比您快上那么一丢丢?我既然来找您谈判,自然是有这个把握。”
齐铁嘴浑身冰凉,那炽热的阳光没能暖和他一分,却让他整个人像是堕进了暖色冰窖。他脸色铁青,几乎是咬着牙问道:“你明明是个中国人,为何帮日本做事?”
那人一笑,齐白的牙:“不过是觉得有意思罢了。”
05.
是夜,星空璀璨。
红府的戏院前早已是排起了长队。打眼看去,皆是些富贵人家,男人头发梳得妥帖,女人妆容精致,手里都捧着一张印着杜鹃花的戏票,兴致勃勃地等着晚上即将开场的戏。
不过这衣着亮丽的人群艳羡的是一处冷落的偏门——左右立了两个不打眼地小厮,乍一瞧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人,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是二月红手底下的亲卫。
这一下午戏院正门候着不少等待看戏的富老板阔太太,那偏门不过低调地进了五把轿子。等看戏的人知道,这是走更尊贵人物的通道。
张启山登上二楼中间特意为他们几人开的那个观戏台时,除了坚持在门外看戏的黑背老六以及在楼下帮忙的陈皮,半截李几人已经各自就座。他把深绿色风衣脱下递给身后张副官,往台上瞧了一眼。
这时二月红正于台上开口唱第一句,他便同刚好抬头的二爷对飞了眼风——“二爷,这头面不如你上次的。”“爱看看不看滚。”
嘴里塞着精致小食的解九见张启山与二月红见面永远是这么个开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吴老狗和齐铁嘴正分别坐在观影台中间搁着的方桌的两边,一人怀里抱着三寸丁,一人怀里抱着肥猫逢瑞,互相虎视眈眈,气氛甚是微妙。
“佛爷,你看看老八,把一只猫给喂成松狮了。”见张启山挽起衬衫袖子坐到齐铁嘴身边,极其熟稔地接过算命先生递来的茶,吴老狗不死心的用下巴指了指齐铁嘴怀里那只肥猫。
“呸,狗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把另一只三寸丁养成了三吨丁,出门才换了一只狗拿!”齐铁嘴也不甘示弱,推了把眼镜,以一个标准的铲屎官姿态护住了怀里的肥猫。
解九:“……”
张启山:“……”
半截李:“……”
霍仙姑:“……”
吴老狗额上蹦出三道青筋,袖里三寸丁也呲着牙。咬着后槽牙的吴老狗低声啐道:“呸!那条不是三寸丁,还有谁告诉你三吨丁这个词的?我非要让他尝尝被三吨丁一屁股坐在胸口的感觉!”
“爷我铁嘴神算,自然能算出来!……你自己承认三吨丁了!”
“呸!上次让你算我家太子何时生产,你算了个啥!”
“去你的!爷给人看准!给狗看不准!”
“哦,我记得你上次给佛爷算有血光之灾,佛爷没应……佛爷,八爷骂你是狗!”
“嘿养狗的你找打是吧??”
眼见着养狗的五爷和养猫的八爷撸袖子就要打起来了,张启山却不急,兀自倒了杯茶压压刚刚晚宴的油水,身后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的张副官内心已经波澜壮阔:这要是二爷知道五爷和八爷在他唱戏时吵起来,等下还不得把这两位爷打出去?
半截李斜眼瞥了装作不在默默喝茶的张启山,又瞥了论戏正欢快假装啥也没听见的解霍两人,内心暗叹九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终是忍不住地敲了敲轮椅上镶了金的貔貅扶手,讥讽道:“这是戏院,可不是给你们两个吵架的地儿,要不然我一人给你们来一刀,算扯平——佛爷,借乌金刃一用。”
三爷的威胁那不叫威胁,叫动手前的劝告——齐铁嘴和吴老狗立马噤声,收起恶脸相向,哥俩好地凑到一起,煞有其事地点评起了楼下二月红的戏。
半截李满意点头。
二月红谢幕下台后,便是他手底下那些唱戏的徒弟的场子了。二楼观戏台上几位爷意兴阑珊,也准备散场。
憋了很久的吴老狗一把拉住起身的齐铁嘴:“老八,我们去二爷后院比喝酒,谁输了谁承认谁的崽子肥。”
半截李:“……你们聊,我先走了。”他实在不想和这些幼稚的后生待在一起,太折煞他的身份了。
收到挑战的齐铁嘴高傲地一挑眉毛,把怀里睡得呼呼的肥猫逢瑞又搂紧了些,扬声道:“谁怕谁!”
内心无语的张启山没理这两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男人,他接过张副官递来的大衣往楼下走去:“我去和二爷商量点事,你玩着先,喝醉了就醉在后院吧。”说罢已经哒哒地下楼去了。
绊哒麻痹,送你只猫你还挺会玩的。
可霍仙姑清秀的小脸一沉,柳眉倒竖,生气地对着两位勾肩搭背准备去喝酒的男人道:“喂!你们两个喝多了谁送你们回去啊!本小姐我不伺候,爱谁谁!”
解九无奈看她一眼,跟上了那两人的步伐:“走吧,有一个吐二爷院子里,怕是这辈子都不能来听戏了。”
瘪嘴的霍仙姑听到这话,气呼呼地看了眼自己身上刚从瑞蚨祥没裁多久的旗袍,一跺脚,赌气地拽起自己的手包就跟了上去。
张启山和二月红商讨了约一个时辰的事,他从红府会客厅出来时,已是亥时末,一轮上弦月静静悬挂在无星子的夜幕上散着莹辉。
二月红将张启山送到会客厅口,轻声道:“内人身体不好,我就不送佛爷了。”
“二爷留步,得空再想想对付日本人的办法,有些事情不方便的,让九爷帮帮忙。”张启山伸手挡了下想迈出门的二月红,微微点头,算是行了个平辈礼。
二月红嘴角漾起笑意,催促道:“快去看看后院那几个吧,吐我院子里还请佛爷帮忙惩罚则个。”
张启山步履匆匆行至后院拱门处时,见解九与霍仙姑一边一个架着已不知今夕何夕的狗五往外走,小姑娘端着一副嫌弃的模样,可脸上的红晕还是出卖了她。而满脸无奈的解九头上还顶着被狗五藏在袖里的三寸丁——解九爷刚做好一天的发型被抓的乱七八糟。
狗五的嘴里飘着浓郁地二锅头的味道,还胡乱地喃喃:“碰——……自摸!我赢了!拿钱来拿钱来——”
解九见到神色不太好的张启山,略带尴尬地咳了咳,用眼神给面带不悦的军阀指了指:“老八在里头。”
当张启山进院里头时便看见齐铁嘴喝了个人事不省,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怀里还不忘圈着那只吃饱了就睡的大肥猫。张启山快步上前,见齐铁嘴喝得面颊绯红后那股子呆滞气,瞬间没了什么怒意,只眉间皱成了个“川”字,上前两步拍了拍齐铁嘴热腾腾的脸颊:“八爷?老八?醒醒?”
他怀里的肥猫慵懒地喵了一嗓子,似乎在说哪里来的凡人不要打扰爷睡觉。张启山额角青筋忽起,后槽牙磨了磨,不知怎么地就觉得自己还赶不上这么一只猫得老八青睐。
“齐铁嘴?齐坤?……顾之?”张启山垂下睫毛,在眼下映出了小小的扇形,“起来,回家了。”
“唔……嗯……”张启山手下那醉成一团烂泥地齐铁嘴哼哼了几声,便没了动静。
红府后院入了夜便安静下来。红夫人身体不好,喜静,到了这时候下人也基本都睡了。
四周的草丛里有昆虫唧唧轻鸣。张启山的大衣让张副官拿去门外的车上,此刻只穿了件红宝石为袖扣的衬衫与收脚的军裤。他少有的抿起嘴思索片刻,而后挑眉叹道:“老八,这下你是占便宜了。”
老八不沉。这是张启山背起齐铁嘴时第一个反应。他背上的齐铁嘴此刻估计梦见了什么,靠在他耳边的嘴不停地嘀咕。
怕惊扰了他梦境的张启山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了些,侧着耳想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梦见自己。
等在院门口的张副官见他家佛爷进去半天没出来,有些着急,探头一看,便着实吓了一跳——八爷头上趴着他的宝贝猫,而他家佛爷背着烂醉的八爷正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往这边走。
往这边走的张启山在出神。
背上温热的重量隔了两层布稳妥地贴在他的后心,战场上需要保护好的后背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趴着一个醉鬼。可张启山却晃着神,脑袋里想着自己蛮喜欢老八的,但没法说出口,毕竟对面是和他有着相同零件的物种。虽然这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还愿意耍狗腿,可一旦自己需要他时便认真得像是换了个人,严肃正直得不像平时插科打诨的老八。
不过哪个老八他都喜欢。
本想等着乱世结束了,就拉着老八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下半辈子,他愿意娶妻生子延续血脉就随他,张启山不是那种为了自己喜好就剥夺别人权利的人。
可背上的齐铁嘴始终不开窍。一想到他终究还是会娶妻生子,张启山就没来由的烦躁,比大军围城时还要烦躁。因那大军围城尚可解,让老八随便喜欢上自己,太难。
踩着缓慢步伐的张启山还是走到了后院门口,见到了一直候在那里的副官,眼神示意他将老八头上盘着的那只肥猫抱下来:“回去后泡壶茶送我屋里。”
小心翼翼把猫抱下来的张副官忍住自己满心满肺的八卦心思,帮着张启山将齐铁嘴给小心地放进了后座。
待回府后,张启山把齐铁嘴连背带抱地弄上床,他屋里那枚西洋摆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张副官贴心地送来一壶泡得极好的苦丁茶外加一盆热水并毛巾,再将那只睡醒了四处觅食的猫抱上,识相地合上门去睡了。
操心的张启山换下了外衣,嫌热只穿了件贴身生凉的睡裤,将毛巾在热水里过了几遍,拧干,靠坐到床边仔细地给睡得烂熟的齐铁嘴擦了擦脸和脖子。
他真的,好多年,没干过这种事情了。
那沾着温水的毛巾顺着脖子就滑到了齐铁嘴系着盘扣的领口,张启山手悬在那隐在衣衫下若有若无地锁骨处,闭上眼睛又思索了会儿,不知怎么地恼自己为何犹豫了起来。
恼着恼着张启山就磨了磨后槽牙,三下五除二直接动手给齐铁嘴把衣服扒了,随手把齐铁嘴那件宝贝长衫扔地上,伸手胡乱地给一身酒气的齐铁嘴擦了擦身子。
妈的,怕什么,他身上哪个东西你自己没有。
我们敬爱的佛爷越想越烦躁,有一道火从下腹一直烧到喉咙,烧得他口干舌燥——算命先生保养得好,托那些张启山从来不信的养生之法的福,身子白花花的,摸上细腻得像块玉。而白花花的、软趴趴的八爷,此时只穿了条四角内裤赤条条、大刺刺地躺在他的床上人事不省。
起了反应的张启山站在床边天人争斗了好一会,又出门吹着冷风抽了根烟平复了下心情,才推门进来心一横躺在那人身边。
可刚躺下,自己滚烫地胳膊便碰到了齐铁嘴微凉地手,随即便被缠了上来。一把欲火烧起的张大佛爷差点没把持住,只闭着眼胡乱地把那人摆成睡觉的姿势,自己一只手从后头揽着他的肩,一只手搭着他的腰。
完全占有的姿势。
这么折腾了许久,再次欲火上头的张启山方冷静下来,听见身边那人又在喃喃。
他幸运地听清了那喃喃声。
“逢瑞……”
月光照进窗格,如轻纱般映在齐铁嘴那张透着酒醉红的脸上。算命先生嘴巴翕动着,带着酒意唤着一旁人的表字。
心里仿佛被最轻柔的羽毛拂过的张启山闷笑一声,还是没忍住,起身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齐铁嘴的额头。
“顾之,我在。”
这个臭算命的,面上总摆着一副怕他的模样,私底下连猫都敢起自己的表字。
他还是有可能把齐铁嘴这个将自己护得完好的蛋捂到破壳的那一天的,一个月不行,那就两个月。两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他还有一年又一年,总能等到让齐铁嘴心甘情愿说出某三个字的时候的。
一贯冷面的军阀此刻正因为那句“逢瑞”暗自偷乐,躺在一旁的算命先生终于把话接上了。
“别挠我沙发……”
张启山:“……”
……又是那只猫!
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从屋外操练声里惊醒的齐铁嘴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时,发现有什么不对。
他光溜溜的,浑身只剩一条内裤。
一只极其眼熟的手搭在他腰上。
再缓慢的转移着视线——睡熟的张启山躺在他身边,也只一条短睡裤而已。
齐铁嘴本就因宿醉快开裂的脑仁轰一声,便剩了一片空白。
06.
常年活在枪林弹雨里的张启山睡眠很浅,齐铁嘴似弹簧蹦起来时他便醒了,心里存了调笑,眯着眼,看齐铁嘴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于是张大佛爷有幸看到了那个在外面威风凛凛豪气冲天地说自己能上算天下算地的九门八爷,先是惊恐地看了看张启山那只搭在他腰间骨节分明略带粗茧的手,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地喘口气,脸忽得就红了。
他又呆滞地拉开自己内裤一角往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看了一眼,呆滞地松开内裤边,呆滞地摸了摸自己屁股……
饶是情绪控制得如此之好的张启山,此刻也忍不住闷笑出声。齐铁嘴正看破人生状地望着装了两层水晶灯的卧室顶,听见佛爷那少有的笑声,吓得差点翻下床去。
张启山眼疾手快,迅速起身拉住了脸颊谜之绯红的齐铁嘴,调笑道:“八爷昨晚倒是与现在不一样,可算是让我开了眼界。”
眼前仿佛看到列祖列宗慈爱目光的齐铁嘴绝望道:“不佛爷你听我讲……”
两只手紧紧握住齐铁嘴微微发抖的肩头的张启山挑眉,眼里似春水初生融冰雪:“听你说什么?”
“我喝的有点多断片了啥也不记得了如果做过什么事您别太放在心上都怪老八一时糊涂喝太多……”一口气解释完的齐铁嘴抬起头直面张启山那双映着他的眼睛,“可佛爷我啥感觉也没有啊难不成是我把您……”
听到这里的张启山脸色一沉,两只手不由分说地捏上了齐铁嘴那张连说话也带着酒窝的脸,往两边轻轻一拉:“你以为你可以?”
无法说话的齐铁嘴竟然娇羞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齐铁嘴眼前天旋地转,被肌肉匀称的张启山压在身底下,后背重重地撞上了柔软的床榻。张启山的手分别搁在他两个腋窝旁,一张线条分明的脸庞渐渐靠近他的耳边。
伴随着喷到耳旁热乎乎的吐息,还有张启山此刻沉如撞钟的嗓音。
“顾之,我昨晚没有动你。”张启山用余光瞥见齐铁嘴耳朵迅速充血,知他窘迫,便不再压着他,慢慢直起上身,也把齐铁嘴拉起来,同他面对面坐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齐铁嘴本是一脸懵逼,以为自己还在早上做梦没醒。结果他被推倒又拉起来,直直的对着张启山这张近看让人恨不能捧上去亲一口的脸正出神呢,又听见张启山这硬似命令又似绕口令的话语,自顾自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还想怎样!
“老八,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张启山把右手放在齐铁嘴颈后,强迫他躲闪的双眼盯着自己,“但是,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
不想。
齐铁嘴差点就因贫嘴脱口而出,还好对面佛爷眼里目光灼灼,灼得他一颗近三十年没有蹦过的少男心骤然紧缩起来,没工夫去贫一发。
张启山不知道面前齐铁嘴的内心小九九,自行把手上那枚刻了上古神兽穷奇的银戒指郑重地摘下来,拉起齐铁嘴的右手,小心翼翼又不容齐铁嘴挣扎的给他戴了上去:“总之,这枚戒指现在在你手上,凭花纹可以随便命令我手下任何一个张姓的兵,”他趁机摸了摸齐铁嘴那双保养甚好的手,露出一个少有的温柔笑容,“包括我。”
“……”
齐铁嘴昨天出门前给自己用铜钱算了一卦,卦象不好不坏,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点……但张启山把戒指都给他了难道是不需要注意的点吗?
“懂了吗?顾之?”
他家顾之的魂还没回来。
眼看着似乎是表白过了的张启山磨磨蹭蹭地就要吻上魂都被震飞的齐铁嘴唇角,门忽然被敲响了。
“佛爷,上峰来电话了。”
“……”
张副官犹犹豫豫地敲门——这才七点半,按理说若是昨晚真的发生点啥的话那佛爷该是没起……
正想着,面前门开了,门缝里飘出来一阵低气压,露出他家佛爷半张阴沉的脸。仿佛被机关枪扫过的张副官一个激灵,立马行礼:“佛爷早!”
“我马上就去回电话,你先走。”
关上门后的张启山嘬了嘬后槽牙,心情不太爽。再给他一个小时就能吃抹干净搞到手了,被一通电话搞没了。
再回头,床边的齐铁嘴已经迅速地捡起套上他洗得发白的长褂,马不停蹄的在扣扣子——好像是怕什么似的。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张启山认栽了,下次再逮到这样的机会可就难了。他摸了摸自己空下来的指头,眯眼打量起齐铁嘴手上的那枚属于他的戒指。
要不然再去请老五灌一次老八?也开始换衣服的张启山想着,不小心把衬衫扣子扣错一个。
穿戴好的齐铁嘴正坐在床边盯着换衣服的张启山出神,见他扣错了扣子,赶忙上前两步替他解了,再认真地给他扣上。
似一对居家过日子的人,最平凡不过,最简单不过。
他们两个脸挨很近,齐铁嘴低头,张启山瘦削的下巴刚好抵在他发心。
齐铁嘴边替张启山扣上那一排衬衫扣子,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佛爷,日本那边还能拖多久?”
端平双臂任他伺候的张启山极其放松,听到这里,原本低垂的眉眼瞬间犀利起来,像是草原上盘旋已久的雄鹰忽然看到猎物一般锐利:“最多两个月,等下上峰那边会有指示,应该会和守城有关系。”
“哦……”齐铁嘴扣好最后一枚镶金的扣子,替张启山抚平了下摆上的褶皱,又漫不经心抬头道,“那日本人迟迟不愿攻进来是不是因为佛爷在?”
张启山走到一旁的落地镜子前整了整衣领:“也算是吧,他们那个军事顾问我熟悉得很,他想要打进来除非我死。”
镜子里一切妥当,张启山没有看到齐铁嘴忧虑地皱起眉又放开:“我也没法贸贸然打过去,兵不够,上峰重点又不在这里,我与那顾问又是彼此熟悉战术,打起来除了消耗我方物资,没啥好处。”张启山拿起挂在衣钩上的大衣,回头望了窗前的齐铁嘴一眼,“怎么?老八你对这些不是从来不管的吗?”
齐铁嘴神态已经恢复正常,随手拉开了卧室里的窗帘,柔软的天光便飘过巨大的玻璃窗映在他脸上,一瞬间晃得齐铁嘴睁不开眼:啧……没有,好奇,便问问。”
那边张启山拉开卧室门,快走出去前悠然道:“不必担心,保家卫国是我的事,你只需要在长沙城里算算卦摆摆摊,别跑出我视线就好。”
说罢张启山将外套随手往身上一搭便急匆匆地走了,皮鞋踩在大理石板上发出急促地声响,渐渐地远去了。
他没注意窗前的齐铁嘴面色惨白,就这满室天光,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左手手心。
“佛爷…你说我这个生命线,咋忽然断了呢。”
可他掌中生命线完好。但在张启山拉过他的手套上那枚银戒时,齐铁嘴清楚地看到张启山掌纹复杂的手心,那道绵长横过半个手掌的生命线如被人持刀斩开了似的,霍然断裂。
07.
