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h ||百时茂灵一岁除】白日梦我
前言:全文3w2+,写了很苍老和很幼小的两个人,大概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1】
灵幻新隆觉得身体好像躺在一片流淌的河水中,在温暖的液体里安静地上下沉浮——是个梦,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自己。人类对此情此景都会模糊地下出自己的判断:这样的感觉是在梦里。
于是他睁开了眼,看见灿烈的夕阳透过楼屋的间隙倾洒下来,周围的一切都铺上了曼妙的橙光,视野里浓重的年代氛围向他扑来。灵幻新隆睁大眼睛——残旧朴拙的广告牌、还在叮叮当当运行的电车、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的自行车和翻盖手机的作响,一切都表现出同这夕阳一般的老旧来——这肯定是梦,灵幻新隆想着,要不然他怎么能见到...
前言:全文3w2+,写了很苍老和很幼小的两个人,大概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1】
灵幻新隆觉得身体好像躺在一片流淌的河水中,在温暖的液体里安静地上下沉浮——是个梦,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自己。人类对此情此景都会模糊地下出自己的判断:这样的感觉是在梦里。
于是他睁开了眼,看见灿烈的夕阳透过楼屋的间隙倾洒下来,周围的一切都铺上了曼妙的橙光,视野里浓重的年代氛围向他扑来。灵幻新隆睁大眼睛——残旧朴拙的广告牌、还在叮叮当当运行的电车、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的自行车和翻盖手机的作响,一切都表现出同这夕阳一般的老旧来——这肯定是梦,灵幻新隆想着,要不然他怎么能见到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景象?得出这个结论以后他放松下身体,左顾右盼想在梦里发现更多信息。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某个小学花园旁边的长椅上,这梦境倒是挺符合现实逻辑,毕竟他早就走不了路了。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糊作一团,灵幻新隆分不清是来自梦境的虚幻还是他自己的老花眼。他低下头,看见盘虬枯涸的手掌,像一段即将枯死的树枝,无名指倒是还留着一枚闪着橙光的银环。灵幻新隆叹了口气,明明在梦里他却还是这种苍老的现状,为什么不能顺便把他的年龄也还回来?
他像往昔很多年那样下意识转转那枚银环,应该是课后班刚刚放学的孩子们从他眼前高兴地跑过,扑向父母自行车高高的座椅。时代的形象在此刻尤为明显,忙碌生计的中年人、满大街吐烟的桑塔纳轿车,还有熙熙攘攘叠在一起抱着公文包的人群。灵幻新隆用他来自半个多世纪以后的眼睛打量梦中的景象,好像一切前尘又如同大海一般扑上他已经太过迟钝的脑海。
按理来说,这样的梦总是能梦到点好故事的。灵幻松松绷紧的脊背,年迈的痛感一寸一寸啃噬着他的身躯,习以为常但还是痛苦地不容忽视。灵幻新隆面色难看地试图扭扭坐姿,寻找一个最舒服做梦的位置。
“您好......请问这里可以坐吗?”
灵幻新隆的动作一瞬间凝固。男孩用不确定的声音再次试探着问了一句,可灵幻新隆也只能干巴着点点头,心里好像石破天惊一样震撼——mob。
这是他的徒弟影山茂夫。哪怕横亘着半个世纪的时光,他也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龙套的声音。
他费了好大劲转过身子,终于看见男孩的身影。他已经乖乖地在长椅上坐好,书包和雨伞放到一边,身上还穿着小学生的蓝白制服,两条腿在长椅上晃荡。男孩支着脑袋向远方看去,应该是在寻找妈妈的身影。片刻后他回过头来,再度小心地和灵幻新隆问好。灵幻新隆张着嘴巴,饶是他过了一生也没遇过这么好的梦境,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影山茂夫——是他一辈子的徒弟,是和他已经走过一生的人。左手那枚银环誓约的主人,就是长大的影山茂夫。长久的的时光走过,灵幻新隆记忆里的影山早就成了和他一样的老头,顶着满头白发,还学习潮流戴个金框老花镜,每天早上穿着老头乐出去散步,顺手买回来公园晨市的几颗小菜做午饭。影山茂夫的身影和他一样苍老,却比他健康很多。每天灵幻从日光中醒来,就能看见白菜或者是酱醋漂浮在空中,那个和他一块老去的老头就在已经有些年头的厨房里焖着锅煮水,时不时有汤勺和筷子落下来替他下手处理饭菜,样子简直是在指挥一场大合奏。科技在他们老去的时代已经很是发达,也总有下属或者朋友推荐换一个智能的厨房,可是他们两个还是喜欢这样称得上古朴的煮饭方式。灵幻新隆知道,那些机器再智能也没有影山自己得心应手,人类的科技与奇迹每天都会在这个老头身上彰显。他刚刚还想着,不知道今天醒来又会闻到什么样的味道。
然而年幼的影山茂夫还在这里收着腿,瘦小得不像样子,灵幻新隆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安稳的锅盖头。男孩转过身来,年幼的脸庞好像新鲜的面包,冲着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灵幻新隆觉得自己眼眶已经禁不住涨红。真是一个好梦啊。
男孩坐在他身边,虽然局促,但是并不害怕,可能孩子的直觉让他认为这个老人值得亲近。灵幻新隆没有忍住眯起眼睛笑笑,就像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路人老爷爷那样和男孩愉悦地问好。他总是一个很能聊的人,尽管男孩嗫嚅着说不出更多话来,但并不妨碍他在难得的美梦里畅谈一切。
灵幻新隆从龙套手边的那把伞开始,告诉男孩自己小时候也有一把一样的透明伞,质量特别好,被他一直用到国中毕业;还有小时候回家路上的古树,他很小的时候总是害怕那里有妖魔鬼怪。这些小小的故事灵幻新隆已经和老去的影山茂夫讲了太多遍,但是在这个好梦里,他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辅导影山作业的时光,在他的侃侃而谈里收获龙套亮晶晶佩服的眼光。如今这个还没遇见他的小孩用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只是抿着嘴时不时应答,看起来听话又乖顺。
“谢谢您,”男孩低着头说,两只脚尖相互搓搓:“谢谢您跟我聊这么多。在学校里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多话的。”
灵幻新隆闭上了嘴巴。一方面是他已经有点疲惫得歇一下,另一方面是因为终于想起来龙套过得并不轻松的童年时光。这个梦里还会还原他的过去吗?见了那个随和安静的影山茂夫太久太久,灵幻新隆几乎快忘了最开始这小子是什么模样。他扯扯嘴巴问道:“他们不想和你玩吗?”
“嗯,我......不会聊天,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影山茂夫回答,灵幻新隆看不清他锅盖头底下的表情:“我也不敢和他们一起玩。”
“怎么了?”灵幻新隆问他,但影山只是摇摇头,把书包抱到怀里,没有就他的想法多说什么。灵幻在他老去的脑海里使劲翻找,拼命想知道这孩子小时候到底为了什么而困扰。影山已经长大成人太久太久了,稳健又安静,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小时候他是因为什么烦恼?明明这小子早在国中前就转了一点性子,就是在那一场风暴以后——
啊。灵幻新隆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
“我也有你这样的烦恼呢。”灵幻新隆笑着开口,但男孩并没有反应。“我也非常被我的力量困扰啊。”
小小的龙套猛地抬头,“您也有超能力吗?”
“超能力?你说移动物品、飞天遁地的那种吗?可能吧,但我不一样——”灵幻新隆朝他眨眼:“我有预知的超能力。我看到你过了非常好的一生,以后可以结交很多朋友,也练出了想要的体魄,想去的地方都亲自跑过一趟。”
影山茂夫定定地看着他,半响又垂下头去:“谢谢您安慰我。”
可我说的确实是真的,灵幻新隆想,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小时候似乎也被某些老人这样说过,已经下意识会把这些只当成一种祝福。毕竟又有谁真正知道以后的事呢?但现在是在梦里,哪怕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消逝,被大脑抛却,但他此刻仍然想这样告诉这个孤独的孩子。
“你想过这样的故事吗?”
“想过,”男孩回答他:“其实也不需要太好......能平静地过下去就足够了。”他看起来不太开心:“我这样的人……能和别人一样就好了。我不想成为太特殊的家伙。”
灵幻新隆笑起来:“你想听听别的超能力者的故事吗?我可认识很多哦。”
于是他开始搬出那些流光溢彩的人们,想告诉男孩这样的超能力像是上天给予他的宝藏。
小小的影山茂夫在他的声音里轻轻晃动着腿,支着胳膊安静地听苍老的故事。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会知道自己更像是一个主角吗?十四岁就可以飞天走地,无数次拯救过他们的城市和生活。
现在小小的影山还因为没有人理解自己而烦恼,可是再往后走走,他会遇见一群毕生的挚友,遇见很好的国中同学和大学舍友,无话不谈,无所不能,趁着年轻做了所有想做的事。他打败过无数敌人和恶灵,有的居然也成了他们的朋友。这个男孩所期望的一生,都在岁月之后好好地等着他到来。
灵幻新隆坐在这里,一眼可以望过去男孩波澜壮阔又平静曼丽的一生。
他会知道他们的生命横亘了一切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故事,垂暮的老人经历过炮火、灾难、风雪,在世界上的各处哭过笑过,他和老友们奔赴在天南海北。灵幻想把这些也告诉小小的影山,但想必也只会被他当作换了主角的故事罢了。年幼的、还没经历过一切的影山茂夫,又会如何作想这样的一生?
“真是太好的一生了。”小小的影山说,“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太棒了。”
“放心,都说了我有预言能力,肯定是真的。”灵幻新隆骄傲地点点头。
男孩突然转过身来亮着眼睛问道:“爷爷,既然您有预言能力,能不能告诉我——”
灵幻新隆胸有成竹地扬起嘴角,心想无论问感情还是问亲人他都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明天数学测试的题目啊?”
影山的黑眼睛简直要闪进灵幻的脑子里:“最近的课程我真的不太会。”
灵幻新隆的笑容瘪在脸上。还得是龙套啊,他想,已经迟钝的舌头紧张地抽动。“不行......不能告诉你,用超能力作弊是不对的。”灵幻别过脸去不敢再看男孩的眼神:“我......我现在教教你还说得过去,或者今天晚上让你弟——兄姐妹什么的来辅导你。”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真听信了他的话。他又问道:“您觉得这样的一生怎么样?”
灵幻新隆讶然地回望男孩。但他马上就知道,影山茂夫从来都是这样的孩子。于是灵幻新隆笑着回答道:“是非常好的一生。从来都不会后悔。”他朝男孩骄傲地晃晃手上的银环,在岁月的打磨和主人的关照下它早已摆脱最初的平凡,好像包裹着所有满溢的情感,在夕阳的光芒中熠熠生辉。男孩好奇地张望,灵幻新隆告诉他:“你到那时会和现在的我一样高兴。”
影山又高兴地和他想聊些未来的事情,问他超人会不会来到日本,问其他人能不能也飞上天空。灵幻一句一句慢慢地回答他,还告诉影山以后会捡来一条胖胖的柴犬,被取名叫小汪,过了一段很是鸡飞狗跳的日子。
但灵幻新隆实在没有太多力气了。他用歉意的目光看着男孩,影山就逐渐安静下来,和这个努力平复的老人一起看垂落的夕阳。灵幻新隆真的还想和他再聊更多,用笑话和故事把这个男孩填满,在他十一岁推开相谈所的门前再也不要担忧。但是他苍老年迈的身躯支撑不住他完成这浩大的工作,哪怕是在梦里。
而且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哪怕他说再多,仍然没法真正传进小小的影山茂夫的心底。
时光真是残忍啊。灵幻新隆想着,街上属于千禧年代的广告牌吱呀作响,影山稚嫩的身躯还在安稳地呼吸。连龙套这样的孩子都成为了白发苍苍垂暮的老人,他现在又是何种程度的苍老?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时光,可是当岁月真正横亘在他的眼前,又只剩无穷无尽的哀叹。
他和小酒窝曾经在平静的下午里像往昔很多年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灵幻新隆和龙套在调味市给他安放了几个小小的神龛,和路边地藏石像融为一体,谁也不知道里边会不会呆着一个荧荧的幽灵。相谈所已经扩展业务、扩大地盘,下辈和新人们在别处忙碌地工作,而已经退休的所长举着少见的纸质书,在客人专属的沙发上带着老花镜阅读。小酒窝浮在窗户边远眺太阳,并没有什么言语。
“我们准备再去环日本旅行一趟,趁着我还能走得动。”灵幻新隆突然开口,“到时候......给你在各地留几个神龛或者石像。”
“干嘛啊?”小酒窝不解地问他:“我又不打算离开这里。”
“可是我们已经很老了。”灵幻翻过一页书:“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但是你还记得刚见到我们时候的样子吗?”这个干了大半生的欺诈师一如既往地笑起来,眼角扯出难以忽视的皱纹:“我们总是会离开的。到了那时候,世上总得还有你能去的地方。”
“人类的事情......还真是可恶啊。”小酒窝的火焰缩成一团,欺诈师的头发被他染上绿光,无论如何都能看见白色的发梢。这个人也不再穿无穷无尽的西装,只有松宽的老人服才能塞得下他佝偻的脊梁。“你不害怕?”
“害怕啊,但只是在想我们剩下的另一个该怎么办。我不敢问龙套,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聊过,哪怕我们都是这样苍老的老头,但也只是在想能一起过了今天就太好了。”
所有的幸福好像都会迎来终点,所有许诺似乎也都会等来它的尽头。
时间到底是以怎样的速度在行进?
灵幻新隆在幼年乏味的课堂上觉得人生很是漫长,单单这四十分钟就难挜地想要逃跑;在二十岁觉得不用活得太久,要找个最帅气的时段告别。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刻开始时光就在冲刺,他短暂地年轻过,很快意识到身体已经步入中年,再然后就是某天清晨对着镜子发现了自己的白发。
阳光还洒在阳台上,但他怔然在原地,掀起鬓角,看见了一排岁月的痕迹。那时候影山从厨房里走出来,围着围裙,筷子和勺子被超能力裹着飘在身边,高兴地招呼他过来吃饭。那天灵幻新隆正准备去和事务所的下属见面。他连声应答,把白头发撇掉,细致地捂好鬓角。影山茂夫已经坐在桌前,餐具一样一样地降落,黑发在晨光下闪着绸缎一般的色泽。灵幻新隆想,为什么时光突然开始奔跑了?他现在到底多少岁?认知好像还停留在不到半百的年纪,但他已经开始不由分说地苍老。
灵幻新隆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自己的贪念——曾经无所谓的那些将老之人的祈求,到他如今也是如此。不想老去,不想离开,不想走向最后的终点。遇见一个人、认识一个人、信任一个人都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等真正属于彼此,就只剩屈指可数的光阴了。他这一生已经如此幸运还是犹嫌不足,那世上的其他人又要怎样面对最终的结局?
后来的某一天他从梦里醒来,看见影山趴在床上,沉静的目光落向他的额头,手里捻着一根近乎透明的白发。——恐慌在清醒之前便袭击了他:影山茂夫发现了那些痕迹,他的师父在不可挽回地老去。灵幻新隆几乎不想再睁开眼,仿佛凝固在此他就不用一分一秒地衰老。但影山只是默默顺好了他的发梢。
很久以后又有一天,影山茂夫突然笑着从浴室里冲出来,扑到他面前简直要笑出眼泪:师父,你看!我也有白头发了!灵幻新隆搓搓他乱糟糟的头顶,几根细小的银丝也掺在他的黑发之间。灵幻新隆在那一刻不再惧怕老去。其实苍老于他一直不算是什么害怕的东西,他只是又在恐惧隔在他和龙套之间的时光,年轻的时候如此,老去的时候也如此。
远处的道路上慢慢走来一个人,被落日的余辉切成模糊的黑影,但影山茂夫还是认出了她,高兴地挥舞起手臂。灵幻新隆光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谁。
“你妈妈来了,赶紧回家去吧。”趁现在再去看看她。灵幻新隆看向远处的橙红的霞光中走来的身影,影山夫人渺远的面庞和笑声让他简直不忍心让这个孩子长大。他会知道吗?有那么多人来过他的生命,也有那么多人寂静地转身离开。连那条活泼的柴犬都会在他们老去的目光中更早一步闭上眼睛。男孩现在还没抽条长大的肢体,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和他师父一样佝偻下去。他们在送别彼此之前,更送别了更多人。最幸福的一生,仍然有这些最沉默的故事。
小小的影山茂夫已经从长椅上跳下来,把鼓鼓囊囊的书包颠一颠重新背好,转过身来认真地和这个奇怪的老人再见。
再见。灵幻新隆笑着撑起胳膊,有些吃力地和他挥手告别。“真是个好梦啊。”他喃喃自语。
准备离开的男孩显然听见了他的轻叹,迟疑地回头,灵幻对上了他漆黑清亮的眼睛。男孩看起来还很孱弱,小心翼翼地说:您要回家吗?我们送您回去。
不用了,会有人来接我的。灵幻新隆摇摇头,更多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腿脚在梦里也站不起来。
下次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等着你。灵幻新隆郑重地回答他,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男孩高兴地点点头,转身跑向霞光中远远看不清面庞的母亲。两个人的笑声传进灵幻新隆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又好像恢复了一点年轻。这一生真的太短太短了。人要苍老到什么地步才会发出这样的慨叹?
在倾颓的夕阳之下,远去的幼小的影山茂夫身旁,灵幻新隆又在用他枯朽的身躯沉沉作想:他来了我才成为我自己。时光真是残忍,为什么不能让他更早地降临到我身边?
这具干枯的身体好像终于用尽最后一丝能量,灵幻新隆在力竭的疲惫中慢慢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开始坠落般离他而去。
【2】
灵幻新隆猛然睁眼,路边的行人们哗然的喧嚣一股脑灌进他的脑子。他从草地上撑着站起来,脑袋仍然像困顿一样不甚清醒,看见四周的一切陌生又熟悉。繁盛的绿树郁郁葱葱,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道路的两边热烈地喧闹着——
灵幻新隆摸不着头脑:他早上牵着狗逛到公园,四下还静悄悄没有什么人来往,怎么一睁眼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左右走动寻找小汪的踪迹,脚踩在地上好像棉花的质感,灵幻慌忙扶助栏杆才稳下自己的身形。狗还没找见,倒先被几棵树上围着的横幅吸引了注意,他离得远使了好大劲儿才看明白——
二零一六年第三届马拉松大赛。
灵幻新隆简直眼皮狂跳,自己估计在公园睡着了,开始做离谱至极的白日梦。怪不得路人一片模糊,踩在哪里也都软绵绵没有实感,他的脑子到现在都不太清醒。
然而这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他也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人。
影山茂夫,他的好徒弟,穿着运动衣站在起点,好像正在预备长跑,把汗巾和衣服一点点捱好,垫着步子张望等待的人群——是他少时的模样。灵幻新隆站不住了,跌跌撞撞就要向龙套走过去。他在迈步的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也回到了和弟子匹配的年岁,但马上垂落的几根发白的发丝告诉他:只不过是幻觉罢了。灵幻新隆猛然顿住脚步,抬起胳膊翻看自己静脉突出的手掌,左手的银环发出温润的光。这是一副正在老去的身体,现在的他已经年过半百了。灵幻新隆突然就不想太靠近他的弟子,挪挪脚步站在了加油助威的人群远处。
然而影山茂夫收着胳膊压腿,左右张望,正好对上灵幻新隆躲闪的眼神。他的表情好像一瞬间被点亮,挤着运动员大部队的缝隙一点点挪向他。灵幻新隆真以为这梦里的龙套认出了自己,连忙就想闪到人群后边去;可是龙套突然站定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睁大眼皱了一下眉头,继而朝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很抱歉,先生......我不小心认错人了。”
灵幻新隆压低声音,半只手捂住脸,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人太多了,很正常。”
“您和他实在太像了——我师父,”影山摸摸脑袋,“我还以为他真的来给我加油了呢。”
“哈哈......他说不定真就在这里,你快去找他吧。”灵幻新隆还没敢放下手,想把这小子快点支开。
谁知道影山茂夫居然摇摇头:“算了......我刚刚还问他,他回我实在是没空。师父都这样说了,应该是真的来不了了。”影山的表情看起来很有点沮丧,垂下头继续热身。
完了——灵幻新隆想起来他这梦的是什么地方了。这是龙套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暑假,他和肉改部的大家一起报名了马拉松大赛,还把花泽、律和小留都掺和进来,甚至芹泽也在途经的路边给他加油。想起来这个灵幻新隆可真是有苦难言——他本来推了委托要来,谁知道某个老客户家里的供奉石像突然出了岔子,老人说什么也要哭天喊地求他来帮忙。灵幻简直是快马加鞭,火急火燎跑到所谓的灵异现场,发现只是因为有大老鼠在上边磨牙。他当时差点就想拿那老鼠出气——急得委托费收没收够也不管了,召来出租车一骑绝尘赶向长跑地点,一边着急一边联系芹泽大部队跑到哪儿了。芹泽扯高了嗓子在嘈杂声中回答他,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所长!!影山前辈已经跑过去了!——他们快到终点了啊!
灵幻新隆觉得在场没有哪一位比他还着急,司机师傅都差点被他催出火花,最后在几公里外被围观凑热闹的人群堵住。灵幻两脚还没一起落地就开始狂奔,师傅说不定以为他才是来抢长跑冠军的人。他穿着皮鞋西装一路坎坷跑到终点,但只看见满地斑驳的礼花,稀稀落落的人群搀着各自的运动员回家。灵幻新隆面色涨红,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眼睛还在绝望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手机叮铃一声响起,灵幻新隆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小留发来的信息:灵幻先生——我们跑完了!龙套的成绩很不错,现在我们已经打上车准备去饭店啦。
你说好的我们几个都跑完就请客哦,可别忘了!快来快来!
什么嘛。
灵幻新隆关上手机,搓搓脑袋,一瞬间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他这到底算倒霉还是好运?灵幻新隆不知道,在路人奇怪的眼神里蹲伏到臂弯喘着气缓了好久。他终于狼狈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灰,慢慢走到公交站去。他给小留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回消息:知道了,祝贺你们!我也刚忙完委托,一会儿就赶过去。想吃什么你们自己先点上。
他投币上了公交,瘫坐到座椅上,半天才想起来扯扯自己褶皱的西装。忙活完后他摸到老人给的委托金,不出所料还是被四舍了一下。灵幻新隆捏着那些沾着油渍的钱币,靠到座位上无奈地长叹。刚才狂奔到底是为了什么?听说运动可以让人热血上涌,虽然灵幻疲惫得忘了刚才奔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可是他真的很想看见影山茂夫飞扬着冲线的身影。他还是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师父,弟子的请求总是被延误。灵幻新隆坐在晃晃悠悠的电车上休息,决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然而他现在来到了事发现场,青春的、活力四射又有点失落的影山茂夫就站在他面前,尽管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灵幻新隆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多年的夙愿就这样在梦里轻飘飘地实现,他又该说些什么?
当年奔涌在他心里的情绪,那时候不明白,但是现在灵幻新隆知道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孩子。哪怕那时候他算不上一个冲动的年轻人,但就是想更早看见他,或者看见龙套笑起来的模样。他在后来的岁月里无数次验证了这个想法。已经老去的灵幻新隆笑着朝影山茂夫开口:“没事的,他会看见的。你好好跑就可以了。”
影山茂夫已经快有他高,但是还低着头,脚尖摩挲着地面:“我本来......是有些话想和他说的。我觉得跑完步的我是最有勇气的时刻,说不定只有那时候我才能说出来。”
“想说什么?如果真的有想说的话,其实在日常生活里说了也挺好啊。”灵幻新隆把自己装作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大叔,紧张地开导年轻的影山茂夫。
“不,”影山茂夫摇摇头,“我还在纠结,没有想好。我觉得大概明白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但是还不敢迈出那一道坎。我总觉得还不够,还不足以成为和他相称的人。可是我又实在纠结......所以报了长跑,还想着能不能在最后力竭的时刻看见他,一边呼喊一边朝他用尽全力跑过去,借着那股劲冲破自己的心障。”影山茂夫说着又用脚尖去搓地面:“可是他怎么能不来呢。——我想在终点线见他。”
难以言说此刻砸到灵幻新隆身上的情绪到底是什么。灵幻新隆想,他当年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吗?他后来一直安慰自己没事的还可以陪龙套参与下一次长跑,遗憾也随着奔流的时光被慢慢冲淡,却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影山茂夫最最期望看到他的时刻。
在老去的年纪,他突然得知了年轻时一个巨大的遗憾。龙套用长跑来让自己想明白的答案,最终就是决定不告诉他吗?
灵幻新隆站在原地,不敢去想更多。他确切地知道他们确定关系是在很后来的一刻,而且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十八岁影山茂夫在经历漫长的跋涉后——想明白了什么?哪怕时光已经过去很久,灵幻还是觉得寒意从自己脚尖蔓延上来,张着嘴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见到他吗?想见的话就直接叫他过来,他的委托或许没那么重要——”灵幻新隆下意识地挽回,哪怕这只是在他遥不可及的梦里。影山茂夫闻言却摇摇头:“不。我师父决定做的事是没有人劝得住的,我一直都明白。他肯定也有他的考量。”
十八岁的影山茂夫抬起头来,眺望终点的方向:“没关系,其实我还是太冲动了......怎么会有人光凭热血上头就觉得自己合格了呢?我还是需要再更多努力……谢谢您和我聊天。”
血液开始重新在灵幻新隆体内流动。“没关系,年轻人热烈一点很正常。”他用过来人的口吻说:“感情到了的话,不用考虑那么多的。”
年轻的影山向他投来讶异的目光,随即扬起了嘴角:“真的非常感谢您。只不过这是我自己的要求。”
周围的人群嘈嘈切切,不少年轻的情侣在挥舞的彩旗下热烈拥抱,在所有人的祝福和起哄声中骄傲地相爱。影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那个人比我聪慧太多,说不定什么都明白,但是也什么都不说。倘若在一起,一定也是他要比我受到更多指指责和争议。我想和他同大家一样自由地生活。因为这个,我才想成为合格的大人。”
“通晓彼此心意就足够了。——挑一个你觉得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吧。”灵幻新隆心虚地摸摸鼻子:“不要让他等太久。”
不远处有人在呼喊影山的名字,灵幻新隆依稀听得出那是年轻的花泽和律的声音。他努力张望,看见花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点发梢。要不要告诉龙套他的好兄弟以后成了什么人物?告诉他连他们家的客厅都是这小子呕心沥血设计出来的,让每个到他们家做客的同事都禁不住眼皮狂跳。市面上还有以律为原型的霸总小说,不知道龙套见了又会作何反应……
灵幻新隆在原地咧开嘴不自觉地笑,那些孩子们青春的模样和老去的顽皮叠加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世上的神奇。
影山茂夫向他刚才的话认真地点点头,继而说道:“您和他真的很像。要不是因为这就是现实,我还以为有什么魔法呢。”
他没有再看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把目光投向更广远的方向。十八岁的影山茂夫犹豫着问道:“那您说......他也会喜欢我吗?”
台前幕后、街道两旁,彩色的礼炮突然冲天而起,在蓝天白云中洒下七彩的花旋。众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浩浩荡荡的大部队沸腾着跳跃呼喊,樱花热烈地盛开,彩旗在人流的各处飘摇。裁判的手枪已经举向空中——
“一定会的。”
老去的灵幻新隆这样告诉他。“去吧!拿个好成绩!”
轰然一声,人群如同放闸的江河一般奔涌向前,气球和白鸽同时被放飞,哗啦啦扑向天空。十八岁的影山茂夫点点头汇入汹涌的人流,最后朝他挥舞起胳膊告别,那双清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着夺目的光芒。
灵幻新隆笑着和他再见。
“真是一个好梦啊。”他想。
灵幻新隆站在逐渐冷却的起点,看见被闹散的花瓣逐渐飘落到他泛白的发梢。年轻的血液和冲动透过往昔的幻想流淌到他的心间。愿望、回忆、爱与答案,一场他不愿醒来的美梦。
在影山茂夫二十岁出头的暑假,他从大学回到故乡,会偶尔来相谈所偶尔打点零工。灵幻新隆于是又带着一群时隔半年没见的大孩子们跑出去玩耍,乘坐京干线抵达东京,来到首都那座闻名遐迩的水族馆。
花泽辉气骄傲地让影山换上他专门挑好的衬衫,在律敢怒不敢言的眼神里被小酒窝吐槽龙套穿起来像一只绿皮小海龟。他们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踏进水族馆,分别穿成了绿皮海龟、黄毛猴子和粉红水母,在疯狂吐槽的小酒窝旁边只剩偷偷窃笑的灵幻新隆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
暑假的时间总是少不了放飞的孩子们,不管是灵幻身边这群已经步入二十的青年,还是只到膝盖的孩童,都在水族馆里快乐地玩闹。那时候中央区域还有一只明星北极熊,专门为它配备了两层楼高的水箱,大概是来这里的必打卡之地。他们几个挤在人群里看北极熊冰上行走,在众人的惊呼之下表演了一个漂亮的跳水。灵幻新隆旁边的小女孩被爸爸搂在臂弯,还不会说话,但是正张开胳膊快乐地挥舞。她的母亲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我们明年还来一次好不好?以后每年都来看看它,怎么样?小女孩高兴地点头。
影山茂夫那会儿半弯着腰站在波涛起伏的钢化玻璃前,被暗蓝色的水浪倒映出欣喜的面庞。灵幻新隆低下头,看见他细软的黑发和翠绿色的衣领。水箱里北极熊抓不到玩具球,急得羞恼地踩着水花——结果众人就看见那个玩具球好像突然开窍,慢慢地浮到白熊的手里。
旁边的小姑娘在快乐地呼喊,灵幻新隆知道那是来自影山茂夫的小小的关心。
那一瞬间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卷挟。
灵幻新隆就这样开口:“龙套,明年你还想不想和我再来看它?”
“想啊。”影山茂夫头也没回地答道。
“后年呢?”
影山茂夫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扭回头抬起眼睛看向他,黑色的眸子被灯光照得明亮。灵幻新隆不知道龙套有没有听见刚刚那一家人的谈话,死去的理智猛然复活就要跳出来割断他的舌头,告诉他千万千万不能再说更多。于是灵幻新隆抿着嘴扭开眼,抬头去看头顶斑驳的灯光。冲动,太冲动了,这大概是他成年后最最热血上头的一回,也估计是他能说出口的最冲动的话了。就在刚刚那一刻,他无穷地渴望着今后还有这么好的一天。灵幻新隆恨不得闭上耳朵逃跑,他完全没有给自己预留后路。
人群嘈嘈切切,北极熊在拍打彩球,影山的声音却还是被精准地捕捉。
……我也想,师父。每年都来看它——和您一起。
灵幻新隆到最后也没看明白头顶的灯到底是什么形状,他边低头边转身,再也不敢看影山茂夫的表情。他若无其事地搓搓鼻子,碰碰人群中最好认的花泽的鞋跟,说好了好了,咱们赶紧去吃饭吧。几个鲜艳的年轻人就从北极熊面前钻出来,跟着他走去餐厅,绿皮小海龟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龙套明白并且接受了他的意思,但是大龄青年灵幻新隆那一刻比起开心——更多的却是难过。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就是一个如此自私的家伙,想要把一个好孩子以这种方式留在自己身边。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什么不一样的人——但到最后仍然只是一个被爱欲缠身的凡人。
那天中午龙套高兴地要请大家吃景区昂贵的冰激凌,用他自己攒下的金库。律和花泽觉得没有必要,但还是被他塞了高高的几只冰激凌。小酒窝疑声问灵幻他是不是有了什么好事,灵幻反手用自己的钱包给这个恶灵再添一支雪糕。小酒窝成功被堵住了嘴,边吃边感慨茂夫就是长大了。灵幻新隆低下头笑笑,抬头就看见龙套举着一只颤颤巍巍的冰激凌递在他面前,脸上蒸腾着红扑扑的热气,整个人看起来居然有点手足无措。
就让我这么自私一回吧。灵幻新隆想。
听闻上帝会把人们放进一座没有回头路的果园,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摘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苹果。人们或者犹豫不决或者后悔不已,灵幻新隆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别的苹果鲜红靓丽、青翠欲滴或是平平无奇,而他眼前的这一个苹果浑身流淌着七彩的光芒。他躲在枝丫里不敢见人,灵幻新隆亲眼看着他一步步长大,亲眼看着他施施然走上台前,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光芒。
这颗苹果太过灿烂,灵幻新隆凝望着他都要落下眼泪。这么灿烂的家伙总不该是他一个人的,他合该挂在天上继续发着光。可是灵幻新隆在这颗苹果之下已经驻足了太久。他想,这是我的苹果。如果错过他的话,此生我将再也找不到别的答案。
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吧。
他接过那只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激凌,脸上终于流露出和影山一样开心的神情。
爱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无私?