晌午饭点,忙了一上午的张启山下楼去餐厅吃饭。下楼梯时没有看到平日里早该在餐桌前坐好,亮着一双眼睛就等开吃的齐铁嘴。
张启山的脸色不太好,上午与上峰交谈过几次,全都是让他保存实力轻易不要开战的要求,甚至想把他手头的五千兵调去另一战地。
张启山愤怒地问电话那头的上峰,外面还有两万日本军虎视眈眈,自己城内不过一万多点兵力,若是日本人打进来该做如何?
上峰轻描淡写道:“弃城。”
“佛爷,八爷上午就走了,说去解九爷府上打打马吊,让您帮忙照顾下这只猫,回头给他送回去就成。”
见张启山紧皱着眉头坐到餐桌前,身后一个小兵怀里抱着肥猫逢瑞恭敬地上前两步。
张启山冷漠脸回头,见那只与自己“巧合”撞名的肥猫正目光炯炯地盯着餐桌上的菜,若不是那亲兵把它抱得死死的,说不定早就蹦上餐桌大快朵颐。
又想起了些什么事,张启山额上蹦出一十字路口状的青筋,伸手将那肥猫揪着后颈拽到自己怀里,颇有技巧地躲过了肥猫几次飞爪攻击。
“啧,若不是老八宝贝你,还真想把你送人,”他把猫提到面前,带着些许危险气息盯着肥猫那双似玛瑙般的眼睛,“九爷不是最讨厌和八爷打马吊吗,怎么老八非要找他去打。”
此时解府会客厅,四周仆人已被摒退,吴老狗齐铁嘴解九分坐在一张梨木茶桌三边。吴解二人满脸不解,齐铁嘴则端起一杯茶,颇为郑重地举到与眉心齐平之处。
“今日前来,齐某有件万分重要之事,想要二位协齐某一臂之力。”
下午的时间,张启山一般都用来研究挂在书房里那张长沙军事图。日本人驻扎在二十里外虎视眈眈,城里兵力不足,他只能借兵法诡计,想试上一试。
奈何书桌上那只肥猫长一声喵短一声咪地滚来滚去,张启山的下午就成了把肥猫扔下桌后等它跳上来再扔下桌。
……绊哒麻痹,能把这猫拖出去毙了吗。
解府。
淡定如解九却也是失控地从凳上起身,质问一脸平静的齐铁嘴:“方法这么多,为何偏要走这么一条?”
“齐某出门时算得一卦,天门带水,乾里带坎,大凶。”齐铁嘴收起那个神神道道的形象,眉眼低垂,安静地盯着手里一杯茶,语气里却透着算命先生谦恭里的一丝自信,“佛爷天命,这次恐有大难,恰好齐某的命格主坤,自能帮佛爷一把。”
一旁沉默许久的吴老狗突然问道:“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八爷,你们齐家不是不管这些事情吗?”
话刚落,吴老狗便看到齐铁嘴自嘲般笑了一声,似有万般无奈却又不得不认命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捻起落在他袖口的一只蝴蝶,伸手放飞,目光也飘远了,“巧不巧,可巧了,我齐铁嘴刚好可以做主。”
张启山又接了通上峰的电话,让他迅速拨五千兵力去南昌。挂了电话的张启山摔了通茶杯,喊来张副官,让他派车去趟二爷府上。
解府。
解九脸色很是不好,忧心忡忡地将手下伙计递上来地一张折好的白纸拿给齐铁嘴。
正望着会客厅外蓝天白云出神的齐铁嘴接过,道了声多谢后展开,里头赫然是一张斗的平面图:“九爷,这墓应没有人再去过吧。”
逗着怀里三寸丁的吴老狗啧两声,没有抬头,声音闷得像用腹腔发声一般:“齐八爷断过的大凶之墓,哪个敢下哦。”
今日长沙热得很,二月红早早差了下人在会客厅里堆了几桶冰,张启山迈步进会客厅时,只觉一阵凉气扑面,暗叹二爷却是会享受。
“佛爷又有何事?”
“我们必须商量一下长沙的自保了。”
解府。
齐铁嘴举着他那印着“铁嘴神算”的白布幡子一步一步地走下解府的大理石台阶,未有回头。吴老狗和解九并肩站在大门口,面上皆是担忧之色。
“小九九,你说我们要不要和佛爷说一声?毕竟这样太冒险了……”
解九垂目,脑里千百种方法急速地转动,最终归在一声叹息里:“不必了,八爷如此笃定,想必是思索了许久的,我改日去拜访下佛爷探探口风就是。”
回了齐宅的齐铁嘴将白布幡子放在已颓了一树芳华的桃树下,肃穆地整理了衣领与袖口,负起一只手,满脸严肃地往小小的齐家祠堂走去。
待缓步进了祠堂口,齐铁嘴无比认真地三鞠躬,接着走到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撩起衣摆,郑重跪下。
屋里屋外十分安静,像是听得到天光从屋檐上流淌过去的细微声响。
“儿孙齐坤不孝,未听祖训,擅自掺和政事……”他双手搭在地上,重重地磕头,“日后定会对齐家名声抹黑……不肖子孙愿死后排位不入祠堂,不受后人香火。”
齐家有祖训曰,后人不得参政不得从军,一张铁嘴讨春秋,一路神算知天命;三不看,外国人不看、纹麒麟不看、奇闻异事不看,其余百无禁忌。若后人违反一条,当是不得善终。
然,齐铁嘴被吊在香堂里,张启山单枪匹马杀进去救他那一刻,齐家这一脉最后一人的人生已经注定好了结局——他注定为那个心怀天下的军阀鞍前马后地打点好一切,而后从容地去接受被自己改过的命运。
齐铁嘴便保持一个虔诚的跪拜姿势,安静地跪在祖宗牌位前头。他不知道那些列祖列宗此刻是不是在盯着他,但他知道,他爹若是知道这事,可能会气活过来。
齐家避世,齐铁嘴他爹更甚。在齐铁嘴很小的时候,他爹就曾为他算了一卦,然后嘴巴便抿成一条线。
“伢儿,你以后一个人可要好好过啊。”
彼时的齐铁嘴还小,只知道捧着他爹的签筒当花鼓玩。听到这话他抬头甜甜一笑,奶声奶气的说:“爹爹陪我。”
他爹殁在齐铁嘴十六那年,从那年起,齐家这一支脉,便只剩齐铁嘴一人。
后来他翻出他爹留给他的书信,上头絮絮叨叨地把家规说了几遍,而后语重心长地让他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避出长沙,待不惑之年再回来。信末,他爹把他的表字给了他。
“爹为你取了‘顾之’二字,但你要记住,顾之,不一定会有什么好归宿。向前,才得天高海阔。”
跪在垫子上的齐铁嘴模模糊糊地想起他那短命的爹,依稀记得他闭眼之前,喘着粗气,让他一定要离开长沙。
原来他爹二十年前就算出齐铁嘴命中必有此劫。
不知过了多久,齐铁嘴身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猫叫。
“喵——”
“算命的,你在那里跪着作甚?”
熟悉的声音从祠堂外头传进来,把跪在原地快要大彻大悟的齐铁嘴又重新拉进了红尘千丈。
算命先生动了动已经僵硬麻木的四肢,吃力地撑着自己站起来。
他回身,见张启山军装未换下,怀里抱着肥猫逢瑞,正立在祠堂门槛外,定定地望着他。
便只那一个眼神,齐铁嘴已然决定好了一切。
他爹让他一个人好好过,可他命好,遇到了未让他孤单的张启山。本打算逍遥一生的算命先生尝到了苦涩红尘里的一丝甜味儿,便再也戒不掉,也回不去当初独身的潇洒。
齐铁嘴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上僵硬的关节噼里啪啦作响,他装模作样地在牌位面前拢手鞠了一躬:“顾之知道了,回头就去收拾。”说罢转身走出了祠堂,站到张启山对面。
院落平地起了一阵风,刮得花坛里归集起来的残花落叶四处飞舞。那风吹进了祠堂里未掩好的窗,自窗缝里钻进去,倒像是谁的一声叹息。
“多谢佛爷照顾这只肥猫了,”齐铁嘴笑眯眯地从张启山怀里接过那只懒散成一条线的猫,看张启山胸口纽扣处黏了不少黄色的猫毛,眼镜下的一双眼睛更是笑得没了影,“祖宗托梦,说城外有处凶墓,让我去处理了。”
看他跪了颇久的张启山瞧齐铁嘴宠溺地接过那只肥猫,啥事也没问自己,当下心里不爽,又不能和一只猫计较什么,语气便不太好:“是吗,八爷家里倒是神秘,竟还有托梦一说。”
抱着猫逗乐的齐铁嘴听出了张启山语气里的不善,心中暗笑,面上却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拿出了骗外八行的那三分叵测来:“那是自然,佛爷可有兴趣?”
“没有。”冷哼一声的张启山转身就走,齐铁嘴见自家佛爷是真有点生气,连忙放下架子,把怀里的猫往身旁随便一扔,摆出平日里狗腿讨好的样子追上去拉住他军服一角道:“唉唉唉佛爷,别介啊,我一个人下去有点怂。”
被拉住衣角的张启山停了,白眼一翻,似不在意般往被打理的姹紫嫣红地花坛里瞧瞧,高冷道:“那八爷事成之后有什么好处啊?”
齐铁嘴顺着台阶赶紧打了个哈哈:“佛爷您要什么没有,还和我去要那不值多少钱的收成。”
张启山回身,那只戴着军用手套的手便捏上了齐铁嘴的下巴,挑眉道:“嗯,我自然是要什么都有。所以还望到时候回房时,能见八爷已洗干净躺好。”
齐铁嘴:“……”
日你个仙人板板的张启山。
张启山说完这话,甚为痞气地笑了笑,然后撒手捏捏齐铁嘴那带着酒窝的脸颊,阔步昂扬地朝着门口去了。
“八爷说话可要算话,你祖师爷可看着。”
齐铁嘴没回他。神清气爽的张启山以为他是如同往常一般和自己赌气,便没回头,只笑着出了院落。
若是张启山回头,说不定能看到他家老八双手拢在袖子里,一双杏儿似的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竟是湿润了,好像眨一下就要落下来什么。
“逢瑞,不要恨我。”
身后的那只肥猫此刻高高地昂起头里嗷呜一声。
是夜,有一身影骑着毛驴,出了长沙城,过了关卡后,往日军驻地那边去了。
“在下凭何信你所说,九门已有分歧许久?”
“凭这几封吴老狗和解九的私下通信,以及三爷心腹的口供。”
“在下还是不明白……你会选择杀掉佛爷。”
“没什么的,只希望到时候你们能把我送出国就好。”
“这是自然,齐八爷大可放心,皇军从来说一不二。”
08.
一场雨一场凉,夏末几场大雨过后,这个难挨的夏天就快就过去了,围城的日寇从最开始的急火火找张启山谈判到现在的按兵不动,长沙进入了一种浮于表面的平静。
这个局面正是张启山求之不得的。目前敌我差距悬殊,他只能空等,等上峰将兵力调回,他方能拼死一战。
或者……日本军方那个顾问暴毙。但他与那刘姓顾问曾交手多次,知那人生性狡猾下手狠辣,他若是暗杀,势必打草惊蛇。
而张启山近来也少有能见到齐铁嘴的时候,每次派张副官亲自去请,总是看他一个人去一个人回,末了带句话:“八爷宅上看门的兄弟说,八爷最近总往外跑。”
张副官恭敬地站在书房中间,低头等他家佛爷的命令,诸如“抓回来”或者“逮回来”云云。哪知手里拿了封早上刚到电报的张启山眼角轻微跳动,只随口淡淡道:“随他去吧,回头我把那墓填了,看他还有什么理由跑。”
张副官:“……”
佛爷您哪里来的自信。
这时一亲兵敲门,张启山点头,那人通报道:“佛爷,陈皮过来说要见您。”
此时的解府会客厅一片愁云密布,厅外几棵金桂今年的花期早了些,翠黄开得洋洋洒洒香满枝头,吴老狗两步窜上树,钻进了一片桂花香里。
解九与齐铁嘴分别坐在临时搭好的茶桌两端,桌上摆了解夫人亲手泡的桂花茶,清水里浮着几朵桂花,倒把整杯茶水给映成嫩黄。
那茶抿一口,并了空气里的馥郁香气,唇齿留香。
“八爷,如无意外,这个计划,可行。”解九嗓音如暖玉,透着满满地书卷气。他对面的齐铁嘴,仰头看那树上的吴老狗抱着他的三寸丁窜来窜去,惹得那片桂花不一会儿便洒了一地的金黄。
解九额上青筋暴露,心里把动他桂花的吴老狗骂了个狗血喷头。
“嗯,五爷,你那边呢?”
见那边提到了自己,吴老狗便在树上寻了个安稳的枝干坐好,甩了甩自己满头的桂花瓣,将手里那枚压扁的桂花给三寸丁戴头上:“好了,”末了,本笑嘻嘻的他还是忍不住,面上露出了三分担忧,“顾之,我不知道你和佛爷之间的事,但佛爷对你的情谊,是九门里大家都知道的……”
“你这样不让他知道……真的不是找打吗?”
齐铁嘴听到这话也未怒,换成平时他早撸袖子上树,和那养狗的打一架了。但现如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那枚不属于自己的戒指,怅然地弯起嘴角:“若是佛爷现在知道,那他定不愿。若是佛爷以后知道,他必惦记一生。”
那红衣棕裳的算命先生说完起身,拾起那桌上折好的白纸,将它撕得稀碎:“齐某无甚所长,得佛爷数次相救,才保住这性命。”他抬头,对着树上的吴老狗眯眼笑。
这一笑,那满树地金黄便尽在他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眸里了。
“报恩亦报国,不亏的。”
一旁解九边听边摇头,无奈道:“八爷,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傍晚我就去佛爷府上送那军事分布图,后面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齐铁嘴向端坐在茶桌后的解九深深地鞠了一躬。
吴老狗见他要走,麻利地从树上蹦下来,在树下背了一身桂花香,犹犹豫豫地问道:“顾之,可有给自己算上一卦?”
“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避趋之?”齐铁嘴逗了逗狗五怀里那只永远也长不大的三寸丁,“我贪生怕死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想为国家奉献一点了,哪里敢再为自己算上一卦。”
可齐铁嘴还是说了谎。
从小在他爹连打带哄的淫威下,通读并熟背了祖训的齐铁嘴,哪里会有史书里名垂千古的英雄的远大志向……三代单传身负家中秘学的他只想着能在乱世里求一隅而安,给人算算命。待熬过乱世,就四处走走,也算不枉费人间来一趟。
结果他碰见了命里的煞星。
走出解府的齐铁嘴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左手心,那里,他细长平稳的生命线正在慢慢断裂。
不远处的张府,齐铁嘴所惦记、想要拼了命保护的那人的左手心里,骤然断裂的生命线正慢慢地愈合。
齐铁嘴自始至终没有告诉别人他一定要这么做的目的,他把张启山的一腔热血拿出来做了挡箭牌。
“佛爷,千万别恨我。顾之一个穷算命的,无法陪你纵马天下,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帮你。”
解府外头是一条长长地青石街巷,沾了初秋的雨后颜色更浓郁了。巷子里瘦削的算命先生负起一只手,坚定地,朝着张公馆,踽踽独行而去。
09.
“佛爷,来来来,这次下斗咱穿这个!”
面无表情的张启山仰坐在沙发上,看换了身下斗行头的齐铁嘴兴致勃勃地拿了一件夹克一条紧腿裤并一双皮靴在自己面前邀功似的晃来晃去。
……为什么要和他穿一样的。
“八爷,我的呢?”张副官拿了两杯泡好的咖啡从客厅口进来,见齐铁嘴只拿了一套在那里晃悠,不由得疑惑道。
狗腿八爷正在那里极力推销自己的下斗装备,闻言瞥了张副官一眼:“大人下斗,不带你。”
“嘿八爷你能保护佛爷——”
“副官,”张启山轻飘飘抬起一只手喊停了护主心切的张副官,“我和他去就行了,没事——你管好那只猫。”
说罢张启山从笑得一脸狗腿的齐铁嘴手里接过那身装备,轻皱眉头,翻来覆去的打量了一番,没看出什么玄机:“这衣服有什么特别的吗?”他抬头打量了番穿着相同衣服的齐铁嘴,“还要和你穿一样的。”
不过能穿一样的衣服去倒斗,张启山心里还是蛮喜欢的。看来下次该让人给他俩多做几身下斗要用的。
见他终于拿了衣服的齐铁嘴赶忙陪笑道:“佛爷,这不是要去下凶墓嘛,我特意求了平安卦缝进衣服啦!”
张启山挑眉,绷着的一张脸竟是笑了。
拿着咖啡不知道何时该放下的张副官冷漠脸,忽然觉得手有点痒痒,想去揍陈皮。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两杯咖啡拿去倒了,这两位现在用不上。
张启山换了那身衣服出来,自然是被齐铁嘴前拍马头后拍马屁地说了许多恭维话。他实在是受不了,温言保证道:“我不脱行了吧。”
放下一颗心的齐铁嘴直起身来像个小姑娘般优雅地拢起自己的手:“那齐某就放心了。”
“哟,佛爷,八爷,你俩穿一样是要干嘛?”张启山扭头,见解九撩开客厅口那扇玉珠帘子,正抱胸看他俩。
“九爷。”张启山不动声色地收了刚刚那副放松的姿态,重新换上一副冷俊的表情。
解九见张启山看见自己忽然就严肃起来,不由得暗骂死佛爷看八爷和看宝贝似的,看自己就和看敌人一样。不要脸,一个个明器让我拿去出手,累死累活的,钱还要被他们败家。
“佛爷,城里军事分布图我拿来了,务必贴身放好。”越想越悲愤的解九走到那两人中间,从怀里掏出一信封交给张启山,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一旁拢手的齐铁嘴。
算命先生穿着和张启山相同的衣服,却是不同的气质。张启山是穿什么都能穿出舍我其谁的霸气,而这身套在齐铁嘴身上,平白多了丝温润谦恭,好像是后院的一丛竹,不争不抢不夺,只静静立在那里。
齐铁嘴此时便垂着眉眼,微微低着头,像是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
接过那信封的张启山看也没看,便放进了夹克里的口袋,向他一点头:“多谢九爷,我……”
“佛爷,上峰要您去接个电话。”亲兵站在玉珠帘子后头通报,张启山往那边看了一眼,便向齐、解二人点头示意自己去接电话,转身快步走了。
待张启山的身影消失在那玉珠帘子后头,解九方收起笑容可掬,扭身就板着脸,像是个老师训学生似的训弯着笑眼目送张启山远去的齐铁嘴。
“图我也送到了,你当真要走这一趟?”
齐铁嘴知他担心自己,也担心张启山,便也收了刚刚的漫不经心,本清秀的面庞凝重起来,沉声道:“九爷不必多言。”
解九眼眶一阵热,鼻腔里酥酥麻麻地发酸:“老五说,你欠我们那些马吊钱还没还,这下可倒好,全赖了。”
之前刚开始组马吊团时,他们还没摸清楚,这算命先生是否能算得出麻将牌,就带他打了几轮。最后几人输得那叫一个惨,差点连底裤都保不住了。后来齐铁嘴识时务者为俊杰地输几把,这才让几人同意带他继续打马吊。
本见解九红了眼眶的齐铁嘴心里正难受着,忽然听这话,难受之情瞬如浮云散,当下啐了一口:“爷走后,爷那些田收上来的租子都是你们的,给爷看好了,下辈子的马吊钱都……”
——解九猛地抱住齐铁嘴,眼睛死死贴在他肩膀上,吐息间闻到齐铁嘴身上一股好闻的沉香味,想到以后很可能闻不到了,更是心头大恸闷声哽起来。
被熊抱住的齐铁嘴双手摊在僵住的身子两侧,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拍着解九后背,温言哄九门里年纪最小的海归智多星:“没事的小九,没事的。”
幸好渐渐入了秋,大家穿得不是太薄,否则等下顶了满肩头的鼻涕眼泪去见佛爷,那要怎么解释,解九被他吓哭了吗。
说曹操曹操到。
“……你们在干什么?”冰凉带着一丝杀气的声音从玉珠帘子后传来,解九登时腿就软了,一把松开熊抱住的齐铁嘴,回身瞧见张启山眼神冰冷地掀开帘子,带着迫人的气势走过来,他身后跟着捧了两包装备的张副官,正用关爱要下锅的小羊羔的眼光看着他。
解九心里苦,他就是亲切友好地拥抱下革命战友,可张启山飘过来的眼神似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两股战战的解九立马朝齐铁嘴甩了个求助的目光,大有你不救我我立马把你的计划甩给佛爷,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的架势。
嘴角抽了两下的齐铁嘴敬佩他一个目光里能传递这么多威胁,手放唇边轻咳一声,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棍样:“九爷最近马吊输得惨,今天又被夫人给罚了,心里苦。”
走到两人身边的张启山冷着脸,似漫不经心地拉住齐铁嘴胳膊,把人推到自己身后,在两人中间插了个正好后,方才狐疑地“哦?”了一声:“是吗?”
被揽到身后的齐铁嘴赶忙给张启山捶了捶肩,陪着笑嘿嘿道:“我身上这不是有平安符吗,让小九儿抱一下,沾沾运气。”
脸上写满不信的张启山轻飘飘地给解九飞了个眼风,齐铁嘴立马对着呆滞地解九挤眉弄眼,海归智多星才回过神来,坚定不移道:“是这样,佛爷,内人不懂事,见笑了。”
说话间齐铁嘴已走到了张副官身前,从他手里接过较小的那个包裹掂了掂,听那厢解九几乎是要哭出声的解释,他内心暗爽了一番方才搭话道:“佛爷,走吧,误了时辰,我又要等上半个月了。”
于是解九终于从张启山眼神的凌迟中脱身,站在原地,看着和齐铁嘴穿着同样外衣的张启山去张副官那里接过另一个较大的包,两人扭头对他打了个眼色,算是告别。
解九目送那两个身量相当气场不同,走起来却异常融洽的背影消失在那副珠帘后头。
很多年后西湖边上的某个年轻人拿起爷爷关于老九门的笔记,上面对齐铁嘴离开九门的描述很少,可寥寥几句,这几人的生死交情和离别的痛便像是千军万马奔下长山一般要从书里涌出来。
“解九老来想起齐坤走时的样子,已大多记不清,只余了副影影绰绰的背影,笃定地走在那条没有回头的路上。”
【一八】小巷之春
一万字写得我肾都疼了 = =
一发完,嗯。
>>>>
小满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八爷哭。
他看见齐八爷先是两只眼睛渐渐蔓上一层水汽,鼻尖红通通的瓮动。而后咻咻地急促地喘气,整个人如筛糠般不停地发抖。
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也不说话。纤长的睫毛扑簌簌一闪,竟是落下两行清泪来,泪水涟涟的脸上因着夜里的烛火泛着凄然的光。
他的嗓子因为哭泣显得沙哑,开口时像指甲尖锐地挠过磨砂玻璃,粗糙而低沉的声音弥散在这冰冷的夜色里,像一团化不开的愁雾。
那是民国十五年的冬天,长沙城内呵气成冰。拉黄包车的汉子打足了精神气儿,吆喝...
一万字写得我肾都疼了 = =
一发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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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八爷哭。
他看见齐八爷先是两只眼睛渐渐蔓上一层水汽,鼻尖红通通的瓮动。而后咻咻地急促地喘气,整个人如筛糠般不停地发抖。
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也不说话。纤长的睫毛扑簌簌一闪,竟是落下两行清泪来,泪水涟涟的脸上因着夜里的烛火泛着凄然的光。
他的嗓子因为哭泣显得沙哑,开口时像指甲尖锐地挠过磨砂玻璃,粗糙而低沉的声音弥散在这冰冷的夜色里,像一团化不开的愁雾。
那是民国十五年的冬天,长沙城内呵气成冰。拉黄包车的汉子打足了精神气儿,吆喝声清凌凌地过,院子外头间或有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声,斜斜地穿墙入耳。
齐铁嘴坐在满院干枯的腊梅树下,对着手足无措的小满吸了吸鼻子。
“孩子,你待会儿去城西买一袋糖炒栗子回来。要新鲜的热乎的那种。我想吃了。”
他的声音在这数九寒天里打了旋儿,柔柔地落在小满跟前,竟是惹出一肚子的酸涩出来。
小满眼神愣怔了好一会儿,他瞧着八爷肿胀通红的眼皮,从香堂里头透出来的幽暗的烛光包围着齐八,他默然地逆光而立,连发梢都被裹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寂静的庭院里,有几只乌鸦伫立在香堂口喑哑地叫唤了几声,似乎再冷的天也冻不走晦气。
它们成群结伴飞过景泰蓝色的天空,泼墨点画似的涂抹上几滴深重的灰色。
雪花从长满蛛网的檐角轻飘飘地落下,一夜之间整个长沙城冬雪皑皑,似满城飞花。
小满迎着夜色走过一排排低垂的屋檐,穿过城西一条窄窄的巷子。店堂口拿乌木做的黑底烫金字的招牌前,小贩正卖力挥舞着铲子。
热烫的糖炒栗子拿牛皮纸包了裹好再往怀里紧紧一塞,小满搓着手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他拂开香堂口低矮的麻布帘子,看见齐铁嘴正在院子里头那颗腊梅树下长身玉立地站着。
这会儿他背着手望着一树干枯的枝桠,冷风呼啦啦地灌进来,身上绛红色的长袍被风吹起了个鼓囔囔的包。
衣袂翻飞间齐铁嘴转过身,一双点了漆似的眸子满含笑意地望了过来。
“小满……你今年可满十九了吧?可有相好的姑娘?”
齐铁嘴接了小满递过去的糖炒栗子,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他一边吃了一边拿打趣的眼神望着小满,说完了慈爱地拍了拍小满的头,又伸手掏了个栗子剥来吃。
小满羞窘得满脸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齐铁嘴看了,也不再过多计较。素白的手指尖轻灵地拨了几个来回,一颗剥好的糖栗子便跃然掌心。
他挟了那颗栗子肉,轻轻地塞进了小满嘴里。
少年正是贪吃年纪,一颗栗子还不待多嚼几下便囫囵下了肚。齐铁嘴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又剥了一颗给他。
他看着小满吃得满嘴鼓囔囔的样子,神情间似有几分不忍。他伸出手又摸了摸少年的头,而后扼自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满,八爷要你回乡下去……你,可愿意?”
小满正吃得欢,听见齐铁嘴说了这话,一时愣住了。栗子香甜温暖,吃在嘴里突然没了滋味儿,如鲠在喉。
“八,八爷!小满可是做错了什么事吗?你不要赶我走…..”说完小满噗通一声跪下来抱住了齐铁嘴的腿。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快起来!”齐铁嘴急急地拉小满站了起来,给他拍了下裤腿上的灰。
后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叫齐铁嘴看了心里酸疼。
“小满,八爷要走啦……”齐铁嘴轻声哄着,言语间似乎有些感伤,“我给你留了一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过活了。你拿了钱,找个地方买处好宅子。或者……或者就回乡里,和那里的家人待一起,再娶一房好姑娘。”
说完了拍了拍小满的肩膀,他看着少年比自己还高的身形,一时间感慨万千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啦。”
小满瘪了瘪嘴,眼眶突然就红了。原来几日前爷托自己问的事,竟然是为了这个……
“八爷,你就是我亲爷爷,小满不想走,小满、小满只想跟着您……”少年说着,眉宇间尽是哀求之色。
齐铁嘴叹了一口气,扶起了小满。
他语带威严,“小满,听话。”
小满绝望地瞪大了眼睛,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完了,都完了。他知道这事再没商榷的余地,小满的心瞬间全凉透了。
齐八爷是什么人,他知道。这人说过许多许多的话,或笑闹或插科打诨的,尤其对诺言最为上心。齐门齐八爷君子一言,他下了的决定,便是谁也撼动不了。
唯一在八爷跟前说得上几句知心话的人,已经很久没来了。久到小满都快忘记原先那人在的时候,其实齐八爷也是很好说话的。
小满死了心认了命,往齐铁嘴身前用力地磕了一个响头。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泥地里,留下几滴深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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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那几日,小满托了八爷的嘱咐开始四处走动,为那件事早早做好一切妥善的准备。因此时常不见踪影。
以致于张启山进门的时候,罕见的发现平素总倚在门口那个不卑不亢的小伙计居然没怎么看见人影儿了。
彼时齐铁嘴正沏了一杯茶端给他,张启山随手接了过去把茶吃了,随意地问了几句小伙计的下落。
“那小子,最近跟个姑娘相好了,天天往人那儿跑得可勤喽。”
齐铁嘴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给自己又续上了一杯。
上好的金骏眉一颗颗地随了滚水上下浮动,腾起的水雾模糊了齐铁嘴鼻梁上那副圆溜溜的玳瑁眼镜。
齐铁嘴摘了眼镜,拿衣袖擦了几下,把雾气擦得干干净净了,才又把眼镜架上。
张启山那个时候坐在他身旁,支着一只手肘,手肘上拖着个圆圆的脑袋,正斜了半边脸儿笑着地瞧他。
齐铁嘴感到了几分不自在,却又思索不出张启山在笑什么。他感到那视线热乎乎的,射得他心里也开始跟着热,连带着脸皮也漫上一层绯红。
他有些手足无措,眼神不晓得该往哪里放。只得大口大口把茶吃了,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
“老八,新月有喜了,我要当爹了。”张启山的眼神亮亮的,初为人父的喜悦笼罩着他。
褪尽了军阀一身肃杀之气的他,提起新月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为振奋地搓了搓手,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激动神色。
“哎呀!嫂子有喜啦,这可是好事。老八这厢先恭喜佛爷啦!”齐铁嘴赶紧吞咽完一口茶水,急急出声。他乐呵呵地笑完了,给张启山作了个揖。
张启山笑着略微点头示意,他解了那件绿色军氅随手放在一旁,又给自己斟了杯茶。
张启山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在景德镇瓷器柔腻的触感里思虑了一番,而后状若随意的开了口。
“老八,我同你商量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张启山说话时并不看齐铁嘴,只依旧埋头细细把玩手里的茶盏。
“哎哟佛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只要您一声令下,那老八就是赴汤蹈火也跟您去。可今天你看这天气这么冷了,……”张启山打断了他,他斜睨对方一眼,“老八,别他娘的跟我打哈哈。”
齐铁嘴讪讪地掐了话头,略微尴尬地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而后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张启山与齐铁嘴二人之间的气氛蓦地沉闷下来。一缕寒冷如纤细的小蛇从齐铁嘴指尖钻入心的深处,他张了张嘴,似乎很想说些什么,又最终闭上了嘴。
张启山突然站起身,他伸手拿过那件绿色长氅,氅子带毛的边儿旋了个漂亮的花影从齐铁嘴眼前匆匆掠过。
他推开门,呼啦啦的寒风仰面灌进来,霎时充满了整间厅堂。
张启山逆光站在门口,就要踏出房门。
“佛爷,其实我不止喜欢您府上的莲藕猪蹄,我还喜欢吃糖炒栗子。”
张启山脚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你可能忘了,有一年我俩晚上谈了事,你在城西口买过一次给我的。”
齐铁嘴吸了口气,揉了揉愈发酸痒的鼻子。
“我就是想说,那家的糖炒栗子特别好吃。您可以买点儿,嫂子害喜,吃这个舒坦。”
张启山的身影伫立漫天呼啸的寒风里,他的迟疑稍纵即逝。张启山往身前拢了拢军绿色长氅,踏着军靴的步子渐渐离得远了。
屋里,齐铁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似有人陪他对酌般,推杯换盏,眼带笑意,一个人固执地吃完了一整壶金骏眉。任屋外穿堂而过的冷风挟杂着零星的雪,吹得他浑身冰凉。
他没有对张启山说谎,小满确实是找相好的姑娘去了。
那姑娘是城西裁缝铺子的一户好人家的女儿,听小满说生得一双月儿弯弯的柳叶眉,丁香小嘴儿红艳艳似樱桃,模样很是漂亮。
小满如今为了自己的事成天四处奔波,又恐人家姑娘不愿意随了他离开,急恼得满嘴起泡。
齐铁嘴看了又心疼又好笑,手把手教了一套说辞差他去了未来的老丈人家里,这会儿天都快黑了,人还没回来,想来好事儿将成。
齐铁嘴一颗颤颤巍巍的心终于算是放下了,他踏着一地清冷的月光,缓缓走出门外。
香堂门口那处石头围起来的沟槽里,两只乌龟正懒洋洋地窝在浅浅的溪水里打盹儿。
远处有个老妇人牵了两只畜生从门前走过,一猫一狗拿绳子套了,依旧还是不老实地搅和在一起抓挠着蹭着。
齐铁嘴蹲在门口看猫儿狗儿打架,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跑去找那两只乌龟说话。
夜凉如水,齐铁嘴似乎感觉不到冷。他趴在沟槽边垂下头同那两只乌龟细细密密地说些什么。
不远处偶尔响起几声犬吠,几辆闪着大灯的车辆零星疾驰着略过路口,而后在这静谧的冬夜里一切缓缓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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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启山回了府里,怀里揣了一袋刚出炉的糖炒栗子。他摘了皮手套,而后快步地走向厅堂。
他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等着他。
尹新月自从怀孕以后,整个人柔和了许多。她看见张启山回来,似乎极为欢快的样子。不顾自己有了身子,小跑着一路雀跃地冲进张启山的怀里。
张启山笑着把她抱了个满怀,而后跟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那袋糖炒栗子,热乎乎圆滑得烫手。
“呀!是糖炒栗子。”女人惊喜地一声惊呼。她捂了捂嘴,而后咯咯咯地笑着在张启山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糖炒栗子呀?”尹新月眼巴巴地望着张启山,声音软软甜出水。
张启山犹豫了一下,说,“我今天去了老八那里,他说你害喜,吃这个舒坦。”
尹新月听了似乎有些不开心,小嘴一撅,轻挠挠地挣脱了张启山的怀抱,而后转过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怎么又是他呀......”尹新月嘟嘟囔囔地念叨了一句。
她看见张启山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没有上前哄她的意思。心下一横,似有一簇无名火燃起,随即面上一冷,又回到从前做女孩儿时期那个漂亮任性的小姐模样,再不复刚才那副温柔似水的贤妇样子。
张启山心里有些梗,像是被尖锐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心尖儿上有些麻有些冷。他本就是军人,做不得那些甜言蜜语的花俏样子。
张启山走过去,拍了拍尹新月的头,而后伸出大手摩挲着她的头发,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这便算是哄了。
尹新月委委屈屈地,也不再拿乔,作势依偎了张启山的怀,柔柔地唤了一句。
“启山......”
张启山俯下身,给她剥了一颗糖炒栗子。
“快吃吧,不然凉了就不好吃了。”
尹新月听话的张开小嘴儿,衔了那颗剥好的栗子肉,细细地咀嚼。
“可真甜。”
尹新月眯着眼睛笑,故意拿骄纵的眼神横了张启山一眼,“启山,我还要吃。”
张启山只好又给她剥栗子,零零星星地喂了她好几颗。
他看见尹新月吃得心满意足的漂亮模样,恍惚中耳旁响起了齐铁嘴的那句——
“佛爷,其实我不止喜欢您府上的莲藕猪蹄,我还喜欢吃糖炒栗子。”
......
张启山的思绪漫过现实的洪流,穿过了张府灯火辉煌的厅堂,跟着黄包车夫奔跑的身影穿过经流不息的人群,走过城西弄堂口走过数公里远,似跋涉千山万水般最后看到了齐铁嘴那永远亮着几盏幽幽烛火的的香堂。
他在干什么呢?
小满不在了,这会儿,他一个人,在做什么呢?
......
张启山自从婚后,便与齐铁嘴少了许多来往。如今时局动荡,张启山每天公务繁忙,更何况如今他有了一个家。
他有了如花似玉的老婆,现在还有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他都快要做爸爸了。
而齐铁嘴这么多年了,依旧还是那么个清清冷冷的样子。新月不大喜欢他,他便也不再如往常一样来自己府上走动。
一来一去,两个人竟是经久未见。
张启山少有的伤感起来,他并不是多么难受,只是好像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丝丝缕缕地笼罩着他。
那种感觉并不浓厚,却依旧如将断的琴弦,摧枯拉朽地磨着他心尖儿上一寸肉。
......
“启山,你对我可真好。”
尹新月甜甜的窝在张启山的怀抱里,她的声音轻轻悠悠地拉回了张启山游离的思绪。
张启山如梦初醒一般,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尹新月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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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铁嘴后来还是走了。
走的时候,小满在码头带着妻子送了他。半大的小伙子哭成个泪人儿,身旁的妻子站在一旁给他下细地擦着眼泪,是城西裁缝铺子家的女儿。
女孩其实长得并不十分漂亮,眉眼寡淡身形单薄,充其量算得上是小家碧玉的清秀。
齐铁嘴乐呵呵地笑着,一巴掌呼过去拍了下小满的头。
“都多大了,还哭,丢死人了。”说完了状若嫌弃地皱了皱眉鼻子,眼睛里藏着些心疼。
他眉眼带笑地撞了下小满的肩膀,说,“你小子,有眼光。”
女孩儿在齐铁嘴的打趣声里羞红了脸,抿着嘴含羞带怯地笑了。
齐铁嘴看见她给小满擦泪时候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意与柔情,他移开目光,望着天上的流云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游轮巨大的轰鸣声呜啦啦地催促着人群,一滩啄食的鸥鹭受到惊吓,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齐铁嘴的声音一字一顿,弥散在咸涩的风里。
“小满,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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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铁嘴走了以后,张启山常常一个人跑去齐铁嘴的香堂看看。
昔日宾客熙攘的齐府香堂门口,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伙计小满也不知去向,只剩那木门被虫蛀了好几个洞,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光景十分颓唐。
往日里张启山来,总能看见齐铁嘴香堂口里点了几盏灯火。他同他抱怨过好几次,觉得那蜡烛的烟子闻起来呛人得很,齐铁嘴总不搭理,任凭那幽幽烛光一宿又一宿地闪。
而如今,那寥寥几盏灯火,不过几步之遥,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张启山站在香堂前,像是穿过了长长的黑暗。齐铁嘴缚着手站在尽头的光明处,笑容明媚如三月春光。
他玻璃似的眸子斜斜地望过来,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个小虎牙来。
张启山愣怔了好一会儿,眼睛蓦地一眨,眼前的光景霎时撕裂开来,只余一片空荡荡的沉静。
视线落脚处,是一方浅浅的沟槽。
张启山的眼睛有些酸涩,他走上前去,发现那沟槽底部竟然趴着两只乌龟。
张启山略微有些惊讶,他低头细细打量那两只小乌龟。它们看上去有些懒,一动不动地窝在原地,几乎没有动弹过。也不知道主人家走了以后,它们还有没有吃食。
张启山伸出手,把那两只乌龟捧在手里带回了家。
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夜里,张府上下张灯结彩,下人们也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
张大佛爷迎来了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孩子。
满月酒风风光光的办了几十桌,各路宾客纷纷携了礼物前来贺喜。奶生生的小孩子被他爹抱在怀里,正扑腾着肉乎乎的小手,可劲儿地挥舞着。
藕节似的白嫩的手一巴掌扇在张启山的脸上,当爹的男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着狠狠地亲了一口儿子的脸。
“哈哈哈,这小子,像我。”
小少爷听不懂他爹的言语,只伸出小手在放满各色物件的红绸布上细细摸索着,行着抓阄的活路。
他的手摸上了一只冰冷的枪管,众人见了形态各色,马上纷纷掬出一张笑脸儿打算说些讨喜的话。
却见小少爷摸了那枪一会儿,似乎又失了兴趣,放开了手。
他呜呜呜地乱叫着挥舞着小手,肥短的手指最后挑上了一副圆眼镜。
小少爷这下才如同找到了心爱的物件,一把抓住它,指头勾在镜框边缘挑起一头,咿咿呀呀地笑着看向他爹。
宾客们立马转了方向,纷纷作揖说着恭贺的话,小少爷将来必是才高八斗,人中龙凤。
张启山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他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而后收拾好表情继续同众人应酬。
觥筹交错间张启山不知不觉喝了很多酒,尹新月在一旁早把孩子带了下去。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却总也不觉得醉。
等到送走了宾客以后,已是后半夜。
张启山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中那轮月亮,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他遥遥地向着银钩似的残月举起了杯子,饮尽了杯中酒。
副官走上前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佛爷,您在想什么?”