灵幻新隆一生都在盘问自己。
十八岁的影山的额头还没有留下什么疤痕。那还是在他们中年的时候,一个棘手无比的恶灵出现在附近的城市,龙套决定亲自去消灭它。灵幻想起来都很后怕——那一天城市里的所有人躲在避难所里瑟瑟发抖,而外边又是轰天裂地的爆破声响。熟悉的恐慌让他回忆起影山十四岁那年无端而来的暴风卷;但是影山此刻是他们的英雄。不会有人知道的,一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黑发男人,准备竭尽他的所能挽救城市于危难。灵幻新隆到现在都忘不了在医院见到大战过后的影山的模样:缠着一圈圈绷带,露出一只眼睛在病床上朝他咧嘴笑起来,明明早就是个大人,还是正义得像个孩子。
这就是世界上最英雄的人。
灵幻新隆在后来无数的夜里不断地注视过留在影山额头上的那条疤痕,像一条毒蛇蚕食着他们的生命。弟子在月光的阴影下平静地安眠,额头之下还留着更多受伤留下的痕迹,他的师父枯坐着胡乱地梦想:倘若世界上没有超能力,影山茂夫是不是就不用留下这些伤痕?或者说这些伤痕再怎么样叠到他身上也无所谓。灵幻新隆努力地想想起来自己最初欺诈师的模样,毕竟他是为了利用影山的超能力才选择让他留下——可是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他却希望当初推开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可以在风暴中和大家一起躲进轰杂的避难所,将残酷的危险远远抛之脑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超人和英雄他其实无甚在意,总会还有别的英雄,但是影山茂夫只有一个。
在月光里他时常又看到裹着七彩光芒的物什慢慢飞起来,像星斗一样在无尽的长夜里盘旋在他们身边,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他眼前。于是灵幻知道龙套又做了个好梦。
爱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是自私,还是无私?他二十多岁就觉得人生的真谛不过如此,但是反倒在这个老去的潮头,他忽然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给出答案。灵幻新隆长叹一口气,在璀璨的黑夜重新躺进他的被窝。还是就让影山茂夫继续做他的英雄吧。世界上本来就只有特别的他这一个。
这样的故事,说给现在的影山茂夫未免太过虚幻。路边随随便便一个大叔的鼓励,估计并不能被龙套听进脑袋——灵幻遇上这种情况会直接当成耳旁风。但无论如何,这就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两声犬吠叫回了灵幻新隆的注意力,小汪叼着自己的绳子从远处的草坪上跑过来,小碎步踏过一路狼藉的碎屑。灵幻新隆搓搓它的脑壳:“你还知道回来见我啊。”灵幻抱起它,把脸蹭在黄澄澄的皮毛上,柴犬却趴到他的怀里哼哼唧唧地呜咽不已。“谁欺负你了吗?走走走,咱们回家。”
灵幻新隆逆着奔跑的人群走远,安稳地踏出无尽的美梦。
【3】
灵幻新隆眨眨眼睛,回过神来。他正站在早春傍晚的街上,裹着他觉得最帅的棕黄色风衣,头顶还没开始绽放的樱花树只吐露了浅浅的花苞。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向他投来短暂的注目,但灵幻仅仅是站着就想大笑起来——他看见不远处樱花树后小留鬼鬼祟祟的身影,还有竹中已经明显慌乱炸开的头发。于是灵幻坏心眼地朝他们叫喊道:“小留!别藏了!整条大街的人都看见你们了!”他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而小留居然还硬撑着不死心:“灵幻先生!龙套说好了让我们给你一个惊喜的——一会儿配合一下好吗?我这快没法跟他交待了......”
小留苦恼的声音伴随着竹中无奈的叹气传来,灵幻的笑意还没有消下去,他又扯着嗓子喊道:“那龙套告诉你们他走到哪儿了吗?表白还迟到的男人可够逊啊,让他快点!”
“马上了马上了灵幻先生!律说他们在路上不小心堵车,龙套已经在跑过来了——”
“啊!!——暗田部长!”竹中简直人都要炸起来:“你把大家都暴露了啊!——”
灵幻远远看着两个小年轻在那一棵可怜巴巴的树下拉拉扯扯又慌乱不已,扬着嘴角继续等待。今年的春天比往昔要冷一些,本来应该按时盛开的樱花,此刻仍然含羞窥探着路人。蓝天下几点淡粉点缀着街景,一切都美好得仿佛一场大梦。
他终于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等的那个人姗姗来迟。
“师父——抱歉我来晚了!”
影山茂夫在他身后大叫出声——灵幻新隆在小留蹦蹦跳跳的招手呼喊中施施然转过身,看见他的徒弟涨了满脸的红光跑过来,喷了发胶的发型被跑成东倒西歪的滑稽模样。影山明明也穿着像模像样的西装和风衣,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已经变得皱巴巴,反而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的徒弟就这样狼狈又紧张地来到他面前,黑色的发丝垂到眼前,还在大口喘着气,一大捧鲜艳的花朵正在他怀里一同呼喊。他人还没有平复,但是话好像就要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一样——
影山茂夫大喘着气迫不及待地说:“师父!我们......我们在一起吧。”
灵幻新隆好想笑,努努力才把自己的嘴角压下去。这个孩子狼狈且热烈地跑向他,没有谁比他看起来更不像样子,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别人。鲜艳的花朵在朝他热烈地招手,四周的景色都在模糊旋转,听不见更多声音,灵幻只能感受到自己和他的呼吸。
影山茂夫冒着烟,低头从皱巴巴的风衣里取出一个简单的小盒,在灵幻新隆讶异的目光里红着脸打开——两枚泛着橙黄色光芒的朴素银环就映入他的眼睛。那光芒来自两颗莹润的黄色宝石,灵幻好像能在其中看见他自己的发梢。影山茂夫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师父,这是我旅行时看到的......我看见他就好像望见了您。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做成了最简单的样子。”
“我希望能和您一起带上它。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灵幻新隆张张嘴巴,舌头迟钝地转了五圈不知道该怎么样说话。他最后把手放在了那个小小的盒子上,垂下眼睛没看影山:“你小子......不是说好今天只表白吗?怎么戒指都拿出来了。这样显得我这个师父很没有准备啊。”
影山连忙红着脸打断他:“我没想到那么多......师父!我只是觉得它非常非常适合,我想看到您戴上它!”他局促地摩挲那个小盒子:“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影山茂夫声音都在颤抖:“师父,您愿意吗?”
好。灵幻新隆答应他,他终于笑着看向影山茂夫漆黑明亮的眼睛:答案你早就知道了。
风衣和花朵扯得影山腾不出手,显然他脑子已经过热处理不了这般难题,甚至想把花夹到臂弯来拉住灵幻新隆的手。于是灵幻把花捧到自己怀里,让影山茂夫得以实施他的想法。
——现在街边有人在看吗?视线里紧张的男孩和他背后模糊的天空,小留、竹中或者是律他们几个还在吗?明天......或者后天是什么天气?相谈所的水电有没有关好?今天晚上他屋里的饭菜......还够不够龙套的份儿?......
灵幻新隆前所未有地胡思乱想,但全都不知道。他只能看见影山茂夫小心翼翼的模样,早已变得颀长的手指正在颤抖着和他定下一生的誓言。影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蔫蔫地歪七扭八,灵幻新隆看见他黑发下健康的发旋。有香气悄悄地传来,灵幻知道那是影山给他的花朵在张扬地盛开。
我一辈子都会永恒地、永远地记住这独属于我的一幕。灵幻新隆想,倘若死去,就请让我在这一刻长眠吧。
但是他没有死去,而是在影山茂夫期待又快乐的目光里举起了左手,属于他的宝石透过手指的缝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也反过来给影山戴上他的那枚戒指。很难说是什么心情,从指尖推到第三个指节的距离,灵幻新隆好像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把戒指推到影山的手底需要多长的时间?灵幻新隆觉得这辈子和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漫长,他深埋在土壤之下已经太久太久,很多时刻甚至都忍不住想跑掉;可是这一刻又是如此短暂,曾经个子还只在他腰上的小锅盖头,如今已经堂然地站在他面前,伸着手涨红了脸庞。他把戒指推到影山的手底只用了三秒钟。整个人却像虚脱一样,无知觉的汗水和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出卖了他所有的想法。
灵幻新隆觉得在此刻他终于破土而出。听闻龙套要来一场真正的告白仪式时他其实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无论如何生活还会归于平淡然后继续下去。但是灵幻新隆此刻才明白影山到底想说什么。整整十四年,他们两个相遇了十四年,灵幻新隆在今天终于呼吸到了未曾谋面的氧气。他所有的爱和情感破土而出,在阳光下骄傲而肆意地生长枝桠。
他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再无隐忍地爱着面前这个人了,他的情感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和奔涌,然后落在面前这个人身上。这就是影山茂夫给他的誓言。
心意通达的一瞬间漫长又短暂,灵幻新隆看见小留从樱花树下窜出来,举着录像机高喊拍到了我们都拍到了!竹中紧紧地扯着她还想再给这两个羞赫的主角一点独处的空间;蓝天和云朵很是热烈,律在一边拍拍他哥哥的肩膀。灵幻新隆捧着花又被重重拍了一下:他扭曲着回头,发现亮闪闪的花泽正冲他眨眨眼睛。龙套,龙套!灵幻新隆在越来越多挤过来的熟悉面庞里大叫出声,感觉自己已经从额头红到了脚跟。他恼羞成怒地问手边同样慌张的弟子:你小子到底告诉了多少人啊?!
我!我只告诉了相谈所的大家......影山茂夫的头发在风里飞来飞去,干净的额头爬上一点紧张的汗珠:我没想到大家都过来了......
“嘁,这小子,”绿油油的小酒窝从影山背后冒出来揭短:“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了,听见消息就想过来给你们捧捧场子。”他又飞向灵幻,侧着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告诉他:“这个戒指成这样子是因为茂夫亲手做的——亏他之前还对自己的动手能力蛮有信心。”灵幻哈哈地笑起来,低头看着手上那个笨拙得有点可爱的银环,又在影山窘迫的神情里竭尽全力收声,装出严肃的样子:“很好了,我很喜欢。”
龙套都忍不住看着他噗嗤一声。于是灵幻新隆再也不用忍耐,抓住影山茂夫的手尽情地大笑。还有人在看他们吗?所有人都在笑吗?晚上会不会又跑进某个新闻的题头?都没关系了,看就看吧,爱就爱吧。灵幻新隆想: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好了。这是一场注定成功的告白。无论今天的影山茂夫是什么样子,灵幻新隆都会永恒地记住他此刻最耀眼的模样。
已经不再年少的龙套,和已经不再年轻的他,两个人都相信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刻。灵幻新隆扯着龙套跑起来,风衣箍在他身上,但也腾不出更多手来解开。年龄、关系、世俗等一系列的东西此刻都抛之脑后,在真正的爱面前,他忍不了那么多了。
那些新潮片里的主角们也是这么想的吗?那些片子里鲜活的爱侣在雨水中奔跑拥吻,在大雪里哭泣告白,脚尖旋出曾经让他再钦羡不过的光芒。他们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现在二十岁那种飞扬的质感又回到他的身上。我也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啊,灵幻新隆告诉自己,原来我也拥有这样去爱的潜能啊。
是曾经有谁这样告诉过他?想不起来,但是没关系,他已经知道答案了。那些花束热烈地盛开在他的怀里和胸腔,他和影山茂夫没有缘由地跑在这个早春的薄暮。小留在后边大声叫喊起来:“灵幻先生——怎么跑掉了啊你们俩!!龙套说好了告白成功要请我们吃饭的!”犬山和花泽已经不明所以地开始追赶他俩的脚步。灵幻新隆又瞪一眼旁边这个主意很多的徒弟,大喊着回答她:“我请!我请好吧!今天随便吃——!”
影山茂夫转过手来同样紧紧地抓住他。
两枚橙黄的宝石在此刻永恒地闪耀,再也不会分离。
那个夜晚潮湿的水汽扑在灵幻新隆狭小的公寓里,他躺在床上,抬手看看还不太习惯的银环,都没发觉自己笑出了声。影山茂夫踱步过来,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翻上床把头闷到他的胸前。灵幻新隆于是摊开双臂,狭窄的床甚至可以让他的手在两边垂下。他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笑话半趴在他胸前的影山:“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就这么喜欢吗?”
“嗯。”影山茂夫柔软的发丝垂下,闹得他的脖子有些发痒。影山用胳膊紧紧圈住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灵幻新隆身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影山的声音再度从他胸膛处传来:“这里能听见您的心。”
好吧。灵幻新隆想,倘若此刻我把心剖给这个孩子,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他又眨眨眼睛闪掉一刹那狂乱的想法,翻过身把龙套闷进被子里,在薄凉的夜色中听到自己的心不太争气的嗡鸣。俗语说太过幸福的时刻人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虚无,这一天他就仿佛已经死去两次。
他对于亲近其实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直到现在听清了两颗心的轰鸣,才明白这就是世界上去往彼此灵魂最近的方式。
人类对于比爱更深一步的情感还有没有定义?灵幻新隆觉得现在这个字眼已经承载不住他的感情,也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坦明他所有的思绪。——龙套不是说能听见这颗心吗?那就让他自己去听吧。
【2】
灵幻新隆的头磕在车窗上,让他被迫睁开了眼睛,从困顿的小憩中悠悠转醒。哐啷哐啷的电车声规律地作响,窗外迟暮的红日即将坠向山间。松木和胡桃稀稀落落穿插在茂密的云杉林中,被日光投射成漆黑泛着红光的剪影,枝桠密密麻麻向天空伸展。列车就在树的隧道中稳稳前进,重叠的缝隙里还可以窥见橙红色的海潮长久地扑打着岸边。
灵幻新隆继续打了个哈欠,慢慢体验他这一场在四国地区不高不低的独自旅行。
车门开开合合,半响乘客已经走得稀稀落落,灵幻新隆把脸埋进围脖,正想重新闭上眼小憩一会儿——却有一个中年男人从前门走走停停,最后居然在一众空位之中坐到了他的身边。灵幻新隆的睡意瞬间被他打消不少,疑惑着往里边挪挪,给这位奇怪的大叔让出坐下的空间。他抬头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却正好对上男人直视着他的、漆黑的眼睛。
灵幻新隆一瞬间卡了壳,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少有被人这么直白地凝视的时刻。电车的轰鸣声终于唤醒他的理智,灵幻抽动着舌头问:“......您好?我们认识吗?”
男人终于垂下眼睛,那种冰封一样的质感从他身上很快消失了,甚至可以算是温和地开了口:“不,是我冒犯了。我们还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的鬓角已经有些泛白,眼尾也拖出一点岁月的痕迹,还穿着上班族再寻常不过的西装,如果不是刚刚突然的对视,灵幻新隆只会以为他是一个下班回家的社畜大叔。这个男人笑着继续说:“很高兴遇见您。”
他摇摇手上有些老旧的公文包:“可以坐在您旁边吗?我一路上都想找个人聊聊天。”
灵幻新隆有些讶异,点点头和他回礼。男人稳妥地坐下,又施施然开口:“您一个人出来旅行吗?”
“是啊,”灵幻新隆回答他,“快到冬天了,正好出门散散心。”
“工作很辛苦吗?”
“还好,我自己开着一家小店,”灵幻新隆把手背到脑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会开心很多。主要是这两天我小徒弟不在,我就关门歇业几天。话说——您看起来不像是这里的人啊?是到这边出差的吗?”
男人笑起来:“算是吧。我们事务所接了一个棘手的单子,所长就派我出来处理了。”
“喔,您还是王牌成员啊!幸会幸会,怎么称呼您?”灵幻新隆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名片递给他:“我是灵幻新隆,同样很高兴遇见您。”
男人接过那张名片,有些灰白的发丝靠在鬓角,很平和地回答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影山,您叫我影山就好。”
“您和我弟子一个姓呢,气质居然也有点像。”灵幻新隆打趣道:“你们姓影山的一定都很厉害。”
“怎么说?”
“您的除灵委托顺利吗?”灵幻新隆没有直接应他的话,而是笑着眨眨眼:“我和您可是同行啊。”
影山吃了一惊:“您怎么看出来的?”
“哈哈哈......”灵幻新隆笑起来:“你公文包上还纹着‘除灵事务所’的字呢,看起来你老板在很骄傲地宣传。真是有缘啊。”
影山提起他那个公文包,字样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大概率只会被认成皮包的斑纹。他放下包笑笑:“您真是厉害。这是我师父的包,被我提着来出差了。”
他跟灵幻新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您的工作顺利吗?”
灵幻新隆吐出一口气:“还好,大差不差地赔钱。”
“那您现在是……不准备继续干了吗?”
“两三个月前不准备干了——因为觉得比起我想象中的故事和生活,除灵师其实也蛮虚假折磨,一切都一样无聊透顶罢了。”灵幻新隆朝影山挤挤眼睛:“但我那时候收了个徒弟——有能力那种,您也一定明白吧?跟上他我才开始真正接触那些奇妙的东西。虽然说一个小孩有什么特别大的长处——你可能不会信,但我觉得他真的改变了我的生活。”
灵幻新隆说:“——我还万分期待接下来的日子呢。”
灵幻新隆想,从秩序的生活逃跑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二十多岁应该热情的年纪,爸妈让他在公司趁机打好人际关系,灵幻新隆点点头,说这个我可拿手了。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在行——或者说一点也不关心。他为数不多的聪慧似乎都用在了看人看事身上。一些人一眼就看得到底,灵幻新隆再多瞥两眼,所有精致的外壳又融成一滩浑水。灵幻很快和很多人都处成了朋友,没有谁比他更会来事儿,在年轻人混乱的迪厅里也数他最快活——但是好无聊。他总是忍不住从那些地方跑出来,一个人打着哈哈说我先走了。
跟着那群朋友除了无聊,他倒是还偷偷学会了抽烟。没敢告诉爸妈,偶尔回家也要挑最清静的衣服穿。他的二十代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半程,在经济危机之后和这个社会一起每天迷茫。他吐着烟圈溜达,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提起来也都只是认识的关系。
父亲会在晚饭后新闻的时间盘坐着告诉他,最好回到故乡,到家旁边的小公司上班,自己还能用关系帮他攀个职位。灵幻新隆点点头,说谢谢您,我一定努力。家里那台有二十年历史的老电视吱呀作响,他们一家人过了半辈子的老屋还是传来纸板和棉花潮湿的味道。灵幻新隆挤在一角,听见姐姐和母亲低声聊天。他往后也会是这样的一生吗?到某个父母看上的公司去,每天九点上班,五点下班,有时候也会像父亲一样过了十点才要回来。最好在三十岁之前结婚,在三环以外的地方买一套小小的住宅,估计还会再来一两个孩子,和他一样挤在这里每天听他们父母的絮叨,从出生到二十岁,从他们父母的二十岁到八十岁。灵幻新隆那时候很想抽根烟,但是所有的烟盒早早就被扔在了公寓。于是他抿着嘴让姐姐帮他递过一个果子来。
上天在创造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这样规整地告诉他一生的路程吗?一眼看得到底的人,一眼看得到底的人生。灵幻新隆此刻觉得长大成人还没有他小时候斗铁盔虫和打怪兽橡皮来得有意思,小时候他还会因为赢了比赛而高兴地期待下一天,但是长大后他却感觉时光已经凝滞,再多一天少一天也没什么不同。老屋外头供着几尊地藏石像,灵幻新隆离开家的时候蹲下来搓搓它们头上的泥灰,悄悄问道:我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生而来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就趁着自己的热情寂灭的时刻逃跑了——很不负责任地没有告知爸妈,跑到偏远的城市风尘仆仆地开了一家不太正规的事务所,还像模像样地收了一个小弟子。
爸妈前两天又打着电话让他赶紧关掉那个不伦不类的相谈所,趁年前回家谋求一个正道的职位。然而他们越劝,灵幻新隆就越不想听,哪怕他的事务所着着实实赔光了之前几年攒下的积蓄,连沙发磨破了皮都是灵幻新隆自己补上的。他给父母回消息说没事的,生意已经有起色了,说不定再过一两年还可以扩大地盘招揽新人,自己还想再干下去。
父母的回信他并没有读,只是收到,点击确认,然后把它们忘在脑后。姐姐深夜里打来电话说他最好听听父母的话,然而灵幻新隆那时候正在公寓里计划明天的出行路线,一边应和姐姐一边计算最省钱的交通方式,为了省钱和别的原因他连抽烟都戒了。姐姐扣掉了电话,灵幻新隆摊开双臂放松自己绷紧的脊背,然后背着灯光给他新收的小弟子发去短信:
龙套,明天的委托在泥舟区,你放学后有空吗?
可以的话,明天下午我去你学校门口等你。完工后请你去吃拉面。
记得跟妈妈也说一声。
正在发送的消息转着圈圈,灵幻新隆放下手机回去洗漱收拾。直到他裹着夜色入睡小徒弟也没发来短信,灵幻猜想他大概已经被母亲赶去睡觉了,小孩子确实早早休息比较好。第二天灵幻准时六点半起来,七点多踏出房门,在公交站啃着面包等车的时候手机叮铃一声。
是起床的龙套发来的信息:好的,师父。我已经告诉过妈妈了。
灵幻新隆扬起嘴角,潇洒地投币登上去往事务所的公交车,今天的委托他也势在必得了。父母苦口婆心说别干这种和迷信沾边的工作,灵幻新隆却觉得现在这个工作让他生活都不一样了,每天都乐呵着想象还能不能碰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他的弟子可是超能力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酷的事情吗?就凭这个,灵幻新隆大笔一挥签下了房租的续订合同,各类灵异事件的委托也不用再含混着推辞过去,他现在已经是正经的灵类事务所的老板了。这就是他跟父母所说的“起色”,哪怕他父母也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灵幻新隆笑着和眼前的男人说:“还是这样的日子才有让我过下去的欲望。”
“不考虑换个什么工作吗?”
“不,”灵幻新隆摇摇头:“这可是我的事业!好不容易拉扯起来,还指望着做大做强呢。”
“凭您的本领……在其他领域也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人类是有理想的。”灵幻新隆把手背在脑后:“我的理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想成为特别的人。具体是什么特别我可能到最后也不知道,但总之不希望自己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一辈子。”
“那会遇到很多困难。”
灵幻新隆咧嘴笑起来:“我又不怕。为了这一份特殊——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继续说:“我的前半生实在太无聊了,我曾经觉得自己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说不定还是‘主角’,但是慢慢长大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再平凡无奇的人罢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来到世上的意义。我还是不甘心——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我也会遇上属于自己的故事?”
男人为他点了点头:“会的。”
“虽然生命很宝贵……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冲动和热血做出什么笨蛋的决定来,”灵幻新隆摸摸脑袋:“不过那样是不是也算拥有了价值?”
他转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话说您为什么一直在劝我?……难道是咱们这行有什么禁忌?”
男人抿了抿嘴,一时间并没有说些什么。而后他把目光移开,慢慢地开口:不,只是因为我师父……到现在和你的心态还一模一样,好像为了什么东西可以不顾一切。我劝了他很多回都不肯听,一直干着这一行,到老去才肯罢休。这样危险的一行,他那样的人,身上留下了多少旧伤?我点也点不清。我不怨他为了那些善意和责任去一次次冒险,我只是......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喔,实在是个令人敬佩的前辈。灵幻新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可您看起来旧伤也不少啊,想必有其师父必有其弟子。
我?男人低头摸了摸自己手上和额头的伤痕,说:这些都是我不小心才受伤的,当时还让我师父操心了好一阵,毕竟我一直都有点笨拙。不用担心我——我师父他更只是一个普通人。
就是这次,他指着额头上的伤疤:那一次的大事故,我师父看见新闻通报混乱现场附近发现有人罹难,实在是像我,努力地求证多方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而我又因为昏迷错过了约好的回复的时间。他就在满城还没平息的风暴里跑出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那时候想了些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那次留下了很严重的腿伤。我在医院脸上缠着绷带醒来,本来看见他在我床边等着我就想笑,结果一低头看见了他打着石膏的左腿。
男人松了口气,继续说:我那时候手都是抖的。我一点也不敢多想,如果我们没能那么幸运,到底该怎么办?我简直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二十多岁的时候这样冲动,他可以笑着说自己只是热血上头;已经不再年轻的时候还这样,他沉默下去,没有多说什么。我不敢想,他到底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说我师父那么聪明一个人,究竟明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一次次面对那些难题?我想要守护我们的生活,我想要守护自己珍惜的一切——为了这样的愿望,让我再竭尽全力拼死拼活都无所谓。然而当我从英雄归隐、鲜花掌声的美梦里醒来——只看到他为了我而重伤的双腿,想起那个瞬间我就无法呼吸。那个时刻我感觉自己被挖空了,和他一起沉默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灵幻新隆惊异良久。他早就察觉到旁边这个人和他师父不寻常的关系,脑袋转了很多圈,终究也没有开口问。而男人的话只会让他更惊讶,又觉得自己单薄的揣测未免太过浅显了。灵幻明白他自己对于感情并无多少研究,也没有多少兴趣,然而当炽烈的故事摆在面前,他一边动容又一边想让自己逃跑。再拿十个灵幻新隆出来估计也凑不出这么浓重的情感,像他这样的人,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其他人追寻的“爱”到底有什么意义。
灵幻新隆在两人的沉默中努力地动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男人转过头来问他: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灵幻新隆想:冲动、笨拙,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就胡来的笨蛋,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但是他一定是个好人。”他最终回答说。
男人笑起来:“没有谁比他更会爱人。”
夕阳的光芒铺洒在暗红的车厢。属于旁边这个男人的故事缠绕在灵幻新隆的脑海。爱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答案。他看着大学和职场上情情爱爱的往来,觉得爱一定是自私,想要把一个人据为己有。然而还有很多其他的爱,那些又是什么?只是想让另一个人更好,想让那个人拥有所有的幸福。爱的尽头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灵幻新隆沉默着,在电车闪烁的光影里得不出自己的解答。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监督了他很久。”男人把公文包放在自己膝上,两只手安静地搭在上边:“我知道他会一直遇上很多难题,幸好在这一方面,没有人比我更得心应手。我很庆幸自己有一些能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我们的生活。我还会像很多次那样,解决我们所有的障碍。”影山平静地开口,灵幻却觉得他好像在立下什么誓言。
“就像这次一样吗?”灵幻新隆问他。
“是的,已经被我解决掉了。”男人笑起来,“我打算一会儿醒来之后——就去福寺那边挑点特产,听说还有一些特殊的织物,也准备给家里的小狗买件新衣服。”
“真可靠啊!”灵幻新隆由衷地感慨,给他比了个真行的手势。
他们默契地沉默下来。车窗外的夕阳已经触碰到了大海,层层叠叠的红云拉扯着下坠的圆日,稠密的松枝颤动着抓向天空。昼夜交替的海陆风一路顺着山坡扑打在车身之上,哗啦哗啦演奏出超越现实的美感。
灵幻新隆听见旁边的男人叹息道:真是一场好梦啊。他没有应答这个奇怪的男人,不过也着实感谢他出现在这里,要不然这样的时刻,他总会惊觉无边的寂寥。
“你从一开始……就不害怕那些灵鬼或者超能力吗?”身边的男人缓缓问道。
“还好吧,毕竟我一直都相信着他们的存在。”
“嗯?”轮到男人吃了一惊:“为什么会一直相信这种东西?……你在收徒之前早就知道有超能力的存在吗?”
“很奇怪吧,”灵幻新隆摊摊手说,“说不定我小时候见过,或者有谁告诉过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徒弟——让我明白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胡思乱想的成年人。”
“您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灵幻抿抿嘴,最终还是开口:“像您这样的人,会如何看待感情?……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就是那一个人呢?”
“为什么?”男人重复了一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是他那样的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只是很久以前就明白,他就是世界上对我来说最特别的那个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的什么答案。”影山的语气很是肯定:“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真好。可太令人钦羡了。”灵幻新隆感叹地点点头。能够在很小的时候就遇到指引一生的人......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很幸运。灵幻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无聊的下午和枯寂的瞬间,忽然也希望有个什么人来告诉自己方向。他随即摇摇头,把童年的寂寞甩出脑海,毕竟世界上幸运的家伙也只是少数。他又想起来坐在事务所连乘除法都算不利索的那个孩子,一点也没有同龄人的活泼调皮,乌黑的锅盖头压着所有的情绪。灵幻新隆想,龙套即使拥有超能力,但和别的小孩也并无区别,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罢了。
他遇到这个别扭的小孩,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我也能成为什么特别的人吗?我能改变一个孩子孤独的轨迹吗?
灵幻新隆盯着窗外的夕阳,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荣幸。他从来都是一个太过三分钟热度的人,什么都干得很好,又什么都觉得无聊。能把除灵事务所撑过今年,还真是龙套的功劳。明年这时候他的小店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开着呢。他眼前闪过影山茂夫干净的黑眼睛,希冀地望着他这个好师父,每天听话地跟在他的手边,身高还不到他的腰际——就先把店开下去吧。灵幻新隆想,还要再多和这个孩子聊聊天。
电车到站的提示声响起,在红霞中吱悠悠地靠近山坡上的站台。
“好了,我也准备下车了,这个......”灵幻新隆从座位上走出来,一边低头去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找些什么——最后拿出了一张明信片。灵幻新隆把它递给男人:“这个明信片就送给您吧,很高兴能和您聊了这么久。”
影山把那张明信片接过去,卡片上涂画着和此刻一模一样灿烂的夕阳。灵幻新隆看见他的黑眸子倒映出远处的云霞,接着说:“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是码头邮局很经典的一张明信片,一直很受欢迎。就当给您做个纪念吧。”
他站起来拉住扶杆,回头看见男人有些恍然的表情。灵幻新隆歪歪脑袋笑道:“爱媛这儿的橘子可被《东爱》带出名十多年了,我到现在对它的女主角都念念不忘。我准备去坡下带点回去——给那小徒弟也见识见识。”
“嗯。”男人回答他:“您真的很在意他。”
“啊,还行吧,”灵幻新隆把手垫在自己下巴上搓搓,解释道:“谁让他劳苦又功高,改变了我除灵师的生涯呢。”他走向车门:“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橘子就算奖励他的。”
“他一定会很喜欢。”影山弯起了眼睛。
灵幻新隆没有再看这个路人。他在昏黄的车站下车跳到路上,车门吱呀吱呀地慢慢合住,即将载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去往远方。影山留在车厢里,从窗户挥挥手和他告别。夕阳铺在他的身上,已经灰白的发丝被染成瑰丽的红云,依稀看得出这个人年轻时候的风光。
再见,灵幻新隆松了一口气,抬起胳膊和他挥手。电车逐渐驶出视线,灵幻新隆抬眼看向大海上正从层云之中不断下坠的夕阳。他穿过马路,从山上的小道慢慢向海边下去,一边摆开枝干一般想:也算是一场奇遇,就像梦一样。或许到了老去的什么时候,再提起四国的梅津寺町,还可以跟别人笑着打趣我在那里也有段奇闻。不过像他这种人,估计明天就会抛之脑后了吧?真到了老的时候,又和谁到哪处去说呢?
【1】
灵幻新隆抹抹脸上的雨水,被扎得眨眨眼睛,觉得今天可真是倒霉透顶——被抽中要留下做值日,课间玩闹时狠狠磕到了椅子上摔了一跤,还在放学昏沉的大雨里发现自己的伞不知道为什么断成了可怜的样子。他当时站在学校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看着门外的保安逐渐锁上大门,接送孩子们的车辆也陆续散去,心情慢慢凝固成天气的模样。他顶着扭曲的伞面一瘸一拐走到门房,隔着窗户希冀地问保安大叔还有没有多余的雨伞。
没有了,早就被借走了。保安回答他,要在这等等家长来接吗?
冰凉的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他的伞面上,顺着手腕一路流进袖口。不用了,灵幻新隆回答他,我家离得近,就这样顶顶走吧。
他抬高胳膊撑起伞,鞋子已经被流淌的雨水浸湿,冷风顺着裤管攀上他的身体。灵幻新隆抿着嘴慢慢回家——其实他家离得并不近,得先走到下一个路口的站台,再搭上一班车,而且这个时间班车肯定也没有了。只是他父母回来得很晚,姐姐也在城市的另一边上学,大概比起等人接他回家还是自己想办法回去来得更快。灵幻新隆没想到的是雨越下越大,说好的中小雨逐渐演变成大雨,这一把断伞也完全起不到作用,甚至让他更加狼狈地淋湿头发。
灵幻新隆终于冲到那个站台,得以在屋檐之下喘口气。伞已经七零八落,上衣和校裤都被惨烈地打湿,膝盖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明明是下午的时分,乌沉沉的黑云却压得没有一丝阳光。灵幻新隆掀开贴到脸上水淋淋的额发,站台上几个路人撑着伞张望车来的方向。
他总是这样的倒霉蛋,灵幻新隆泄气地想,书包里的作业本不知道还剩多少没有打湿。等在这里又有什么用?这场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回家的班车也已经错过最后一趟。他低头看看泥泞的鞋尖,今天回去又要和母亲怎么交待?