“想起了一个故人。”
张启山转过身,脸色似乎有些疲惫。
副官有些不明白,又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远处尹新月轻声唤着张启山,随后他们一同快步地走回了屋子里。
身后月影凄凉,树影婆娑,晚风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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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小少爷再大一点儿的时候,张启山头一次对他发了火。
打小就锦衣玉食的他,被呵护得很好。
母亲宠爱他,父亲因为公事繁忙,也常常着不了家。父子俩倒因此相处得尚好,就算偶尔起了小争执也总能被母亲三言两语的掩盖过去。
张家小少爷从小便知道,父亲很听母亲的话。因此便常常让母亲给他打掩护。
掏鸟窝耍枪杆儿,小少爷调皮得很,屁股总也坐不住,却依旧能把书念得很好。
张启山对这个儿子寄托了无限期望,平日里他做错什么事也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母亲搪塞过去了。
可这一次,小少爷从未见过父亲对他发那么大的火,他惊恐地望着那冲他咆哮的父亲,使他想起书上讲的野兽。
豆大的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小少爷吓得满屋子跑,而后一头钻进了母亲的怀里。
彼时尹新月正端了个盘子走过来,还没落脚就听到了张启山的吼声。
她慌忙放下手里的盘子,急匆匆地跑过去把吓得失声的儿子一把搂进怀里。
“张启山,你这是干什么!”
儿子瑟缩着身子,躲在母亲的怀里瞪大眼睛沉默地哭。
“没事了没事了,有娘在。不哭不哭,乖,啊......”尹新月心疼地止不住地哄,一边细细地拍他的后背安抚他。
张启山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儿子,和拿眼神嗔怪自己的妻子,他似乎是脱力般,一下子瘫软地坐在沙发上。
尹新月抱着儿子,轻声细语地询问他,“孩子,刚刚你做什么啦,这么惹你爹生气。”
小少爷伏在她的肩上抽抽搭搭地又哭了一会儿,哽咽着说,“我,我把那两只小乌龟玩儿死了......呜......”
尹新月把儿子满脸的泪水擦干净了,回过头盯着张启山,愤懑不平地说了一句,“不就是个乌龟么,你至于对儿子发那么大的火么你!”
张启山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眼神茫茫然地放空着。
“你不懂......”
他声音极度压抑,低沉沉的似饱含痛苦。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压得很低。
尹新月没有听见,她抱着孩子气冲冲地走回卧房,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张启山望向窗外,看见一片梧桐叶悄然下坠,随风缓缓飘落在泥地里。
这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也没有了,他曾跟他讲过的,那时他们深陷陨铜带来的环境里。
齐铁嘴的幻境里,连小满也不在了,他一个人做了饭吃了,又一个人坐在厅堂孤零零地喝酒。他那个时候最放不下的是他的两只小乌龟。
他都已经走了,走了,再回不来了。他连那两只他最牵挂的小乌龟都不带上,他走得该是多么决然。
可现在,他的乌龟也死了,那人心里最牵挂的一点东西终于死了,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一丝念想终于也没了。
张启山突然觉得极冷,他满目仓皇地环视了四周一圈,而后在满室灯火通明中低下头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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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易丝太太,这是您要的曲奇饼。”
齐铁嘴怀里抱着两个牛皮纸口袋,他站在小木屋前,朝屋里的女人轻声说。
不一会儿,一个金发碧眼的丰满女人小跑着过来接了他手里的一个袋子。她捂着嘴,似乎极为惊讶的样子。
“噢!齐先生,真不敢相信,您……您竟然特意为我买的吗?”
露易丝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直筒裙装,一头漂亮的卷发拿发带拴得高高的,看起来极为精神。
她脸上擦着粉红的胭脂,这会儿瞪圆了一双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她的嘴唇上涂抹了一层鲜红色,看起来性感又俏皮。
齐铁嘴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因为我今天也想吃了呀,就顺路买了给您。露易丝太太。”
露易丝不开心地瘪了瘪嘴,扭过头去装作不看他。
齐铁嘴会心一笑,心里默默寻思以后这地方还是少来为妙。他极为绅士地脱下礼帽,温柔地冲露易丝笑了笑。
“再见,露易丝太太。”
说完便转过身,走向离露易丝住处不远的一栋小木屋。
身后的女人倚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走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齐铁嘴回到家里,打开怀里的牛皮纸口袋。曲奇香甜的气息冲进他的鼻子里,齐铁嘴满足地狠狠嗅着这股甜香,他掏出一块儿曲奇,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
这所小木屋当初来的时候本是在露易丝手上租下来的,露易丝是个寡妇,那时候还是他的房东太太。
他刚到欧罗巴的时候,过了一段很压抑的日子。
本就语言不通,在这异国他乡更是举目无亲。齐铁嘴那个时候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风尘仆仆地放下行李箱,茫然地望着满大街高鼻碧眼的洋人。
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间或有人走过,拿轻蔑的目光打量着他。
游轮走了好几个月,一路车马劳顿,途中还生了一场大病,齐铁嘴险些丢了命。
他瘦了一大圈,脸部都凹陷下去。身上的长袍马褂空空荡荡的,想来就跟挂在一副竹竿上一样,必定是不大好看的。
齐铁嘴抹了抹脸,而后随意地找了一家旅社,住了进去。一沾上枕头,足足睡了两天。
两天后,他细细梳洗了一翻,换好了带来的干净衣服。又去之前打听好的对方找了中国人翻译,随后跟着心里盘算好的一步步来。他做了身新衣服,买了许多英文资料,又找好了新的地方住下。
露易丝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这个黄皮肤男人。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条纹西装,剪裁极为合身的衣服包裹着他,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男人看上去似乎有些瘦弱,秀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透过玻璃镜片,她看到他的眼睛射出一道锐利的光。
“喂。”
环抱着手臂的露易丝就在那时鬼使神差主动喊住了对方,而后以极度低廉的房租价格留住了这个漂亮的东方男人。
此后齐铁嘴又从这女人手上买下了这栋下房子,一住就是好些年。
齐铁嘴如同鳏夫一般深居简出,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学会了英语。虽然有时还是说得不太利索,但与人最基本的沟通已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小房子里装了一个壁炉,现在已是冬天。
他买了一些柴火,默默地扔进去烧了,哔哔啵啵的炉火烧得整间屋子暖烘烘的,连他在船上染了风湿的两条腿也跟着暖和起来。
他腿上搭了一层羊毛毯子,正坐在炉火边支着脑袋微微地打着盹儿。
这一夜他在梦里回到了长沙的那条小巷子,回到了他的香堂口。
院子里一树腊梅一夜之间全部开花,血色凄然扑簌簌落了一地。
他的两只小乌龟依旧懒洋洋地窝在沟槽里晒太阳,小满站在前门大声吆喝了一声,佛爷来了。
他看见一身军装的佛爷踏过满地的花瓣,穿过一片灿烂的阳光向他徐徐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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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后,当张启山坐在格尔木干休所里回首他的一生的时候,隐约可见远处橘黄色的夕阳正在沉甸甸地下坠。
他的视线已经不大好了,只看得清楚那轮日落模糊的轮廓。他依旧在努力地眺目远望。
张启山望向地平线那头,晚霞似火烧一般浸染了整个天幕。
张启山的心忽然变得平静,他静静地想了很多从前的光景。
那一年新月还未出现,他还是个孤身熊胆的兵痞子。在某个隆冬的夜里,他叫上九门几个一起去他府里吃饺子,吃完了一同打马吊。
吴老狗抱着三寸丁眯缝着眼偷偷看了一眼手上的牌,而后极为敞亮的一声吼,“糊了!”二月红扭过头去不想看他笑嘻嘻的小人样子。
霍三娘气呼呼地推了一把牌,“不玩儿了不玩儿!”说罢旗袍裹着的纤细腰身一扭,作势就要站起来。
一旁抱着碗猪蹄正啃得津津有味的齐铁嘴眼见着势头不对,赶忙机灵地跑过来一把拉住霍三娘的手。
“哎哟,三娘喂!你就别跟狗五一般见识啦!”说完了又支着胳膊捅了捅吴老狗的背,拿圆溜溜的眼珠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吴老狗这刚糊了一把,心情还挺好。他探着身子从那果盘里抓了把瓜子窸窸窣窣地的磕着,也不跟他多计较。
吴老狗抬了下眼皮,手上不停来回地呼撸着三寸丁的头毛,他回过头白了一眼齐铁嘴。
“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去了。你来。”,狗五一边说着耷拉着眼皮逗着狗儿走远了。
齐铁嘴搓了搓手,精神振奋地一屁股坐上了凳子。
“要不怎么说是八爷呢?还是老八会说话。”二月红俏着一张白俊的脸,冲他掩面笑了一下,故意埋汰了齐铁嘴一把。
齐铁嘴扶了扶眼镜,笑嘻嘻地领了这声夸赞。而后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满室只余噼里啪啦的打马吊的声响,堪堪闹了一宿。
天明的时候,九门众人各自打着呵欠一个个地随了仆役的接送回家去了。
齐铁嘴走在最后一个,无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
张启山站在他身旁,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腕子。在齐铁嘴还没来得及反映过来的时候,把人一把拉进了车里。
“佛爷,干嘛呀?”
张启山闭着眼睛小憩,稳了一小会儿,吐出三个字,“买吃的。”
车窗外的风景疾驰着倒退,齐铁嘴突然看见外面有个卖糖炒栗子的。他兴冲冲地叫副官停了车,而后雀跃着走下车去,跟小贩要了一斤栗子。
张启山坐在车内等着他,等了一会儿,齐铁嘴拿着两包糖炒栗子朝他跑过来。
齐铁嘴递了一包栗子给他,自己也不嫌烫似的,剥了一颗塞进嘴里。
“佛爷,这栗子好甜啊。你快吃。”
他说完从牛皮纸袋里又掏出了栗子,撅着嘴呼呼地吹了好一会儿,而后细细地剥了放在张启山的手心里。
齐铁嘴笑弯了眼,清亮亮地望着他,眼神似一泓六月的清泉。
张启山阖上了回忆,把所有的复杂的情绪藏进心底。
他其实一直都记得的。
他甚至还记得齐铁嘴后来对他说,你是张大佛爷,百无禁忌的。
身陷幻境,那个时候他自己都心里没底,齐铁嘴却全身心地相信着自己。
短短一句似有千军万马的力量,在无数危难之际总叫他想起,给予他一丝清明。
他清洗九门与众人决裂时候用这话鼓舞着自己,后来多次上战场与敌人厮杀的时候他也总会想起,然后一鼓作气对着敌人杀红了眼。
在很多个他身心疲惫的夜里,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张启山总能想起这句话。
他一字一句轻轻跟着回忆里的声音重复。
你是张大佛爷,百无禁忌的。
…..
可现在,他摸着自己手上布满皱纹的皮肤,险些要落下泪来。
岁月催人老。
原来我都已经这么老了……
记忆里的齐铁嘴永远是那副年轻的样子。
张启山永远记得,那年冬天,齐铁嘴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个糖炒栗子,他被烫得撅着嘴不停地吹气,却还是仔细把那颗栗子剥完了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冲着自己甜甜地笑,眼神温柔似水,似六月清泉。
“佛爷,这栗子好甜啊。你快吃。”
他看见自己吃完了那颗栗子,齐铁嘴俯下身捂着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他突然很想知道齐铁嘴的下落,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但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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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的齐铁嘴在欧罗巴那边过得很好。
他喜欢每天搬个椅子,去小镇上的一条巷子里晒晒太阳。
每日浇浇花,同花儿们说说话,再摆个摇椅坐在街边,眯着眼轻轻摇晃,一坐便是一天。
他一生未娶,到老了也活得跟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像个吃斋戒的鳏夫。
露易丝的儿子常常过来看他,听他给自己讲故事。
齐铁嘴的故事里头总有一个冷冰冰的军人,似天人般战无不胜,遇事总能逢凶化吉。
他那会儿带着一副老花镜,又再一次开口说起了那个说过千百遍破旧的老故事。
“那个人有时候非常霸道。John,你知道吗,他甚至有一次拿枪说要崩了我。”
“可是我知道,他舍不得的。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我想,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齐铁嘴说完像是陷入了深思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十分美妙。
John听完不屑地瘪了瘪嘴,他语气凉凉的打趣道,“我想你们那儿的天神应该挺无聊的。可能他们都在天上成天没事做,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而后一起抽烟。抽完了手指一弹,烟屁股穿过大气层全砸到了你那朋友身上,好运全给了他,烟灰给了你。”
齐铁嘴听见John一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笑哈哈地摸了下年轻人毛绒绒的头。
“啊!齐先生,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许摸我的头!”
齐铁嘴哈哈哈地笑着,又凑上前去摸了一把。
…….
齐铁嘴这天心情很好,午后的阳光分外明朗。他抱了一只肥猫放在腿上,而后同猫一起坐在街边眯着眼睛微微地打着盹儿。
“齐先生,您的电报!”
一封来自格尔木干休所的电报打破了平静。时隔半个世纪,他终于等来了那人的消息。
齐铁嘴的手有些颤抖,手里的电报沉甸甸的,他甚至都不敢打开看。
这些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大洋那边祖国的动态,连带着偶尔也打听了几句那人的消息。前些年的时候还总能零星的听到几句,再后来,随着新中国局势更迭动荡不安,竟是再怎么也打探不到了。
一晃就是许多年。
而现在,他手里捧着这封电报,他知道电报上登载了张启山的消息。那封电报像一个礼物般等他拆封,似乎要给他巨大的惊喜。
齐铁嘴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抖开了这张薄纸,泛着油墨味的纸张封面硕大的讣告二字映入眼帘。齐铁嘴张开嘴轻轻地啊了一声,表情看上去有些可怜。
停顿了许久,他读完了讣告,放下猫站起身,不知要走向哪里。外边灿烂的阳光刺眼地炫目,他颤抖着身体,用手挡着阳光。
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年轻的张启山穿着一身军装正向他徐徐走来,他笑着望他,也不说话,只冲他比了个打枪的动作,转身时微微打了个响指。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随着暖起来的气温抽枝散叶,叶是嫩绿的新叶。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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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都不来找我唠嗑儿(喂
【哨楼】我陈玉楼没有开挂!
老板来个重生挂,但求一爽!!你虐任你虐,咱直接穿越。
大纲文过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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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虫谷中,陈玉楼为避免吸入毒雾,闭了气便向谷外跑去,但毒瘴却从双眼侵入,不出片刻便会进入心脉。陈玉楼霎时只觉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黑,一阵头昏脑涨便晕了过去。
等陈玉楼又有了知觉,眼前还是一片黑中带彩、星星环绕,脑袋也还是又昏又涨,但耳边却多出了许多其他声音。
陈玉楼挣扎着睁开了眼,只见青天白日之下,自己被罗老歪和花玛拐、红姑娘等卸岭盗众团团围住,尤其昆仑的大脑袋在众人之中特别突兀。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感觉怎么样,刚才是什么情况,总把头那是骑了条黑龙还是黑长虫。
陈玉楼感怀地看着他的好兄弟们,...
老板来个重生挂,但求一爽!!你虐任你虐,咱直接穿越。
大纲文过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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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虫谷中,陈玉楼为避免吸入毒雾,闭了气便向谷外跑去,但毒瘴却从双眼侵入,不出片刻便会进入心脉。陈玉楼霎时只觉眼前全是五颜六色的黑,一阵头昏脑涨便晕了过去。
等陈玉楼又有了知觉,眼前还是一片黑中带彩、星星环绕,脑袋也还是又昏又涨,但耳边却多出了许多其他声音。
陈玉楼挣扎着睁开了眼,只见青天白日之下,自己被罗老歪和花玛拐、红姑娘等卸岭盗众团团围住,尤其昆仑的大脑袋在众人之中特别突兀。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感觉怎么样,刚才是什么情况,总把头那是骑了条黑龙还是黑长虫。
陈玉楼感怀地看着他的好兄弟们,哗地一下就哭出来了,心想完了,走马灯啊这是。
众人见陈玉楼这一哭,都吓了一跳。众所周知他们总把头面子大过天,此时能哭成这样,刚才那一下从天上摔下来得多疼啊……花玛拐赶紧让昆仑过来把陈玉楼抬走,让大家先撤回攒馆再说后话。
陈玉楼哭着哭着就晕了,再醒来已是回到攒馆。他一个激灵,从床上支起身子,看着瞬间围上来的罗老歪以及推门送药的花玛拐,又愣住了。
陈玉楼愣着看完花玛拐喝退众人,劝退罗帅,自说自话半天又把药放在了床头,这才缓过劲儿来。他到底是个心思玲珑又博闻强识的人,知道此时正是几年前他率领盗众初探瓶山归来的情景,他现在这种情况,也许是临死前记忆闪回的错觉,或者是死后魂游了太虚、落到了他最难释怀的时间点。
但是不管怎么样吧,总得调查一番才能得出结论。陈玉楼赶紧叫住正要出门的花玛拐,像上次一样地让他把鹧鸪哨帮他给请过来。
鹧鸪哨一进门,陈玉楼跟过剧情似的迅速说了句“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要知道你来这么快我就去迎迎你了”,就赶紧招呼鹧鸪哨落座。
鹧鸪哨看了他一眼,客套一句,坐下了。
陈玉楼假模假式地抻了抻胳膊,又让花玛拐先出去,想了想,直接说道:“兄弟,咱们这次两派合作,共取瓶山元物如何?”
鹧鸪哨估计也没想到这球这么直,愣了一会儿才继续答道:“好啊。”
陈玉楼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鹧鸪哨不说话了。
鹧鸪哨可能觉得有点别扭,刚要开口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陈玉楼马上又说:“啊我没别的想说的了。”
这回鹧鸪哨眼里的奇怪已经藏不住了,打量着兀自在那乐乐呵呵的陈玉楼,眼神儿都不一样了。
陈玉楼方才以为他自己回光返照脑子出了问题,只想临死前圆了他让鹧鸪哨吃憋自己扬眉吐气一次的愿望,也没深究。此时被鹧鸪哨实在看得难受,开始正经思考起来。陈玉楼觉得自己这状态也太稳定了,五感又都在,实在不像身处幻觉之中,难不成自己竟得老天垂怜,像话本里写的一样获得再来一次的机会?
鹧鸪哨那边也不知道陈玉楼在想什么,看对方发着愣自己也不好直接走开,只好陪着他大眼瞪小眼地坐着。过了片刻,陈玉楼突然不知道怎么想的抽了他自己一大嘴巴,倒把鹧鸪哨惊得腿肚子一哆嗦。
陈玉楼再次抬起头来,眼底红了一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颤颤巍巍地问道:“鹧鸪哨……你,你师弟师妹还,还健在吧?”
鹧鸪哨皱起眉,心说什么叫健在啊?虽然不知道对方唱的是哪出,人家毕竟·可能·是好心惦念自家兄妹,还是回道:“谢陈兄挂念,都安然无恙。”
陈玉楼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鹧鸪哨也是平静下来,觉得这人可能就是特不会说话吧,不是有心的,刚要再说点什么,陈玉楼掀了被子踢上鞋就跑出去了。鹧鸪哨此刻头有些大了,完全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是出于盟军关怀,就也跟了出去。
只见陈玉楼蹿到院子里跑向攒馆侧房,一路跟每个卸岭兄弟都抱了抱。进了侧厢房更是夸张,抱住昆仑就不撒手,嘴角虽然咧到后脑勺,眼里却又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把众人都吓得不行。陈玉楼也不管那个,看见围上来的罗老歪也激动,冲过去各种拍说:“好兄弟!”看见围上来的红姑娘也激动,冲过去使劲揉她脑袋说:“好妹子!”把人红姑娘烦得不行。
花玛拐看了心下骇然,让花灵赶紧过去再给把把脉,看是不是魔障了。结果花灵刚凑过去,也被陈玉楼拿住,二话不说被套上了一身锁子甲,说“你以后就穿着我这甲,谁捅你刀子都不怕!”然后又越过众人拉了老洋人过来,对鹧鸪哨说:“兄弟你给你师弟也来个护心镜啊,免得以后再让蜈蚣给捅了!”
这下大家都懵逼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脑中不约而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梦游者不能被惊动,于是也不敢上前生拉硬拽。好在陈玉楼被六翅蜈蚣给摔得结实,身子扛不住这么激动,自己又晕菜了。
鹧鸪哨看着卸岭众人手忙脚乱地又将陈玉楼抬走,自家师弟师妹躲在自己背后瑟瑟发抖,心想这瓶山果然有诸多古怪,日后实在需要谨慎行事。
第二天再醒来,陈玉楼已经是神清气爽了,心里一百二十分把握,作为一位重生挂b,他就不信不能无伤通关这瓶山。
陈玉楼组织大家开会商量合作的事,众人还是跟上次一样各有各的主意。陈玉楼大手一挥,打断咄咄逼人的罗帅,直接说:“鹧鸪哨你们去村中寻怒晴鸡克制这墓中毒物,红姑娘跟着一起。你们也别忌讳,对方要是不肯让鸡,就让红姑娘直接亮了响马身份。罗老歪,你就跟着我,什么都不许动!”
红姑娘瞬间不爽了,说:“我干嘛非要跟去干这p事?”陈玉楼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以后就会感谢我啦,去吧去吧。”
老洋人在一旁偷偷问鹧鸪哨:“师兄,啥是怒晴鸡啊……”
鹧鸪哨这边领命去寻鸡,陈玉楼就忙里偷闲在攒馆里和众兄弟们唠家常,真的是只有天知道他又能这样与兄弟们坐在一起是多不容易。
那边罗老歪哪里能懂陈玉楼什么想法,就总是撺掇着他再下瓶山,全被陈玉楼给回绝了。一气之下,罗老歪听了杨副官的劝,自己偷偷叫着工兵营去挖土了,结果还真给挖出了个墓门。罗老歪一高兴,让人赶紧叫了总把头来,也想彰显一下自己的本事。
结果陈玉楼一来,一看那噩梦般的铁门,当下气得不行,直接就说:“这门上刻的都是断子绝孙的骂娘话,进去就是个机关冢专门坑人用的p明器都没有,你要想死你就带人进去,我们卸岭绝不参与!”
罗老歪一听,虽是信了八分,但还有两分不甘,于是贴上陈玉楼继续磨,看看有没有机会起码开门看上一看。陈玉楼冷笑一声,说:“我当你是真兄弟才如此告诫,你不领情就拉倒!不怕告诉你,这一趟废你一只招子都是轻的,你眼睛要真没用不如回去捐给需要的人?”
说罢陈玉楼又看向躲在罗帅背后的杨副官,道:“你有空还是审审你这副官,看他到底姓罗还是姓马吧。”
还不待罗帅发作,陈玉楼扇子一折,搭上杨副官的肩,说:“放心,你只要如实招了,你家的老母亲我一定让拐子帮着养老送终。”
杨副官听了这话便抖如筛糠,直接跪了,饶是旁人都能看出问题。罗老歪直接卸了他的配枪,把他拎小鸡子一样拎起来,让人给压回去了。由于杨副官能里通外合肯定不是一人的工程,将这支毒苗连根拔起便废去了罗帅大部分精力,这两日也再不提什么先下瓶山的事了。
这边鹧鸪哨他们带着鸡回来了,众人又是开会看鸡。陈玉楼乐呵呵地看着那鸡在桌上飞来飞去,又笑眯眯地看着寻鸡归来的鹧鸪哨和红姑娘,心里觉得熨帖得不行。他毕竟不知道由于他给的线索太过详细,致使三人旅程太过简短,人红姑娘这一趟连春梦的心思都没生。
鹧鸪哨被陈玉楼看得浑身难受,倒是老洋人这次被刷了好感度,回来就跟花灵说这卸岭魁首有点儿意思,竟然未卜先知村里有怒晴鸡。
红姑娘结合了陈玉楼临行的话和今日的姨母笑,心里猜着了八九分,顿时又羞又恼,私下找了陈玉楼说:“您这什么意思啊?给我撮合对象啊?用不着!”
陈玉楼看着啥事儿都不懂的妹子,宠溺笑了,说:“你跟我这儿就别装了,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吧。等咱回了湘西我就去帮你提亲如何?”
红姑娘变成了字面儿意义上的红姑娘,是气的,下狠手锤了陈玉楼一拳跑走了。陈玉楼只当人家是害羞的小拳拳捶胸口,只不过是下手没轻没重,着实有些疼罢了。
次日,众人集结瓶山外,准备开挖。由于昆仑上回并未参与第三次下瓶山,陈玉楼怕突生变数无法掌控,便要昆仑守在外围,并告诫他要时刻警戒山猿和其他军阀的突击队伍,以防万一。
鹧鸪哨认为这墓应当可以从山脚打洞进入,陈玉楼点点头没说话。结果那边罗帅又来了,说:“挖洞得挖到啥时候去啊,要不把头兄咱们还是从上面炸得了,反正炸药有的是。”
陈玉楼敲了罗帅一下,说:“你又不听话了是不?炸个p啊炸,回头山给炸塌了你负责啊?都跟着鹧鸪哨兄弟走!”
罗帅悻悻地撅了个嘴,不说话了,用枪管挠了挠头。鹧鸪哨有点惊讶地多看了陈玉楼两眼。
一行人到了山底洞穴,鹧鸪哨依旧拿出水壶滴水辨位,又让老洋人请出穿山穴陵甲挖洞。陈玉楼上次没赶上,这次倒是饱了眼福,摸着下巴说这搬山就是有术哈,真挺神的。花灵在一边听得尾巴都翘起来了,赶紧吹了一波自己师兄怎么怎么牛b,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鹧鸪哨肯定不能亲自上场吹,但也没拦着花灵给他宣传,尤其是当他看见卸岭魁首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后。红姑娘听完故事对鹧鸪哨好感度有所提升,赞道搬山魁首好本领!陈玉楼看在眼里,又是一副姨母笑,上前捅捅本来还没什么反应的鹧鸪哨,眨眨眼睛说:“行啊兄弟~”
鹧鸪哨看着几乎是蹦蹦跳跳走开的陈玉楼,正是一脸沉重,刚装好了穿山甲的老洋人就上来问道:“师兄,你说这小的怎么老欺负这大的啊?”
鹧鸪哨叹口气:“我也不明白啊。可能是小的脑子给摔出毛病来了吧。”
老洋人:???
进了洞,众人对着仙宫一般的地宫叹为观止,罗老歪一高兴,直接招呼着大家上去撬金挖玉,又让陈玉楼给喝住了。陈玉楼说:“这地宫中全是毒物,你又忘了是不?先把鸡放了,免得出现无意义的牺牲。”
罗老歪这时才想起先遣部队下墓的种种经历,虽然并非亲眼所见,只是耳闻也让人胆寒。罗老歪暗自吐了舌头,心说我这典型是添乱,回头还得赶紧哄哄把头兄,免得下次发财不带我。结果人家把头兄一回头,叹息着拍了拍罗帅的肩,说:“我知你也是想着城里百姓,救人心切,是好意。但是兄弟若想成事,少不得要戒骄戒躁啊。”
罗老歪听了心里一阵感动,觉得自家兄弟真滴好。鹧鸪哨听了心里一阵不爽,心说你怎么不对兄弟我这么好。
等到怒晴鸡把毒虫全吃了个干净,陈玉楼这才放行让众人去挖宝。等更深的墓门被打开,陈玉楼当先探头看了看熟悉的甬道,稍往深处走便看到顶子上果然垂下了蜈蚣卵的粘液。陈玉楼刚想让大家先退后,就听花灵在身后大喊一句:“师兄你看那是不是雮尘珠?”
鹧鸪哨一听,赶忙上前查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让陈玉楼给拽出了甬道。陈玉楼也不解释,直接叫花玛拐带人先将石灰填满甬道,不要留任何缝隙。
鹧鸪哨赶紧阻止,说:“陈兄,那壁上所画关系我族人安危,绝不能被毁!”说罢便要再冲进去。
陈玉楼想按住鹧鸪哨,但碍于武力差距,只能拼了命拦腰抱住人家,大喊道:“哨兄你可不能进去,那洞中毒物关系你个人安危,你这要是死了让我如何苟活于世啊!雮尘珠的线索我——可能——知道,回头告诉你就是了!”
陈玉楼这里差点说漏嘴,心想他们此行有挂必是顺顺利利,回头肯定会进到那元代将军陵墓正殿之中。现在要是跟他们说了线索,到时候万一再发现壁画,他可怎么解释。
鹧鸪哨这边闻言直接当机了,脑子里不知道应该先处理陈玉楼那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
老洋人和花灵在一旁“哦哟哟”地看着,红姑娘和一众卸岭却皱起了眉,觉得这搬山魁首忒是不听话,还得他们总把头亲自上手去拦、亲口去劝。
等众人穿了甬道开了锁,进了宫殿,陈玉楼神经便开始紧绷起来。开了挂的他当然知道,六翅蜈蚣将会在这个殿内出现,一弄不好是要像上回那样死伤无数的。而鉴于他毕竟是打乱了一些时间线上的节奏,现在也实在掐不准这蜈蚣几时会出现。
陈玉楼正沉思着呢,那边突然有人一声惊叫。他抬眼望去,却是个古装女人的背影。陈玉楼被打断思路,暗自不爽,随口说了句:“纸人而已,大惊小怪。”
他旁边的鹧鸪哨闻言,看了陈玉楼一眼,便走上前去碰那女人的肩。那女人一碰之下果然散成纸屑,灰一样的飞散了。
鹧鸪哨实在是满肚子的疑问,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玉楼。陈玉楼那边却强行拉了老洋人查看装备,发现他果然没有如约戴着护心镜,便拉下了个脸,让旁人取了,亲自给他装在胸前。
老洋人一副过年过节被亲戚塞红包的小孩儿似的求助地看向他师兄,然而他师兄只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辜负了人家魁首一番好意。
由于地方很大,花玛拐就问:“要不要大家分头去探探路?”
陈玉楼来到殿外,触景生情心里烦闷,大手一挥道:“不用。大家听我号令,把手上的武器全给我亮出来,严阵以待!”
陈玉楼趁着大家做战斗准备的时候赶紧想了想,上次首当其冲的是哪个倒霉孩子,结果想是想起来了,一转身发现罗老歪竟然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陈玉楼这个恨啊,一咬牙直接冲到殿内,果不其然,罗老歪又跟那柱子干上了,正靠着柱子在那和手下调笑呢。他抬头往房梁上一看,得,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陈玉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熟能生巧吧,一个飞扑救下罗老歪,大喊道:“都出去!”
陈玉楼心里苦,本来觉得这次万无一失了,准备以逸待劳等蜈蚣一出来就给它个万箭齐发,谁知道罗老歪哪辈子都是个变数。好在这次将鹧鸪哨等人留在了身边,有了他和老洋人以及红姑娘的远程枪箭刀,用不上陈玉楼也没有近身战斗便将蜈蚣的第一回合撑了过去。
众人看着六翅蜈蚣消失在拱桥下,皆是松了一口气,陈玉楼面上却更加凝重,心道:这第二回合才是最要命的,若是此番他开了挂还护不了众人个周全,他这卸岭魁首也真是白活一场了。他知道上次用怒晴鸡引出蜈蚣造成了很大伤亡,但此行愈到后期愈是艰险,此时不除那蜈蚣也是徒留后患,便仍是提出要以怒晴鸡引出蜈蚣击杀的计划。
老洋人照旧不情愿,他们搬山的都对小动物有极大的好感。但是鹧鸪哨也照旧在这时候站了出来,赞同了陈玉楼的意见。
上一回其实陈玉楼这会儿根本没走心,只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对的被赞同了难道不是应该?但这会儿情况却不一样了。他本就知道他之前那“剥龙阵”根本没起作用,“引蚣出洞”计划还害死了老洋人,此时看了老洋人拒绝的样子,心里突得一痛,觉得上次诸多失利着实全怪自己无能,不怪别人不信任他。但鹧鸪哨却站出来帮他了。
陈玉楼看着鹧鸪哨,心里想:你这憨师兄,你如何知道其实就是我这法子害了你捧在心头的师弟呢?更别提后来我又……哎,你之前多次相救于我不说,现在想想对我还多有袒护。我陈玉楼真的是个废物,竟害得你们搬山仅剩你一人孤独于世,我真是对不起你啊。
鹧鸪哨被陈玉楼看得如芒在背。他不是不想陈玉楼含情脉脉地看他,但问题是陈玉楼这满眼不像是情人的情,倒像上坟的情,实在让人看得心惊。鹧鸪哨勉强对陈玉楼笑了笑,换来了陈玉楼噙着眼泪的一个拥抱和一声“谢谢”,倒是意外之喜了。
老洋人、花灵:“哦哟哟!”
罗老歪:“把头兄,我也赞成了你的提议啊!!”
花玛拐一看自家总把头有被人调戏的趋势,赶紧扯了个别的话题,说:“要不我们在桥上布下剥龙阵对付这蜈蚣?”
陈玉楼一听,简直跟自己的黑历史被挖出来一样,羞恼道:“剥什么龙阵啊!没看那蜈蚣腿儿都比咱刀刃长,这刀子放地上剌得着吗剌!不行!”
花玛拐听了也偷偷加入罗帅的悻悻阵营了,觉得自从这总把头有了搬山几个道士,自己像是失宠了许多。他哪里知道陈玉楼在这群人里确实是对他最为不上心,他作为官方认证能活到最后的花玛拐,被陈玉楼直接放任自流了。
鹧鸪哨见此,解围道:“不如我们将蜈蚣引入内殿,用困天锁将其吊起,再向其腹部射击。”
陈玉楼就等他提这法子呢,赶紧同意,想起上次那蜈蚣是挣断了绳索,便又多派了几个弟兄给鹧鸪哨,说:“那蜈蚣力大,你们多加几条绳索,吊蜈蚣能更牢固些。”
鹧鸪哨点点头,陈玉楼又说:“老洋人,你擅长弓箭,留在殿外和枪兵连一起准备伏击。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近那蜈蚣身。”
老洋人见陈玉楼一副总指挥的样子,又不让他上前线,条件反射就是一个百万不乐意,但还没等出口反驳就被自家师兄给摁住了。老洋人委屈,鹧鸪哨却拉他到一边,道:“这卸岭魁首多次预言你我有目共睹,恐怕的确是有几分神奇。此次你务必要听他的话,切勿冲动。”
老洋人侧目,心说:神奇不神奇的我可看不出来,反正你觉得人家神就神呗。
当所有人预备充分,陈玉楼就要开始了。他的想法是他抱着鸡篓子,像上回一样引着蜈蚣跑,一溜跑进正殿中。陈玉楼又端起十二分的谨慎,脑中仔细过了几遍之前的情景,管身边弟兄多要了几匣子二十响的子弹,亲自给鹧鸪哨送了去,让他揣在腰间。
陈玉楼想起之前鹧鸪哨就是因为打没了子弹才无法击退蜈蚣,使得老洋人只能以肉身去挡,就拉着鹧鸪哨的手又是一番语重心长:“哨兄,你可千万不能关键时刻打不了枪啊,此番可是全指着你金枪不倒了,切莫大意啊!”
说得鹧鸪哨是面红耳赤,听得花灵嗤嗤直笑。
仍是如陈玉楼所料,怒晴鸡一叫,那蜈蚣就直奔他而来,内殿中埋伏的鹧鸪哨等人也成功将蜈蚣吊起。陈玉楼本来安心看着大家站桩输出,看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心中发冷,心道:这蜈蚣虽然腹部稍显脆弱,但剑刃、子弹仍是对其造成不了太多伤害。结合之前的经历,陈玉楼想到,或许只有毁内丹一条路才能将这祸害置于死地。
陈玉楼叫大家停手,自己掏出小神锋,准备把这蜈蚣开肠破肚取内丹。然而该来的总会来,那蜈蚣看陈玉楼气势汹汹向它走来,知道大难临头,使尽了混身力气挣扎,竟将四条绳索全部挣断。
鹧鸪哨等扯着绳子的人全部被掀翻在地,位于蜈蚣正面的陈玉楼首当其冲,只好横向一个翻滚避开了蜈蚣一击。鹧鸪哨虽然倒在地上,仍是眼疾手快,抓住身边怒晴鸡的竹篓便丢。怒晴鸡鸣叫一声,当空飞出,与蜈蚣缠斗起来。
陈玉楼此时心里已经拔凉拔凉了,眼前这不就是昨日重现吗?好在这次没有什么劳什子剥龙匕首,只盼那怒晴鸡在不被误伤的情况下能更加神勇一些。
鹧鸪哨出了殿外,将两把德国二十响枪头蹭开,和老洋人一起寻着怒晴鸡被蜈蚣掀飞的当间补刀。那蜈蚣不堪其扰,一时竟不顾怒晴鸡直冲鹧鸪哨而来。鹧鸪哨这时正是换弹匣的档口,避无可避,老洋人见状就要往前冲,却没冲过陈玉楼。
陈玉楼一看情况不受控制,早就知道还得有这么一遭,见蜈蚣一转头,马上就冲上去跳起,用小神锋割向蜈蚣胸口的环甲缝隙,大声吼道:“老洋人你给我回去!你是怎么死的你自己不知道是不是??”
老洋人被吼得直接愣在当场,鹧鸪哨也是脚下一滑,稳了一下身形才继续去追击那身上挂着陈玉楼的六翅蜈蚣。
然而历史的车轮就是这样,无情地碾在了陈玉楼和鹧鸪哨的身上。陈玉楼眼睁睁看着鹧鸪哨又将自己撞开,马上又要掉进井里,只来得及大喊一句:“哨兄记得吃它内丹啊!!!”
井盖闭合发出金属刺耳的声响,陈玉楼跪在地上却是发起了呆。他一方面觉得,既然现在情节发展和原先一样,那鹧鸪哨这次也一定能化险为夷;另一方面又害怕,觉得自己毕竟是逆了天改了命了,万一这老天用昆仑、老洋人以及众多兄弟的命换了鹧鸪哨的,那可怎么办?陈玉楼越想越害怕,虽然早已知道机关在哪,此时竟是怕得不敢去看那结果如何。(薛定谔的鹧鸪哨)
老洋人当先冲了进来,摇着陈玉楼肩膀问:“我师兄呢??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我师兄弄没了,我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死的马上可就知道了!”