他给自己打打气——祈祷用念力把大雨停下,而且大人们不是说雨越大停得越快吗?于是灵幻新隆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下,盯着从屋檐淌下的水流。站台上的人们来来往往,路过他的身边,又踏上回家的班车。眼前的雨水一丝也没有消弭,路边咕嘟咕嘟的下水道已经冒出了漩涡,站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超能力嘛。
灵幻新隆讪笑自己刚刚的想法,老天也在嘲笑他的自大,雨水哗啦啦不曾停歇。他弯下身子,捡起那把残破的雨伞,望向没完没了的大雨。
“嗨?你好呀……”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灵幻新隆愕然地回头,发现身后的长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灵幻甚至被吓了一跳,差点跌下台阶,又赶紧踉踉跄跄地站好。
那位老人就坐在原处,银白的发丝有些混乱地垂到额前,露出一道疤痕和他灰茫茫的眼睛,面容好像任何一位眼熟的邻家老爷爷,正带着笑意望向他。灵幻新隆并不认识他,但也没有生出警惕的心思,还注意到这个突然到来的老人身边并没有雨伞,然而他身上也没有任何被打湿的痕迹。灵幻新隆疑惑着同他问好。
“你就打算这样回去吗?”老人指指他手中七零八落的伞:“家里有没有人来接你?”
“他们都没空。”灵幻新隆说,“没有办法的事,早就习惯了。……话说您是怎么过来的?”
老人摇摇头:“一睁眼就在这儿了,可能是半路上睡着了吧。现在雨还是太大了——不妨等一会儿再走吧。”
于是灵幻新隆泄了气,坐到老人旁边,沉重的书包坠得他压垮了身子。他嘟囔着:“我还真就是这么倒霉啊。”
“为什么这样觉得?”
于是灵幻把今天的倒霉事都告诉了老人,垂着脑袋看他泥泞的鞋尖:“抱歉……您可能以为只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吧,不过我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倒霉了。之前也有好几次,喜欢的东西一拿出来就坏掉、考试卷子被泼上水、发到我手上的简餐正好过期什么的,一直都是这么倒霉。”
他抬抬金黄的脑袋去看那把坏伞:“这是老妈刚买给我的伞。我好好地带了半个月,结果正好今天下雨坏掉了。”
老人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把伞:“你不想让妈妈知道吗?”
“嗯,”灵幻新隆垂着头,“再让她知道,又要操心了。”
灵幻新隆把书包放到腿间,脚腕被冷风吹得冰凉。这场大雨好像永不停歇,他和身边这个普普通通的老爷爷安静地听着风雨声,看得出来谁都没有回家的法子。他低头看看腕表。
“不行,”灵幻新隆跳下来,“这个时间我姐姐都快到家了,她看见我不在肯定要顶着雨出来找我的。”他跟老人解释道,双手捡起那把实在不成样子的雨伞,努力把它撑起来:“数到五雨还不停的话——我就这样冲回家。”
“反正世界上没有能让大雨停下的魔法。”
老人闻言抬起眼睛:“……你相信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您要是昨天问我,我觉得会有。”灵幻新隆边调整伞面边回答他:“但是今天我觉得没有了。倘若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为什么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
“如果我有超能力,我早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他背好湿漉漉的书包,准备倒数那五个数。
五、四……
灵幻新隆看见老人站了起来。他稳步走近,把手附上他的伞柄,眼角蔓延出长久的笑意。灵幻抹抹脸上狼狈的雨水,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要被伞拽着飞起来——
三,二……
清冽的大风此刻呼啸着涌进他的伞底,被打落的花瓣和树叶飞卷而上回归枝条,瓢泼巨响一瞬间归于宁静,所有的风浪翻涌着吹拂起他的头发,又奔向他的雨伞——灵幻新隆看见所有的雨滴在他眼前停止,密密匝匝填满天地,而后静静在世界上消弭。乌云层层散尽,天空被破开一个口子,阳光重新回归大地。路口处的喧嚣还在继续,但这场大雨只剩屋檐垂落的水滴。
一。
老人银白的额发轻轻落下,吹拂的风浪慢慢离开,阳光映照出他苍老而明亮的眼睛。老人回归了那个再寻常不过的模样。
他笑着开口问道:“你相信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他放下手,灵幻新隆惊觉自己的雨伞回归了崭新的模样。
“哇塞!您是真的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太厉害了!”
回去的一路上灵幻新隆都围着这个神奇老人上蹿下跳,估计老爷爷也没想到忘了烦恼之后他是这么跳脱的一个小孩。灵幻新隆恨不得盯出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殊存在,好让他也摸到超能力的法门——但是很不幸,这个老爷爷实在没有特别的地方,灵幻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街上每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都有超能力。
老人稳健地走路,嘴角扬起,但是状作无所谓地说:“还好啦——超能力能做到的,也只不过是这些罢了。”
“我可不这样觉得,”灵幻新隆探过头来反驳他:“您说说您刚刚干了什么!像您这样的人,年轻的时候一定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吧?!”
“你不必用敬称叫我,”老人说,“真没有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还常常被人说笨拙呢——倒不如说,我只想用超能力做这些事情。”
灵幻新隆抬头看他:“明明有这么强的力量……您不会可惜吗?”
“那你觉得在打敌人和怪兽之外,超人他们又是什么人?”老人问他。
“……普通人。”灵幻接着争辩道,“可是那不一样!您有超能力,就能做到很多我办不到的事情。就像我说的,拥有超能力一定会让自己更快乐。”
“超能力能够让雨水停歇、自己避免跌倒,修理好心爱的物什,不用担心赶不上车,也愿意相信自己存在的价值——有这些,超能力不是很好吗?”
老人垂下头看他:“超能力做不到的事情同样有很多,连难一点的数学题都解不开哦。而且……并不是拥有超能力就一定幸福。”
“为什么?……我不明白,连超能力者都这样想,那普通人又要怎么办?”
“不是拥有超能力就一定幸福。”老人笑起来:“而是我们都拥有获得幸福的超能力。——明白这个,你才会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认为超能力就是自己唯一的‘长处’,觉得剥离了它自己就不再拥有其他特别之处,又觉得非割舍了它才是真正的我自己。”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讲道:“我那时候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拥有这样的力量,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真正做自己。我庆幸拥有力量,也同样为此痛苦。”
“然后有人告诉我:我的力量也只是我的一部分罢了,和别人的特长一样,我是一个普通又有点特别的人,仅此而已。然后我慢慢明白了——所有人怀抱不同的力量降生于世,最终的答案都是奔向自己想要的幸福。”
“就是这么简单。超能力对我来说,也仅此而已。”老人摊开手安稳地讲给他。灵幻新隆看见他沉木般枯老遒劲的指节,一枚泛黄的银环嵌在他手指深处。
灵幻新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抓紧伞柄,又抬头问道:“那我……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超能力吗?”
“会的。”老人肯定地回答他:“你会拥有最强大的超能力。相信我——”他弯下了眼睛:“小孩子总是不信老人的话,我小时候也一样。总觉得有很多不认识的老人告诉我这一辈子会过得很好,但是那时候一点也不相信。”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他扬起的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时光都会揭晓。”
他们两个一老一少走在雨过天晴的路上——老人说顺道可以送灵幻回去。灵幻新隆倒是非常乐意,恨不得把路再扯长一点。
“那么就是说,超能力者存在,那些妖魔鬼怪、恶灵传说什么的——也很大部分都是真的喽?”
“很大部分是假的。不过他们真的存在,”老人叹一口气:“你现在对这些东西就这么感兴趣吗?”
“算是吧,”灵幻新隆高兴地眯起眼睛:“那样的话可就太好了。”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很好?”
灵幻新隆得意洋洋地说:“这样世界才不显得无聊嘛。我以前就在想,倘若超人、高达和奥特曼都是假的,狐妖、天狗和河童什么的也只是杜撰,那生活该有多苍白啊。”
“不害怕吗?如果遇上他们的话……”
“不害怕。”少年回答了老人未说出口的想法,金色的发梢在阳光下热烈地飘摇:“有您这样的人在世界上的话,什么我都不害怕了。”他眼角飞扬,对上老人的眼睛:“而且不是说我也有超能力嘛——比起它们,我更相信我自己。”
老人沉默着点点头,又迅速地把目光投向远方。几只有点狼狈的小狗跑出来围着灵幻的腿根打转,欢快地摇着尾巴。“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狗,可惜老爸过敏不能养——”灵幻弯下腰揉揉一条黑毛小狗,问道:“您喜欢什么动物?一定要养一只。”
老人思索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我最喜欢北极熊。”他看着灵幻满脑子冒问号,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不逗你了,我们已经养过一条很可爱的狗了。”
“哼,”灵幻使劲搓搓那条小狗:“等我长大了自己养一条。”
“——它也先我们一步离开了。犬和人类的生命相比,未免太短暂了。我们在那之后再没养过狗。”老人望着那几只毛茸茸的幼犬安静地说。“当发觉老去需要慢慢和一切告别时,我常常难以忍受那样的死寂。”
灵幻新隆沉默下来,小狗依然在顶着他的手心,幼小稚嫩,却已经有苍老的结局写在它们的命运上。小狗窜到他的掌心。
“没关系,”灵幻新隆说,“总不能因为结局而不相遇吧。——那样一辈子可太寂寞了。”
老人弯下眼睛:“……还是一模一样。你会害怕老去吗?”
灵幻新隆回头看他:“不怕。我只希望这是很有意思的一辈子。”他朝着老人扬起嘴角:“我觉得您肯定拥有最好的一生。”
老人没有走近,站在原处慢慢地点点头。“是的,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一生。你也会如此。”晚风飞过他的鬓角,触碰这实在太过沧桑的一张面庞,锋锐和温暖的质感依然留在他的眼底。
他们慢慢走到了灵幻家的路口,巷子边有几株樱花仍然在风雨后坚强地盛开。他们两个路过树下,灵幻新隆指给他看自己家的方向。
“我知道的。”老人点点头,阳光的颜色透过树荫打在他的脸上,还带着雨露的枝条被微风吹动,窸窸窣窣落下几滴雨水。
灵幻新隆揩掉自己脖子上的水,抬头却看见老人垂着眉毛,眼下沾着一处水滴。
灵幻新隆怔在原地。他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老人的眼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温和的老人此刻突然看起来这么难过。
“……您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人抬手抹掉那滴水,现在灵幻新隆确定那就是他的眼泪。老人只是笑着说:“超能力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抓不住时间,也抓不住命运。……到了这样的时刻,我还完全没有想好要怎样分离。”老人不得不抬头来遏制自己:“时光太短暂了。他光是遇到我就花了漫长的光阴——我好想让我们更早相遇……为什么一辈子只有这么一点的时间?”
小小的灵幻新隆凝望着他眼前刚刚认识的老人。关于老人的故事他一概不知,关于他的眼泪也不知道来自何方。他背着书包站在小巷的大树之下,周遭的一切都是还没有开始的模样。他好像明白老人的意思——因为时光太过仓促,所以不想分离。他也知道这是人类无穷的奢望。
灵幻新隆选择握住老人的手。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看着老人:“我以后一定还会再见到你的,对吗?”
老人半晌没有说话。他慢慢半蹲下来和灵幻平视:“是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不过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久到你一点也认不出我。”
“没关系,我妈妈说只要人们重逢,故事就一定还会继续。”灵幻新隆信誓旦旦:“我们还会重逢的。到那时我要听关于你的所有故事。”
“好。”老人点点头,无比认真地答应他。“一定会的。”
于是老人直起腰,珍重地和他告别。灵幻新隆回礼,转身走向家的方向。
他听见身后老人的一声叹息:“真是一个好梦啊。”
……这里怎么会是梦?
灵幻新隆顿住脚步。
樱花的清幽和邻居家的饭香味一并传来,每走出一步他膝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街边的车辆来来往往叭叭作响,书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老师布置的作业还等着他完成。他的视野里一切都明晰而灿烂。
这怎么会是梦?
他在说什么?
灵幻新隆疑惑地回头,看见老人还站在那棵樱花树下,见他看过来笑着挥挥手。
于是灵幻新隆便不再想太多了——毕竟这是一个刚刚流过泪的人。他继而张开胳膊用力地挥舞:再见!我们下次见!
灵幻新隆笑着收手,抓着那把失而复得的雨伞奔进小巷深处。
【0】
灵幻新隆睁开了眼睛。他终于从混乱无序的大梦里醒来。
他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跳脱进了某个奇怪的时间,但是枯涸的身躯立马以刺痛回答了他的提问:熟悉的麻木和竭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模糊的眼睛只能望见自己枯枝般的手掌,苍老的身体连呼吸都显得疲惫。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他。
落地长窗外的光芒瀑布般流转,或许新款的飞行车、火箭队又成为年轻人们趋之若鹜的新宠。那些科技对他来说已经很有门槛,时代飞流般的更迭简直比他的杂梦还要迅速。灵幻新隆已经是一个太苍老的人了。他腿脚因着旧伤很不便利,大多时刻行动都得依靠一辆他花了好久才学会的智能小车。灵幻新隆带上眼镜驾驶小车,缓缓移出卧室。
影山茂夫穿着简洁的运动衫,在厨房里慢慢悠悠地做饭。有些年头的饭锅和灶台上飘着预备区的蔬菜和调料,人类的科技与奇迹同时降临在这个人身上。从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或许都很偏爱这些带有温度的东西,慢腾腾煮火的锅炉、细沙一样温柔的纸质书、入手沁凉的钢笔,早已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他们仍然喜欢这些东西,好像童年的回忆依然留存在上边,每每触碰到那些温度,就还能想起属于自己时代的光芒。
影山茂夫操控着土豆进水焖煮,转过头看见望着他的灵幻新隆。
你小子……是不是偷偷干了点好事?
嗯?师父做了什么好梦吗?
我还没说话呢。我说你是不是又偷偷把早上的胡萝卜倒掉了?
哇……这可不能怨我,那胡萝卜连我都嚼不动啊。
灵幻新隆不再管他,驾着轮椅回到他们的书房,重重叠叠的照片被钉在墙上,过于早年的一些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泽。灵幻新隆让机器人取下书架上厚厚的相册。这一本塞着很多明信片——或许龙套也随了他的习惯,到哪里都顺手留下几张作为纪念。灵幻新隆翻看了很久,最终把手指点在一张老旧的卡片上。
画面上红霞映照下的码头忙碌地来来往往,梅津寺町下坠的夕阳一如往昔般烂漫。影山茂夫踱着步子走过来:怎么了,还在看过去的照片啊。灵幻新隆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抚摸着那张明信片,岁月的痕迹使它看起来和主人一样年迈。他问道:这张明信片是你买的吗?
影山探头过来看看,继而摇摇脑袋:记不得了。反正肯定是咱俩其中之一买的。
你有没有做什么好梦?
做了,是很高兴的梦,但也记不清了。
哦对......我想起来了,影山茂夫回头看他:我好像梦见和你一块去旅游。还知道你喜欢«东爱»的女主角……
喂喂,灵幻新隆赶紧打住他:那都是半辈子以前的事了,你可别乱开火。
影山茂夫低下头笑笑:我还梦见小时候的你了,跌倒了一点也不高兴。
切,灵幻新隆说,我可还知道某人偷偷为情所困呢。
影山又给他投来一个熟悉的眼神,灵幻新隆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龙套。灵幻新隆平复下来,又扬起嘴角开口:我才想起来,你十八岁的马拉松大赛——我其实也去了。只不过还是迟了一步。
影山茂夫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十八岁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太遥远的数字。还会有人记得自己十八岁想做的事、想说出口的话吗?他们这样的年纪,连记住昨天经历的故事都显得困难。那只是他们漫漫人生长河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节点,早就同岁月纠缠在一起,被时光仓促地掩埋。
但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已经在他们往后的生命里说过太多次。传达的心意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灵幻新隆只是还在想,倘若那时候能在人影幢幢、礼花满天的终点,亲耳听到满脸涨红的、疲惫又开心的龙套说出他的真心——是不是又能给他们的故事少一点遗憾?
“我记得。”
影山茂夫笑着开口。他的目光从照片墙慢慢落到灵幻新隆身上,弯着嘴角继续说:“……你知道我那天对你告过白吗?”
“?什么!”
灵幻新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你请客吃了饭,我们都很开心,还喝了一点啤酒。芹泽先生说你没看到我冲线有点难过——我就觉得你和我也是一样的。”苍老的影山茂夫垂下眼睛回答他,眼角流淌着笑意:“我那时确实还是个孩子,实在忍不住想说出口。有人告诉我要找一个最好的时机——我想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那些话再不说都要从我的嘴边跑出来了。我就在那时冲动地跟你告了白。”
“你果然没记住。”影山茂夫笑起来,看着灵幻新隆呆滞的眼睛:“那一点儿小酒实在是让您醉得厉害。”
啊——灵幻新隆张张嘴,视野里只有笑着的影山茂夫,他哑然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垂暮的时刻,反而得到了年轻岁月的礼物。时光把答案抛得如此之远,灵幻新隆感觉自己在沙中刨了百年的金石,最后发现闪着光的宝石就躺在自己掌心。他垂下头想笑,干涸的眼角早已弥漫不出眼泪。
太好了啊。
一切的遗憾都有答案,一切的执念终有回响。故事的另一半居然还可以拼凑完整,无数个被他错失的瞬间……在此慢慢迎来另一个人的告白,还原成他这漫长的一生。
这比他所有能够想到的故事都还要好。
灵幻新隆终于抬起头,弯着眼睛告诉影山茂夫:“那我现在答应你,怎么样?”
十八岁的时候,他们两个是什么样子?龙套没有爬上伤痕的脸、没有花白的头发、还是活力四射的躯体,早已随着那个使用老式手机的时代远去。他们如今站在老去的阳光之下、满墙的照片之前,笑着回首他们最好的结局。
那张梅津寺町的明信片还压在灵幻新隆手下,时光扯着一切远去不可追。
那些模糊的故事......到底是记忆还是他的幻梦?这个人是来过他的童年还是只是他的脑海?
他们是谁做了关于谁的梦?
灵幻新隆记得自己童年那把一直用到国中毕业的伞,被他每次都安放在门口边的橱柜,质量甚至上了大学还在和朋友吹嘘。他也真的曾经和陌生人在旅行的电车上畅聊谈天,一起沉默地欣赏四国下坠的夕阳。
那些人到底是谁?是记忆错乱的路人,还是就是如今的龙套?在此之外的更多地方,在他忘掉的旧梦和失去的记忆里,他们是否又有更多次在世界上相逢?
所有的画面既像记忆般模糊,也像好梦般缥缈。灵幻新隆已经太老了,他分不清了。他们或许真的降临过彼此的心梦,又或许更多次跨越过时空来到了对方的身边。
无论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灵幻新隆笑起来,面庞不容易地抽出微笑的弧度。他把梅津寺町的夕阳翻过去,眼神落向下一个和下下一个过往的记忆。影山茂夫站在他背后,端详着一页一页过往的瞬间。
也不用管那么多,龙套就在这里。灵幻新隆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也从来什么都能办得到。
吃饭吃饭。影山茂夫蹒跚着走回餐厅,超能力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一样一样稳妥送到餐桌之上。这个菜盐放少了,影山茂夫心虚地报告。
下次我来做饭。灵幻新隆端着碗开口:我好怀念你给我送花的那一天,毕竟当年没看清你的脸——你说我还能不能梦到呢?
影山茂夫点点头:说不定可以。
好,灵幻新隆继续信口开河,几块煮得软烂的蛋黄落进他的碗里:我还想梦见咱们去的那个雪山,我在坡下根本没看见落日!还有跳伞也不错,花了老多钱,再看......再在梦里享受一回。说不定还能梦见小留?去她的天文馆遛遛,听说又添了几块奇形怪状的陨石。年迈的老人像个孩童一般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还有更小的你,也来梦里看看我——怎么样?
影山茂夫用佶屈的牙咀嚼着午饭,听着这个人絮絮叨叨,神色没有太大变化。他一边夹菜一边回答:好。
灵幻新隆炫耀道:“小汪也到梦里来找我了。”
“为什么它没来找我?”影山茂夫终于停下了筷子,委屈地抱怨:“我就知道它更喜欢你。”
“哈哈哈......谁让你最喜欢的是北极熊。”灵幻新隆笑话他:“下次让它去找你。”
吃过午饭以后,灵幻新隆躺回卧室的床上,在阳光下休憩。他已经太老了。那个十二岁躲雨的男孩,真的曾经是他吗?他早就忘了蹦跳的感觉了。舒展筋骨走动跑步,又是怎样的一种自由?这一生如此漫长又这般短暂,好像一切都被时光卷携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的他,会知道自己拥有这么奇妙的一生吗?
他想起来十岁的影山。早知道就再和他多聊聊了,告诉男孩后来所有的奇景,告诉他人类已经可以自由地往来月球。飞行车和火箭队从来不会落伍,超人和怪兽的戏码过了一百年还在上演。有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成了大家揣摩已久又不知所踪的盖世英雄。从这里望出去,一片都是他幻想的未来。
不过也没关系。头发花白的龙套就坐在他身边。影山茂夫什么都知道,这就够了。
他也看见十二岁的灵幻新隆站在雨停后的水洼里,膝盖还摔着青青紫紫的伤痕。沉重的书包压在他细瘦的肩膀上,手里提着那把熟悉的透明伞。
他抬头问道:长大和老去到底是什么感觉?
梦。
垂垂老矣的灵幻新隆坐在阳光里回答他,眼角的皱纹蔓延出长久的笑意:是梦一样的感觉。
你这一生过得很好吗?
是的。我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生而来的。
这一生漫长又短暂,从来没有回头和停歇。在老去的时刻里他们每个人都在呼号倾颓的时光,可是无论如何他们好像只有短短的这几十年可以相守。灵幻新隆曾经想,是不是太残忍了?遇见一个人、认识一个人、信任一个人都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等真正属于彼此,就只剩屈指可数的光阴了。他这一生已经如此幸运还是犹嫌不足,那世上的其他人又要怎样面对最终的结局?
然而他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好梦存在。他们穿行在彼此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在世上相遇,一次又一次在世上欢笑。时光被好梦悄悄叠成厚厚的一沓纸,所有不舍的回忆都在梦里无限重叠再演,他们在或熟悉或陌生的目光里参与了彼此的一生。一切的故事都不会奔向终点,一切的不舍都会在时光的缝隙里悄然重逢。
那些到底是梦还是奇迹?灵幻新隆不知道。但是过往的记忆告诉他——他们还可以拥有无尽的时光。在无穷的好梦里,幸福终不会迎来尽头。
午后的阳光一如既往倾泄在他身上,像一条暖被又像母亲温柔的摇篮。灵幻新隆看见光怪陆离的颜色闪烁在眼前,苍老的身体坠向深渊,也仿佛落向童年的蹦床。他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
这一次的梦里,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晚樱、大海、雪山,是否还会有那条黄澄澄的柴犬?
他还想……再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Mob,mob。
从影山茂夫十一岁到如今,从无尽的过去一直到如今,灵幻新隆像无数次、无数年那样,再次呼唤起他的名字。
在狭小的相谈所内,在漫长的赛道终点,在烟火缭绕的炉前、轰鸣不休的火车上、波涛起伏的大海旁,在夕阳下,晨光中,一生里——每次呼唤起这个名字,他都会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
Mob,你还会到我的梦里来吗?
影山茂夫慢慢靠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的手一样地虬节遍布,一样地历经沧桑。他的黑发已经全部银白,眼角眉梢再也找不出年轻的模样。灵幻新隆触到了他手上那枚温凉的银环,很多年前那个慌张羞赧的影山茂夫好像又撞进他的眼睛。
影山漆黑的眸子覆上了灰白的阴翳,岁月的流逝始终不曾离开他们身旁。影山茂夫安静地看着他,灵幻新隆从他眼中看见了倒映的无数时光。两个苍老的人在此刻久长地依偎。
会的,一定会的。影山茂夫再次无比认真地回答他。您可要等等我啊。
好。灵幻新隆笑起来。
他在光芒中闭上了眼睛。
END
谢谢你看到这里,祝你新年快乐!
灵感大概来自庄生梦蝶和逆向时间线,伴随着灵能奇妙又现实的质感写下了这样的故事,尽力想展现他们逐渐明白爱与被爱的历程。原作结束在影山茂夫的十四岁和灵幻新隆的二十八岁,一百多章的故事轰轰烈烈,但放到一生的长度来看说不定也只是一个起点。于是想写一些很久以后的故事,而这大概就是我所能想到的他们最好的一生,幸福永远不会迎来尽头。
很感谢参与这次活动的大家!所有人都想和他们一起高高兴兴过个好年。我的心情无以言表,实在言拙意赅,难以表达我的感激和欣喜之情。我笔力有限,朴拙的故事不足以回报大家的认真,但这也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了。我热忱地希望真情也可以奔流在你的身边,祝愿你也拥有自己最最向往的一生。
比起您的风华,我更爱您的真心。
再次感谢大家!恭贺新禧!
上一棒: @婪山不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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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域篇推断原版须蛇剧情
纯主观推断哦,誓死拥护官设的可以离开了。不离开被创概不负责。
——————及时撤离的分界线——————
1.前言
如果说天域篇和初版高天原篇是同一个编剧团队——是的,须蛇给我的感觉和修帝很像,非常像。同样的强强,同样的为理想而战,一个在天堂一个在深渊,同样有家国天下的情怀,充满了血腥和张力。在这个团队笔下,人人都是复杂立体的,且以不可退让的“理想世界”为行动的第一驱动力。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天域篇来合理推测原版的高天原篇剧情?
题外话,现在的剧情迅速变low的360°转弯给我的感觉像什么,像飒漫画。对了,老登的专属回忆。以前的飒漫画充满了赤子之心,作者们画从自己心里流淌...
纯主观推断哦,誓死拥护官设的可以离开了。不离开被创概不负责。
——————及时撤离的分界线——————
1.前言
如果说天域篇和初版高天原篇是同一个编剧团队——是的,须蛇给我的感觉和修帝很像,非常像。同样的强强,同样的为理想而战,一个在天堂一个在深渊,同样有家国天下的情怀,充满了血腥和张力。在这个团队笔下,人人都是复杂立体的,且以不可退让的“理想世界”为行动的第一驱动力。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天域篇来合理推测原版的高天原篇剧情?
题外话,现在的剧情迅速变low的360°转弯给我的感觉像什么,像飒漫画。对了,老登的专属回忆。以前的飒漫画充满了赤子之心,作者们画从自己心里流淌出来的真善美,为少男少女编织充满浪漫热血,不带一丝油腻味道的绮梦。后来经过人事变动,决策层觉得这样画不能挣钱,要求作者迎合市场,搞工业糖精,搞龙傲天,后来飒漫画就亖了。它亖的原因是,没有找准用户定位,非要去啃不属于自己的蛋糕吃。
希望yys能明白,会为它花钱的是我们这些热血难凉略显幼稚的老登。而不是早已成为红海的乙游市场。
2.蛇和须佐的初版人设剖析
言归正传。从双方人设开始剖析。蛇的人设一言以蔽之,曰古典自由主义。他不认为天照唯我独尊的封建专治合理,他主张神只是世界的守夜人,而世界自有其生灭的规律,神越干涉越乱,因为天地之初无所谓善恶,无所谓高天与地狱,过分强调正邪善恶之分好比程朱理学僵化教条,反而是在扰乱规律,且恰好应了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反而唤醒了那些肮脏的东西,政治,追名逐利,党同伐异。一旦神刻意引导人“向善”,则正义被异化成为维护统治的大旗,斗争的旗号,徒有其表的头衔,引发无限纷争。所以,真实的事物是不需要干扰,也根本不能用口号表达的,人们也不要高天原近乎窒息的操控,他们有资格抒发欲望,追求物质,获取进步。这其实已经近乎zhengzhi哲学范畴的讨论,从这个角度看,蛇的观点是非常深刻的,善恶无则,拒绝干涉,自由至上。所谓清静无为,治大国如烹小鲜,作为世界意志化身的神,如果说天照代表的是世界对“守序”的渴求,邪神就代表了人们对本性的渴望,前者会带来稳定,但是也会带来封闭僵化的封建社会。后者会带来动荡,但是也会带来启蒙时代。他通过哲理性的思考,为这个世界找到的出路就是,任其自然,放纵欲念,任由文艺复兴,任由人性疯狂生长。是的,这非常邪恶,正如永不眠的资本一样邪恶,可是,zb主义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物质大丰富,社会前所未有的大发展啊。孰对孰错,功过是非,恐怕难以以简单的正邪之分来量定。
所以,对于被打为邪恶这件事,蛇一万个不服,并且认为只是天照党同伐异的借口,是有道理的。
——蛇为人们找到的欲望之路,和小莲花为天人找到的“永久和平”之路非常相似。帝释天奉行优胜劣汰,利用社达法则筛选生存者,何尝不是这里蛇的自由主义哲学的先声。虽然二者同样理想化和脆弱,并且都以数不清的罪恶为根基。
除却思想层面,就个人形象而言,我有一暴论,芽的第一人设邪恶,但是高尚。为什么?1.他的爱最为赤诚。说众生平等,是真的将人当与自己一样的生物尊重,爱他们爱的,吃他们吃的,包容甚至宠溺人,给予他们以自己的意志生活的自由,甚至鼓励有志者推翻自己的王座,而不是为了巩固统治神化自己、吹捧自己、排除异己,为了区区王座不不惜做一些不上台面的事,这种自信和魄力不是真豪杰是什么?2.他说爱人间,是真的动感情去体验和深爱人的一切包括阴暗面,而反观天照等人的“爱”,则充满了上位者的傲慢,爱的是没有邪恶的片面化的“带善人”罢了。3.个人品质优秀。真善美真的优先级更高,芽追求的是彻底的真,唾弃伪善;芽骄傲而高贵,坚信凭借能力可以正大光明夺取世界,不屑于做出任何损公肥私、背信弃义、油腻猥琐的行为;他一直在为理想世界殚精竭虑,挥洒热血(物理)。4.完美的卡里斯马型统治者。他代表邪恶,本身却毫无邪恶之习。他无贪婪,无嫉妒,无色欲,无食欲,无杀欲,无执故无垢,无执故不双标,他不像天照会为巩固统治挂羊头卖狗肉,而是对权力毫无兴趣,想要执政的唯一目的是实践自己的理想。这不是高尚,什么才是高尚?他身上的纯粹高贵牺牲真诚理想化像极了一个真正的贵族该有的品质,所以初版塑造的芽是举世无双的有理想有担当有才华的政治家,而初版的天照等不过是利欲熏心瞻前顾后私心深重的政客罢了。可笑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样一位高贵的神明竟然被一群蝇营狗苟的肉食者假正义之名审判。是我我也要砍翻高天原。
而初版的高天原并没有背离ssr蛇绘卷中那个灰色、腐朽、摇摇欲坠的高天原形象。与蛇和须的“民主思想”萌芽不同,高天原代表的是绝对的封建主义,等级森严,神王独断专行,脱离人民群众,意识形态宣传二极管化,搞“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在这里,所有人高居天堂,将接触贱民视为罪恶,但神王却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罪恶,神官昏聩麻木到分不清受刑的是须佐还是大蛇,神职人员无能无信仰,面对大蛇的攻击竟然毫无组织能力和镇压决心,没有须佐之男的力量,他们连半座高天原都撑不起来。是的,类似于天域篇的十天众。这个时期的编剧并不反动,从来不会把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写成伟光正,而是非常微妙而真实地刻画他们的虚伪无能。因为蛇说的是对的,用善恶之分来党同伐异,实在是厚颜无耻。他的确是“无罪之罪”,只不过ssr蛇剧情中,简单的因不合群获罪被引申为执政理念的不同而获“罪”,内涵着很多哲学思考,彻底颠覆了大家日常对正与邪,罪恶与高尚的认知。
再说初版须佐。初版须佐仍旧带有天域篇“盖世英雄”倾向的影子,拥有力拔山兮的力量和扭转乾坤的霸气,但,光影相随,他拥有追求极致光明的愿望与能力,但代价是无法控制的暴虐和杀戮欲望(是的,阿修罗)。这种原始的野性在名著中多有体现,它是人本性深处对纯粹的激情和自由的向往,是呼啸山庄中与人伦纲常背道而驰的疯狂爱欲,是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那自认为“基督之子”的赤子情怀。它是人对社会束缚的反抗和唾弃,是人本性的文艺复兴。五月绘卷多次暗示他就是火神化身,曾为世界带来燎原的灾难。而面对自己追求极致光明的天然野性造成的重大后果,他选择了彻底压抑自己的野性,加入正义阵营,成为一个不听自己本性,只听社会规则的无情的“正义使者”。但是,这个时期的须佐并没有蜕变成为真正成熟的神明,因为他的退让并不是发自内心的选择,而是出于不愿再伤害世界的悔恨,他那种极端理想化的本性并没有泯灭,而关于这个世界包括高天原存在的种种虚伪、灰色、恶心的东西,他作为火神追求“纯粹的光明”的本性依然蠢蠢欲动,想要将它们处刑殆尽。
须佐曾说,他看向的是“因果”,他的逻辑母题是,百因必有果,作恶必然得到诛杀的报应,一切罪恶必将绳之以法(),只要有一丝尘埃,他就要烧干净。但是,个人的判断并不都是绝对正确,哪怕整个高天原的判断也是一样,只要样本数量足够大,一定会出现冤假错案,这难道不是罪恶?另外,暴力难道不是一种罪恶,哪怕它假正义之名,可是谁赋予了须佐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力?就因为他是神明,他有极致的暴力,就正义了吗?这是罪恶之二。加上高天原尸位素餐的罪恶,天照独断专行双标隐瞒的罪恶,这些他找不到谁来处刑,这让他顺畅的cpu出现了bug,导致无法运行。,这也就是蛇所说的,“可怜的处刑神,断罪了别人,却不知道谁能来断罪自己”。实际上,这就是封建专治的不合理所在(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是法治>人治,世界的规则不能以天照来衡量,也不能用须佐的暴力来维持,而只能用人类的众意来判定),也是天照的罪恶所在。凭借高尚的本性察觉到不对劲,就走到了觉醒的边缘。这一步蛇比须佐迈出得更早。(再次感叹他俩对彼此入木三分的了解,这种无机质的执拗和理性与大哲学家蛇一模一样)。
好了。那么蛇与须佐的本质,其实是完全一样的——热爱纯粹。对理想化的普世价值的追寻,促使他们反思和反叛高天原的专制制度。真善美三个字,他们都默认第一个字最重要,其他的不能超越这一法则。蛇想要真实的世界,须佐想要无杂质的光明世界。而高天原则以“善”为窠臼,哪怕这善是伪善。他们假正义之名收编和扩张自己,收编不了,就安上邪恶的名义绞杀。他们心安理得,不会反思自己,所以蛇和须佐由于真诚,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但,高天原这种伪善的“正义”光环实在是太耀眼,让人不敢质疑,正如我们不敢质疑日常生活中那些规则到底是哪里来的、谁制定的、制定者的目的是什么。须佐的迷茫和蛇的诱惑,就来自于此。
从以上可以看出,初版剧本起调是非常高的。触及到了政治学、哲学、社会学的讨论。这也是为什么给蛇和须佐二人用金紫二色的原因,因为这两种颜色代表着权力和高贵,红楼梦中说“金紫万千谁治国”,所以开始的高天原篇,是一篇有关打破专制、人性觉醒的史诗,而须蛇二人,就是黑暗的封建高天原中最早萌发人本主义和法治思想的先行者。
3.初版如何描绘二者的羁绊
他们都是反叛者。
蛇对真实的渴望来自于历经沧桑的透彻,而须佐的渴望来自生命天然的领悟和野性。而这种体验,正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动力。
他们其实都对生命怀有深深的爱意。须佐说,神爱着这个世界。可是,芽也是神。他自称爱好自由散漫,却从没有停止为这个世界筹谋一个理想的结局,他的眼睛一直注视在这个世界每一朵花火上面。高天原的众神高居天庭接受人的供奉,却并没有一个关心人的喜怒哀乐和美丽之处,甚至避之如蛇蝎。要说爱,没有人比芽宝更懂得爱世界。只不过,毁灭女神的基因和悲观的本性让他选择了一条偏激的道路。就如同老子为人们选择了一片自废武功,永远拒绝进步的桃花源。
但,难道那个为了追求无杂质的光明焚尽三界的须佐,就不偏激吗?