花玛拐赶紧进来扯开老洋人,搬山卸岭二把手的战争一触即发。陈玉楼也不管那个,叫过红姑娘让她赶紧去找那机关,带人去救鹧鸪哨。
诚如上回一样,等陈玉楼等人找到鹧鸪哨,鹧鸪哨已经嘴唇发紫地开启入定模式了。老洋人和花灵马上围了过去边哭边摇,陈玉楼却是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跌坐在一旁,知道这鹧鸪哨马上就能醒来,不会有事了。
陈玉楼盯着被人围住的鹧鸪哨,趁此机会仔细想了想,想他这到底是对人家鹧鸪哨存了什么心思。上回瓶山之行真是历尽千辛,哪有什么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整天全是要死要活。那会儿陈玉楼朦朦胧胧只觉得鹧鸪哨这人是不可多得的好,他与鹧鸪哨不该缘尽于此,所以让自家妹子和鹧鸪哨结缘可以说是一石二鸟之计,既成全了红姑娘又拴住了鹧鸪哨。
但是现在呢,陈玉楼看着紧闭双眼的鹧鸪哨,第一次试着解读一下自己的心疼是什么来路。这感觉跟看到昆仑被铁箭穿心时不一样,跟得知红姑娘患了瘟疫时也不一样,但要说怎么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鹧鸪哨那边终于悠悠转醒,见到身边围着的师弟师妹,一脸愕然,抬眼又看见刚刚站起身来的陈玉楼,脸上又多了一抹释然。老洋人和花灵小孩子似的抱着鹧鸪哨喜极而泣,鹧鸪哨虽然行动暂时有些艰辛,还是笑着将他们都揽在怀里。
陈玉楼见状很是欣慰,刚要说点什么,突然想起了罗老歪,一回头这哥们儿果然又不在了。陈玉楼一个激灵蹦了起来,抬脚刚要走,又回来去扒花灵衣裳。花灵吓得赶紧护住胸口,老洋人一边大叫“登徒子!”一边拍打着陈玉楼的咸猪手,但陈玉楼只将花灵外衣掀了个角便住了手,笑着摸了摸花灵的头,说:“好姑娘,穿了锁子甲就好。”
鹧鸪哨看着说完话就飞奔而去的陈玉楼,一脸若有所思。
等陈玉楼找到罗老歪,正赶上罗老歪用枪挑了那“观山太保”的金牌看。陈玉楼三步并两步,上前对着罗老歪脑袋就是一巴掌,把罗老歪打得直接扑到了那尸体怀里。罗老歪摸着一脸尸油嚎叫起来,陈玉楼赶紧命人将他绑好,再将那太保的尸体直接焚烧。
鹧鸪哨等人来与陈玉楼汇合,只见他正和一众手下一边嗑瓜子儿一边逗中了尸毒失去理智只想扑人却被困住的罗老歪。鹧鸪哨感到好笑,问陈玉楼这是何必呢?陈玉楼笑说:“这瓜娃子,不让他自己好好中一次招怕是一辈子长不了记性!”
等罗老歪恢复理智,陈玉楼便命人一边给他描述他中毒后的如此这般,一边可劲儿地调笑,罗老歪耳朵尖红得直到出了山口都没消下去。
后面的情况就好把控多了,陈玉楼将众人安排回了攒馆休息,等搬明器的弟兄们完活,又将所有人遣至十里开外,这才准备开始进攻山巅元墓。
陈玉楼看了看瓶山,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盗众,咳嗽一声,开始胡诌道:“我观这瓶山形势,山间必有机关可以连通墓穴。然而这山体已被水蚀多年,弄不好机关震动会引发落石,十分危险。尔等就在此地,不要走动,待我去瞧他个所以然再来从长计议。”
鹧鸪哨听了,面上一笑,上前献计道:“在下也对观山形有些心得,对这机关所在已有猜测。陈兄,此番也让我来打头阵吧。”
陈玉楼奇怪地看了看他,想想也对,上次也是人家找准的位置,但他毕竟不知道机关一碰山体就会崩落,准备不充分还是会有危险。思忖片刻,陈玉楼布置道:“那我与哨兄同去吧,好歹有个照应。花玛拐,你留下来,尤其要看住罗帅可别再瞎跑了!还有老洋人、花灵,他俩要是有危险,你自己上去挡也得给我挡下来!”
花玛拐应了下来,心里却委屈,心说总把头为啥啊,您当我是金刚不坏还是大罗神仙附体啊,让我去给搬山当肉盾。谁知道人总把头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你花玛拐可是手拿把攥的死不掉啊。
陈玉楼刚说完,看见正眯着眼睛(犯困)的红姑娘,恍然之中拍了一下脑门,对鹧鸪哨说:“啊,你是想跟红姑娘去是吧?这……”复又觉得自己这是在救人,不能为了给他俩牵线把命搭进去啊,便端正了一下心态,继续道:“下次吧啊,这次就咱俩去。”
鹧鸪哨笑起来,说:“没问题,我从最开始就是想着与你同去的。”
陈玉楼觉得鹧鸪哨这话听起来别扭,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带上鹧鸪哨就走了。路过红姑娘的时候,陈玉楼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你放心,回来就帮你提亲,不会让你委屈的。”
红姑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来看着总把头远去的背影,心想:这梗还没玩完呢???
鹧鸪哨和陈玉楼在林中穿行,半晌无话,直到陈玉楼开始气喘、体力有些不济了,鹧鸪哨便当先提议停下来小憩。
鹧鸪哨看着靠着树干用手扇扇子的陈玉楼,问道:“你是怎么了?”
陈玉楼完全没get到,傻愣愣地说:“没怎么啊,不就有点累吗?”
鹧鸪哨找了个地方坐下了,大有一副长谈的样子,平铺直叙道:“我拜入摸金校尉,与了尘长老共赴西夏黑水城,急于求成,在藏宝洞内中了招。”
陈玉楼这边都听傻了,鹧鸪哨看了他一眼,笑道:“我都坦白了,陈兄还是不肯说吗?”
陈玉楼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吭吭哧哧道:“我去了云南,盗那献王墓,让毒瘴窜进了眼睛……”
鹧鸪哨听了心里一紧,抬手便去摸陈玉楼的脸,陈玉楼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鹧鸪哨收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说:“老洋人和花灵,谢谢了。”
陈玉楼赶紧接上:“不用客气,应该的应该的……”想了想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
鹧鸪哨说:“吞下六翅蜈蚣内丹之后。当时见亲人围绕,你咳,陈兄也在一旁,还以为是中了西夏幻术。后来想到你当时在瓶山中的种种怪异,这才联系起来。”
陈玉楼说:“哦哦,难怪……”
两人又是无话,相对片刻,又同时开起口来。
鹧鸪哨:“我们要去开那机关吗?”
陈玉楼:“那你还想娶红姑娘吗?”
陈玉楼蓦然给自己弄了个大红脸,心说人家说正事儿呢你瞧你说了个啥??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往机关方向走去,坚决不给鹧鸪哨调侃自己的机会。鹧鸪哨只能小跑两步,这才追上走在前面气呼呼的陈玉楼。鹧鸪哨还没说上话,陈玉楼率先发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哨兄,这寻找雮尘珠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总得有个传人吧。我这妹子——”
鹧鸪哨听了,实在忍无可忍,走上前一拳揍在了陈玉楼脸上。陈玉楼被打了一个趔趄,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鹧鸪哨,心想:我这都逆天改命了,不是废物也不是孬种,你怎么还打我???
鹧鸪哨冷言道:“我还以为我与陈兄同是地府走了一遭的人,应当是活得明白了,想来是我看错了。”
陈玉楼看着鹧鸪哨背着竹篓离去的背影怔忪片刻,脑袋里的想法千回百转。他早就想过,这被诅咒的扎格拉玛部落确实是苦大仇深,但也没人规定背负命运的同时就不能享受自己短暂的生命是吧?但之前他从来不敢如此劝鹧鸪哨,尤其是害死了人家两个族人以后,他一个一己之力差点灭人家全派的人哪有置喙的余地啊?但现在想想,你要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前也不会有啥后代了,那还怕啥?怎么开心怎么来呗!
陈玉楼一想通,一溜小跑地就追上了鹧鸪哨,抓着人家衣服不松手,喘着气说:“有后了有后了,我把老洋人和花灵给救了,搬山这不就有后了吗?回头直接把他俩培养成传人,咱不生了,不生了行不行?”
鹧鸪哨不理他,径直往前走,陈玉楼只得继续:“找雮尘珠不在一天两天,对,那三天四天,五天六天总能找得到吧?哨兄要是不嫌弃,我陪你找!我陪你找,好不??”
鹧鸪哨突然停下,低头去看躲闪不及和自己撞了个满怀的陈玉楼:“好啊。”
陈玉楼多少还有些七荤八素:“……啊你,你答应这么痛快啊?”
鹧鸪哨:“怎么,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玉楼:“呃,没,没了?——哎哎……!!”
后来二人用蜈蚣挂山梯搭到了机关洞穴,又用困天锁找好了去路,便触了机关让紫金棺椁如之前一般被震到山下。一枪先崩了那作恶白猿,陈玉楼让人用绳索套在元代将军的脖子上,又让另一拨人将棺盖卡在尸身肩颈处,众人合力卸了那尸体大椎。没了白猿和尸王威胁,卸岭盗众与罗帅工兵便放开了手脚去搜那周边明器,终于满载而归。
等回了湘西陈府,陈玉楼又开始忐忐忑忑坐立不安,折腾了两天,终于鼓起勇气叫上鹧鸪哨和红姑娘,找了个偏房,三人聚了个首。
红姑娘坐那儿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直勾勾地看着总把头,希望对方给点提示。结果陈玉楼看人家看他,心里发虚,噗通就给红姑娘跪了。鹧鸪哨在一旁看了,也自觉对不起人家姑娘,也跪下了。红姑娘给吓得不行,说:“什么情况?你俩这拜堂呢??”
陈玉楼一咬牙一闭眼,呼噜呼噜就把他和鹧鸪哨私通苟且对不住红姑娘的事儿全给说了,临了睁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红姑娘,祈求姑娘原谅和成全。红姑娘停下嗑瓜子儿的手,说:“我虽然感谢总把头拿我当自己人,但是我觉得吧,你这成不成全的事,难道不是应该问老把头吗?”
鹧鸪哨闻言,心里打了个突。他竟然忘了人家陈玉楼不比自己孑然一身,作为陈家独子,家里老爷子还健在,陈玉楼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思及此,鹧鸪哨望向陈玉楼,眼神里写满了可怜。
陈玉楼眼珠一转,嘴角一挑,说:“不慌!明天自会见分晓。”
果然,第二天花玛拐就满面春光地来找了陈玉楼,说老把头要和他说些话。
老把头:“……从今以后,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决断便是,不必再跟我禀报了。”
陈玉楼:“您是指,今后不论大事小事,只要我拍板您都不拦了吗?”
老把头:“对。”
陈玉楼:“好的父亲!谢谢父亲!”
第二天陈玉楼就亲自做主举行了没羞没臊的搬山卸岭合并仪式,宣誓日后将合两派之力寻雮尘珠,及其周边明器。老太爷听后给气得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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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楼此时知道雮尘珠在云南吗?不知道,所以他们还是要先去黑水城(猫友2),拿没p用的龙骨天书,再继续发现滇国的秘密,最终寻得雮尘珠。
那断臂、瞎眼的地方俩人还能行吗?必须行,鹧鸪哨放飞自我后还是会去拜师了尘、习得分金定穴术,再加上咱猫玉楼一双(没什么p用的)夜眼,这天下还有什么斗鹧鸪哨倒不得??
所以说这世界亲爹还是摸金,只要从了这句“合则生,分则死”,哨楼一定没问题。
~happily end~
【茄蕾】过龄
★(伪)现实向HE 一发完 全文1.5w+
(茄蕾双方单身,有非微量幻花)
Lex从未感到过衰老,因为衰老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直到他遇上老番茄。
他是初生的烈日,冉冉升起,灿烂夺目,一下子打透了Lex灵魂角落的那一块迟暮。
五年能改变什么。从婴孩呱呱坠地到肆意奔跑,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五年可以让少年的喉结显现,让青涩的胡茬生长,让婴儿肥的皮脂褪去。五年是从老番...
★(伪)现实向HE 一发完 全文1.5w+
(茄蕾双方单身,有非微量幻花)
Lex从未感到过衰老,因为衰老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直到他遇上老番茄。
他是初生的烈日,冉冉升起,灿烂夺目,一下子打透了Lex灵魂角落的那一块迟暮。
五年能改变什么。从婴孩呱呱坠地到肆意奔跑,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成年。五年可以让少年的喉结显现,让青涩的胡茬生长,让婴儿肥的皮脂褪去。五年是从老番茄到Lex,是他们生命的长度差。
年长五年应该称之为什么。兄长,前辈,老师,向导,还是更多的类似词汇,带着敬意的感激的还有些疏远的尊重的称谓。
然而只有当老番茄真正想要把这些称呼叫出口时,他才意识到这些任何一个用来形容Lex,都显得不那么恰切。
老番茄打王者其实是最近一年才开始认真玩的,于是最开始在阴阳怪气几人的五排时,老番茄成功成为了唯一能够与中国boy争夺全场送人头带师的人。而且初出茅庐的老番茄似乎一定程度降低了阴阳怪气的匹配难度,并且提高了胜率。
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真的。
“……哇,这几把匹配贼快的,兄弟,上次我和老蕾双排匹配了有将近两分钟。”
……不奇怪。一个最强王者一个星耀,这一般确实匹配不来。段位最低的老番茄几秒沉默,屏幕前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的错我的错我的…”
“错啥啊错?茄哥哪儿能错了?谁敢说茄哥错了!谁敢!”某幻一个一哥毒唯小弟一边选着英雄一边嚷嚷。
接着老番茄就听见连麦里声音最大的那个音量近乎满格地来了一句:
“……老番茄贼强!!”只听见Lex的声清脆有力,“你们不信你们就过两天看看,老番茄肯定在钻石。”
“老番茄是一哥啊,就是什么都上手快,什么都做得好!”
“老蕾说是就是!”马儿附和。
Lex震声的这么一句,引得老番茄感动之余一下子聋了耳朵。
老番茄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顿,他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赞美肯定和嘉奖。他确实是个做什么都好的学霸,领悟力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然而老番茄获得过无数的嘉奖,即使是再德不配位的谬赞,他也没有过一次像现在这样,发自肺腑的狂喜。
那一刻老番茄觉得自己像个幼儿园小朋友,第一次被老师夸,得了糖,就攥在手心里一直也不舍得去吃,只痴痴地傻笑。
“老番茄MVP啊!!可以的。”
“茄哥NB!!”
“完了……我又垫底了我。”
而老番茄只在满怀期待地等着音量最大的那个人开口。他等他哪怕一句认可。
但是音量本该最大的Lex的话筒却迟迟没有显声,音量的标识只有轻微的话筒摩挲和呼吸声。Lex没有开口。
“还好还好,没给兄弟们拖后腿…”老番茄稍微收敛了一点声音里若有若无的失望,“主要还是老蕾中路稳。”
“……”Lex的声音放到正常说话的音量,没有吹捧也没有刻意地阴阳怪气和叫嚣,似乎是考量了过后很认真地夸了一句。“番茄这把打得不错。”
关于老番茄是如何几周冲上钻石段位的,对于众人来说依旧是个迷。
但是事实上,短期冲段的背后,虽然没有花钱找帮练,倒是有个不花钱还白给倒贴的最强王者助力。
当Lex看见老番茄凭借着一哥的强领悟力和实力拼杀到黄金段的时候,欣慰之余,眼睁睁地看着一哥的段位就那么尬住了。
“……其实已经可以辣,一周之内干到黄金,一哥的实力不是吹的啊。”
Lex把脑袋从老番茄身后肩膀上探过来,瞅了一眼他的界面,正奋力拼杀的老番茄一直被对方的芈月血虐,一连送了好几个人头。老番茄见Lex还盯着自己打,眼睁睁看自己辣鸡的操作,丢人丢到最强王者面前了。
Damn.
“……哎呀,完了,又送了…”
“你这个不能这么玩…”老番茄只感觉到脸侧的气息突然凑近了点,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直接一屁股挤着他坐下了,Lex几乎贴着老番茄,平常一向的公鸭嗓这会儿却放得特别平缓,老番茄很少听他那样说话。
“你这样,你先放个二技能把她镇住,对,哎,然后再打,对,再用这个闪现……”
老番茄屏气凝神地试着操作了一下,一波操作下去行云流水,直接双杀。
“无敌了老番茄!!你刚才那波操作简直了,把对面打的嗷嗷叫!!”
分明打赢了的是他吧,怎么这么激动。像个小孩一样。
“哎,不愧是最强王者。”
“一哥别吹我,臣妾担待不起啊。”
“噗嗤……”老番茄总能被他小学生一样的耍宝语气逗笑。
Lex看见老番茄他笑起来会下意识抿着嘴,还会脸红。这是什么人间大可爱物种。
于是接下来的几局,老番茄就受到了最强王者一对一,身体力行,的大型教学现场。最强王者对他进行了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的全方位英雄教学。老番茄除了觉得耳膜有些痛之外,觉着这一下午的课程要是卖出去,绝对能发家致富,堪称王者荣耀武功秘籍汇编,五三中的葵花宝典。
所谓倾囊相授,想必也不过如此。
眼看着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老番茄一连又一连的MVP,Lex脸上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怎么说呢,自己家大白菜长成了一样的欣慰。
“可以了老番茄!可以出师了!”
当了一下午学习机器的老番茄放下手机,突然有几分恍惚,他看见外面天色都变了,而自己就这么在Lex家呆到了天黑。
“这么晚了吗?那我,那什么…我先走了,老蕾你是不一会儿直播了?”
“别跟他们说我教你的啊。蕾家秘籍,传男不传女。”
老傲娇了。
老番茄笑了,抬头看人的时候,Lex已经把头转过去了,煞有其事地逗着金闪闪,但是不难看出猫主子完全一副被惹了清梦不想鸟他的样子。
“敢不理我金闪闪,啊?记大过!!”
于是Lex假装逗猫逗了个寂寞。被老番茄憋笑着看在眼里。
如果说倾囊相授是师徒,那真正让老番茄放下那几年年龄差的坎,却是后来的那次。
“…这天好热啊我透了!”
老番茄手里是上海迪士尼景区内的昂贵冰水,头顶是上海夏天的炎炎烈日,碍于镜头前腼腆的性格以及些许的偶像包袱,穿着中长裤的老番茄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成了一只烤番茄。
走在身旁的Lex嘴里啃着根粉红色米妮形天价冰淇淋,脚上的凉拖踩得啪嗒啪嗒,另一只手胡乱地抓了把额前的刘海,一边还几乎声嘶力竭地嚎着热。
没人通知老番茄这次不是来录素材只是来玩的,于是相比之下Lex完全就是一副十天没出屋的邋遢宅男造型。老番茄衣冠楚楚地混迹在一群穿着大裤衩子的up主中间,非常想要低头用下巴自尽。
好在,那天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同行的一路up主里老番茄一眼就发现了唯一的熟人Lex,进了院区后大家就各自分散开来了。说实话老番茄没有预料到能在这里遇上的。又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人群中,礼貌寒暄微笑营业。然后抬头不经意的瞬间,对上那么一双视线。
“番茄?”
“老蕾!”
漏掉一拍。
Lex总是治疗老番茄尴尬症的突如其来的良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记得Lex从人群里走向他。
“阿茄啊,你不热嘛?”
不热……那是不可能的。夏天四十度的中长裤比情人节的森林冰火人蛋疼数十倍。
“还好还好,咱们去玩个什么项目吧,找个凉快的……”
“行,等会儿,你帮我拿一下…我透了我把我头发扎起来……”
说着老番茄手里被塞了根啃掉了耳朵的粉红米妮冰棍。闻声老番茄脑内莫名地闪现脑补了一个Lex把头发扎起来的样子,勾画了一个画面,不露声色地开始在心里解说。
头顶上多余散乱略微有些长的发被拢到后脑扎成一个小髻,再配上Lex略微滑下来的眼镜和凌乱的刘海……
想到这里已经热熟了的老番茄脸颊添了好几度。我的MA呀这就有点小帅犯规了——
“好啦!”
老番茄身为一个见过史上最骚光头杀手的见过大世面的人回过头。却遭到了开幕雷击。
“……”
史上最骚的发型原来不是光头。是老蕾所谓的把头发扎起来。
老番茄看着对方顶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少年脸,头顶上却扎起了一个冲天小辫,露出白花花的额头来。随着Lex的脚步,老番茄看见那高出他半个脑袋的小辫儿一颤一颤的。
“你刚才说玩啥去?”
“天线宝宝……”
“啊?”
“不是,咱,额咱们去玩那个漂流吧……”
一哥慌乱。
“走走走,老番茄带我清凉漂流!!”