错误的。他们都是非常“极致”地追求终极价值的理想家。根本不可能容忍任何一点点的虚假和肮脏。何况他们都是如此狂傲。
所以五月绘卷,会安排蛇蛊惑须佐,而须佐主动前往接受了这种蛊惑。此刻的蛇是激动的,因为他看到须佐诛戮邪恶时迸发的原始狂暴的杀欲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同样偏激高尚而纯粹的灵魂共振。此刻的须佐也是心旌动荡的,因为从出生就困扰着他的问题(我追求极致光明为何却陷于不义,而代表光明的高天原却与我本心判断不符)就要被此人揭开答案。(简单来说,疯批爱疯批)其实,他们面临的困境是同一个,即封建至极、不民主也不平等、异化并堕落了的高天原为了维系摇摇欲坠的统治,对觉醒了的理想主义者的压迫。他们隐秘的密谋,却是最光明正大的志同道合。比伪善而沉闷的高天原要真诚百倍。
他们都是如此的原始,如此的罪恶。又如此的纯粹,如此的高尚。简直像一根茎上生出的并蒂罂粟。
(一阵强劲的音乐🎵速递就是速递啊🎵)
本质的相同之上,他们又在表层上完全相反。蛇是哥哥,反派,优雅,美商到位。须是弟弟,正派,狂野,油盐不进。一个是被莫名划入邪恶阵营的纯粹理想主义者,一个是暂时隐藏在正义阵营的暴徒。他们,都不服气!而这种张力,正是未经魔改的初版须蛇好磕的点所在。他们的灵魂一致,同样疯狂纯粹高尚,但天意弄人,人为的阻碍使他们阵营不同。注定要天雷勾地火,一触即发焚灭彼此。
他们俩才是彼此的灵魂碎片,真正的墙头马上摇香菇,一见知君即断肠。在此基础上,蛇出于千年万年的寂寞(和哥哥的宽容),表现得相对主动,去勾引对面。而须佐看似不动声色,其实早已被这个能够解答他最大三观漏洞的人勾起兴趣,蛇的话声声入耳。
蛇一次次容忍须佐砍他,掏他,杀他,其实也很像小莲花。“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看不清我”,这一句同样很像原来编剧的手笔,也让我确认,蛇的忍让并非来自单纯的恶趣味,而的确是惊喜于碰到知己的惺惺相惜,他任由须佐空手掏心、从头到尾剖开他取血,一方面是因为他是不死不灭的神明,一方面是因为他疯批不在乎痛,还有一方面则是充满了宠溺的意味,就像小莲花苦心孤诣地促进阿修罗的成长。蛇对待世人是宽容宠溺的态度,平等看待他们,鼓励他们挑战自己,对待压抑着兽性困顿迷茫的须佐也是一样,为了须佐这个知己的觉醒,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刻,他完全容忍须佐对他为所欲为(),因为他太寂寞,太需要一个完全懂他的知己,他期望完全成长后,看透了“正义”真相和接纳了火神狂暴自我的须佐,能够理解自己的寂寞和苦心,从而一同实现那关于世界的终极理想。(当然不同的是,须蛇的敌人属性更强一些,蛇的人性也比小莲花更少,所以在须佐选择站在他对面时,他会毫不留情地杀须证道,只是带有一丝微微的遗憾罢了。不过这也是宿敌组带感的地方啊,没有卿卿我我只有刀刀见血,就像武松杀潘金莲,极度的暴力也即是极度的情欲)
所以,“追逐我吧,渴求我吧,取悦我吧。”
须佐终有一天会明白的,蛇说的话句句不假。被高天原异化过的“正义”如此虚妄,不过是党同伐异的工具。所有人都庸庸碌碌活着,只有他们两个是世界上最耀眼绚烂的花和火。
蛇期待着这一刻,我们,也期待着这一刻。
初版的编剧一直在这项矛盾上埋雷,所以也一定打算将此作为剧情的高光,即须佐对自身和世界认知的升华,而这一升华一如“我心之人”,应当是以蛇的生命为代价的。
而须佐的成长完成应该在什么时候?在原典中,须佐最后因为无法融入充满了礼教的高天原而离开,在人间生活。所以游戏中的他最后突破迷障,与自己的本性达成和解,明白“善恶无则,没有规则可以束缚我,我只依凭自己的本心断定谁有罪则”,应该就是在他离开高天原的这一刻。从现存剧情来看,彻底失败前蛇那些振聋发聩的质问,在现版剧情中没有得到丝毫回应,这非常突兀,也让天照和须佐的形象变得更加虚伪单薄。因为这个问题再推一步,就等于是说,罪恶不能够归结于一个邪神身上,它与善是一体两面,所以凭借善恶划分阵营非常可笑,于是——蛇完成了对“无罪之罪”的自证。于是蛇赢了。于是还有智商和判断力的须佐自然而然动容了。于是他俩一起堕神了。可是现任策划怎么会任由这种局面出现呢?
所以我倾向于,原版剧情中,这里蛇的质问是有回应的,将剧情彻底推向了高潮和终结。须佐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反思了自身的存在与高天原的虚伪,然后为两人选择了结局。
而这种成长,无法离开蛇的“引诱”和帮助。是同样身为异类的蛇震撼灵魂的质问冲击了他死灰槁木般的心灵,让他敢于重新回顾那个被压抑着的、原始野蛮杀欲难消的自己。这一回,他将不再处于“每个人都脏,全都杀了”的暴虐极端,也不再处于“脏就脏,视而不见全都保护”的麻木极端,而是出于真正的理性和平和之中。凭借他的心,而不是高天原的指令,抑或天照的意志,来判定谁是有罪,谁是无罪。
这种平静而浩瀚的力量,绝不是现在游戏中那个目光黯淡、傀儡一样只会喊着无条件爱世人、保护“家主”的人能比拟。
4.关于结局
现在给出的结局仓促单薄,完全无法说服有思考能力的人。首先的疑点就是战力的崩坏,cg中天照和须佐竟然轻松制服了大蛇和创世神伊邪那美的联合,那么千年前他们的溃败就非常搞笑了。至于说什么利用了全世界人类的愿望,更是无稽之谈,因为之前还描写伊邪那美一拨弄发丝就能倾覆好几个世界,你天照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世界的神王,就算你们全世界一起祈祷怎么样,神不在乎,蚂蚁而已。歌者文明抛来二向箔时,地球人民的愿力有用吗?这与原本文案透露出的史诗感和沧桑感背道而驰,简直成了无脑热血番,孩子过家家。
另外一个大bug是,既然善恶如影随形,你可以汇聚人心的善,蛇和伊邪那美为何不能汇聚人心的恶念??所以高天原到底凭什么这么叼?
以及,既然你们都这么叼了,赢麻了都,又有什么必要和蛇他们同归于尽呢?不是须佐爆体一下呐喊几句就ko了蛇吗?再说,你们问过别的神的意见吗?别的神还好好上班着呢,也没说他们要跟蛇爆了啊?非要整个高天原陪葬的意义是?
以及,高天原方的聚光灯主要打在谁身上?须佐。
是的。聪明的人已经看出来了,官方结局的奇怪之处,主要是因为现任编剧给高天原的强行高光和两败俱伤的结局背道而驰,以及须佐这个关键人物的疑雾重重。
编剧不傻,我想现在的编剧一定有一个必须要这么写的理由。我倾向于他们笔力不够+时间仓促+已经配音好了改不了,所以不得不沿用原结局。也就是说,现在结局的走向大致正确,蛇最终实现了自己“再也没有神控制世界”的目的,但是他自己也为此牺牲,须佐脱离高天原成为堕神自由处刑,腐朽的高天原失去须佐这样的擎天柱只能崩塌。这都是原来定好的结局。但是,具体过程随着人设更改面目全非了。导致圆不上,到处是bug。
那么,问题1,在原来设定的最终大战中,到底是高天原赢了,还是蛇赢了?问题2,须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帮蛇还是帮天照?
关于1,既然没用的现编剧不得不沿用原来的结局,那么我们可以确认,两败俱伤。蛇达到了他的愿望,所以cg里高天原吊打蛇纯属意淫。真相是双方势均力敌,甚至蛇占上风。高天原这群虚伪的神明,是认识到他们的无德无能不配统御世界后被迫下台的,因为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们类似溥仪退位——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我高天原都吊打敌人了,我还有什么必要赔上我的水晶?唯一的可能是,我根本没有吊打敌人,甚至一败涂地,不得不赔上我的水晶。
那么2,蛇凭什么能够达到目的?因为关键人物,须佐之男倒戈了。千年前,须佐是扭转战局的核心人物,那么千年后他也一定是。只不过不是cg里那样喊着空洞的口号爆体就赢麻了的剧情,而是他搞了个不输于千年前的精彩反转。
作为狂野沉稳理性果断的武神,面对邪神的拷问,他绝不会选择沉默。他说了话,但是被wy消音了。他出剑了,但是被wy抹杀了。
他说的是什么?
是打倒虚伪的封建君权,还人类以真正的自由。他将为人民自己的意志执法,而非为高天原执法。
这也是为什么最终cg中,全是须在长篇大论演讲,尬得要命。这是编剧按照自己对须佐的理解,强行扭曲其人设,添加所谓的“高光”的结果。但也反过来佐证了编剧的心虚和异常。佐证了原版须佐绝对不是这样粉饰太平的提线木偶,而是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作。
好了,他到底搞了什么事情,使得故事在震撼的高潮中收尾?
根据对天域篇编剧的了解,对一开始须蛇高天原设定的分析,我为原版剧情还原出两个可能的结局,主观,仅供参考:be。完全成长后的须佐试图劝蛇他的道路行不通无果,按照神话斩杀蛇,但面对万人山呼万岁和高天原的挽留转身离开,自愿成为蛇之后第二个天地不容的堕神,只为他自己判定的正义处刑。说实话,这种清醒理智果断自我才是须佐魅力的来源有没有。he,反正天域篇都有复婚超人,合理推测这里的旧须佐听完蛇对“无罪之罪”的自证最终站在了蛇一的一边,只不过他认同善恶无则,却不认同蛇的悲观态度,最终会凭借蛮力手撕剧本,左手单挑充满伪善和秘密的高天原,右手亲手剥离大蛇的罪恶。所以理论意义上的邪神就“死”了,符合原典。(但作为个体的芽没有死,被金屋藏娇,夜夜按着探讨哲学♂)
说到底,高天原篇就像天域篇一样,这是两个赤诚的人一起叛逆,一起对抗威权,互相补完彼此,获得成长的过程。蛇因为看过太多的灰暗面而悲观地爱着世界,但须佐只手擎天的力量给了他用乐观视角看待世界和人类的信心,到最后说不定他会放弃为世界选择的悲观“永恒”结局。须佐困于原始本性和统治者社会驯化的矛盾之间,是蛇的引导促使他完成了自洽的蜕变,让他失去很多,却又获得了真正的勇气、平静与自由,看明白了真正的正义不在规章制度,而在人心,从而成为不为高天原认可的,活在人心之中真正的正义处刑之神。
现在的剧情让人有种看程高本红楼梦的感觉,人名都是那个人名,但格局小了一大截,俗不可耐。但偶尔会冒出几个金句,比如大蛇的“天照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你们为什么不敢看剥离了罪恶的我的模样?”,这句振聋发聩的质问,拒绝奴性的清新气息,我直觉很像原版编剧的沧海遗珠。只不过,随着zen工作室的策略调整和人员更迭,高天原篇还是烂尾了。而它音乐恢宏,初版人设惊艳,原本是很有希望成为比肩天域篇的另一高峰的。可惜,它还是像飒漫画一样,走向了媚俗的不归路。
【众独/哨向AU】《前任为何装深情》10
*这是韩国小说《全知读者视角》的刘众赫×金独子CP同人。
**前文见合集OwO本章是刘众赫视角的回忆篇章~末尾有飙车福利(嗯?
10
“我要那个向导。”
面对从中部塔派来“接”他的队伍,刘众赫只说了这一句话。
彼时他浑身是伤,对哨兵特用的电子项圈锁在他的脖颈,手腕被手铐禁锢,头发上还有混合的血液和雪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但只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全副武装的部队。
领队人眯着眼睛,问他:“刘众赫先生,你可是S级哨兵,强制标记了一个B级向导已经算得上污点了,还想继续和他结合,这不符合规矩的。”
“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刘众...
*这是韩国小说《全知读者视角》的刘众赫×金独子CP同人。
**前文见合集OwO本章是刘众赫视角的回忆篇章~末尾有飙车福利(嗯?
10
“我要那个向导。”
面对从中部塔派来“接”他的队伍,刘众赫只说了这一句话。
彼时他浑身是伤,对哨兵特用的电子项圈锁在他的脖颈,手腕被手铐禁锢,头发上还有混合的血液和雪水,整个人狼狈不堪。
但只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全副武装的部队。
领队人眯着眼睛,问他:“刘众赫先生,你可是S级哨兵,强制标记了一个B级向导已经算得上污点了,还想继续和他结合,这不符合规矩的。”
“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刘众赫眼神凌厉,嘶哑的嗓音坚决而危险,“我只要他。”
刘众赫的人生是从一个悲剧开始的。
从他懂事开始,就已经被关在一座封闭培养院里了。数百名和他一样的幼儿排成方阵队伍,经过层层筛选、考验,最终选出最有资质的一批少年作为哨兵预备役接受培训。
他在哪里出生?父母是谁?生命开端的前几年有和家人一起度过吗?“刘众赫”这个名字,也曾经承载着谁的温柔期许吗?这些全然不知答案。
刘众赫在预备役中表现得出类拔萃,十岁出头就觉醒为哨兵,立马被送进真正的哨兵训练基地。从预备役培养院出来的那一天,负责养育他的院长洪光焕发,抑扬顿挫地告诉他:“你的光辉人生要开始了!”
而刘众赫坐着车从培养院离开,透过玻璃看着离建筑顶越来越远,又离另一座高塔越来越近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封闭的循环。
不过是从一间看不到天的铁窗房,转移到另一座华美的牢笼。
训练,战斗。服从命令,奔赴战场。
哨兵的生活千篇一律,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成为领队,在评级考核中拔得头筹,踩过血液之上挥剑战斗,站在华光之下接受褒奖。
荣誉、责任,织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刘众赫22岁那年被派到北境边防,执行一个剿灭任务。
这是他晋升为S级哨兵之后犯下的最严重的失误,他成功剿灭了敌人,却在最后中了暗算,受到了极为严重的精神创伤。在精神域极度混乱的情况下,他的身体自动关闭了五感,以免受到更多伤害。
所以刘众赫失去了大半的意识。他浑浑噩噩,凭着本能朝一个方向走,漫过膝盖的大雪险些淹没他,视线中只有白色,刘众赫的眼睛逐渐分辨不出任何方向,如同患上雪盲症的迷途旅人。
直到视野里出现一个亮光——那太显眼了,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中,唯有一盏光,微弱但向外辐射着暖光。
刘众赫拖着身体走近了那盏光亮。
那是一个小木屋,外面围着的院门也掩不住屋内暖黄的灯光,在冰冷的世界如同唯一的灯塔。
……我找到了。
刘众赫走到院子门口,彻底昏迷了过去。
金独子是一个■■的人。
很难拿出一个精准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人。
封闭了五感,但记忆仍旧保留着。刘众赫清楚记得把他从至暗世界之中拉出来的是怎样一双手,瘦弱,纤长,放在掌心里可以完全包裹住。
就像是一个人在悬崖峭壁走,走了很久很久走不到头,突然从天降下一场雪,冰凉但温柔地包裹着你,然后告诉你,整个雪原都属于你了。
刘众赫从背后拥抱着金独子,手指在他后颈摩挲。那处有好几个深深浅浅的咬痕,周围的皮肤却保持着柔软和白皙。
这是属于我的。
我的向导,是我的东西。
在刘众赫过去二十几年生命里,他从未被允许拥有过什么。被分离的家庭,被剥夺的童年,被定制的轨迹,他在里面走得雷厉风行,也走得如履薄冰。
这是第一件完全只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刘众赫抱紧了金独子,得到了一个轻拍脑袋的安抚。
“怎么了众赫,还冷吗?要不要去加点柴火。”
不要其他东西了,只要他。不会放手,不会弄丢,无论用什么手段,摇尾乞怜,色厉内荏,任何方式,将他留在身边,握在手里,牢牢的,紧紧的,绝对不放开。
“我只要他。”
“你考虑好了?要留这样一个向导在塔里,你要付出的可不止是从前那么简单了。”
刘众赫再见到金独子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对方见到自己很高兴,上前来打招呼:“众赫!你没事吧!”
有些瘦了,下巴尖了。刘众赫在心里想。
但在金独子凑上来想摸他头的时候刘众赫还是后退了半步。他刚从战场下来,还没来得及清洁身体,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味道并不好闻。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搭档了。”刘众赫说。
然后他看到金独子眼中那盏灯,在一瞬间变得微弱。
搭档之后的磨合期并不好过,和心理意愿不同,刘众赫的身体并没有适应身边多一个人——他以往的战斗都是独来独往,像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刺入敌方腹地。他只有一个人,就不惧危险,不在意受伤。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向导就在身边,时时刻刻会暴露在危险之中,就像将他的软肋摆在了甲胄之外,刘众赫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来注意后方,也因此许多次拖延了进攻的步伐。
比他先做出改变的是金独子。
“我判断在这种情形由我去剥夺敌方首领意识是最好的,能在最短时间瓦解敌方战力,先遣部队也能有喘息的余地。”
“你的判断会让你受伤!”
“但能让队伍前进。”
金独子的眼神很坚定,这是他无法妥协的事情。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睛和刘众赫据理力争,直视他的时候会像被灼伤。
“我不是你的累赘,刘众赫队长。”
另一方面,更加折磨刘众赫的是哨兵的本能。
哨兵对于向导有着天生的保护欲,尤其是在已经结合过的哨兵向导之间。他与金独子有着由身体结合维持的链接,而今也会定期加固,因此刘众赫的保护欲几乎是时时刻刻在爆棚式高涨。
他的手上有伤,是在废墟中救一个小女孩刨开瓦片割伤的。他的脖子上有伤,是被远程射击的子弹擦伤的。他的肩上有伤,是凭空接了一次暴徒的球棍砸伤的。
过强的保护欲让刘众赫在见到如此密集的伤口时就会在精神域里掀起尘暴和巨浪,就连上床的时候他都会忍着脑门上的青筋想,他的腰太软了,不能握得太重,会留下很深的痕迹。
为了让向导金独子能安然留在中部塔,刘众赫必须履行和塔的协议,经常要出一些危险的单人任务。而当他结束任务回来的时候,金独子要么一身伤地在休息,要么钻进模拟训练场在战斗,回来之后身上的伤处更多。每当这个时候,刘众赫的脸色都不见好。
他和金独子之间爆发争吵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因为金独子身上的伤而一直忍耐着自己暴怒情绪的刘众赫在一次金独子单独离队失去联系之后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抓着金独子的领子失控地怒吼了很多。
情绪能掩盖很多东西,遮住里面的关心和担忧。就只剩下暴怒的外壳,消磨着彼此的耐心。
从那之后的争吵就是家常便饭了,经常是不可开交甚至动手,刘众赫知道这样不行,可精神领域的异常让他无法停止暴怒。
我应该保护他。但他现在不在我的保护之下。
只有在夜晚入睡之后,他才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金独子熟睡的脸。只有这个时候,他们之间才能安安静静的。
刘众赫想起金独子偶尔会抱怨他和以前不一样。
刘众赫也知道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不会回到那个时候了。
他不愿想起,但在那个冰天雪地下午的回忆依然历历在目。虚弱的身体,脆弱的精神,他被押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向导被电击棒击晕。
哨兵发誓过,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情伤害自己的向导。
但他没有做到。
关系最为剑拔弩张的时候,刘众赫坐到了医疗师的咨询台前。
中部塔最为耐心的医疗向导微微皱着秀气的眉,完整地听完了刘众赫描述的情况。他说得不算慢,但经常会停顿,说到关键时候要思考一下如何措辞,沉吟一番再试图将情况描述得清楚。
他说他的精神域,他说他不听话的向导,他说折磨着他的保护欲,他说他们无法修复的关系,他说他难以启齿的不安感。
“众赫先生,抱歉打断您一下。”李雪花神情凝重,“为什么……您不试着和独子先生进行深层精神链接呢?”
深层精神链接,哨兵与向导最高级的联系,高于身体结合之上,一旦链接上就能在一定程度上互通心声,甚至能做到互通五感、同生共死。
“如果进行精神链接,您的心情也能更好地传递到独子先生那里。我相信,一个向导不会在了解详情的情况下还让自己的哨兵遭受折磨的。”
“……他不会愿意。”刘众赫皱紧了眉毛,“也对他不好。”
精神链接固然稳固,但一旦结合之后,双方就彻底无法分开了。互通五感的代价是情绪会传递,痛苦也会对半分,一旦其中一方死亡,另一方必然无法独自活着。
刘众赫清楚自己是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不愿意将这万分之一的风险加在金独子身上。
但心底又有个声音在说:真的是这样吗?只是因为这种原因吗?
在理智掩饰的湖面之下翻涌的巨浪,是一些更加难以启齿的浓重欲望。
想保护他,想占有他,想狠狠地贯穿他,想拥有他的一切,每时每刻,每寸每分,想把他关起来,藏进身体里,埋进精神域里,永远不放出来。
……这样近乎变态的想法,不能随着精神链接传递到他的向导那里。
会把人吓跑。
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但如果要推测出一个节点,大约是在第一年的评级考核结束之后,金独子的态度改变了。
他不再尖锐地坚持剑走偏锋的打法,大部分时间也会听从刘众赫的命令,主力辅助或者留在后方,他都适应得如鱼得水。
但金独子也不再积极地跟上队伍的脚步,就算刘众赫让他这次任务不要参与,他也只会拍拍刘众赫的肩膀调侃:“那就辛苦我们众赫队长了哈。”然后转头和他的精神体白狐在沙发上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不用冲锋陷阵,金独子留在后方的机会变多。他捡到的东西也更多了。
第一次是一个男孩,金独子说他很有精神控制的潜力,未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高阶向导。
第二次是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躲在金独子后面抱着他的大腿怯生生地看着自己。金独子让她叫自己队长,蹲下来摸她的头让她以后加油进入刘众赫小队战斗。
金独子对身边的人都很好,会在节日组织聚餐,刘众赫偶尔会受邀请来帮他们做饭。金独子也会给每一个人准备生日礼物,就连刘众赫在八月的时候也获得了一个怀表。
嘿,希望你喜欢。金独子眯着眼睛笑着递给他的时候,眼睛里却不再是从前那盏专注的灯了。
刘众赫珍重地将怀表收了起来。
有时候任务危险等级没那么高的时候,金独子也会带上几个年轻哨兵向导,让他们跟着上上前线锻炼一下。刘众赫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和金独子杠。事实上,他们现在吵架都已经很少,大多时候都是风平浪静的各隔一方,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产生争执。
而最为严重的一次,是带着金独子上场的一次任务,刘众赫在前方解决了敌人先锋部队,回身却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队员面面相觑,只有李贤诚大着胆子耿直地汇报:金独子发现距离战火两公里的位置有一个养老院,在这边战况暂时能稳住的情况下,带着一名哨兵就去那里组织疏散了。
刘众赫头上青筋直跳,脚步不停,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他去的方向,却发现已经有追兵盯上了养老院,不停有子弹与炮弹往里面投射,而在战火之间,金独子用精神力打造出一个巨大的防护罩挡住了攻击,明显已经快到透支边缘。
刘众赫用了一番力气解决追兵,立马回头去找金独子,不出所料见到了满脸苍白虚弱得站不起来的向导。
“你又擅自离队,金独子!”刘众赫怒喝,“疏散人员不是你应该做的!你应该待在后方!”
“他们是平民。我要保障他们的安全。”
“守护平民不是你的责任,你要做的是保护自己的生命!”
“那就光是你的责任了吗,刘众赫!”金独子也动了气,“不要以为你扛着这个名义就能剥夺别人的权利!我是向导,我来辅助哨兵保护平民是天经地义!”
刘众赫怒不可遏,已经没法静下心和他争道理,他揪住金独子的衣领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这和你没关系,我的向导不需要顾着那么多人!”
“那我就不做你的向导!”
咔擦一声,刘众赫听到精神防线彻底断裂的声音。而后风暴骤起,洪水翻涌,彻底覆盖了理智。
刘众赫耳朵里没有声音,眼睛里充满血丝。排山倒海的情绪让他的心脏如炸开一样刺痛,然后翻来覆去的灼烧碳烤。
仅存的意识中,视野里只有青筋暴起的手背,指尖紧握的是谁的脖颈,谁的生命在手中逐渐消散。
“竟然在任务中精神暴走,伤害自己的向导。造成的后果很严重。”
“看来这些年是塔的条律太纵容你了。”
“好在向导没有生命危险,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修养了。”
“至于你,哨兵刘众赫,关禁闭半个月吧。”
……
“很抱歉,向导金独子先生在单独任务中失去联系,最后出现他踪迹的地方是一块悬崖,我们会全力搜救他的踪迹。”
“别担心众赫先生,独子先生一定没事的……”
“大叔没事的,我能感觉到他的联系……”
“尸体找到了。”
“向导金独子,已确认死亡。”
刘众赫坐在中部塔的高层面前。
一排高耸的椅背,投射下来的阴影像钢筋一样笼罩着他。原来他从未逃离这个牢笼。
“为什么会允许你的向导去单独执行一个A级危险任务?那时候你在哪里?回答我,哨兵。”
我在禁闭室。
“唉,可惜了,这可是你亲自争取来的向导。”
是我亲自许下誓言要保护的向导。
“当初我们很不看好你们的搭档,这两年下来还是略有起色,没想到会落到这个后果。”
没有任何人看好,只是我的一意孤行。
“好了,事已至此,既然你们没有完成精神链接,给你一段时间缓缓,再物色新的向导吧。”
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的向导已经死了。
金独子已经死了。
精神域崩溃了。
浪潮与风暴都不重要了,让它们日复一日地呼啸着,每时每刻提醒着他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自虐一般地自我凌迟着。
只留下一方小小的区域,建起一座小小的木屋,用院门封着入口,永世下着安静的雪,他将所有的情感与温暖都尘封在里面。
“……是金独子,……来找你了。”
金独子已经死了。
“……没有死。”
金独子已经死了。
“……还活着。”
金独子已经死了。
“……我要掉下去了,刘众赫。”
“接住我。”
哨兵在黑暗之中猛然睁开了双眼。
在那一刻,悔恨与痛苦的记忆与情绪同时化为他的力量。他奔跑着,挣扎着,用尽全力地,本能地伸出了污浊的双手。
他在颠倒流离的世界中,接住了他唯一的星星。
tbc.
圣诞快乐~
终于发到了最想发出来的部分OwO是从这一篇一开始就构思好的部分,在决定用第一人称写之前就先决定了要这样写一段众赫角度的回忆
诶嘿,是不是和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早在半个月前(?)提前看过这段的朋友表示:以为众赫角度会是各种不理解的搞笑情节结果怎么这样啊好惨的宝快和独子和好恩恩爱爱吧!←
是的我看原作时的感觉,众赫就是从苦难中走来却绝对不会渲染自己苦难的人,沉默地承受着命运并一次又一次斩断荆棘,金独子是他命运因果的开始但也是命中唯一的变数←这种感觉
然后我心中:哇,深情隐忍,还是韩国矿工,我这一生就是唯爱这种酷哥攻.jpg
就觉得哇~~~应当让大家都感受一下,最重要的是要让金独子本人能感受到(最重点
接下来就要开始收尾了~还有两次更新的样子正文就完结啦。下章是车车,因为考虑到第一人称的车得收敛一点不方便放飞xp(?)所以在这里把之前写过的一个车车放出来……(
↑是的,是当初为了搞orv注册的小号,结果因为手机换绑各种原因导致登不上……但链接还是可以打开!是刚开始摸索的时候写的导致会非常的,呃,难以形容,总之,请凑合着看吧(土下座
【蒙克】地铁惊魂
是上次那个HP设分手危机的后续
———————
“我记得这里禁枪……”克莱恩不顾牢牢扣住他眼帘的手,试图转过头去,“你是怎么吓跑那个猥琐男的?”
他承认阿蒙有时候会比较吓人,但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他们还刚从安检严格的地铁站出来,按理说他身上连件枪支外型的打火机都掏不出来。
“首先,我们是巫师,其次,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个东西?”阿蒙嫌弃地盯着那个忙不迭一路跑远的人形,感觉自己的视线都被玷污了。
“那个不分寒暑蹲守在此的暴露狂在本地人中还挺著名的。”克莱恩终于摆脱了那只按住他头颅的手掌,“据说没有亲属且本身存在精神疾病,被抓走也会很快放出来。”
“还在生气啊?”克莱恩笑......
是上次那个HP设分手危机的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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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这里禁枪……”克莱恩不顾牢牢扣住他眼帘的手,试图转过头去,“你是怎么吓跑那个猥琐男的?”
他承认阿蒙有时候会比较吓人,但光天化日乾坤朗朗,他们还刚从安检严格的地铁站出来,按理说他身上连件枪支外型的打火机都掏不出来。
“首先,我们是巫师,其次,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个东西?”阿蒙嫌弃地盯着那个忙不迭一路跑远的人形,感觉自己的视线都被玷污了。
“那个不分寒暑蹲守在此的暴露狂在本地人中还挺著名的。”克莱恩终于摆脱了那只按住他头颅的手掌,“据说没有亲属且本身存在精神疾病,被抓走也会很快放出来。”
“还在生气啊?”克莱恩笑着啾了一口阿蒙像是被冰冻过的侧脸线条,果不其然看到他的表情软了下来。
“报名结束后不要急着熟悉校园了,我在旁边新买了房子,你可以去那里尽快卸一下妆,再好好休整一番。”阿蒙捏了捏克莱恩样式复杂的高耸发髻,两人的个头现在都快一致了,“垫这么高,也不怕崴脚。”
虽然易容马格斯可以令克莱恩轻易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但出于对舞会的尊重,他还是化了全套的妆,现在站在他旁边的看起来只是位身着夸张蓬蓬裙,披着皮草大衣御寒的可爱女士,只是个头稍显高挑了些,足有一米七八。
“比起鞋子,我更想把这一堆叮里哐啷的东西拆了,它们好沉,而且束腰也很不舒服。”克莱恩抱怨道,“你系的太紧了,我跳舞时简直喘不上气来。”
提前卸妆还是很有必要的,他可不想因此成为新同学接下来一年的谈资。虽然为了赶时间,他们毕业舞会没结束就赶着幻影移形跑到了麻瓜界,但备考冲刺高三有一整年的时间呢,今天只是转校报名的日子,只要没放学,什么时候去报道都一样。
“这可是老式礼服,要是掐腰不紧就没有意义了。”阿蒙义正言辞地说,“是你答应我在毕业舞会上女装出席的。”
克莱恩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一套老式的鹅黄色天鹅绒礼服长袍,有着强调细腰丰臀的夸张裙摆和桎梏呼吸的低领紧身胸衣,袖口处是流水质地的绢纱,露出藕节似得胳膊肘。
除了高耸的发髻上因为克莱恩抗议太重坚决不从的缘故只有羽毛和丝绸质地的玫瑰发饰,他给克莱恩挑选的配饰珠宝都是货真价实的妖精珠宝,能冠冕堂皇的走在人群中不引起骚动,全凭麻瓜们不识货。
“少来,你就是想看我因为跳舞气喘吁吁的样子,我明明可以把腰变得更细,根本不用那种东西。”克莱恩才不吃这套,“你明天早上自己洗漱更衣吧,我要补觉,舞会和无缝转学加起来太累人了。”
阿蒙露出一副很遗憾的表情。
这算是他们上次乌龙误会后的保留节目了,现在已经成了阿蒙的固定甜头,当然,是否定时派发的权利仍握在克莱恩手里。
圣诞假期的那次乌龙纠纷偃旗息鼓后,克莱恩示意阿蒙帮他拿稳电话,一只手帮阿蒙擦脸,修理胡茬,顺手还理了鬓角和眉毛,另一只手则在纸上写写画画坐着记录。由于帮阿蒙洁面的手不是惯用手,为了防止刮伤他,克莱恩的动作一直很慢,时不时还会因交流与思考停下,但阿蒙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恨不得克莱恩那通电话讲到天荒地老。
阿蒙当然知道这其中颇有敲打警告的意味,但不是谁都能找到同时涉足麻瓜政/府和Mafia势力的易容马格斯巫师伴侣的,克莱恩又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有大国政府站台的代言人想给左右小国的Mafia巫师家族撒点钉子本就是常态,知根知底有底线还与他有私情的克莱恩本就是最优选择。再说了,克莱恩做这些的时候穿的还是浴衣呢,光着两条腿坐在他面前,浑身还带着沐浴结束的水汽和橙花与茉莉的香气,让他敲打咋唬一下又怎么了?那和奖励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一脸回味的表情?”克莱恩忍不住拧了他一下,借此抵消掉自己不自然泛起的鸡皮疙瘩,“我那天只是帮你了点小忙,顺带给你刮了脸而已,你不要搞的我是给你口了一样!”
“你在给他们发号施令时用的可是我的声音。”阿蒙翻手抓住克莱恩想要撤退的手指,捏了捏他的掌心,就像捏猫爪垫一样。
“还模仿了你的语气和行为逻辑。”克莱恩用力晃了晃手,让两个人恢复正常的手牵手姿态,和阿蒙并肩前行,“易容马格斯并不能增强了我对肢体力量的掌控,关于扮演和拟声都是训练的成果。”
“虽然易容马格斯是很方便的能力,但如果是长期的伪装任务,想要不被拆穿,需要的可不只是一张天衣无缝的假面。”
“嗯嗯,可见克莱恩对我关注是多么的体贴入微。”阿蒙得意洋洋地挑了下眉梢,从兜里拿出手机,“不过为了防止你脚疼,我们还是叫一……”
没等他的话说完,克莱恩的目光陡然凌厉,猛地拽住阿蒙往旁边一晃。
“啪—”
爆豆般的响声从阿蒙耳边炸响,阿蒙的手机滚落在地,屏幕漆黑碎裂,一个可怖的圆形孔洞贯穿了机身,鲜血迸溅其上。
如果不是被恰好看到了反光的克莱恩手快拽了一把,阿蒙就是没有被穿头的风险,至少也会被打掉一只耳朵。
“六点钟方向,半个魁地奇场的距离。”克莱恩阴沉着脸拉着右手贯穿伤,侧脸出现寸许长伤口的阿蒙在人群中迅速移动。
这个距离不用想着反击了,热武器在远距离上具有先天优势,而能跨越一百米以上距离造成有效杀伤的魔咒,不管黑白都无法规避炸掉半条街的伤害溢出。
“有够嚣张的。”阿蒙语气冷淡地评价道,顺手摘下装饰性领巾给自己做了简易包扎,“好消息,不是狙击手,是6.5mm的手枪,准头还很差,是新手无疑。”
“坏消息,敌人不止蹩脚的射击手一位。”
“十字路红绿灯下那个一身黑带滑雪面罩的金发大块头,袖子里藏了东西,大概率是淬毒的匕首。”
克莱恩在阿蒙的肢体掩饰下,毫不犹豫地赏了对方一个昏迷咒。当红绿灯变色时,随着人流的移动,阿蒙用漂浮咒将那柄闪着绿光的手指长小玩意顺了过来,塞在了克莱恩手上。
“可惜来的不是位窈窕淑女。”他借着与克莱恩亲吻的动作吃掉了对方含在嘴里递过来的药丸,并施展无声咒割开了桎梏克莱恩呼吸的腰封,随手抛弃在路边,“那个块头即便是无伤情况下我也很难用惯用手制服他,不然倒是个现成的靶子。”
克莱恩的身高矮下去一大截,显然是给自己的鞋子做了应急处理,与此同时,两个人精心挑选过的服饰也无声地变化,等人潮略微松散,那套扎眼的晚礼服式舞会装扮已经平易近人了许多,丝毫不影响活动。
阿蒙冲他挤了挤眼睛,没有说话,但俨然是‘居然没直接变回男装’‘这种时候就不要顾忌保密条例了吧’的揶揄表情。
“无法幻影移形,范围未知,无法确定袭击者是冲着谁。”克莱恩语气又急又快,“这里有大批麻瓜人质,如果我们在他们眼中彻底消失……”
懂,还是有公职人员参与的强制赛。阿蒙为自己的坏运气叹气。
“我左手要拿魔杖,匕首的话你没有练习,给我就行,枪拿走,希望你的准头够用。”
“3D打印材质是吧。”克莱恩想白他。
就知道这家伙绝对不会循规蹈矩。
“我这里也有战报。”阿蒙借着克莱恩的裙摆掩饰抽出手枪塞过去,“多位夺魂咒受害者,那呆滞的表情可真是令人怀念,每个人怀里都鼓囊囊的。”
“我甚至怀疑你刚制服的那个滑雪面罩也一样,肌肉像健身房练出来的,但眼睛被墨镜遮住了,无法判断。”
克莱恩为自己习惯性手下留情的举措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很难说是到底冲我们哪个来的了。”
“怎么说?”阿蒙前后放倒了一位意欲从长椅上起身的中年白人妇女和一个刚结束演出的街头音乐家,双方现在看上去就像是打算突然在寒风中打个小盹儿。
魔咒细小的光辉在白天并不显眼,不至于和电影里的激光剑特效一样引人瞩目,但继续下去惊动麻瓜是迟早的事儿。
“太常寺卿在国祭礼开始前是绝对不能沾血的。”克莱恩咬着牙解释道,“尤其是无辜者的血,大不吉。”
“难怪要用夺魂咒控制麻瓜,这种欧洲城市突然涌出大批的东亚瀛洲面孔可太扎眼了。”
阿蒙不太清楚他是怎么把筛选可疑目标的,不过他懒得细究,克莱恩在突然被霍格沃兹招收前的生活是机密,他有查过,结果当天就受到了魔法部警告。
“内鬼?”阿蒙可没忘记克莱恩现在的面孔是纯捏造出来的这回事,这样还能被锁定,只能说明对方在他身上放了盯梢的魔法物品,他现在正在脑内迅速过筛定制礼服和舞会时的细节。
“也许,九点钟方向,那个把咖啡倒在客人身上的服务员。”克莱恩冷静道。
作为北欧人,她鞠躬的姿势太日式了点。
阿蒙的魔咒可没有克莱恩那么温柔了,而且不遵守零连带伤害的原则,震碎了咖啡店的整片玻璃幕墙不说,还几乎把人拦腰砍成两截。
克莱恩瞥了眼对方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打飞的咒言匕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指错人。
神锋无影可是要念三遍冗长的破解咒才能开始愈合的黑魔法,如果不是敌人,对方绝对撑不到他们回来修正错误。
“狙击手都没有的情况下我们并不需要人潮掩饰自己。”街头格杀经验丰富的阿蒙冷静地解释道,“恐怖袭击的误会反而能让没受魔咒蛊惑的麻瓜迅速逃离。”
他是对的,有了那一出爆炸似得动静和倒在血泊中的女人,真正没有袭击意图的麻瓜们就像踩着铁板的兔子般逃的飞快,而在对热武器缺乏认知的袭击者将手枪子弹悉数浪费在克莱恩用变形咒升起的护盾上后,这场战斗的胜利天平已经毫无悬念了。
幸运的是,来袭的巫师们没有坚持将人质挟持到底的举动,在人潮退去后,他们就把碍事的受控麻瓜远远丢到了一边,甚至不需要克莱恩抽空给那些无法移动的昏迷受害者补上点保护咒。
“换你主攻,亲爱的。”阿蒙与克莱恩背靠背站在包围圈中心,语气轻松,好像那群人仗尖亮起的不详绿色荧光只是演唱会的荧光棒,“我这个伤号就不与夫人争夺本场的MVP了。”
从很多人脸接了克莱恩的昏迷咒仍鏖战不休的表现看,这些人身上都携有高质量的魔法防具,基础性攻击魔咒威力至少减半,从他们每个人都带着防弹头盔这点看,八成还穿着同样施了防护咒的防弹服——如此一来九成变形咒也基本失效了,不改变护具的形状和本质,普通器物变形的刀剑很难戳穿这种厚度的龟壳。
一次性解决这些渣滓的黑魔法阿蒙还有的是,但没有一样是经得起事后魔法部检查的,他才不要那群秃鹫接机把鼻子伸进自家的密室里。
“我需要掩护。”克莱恩无视那些人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吠声,摆出了个奇异的持杖手势,仿佛握着一把锋利的剑,“东方系强袭咒语的缺陷就是等闲无法瞬发,必须借助独有的灵器。”
但他显而易见的没带。
也幸亏瀛洲阴阳师们在好不容易压制了武士阶级后十二分的摒弃东方传统推崇的近身搏击,全面拥抱欧洲魔法站桩式回合制的缺陷,不然以他肄业转职的三脚猫格斗水平,今天还真跑不掉。
随着十几道源自不同方向的“阿瓦达索命”接连响起,空气中刮起了鸦羽形成的旋风,短暂地屏蔽了众人的视线。
带屏蔽视线的黑色旋风止息,克莱恩已经携着阿蒙跃上半空,居高临下发起了进攻。
阿蒙第一反应是克莱恩发动了厉火,但随即发现不是——金红交错的火焰落在砖石和树木上完全无害,只有落在那些袭击者身上才会造成伤害,而且连一个衣角都没点燃。
当然,这一点不妨碍袭击者们感受被活烤的可怖。
“别碰,我可不确定以这东西是否对你完全无害。”克莱恩警告蠢蠢欲动的阿蒙。
“哦。”阿蒙若无其事地将手从一只火焰小猫(老虎一样大的也是猫)身上移开。
“它起到了什么效果?”阿蒙好奇地问克莱恩,“听起来简直像你给他们了一个群体性钻心咒。”
“不会致死,但可以让他们哭的比钻心咒更大声。”克莱恩冷淡地抖了抖魔杖,指挥着那群火兽远离不安分的阿蒙,“这是东方正规魔法机构钦差出巡时惯有的见面礼,莲心焰,比不上传说中以罪孽为燃料的红莲业火,但也是四海通用的杀威棒,在筛查心术不正和别有用心者时特别方便,本身还有一定的灭杀心魔,消灾解厄效果。”
“能被莲心焰灼伤的不法之徒,变成哑炮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我能学吗?”阿蒙眼睛一亮。
“比这更简单点的问心火还能教你,这个实在没辙,不光是保密的问题。”克莱恩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学生会能拿来咋唬新成员的小玩具,是具有公信力且广受民众信赖的执法机关才能赐予执法者的特权,简而言之,没有公门身份,你把咒语念百八十遍也没辙。”
“哦……”阿蒙看上去很失望。
“你要咋唬人可用不着这个,摄神取念的高手先生。”克莱恩瞥了他一眼。
“我觉得我们可以降落下去了,当心某些不怕死的麻瓜远程给你摄像。”阿蒙岔开了话题。
克莱恩没有反驳。
等他彻底收回这些令人望而生畏的火兽时,地上已经没有一个还能直立的敌人了,而阿蒙则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特有嘴脸,对姗姗来迟且不敢上前的傲罗们开群嘲:
“真是及时的援助啊,女士们,正好赶得上给麻瓜们施遗忘咒呢。”
【蒙克/哨向】乌鸦说禁止骚扰已婚向导3
阿蒙耐心地贴在玻璃上,等待克莱恩的心跳和呼吸重新滑落到应有的沉稳上,才握住把手,打开了那扇微不足道的门。
三十公分的单向透明屏障对祂而言什么都不是,除了隔绝气味,就连视线都畅通无阻,克莱恩震惊到瞳孔颤动的样子真像是被电打到躬身炸毛的猫,非常的可爱。
他跟了他这么多天,一次都没在他的面孔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阿蒙突然有点不想执行自己的计划了。
这不是放弃,而是权衡,或许还有一点对恋人的不忍。
他非常清楚在这条道路上继续下去会遭遇什么,付出什么,现今的人类中没有人比阿蒙更了解晋升的代价,哪怕是正走在全知道路上的父亲。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阿蒙拧动了一下身姿,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阿蒙耐心地贴在玻璃上,等待克莱恩的心跳和呼吸重新滑落到应有的沉稳上,才握住把手,打开了那扇微不足道的门。
三十公分的单向透明屏障对祂而言什么都不是,除了隔绝气味,就连视线都畅通无阻,克莱恩震惊到瞳孔颤动的样子真像是被电打到躬身炸毛的猫,非常的可爱。
他跟了他这么多天,一次都没在他的面孔上看到过这样生动的表情。
阿蒙突然有点不想执行自己的计划了。
这不是放弃,而是权衡,或许还有一点对恋人的不忍。
他非常清楚在这条道路上继续下去会遭遇什么,付出什么,现今的人类中没有人比阿蒙更了解晋升的代价,哪怕是正走在全知道路上的父亲。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阿蒙拧动了一下身姿,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以他真正的体型本不至于如此局促,以至于活像条挤入缝隙的软体动物,但那对黑色的翅膀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祂挤进来时像被摧折的树枝一样哗啦作响。
这里没有武器,没有枪支、匕首、盾牌和封印物,策划袭击的卑鄙者确实仔细观察过克莱恩名为‘夏洛克.莫里亚蒂’的皮囊,此刻除了藏匿在皮囊下依旧锋利璀璨的灵魂,空无一物。
但已经被吓到应激(或许应该用气出应激更合适些)的猫可不会像蠢笨无能的宠物一样等着被捏住后颈,阿蒙在打开门的瞬间就察觉到了端倪。
——占卜家已经跳出了这个临时的牢笼,留在此处的不过是一具徒有其表的假身。
等等,这可不是他的用意。
阿蒙短暂地怔忪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信息差在他们中划下的沟壑。
整个人类对非凡的认知仍稀薄的可怜,在如今的克莱恩眼里,他应该是头没有灵智的野兽,残暴喋血,澎湃的杀意与食欲会压倒生前的一切坚守之物,对一切可以强化自身的存在都垂涎欲滴,丝毫不因那曾经的亲朋故旧而迟疑分毫。
换而言之,他迫不及待地久别重逢,在恋人眼里恐怕和一头野兽对着罐头呲牙没什么两样——克莱恩甚至不知道祂看得见房间里是谁!
阿蒙的心情瞬间变得很不美丽。
但现在,比起为肇事者编排极尽凄惨的死亡剧本,祂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
比如防止怒急攻心的猫真去找点重火力支援给他加急办个人道主义葬礼什么的。
好在阿蒙与克莱恩相识多年,顺毛撸简直就如呼吸一样纯属本能。
阿蒙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已经飞机耳了的向导身上,像从前一样拍着后背给他顺气。
效果很明显,尽管不亲人的猫耳朵仍旧如机翼一样显眼,但不再继续有躬身炸毛的攻击表现,皮毛上电火花一样噼啪作响的愤怒平复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警惕与疑惑。
阿蒙按着步调牵着克莱恩一点点查探自己,顺便不着痕迹地把猫抱起来掂了掂分量——嗯,该增重了,轻减的厉害。
克莱恩似乎很需要长期扮演多个角色,他跟踪小半个月,基本找不到他以自己形象出门的时候,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阿蒙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克莱恩合理的碰头。阿德罗斯与其说是人工智能,不如说是被驯化后的高危封印物,直接入侵必定触发警报,暴力破解则容易招致克莱恩本人的进攻,寄生在他人身上又很难找到能在私人时间秘密接头的机会。克莱恩如今的待遇类似珀涅罗珀,所有人都急于从他独身的伴侣身上索取点什么,哨兵只是他们中数目最多,最令人厌烦的一种。
倒也不全是财富的锅,毕竟他的珀涅罗珀确实很漂亮。
阿蒙有心想亲亲克莱恩,但这次会面不在他们任何一个的预料当中,他没来得及处理掉周边的监控,换而言之,会有人不厌其烦的一帧帧去审阅他们的私人会面,用长篇赘述的报告去臆测他们对视的每一个细节。
想也知道那会多令人不快了。
如果真的发生任何体液和信息素的交换,不管是敌是友,克莱恩都得去检控中心接受至少为期三个月的强制疗养,活在显微镜下不说,还要被至少一打的‘专业人士’打着各种幌子抽血、抽骨髓、试药……
父亲主动放弃研究首席的身份后,人类就主动将他一手建立的灯塔变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显然他的情绪波动在向导眼里还是比较明显的,克莱恩略带迟疑地将手轻轻放在他头上,又顺着面部渐渐移动,最后停留在喉结上,像小猫试探性推着你的爪子,可爱的令人不忍心苛责。
阿蒙用手指轻轻蹭着克莱恩的侧腰,隔着一层被浸湿的布料去感受恋人的肌肤和体温。
虽然是虚假的布偶猫,但克莱恩仍旧维系着这具假身的心脏正常运转,小小的假心脏隔着单薄的皮肉一下下震动着他的掌心,比任何梦境与回忆更接近真实。
阿蒙小心避免指尖的利爪划开衣襟,将自己的脑袋靠在那个临时的安慰器上,放纵自己沉浸在短暂的安宁中。在向导身边,他混乱的自我被重新收束起来,摇曳如风中之烛的自我从天边被拉回地面,他与那些散布寄生于阴影与血肉的虫豸间的距离被拉进又推远,他重申了自己不容混淆,不容逾距的主体地位,他们则在向导的面前偃旗息鼓,不再频繁试图脱离他的管控。
远处传来了不受欢迎的动静,这场短暂的会面马上要结束了。
阿蒙意犹未尽的起身,帮克莱恩整理着装,特意将衣摆往下拉了拉。
他乐得大饱眼福,但克莱恩似乎总想不起自己在很多人眼里都是个可以觊觎的对象这回事,在没人照顾时一项非常懒散,除非有必要,不然总是抓起手头的衣服就穿。
比如现在,着装一点都不适合见人不说,连鞋子都忘到房间里了。
虽然他有注意让克莱恩踩在他脚上,不要直接接触地面,但猫爪子已经冻红了。
阿蒙有意在克莱恩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新能力,在如愿把猫唬了一跳后,他以口型向克莱恩作别,飞速离开了人类的监视范畴。
被他临时破坏掉的监控设施大概可以拌住调查组三个小时,克莱恩自己少说能再拖延三个小时,也就是说,他得在天亮前完成与父亲的对接工作,解决一下非凡力量冲突的大麻烦。
如果连最了解他的向导第一反应都是将他当做无法交流的污染物,他想要尽快回归人类社会,就只能求助于能读心的观众了。
……
从阿蒙的血肉中剔除掉那些妨碍他说话的杂质对早有准备的阿纳托利而言很容易,但阿蒙大概是几年没和人说过话,被憋坏了,在接受手术时都叨叨个没完。
阿纳托利也不拦他,实际上除了儿子露面时他流露出了切实的喜悦与欣慰,在帮阿蒙调整精神域,剔除非必要非凡特性时他一直都很平静,不论是‘以污染物身份像他求助的儿子’还是‘手术台上长满了怪诞增生物的乌鸦菌毯’都不能令他流露出常人应有的戒备或警惕。事实上,他的情绪稳定的就像一块石头,就连阿蒙带来的‘高阶污染物正在密谋联手进攻人类驻地’的消息都没能令他的表情出现什么波动。
“和您炫耀情报真没成就感。”眼看恶作剧没有取得成效,阿蒙也没有了作怪的心情,将自己变成一只白色的小乌鸦蹦蹦跳跳地越过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增生物,“真高兴克莱恩没看到这个……‘我’现在看上去可真有点丑,像一条用死鸟和烂肉缝起来的破毯子。”
“在你迟迟未能归来时,我们就判断你必然因为错误的非凡特性遭受了反噬。”父亲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沉稳,而且精准,对污染物而言理论上犹如硫酸般的净化之光甚至让阿蒙有种在洗热水澡的错觉,那些无法吸收又难以剔除的污垢就像混入绒羽中的沙土,被流水一样的光带走后融化成手术台上那摊臭烘烘的垃圾。
“我以后再也不要为了好看而牺牲实用性了。”阿蒙举起一只翅膀发誓,“我明明在挑选特性时就知道那双翅膀不是最适合我的。”
在哨兵向导还不能完全控制精神体的觉醒期,一些非凡能力中囊括了人体变形的哨兵与向导会不自觉的长出动物的器官来。不幸长出了复眼、猪鼻、狗嘴的非凡者会努力遮掩掉这些不受控的迹象,更倒霉点的生活习性都会受到严重影响,很多精神体为水生动物的非凡者差点把自己泡成巨人观才学会了回收那些不合时宜的尾巴、鳞片和腮。
至于阿蒙自己?虽然当时的确流传着用自己的精神体一致的污染物更容易熬过术后排斥反应的群体迷信,但那和他最终挑选了双低匹配度的屠夫鸟翅膀没半点关系,他硬生生背着酷似天使翅膀的羽翼招摇过市了一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喜欢自己的新造型。
“批准你移植低匹配度器官的人是我,我当时太需要实验数据了,而你的抗性是我力所能及的所有选项里最高的。”阿纳托利暂停下作记录的笔,摸了摸儿子毛绒绒的小脑袋,小的能完全握在手心,比婴儿因未闭合而格外柔软的头颅更加脆弱。
“我需要实践,需要迫切的证实自己的想法,我需要用最快速度摸索出一套切实可行的通用方案,仅仅在自己身上作实验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大量高尚的人类在你眼前毫无意义的死亡。”白鸦满不在乎地在父亲手上蹭掉了新溢出头颅的一点血污,“我很了解,尽管并不赞同,我是指您用自己做第一个实验者这回事,它的后遗症在追逐着您,如追捕雉兔的猎犬一般无情。”
“更何况,爸爸,我那年已经十八岁了,而那双翅膀真的很酷!鉴于我未来的神话生物形态简直丑的可怕,我决定至少在人形时保留翅膀的外观,算是发给自己的安慰奖。”
“你的性格在肉体完全不再是人类后也出现了偏差。”阿纳托利沉默了一下,转而说道,“在过去,你固然爱玩闹,但不会如此不分场合。”
“可是您明明没有生气。”白色的小鸟歪了歪脑袋。
“我在担忧。”阿纳托利说,“我是最好的心理学家,我看得到序列对你性情的影响。”
“我永远是您的儿子。”阿蒙说,“而且我认为,序列对性格的影响还远不到彰显威力的时候,在脱离了人类身份的桎梏后我无比确信这一点。”
“有机会我会和你详细探讨这个有趣的新课题。”阿纳托利托着白鸦的肚子让他坐在自己掌心,远离那张还在源源不断诞生新的死乌鸦的血肉毯子,现在那上面开始有火柴棍粗细的增生物在随风摇摆,简直像一簇簇在日光沐浴下跳舞的海藻。
“但既然你现在出于顾忌不愿与我细说,我们就说说其他的事。”
“……只要您不打算点评我的新形象,我很乐意。”阿蒙假装不忍直视的扭过了头,不去看待那些理论上还是他自己的跳舞虫豸,“往后必须和这些傻乎乎的家伙并称阿蒙真是件令人伤感的事。”
“不会,只是你日后与向导相处的过程中要注意分寸。”阿纳托利屈起手指压了压小鸟的脑壳,“我并不认为周被调查组拌住时意识不到你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克莱恩当然能理解我,他都在准备找你联手发动大清洗了。我翻了他的私密文件。真高兴这么长时间克莱恩都没改密码。”
阿蒙非常顺手地从父亲藏饼干的老地方新摸了一块啄了啄,“唔……爸爸你的存货该换新了,这个都放潮了,完全糟蹋了你的手艺。”
“只有你才会来我的私人住所找饼干吃。”阿纳托利说完还是去新找了块冰糖来喂他,阿蒙嫌弃地推开,他就去找咖啡机磨豆子。
“总之,夫妻之间的相处与父子不同,周是个在亲密关系中习惯包容的人,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脾气。”在咖啡机的嗡鸣里,父亲不紧不慢地说教声还是灌入了阿蒙的耳朵。
“非常善于心理上的自我调节,在同期中你是唯一从不需要找我定期进行心理疏导的志愿者,从不内耗,面对任何困难和敌人都不因想象带来的恐惧而退缩。”
“来吧让我听听那个不可或缺的‘但是’。”阿蒙嘀咕道。
“但你也是个信奉马基雅维利主义的孩子,比起更传统的利益与感情,你更喜欢用愧疚、恐惧和忌惮来强迫别人与你保持步调的一致。在亲密关系中,你更习惯于被照顾和被体谅,而很难做到去照顾和体谅别人。”
“这不代表你是某种程度上的巨婴,但没有得到及时回应的依赖需求会对你造成伤害,你只是习惯于将这种被刺痛感掩埋起来,并自我欺骗它不存在。”
“在我面前,你的习惯性心理依赖无伤大雅,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我们的情感天然倾向彼此。”
“但如果你将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性格带入婚姻,这段亲密关系即便能够持续,也必将变得畸形。”
“克莱恩很喜欢我。”阿蒙不太理解这一大段心理剖析的意义,他本来就烦心理课。
“感情和利益混合在一起,通常不会令事态向好的方向转变,只能让感情和利益都变得浑浊,难以看清。”阿纳托利把磨好的咖啡豆拿去过滤冲泡,“你有正当的理由,这是事实,但你利用了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是对他原则的试探。在这个你明知道他即将不惜代价发起大清洗的节点上,这种危险的试探很容易让你成为周原则的牺牲品。”
“可是克莱恩还计划着与您联手肃清内部的不正之风呢。”阿蒙不太服气地说,“我借机做点什么,怎么会触怒他呢。”
“因为周是你的妻子,不是父亲,而他不是我的儿子。”阿纳托利笑了笑,将泡好的咖啡放在儿子的面前,“他对你我的看法无法规避外界的影响。”
“情分和信赖都是容易消磨的东西,而婚姻不同于无法割舍的血缘,人们在抛弃它时,往往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维系体面。”
阿蒙咔哒了几下鸟喙,却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
显然,克莱恩没有第一时间接纳他,而是把他当污染物提防这事儿确实有点伤鸦。
“你带来的消息验证了我的很多猜想。”阿纳托利说,“但人类社会要在不倒退回神权时代的同时兼容超人并不容易,我和克莱恩都不赞同你以势逼人的做法。”
“但是爸爸,牠们最多再过一年就会打上门来了。”阿蒙提醒他,“而社会改良三十年才能见效。”
“我表达的还不够清楚,阿蒙。”阿纳托利看他不肯继续喝了,就又给咖啡里加了块糖,“这件事不能由你来做,你还要继续扎根在人类这个族群里。”
“人类确实能给我提供锚点,但这不是说只有我需要锚。”阿蒙在咖啡里蘸了蘸喙,“您和克莱恩是为数不多完全走在正确道路上,且成果斐然的人类,您比我更需要信仰。”
“那么,让我们将这几件事加起来去做。”阿纳托利说,“比如,我需要你自愿被人类捕获。”
“证明你的无害和可信是我和周都会极力推进的事,而你需要功勋来说服轻率的大众。”
“我好像已经听到了捕获者来兴师问罪的声音?”阿蒙扭过脖子看向大门。
“显然,周很生气,你偷走的无面人能力坏了他的大事。”阿纳托利并不惊奇克莱恩的突然到访,只是取出了一个新的杯子续上咖啡,“占卜家的预感并非只能适用于战场,而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程序正义的迂腐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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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涅罗珀,奥德修斯的王后,在丈夫远征特洛伊失踪后受到了大批觊觎她美貌和财富的求婚者骚扰,珀涅罗珀拒绝再嫁,但无力驱逐这群无赖,只能坐视他们以求婚的名义赖在奥德修斯的宫殿中吃喝闹事。
*为什么是屠夫鸟而不是更常规的乌鸦翅膀-屠夫鸟非常可爱,因为没有嗉囊又吃肉,饿的快,会用树枝把食物串起来,也会用树枝撕碎猎物。食谱以虫类为主,但也捕食老鼠、鱼、小型蛇类、蜥蜴等小型兽动物,甚至比自己体型更大的鸟。
*造的心理疏导写的累死外行了,大家凑合着看,中心思想是以后闯了大祸要第一个回来找老爹,而不是老婆,老婆有概率卖鸟,但老爹永远不会。
然后造就对阿蒙表示不管你这一路违反多少规矩,爸爸帮你兜了,以后谁问都是爸爸教的。
*造和克都多少有猜到高阶污染物正在觊觎人类城市的事儿,前者靠分析,从污染物的成长速度、种群分部和进化情况等情报中算的,后者靠直觉,克不像把自己关在地下的造,他经常去一线,感觉得到污染物在变强,这种情况下内部的争权夺利贪污腐败都会出大乱子。如果阿蒙没有突然杀回家报信,克莱恩是打算用超人一等的非凡力量强行推动变革的,因为不做比做错更糟,来找造通气是为了咨询,也是在找支持者。
*前面忘说了,污染物这个设定,取材自晋江完结文《全球进化后我站在食物链顶端》 ,我目前最喜欢的末日小说。
【蒙克】乌鸦说禁止骚扰已婚向导2
写在前面:
*1是前面的池核试炼和蒙克求婚片段,扩写了。
*与《黑涡》同世界观,但有细节偏差,比如本文的蒙克是同一时代的人类,同窗-师生-伴侣这样的顺序,黑涡蒙克就是scp与研究员-同僚-战友这样的关系。
虽然黑涡蒙占据的时间长,但祂战绩差,按克莱恩脖子那一下就是想啃猫了,但猫和读者都没看出来。
*时间节点是非凡入侵初期,人类对非凡生物的认知还很浅薄,对非凡力量缺乏体系性的认知,白造还没有钻研出亵渎石板。目前人类方将非凡统称为污染,所有非凡生物不论强弱一并成为污染物,人类通过服用从污染物身上提取的特效药,移植污染物器官的方式来获得力量。魔药体系尚未起步,只有根据非凡者和污染...
写在前面:
*1是前面的池核试炼和蒙克求婚片段,扩写了。
*与《黑涡》同世界观,但有细节偏差,比如本文的蒙克是同一时代的人类,同窗-师生-伴侣这样的顺序,黑涡蒙克就是scp与研究员-同僚-战友这样的关系。
虽然黑涡蒙占据的时间长,但祂战绩差,按克莱恩脖子那一下就是想啃猫了,但猫和读者都没看出来。
*时间节点是非凡入侵初期,人类对非凡生物的认知还很浅薄,对非凡力量缺乏体系性的认知,白造还没有钻研出亵渎石板。目前人类方将非凡统称为污染,所有非凡生物不论强弱一并成为污染物,人类通过服用从污染物身上提取的特效药,移植污染物器官的方式来获得力量。魔药体系尚未起步,只有根据非凡者和污染物表现总结出的能力汇总表,譬如355号能力水下呼吸、319御兽、379窥秘之眼、218火焰跳跃……很多随着序列提升而威力增强的非凡能力会重复编号,也无法区分表现相似但隶属于不同序列的能力,典型案例如偷盗者序列9的敏捷之手,经常与序列7魔术师的快速施法混淆。
*哨向是人类在灵性牵引下出现的进化现象,能分化成哨向的人类都是天生的半个非凡者,在没有途径概念的探索期,只有这种灵性直觉MAX的人类精英才能模糊猜测出自己该选择什么样的污染物材料晋升。
*关于克莱恩的压力测试可以手动搜索池核视频,感受一下那个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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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格,下一个。”冷淡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这是在测试,还是在斩人啊?”达尼兹听到身后有人在碎碎念。
“进去拼刀都不至于三分钟一个吧?”