接着还没等老番茄措好辞对他的发型做出什么评价,Lex就一把扯过他往人流的地方走过去。
肢体接触,太近了太近了不行的,距离危险。
老番茄发现Lex的手指偏凉,整个人的体温也偏低,让他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往Lex身上贴了贴。老番茄的眼神是小心翼翼地瞥着Lex的,虽然对方扎着冲天辫,还有些胡子拉碴,但是他始终难以移开视线。
Lex是那种他一眼看过去就不再想移开视线的人。来自他本身的光亮。
老番茄就这么一路任Lex扯着,结果完全没在意走的方向,直到Lex把他领到一只巨型可爱小飞象面前,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大事不妙。
“到啦!!咱们玩这个!”
“……不是???”
Lex指着面前的儿童亲子游乐项目,让老番茄一瞬间有了上贼船的错觉。
一哥此时的内心:我不愿参与其中!!!
要问他是怎么和另一个头扎冲天辫的凉拖宅男一起,排过众多带着米老鼠耳朵的祖国花朵和他们辛勤的园丁,最终坐上了上海迪士尼内的儿童项目时,老番茄是不想回答的。
别问了。问就是老男妈妈了。
“啊啊啊好吓银啊!!它他妈居然有个俯冲!啊啊我透啊!!”
“不是,老蕾,这很安全的,你不用……”
老番茄感觉到身旁一个体温明显低于自己的身体直接贴了过来,他已经顾不得耳边响彻的高分贝大喊了,这个动作非但没让他降温,反而随着身下座位的倾斜,Lex靠得他更紧了,几乎贴在他只隔了层T恤的腹肌上。
艹。
……老番茄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就顺着人的动作把人揽在了臂弯里,直到这个本就短小精悍的儿童项目在一个缓坡里终于结束。
老番茄这才松开了揽在Lex脖颈上的手臂,感觉对方裸露的皮肤上的冰凉触感,体温差。老番茄感觉得到热传递。十年物理快白学了。
“……终于结束了!!我受不鸟了,这什么儿童项目啊!”
回过神来的老番茄才意识到刚才Lex的一路叫嚷吸引了周围不少未来祖国花朵的目光。
老番茄来不及回味刚才美人在怀的短暂欣喜,赶紧拉着Lex从这个尴尬的亲子项目中逃离。于是后来就有了老番茄的那条微博:
‘老蕾坐个儿童项目还叫。’
配图一张仓皇逃跑时的残影。
老番茄觉得Lex二十八岁的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八岁孩童。
真正的过龄的老成,反倒成了他。
Lex从未想过衰老这个话题,仿佛一直以来这两个字眼是世界上距离他最远的事物。
其间相隔了成百上千个通宵透亮的黎明,显示屏明灭的光线,循环不断的新番动画,游戏纷乱的界面通宵达旦,清晨合眼的昏昏沉沉,醒来日头偏西黑夜将至。
午夜场直播频道通常都少不了Lex,隔壁花少北和某幻很少有能肝过Lex的时候,往往那个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归零的时候,他还毫无倦意。
Lex又一把王者排位把对面血虐。最强王者就是最强王者。
“太菜了!!就这?!我滴香香太腻害了!!”
Lex原本玩孙尚香不算多,只是最近莫名用得越来越频繁了些。
眼看着时间已经过了零点二三十分钟了,他这局打完,看见弹幕里还是熙熙攘攘的,给他加油的夸奖的打赏的。也是啊,网络上热闹,把午夜吵得像是正午,把寂静冷清吵得喧喧扰扰,时时刻刻都有人醒着,时时刻刻有人言语,有人说话,有人嬉笑,Lex感觉到周围是热闹的。
一个金主爸爸非常豪气地一掷千金,一连送了好几个摩天大楼。弹幕里一直芜湖不断。Lex拿起冰水猛周了一口,张口谢礼物。
“谢谢老板,老板大气!!小蕾我今天就是皮卡丘丘了!!”
随意叠词和破锣大嗓,Lex总有这种把无意识撒娇和震耳公鸭嗓完美融合而不觉的功能。
然后弹幕里刷了起来:
皮卡丘丘~用爱发电!哈哈哈!老蕾撒娇!震死我了。蕾大破锣。震耳欲聋。皮卡皮卡……
发电的梗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笑好用的,而且Lex也挺喜欢自己雷电法王的称号。听起来巨他妈强而且还带着无限buff的那种。一听就是老女主了。
然而不可避免的,Lex总能看见几条混杂在搞笑弹幕里的嘘寒问暖。有些突兀的,不尴不尬地混杂在弹幕流中划过屏幕。
Lex不睡吗?早点睡呀。
都十二点多了!
快一点了,主播真能肝啊!!
不早了早点睡叭。
老蕾注意身体啊。
……
但凡是粉Lex一段时间的人都了解,或者不用粉上,级别稍微差不多点的号就都知道,大多数主播一般不喜欢人催着休息。午夜场开直播的主播你让人家早点睡?是脑子有病嘛。而且一个大男人要你催睡觉?
Lex通常是装作看不见的,并且那些弹幕确实是少数,而且懂的粉丝会很明白地把它们飞快地刷上去,没有一点停留。
换做往前,Lex看都不会看一眼这些弹幕,也不会在意,该上分上分。但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在意了。
有时候视线会不由自主地精准无误地钉在那条弹幕上,任由它将视线拖拽到屏幕边缘。停留在半空中,再绕回苍白的指尖,最后停留在反射屋内明晃晃光线的玻璃窗。
那些弹幕提醒着他一件被他忘却了很久的事情。
是什么呢。
Lex的恍惚只是一瞬间的,闪电过隙便没有了。抑或他只是刻意不想记起,以避免无端地激起滂沱大雨。
他谢着礼物,有一句没一句地。Lex特意挑了个舒服的姿势没骨头一样地窝在电脑椅上,把自己折叠着起来,双脚踩在椅子上,支撑着他,包裹着他,脊背紧贴着椅子背,感受不到疲倦。这个姿势让Lex感觉到回到了久违的母体。
“谢谢 金闪闪的纸壳箱 老板的三个自由之翼!金闪闪啊……臭猫早睡啦!”
“谢谢 阿珂 老板的节奏风暴!!”
“谢谢……”
他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从椅子里稍微抬起点头来,瞧见自己的猫早已经挤在那只比自己的体型小一整倍的纸壳箱子里呼呼大睡了。正盯着金闪闪轻微起伏的一团发呆,屏幕上突然来了一条留言横幅。
‘一百万金瓜子——
老番茄:啊,原来这就是最强王者的勤奋么?’
蕾丝开屏雷击,涣散的视线一瞬间就聚焦到屏幕上那个通红的番茄头像上。他又仔细看了一眼确认不是高仿号。于是平常视频用爱发电吐槽一个更比六个强的雷克斯班纳,在时间还有十三分钟到达一点的时候,发电的头脑一下子陷入停电模式。
“……番茄——?!?我靠,真的假的。”
对方并不常来看他直播的,至少Lex自己以为是这样。所以那么条留言板,来的还是挺秃然的。B站一哥凌晨来看他直播,还送了金瓜子挂了留言牌子,这真是受宠若惊了。但是让Lex失神的绝不仅仅是所谓一哥的圣驾光临。
茄帝?!!
老番茄???
一哥来了?!
老阴阳怪气了。
番茄!!
茄哥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太敢了,牛的。
不愧是一哥,轻易就做到了我们不敢做的事情。
这句话几个意思,Lex这个老阴阳怪气看一眼就明白。有时候他也希望自己那双平光眼镜下的死鱼眼看东西不要那么通透,他也想给自己留点余地的。
Lex又点开了留言看了一遍,眼看着老番茄那句阴阳怪气的话里里外外明明白白地写着意思是:
还没睡啊。
这么句他平日里讨厌看见的催睡觉的话,换到老番茄嘴里说出来,给他的就是另一种感觉了。没有厌恶,没有烦躁,也没有怪气毒舌和回怼的欲望,反而让Lex感觉到一瞬间的倦意,是那种久违的倦怠地想要肆意睡去的安心。
和老番茄给他的所有感觉一样。
透了啊。还真就男妈妈呗。
Lex回过神来想好该怎么回的时候,弹幕已经刷起番茄好一会了,只是当事人一直没个表态,众人很是疑惑老番茄是怎么让这个一晚上破锣响彻的直播间突然陷入停电般的沉寂的。
不愧是一哥。轻易就做到了两件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谢谢一哥捧场!!一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那必然是老阴阳怪气了,Lex赶紧收拾了下情绪扯着个嗓子回了过去。然后扯了两句,在老番茄的留言板过时之后几分钟火速下了播。
时间刚好是一点零一分。
下播之后刚准备点开微信的Lex被语音通话提醒抢先一步,还真就是呗。男妈妈来了。
“喂,番茄?”
“我,我刚才是不是有些突然…”耳边传来了对面大男生温和的声音,还莫名地有几分犹豫。
“……是有点秃然。”
凌晨来直播间阴阳怪气地催睡,真妹想到的。
“啊,错了蕾皇,别骂了别骂了我记个大过。”
他提前打好的草稿,都变成了仿佛突然被拎到镜头前的手足无措。
老番茄在电话的另一端,尖尖的脑袋瓜里空空如也,听见Lex这边的回应寥寥,空出的一只手早开始在空气中舞动,表演起了十级手语。
接着他听见对面Lex的大嗓门,
“茄帝来窥屏也不提前吱一声,万一我那把输了多——没面子!”
“老蕾,老蕾最强王者太谦虚了。上一把孙尚香特别稳。没有盾山也一样的稳。”
不是,干嘛加这么一句,我不是我没有我的妈呀我他妈在做什么这。
老番茄不听使唤的左手在Lex看不见的另一端空气中上下翻飞,呈八爪鱼式地缩放。好像刚才不小心泄露的最后一句,是个多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然后老番茄听见那边沉默了几秒,深夜凌晨的空气就是这样,容易降温,容易空旷,听得见呼吸和心跳,容易暴露,容易失序。几秒的空气被夜煮沸,翻腾起太过刺眼的光亮。老番茄仰头平躺在床上,他关了灯,除了手机的一点光亮,四周皆是黑的。而Lex那边刚好相反,他把灯都打开,明晃晃地照着黑夜,四周皆是亮的。
Lex开口,但是没有再接着那个话题,也放低了音量。他低声说话的时候是沉的。有些安静的,哑着的。
“这个点儿了还不睡明天上课起得来嘛?”
“没事儿,起得来。谁还没肝过论文到天亮。”
“你写论文呐?那你写吧我挂……”
“我没有,我写完了,要睡了。”
“……噢。”
Lex应着,准确来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这样一个普通的凌晨深夜,对着手机和四下里空无一人的寂静他应该对着对面的年轻人说些什么。
对夜晚来说,伪装显得没有必要,寒暄也多余。Lex听见话筒那边平稳的呼吸,少年几次的欲言又止,他有点能想象到那边手语大师脚趾抓床的场面,非常努力地不咧开嘴傻笑出声。
“那怎么啦,什么事啊。”Lex放软了语气问道。
“啊。没,没什么事。哦,对了,好像明天boy找咱们吃饭,刚才看你没下播,我们,我们在群里语音说的。对。”
老番茄支支吾吾着突然就找到了绝佳的借口,不善撒谎但信口胡诌还是会的,谢谢boy,好兄弟。
“吃饭?没听他说过啊。吃饭还是恰饭?”
“吃饭。不接广告的,哎呀,太遗憾了,老广告区无缘了。”
“行吧。明天几点啊。”
“今天了,老蕾。”
“……管他几点呢,醒了再嗦!!”
“别呀老蕾,大家都去呢。”
“我要睡觉觉的嘛,你让王瀚哲先拍三个vlog……”
说着说着不自觉就放软的语气,老叠词怪了。
“行。我,我转告他。”对面的少年不仅没被他的恶意撒娇恶心到,反而还认认真真地接了。这让Lex一下子又没话了。他每每自以为的恶心人,到了这个少年这里就失去了效果,又或者说,变更了意味。
“老蕾啊。”对面的少年又轻声地唤他。
“啊?”
“早点睡。”
所以到头来所谓的一哥的处心积虑,只不过是为了对Lex讲这么一句短短的话。
在偷偷埋伏对方直播间窥屏的不知道第多少个夜晚,老番茄头一次下定了决心。
他记得Lex是如何照亮他几乎一整个年少的长夜。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默不作声下去,只是在屏幕的另一边听Lex在深夜凌晨打游戏直播,想想着对方窝在空荡的房间直到天亮才入睡。他喜欢听对方无厘头的撒娇,破锣一样的大嗓门,哪怕只是简单说说话谢礼物喊声老板。他其实可以这样坚持下去很久,像他一整个少年所做的那样,远远地望着守着Lex,在每一个刷题学习到深夜的晚上,打开电脑,点开Lex的视频。像少年追着如焚的白夜。
只是那些弹幕提醒了他一件被他忘却了很久的事情。
老番茄挂断了电话后盯着语音通话的记录发呆,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番大费周折还搭进去个此时可能早已经闷头睡大觉的boy,只是为了给蕾丝打个电话说一句早点睡。
根据物质守恒定律。高材生老番茄经过了周密严谨的换算。在凌晨一点四十八分得出结论。
值。
此时的王先生不出所料地已经陷入酣睡,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哥请客的事情。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收到了来自一哥礼貌而具有条理的微信留言圣旨。
三言两语就用极强的概括能力提炼出了阅读理解满分答案般的留言把中国boy安排得明明白白:
boy,你今天要找大家一起吃饭,你来通知马哥和北子哥,经费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承担一半。时间地点你来定,记得发我。老蕾我来叫。
没有意思。
“现在是几个意思啊,兄弟?”
几乎快以一己之力把一桌烧烤塞下肚的花少北,冲着一旁品着一瓶肥宅水的某幻和对面划水的中国boy,还有愣是一口没动的老番茄问道。
小马也疑惑,但是小马只小口品着肥宅水,不请客没有发言权。于是某幻把视线投给中国boy,“问他,他让俺们来的。”
本次聚餐最无辜选手王先生微撅起来他那显着几分无奈的厚嘴唇,刚想把老番茄全盘供出来就收到了来自一哥的凝视。
“啊,那个啥呀,老蕾嘛,估计是又睡过了啊。要不,咱不等他了?一哥都请不动的,啊是不是番茄……”
老番茄低头看着始终打不通的手机,没有搭话。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的,兄弟。
其实换做往常,没有Lex也不会少什么,拍自夸小队的时候也没有Lex,有时候几个人打游戏也没有。但老番茄觉得这不一样。这次是自己诚心邀请了的,是自己小心翼翼处心甚至积虑策划的。而且他分明答应了。
某幻身为一个过来人,抬眼看了老番茄一眼,就撇撇嘴又来了一口肥宅水,还砸吧砸吧了嘴。
“你这喝白酒呢啊?”吃饱喝足花少北歪头看着某幻。
“啧。瓦这是品一品茄哥的感情。”
啥感情。被兄弟放鸽子的情感?花少北和中国boy两脸疑惑,某幻看了一眼自家吃饱喝足的花大傻子,又看见对面被一语道破的老番茄一下子的失神。
“咋样啊茄哥。”
“……没接。”
“啥呀!你俩加密通话呢?”
某幻把自家吃饱喝足的大喇叭一把揽住,直接冲着老番茄挑了个野眉,“信不信兄弟?”
“…你说兄弟。”
“你直接开个闪现杀过去。”
“能行么?”
“兄弟怎么solo赢的你忘了?”说着某幻看了一眼还不明觉厉的花大傻子,搭在对方白净脖子上的手臂一收,就把人圈进臂弯里,也不顾花少北嘴上嚷着,“就你,还想赢呢,你还能赢咋的……”
老番茄抬眼看着对面的俩室友,计算了一下这两个人闪现的距离也不过就几十步走个房间的距离。
“你闪现过去是回城,我这闪现过去了是送人头。”
“我一盾山,跑都没得跑……”
某幻把肥宅水一放,“你最近没看老蕾直播么?老孙尚香了。”
“他不上官婉儿么?他不,他不爱上了吗?”
“爱个锤子了……啥跟啥天合之作啊还上官婉儿。”
中国boy终于找回来频道一下子参透了B站一哥的感情大事,发现了他不该承受的这一顿饭和这一切的根源。
真的没有意思。
“兄弟,我这顿饭当给你助力了。”猩猩掏腰包往桌上拍了几张大钞。
“一哥,我看好你。”某幻干了肥宅水拍了拍老番茄的肩膀。
“啥呀。”花少北不明觉厉拍了下某幻的大腿。
三个兄弟给老番茄硬生生加上了迷之buff,虽然除了壮胆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帮助。
老番茄扣上了渔夫帽子,中国boy先去停车场取车了,某幻让花少北先跟boy去消化消化食儿。
然后两步站到了饭店门口霓虹彩灯光影中站着的老番茄身边,旁边同龄的少年视线低垂,时不时地按亮手机又按灭。老番茄肩上的双肩包里还是电脑和下课都没来得及卸下的书,他一下课就奔过来了。
某幻跟身边这个大男生同龄,他体会过这种年少的悸动,看似无望荒唐,却又无法逃脱的。
“茄哥。我明白你。”
暗恋太难了,特别是一个近在眼前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一步之遥,却好像能走一生的距离。
老番茄单薄的嘴角扯起一点苦笑,几个轻微的小褶,迟迟化不开的眉头。“……到底也是没逃过。”
“茄哥,瓦觉着吧,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太强了,各方面都无敌,不是瓦们这些凡人能比的。但是吧,有那么一点,”
老番茄又一次按亮手机,没有消息和来电提醒。
“你太放不开了有点,茄哥。不够勇。……不过瓦知道,你们学霸可能都有点架子。问题不大。”
老番茄一怔。
“某幻,你花了多久?”
“啥。”
“就,下定决心,表白。”
“实话告诉你,兄弟,思来想去快半年,到最后其实就一瞬间的事儿,真的。”
“当我站在西藏四千多米的高原上的时候,脑子有点缺氧,讲真,那时候瓦也想仔细思考一下子人生,顺道捋一捋自己的破感情。但是瓦真的一下子啥也想不起来了,原来最真的参悟只是缺氧时的一片空荡荡。”
某幻笑了,他眼角的泪痣装点在傍晚的霓虹灯里,仿佛脸上高原效应的红始终未褪去,“那时候瓦在高原上给号儿北打了个电话,他一接通,我就发现四千多米的山顶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他。”
“瓦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所以瓦要回去见他。”
“越快越好。”
眼看着boy的车从对面的停车场驶出来了,某幻挑了挑眉,拍了拍老番茄的肩膀。
某幻的成功案例有些牛的。老番茄听完了这么一通话,好像一瞬间更不知道该如何了。
他不是某幻,没有徒步高原的一股脑冲动,也没有他那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孤勇。某幻说的没有错,他的顾虑好像始终太多,他是学霸,B站一哥,茄帝,复旦之光。人群中再难找到另一个像他这样前途光明似朝日的人,可他始终没有那个勇气去多迈向Lex一步。
“不用着急,等到那个时候了,你会发现自己一刻都多等不了。因为再不说出口,就来不及了。”
“瓦看好你。一哥。”
老番茄看着花少北从后座的车窗里探出头来喊他,某幻迎上去,踏碎所有波平。
于是他突然站住脚,没有跟过去。
“boy你们先走吧!”
“啊?天都黑了你去哪啊兄弟?”
“噢,那个,学校志愿服务…慰问孤寡老人。”
“神他妈的孤寡老人…”花少北笑着扒拉着boy让他开车走,一边冲着窗外摆了摆手。
“呦,号儿北大明白啦?”