“真拼刀老子还怕这群娇滴滴的漂亮小子?”
“孤陋寡闻了不是?漂亮寡妇。”
“塔里还能有寡妇这种东西?战线都吃紧成什么样了?老子几个月没爽过,都快炸了。”
“不懂了吧,人可是烈~士~家属。”
那两个人一点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而是发表起一些不堪入耳的谬论,大声抱怨着塔里的向导假清高,最后干脆肆无忌惮地开起了黄腔。
以达尼兹为首的临时安保人员都开始悄无声息地远离那两个皮痒的傻缺。
一看就是刚从保护区的矮子里提拔入塔的生瓜蛋子,没挨过打不知道天高地厚。
在底下作威作福被捧傻了,把把下面那些搞不好连精神动物都没孕育出来的半觉醒者当成了向导的平均水准。
达尼兹暗自感慨,真是年成不好,再捞也摸不出什么好成色来。想当年他刚入塔那会儿,政审卡的那叫一严实,战友们都是响当当的好汉,而不是现在这种……一听就知道在下面作威作福惯了的下流胚子。
“战线再吃紧这里也不是拉皮条的地儿,你们两个嘴巴放干净点。”有人怒气冲冲地呵斥他们。
“少管闲事,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连荤都没开过的小屁孩就不要插嘴成人话题了。”
“一身洗不干净的炮灰味儿,以为白塔是求你们当大爷来的,还包分配老婆。”
“此言差矣,虽然长得像破相的蛤蟆,但不妨碍人家要去天鹅群里开后宫呐~”
“你小子找打是吧?!”
“怕你们两个只会在平民身上逞威风的软脚虾?治安队没在巡逻时把你们顺手毙了纯属渎职!”
啊,真是朝气蓬勃的新人,但你们不会以为在这里蛐蛐闹事,里面的向导听不到吧?
不想待会儿被连带伤害的达尼兹已经鬼鬼祟祟摸到了大厅的另一头。
三、二、一 ——
轰隆隆!
隔离精神压的电网在上位者的威能下发出雷霆般的巨响,无形的精神触须横扫全场,仿佛那扇用于隔离精神场的錵金隔离墙不存在似的,整个考场的候考人员都被压的两眼一花,满耳都是耳鸣似的杂音。
达尼兹抽空四下张罗了一番,暗自为格尔曼与日俱增的控制力咂舌。
就这一下,场内人士三六九等的水平堪称暴露无遗。
有像他一样早有防备,匆忙支起精神护障的(大多数都是护卫岗上的老面孔,但也不乏那么两三个特别灵性的新人考生),有察觉端倪却来不及反应,五感混乱站立不稳的(屏障太薄因反伤而当场流鼻血的也不在少数),被雷鸣和精神风暴吹的稀里糊涂四下张望的状况外(这点水平能自觉些不要挤占考试资源吗),以及……
混乱正中央,七窍流血、生死不知的两个碎嘴祸首,附赠三五位目瞪狗呆的学院生。
一水儿的犬科动物,萨摩耶、罗威纳、牧羊犬、金毛,混入一只半大不小的黑狼,显然要不是考官及时出手,这群方才悄无声息集结起来的狗子们已经打算开启正义的群殴了。
达尼兹怀疑打头的那条狼是个串串。
和他一道来的狗都知道被抓了现行,夹起尾巴低眉顺眼地趴在地上等候发落,就那狼和二哈似得,一个劲试图挣脱主人束缚往考官身上扑,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有恃无恐。
几位学院生应该都是格尔曼的崇拜者,保不齐还都是那种早年被照拂过的小天才、小人精,没一个长得磕碜的,一看哈士奇串串狼没有被罚,立刻抖擞精神地绕上去嘘寒问暖,几条狗的尾巴摇的欢快,场子里一时到处是犬科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装可爱是吧?看脸是吧?看也白搭,长得俊的海了去了,也没见格尔曼稀罕过谁。达尼兹有点酸溜溜的想。都是哨兵,谁还不知道谁肚子里的小九九了,你们瞅那猫理你吗?没按惯例挨个赏两巴掌那是优待未成年,一巴掌也没有那是卡颜。
格尔曼到底有多少张面孔,多少副身份,就连首席们都未必清楚,更别提他这种只是和无面人搭过伙的路人卒子,但猫向导这种东西,历来一视同仁的霸凌所有人,只有毛没长齐还长得漂亮的小崽子们才能从他这里均到点优待。
瞧瞧那串串狼,就差扑上去给格尔曼的向导猫用口水洗脸了,怎么没见那只对哨兵肢体接触过敏的洁癖猫一巴掌下去把他抽的原地打圈?
达尼兹还没酸完,就见被几只狗崽子堵在一处的考官径直向他来了。
“烈焰,”向导摘下遮住眼神的墨镜,露出一双深棕色的瞳孔,达尼兹就像巴普洛夫的狗一样条件反射地立正行礼,等候他的指示。
用那群同僚恶意十足的形容,‘就像听到了狗哨一样精神抖擞’。
“我这边有紧急搜捕任务,剩下的考生由你负责审核,我会给你开启临时调度权限。如果人手不足,今天到场的安保人员都能担任监考职务。”
“刚刚连防御都没想着开的考生就不用测试了,直接打回原籍,他们中任何人的靠山有意见,直接来找我,我随时奉陪。”
说这话时格尔曼正在整理自己的战术手套和武装束带,配合那张棱角分明,格外冷淡的面孔和毫不甜蜜的苦涩香气,一点也没有传说中向导的样子,更像是不以近战见长的高位哨兵。
要不是场子里的哨兵气味突然开始互相打架,达尼兹就信了这帮狗同僚躲在宿舍里蛐蛐那些关于既不甜美又不可爱还不近人情的高阶向导每天穿制服和战术服真是毫无吸引力的鬼话了。
呸,老子就知道这群猴一样断了腿都要在宿舍床上玩单双杠的家伙一议论格尔曼就钻被窝必定有鬼,这群用背后蛐蛐掩饰自己压枪失败的卢瑟!
“对了,”
达尼兹没敢抬头,但格尔曼被战术靴包裹的纤细脚踝在光滑的地板上打了个圈,又折了回来。
“把那两个被劈废了的漏网之鱼丢下去,他们不需要多余的唤醒或保护措施。”格尔曼说,“阿德罗斯,把雷部今天和安保对接的工作人员清单给我,我结束搜捕后会顺路和他们探讨一下生源筛选的问题。”
大佬,体谅一下风箱里的耗子的命吧!不要用那种‘我去借个火’的语气形容这种‘我准备顺路把他们炸了’的破事!
达尼兹很想抱头尖叫两声。
格尔曼是最体恤平民和下属的高阶非凡者不假,但这并不是说在他手下做事就毫无风险,被随时随地牵扯到各路神仙打架的高端局就是他们为逃避填线炮灰命运支付的代价。
可惜任性妄为的猫大佬听不见他内心的爆鸣声,一路用鞋跟咔哒咔哒敲击着地面走远了,将被冰封的考场抛在身后。
“尊敬的主人,请问您是否需要卑微的仆从为您开启沿途的通风系统?根据阿德罗斯的实时监控,您最近的睡眠质量欠佳,哨兵人为溢出求偶性信息素会对您形成些许微不足道困扰。”
“真奇怪阿蒙是怎么给你随机随到的这个性格。”克莱恩摇了摇头,“不用了,遴选出最近的路,我要去监控室,今天的搜捕对象没有需要亲临一线的麻烦角色,正好试试傀儡的极限。”
“您的意志。”人工智能闪了闪,沉寂下去。
克莱恩在心里过了一遍预设的狩猎方案,有些走神。
这一次突破防线入侵到保护区内部的没有C类以上的污染物,虽然种类花样繁多,能力行形形色色,以至于在火力覆盖和人力包抄下还有不少足以威胁到居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漏网之鱼,但说到底并无特别之处。
这个时代的人类早已习惯了污染物们隔三差五的恐怖袭击,放眼全球,堪比911的恶性公众安全事故差不多每月一次,不是食肉圣甲虫吞噬体育场,就是摩天大楼惊现飞天巨蟒,一年怎么都得有上十二三个倒霉蛋中标,运气不好能中两次。
但他最近的灵性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他,促使他经常在城市周边巡逻,似乎有什么惊喜亟待发掘。
克莱恩不认为这是完全的错觉,他的灵性直觉在整个人类非凡者范畴中都称得上名列前茅,这几天必定有什么人或势力在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无形的视线像是一张网,细细将他笼罩其中。
但若说是伺机偷袭的污染物或包藏祸心的敌人,这些越发光明正大的窥伺却没有带来那种针刺一样的不适感,克莱恩甚至觉得这种暗戳戳但又故意令人察觉端倪的打探风格很是有些似曾相识。
他将那些突然翻涌上来的回忆吞咽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到来的测试中。
阿纳托利一直坚持非凡力量有一套严密的晋升体系,但他的研究进度迟迟没有推进,阿蒙失踪后更是近乎闭门不出,原本称得上中坚派系的精神系非凡者群龙无首,被打压的厉害,研究院内争权夺利的斗争也日趋严重。当超人成为现实,科技的力量在非凡与污染的挤压下日益萎缩,政府逐渐丧失话语权,仅凭寥寥几位仍然坚持人本位的高序列非凡者,根本刹不住非凡者贵族化,普通人器材化的歪风邪气,耸人听闻的人体实验和违法污染物饲养正在逐步挤占主流社会舆论的份额,踩着尸骨崛起的非凡新贵们对权利的兴趣远高于人类的共同命运。
这种地平线一样宏大遥远又迫在眉睫的课题不是一时的忧思能解决的,克莱恩将自己的精神力散布出去,开始了新一轮的狩猎。
……
今天似乎有些诸事不顺。
克莱恩不动声色地将话筒换了个方向夹在耳下,不紧不慢地继续与人扯皮。
问题不大,来者只是些被偷渡来的低阶污染物,但他是不是太久没去最前线了,以至于被人遗忘了在向导与教师之外其他的身份?
人形污染物踉跄扑在向克莱恩所在的电话亭上,发出渗人的嘶吼声。
“莫里亚蒂先生,你现在在哪里?”电话那头的于尔根显然也发现了异常。
“公众应急电话亭。”克莱恩瞥了眼试图用牙齿和利爪对付电话亭的怪物,语气平静,“我确实有结束区内巡猎后就近修整的习惯,但雷部真该肃清自己的团队了,成员素质相当堪忧。”
对他而言,外面那个家伙就是只冲进居民区的疯狗,在精神力受限的情况下赤手空拳对上它会有点麻烦,但也仅限于麻烦。现实中只要克服受伤带来的慌乱,任何四肢健全的成年人都能凭借双手将扑咬的恶犬活活勒死,对付这种零毒素、零元素技能、零精神抗性的D级污染物也是一样,稍微有点实战经验的非凡者只要克服了对污染飙升的恐惧就能轻松应对。
克莱恩无视于尔根那头突然急促起来的语气和一连串关于地址的诘问,慢条斯理的梳理着已知情报,“我想想……就任于C3-D5区的行政部新晋官员,无实战经验,精于权斗而非实务,不满于自己受限后勤的晋升天花板,他的履历和人脉里无法提供基础防护之外的非凡知识,非常爱出风头,被利用而不自知,可能有计算机方面的才华……”
“值夜者……算了,我亲自去一趟机械之心。”于尔根没心情说道他这个时候还要搞推理的个人癖好,他已经听到了电话那头代表建筑外壳即将崩坏的不详嘎吱声,“你被包围了,夏洛克,监控显示周边有二十七只戈尔工,这些既精通术法又擅长近战的家伙相当难缠,救援队最晚十五分钟就能赶到。”
所以你千万别离开安全屋逞能!
“先不提大多数应急小队成员的实战经验远不如我的事实,这个情况等他们赶过来,战斗也该结束了。”克莱恩预估了一下门的损坏程度,索性将门栓卸了下去,用肩膀抵住门不让怪物立刻进入。
不然等外面低智商的怪物蛮力破坏掉门,本就狭窄的空间会因倒向内部的破门而更难转移腾挪。
“夏洛克!”于尔根
“帮我像廉政公署告一状就行,这可是安排给保护区市民应急专用的避难所,除了电话线没有被切断,它哪里都不合格,连把趁手的枪都没。”克莱恩不管那一头于尔根急迫的声音,挂掉了电话,猛地将门一把拉开。
怪物在惯性的作用下踉跄着跌入门内,克莱恩用金属质地的电话线勒住它的脖子,在它想得起用利爪去抓挠前,猛地一扭,干脆利落地卸掉了它的头颅。
对付D级的人形污染物,这种程度的伤害已经足够致命,甚至不如蛇或鱼,死后咬人是常态,堪称学员练手的第一选择。
接下来是狂奔的戈尔工们,克莱恩将怪物的尸体踢出去。
批鳞带翅的蛇发女妖,最麻烦的是它们的石化术,单只的戈尔工石化猎物至少要与之对视半分钟才能起效,但戈尔工的数目越多,石化需要的时间就越短,十只以上的数目已经足够摆平五成以上的中低阶非凡者。
幕后之人或许眼界有限,但二十七只应该被用于学员毕业考核的戈尔工,普通非凡者即使杀出重围也必然付出重伤的代价。只要推迟救援来临的时间,再配置一个静候在旁的狙击手,这对八成以上的非凡者都将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没等克莱恩根据对附近地形的概念开始布置傀儡,灵性直觉突然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在五感认识到袭来的危险之前,他的肢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步跨回电话亭中,并关上了门。
这里的四壁是透明的单向玻璃,里面能看到外面,而外面看不到里面,在白色的灯光下,那些钉在玻璃护墙上的黑色羽毛分外显眼。
一个人影从夜空中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像一只黑色大鸟,轻盈地落在玻璃那一端。
克莱恩的脑子轰隆一声。
那张脸,他认得那张脸,还有那些被当做子弹的羽毛……他早该意识到的!
阿蒙伸出一只指尖完全异化为鸟爪的手,轻轻敲了敲玻璃,将额头贴在了电话亭的外墙,看上去就像个好奇的孩子,污染堕化完全没有殃及他的面孔,也没有在他人类的躯干上滋生出奇怪的畸形,甚至就连那双翅膀都与他记忆中的无二。
实际上,眼前这个满怀期待的‘阿蒙’看上去比他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的阿蒙好多了,身上没有血渍,脸上没有伤口,衣冠楚楚,精神奕奕。
当然,最后一点或许该改为垂涎欲滴,更贴合实际一些。
徒留恋人外形的怪物站在那里,牠打量着躲回庇护所的人类,像打量一只被扣上的饼干盒。
在难得的头晕目眩中,克莱恩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那个该死的主使人。
他们怎么能……怎么敢……
在他怔愣不能言语,任凭寒冰冻结脏腑时,那人……那物将利爪深入门缝中,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大门,就像用刀柄撬开罐头一样娴熟。
这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克莱恩也不打算让阿蒙在死后被栽赃上新的罪名。
别说污染阀值已经超过临界点,彻底被视作威胁和外敌的非凡者了,就是普通的哨兵,袭击和杀死一名向导仍然是可以不经军事法庭审核就直接处死的罪名。
他不能让那些驱逐外敌的武力被诉诸于阿蒙身上。
尽管……
牠关上了门,伸出一只手放在嘴边示意猎物保持安静。
尽管那微微歪头的俏皮神奇看上去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克莱恩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
对面的阿蒙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做了个不在克莱恩预料之中的动作——牠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嗯?
没等克莱恩做出什么其他反应,那件外套就裹在了自己身上,随后是一个拥抱。
虽然没有携带上人类的体温,但哨兵的气味却做不得假。
克莱恩有些孤疑地抽了抽鼻子,有点怀疑自己本体逃跑的太早了。
向导的五感不如哨兵敏锐,除非冒险留下,近距离查证,否则无法判断那到底是新鲜的信息素遗留,还是根据冰窖库存改良的人造物。
首先可以确定,污染物是没有信息素这种东西的,实际上污染物中人形的都罕见,而信息素这种东西目前只出现在人类的突变支线上,就连完全堕入血族、狼人、巨人等次生种族的污染者都会在彻底丧失人类心智后失去原有的哨兵向导特征。
阿蒙似乎不能把爪子收回去,也不能说话,他只是像过去那样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强行塞到克莱恩的颈窝里,一点点顺着脊椎给克莱恩顺气。
克莱恩深吸一口气,用小丑的能力控制着自己强行放松紧绷的肌肉。
但阿蒙显然不会被他这点掩饰忽悠过去,他原本神气活现,几乎擦着电话亭天花板的大翅膀先是抗议性的扑扇了一下,未遂,只是把满满当当的电话亭拍的噗噗作响,像胡乱拍打的羽毛垫子,一点也没有收割猎物时的凌厉样子。
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没有攻击意图,阿蒙的动作一直很慢,确认了克莱恩没有发抖或者奋起抵抗,阿蒙冰凉的手指顺着肩膀慢慢滑下去,沿着臂肘落入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克莱恩只是虚虚地扣着那只爪子,一动不动,也不顺着阿蒙的暗示摸摸他,一派铁石心肠的样子。
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肯定这家伙就是阿蒙,会拟态的人形污染物压根没有进化到这个程度,一个个笨的出奇,伪装亲友这一套最多骗骗没脑子的AI,还得是没被大数据训练调教好的那种。
似乎是确定了他的冷淡,阿蒙的翅膀先是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后面则干脆收了回去,脑袋虽然还没舍得挪走,但蹭来蹭去的撒娇却停了。
得,生气了。
克莱恩本着不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原则,顺着阿蒙先前牵引的力道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顺着发丝向下摩挲到了眉骨、颧骨,最后在阿蒙鼓励的眼神下迟疑着轻轻放在他的喉骨上。
这个位置对于直立行走的污染物也是一大要害,能容忍人类把手放在这里,已经能说明阿蒙的克制和清醒了。
当然,这种清醒和克制是独面向他的,还是具备普遍性的,还值得商榷,毕竟这年头随着力量增长和污染度加深,会逐渐性情大变的人比比皆是。
大概是被这一下又哄好了,阿蒙没继续作妖,只是解了他衬衣的扣子静静在他胸口趴了一会儿,像在听他的心跳。
克莱恩也不去管他,他怀疑阿蒙早就发现留在电话亭里的不是本人了,除了最后硬要趴胸口的动作,阿蒙摸他的样子和撸他的猫似得,完全就是在拿假身当布偶撸。
他已经借着几局新转化的傀儡巡视了一圈,原本被赶来袭击的戈尔工已经全部伏诛,死因不明,但下手的人显然是阿蒙。
戈尔贡以皮糙肉厚闻名,他倒是不觉得阿蒙早年移植在背上的B级污染物翅膀有这个攻击力,阿蒙早就抱怨过那东西和他不是很兼容,飞行功能比武器功能还要实用,负重还沉,早知道就不该根据精神动物的形象做移植手术。
电话亭里,阿蒙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随即直起身来,帮克莱恩重新系好扣子,顺便将外套的下摆往下拉了拉,遮住他裸露在外的大腿。
托阿蒙一来就偷他变形能力的福,他现在矮了一大截,以至于本就比他高大的阿蒙能用外套把他大腿包起来。
“我又不是没穿裤子。”克莱恩没好气地抬起脚给了阿蒙小腿一下。
就是有点短,他是洗完了澡顺便出门在街边打电话的,只穿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一走进电话亭就嫌湿漉漉的碍事,踢到了一边。
毕竟这里的地面不是粗糙的水泥地,赤足踩着也没什么,只是初秋的地面到底有点冷,这么一会儿脚指头已经泛红了。
阿蒙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微微皱了下眉,然后——
从空气里摸了双运动鞋放在地上。
大概是克莱恩一脸莫名其妙,难以置信的表情很有趣,阿蒙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腮帮子。
‘回头见’他以口型如是说道。
房间里的乌鸦消失了,原地只留下几片飘落的羽毛。
-未完待续-
【藕饼】三少爷今夜收到一封匿名邮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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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玄幻AU,含异族设定,有藕病弱情节,一款很疯的双标大藕和心狠手辣的双标饼饼
‖ 大量捏造,不靠科普全靠瞎编,仅满足个人xp,ooc致歉 剧情整体参考《魔童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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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日期,没有地点,甚至没有署名,这封信就这么挑衅般出现在正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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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人悄悄推门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余一缕月光透着半拉开的窗帘投入昏暗的房间内,照在了正坐在礼物堆背对着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的小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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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量捏造,不靠科普全靠瞎编,仅满足个人xp,ooc致歉 剧情整体参考《魔童降世》
—
没有日期,没有地点,甚至没有署名,这封信就这么挑衅般出现在正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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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人悄悄推门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余一缕月光透着半拉开的窗帘投入昏暗的房间内,照在了正坐在礼物堆背对着她,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的小儿子身上。
似是听见身后隐约的动静,哪吒转过头,然后被一盘蛋糕怼了一脸。
“吒儿~”
殷夫人的脸从蛋糕后面冒出来,一只手端着小蛋糕,另一只手迅速掏出生日帽戴在哪吒的头上,同时点亮了蛋糕上“18”字样的蜡烛,“生日快乐!今天就满十八岁了,是个大孩子了!开不开心,激不激动?”
哪吒看了一眼蛋糕,又看了一眼殷夫人满怀期待的眼神,最终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妈,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但是在妈眼里,不管你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都是妈的好孩子。”殷夫人也在地毯上坐下来,把蛋糕放在两人中间,“快,趁蜡烛还没灭,许个愿望吧。”
哪吒看着那烧了一个头的蜡烛,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殷夫人唱起生日歌,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温柔和缓。烛光映在她的脸上,生日的主人映在她的眼中。
哪吒再睁眼时,殷夫人已经将刀递给他,悄声嘱咐:“要对半切开,不要切到水果,这样会歪掉,你爸爸还在帮你应付宾客呢,你就切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给太乙师父,他这些天为了你颇费心神……”
哪吒看也不看,干脆利落地一刀下去,蛋糕被整齐地切成两半,他刀尖一转,将冰淇淋表层、奶油和水果全部刮到另外一侧,留了个完美的蛋糕胚,然后将满是水果冰淇淋和奶油的那一半递给殷夫人:“我不爱吃蛋糕,师父减肥期间戒糖,我帮他控制一下,妈,你多吃点。”
殷夫人有些哭笑不得:“妈也吃不了这么多呀……那我放在冰箱里,你想吃了就拿去吃,好吗?”
哪吒点头。
殷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的生日帽戴正,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装的礼物盒子:“这是太乙师父给你的礼物,本来他应该亲手给你的,可惜今晚人来的多,他比较兴奋,难免多喝了点酒……咳,回头可要好好谢谢你师父,少惹他生气。”
哪吒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殷夫人走后,哪吒将头上的生日帽随手一扯,又往地上一躺,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件。
李氏集团最小的少爷今日年满十八,C市一大半的名人贵客上门祝贺,李靖忙得不可开交。哪吒由殷夫人领着,规规矩矩地向众宾客一一道谢。
此前三少爷极少露面,有传闻道小少爷或许是身患隐疾,抑或是相貌丑陋无法见人,但种种如此皆是谣谈,许多人抱着好奇的心态上门庆贺小少爷的成人礼生日宴,这般一看,众人都认为三少爷并不如传闻中一般,分明生得英俊帅气,彬彬有礼。觥筹交错间,谁也没察觉真正的哪吒并不在宴厅,而在卧房之内。
就在十日前,礼物早就被殷夫人安排全部送到了哪吒的房间里,佣人们推着小推车,一车一车地送进电梯,又一车一车地堆到哪吒的房间里。原本偌大的房间因为这些礼物的填充,变得十分拥挤。而哪吒对这满房间的礼物嗤之以鼻,随手挑了一个顺眼的包装盒拆开,从里面掏出一封信。
……信?
哪吒有些疑惑,什么人会给他写信?他哪吒扪心自问,从小到大最多的娱乐活动就是自言自语,偶尔爸妈闲下来的时候,会陪自己踢一会儿毽子,可爸妈大部分时候是忙的,于是他的毽子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脚上。
他皱眉,将信封拿到鼻尖嗅了嗅,一股冷调的清幽味道,说不出像什么,深蓝的信封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封口却拿火漆规矩地印封。
信在他的印象里,是很郑重的东西,只有被在乎的人才会收到。有谁居然会给他写信呢?还这么细致地包装起来?
哪吒心如擂鼓,不安又期待地撕开了火漆印,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张信纸。
好半晌,他像是没看懂信上的内容,抑或是不敢置信——各种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幻了几轮,最终化为一声冷笑。而此时月光恰好正正地照在纸上,白色的纸在月光下,清晰地映出了一行锋劲的字。
【十日之后,取你性命】
没有日期,没有地点,甚至没有署名,这四个字就这么挑衅般出现在正主面前。
而此刻哪吒躺在地板上,看着这封信,脸上露出了不屑又嘲讽的嗤笑。
信上说十日之后来取他性命,可已经到了十日之期的晚上,连个蚊子都没攻击他。他笑自己蠢,居然已经无聊到相信这种恶作剧一样的把戏。可惜礼物清单全部已经清点完毕,不然他非得找出来究竟是谁这么有病。
有人杀他又怎样呢,反正他也不是很想活。
哪吒百无聊赖地单手撑地,侧着身体躺在地毯上,望向落地窗外的夜景。外面灯火通明,霓虹灯将黑夜中的高楼装点得绚烂迷离,路上车水马龙,街上人声鼎沸。可哪吒对于这样的景色早已看了成千上万次,已经觉得厌烦疲倦。
房间里的空间都被礼物盒子占满,哪吒却一点拆开的欲望都没有。他知道这些东西不是送给他的,而是送给李氏集团的。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微微疼痛的身体,不想再待在这个憋闷又空虚的房间,于是推开门,拿上毽子,避开佣人的视线,悄悄溜了下去。
-
今夜别墅里非常热闹,所有的灯尽数亮起,把整幢房子照成了白昼。哪吒对自己好几天没整理的外表毫无所觉,随便披了件衣服就走了出来。
穿过人少的走廊,他慢慢走到了花园。大部分的佣人都已经被调去宴会厅服务,此刻花园里空无一人。
哪吒拿出毽子,踢了起来。
如同无数个日夜一样,他一个人把毽子踢出花,路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照成了好几个,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摇晃。他踢了一会儿,忍不住盯着那些影子出神。
一阵风刮过,哪吒原本就胡乱炸起的头发更是一团,他烦躁地随意撩开,把毽子踢得老高。
没想到这一踢毽子直接顺风逃跑,哪吒“哎”了一声,朝毽子跌落的方向追去,眼看着就要掉到喷泉里,一个人影恰好经过,毽子精准无误地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我去,不好意思不好意……”
看见来人的脸,哪吒怔愣了一下。
一头少见的蓝色发色,只梳起很小的一缕,其余全部整披散在脑后。两边耳廓上各嵌着鳞片状的耳钉,在月光下一闪一闪,仿佛耳鳃在翕动。那人连脑袋都来不及揉,看见他来,下意识就要后退,蓝色的眼睛如同冰棱一般朝他冷冷地横扫过来。
“对不住啊,”哪吒回过神来,“我刚才在踢毽子,不小心踢过头了……你没伤着吧?”
那人蓝宝石一般的眼珠子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轻声道:“……没关系。”
末了,他又看向哪吒,迟疑地问出一句:“你是……?”
“我是……”哪吒顿了顿,“呃……”
说什么好呢?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的本名吧,他刚从宴会出来,告诉他的话,不是摆明了那个参加宴会的“哪吒”是替身吗?
蓝头发的少年看着他犹豫的反应,再次打量了一眼他的穿搭——头发桀骜不驯地炸开,像倒置的扫把,脸色惨白,无神的双眼带着血丝,还有两个巨大的黑眼圈,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收拾出来的,披得也随心所欲,这边耷拉下肩膀,那边没翻领,脚上也只穿了一双拖鞋。
此人刚才就是这么一副尊容,在夜色里乱七八糟地朝他走来。
“是这里的佣人?”蓝色少年试探地问道。
说佣人其实还是抬举了,他更想说哪里来的小乞丐。
小乞丐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点头:“我是!”
少年了然,他将地上的毽子捡起来,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宴会厅里面还热闹着,你被叫来这里……打扫卫生?”
“对,”哪吒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甚至开始自圆其说,“你给我评评理,是不是挺过分的?大厅那么热闹,我却被叫过来打扫,我才不呢,我非要偷偷玩。”
少年哼了一声,“那你还真是不怕。”
“怕什么?这么大花园他哪里看得出来我扫没扫?难道还有人专门去数地上有几片叶子、掉了几根树枝吗?”哪吒满不在乎地接过毽子,“倒是你,你也是来参加宴会的?怎么在这?”
“……”少年的手顿了一下,“……大厅那边人太多了,有点闷,所以出来这里透透气,”少年似乎找到了完美的措辞,越说越顺畅,“你知道的,宴会上面通常都是人挤人,再说了,我也不太会喝酒,索性就溜了。”
哪吒不知道:“人多不好吗?人多不是挺热闹的?”
少年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太好吧……呃,也看人。”
哪吒觉得很有意思,而且这是除了父母和师父以外,他第一次这么近跟旁人说话,当下有些收不住:“看人?怎么个说法,我看网上说,有人分E人和I人,你是什么人?”
“你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那应该是I人吧,你溜出来不用和父母汇报的吗?”
“头发好蓝啊,漂白要不少时间吧,蓝眼睛是美瞳吗?真时尚。”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被他一连串不停的问题砸得有些懵,措手不及下只挑了一个最简单的回答:“……我叫敖丙。”
“敖丙,”哪吒摸着下巴,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挺少见啊,这个姓和这个名。”
敖丙的手不自觉捏紧了。
“太酷了。”哪吒朝他伸出大拇指,“我也想有个这么稀少又炫酷的名儿。”
“那你呢,”敖丙手随之放松,“你叫什么?”
“我叫……”哪吒眼睛滴溜溜一转,“我叫大藕。”
“……”
敖丙再一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哪吒,身高比他还略高半个头,虽然此人外貌邋遢,不修边幅,大大咧咧乍乍呼呼,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此人眉眼其实相当端正,若是细细收拾一下,便是丰神俊朗之貌。
“大藕”和“铁根”到底区别在哪?这么一个人名字居然起得这么随意,难怪对自己的名字心生向往。李家的佣人都这么小可怜吗?
“……好名字。”敖丙艰难点头。
哪吒嗤笑一声:“真的?你倒是第一个夸我的。”
敖丙忽然对眼前的人类无可自制地泛起了名为“同情”的情绪,视线移到了他手上的毽子:“你一个人在这踢毽子?”
“嗯,对啊。”哪吒掂了一下毽子,随意道,“你要加入吗?”
话音未落,他已经径直将毽子踢向敖丙,敖丙尚未反应过来,肌肉记忆已经让他条件反射地迅速躲开。望着掉在地上的毽子,他有些愣神,回头一看哪吒,却发现哪吒正盯着掉在地上的毽子看,但他一眨眼,那张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不易察觉的受伤只是错觉。
哪吒往前走,想捡回毽子:“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唐突了,还没等你答应就拉你踢毽子,也没想过你会不会。”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敖丙:“我踢得不太好,还请你不要介意。”
-
殷夫人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房间里依旧没开灯,唯一不同的是往常已经睡熟的小儿子此刻居然一反常态地坐在落地窗旁,手上拿着毽子,背后靠着墙,对着窗外出神。他刚从浴室沐浴出来,简单地披了一件浴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狼尾湿漉漉地滴着水,淌进衣领下隐约的背肌里。
“吒儿?”殷夫人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拿了一条毛巾揉搓起他的头发,“还没睡呀……怎么头发也不吹干。”
哪吒被她一唤,像从什么美梦中被惊醒般,浑身一颤,殷夫人将他的头发擦到半干,离开了沐浴液和洗发水的掩盖,熟悉的药味钻入鼻尖,他疲惫又烦躁地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吃。”
殷夫人把药碗端起来,替他仔细地吹凉,又把热水倒入茶杯,将小碟子上的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五颗药丸,语气温柔地哄道:“吒儿,这是你师父今天刚改良的药,从十颗浓缩成了五个,这样就不用吞那么多次了,妈给你往汤药里面放了冰糖,趁热喝,好吗?”
哪吒抗拒地将头扭向一边。殷夫人叹了口气,将药放在了身侧,看见哪吒手里攥着的毽子,于是语气轻松地试图转移话题:“吒儿,是不是又想踢毽子了?妈妈陪你踢一会儿,怎么样?”
哪吒却忽然睁开眼,看了看地上的一碗药和五粒药丸,皱眉沉默了好半晌,久到殷夫人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时,哪吒一把抄起五粒药扔进嘴里,又仰头就着药汤一饮而尽。
殷夫人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平时哪吒吃药总是磨磨蹭蹭,不是开玩笑试图打马虎眼蒙混过关,就是不情不愿地喝两口漏一口,何曾像现在这样速度极快地一扫而光?
哪吒随意地一抹嘴,喘了口气,抬眼望向殷夫人:“妈,我吃了这个药,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些?”
殷夫人眼眶骤然红了,她捏住哪吒的脸,狠狠地捏了两下:“说什么话呢吒儿,你只是生了个不太好解决的病,什么活得久一些,咱们吒儿长到八十岁都绰绰有余的!”
看着哪吒有些出神的脸,殷夫人咬唇,一把把他搂进怀里:“咱们只要按时吃药,太乙师父不是一直在想办法吗?对不对,咱们乖乖的,一定能好的……”
哪吒被包裹在一片温暖里,鼻尖是殷夫人身上柔和的气息,殷夫人光顾着掩饰自己的语调,却无法掩饰自己身体细微的颤抖。哪吒于是回手抱住她,把下巴靠在了她的肩上,似乎这样就能回报给她等量的安慰:“……嗯。”
-
“魔血症,最忌动怒、情绪波动导致的肾上腺素飙升。”
“你说你个瓜娃子,小小年纪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噻?你既不上学、又不上班,有钱有权还有爱,还有哪个想不开的撒?”太乙眼疾手快地给哪吒静脉注射完一针,才如释重负地擦了一把汗,“天天跟你嗦,莫生气啊莫生气,这个死脑子哟就是听不进去撒,烦球的很!”
哪吒刚被打了药剂,此刻虽然浑身软成藕粉坨子,但还是挤出所有的力气对太乙翻了个白眼。
“虽然这次是很危险,但我还是不晓得你生气的点在哪里嘛,”太乙在他身前走来走去,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出事的是你的替身,李先生和殷夫人已经在秘密处理了噻,你全头全尾的安全的很,不晓得动啥子怒,难道那替身跟你是孪生兄弟?差点把师父我急死了噻。”
哪吒声音细弱蚊足:“我要是没找替身,死的就是我,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太乙更急了:“哎哟我的祖宗,为师咋个会让你出事嘞?包死不了的嘛。”
哪吒嗤之以鼻:“那你说说,为什么替身死了,他出事的时候你在干啥?”
太乙:“……”
他在喝酒,还喝醉了,这是能说的吗?当然不能,否则再打十针镇静剂也压不住这个疯小子从椅子上蹦起来打他。
太乙全然不知殷夫人已经把他卖了,仍然不动声色地避重就轻:“为师给你的礼物你拆开了没?那个东西戴上,保证为师能准时地感应到你在哪,那可是开过光的噻!”
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个礼物,哪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我长的很像女的吗?为什么送我两个圈?”
太乙一锤他的头:“那是耳环,耳环!为师精心打造,只要你戴上,为师保证你有任何事,为师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
哪吒坚决抗拒:“不要,太娘炮了,哪个男的戴耳环?”
……等等,好像还真有。
哪吒突然想起敖丙耳朵上的两个耳钉,他是男生,还留着长发,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敖丙娘,反而觉得……
很好看。
太乙正要痛骂他是哪个年代的封建余孽,告诉他何为时代在进步,就听刚才还万分嫌弃的某人话锋一转:“……但是既然是师父的好意,我戴一下也不是不行。”
太乙正要怒斥的手指悬在半空,敲也不是指也不是,最终悻悻地变为手掌,拍了拍哪吒的脑袋:“这就对了噻!好好休息,醒了再跟我来锻炼哈!”
五分钟后,药物渐渐开始起作用,哪吒昏昏沉沉地睡去。太乙帮他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李靖和殷夫人正在书房等他。见他一来,便把门全部关严实,三人对视一眼,殷夫人将桌上的全家福相框顺时针一转,两侧的书架发出沉闷的响声,几秒后,一条通道便出现在往两边挪移的书架之间。
顺着通道下去,沿路的声控灯自动点亮,到了尽头,一扇门出现,李靖按了指纹,门打开后,室内的灯光随之全亮。
室内雪白敞亮,放置着许多医疗用具,中间是一张病床,一名扎着高马尾的女子和一名身量顷长的男子正戴着口罩,分立两侧站在床边,见他们进来,点了个头示意:“李先生,殷夫人,太乙师伯。”
床上躺着的人脸色灰白,安详地闭着眼睛,正是伪装的哪吒替身。他的脖子上是一道极其细微的血线,距离稍远,肉眼也难分辨。而正是这道极细的血线,分开了他的脑袋和身体, 没有多余的伤口,一击即毙命。
“鹤童,你们可有发现?”太乙问道。
“师伯,我们已经初步进行了尸检,并进行了简单缝合,”高马尾女子冷声汇报,“这个刀口是由极其锋利的武器径直割断,抽刀断水,削铁如泥,预测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在这个情况下, 不仅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已……”
太乙点头,又转向另一人:“鹿童,你怎么看?”
“我认为,这样的伤口,假如不是激光切割造成的话,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轻抚缝合口,捻开线,露出断处极其细微的伤口组织,原本暗红的血迹此刻经过鹿童的手,正在隐约泛着乌紫的气态物质。
他收回手,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恐怕是传说中的……【龙】。”
李靖和殷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龙族?那不是……”
太乙却面色凝重:“恐怕是了。”
-
哪吒满月那天,太乙敲开了李家的大门。
正在拿浑身通红、暴躁乱动的婴儿没办法的夫妇和医生第一反应是驱逐。太乙解释了来意之后,他们更当他是疯子。眼见着怀里的孩子越来越红,血管暴涨,仿佛要爆炸了一般,医生们束手无策,纷纷给哪吒下了病危通知书。万般无奈之下,李靖夫妇不得不赌一把,将希望寄托在太乙这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身上。
而当太乙给哪吒打下一针之后,奇迹发生了:哪吒身上的血管肉眼可见地恢复正常,皮肤也重新变得白里透红,不再是乌紫的颜色,而原本嚎哭不已的哪吒也在药效起作用后沉沉睡去。
面对千恩万谢的李靖夫妇,太乙的面色却并不好看。询问了是否有方便说话的地方之后,李靖夫妇抱着哪吒,领他走入了书房里的密室,而太乙则向他们揭开了这个世界的另一角。
这个世界不止有人族,在很遥远的时期,异族的人口才占据大多数。由于个体实力的显著差距,人类在当时亦是异族人的奴隶与口粮,因此,也被人类称为“魔族”。直到人类科技迅速崛起,社会日新月异,异族逐渐被人类视为异类,尽数驱逐出境。可不少高智慧的种族发展出了另外的能力,例如——化身为人,混迹在人类社会中。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魔族混迹,自然也有专业人士处理。代号“元始天尊”的道教传人开创了“阐教”这一猎魔名门,誓要将所有异族消灭殆尽。而太乙,则是元始天尊的亲传弟子之一。
太乙阐明了自己的来意:猎魔罗盘一路指引他来到李家,可他见哪吒并不似异族,于是多观察了几日,直到哪吒满月之日,忽然魔性大发,险些要了性命。
经过鹤童和鹿童的探查,太乙指出诱因竟是哪吒心脏里潜伏的一部分异族血。李靖当下立刻反应过来,是殷夫人难产疼痛难忍而导致昏厥,抢救之际,有人悄悄地将对哪吒动了手脚,将魔血混入了哪吒的身体。
“可是这是谁做的?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靖百思不得其解。
太乙却愁容满面,摸了摸哪吒熟睡中的脸,“事到如今,我只能想到一个人……可他毕竟是我的师弟,当初叛出师门,至今了无音讯,我想或许他是投靠魔族了……可是他干啥子要把魔血放进哪吒体内?我也弄不醒嚯!”
魔血与人血本就不相溶,若是魔血混入人体,则会互相排斥,甚至逐渐侵蚀原本的血红细胞,发作时痛苦难忍,如万箭穿心,因此也被叫作“穿心病”。注入哪吒身体里的血寒冷异常,哪吒是八字纯阳之人,体内血气刚正旺盛,与这股极阴极寒的魔血在幼小的身体大战三百回合,若不是太乙及时赶到,哪吒恐怕要一命呜呼了。
李靖夫妇愁眉不展,连忙询问太乙该如何保住哪吒的命。太乙难得沉默不语,在屋子里走了三圈,最终下定决心:“我阔以一直待在哪吒身边,帮他压抑体内的魔血,同时教导他护体防身之法。目前尚不清楚魔血是啷个异族,但我相信,终有一日,真凶会故技重施的撒!”
太乙越想越觉得可行:“师父派我前来猎杀藏在李家的异族,如今误会解除,我晓得了元凶,一会儿便立刻向师父致信,请求他准许我待在哪吒身边,若他日真有异族卷土重来,也算是专业对口,未雨绸缪了嗦!”
哪吒本身血气旺盛,魔血症发作时狂躁易怒,举止癫狂,总是无意识地伤人,李靖夫妇为了他也为了别人的安全,将他的行动范围限制在李宅。好在别墅地方够大,哪吒也不至于觉得被囚禁。与此同时,太乙兢兢业业地教导哪吒防身护体之法,一方面是为了让他有自保能力,另一方面是锻炼他的体魄。
哪吒天赋非常,比他两个远在国外的哥哥更甚,年满十五岁时,就已经能用太乙教的本事把太乙揍成猪头。可惜随着年纪渐长,魔血症发作愈发频繁,需要的药物越来越多,哪吒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整宿整宿的噩梦令他无法入睡,眼下挂起了硕大的黑眼圈。
到他年满十八的时候,哪吒已经到了走路都感觉宛如刀尖起舞的程度。
魔血日渐侵蚀他的身体,太乙万不得已上了猛药——以“三昧真火”著称的药剂给哪吒镇压乱窜的魔血。他性子随妈,虽对经年累月的痛苦一字不提,但殷夫人看着他从一开始还能兴奋地随地乱跑,到现在只能勉强踢个毽子,总觉得万分痛心,夜不能寐。
太乙也知道不能再拖了,一定得找到能让哪吒恢复的办法。可他并不清楚魔血来源于何者,堪堪用药物吊住哪吒的命。目前只能寄希望于他的猜测没错,始作俑者正是他失踪的师弟——申公豹。
若是申公豹真的投靠魔族,一旦出现,便可以顺着他找到魔血的主人。
-
东海海域被浓雾笼罩的一座岛上,高大而富有特色的建筑群层层相叠,如海螺的螺纹一般从大到小螺旋上升,托举起了尖端的宅邸。
大门自动识别了主人的容貌,又将全身扫描一遍,而后响起温柔的女声:“欢迎回家,少爷。”
黑色的正厅内回荡着小高跟清脆落地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两侧的保镖纷纷鞠躬致礼,连弧度都惊人的统一。
敖丙面无表情地从中间走过,黑色的披风顺着他的走动扬起,修身的衣服勾勒出他的腰线,隐约的腹肌从薄薄的丝绸内衬里透出来。到了议事厅门口,敖丙停下脚步,脱下披风外套递给旁边的女佣,只留里面V领的内衬,随后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黑手套一只一只扯下,丢在了女佣呈上的木制圆托盘内。
他勾起食指,轻轻扣了三下:“父亲。”
敖光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开门之后,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暗暗松了一口气,从沙发椅后站起身来,走到敖丙面前,扶着他的双肩,仔细地把他全身上下转来转去地看了一遍,直到确认他真的没有掉一根头发,才让他坐到软椅上:“丙儿,任务完成得如何?”
敖丙低头,声音天生带着深海的肃冷:“父亲放心,我已将哪吒一击毙杀,确认断气,并且我仔细确认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全程无人跟踪。”
他自作主张隐去了昨晚与“大藕”玩耍数个小时,还坐在喷泉边聊了好一阵的事情。只是个偶然遇到的可怜人类,无需再让父王担忧。
敖光赞许地点头:“很好,那么你的身……”
“我不这、这么认、认为。”
一道嘶哑的声音从窗户边响起,申公豹一身漆黑,与窗帘融为一体,此刻他转身,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敖丙,你确……确定你杀的是哪、哪吒?”
敖丙郑重点头:“确定,我潜伏许久,宴会上哪吒由李靖夫妇亲自接出来,我曾看过金吒木吒的采访,哪吒的言谈举止与两位哥哥很相似,外貌容颜与照片别无二致。”
“是、是吗?”申公豹从身后拿出一个通体黑色的罗盘,挪动了一下,不管挪到哪个方位,指针都牢牢指向敖丙,“这是我根据阐教的猎魔罗、罗盘仿制的,能测出人、人血。”
“你根本没……杀死哪吒,”申公豹走到他身前,低下头凑近敖丙,用手重重地点了两下敖丙的心脏,“或、或者说,你杀死的,根本不……不是哪吒。”
“怎么可能?”敖丙皱眉,微退一步,天生带着倒尖的眉毛此刻蹙成一团,“……怎么会?师父,我明明确认过……”
申公豹扬手打断他继续说下去,“我们能偷梁换柱,那李靖夫妇自然也、也能。”
敖光的脸色沉了下来:“丙儿,你试试运作一下你的气息。”
敖丙依言闭上眼,气沉丹田,试图调动自己体内的血液,一开始还很顺利,直到速度加快,敖丙突然心脏一痛,就这么直愣愣地呛了一口血出来,眼看着就要跪下去,敖光一把捞住他:“丙儿!”
“……”敖丙一把擦掉血迹,看着一脸意料之中的申公豹,脸色逐渐变得森冷:“居然真如师父所说,他没死。”
“若他死了,此刻你就不、不会受影响,”申公豹冷哼一声,“哪吒的血乃至、至阳之血,虽然我当、当时将他的血换……换给你,让你保、保住了性命,并且得以顺利长大,还因祸得、得福,不会被罗盘捕……捕捉。”
“但是你毕竟是魔、魔族,”申公豹转头看他,“哪吒的血,再、再怎么消化,也没法完全与你的身体融……融合。”
“若要一劳永逸,必须杀、杀掉哪吒,”申公豹握紧双拳,“你是个例、例外,罗盘无法追踪你,意味着你能够随、随心所欲穿梭在人族,只要你成功了,今后就会产生更多的……例外。”
敖丙轻轻拂开敖光的手,右手回握,置于胸前:“师父嘱托,敖丙定全力以赴——”
他双眸眯起:“将变量剿灭干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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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是两个人在十八年岁月里的一些生活片段~
【藕饼】易碎物品请轻拿轻放
‖ 全文免费1.65w+. 伪原作向,续大战后,大量捏造!战损有!魔芋爽大爆发!
‖ 一些看似单向暗恋实则双向的狗血
‖ 一款战后心理阴影导致占有欲爆棚而不自知的黑化吒儿
‖ 文笔一坨剧情更是一坨,仅满足个人xp,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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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敖丙。”
不大不小的声音回荡在洞窟内,水面漾起一阵波纹,通体莹白的龙浮上来,冒出一个头,水滴顺着龙角往下坠,隐在了湿漉漉的鬃发里。
哪吒盘腿坐下,单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指尖冒出一团火苗,他转着玩了一会儿,看两只幽兰的龙眼盯着自己,玩心大起,将那缕火苗往...
‖ 全文免费1.65w+. 伪原作向,续大战后,大量捏造!战损有!魔芋爽大爆发!
‖ 一些看似单向暗恋实则双向的狗血
‖ 一款战后心理阴影导致占有欲爆棚而不自知的黑化吒儿
‖ 文笔一坨剧情更是一坨,仅满足个人xp,ooc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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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敖丙。”
不大不小的声音回荡在洞窟内,水面漾起一阵波纹,通体莹白的龙浮上来,冒出一个头,水滴顺着龙角往下坠,隐在了湿漉漉的鬃发里。
哪吒盘腿坐下,单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指尖冒出一团火苗,他转着玩了一会儿,看两只幽兰的龙眼盯着自己,玩心大起,将那缕火苗往对方的方向吹,原本小小的火苗顿时变成了火舌,在敖丙的龙角附近舔来舔去。
敖丙被火苗燎得难受,拉开了身位,龙头连带着角重新浸入水里:“别闹了,你还当你的火是当初的火吗?”
“我以为我们在那炼丹炉子里走了一遭,你对三昧真火的耐受会显著增加,”哪吒收了火焰,笑得露出满口圆圆的牙,“嘿嘿,没想到还是这么怕嘛。”
“……”
敖丙没有吱声,龙头往另外一边挪去,浮上岸的同时,水流自动跟随在他身后,温柔地附上他的身体,交织出一个水笼把他整个罩住。
片刻之后,敖丙打了个响指,水流散去,他已然衣冠齐整。
哪吒迈着小短腿追上去,扯住他的衣角:“不会吧,敖丙,生气了?”
“没有,”敖丙声音润润的,刚被寒泉泡过,他说话时带着腹内的温度,吐出一团团雾气,“三昧真火乃是诛妖神火,就算我是灵珠,本体也是妖,受不了的。”
“好吧,好吧。”哪吒撇撇嘴,将手插进裤腰带里,“太乙师父让你一会儿泡完去找他,这人自从打完之后一直蹲在洞府,真不知道他吃喝拉撒怎么解决的,是不是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出来……”
敖丙耐心解答:“师伯乃阐教仙人,仙人皆已掌握五谷轮回之术,不用再为代谢烦恼。”
“五谷轮回?”哪吒似乎想到了什么,整张脸嫌弃地垮了下来,“这意思,是说他吃进去的东西都转换成了屎,但是屎又全部转换成了吃的?就我师父这体型,这食量,所以其实我师傅的身体是由屎构……”
敖丙咳了一声。
“……算了反正不关我的事。”哪吒及时止损,“行了,我话带到了,我出去看看我娘。”
敖丙心神一动。
与无量仙翁一战之后,殷夫人在鼎中天元尽失,被炼作仙丹,哪吒在鼎中强挣穿心咒,浴火重生,也因此因祸得福,魔丸本体与三昧真火相融,将哪吒的肉身重塑完整。哪吒将殷夫人的丹交由李靖,李靖一直小心用内力护在自己怀中直到大战结束,太乙也因此一直闭关,试图找出复活殷夫人的办法。
哪吒当着他的面从不表现出什么,但他无法忘却哪吒痛失母亲的崩溃狰狞之状,撕裂所有筋骨血肉的时候好像把他也撕碎了。而他握紧自己的手帮他解除穿心咒时,汹涌的三昧真火裹挟着滔天的恨意洗过他的内脏,与穿心咒一同支离破碎的,还有他的心墙。
而师父也在当日决战后不见踪影,听李大人的意思,师父多半已经……
敖丙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哪吒经过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别紧张,申公公没有法宝都能把我师父揍成安格尼斯厚牛堡,一定还活着。”
他说的是“还活着”,而不是“没事的”。
但敖丙知道,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大安慰了。
“……嗯。”
看着哪吒小小一团的身影消失在洞府外边,敖丙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突然心内一阵刺痛,直接单膝在地上跪了下来。他急促地喘息几口,一抹人中和耳廓,摸到了几缕鲜红的血渍。
2
哪吒伸出两根指头敲了敲洞府门口的封印,两只结界兽哼哧哼哧地跑出来,一看是哪吒,立刻贱笑了起来:“少爷,您放心,太乙仙长交代过,除了您和李将军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另一只立刻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少爷放心,俺们将结界守护得很……”
两只结界兽眼见着眼前的小团子逐渐拉长,最后竟变成了申公豹!
“申公豹!你、你怎么在、在这!”鸟头吓得把修补得破破烂烂的法器猛地一怼,好巧不巧怼在了酒鼎脸上,酒鼎被它一推,马上打了回去,两只你来我往,最后终于想起正事,一起抄起青铜法器,一致对外:“申公豹!你来此处干什么!”
申公豹笑了起来,声音却是哪吒的:“我只是变了个形,你俩就认不出,就这水平,太乙师父也敢让你们守门?”
“啊?”听到熟悉的戏谑,鸟头挠了挠光滑的耳朵,“噢……噢!少爷您真是爱开玩笑,看这事闹的,害,少爷您快请进!”
酒鼎还在晕头晕脑,就被鸟头敲了一棍:“呆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帘子给少爷揭起来!”
“噢噢噢噢!”
两人一起把封印结界掀起来,申公豹顷长的身体缓缓踱步入内,帘子放下后,他一改面相,把两只结界兽提起来,恶狠狠道:“蠢货,就这么放心我入内,我只是使了个变形术,你俩就放松警惕了?”
“什么!你是真的申公豹!”酒鼎立刻呜哇哇地叫起来,“你看你干的好事!我都说了!别人不许进去!”
“说我干什么!你什么时候说过!呆子!”鸟头不甘示弱,疯狂挣扎,“都怪你!也不提醒我一下!你还配做结界兽吗!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你居然这么说我!我看你是皮痒了,看招!”
两个人转眼间就要隔空打架,哪吒狠狠翻了个白眼,变回原形,把他俩往一旁一扔,揣着裤兜走了进去。
太乙特地在洞府里面整理了一处天地灵气最为旺盛的小池,将宝莲种下,在甘泉和灵气的环绕下,宝莲正笔挺地矗立在池子中央。殷夫人化作的丹,就静静地躺在里面,被宝莲温和地滋养着。
哪吒走到池塘边,沿着石壁坐下,居高临下地望着那颗胭粉色的丹出神。
“娘,我来看你了。”
太乙的洞府虽相比其他金仙的洞府略显狭小,但胜在灵气充裕,环境幽静,是清修静养的不二之选。就算平时没人的时候,充裕的灵气也保护洞府拂衣无尘,幽香明亮。哪吒看着飘在宝莲中间的那枚丹药,试图回想当时他和敖丙在这朵宝莲里的感觉,可惜除了被劈得粉身碎骨的剧痛,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是魔丸,承受天雷尚且如此痛苦,那娘呢?娘可是凡人,她硬抗三昧真火的炼化,不畏他身上穿心的千针,毅然决然地抱住了他。
娘不痛吗?
都说孩儿受苦,做爹娘的比孩子痛苦更甚,他现在只庆幸自己挣脱穿心咒的时候,娘已经化成了仙丹,否则她先受这烈火灼身之苦,又要见看骨肉千刀万剐之景,不是地狱,犹在地狱。
敖丙……
哪吒默默扣紧了石壁边缘,眼眶盈上猩红。
“我会保护好我唯一的……朋友的。”
3
太乙真人满头大汗地闭关出来的时候,两只结界兽还在混战,幸亏他俩的外壳硬得势均力敌,才够他们孜孜不倦地找对方的茬并且很有默契地一言不合就互殴。
“哎哟你们两个,”太乙夹进他们中间,用肚皮一边撞开一个,拎小鸡一样拎起来,“好歹也是结界兽,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哪个结界兽像你们俩这副德行噻?”
“真人冤枉,都是它的错!”鸟头率先指责,“它放申公豹进去的!”
太乙真人:“?”
酒鼎不甘示弱:“你怎么胡说八道!明明是你一点也不小心,看都不看,就把他放进去了!”
太乙真人:“等会儿,你们说谁进去了?”
酒鼎和鸟头异口同声:“申公豹!”
太乙当下就要撒腿去查看情况,结界兽终于想起什么来,补了一句:“不过,好像是少爷变的,他只是为了戏弄我们……”
太乙当机立断抽了它一拂尘,把它抽得像陀螺一样飞速旋转:“你咋个不早点说噻!”
被两只结界兽晕头晕脑地闹了一通,太乙找到哪吒的时候,他正在摆弄自己的火尖枪。火尖枪属火性,被三昧真火一同淬炼了一番,形状稍有改变,远处看起来,更加锐利纤长,哪吒并未化成成体,只有枪一半高,却将枪耍得眼花缭乱,带起一阵阵灼火热浪。
“哎哟喂,哪吒,你悠着点!”太乙连忙上去制止,“你也不看看,这旁边都是花花草草,你这一不小心玩火烧了怎么办?”
“烧了就浇水,”哪吒漫不经心地把枪掠过太乙的两根胡子,看他颇为惊恐地捂住,满意地笑了笑,“反正有敖丙在。”
“哦对,为师有件事情跟你说,”太乙搂过小小的哪吒,凑到他耳边,“为师这几日闭关,试图找到能够将殷夫人复活的办法……”
“怎么样?怎么样!”哪吒迫不及待地拉住太乙的两边衣摆,“有结果吗?有办法吗?我娘能回来吗?要什么东西?我去找!”
“莫急,莫急……”太乙差点被哪吒扯得勒死,连忙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松手,可惜哪吒完全沉浸在期待与焦急中,完全没鸟他,太乙只好半拉着嗓子,“目前两全的办法,是木有滴……”
“没有你找我说什么?!”哪吒皱起整张脸,将太乙甩到一旁,背着他一屁股坐下,“我以为你闭关这么久,有办法了才出来!”
“你这个臭脾气啥时候才能改掉嘞?”太乙终于顺了气儿,连忙补上后文,“你给为师仔细听好,是‘两全’——的办法,暂时没有,不过嘛……”
哪吒扭过半个头,声音闷闷的:“不过什么?”
“不过增加成功率的法子,倒是让我找着了。”
太乙一捋两根胡子,跟他说了自己的发现:“这三昧火乃是诛邪神火,我师……那无量仙翁用它炼化所有妖,可以说是制胜天敌。但殷夫人她身为凡人,内力耗尽之时,本该魂飞魄散,可夫人却在火中撑了这么久,并且炼出了丹……哎哟你干啥子肘我!”
“说重点!”
“我不是一直在说重点蛮!”太乙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好气道:“……并且炼出了丹,或许换个角度看——夫人对于这三昧真火是有一些适性的。”
哪吒眨了眨眼,“怎么说?”
“你是魔丸转世,或许殷夫人在怀胎之时,就已经与魔丸融合了一部分力量,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这部分力量加上宝莲,应该至少护住了她的心魄。”
太乙思虑再三,做出了决断:“这样吧,哪吒,若是我的猜测没错,你将你的力量合理引导,注入丹药,就像重塑肉身一样,试试能不能把丹药炼制过程倒推回去……”
“这……靠谱吗?”毕竟事关自己母亲,哪吒狠狠地皱起眉,不是很赞同地看向太乙。
“哎呀,没有把握的事情我咋个会乱说嘞,”太乙拍拍胸膛,“三昧真火有一定的神性,若非妖族,它不会赶尽杀绝。”
他接着说:“我与敖丙商议过,他是灵珠,本身具有无与伦比的灵气,有他相助,可保殷夫人的丹不被三昧火再次灼伤,有备无患。”
“果真?”哪吒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自己的手。
“哎呀果真,你试试就知道咯!”太乙真人撸起袖子,把他拱出去,“去去去,把敖丙叫上,你俩一块去试试,切记,要慢慢来,就像你娘以前喂你吃饭一样,小口小口,不可着急。”
哪吒一巴掌给他抡墙上:“不好意思啊,我吃饭,都是一秒一桶,手慢无。”
4
哪吒绕了一圈,才在寒泉里面找到敖丙。
“敖丙,你还在泡池子啊?”哪吒奇道,“我感觉我这几次找你,你好像都在泡这个池子,你们龙族之前不都是泡岩浆的吗,这寒泉,你泡得不冷吗?”
敖丙原本整条龙潜在深水里,听见哪吒的声音,慢悠悠地从水里出来,头枕在浅水的玉石上,无奈地说:“龙族可以忍受高温,不代表喜欢高温。岩浆之下是万妖之牢狱,对于龙族来说,也是备受煎熬。”
他语调一转,把头埋回水里,只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龙角:“所以能泡冷水澡的话,当然要多泡泡。”
哪吒碰了一捧水,往他的龙角上浇:“舒服吗?”
“嗯。”经过哪吒手的流水没有那么冰冷,不再透着刺骨的寒气,敖丙情不自禁往上抬了一点。
“哈哈哈,”哪吒一把握住敖丙的角,细细地摸了摸,惊奇道:“敖丙,你的角怎么这么软啊,我以为是很硬的那种,你爹的龙角看着就又硬又粗,感觉能把大寿桃串成烤串,你的龙角真的好小啊,我以前居然没发现,这么Q弹,不硬……欸,敖丙?”
敖丙挣开他的手,往深处头也不回地游,哪吒眨眨眼,还以为他说了什么话让敖丙不开心了,抬脚就要下水,“敖丙,敖丙!我错了,我说什么让你不开心了吗?我……”
“别过来!”
敖丙的声音听起来很急,哪吒比他更急:“你别生气敖丙,我碰你角是我不对,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摸回来,你想摸哪都行,挠我痒痒也行!怎么样!”
“没,我……我没生气,”敖丙的声音有些噎噎的,“你先别过来,我……我穿个衣服!”
原来是要穿衣服,那确实非礼勿视。
哪吒恍然大悟地背过身去,一边等一边说:“你没生气就好,我以为你生气了呢。”
敖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你是脾气很好很好啊,可是我怕你生气。”
“为什么怕我生气?”
“因为……”
对啊,为什么他这么怕敖丙生气,甚至是一点点的不高兴?他当时只想到敖丙生气了,就会不理他,不和他说话,虽然敖丙脾气很好,也从来没和他生气,哪怕是他之前误会了龙王,对着敖丙大喊大叫,把恨意都发泄到他身上的时候,敖丙也没有和他生过气。
但是他就是怕,怕敖丙不理他,不和他说话,他可以接受敖丙生气,但不能接受敖丙不和他说话。
“因为我不想你生气。”
哪吒斟酌了半天,决定省去一些废话,直接说了结论,并且自诩为深思熟虑后的高情商发言。
敖丙心内隐约的期待被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击得粉碎,当下也顾不上自己异样的反应,情真意切地恼怒起来,决定真的不要理哪吒了。
哪吒不知道敖丙的内心活动,还以为敖丙是听进去了,背着他说了自己来的目的。
“敖丙,我师父说,有一个办法,可能可以救活我娘。”
一只带着寒意的手抚上哪吒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哪吒转过身,是已经化成人形的敖丙:“怎么做?”
哪吒将太乙的话转述给敖丙,敖丙沉思一会儿,点头道:“师伯此前叫我,也和我提过此事,若是真能起效,相信师伯也有其他方法能将殷夫人尽快恢复回来。”
5
胭粉色的丹药缓缓地浮在宝莲上,就像殷夫人安静地沉睡着。
敖丙与哪吒分坐两岸,屏息凝神,打坐施法。一蓝一红两缕气息环绕其上,由各自的主人意念牵引,旋成螺旋的光路慢慢交织在一起,将丹药缓缓托举起来。随后,红色魔气逐渐化为红蓝色的火焰,与蓝色气息幻作的淡色水流融合在一起,缓缓地被丹药吸收。同时,丹药内窜出一丝丝明亮的三昧真火,正分别顺着两股气流转移到两个人身上。
感受到丹药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哪吒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乾坤圈感应到他的情绪,开始微微晃动了起来。
太乙和两只结界兽站在一起,哪吒和敖丙看不见,他们却看得分明,那丹药虽然变化很小,但凭借太乙的神识,能细致入微地看见丹药地体积正在渐渐变大。眼见着似乎起了作用,太乙忍不住握拳喊了一声“妥”。
“不愧是真人,就是有办法!”两只结界兽谄媚地抱住太乙的大腿,贱笑一如既往。
太乙开心地拍了拍肚皮,“那当然,我是谁,若是殷夫人能复活成功,不仅哪吒高兴,师尊说不准也会狠狠地夸奖我噻。”
“必须的,真人本来就已经是十二金仙的预备金仙,若是能救活一条生命,真人得道,我俩飞升嘞!”
“是呀是呀,而且说不定还能给东海求求情,敖丙是个好孩子,他那七大姑八大叔叛变,刚好可以甩锅!”
“真人,敖丙不会有事吧?”
“咋个会有事嘞,我都想好了,他本来就是灵珠,又除害有功,我到时候去替他美言几句……”
“可是他看起来不太好诶,真的没事吗?”
“哎哟你一个结界兽懂啥子懂,你莫管,敖丙自有我来……”
“不是啊,真人,”酒鼎晃了晃太乙的袖子,打断他的畅想,指了指下面的敖丙:“我怎么感觉龙公子不太对啊,他没事吧?”
太乙真人一惊,连忙往下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太乙差点心都要跳出来:“敖丙!”
只见敖丙双手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比起哪吒那边平缓流动的三昧真火,他这里的三昧真火像是浇了油一般,疯狂缠绕着敖丙的双手,钻进他的体内,并且正沿着他的筋脉一路往上,原本白皙的手臂已经被烧出了一道道血管的形状,像极了他肉身未重塑完成就遭受冲击而造成的裂痕。
他的七窍正狰狞地往外冒血,而敖丙本人此时紧闭牙关,青筋暴起,还在努力地往丹药那送灵力!