“怂恿人你真有一套的,某幻。”
车子逐渐驶进了夜色,老番茄的身影在boy的后车镜里缩成一个小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车后座上眼角带痣的人转过头认真地看向花少北,他想起了高原上的缺氧,冲昏了头脑的情愫。
“哪个臭弟弟还不年轻一回。”
老番茄虽然名字里带个老,但实际上他还年轻,所有人都说他前程似锦,前路漫长。但他每每望向那所谓的前路,只是一片空空荡荡。
他记得自己粉丝数飞速增长,是在自己的毕业视频发出后。树大招风,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当他的粉丝数日益增长到无人能及的数字时,千万的关注在他一身。老番茄二十多年的人生,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盯着手机B站上,自己主页视频封面上的一身荣光的少年出神,愣了好久。
老番茄知道,那千万的播放量和粉丝数代表什么又是怎么来的。大多数人只不过是冲着他B站一哥的名气,年少有为的典范,学玩两不误的天赋,阳光自信的人设而去的。那样多的人因为他是“复旦学霸”这样的优秀头衔慕名而来,而不是因为最开始的,那个在镜头面前不敢说话的,解说着所热爱的游戏的腼腆少年。
而现在再没有人告诉他,再往前,应该怎么走。
“一哥没那么好当吧?”
老番茄闻声抬起头,发觉Lex抱着篮球站在他面前,他差点忘记了这是自己找了一些up主来打篮球联谊赛,一旁球场上某幻和众人正打得火热。Lex发觉了角落里盯着手机发呆的老番茄。
“……嗯,有点难。”
“这叫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那天的Lex不像他往日镜头前视频里的小学生样子,他坐到老番茄身边去。
“突然有那么多关注,不适应是不是?那就慢慢适应,一哥这个王冠是有点重。但是你能担得起这个重量,老番茄。”
“我不太确定……”
“往前看。”
老番茄看向Lex,对方的也在看着他,那天打球Lex没有戴眼镜,老番茄觉得那视线仿佛穿透了他,在他身后看见一条平坦通途的大道。
“你会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越来越多的风评议论,会被打上标签,作为符号,会有人玩梗,有人爱你,有人骂你,有人说你德不配位,有人把你捧上天……”
老番茄突然意识到,那些都是Lex经历过的,他的前路,原来Lex早已经一一走过。
“然后,可能我会找不到最开始做游戏解说的初心,又或者,老番茄变成过气网红……”
老番茄的手攥紧到一块。
又被另一只手抚开了。
“以后的事情,不要去想它。”
“你只管往前看。”
老番茄一度担心自己会丧失风格,忘记初心,亦或是被太多的关注压垮,失去少年的意气。
但Lex站在他面前,他走过那条令人苍老的路,但仍是少年。
那一刻老番茄才知道,Lex就是他的前路。
Lex从拉着窗帘没有日夜的屋子里醒来,听见金闪闪在一旁嘎嘣嘎嘣地嚼着食物。打开手机瞥了一眼时间,还有众人的数个未接来电。显示老番茄的来电数最多。
接着屏幕又亮了起来,Lex看了一眼,还是那个名字。
小屁孩。还真是孜孜不倦。
Lex希望自己不曾清醒,又或者说他一直以来看似的装疯卖傻并不只是为掩饰过龄,准确来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这样持续多久,以这样幼稚任性的姿态,以肆意的消磨挥霍,以这副新陈代谢趋缓的身体。
Lex从未感到过衰老,因为衰老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直到他遇上老番茄。
他是初生的烈日,冉冉升起,灿烂夺目,一下子打透了Lex灵魂角落的那一块迟暮。
Lex第一次见老番茄,是在一次B站up主的聚会上,那时的Lex是B站所谓的一哥,只是那时候小破站的影响力还没有很大,大家没那样叫过Lex。Lex的邋遢随意不分时候,他那天也穿了双大凉拖,还是前一夜通宵补番的凌乱造型。但他一眼就看见了当场坐在角落里,显得过分安静乖巧而格格不入的老番茄。
老番茄生了一副好学生的脸,眉目干净,全然是一个好好学习的高中生样子,有些拘谨地坐在那,抿着嘴在别的up主的镜头前脸颊涨得微红一言不发。
可Lex感觉到他身上有种没有开窍的光芒,像是未经打磨的璞玉,是未淘洗的金,是未切割的钻石,是尚未升起的烈日。
他自己都说不明白那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从何而来,Lex本来怀疑是自己熬了通宵脑子死机了,会觉得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年轻有神他妈的帝王之相。
——
Lex赶紧从冰箱里捣腾出了自己存下的那点存货,拉开易拉罐灌下就是一口冰凉的气泡酒,泛着甜腻的草莓味。透了。谁不想灌醉自己用的是劲极大一口倒的伏特加炸弹啊,但凡Lex有过一点准备,也不至于拿这么甜的酒灌自己。
可他现在只想很快醉过去,睡过去,等到他清醒的时候再说。
——
“你是老番茄是吧?我看过你的游戏视频,挺有趣的!”
老番茄抬起头,发现Lex迎着光线的方向就站在他面前,对方比他高一些,头顶上还有蓬松的乱发,有点邋遢的样子。但是老番茄的眼神倏地亮了,只一张口,他就知道,这个声音不会有别人。
那是老番茄年少的月光。
——
所以当老番茄终于长舒一口气,抬起手在那扇门上扣响时,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几年前的那次初见。于是几年的光景,年少几年的悸动,全部在Lex打开门的瞬间合而为一。
“谁啊!”
“老蕾我……”
老番茄看见开门的人,头发乱乱的,视线涣散而不清醒。他声音有些喑哑着,老番茄才意识到不对劲。
不难闻到的,随着门的打开对方周遭一圈淡淡的甜腻草莓味。
老番茄眼前的,唯一与那时不同的,是这一次Lex的背后没有明晃晃刺目的光亮,老番茄看见他身后的屋子是漆黑的,卧室的方向一块电脑屏的电子光线亮着,Lex从一片暗淡的屋子里开门。
“阿,阿茄!?”
“老蕾你开门之前都不看看是谁么?万一是个入室抢劫密室连环杀人案杀手呢?”老番茄一下子有点急了,生气又不知道怎么说,这是二十八的成熟男性该有的行为么?
“那怎么办,那不行,你得先剃个光头!!全剃光!”
Lex怎么可能让对方掌握主动权,一边内涵着试图打着马虎眼唬过去这一波,然后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想着怎么迎下一波。
一哥这波输出有点难顶啊透,这他妈直接杀到老家是几个意思?还一个人?solo?那他一打一一个肌肉猛男,岂不是被吊起来打?
“来来来进屋最骚光头!!”Lex稍微侧身,转头伸手要到墙上去找灯的开关,“杀手先森你看看拿点啥好?我无名小蕾,贫苦人家,就一只猫,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老番茄听着人的语气,亢奋又甜软的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又更加让他确信了。
多半是喝多了。
“老蕾……”
Lex还未来得及回身,指尖也还未摸到墙上的开关。只一个猝不及防,被身后的人逼近了一步直接贴上,一切发生的太突然,Lex几乎没有时间反应,而且他刚灌了自己一瓶酒,好像是冥冥之中,Lex也知道,有些事情他得去面对。
身后的少年体温偏高,又一次地,那样近的距离,Lex感受得到,那是烈日灼心。
黑暗中呼吸失了一瞬,顿了一瞬。
“…你喝酒了?”
少年只是凑到他脖颈后嗅了嗅,确认到了一股浓烈的甜腻酒气。心想这是灌了多少。
“……我妹喝多!!我那喝的那个,草莓气泡水能多嘛!?”
Lex开始后悔自己没再多灌一瓶,他现在其实有一点醉,还有大半的意识残存着,这时候他是真的羡慕毛利小五郎,特想要柯南手表里那麻醉针给他来一下子。
Lex只想赶紧找到灯,大约是酒精终于起了作用,不大的房子里谙熟于心的开关一下子却胡乱地摸不到位置。接着另一只掌心温热的手从背后扣在了上面。
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只要一躲就能挣脱,但是那手又是坚定的,炽热的,稚嫩而又热烈。
“搞什么……”
老番茄想要靠近Lex。他一直是一块灼热的烈日,他要向着他老旧清冷的月光。
那月光还是少年的月。
只是现在,除了Lex身上宽大的白色T恤,老番茄在他身上找不到别的光亮。他连同他遮住了双眼的乱发一同陷入在黑暗里面,同不合时宜的沉默纠缠。
“老蕾……Lex。”
他听见身后来自少年低沉的声线刻意压低,压抑着近乎决堤的情感。当他刻意认真地叫他的名时,老番茄才感觉到自己和Lex是以一种对等的身份对峙。只有这时他们间年龄的代沟被忽略,人生相差的几年光阴被模糊,他们都才记起自己正是少年。Lex才稍微忘却自己灵魂的迟暮。
于是老番茄扣紧了那只略显的冰凉纤细的手,凑近Lex裸露在外的脖颈。虔信地,温柔地,坚定地,隐忍地,热烈地,青涩地,成熟地,年轻而又年老地,吻在了Lex的后颈。
大约是老番茄二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孤勇,忘了从哪里来,是来自于几年来少年的悸动,还是年少的欣喜,抬眼低眉间的留恋。又或许真正让他想起来的只是那么一瞬间。
当老番茄一次不经意间,看见Lex眉间的疲倦。才意识到这个男人脸上丰盈的胶原蛋白正在消逝,Lex已经不再是少年。那一刻老番茄彻彻底底地失了神。
他终于知道某幻说的,那个时候。他一刻都没办法再等下去了。他害怕看见Lex的衰老,他也不愿再看见Lex孤身一人。
他曾是他少年的明月,所以他现在想做他的朝阳。
第二天清醒的蕾某人睁开眼,发觉差不多还是下午的老时间,除了身为二十八岁成熟男性的衣衫有些不整,还有脖颈上一堆的牙印子外,Lex觉得自己醒酒了状态不错。
你他妈的你是属狗的么老番茄?
当晚本来约定好直播露脸的Lex只能以没洗头为由躲在王者的界面后。
“那啥,我没洗头啊,都没有洗香香~改天改天。”
弹幕:老鸽子了。
弹幕:我给你钱!!!
弹幕:为什么要洗孙尚香
Lex本来像往常一样愉悦地窝在电脑椅上弯虾一样地打着王者,耳朵上塞着个耳麦,放着共和时代的counting stars,嘴上一遍魔音灌耳地肆意摧残着直播间的观众们。
“Lately I...losing 斯哩破……”
“那就别losing sleep了。”
Lex循声抬起头去,发现老番茄的脸从他的电脑椅背后伸过来,以后扯开Lex左耳的耳麦趴在他耳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谨慎如一哥,完全没有让话筒能够收到音。
“快十二点了,早点睡。”
接着背后的人更得寸进尺地直接把手从背后伸到他下颔处,用手把Lex的头抬起来,从椅子上方弯下身吻上了他。
“唔!”
你妈的这是年轻人的情趣嘛?!
Lex并不是被吻得七荤八素,而是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察觉这声要素的弹幕火速发送:???什么声音??
弹幕:??老蕾你孙尚香送了!
弹幕:?什么声??
缓过气来的Lex仰头盯着老番茄冲着话筒大声地喊道:“也太没有素质了!!”
老番茄被Lex突然这么一嗓子一震,寻思着这小学生不会要自爆吧,我的MA呀玩脱了不行的,一哥被爆连上年长自己五岁的【Bi————】
“金闪闪你强吻我!!”
睡在小纸壳子箱里的金闪闪风评被害。
弹幕仍不知道为什么午夜场的游戏主播Lex开始了他的早睡养生作息。
借我一场年少,借我轻狂,借我孤勇与绵长,借我倦怠似迟暮。
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
————————完————————
看完的如果喜欢不妨给个一件三连吧!!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其实也还好。低压中心当惯了。)
文中有些梗,有真的有假的有经过加工的,不上升好吧。祝茄蕾和阴阳怪气越来越好。祝番茄母哥,老蕾奇怪姐长长久久。
简单谈谈。
说来奇怪的,阴阳怪气这几个人,合体之前分别在我的关注里。粉的最久的是老蕾和番茄。
老蕾是我来B站关注的第三个up主,番茄也是从初中开始两三百万粉就关注的。
那时候B站没做到现在这么大,我没见过蕾丝在视频里露脸,番茄也还不是一哥,四大欠王还是当时顶流,成都养鸡二厂敖厂长囧的呼唤是我童年的回忆,鬼畜区循环的还是金坷垃和和雷军,如何让孩子爱上♂学习。
记得当时番茄做蝙蝠侠系列,还有一些简单单机,我没想到他才是个大我没几岁的少年的。我更没有想到他日后今日会这么大红大紫闪闪发光。相比起来老蕾当时的粉丝就挺多的,我喜欢听他极具辨识力的声音吐槽动漫哈哈哈。
但是我是真妹想过这俩人能凑到一起去的,真妹想过这俩人还是师徒的,真妹想过这俩人日后能让我磕上的。太妙了。兄弟们。这就跟收拾屋子翻出一本书,发现了书里多年以前夹的好几百块钱一样。我透。
关于茄蕾,有些想表达的还是没有表达出来,希望在以后的文里能表露。茄是真的有点难写,肯定是有ooc的地方,关键一哥平常不怎么直播,生活区视频也不多,说话方式就比较难琢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口头禅。但通过游戏视频里的快嘴约摸着应该是个内心戏挺多的人。(?猜的)
这篇我试着从年龄切入,也是茄蕾的老磕点了,年龄差,还有性格上的反差。
这两个人都是两面的,茄是年龄上的少年,有少年的朝气心悸羞涩,却也有一哥的老成拘谨。老蕾一方面是年龄上的过龄,另一面是性格上的稚气顽劣,不经意间流露出长辈的保护欲。他们彼此成熟和幼稚的地方都互相补全了。
切入点比较小,下次写纪实文学。
愿他们永远都有年少的孤勇。
妹想到的,磕幻花开始让我茄蕾坑底躺平。
【闲萍】萍萍的小屋
许多年以后,检察院变成了一个景点。
有一天,一个女孩子出门玩,在景点里迷了路,绕过蜿蜒曲折的小路,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房子里。
女生推开门,发现院子中是大片美丽的鲜花,于是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
正拍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你好呀。”
“啊?你好……”女孩回过头,发现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
他是陈萍萍
在很久之前,他和范闲相恋。
他意图辅佐范闲登上皇位,可范闲意不在此。所以他们干脆把检察院的事处理好之后就告老回乡了。按照范闲的话讲,这叫退休。
两个人过着游山玩水的生活,过了很久。他们很相爱,很幸福。
陈萍萍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范闲前面,但没有想到的是,...
许多年以后,检察院变成了一个景点。
有一天,一个女孩子出门玩,在景点里迷了路,绕过蜿蜒曲折的小路,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房子里。
女生推开门,发现院子中是大片美丽的鲜花,于是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
正拍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声“你好呀。”
“啊?你好……”女孩回过头,发现那是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
他是陈萍萍
在很久之前,他和范闲相恋。
他意图辅佐范闲登上皇位,可范闲意不在此。所以他们干脆把检察院的事处理好之后就告老回乡了。按照范闲的话讲,这叫退休。
两个人过着游山玩水的生活,过了很久。他们很相爱,很幸福。
陈萍萍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范闲前面,但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一直保持着中年男子的模样,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而范闲正常的在变老。渐渐地,范闲的年纪看起来好像超过了他。他的头发还是黑白相间,而范闲已经白发苍苍。
后来,范闲在他的怀里去世了。临走的时候,他说:萍萍,等我,我会回来找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陈萍萍想不明白,但他也不想去想了。
将死之人,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只是没有把悲伤留给范闲,他觉得很好。
他本打算随着范闲一起去了,没想到的是,范闲的尸身却在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陈萍萍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一丝痕迹。就好像天底下从来没有过范闲这个人一样。
也许……也许范闲是去投胎了?
陈萍萍本已死亡的内心,突然又涌现出了无限希望。
会不会……他真的会再来找我,就像是几十年前,有一个少年每天都来检察院找他一样?
怀着这样的期待,陈萍萍回到了检察院,找了个小屋住下。平时写写书,种种花。靠出租几个小房子为生。
后来,沧海桑田。
从朝代更迭,到皇权被废。
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
陈萍萍眼见着这一切。世界巨变,只是范闲,你在哪里?
他一直等待着,在这个鲜有人烟的小屋里。炉子上温着茶,等着范闲回来喝。
不想没等到范闲,先等到了很多游客。
“那个,这里是……?”
女孩子吓了一跳,试探地问着。她低下头,却发现这个男人好像有些残疾,坐在一个木质的轮椅上,头上还梳着发髻,身上穿的也是古代的衣服。
“是我家。”
陈萍萍笑得温柔。他很喜欢女孩子,看着她们,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般。
“啊!”女孩儿瞬间慌乱了起来“真抱歉,我迷路了,我这就走。”
“没关系,远来是客。”陈萍萍调转轮椅进了屋子“来,喝杯茶吧。”
后来,陈萍萍就火了起来。
征得了他的同意之后,女孩儿把他和花的照片发布到了网上,没想到突然爆火。
也难怪,陈萍萍长得好看,性格又好,养的花也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萍萍的小屋成了一个网红景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到这里来打卡。
陈萍萍原本不喜欢吵闹,但是他很欢迎这些人来这里“打卡”。他希望范闲能快一点看到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屋里的人来了又走,人们找到了新的网红打卡地,渐渐地,人数开始少了下来。
陈萍萍依旧笑着招待每一个来做客的人。
范闲是一个摄影师
他拍的照片质量很高,构图精致,打光到位,很多人都来找他拍照。但他最喜欢拍的东西,还是花。
他把拍的照片都保存起来,打算给一个人看。
但那个人是谁?范闲不知道。
只是……他似乎一直在找一个人。
范闲也不太喜欢喧闹,所以他很少上网。常年混迹于各个城市,可哪拍。
要不是五竹叔找他拍照,他都不回来………等等,五竹叔找他拍照?
范闲吓得一脚踩进圾桶里摔了个大跟头,连带着扣翻了半桶滕梓京的方便面。
滕梓京气得把剩下半桶方便面扣到范闲脑袋上,找他女朋友玩去了。
呸!臭处对象的!
范闲擦了擦脸,平复了一下心情。
“叔啊,你咋突然想拍照片了?”
电话那边传来五竹冷静的声音:
“啊,我拍结婚照”
范闲当场石化。
人世间纷纷扰扰与我无关,我心中只有今晚吃啥。
还有为什么你们都有对象?
话说回来,玩归玩,闹归闹,他叔结婚的事不能开玩笑。
他扛着火车连夜回来了。
五竹的结婚对象是影子。
没有啥特殊的故事,就是影子是他学弟,平时老爱跟在他身边。然后突然有一天,影子鼓起勇气跟他说:“学长,等毕业了可以跟我结婚吗?”
五竹:“啊,行。”
这事就这么定了。
范闲:虽然我觉得他们有点草率,但我谁也打不过,我不敢吱声。
影子和五竹结婚的日子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明节。
为啥选这个日子呢,主要因为这天他们几个都有空。至于吉不吉利?反正没人有意见就完了。
范闲带着王启年直奔萍萍的小屋,听说这里景色不错。影子提前联系好了,小屋的主人意外的好说话,不要钱,还给他们包了个大红包。
影子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拍照的日子很快到了。五竹还穿着他原来那身,影子还穿着他原来那身。
王启年偷摸拍了拍范闲:“那个,你叔和你婶都不换个衣服吗?本来日子就不吉利,再穿一身黑,不知道的还以为…………呢。”
剩下的半句话王启年敢说,怕挨揍。
范闲:我晓得锤子,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拍摄机器罢辽。
按理说摄影师应该提前到拍摄地点的,所以范闲一狗当先地打车到了萍萍的小屋。
他敲门,陈萍萍开门。
眸光流转间,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
范闲的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
二十余年来,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心里的那个黑洞,好像一瞬间被填满了。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等他回家。
陈萍萍终于等来了他的范闲。
事后:
“那什么,范闲呢?”
影子在院子里磕着瓜子,五竹给他收拾瓜子皮。
“啊,他………”王启年没好意思说范闲刚才像个傻子一样往人家陈萍萍身上扑的事“要不你们把钱给我,我也会拍。”
五竹: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