“糟了,这是咋个回事?!”太乙飞身而下,用拂尘强制挥开与敖丙相连的灵力,火舌不甘示弱地还想再重新舔上敖丙,被太乙呼散。敖丙猛地被隔断,虚弱地吐出一口血,无知觉地往后倒。
一边灵力输送断了,另一边就像突然卸掉一边重物而倾斜的跷跷板,哪吒当即睁开了眼,看见了软绵绵要倒在地上的敖丙的惨状,瞳孔骤缩!
“敖丙——!!”
6
李靖赶来的时候,正巧在门口撞见盛怒的龙王,他的表情堪称狰狞,两只结界兽疯狂拽着他的衣摆,而他正对着一团不明物大发雷霆。
“我儿若是出事……”
“您就让整个洞府给敖丙陪葬,知道了,知道了,求求您了,这句话您已经说了五回了,问题是现在谁也不知道你儿咋样了噻,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进去……”
那团不明物居然发出了太乙的声音!
李靖心下一震,连忙上前询问:“仙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太乙转身,李靖差点吓一大跳:原本就浑圆的脑袋和脸此刻已经不能用鼻青脸肿来形容 就是在后面加上一个max也不为过,衣服上尽是火烧的痕迹,他走路的时候还一瘸一拐,不知道到底是哪只脚出了问题,又或者是两只脚都有问题。
李靖大为震撼:“仙长,您这是……被……被……”
他转头看向敖光,又在对方凶神恶煞的表情中默默转回头。
“李将军,你要怪,就怪我吧,”太乙真人快要哭出来了,几滴眼泪被肿起来的苹果肌挤压,畏畏缩缩地从鼻缝间流下,“都是我没仔细留意敖丙的情况,哪吒把我打成这样,我不怪他……我也想赶紧看看敖丙的情况啊,可哪吒跟疯了一样,谁也不让靠近,我想把敖丙抢过来,就被他打成了这样……这混账小子疯了!差点没把把洞府烧成垃圾堆,乾坤圈都快束缚不住他了!”
李靖往他身后一看,原本幽静的洞府变成一片焦黑,几处尚未遭殃的地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残金屏障,那是太乙危急关头急中生智,把九龙神火罩大面积展开,这才勉强保住了洞府不整个坍塌。
“天啊,”李靖的心狂跳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敖丙出什么事了,吒儿他……我夫人呢?”
“李将军莫怕,我第一时间就把夫人带出来咯,”太乙从怀里掏出完好无损的宝莲,宝莲安稳地合着,没受到影响,“这疯小子爆发零帧起手,还好我机智,先把宝莲兜了出来,只是不知道我那股灵泉烧干了没有哟……”
李靖抚摸着宝莲,表情变得凝重,抬脚就要往洞府里走,太乙拦住他:“李将军,我试了好几遍了,哪吒用三昧真火设了禁制,我一踏进去就被烧,什么法宝都没用,这小子三昧真火融得还挺好……咳,总之,我和龙王刚才都试了,没有一个人跨得过去。”
他贴近李靖耳边,十分后怕:“你是没看见他的样子……天呐,我算是晓得师父为啥子要降下雷劫了,虽然吒儿是个好孩子,但是发起脾气来,那叫一个六亲不认……太像疯魔了。”
“哪吒是我儿,他犯了事,我难辞其咎,”李靖看向敖光,又看向太乙,“敖丙若是有什么情况,一定得先把他救出来,我虽不敢自称了解哪吒,可我至少得去看看他,看看敖丙。”
敖光冷哼一声,太乙叹了口气,挥挥手,把九龙神火罩递给他:“若是哪吒真的完全失去理智,记得用这个保护自己。”
7
李靖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府,发现门口的火焰果真不让他入内,他一靠近,就汹涌地张牙舞爪。他想了想,悄悄地用了敛气的功法,果然,那火感应不到,渐渐弱了下去,李靖趁机迅速穿界而入。
这里面果然是一片焦黑,太乙生性懒惰,并没有多种什么天材地宝,因此损失并不算严重,只是看起来黑得可怕,像一块巨型的焦炭。李靖摸索着来到里层,从石壁上往下望。
干了一大半的水池里,哪吒已然是成体的样子,抱着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敖丙坐在水中。
已经变成戒圈大小套在手指上的乾坤圈昭示着哪吒此刻理智所剩无几,背上的四臂正慢慢地往怀中抱着的敖丙身上浇水,肩上手上和脊背蔓延着猩红色的魔纹,另外两个头竟头一次生长了出来,两只眼瞳黑洞洞的,正警戒着张望四处。
李靖刚要缩回头,就跟其中一个头正面对上。
那一刻,李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即使进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对上哪吒这副极恶之相,他险些觉得坐在这的不是自己看着长大儿子,而是真正的魔丸。
四只眼对看一会儿,李靖深吸了口气,慢慢走下石壁,向着水池中心走去。
随着他的靠近,原本沉寂的洞府顿时有了动静,李靖扭头一看,才发现混天绫不知何时如同蛛网脉络一般布满了整个洞府,此时正随着他的走近,在黑暗的洞府里闪动着暗红的光,从四面缓缓地拉起,而盘踞在中间的,是低着头,长着三头六臂的哪吒。
李靖轻声唤道:“吒儿?”
没有反应。
李靖再次靠近了一点,混天绫微微晃动,两个头冷不丁慢慢拧过来,四个黑漆漆的瞳仁望向李靖,警告般地龇牙。
“……吒儿,”李靖往后退了一步,半蹲下来,“是爹啊。”
以他为中心立刻燃起了火圈,将他困在其中,李靖手中捏紧神火罩,心想还不到时候。他盯着烈焰炙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没事了,吒儿,爹来了。”
他拿出宝莲,小心地打开,丹药漂浮而上,他手捧丹药,脚下毅然决然地踏上火焰,“吒儿,别怕,爹娘都在这,没事了。”
火圈在碰到丹药的时候骤然回缩,随后渐渐减弱,李靖走一步,火就在他身后咆哮,宣泄着无声的悲伤与愤怒。
终于,李靖一步步走到了哪吒面前,极恶相的哪吒体积比平时还大不少,身体都呈现怪化的诡异特征,他的双手拖住敖丙的脖颈和后腰,将敖丙整个圈了起来,那是一个完全保护的姿态。
他把敖丙快挡完了,李靖看不清,只好先哄他:“吒儿,你先把敖丙放开好不好?我……”
回答他的是悬在他眼前的火尖枪。
“……滚。”
哪吒低着头,声音嘶哑无比,比起恐吓,更像是无意识的驱逐:“滚……”
“吒儿,醒醒,”李靖皱眉,想要碰他,却又被火尖枪抵住,“敖丙受伤了吗?我们把他放下,先带给太乙仙长看看好不好?”
“……”
“敖……丙……”
哪吒猛地抬头,与另外两个头瞳孔全黑不同,全白的瞳孔与狰狞的表情,与之前第一次失控时如出一辙,看得李靖心头一紧。
“敖丙……”哪吒咬牙,魔纹疯长,“谁都不许碰他……谁都不许……伤害他……”
“不碰,不碰,”李靖倒退一步,心里疯狂思考怎么才能先让哪吒恢复正常,“吒儿,冷静一下,醒过来好吗?你娘看到会伤心的,大家都很担心你,醒一醒,我们来想办法救敖丙,好吗?”
哪吒没有反应,只是抱着敖丙的手指紧了紧。
“哪……吒……”
李靖一愣。
敖丙勉强半睁开眼,声音气若游丝,只有这么一声,可哪吒却听到了,双眼瞳孔巨震,如同被敲了一棍般猛甩头,李靖担忧地看着他,却又不敢上前触碰。
敖丙无法动弹,全身被牢牢地抱着,他眼神涣散,也不知自己现在在哪,只觉得周身温暖极了,像他呆在哪吒身体里的时候。伤得太重,浑身像是干涸的海,灵魂觉得冷,于是肉体便条件反射般抓住熟悉的热源。
敖丙往暴动的哪吒怀里缩了缩,只一动,哪吒便僵在了原地,急促地呼吸着。
李靖见情况有转机,连忙捏紧了神火罩,趁哪吒不注意,立刻唤出法宝,麻溜地将哪吒和敖丙一起兜了进去。
8
哪吒清醒过来的时候,乾坤圈已经回到自己手腕上,太乙真人和龙王盘腿坐在一块,自家爹正把宝莲重新种回池子里。
脑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除了剧痛外什么也不记得。哪吒揉了揉头,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
“敖丙……”他顶着头痛,试图站起来,“敖丙在哪……”
“哎哟你可老老实实坐着吧,”太乙把他一屁股按回床上,“为师已经知道敖丙是什么情况了,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三岁的藕都能做十几斤藕粉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差点要把敖丙伤上加伤了嘞。”
“……”头痛得哪吒说不出话,他极力睁开眼,却发现眼前是模糊的一片,太乙的话像隔了一层水膜一样传入他耳朵里,他没由来生起一股烦躁和恐惧:“敖丙呢?敖丙在哪?”
“哼,还有胆子找我儿呃呃呃呃!”
李靖把敖光捂着嘴拉走,太乙立刻给哪吒迅速扎上一针:“莫要急撒,为师已经把敖丙安置妥当,你现在恶相刚退,头晕眼花是正常的,等你先清醒清醒,为师再带你去见敖丙。”
谁知哪吒根本不听,抬手就要把针拔下来:“敖丙呢?你把敖丙带哪去了?!”
太乙真人真是怕了他发疯:“好好好好好!你莫要碰针!为师带你去见敖丙!”
“有没有搞错呀,”太乙简直无语到家,“刚把你俩分开还不到半小时,你是什么雷达吗?敖丙一离手就嘀嘀嘀报警?”
敖光被李靖拉走之后,气得差点要给李靖痛扁一顿:“你拉本王干什么?那混帐差点把我儿害死!”
“龙王稍安勿躁,太乙师父已经替丙儿探查过原因,”李靖不紧不慢地朝他行礼,“丙儿虽是灵珠,可他本身毕竟是妖,对于三昧真火有天然的排斥。或许之前吒儿替他解穿心咒时,三昧真火便已经对他造成了影响……”
“所以呢?这不是那个魔童的错?”敖光勃然大怒,“丙儿每次受伤,都跟他脱不开关系,我的丙儿,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哪吒,肉身被毁不说,还差点灰飞烟灭,偏偏丙儿还执迷不悟,执意要跟着他,不愿与我回去,谁知道哪吒给我孩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李靖也是个护犊子,纵使脾气再好,听见敖光这样说哪吒,也难免有了怒气:“龙王何出此言?敖丙与哪吒本是一体,二人也算年少情谊,喜欢呆在一块是理所应当,倒是您,既然已经决定放手让孩子走自己的路,便要晓得一路上难免磕磕碰碰,敖丙受伤,我何尝不担心,但咱们这些做家长的……”
李靖叹了口气,拍了拍敖光的肩膀,“只能是在他们退无可退时,成为他们的退路。”
“……”敖光眉峰深深蹙起,但最终也没有甩开李靖的手,“可丙儿是我唯一幸存的孩子,我曾立誓要保护好他,现在他伤重如此,于我如同万箭穿心,我怎能不气恼!”
李靖表示理解,声音中带上了歉意:“听太乙仙长所说,丙儿回来后一直频繁地泡寒泉,他还以为是被岩浆烫迷糊了,没想到竟是为了缓解三昧真火带来的灼热感。若是丙儿早点发现还好,只是当时大战当前,丙儿又惯会隐忍,因此一拖再拖,直到这次才出现意外。”
敖光悲愤地一锤大腿,“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我孩儿?”
“倒不是没有。”
太乙的脸被哪吒扯得变了形,说话也嘟囔不清,他看着哪吒想碰又缩回的手,有些无奈:“哎哟,虽然我跟你说了敖丙此次是因为灵气消耗过多,被三昧真火灼伤,但是你稍微碰一下,还是莫事的撒。”
哪吒浑身被太乙扎成了刺猬,乾坤圈重新变回了手镯大小,套在了他的手腕上,他此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微弓着身体,尽可能地离躺在床上的敖丙近一些。
太乙施了九九八十一针,封住了他失控的魔气外泄,再加上乾坤圈的束缚,哪吒此时除了有些动弹不得以外,理智已经完全恢复。
听到太乙的话,哪吒立刻伸手握住了敖丙的手,他的手背上全是针,不好用力,只能双手捧着敖丙的手摩挲着,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那你倒是快说。”哪吒的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敖丙。
“敖丙这个情况好办,只要你把他身上残余的三昧真火吸收掉就好咯。”太乙忙着往自己的脸上抹药膏,“为师已经把敖丙的灵脉封住,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把三昧真火吸收掉之后,再每天泡泡冰泉,好好静养就好。”
“那要是我没吸收干净呢?”哪吒事无巨细地问,“我全身都是三昧真火,要是我一不注意,没控制好,又伤害到了敖丙怎么办?”
太乙一顿,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吼,那这样吧,你多注意点儿,尽量跟在敖丙身边,若是三昧真火影响到敖丙,你就及时处理,这样下来,凭灵珠的特性,敖丙应该也能多多少少对三昧真火产生抗性。”
哪吒立刻同意:“这好办!”
他抬腿就要实行,太乙一把拉住他,恨铁不成钢:“你小心点!为师才帮敖丙稳定的身体,三昧真火烧得敖丙险些要命咯,他现在就是个瓷娃娃,易碎物品,你莫要对他动手动脚,务必轻拿轻放,晓得不晓得!”
哪吒点头如捣蒜:“包的包的!”
9
敖丙是被难受醒的。
他跌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梦里他从父王的怀里坠入滚烫的岩浆,一会儿又被困在巨大的天元鼎内,滚滚的三昧真火化作巨大的狰狞面庞,张开血盆大口把他整个吞下,汹涌澎湃的火焰见缝插针地钻进他全身的毛孔,灼痛他的四肢百骸,他失控地大叫,喊师父,喊父王,喊哪吒。
他挣扎得太厉害,不顾一切地想抓住些什么,在一片混沌之下,居然真让他抓到了——敖丙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霎那间,周身的火焰如潮水般褪去,难忍的疼痛也散如蚁群,敖丙忍不住喘了口大气,更加用力地抱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敖……”
“……敖丙……”
谁?
谁在叫他?
敖丙胸口好似被大石头堵住,他的面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把他周围火焰吸走的同时,也带他脱离这地底的炼狱,只是吸力太大,令他喘不过气。
“敖丙——!”
敖丙猝然睁眼。
入目是一片焦黑,唯有头顶上一缕阳光从裂缝中倾泻下来。敖丙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刚想动,才发现自己被一片温暖禁锢着——哪吒把他整个圈在怀中,抱着他坐在了池子里。
“……哪吒?”敖丙张口,声音喑哑。
“你醒了。”哪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敖丙动了动身子,发现根本无法挣动,哪吒把他抱得很紧——这也是导致他梦里呼吸不过来的罪魁祸首。
“哪吒,你先……你先放开我,”敖丙虚弱地说道,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浑身无力,连把哪吒推开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伸手拍拍哪吒的后脖颈,“我呼吸不过来了。”
“可是是你先抱我的。”哪吒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手上的力道却隐隐有收紧的态势。
“什么?我先抱……”
敖丙忽然惊觉自己怎么拍到哪吒的后脖颈的——他双手穿过哪吒的肩膀,直接抱住了哪吒,而好巧不巧,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敖丙忽然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条件反射下做出这个动作的。
这下他有点百口莫辩:“我不是故意的,我……”
“敖丙,你很冷,”哪吒自顾自地打断他说话,“是因为我很暖和,所以你才抱我的,不是么?别怕,我比三昧真火温度低,我不会伤害你。”
他喃喃道:“你喊我名字了。”
敖丙怔愣了一下,他直觉哪吒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太对,但是他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思来想去,可能是平时的小奶娃变成了少年,有些不习惯,又或者是俩人第一次贴这么近,他有点不适应。
于是他试探道:“哪吒,你怎么了?”
“师父说,你是被三昧真火烧到了,”哪吒的声音有些沉,“是我帮你解除穿心咒的时候,烧到你心内了,敖丙,你当时难受吗,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敖丙一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痛晕过去的,但他不愿让哪吒太过担心,甚至因此自责,温声道:“没关系,哪吒,当时的情况,没有什么比三昧真火能更快烧毁穿心咒的了,你第一次和三昧真火融合,你也不知道会灼伤我……”
“我知道的。”
哪吒将头抵在敖丙的一侧肩膀上,“我知道三昧真火对妖族有影响,但我当时太着急了,我急着挣脱,急着救我娘,急着打死那寿桃,急着挣脱这天元鼎,急着报仇。”
“可我忘了你是妖族,忘了你也要内力护体,我只想着要破了你身上的穿心咒,想着和你一起突破这炼狱牢笼……”
“后来师父让你一起帮助我运转灵力救我娘,我也没想到这点。”
他的指尖快要攥破敖丙的衣服,手臂却不敢再用力,“对不起啊敖丙,都是我的错。”
我明明说了要保护你的。
敖丙对他情绪的转变有些措手不及,当下也有些慌乱:“这不关你的事啊哪吒,当时那么紧急的情况,若不是我们俩联手,根本没法冲破天元鼎,还有殷夫人,殷夫人她……”
一想到殷夫人,敖丙心惊道:“殷夫人呢?”
哪吒闭眼道:“我娘没事,师父把她及时救走了。”
敖丙还有些迷糊,没有品出“及时救走”这个怪异说法的前因后果,松了口气,就要从哪吒怀里出来,想去询问一下太乙真人他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以及殷夫人的情况,“哪吒你放开我,我去……”
他刚从哪吒怀里出来,尚未站稳,腰上忽然一紧,随后天旋地转,水花四溅,尚未缓过劲来,两只手腕和两只脚腕就各压了一处力,敖丙定睛一看,才发现哪吒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四臂,正分别压在他的四肢上,狠狠禁锢住,而哪吒的双手撑在他的脑袋两侧,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魔纹沿着哪吒的脸往两边缓慢生长,哪吒的声音带着些许恐慌,嘶哑得有些变调:“你要去哪?”
他的瞳孔隐隐有变黑的趋势,敖丙瞪大眼睛,不明白哪吒怎么突然情绪激动,嘴比脑子更快:“我,我去看看殷夫人啊……?”
哪吒一僵,甩了甩头,魔纹迅速隐退下去,四臂也缓缓收起,站起身,把敖丙扶了起来,而后退后几步,有些不自然道:“哦,哦……好。”
到这个地步,敖丙终于没法忽视哪吒的不对劲,他快走两步,上前拉住哪吒的两只手臂:“哪吒,你到底怎么了?”
“我……”哪吒后退一步,“没事,我没事,我只是看见你受伤,有点紧张。”
敖丙张了张嘴,忽然笑了,“咱俩受伤的时候多了,什么时候见你这么大惊小怪?”他伸出手,“走吗,去看看殷夫人?”
哪吒僵硬地点点头,看着敖丙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拉上他。
10
敖丙第三次从梦中醒来,看着哪吒放在他身上的三只手,有些无可奈何地坐起来,“哪吒,起来,我知道你没睡。”
哪吒睁眼。
敖丙没脾气地盘腿,拍了拍他的手,“就算太乙师伯让你时刻守着我,倒也不必睡觉都跟我一起吧?还有,你到底睡着过吗?”
哪吒体温偏高,在睡着时体温会适度下降,而敖丙已经连续三天被烫醒了。
“我不敢真闭眼,”哪吒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上次我就是闭眼,睁眼的时候,你已经快成小血人了。”
敖丙哭笑不得:“可是我现在只是睡觉而已,到底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哪吒固执道:“我怕我睡着了,火就会失控。”
“可是你非要和我睡一起,不是更危险吗?”敖丙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你不跟我睡一起,我可能还稍微安全点。”
哪吒不管不顾地胡说八道:“我不跟你睡一起,我就没法保护你;我跟你睡一起,我就没法控制自己,所以我跟你躺在一起,但是不睡着,这样就绝对安全。”
敖丙实在说不过他,无奈道:“那你连我吃饭都要喂我,又怎么说?”
哪吒同样有理有据:“师父让我尽量跟你呆在一起,多接触接触,这样能增加你对三昧真火的适应性。”
敖丙:“……你厉害,我说不过你,我认输。”
敖丙在太乙真人那知道了来龙去脉,虽然对哪吒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恐怖的破坏力感到心惊,但敖丙善解人意地自动归为哪吒刚刚失去母亲,又看到自己“唯一的朋友”如此,心慌之下,也是情有可原。
敖丙想到这,又看向哪吒,刚好对上哪吒的双眼,他这才发现,哪吒似乎一直在盯着他看。
这几日,哪吒对他的照顾实在细致入微,简直比起父王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父王没有强制喂他吃饭,如果非要形容,敖丙觉得甚至可以用上“控制欲”这三个字。
敖丙咬了咬嘴唇,他对朋友都是如此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哪吒产生异样的感情,他也说不清了,是哪吒对于父王的警示,说出“我想试试”时,还是被古树枝围困时哪吒朝他极力伸出的手,抑或是烧毁穿心咒时滚烫的温度,天宫满天星辰旁边互诉衷肠,发誓要一起成仙,又甚至是宁可破出未完成的肉身也要救对方的决心,或者说更早,在海边一起踢毽子,他赠与他最心爱的海螺,而他给予他唯一的身份。
他不知道自己动心了,正如海洋的爱意沉寂无声。
可哪吒呢?
哪吒与他无话不谈,会为他不顾一切,甚至现在对他产生“占有欲”,可哪吒依然坚信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有时候敖丙很害怕,害怕哪吒一旦拥有了其他朋友,是否也会这样为了其他的朋友不顾一切?
魔丸天生情欲迟钝,敖丙既喜于他的迟钝,又害怕他的迟钝。迟钝意味着模糊与朦胧,他不愿这种模糊与朦胧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出现。
“敖丙,”哪吒忽然出声,“如果我真的睡了,你能看着我吗?”
敖丙冷不迭被他喊一下,整个人一抖,忙答道:“当然,你终于困了吗?”
哪吒挑眉,忽然笑了一下,“骗你的,我才不困。”
敖丙:“……”
哪吒自从那日之后再没变回过小孩,大吒的笑容实在太过邪性又张扬,看的敖丙心头狂跳。敖丙时常奇怪哪吒到底长得像谁,粗略一看既像李将军又像殷夫人,细看神态和五官却完全不似他俩,但却完全长在他的审美上。
真要说,可能大抵是因为他俩本为一体,对对方都有吸引力吧。
敖丙叹了口气,再回去看时,却发现哪吒蜷在床的最边上一小块地方,已经闭上了眼睛。
敖丙凑近了一些,感受到哪吒身上的温度似乎低了一些,知道他大概率是睡着了。
敖丙无奈地摇头,刚想在他旁边躺下,心念一动,悄悄地挪到哪吒的旁边,刚想往他身前靠,两只手就已经快准狠地搂住他的脊背和后脑勺,被他往自己怀里压。
敖丙有些羞恼:“哪吒!你根本没睡!”
哪吒的声音带着些许困倦,但依然藏了戏谑的笑意:“我早和你说了我不困,倒是你,嘴上说着不要跟我睡,偷偷靠过来是什么意思?不能明说吗?小爷我怀抱温暖的很啊。”
“你……”敖丙耳尖红了个透,“别闹了!”
哪吒亲了亲他的龙角:“好的,睡吧。”
这下敖丙从头到尾红成魔丸,腾地一下坐起来,捂住自己的角:“哪吒!”
哪吒也坐起来:“到!”
敖丙被他气得哭笑不得,但他觉得真的很有必要跟他说明一下他的行为之轻浮:“我们龙族的角是全身最敏感处之一,你能不能不要随便就动……动手摸来摸去的!还,还……”
“我摸了吗?哦,我摸了,”哪吒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怎么了,你们龙族的角有什么说法吗?”
敖丙耐着脾气:“龙族的角象征着地位、权力,还有自身的修为深浅,角是我们除了护心鳞以外最重要的地方,不能随便摸的,在龙族里,互相交磨龙角,意味着,意味着……”
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了。
“意味着什么?”
敖丙看着哪吒红色的眼瞳,低头移开了眼:“……意味着求亲。”
父王要是知道他的龙角已经被哪吒又摸又亲,哪怕是在隐居处,也会万里迢迢杀过来的!
这下轮到哪吒沉默了。
敖丙跪坐在床上,低头只能看见哪吒的腹肌。在这诡异的沉默里静默了整整一分钟,敖丙终于忍不住说道:“行了,我先……”
“敖丙,”哪吒忽然愣愣地开口,“你们龙族娶亲的时候,会准备什么?”
敖丙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龙族娶亲会准备什么?我们人族成亲的时候,我想想,我小时候见到他们成亲一次,要拿很多的大米、很多红色的棉被,很多很多的红绸……哦对,红绸!”哪吒拽出混天绫,把他挂在敖丙的脖子上,想了想,又把混天绫系了一朵花,可惜手艺不精,变成了一坨,可他毫不觉得丑,颇为满意地欣赏了一番,“新郎就是这么挂的!新娘一直在很大的轿子里,没看见有没有。我本来想继续看,可惜被发现了,牵马的家仆让我走远点。”
“还有很多金子和银子,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太乙师父光给我武器,也不给我一些金银财宝,虽然他们神仙好像也用不上金银财宝……我只有火尖枪、猪猪和乾坤圈,”哪吒一边数着,一边把自己手上的乾坤圈摘下来,拉过敖丙的手戴上,“我现在只有这些,如果不够……不够的话,我努努力,龙族是不是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九龙神火罩算吗?那个破鼎也……敖丙?”
哪吒震惊地看着敖丙,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你,你哭了?”
他急得差点伸出多的几只手帮敖丙擦掉眼泪,可越擦,敖丙的眼泪越多,到最后简直像珠子一样往下掉,“你别哭……”
“你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敖丙低头,狠狠擦掉自己的眼泪,对着哪吒低吼,“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么敢这样说!你……”
敖丙一怔。
哪吒把他的脸掰起来,一滴一滴地擦干净他的眼泪,敖丙一直流泪,他便一直擦,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娘说,等我长大,也要找一个一直相守的人,像她和爹一样,我当时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叫一直相守,我只想有个人一直陪我踢毽子。”
“然后你出现了,你陪我从白天踢到傍晚,还送我你贴身的海螺,说我只要吹一下,你就能知道,然后我吹了,你真来了,”哪吒擦干了敖丙的眼泪,轻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眼角,“你是我心中除了爹娘以外,最守信用的人,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
“你附在我身体里那段时间,虽然只有七天,但我真的很享受那段时间,”哪吒笑了笑,“你随时都能和我说话,我不用担心你在干什么,有没有出什么事,我们并肩作战,共用一具身体……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我们本来就是应该一直在一起的。”
哪吒默默握住他的手,“敖丙,我生来就叛逆放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对你,我特别……小心,我怕你生气,怕你不理我,不和我说话,怕你对我产生偏见,怕你觉得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怕伤害你,怕你离我而去。”
他抬头,挤出一抹笑,“别哭啊敖丙,你这样小爷我很慌的,我都不敢说接下来的话了。”
敖丙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你说。”
“就是,你可不可以一直跟我在一起呢?”哪吒努力眨着眼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虽然我仪态懒散,但意志坚定,虽然我个头矮小,但内心强大,虽然我相貌丑陋,但心地善良,虽然我眼眶发黑,鼻孔朝天,牙还缺了一颗,但我会对你很好很……唔!”
敖丙笑中带泪,捂住他的嘴:“你非要顶着这副身体和这张脸说这话吗?真记仇……呃!”
他忽然触电一样,缩回了手——哪吒的在他掌心里亲了一下,魔丸灼热的唇仿佛把他手心烫出一个洞。
“敖丙,”哪吒舔了舔唇,“你冰冰凉凉的,像个陶瓷果冻。”
11
高悬的瀑布当头砸下,哪吒垮着一张脸,接受瀑布的洗礼,太乙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看见哪吒偷懒用火把水烧成蒸汽,就给他一拂尘。
李靖路过,奇道:“太乙仙长,吒儿这是?”
太乙气不打一处来:“我千叮万嘱,敖丙现在刚稳定,万万不能让他再受到三昧真火的侵扰,尤其是哪吒,嘿!这混小子,若不是我撞见,敖丙怕是又要出差错!”
李靖连忙道:“可是吒儿又失控了?”
太乙一甩拂尘:“非也!但这混帐居然敢跟敖丙动手,若不是我撞见,敖丙就要被他欺负去了!”
哪吒的声音隔着偌大的水声远远传来:“我们没有打架。”
“你你你还敢顶嘴!”太乙气得肚子大了一圈,“你说说,敖丙身上那几块青紫,不是你打的,还有谁!我问敖丙,敖丙都害怕得不敢说!”太乙痛心疾首,“唉,敖丙这孩子还是太老实了,你看看哪吒!没大没小,目无尊长,四处惹事,没轻没重,粗鄙的很!”
哪吒:“……”
算了还是不要争论了。
“结界兽,给我仔细看好哪吒!”太乙指挥着两只结界兽,“我非得告诉敖光不可,让他好好收拾这小子。”
李靖无奈摇头,默默地去找龙王聊聊孩子教育的问题。
哪吒撇撇嘴,忽然觉得水流的冲力似乎减轻了许多,他似有所感地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龙头。
“敖丙!”他惊喜道。
“嘘。”敖丙瞄了一眼太乙的方向,“快,趁师伯没发现。”
哪吒看了看正在朝他们走来的结界兽,忽然计上心头,“敖丙,有没有兴趣搞点水汽?”
太乙领着龙王气势汹汹地赶到时,两只结界兽正扭打成一团。
“你们俩咋个回事?能不能靠谱点!”太乙龇牙咧嘴,“一天到晚就是打架,打架!两个神经病!”
“太乙仙长,他对不出暗号,他是申公豹假扮的!”鸟头率先告状。
“放屁,我们根本没……没对过暗号!”酒鼎急得要骂人。
“什么暗号?”太乙一头雾水。
“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
哪吒的声音从天外飘来,太乙一看,哪吒笑得露出满口牙,正骑着一条龙朝他做鬼脸。
“再下去练练吧,师父!”
敖丙带着哪吒一飞冲天,身后只余太乙恨铁不成钢的绝望怒吼——
“哪吒——!!敖丙还是很易碎脆弱啊,你倒是小心点,记得轻拿轻放,不要骑他啊啊——!”
FIN.
彩蛋是小甜饼番外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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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两年我再一次为了我的古早CP打开lof,二刷了电影,补全了一些遗漏的细节,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希望大家多多点赞评论,每一条都会看!orz
【藕饼】最好的朋友不愿同我成亲
*短打,一发完
*想写懵懂又认真的喜欢
陈塘关有雨。
哪吒撑着头在花园的长廊椅上打瞌睡,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凝成水线。
殷夫人从屋里往长廊上走,一直走到哪吒身边,她俯下身来晃了晃自家的小子,轻声喊:“吒儿,起来了,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
她说完,那雨应景似的溅来几滴,落在了哪吒额间,在那魔纹印迹上润出一抹水光来,身体修长的少年迷迷糊糊坐起身子来伸懒腰,泥土的气息往他鼻尖里去钻。
哪吒醒了,头脑却还是混,他发了会儿呆,偏头问殷夫人说:“敖丙今天来了吗?”
殷夫人摇了摇头,想了下,温和的去说:“他不来,你可以去找他啊,怎么非要人家来找你。”
哪...
*短打,一发完
*想写懵懂又认真的喜欢
陈塘关有雨。
哪吒撑着头在花园的长廊椅上打瞌睡,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凝成水线。
殷夫人从屋里往长廊上走,一直走到哪吒身边,她俯下身来晃了晃自家的小子,轻声喊:“吒儿,起来了,别在这儿睡,小心着凉。”
她说完,那雨应景似的溅来几滴,落在了哪吒额间,在那魔纹印迹上润出一抹水光来,身体修长的少年迷迷糊糊坐起身子来伸懒腰,泥土的气息往他鼻尖里去钻。
哪吒醒了,头脑却还是混,他发了会儿呆,偏头问殷夫人说:“敖丙今天来了吗?”
殷夫人摇了摇头,想了下,温和的去说:“他不来,你可以去找他啊,怎么非要人家来找你。”
哪吒清醒了,却很快的生起气来,他从长廊的石椅上跳下,足间触碰到冰凉的地面,他别扭极了,把手背在了后脑,好像是一副毫无在乎的模样,然后嘟囔了几句什么,殷夫人没有听的清楚,只看见自家小儿子的背影挺拔,在淅沥的屋檐落雨下像一幅红艳艳的画。
陈塘关的大雨下了三天,哪吒不出门,在院里屋檐下踢毽子,太乙被殷夫人推了半天,终于还是被拍了出去,挺着肚子挤进了哪吒的视线里。他嘿嘿笑了笑,哪吒就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继续踢自己的毽子,他变成了孩子的模样,小小的一个,耷拉着张脸,显现出稚气的阴沉来。
太乙回头看了看殷夫人,那位巾帼英雄拼命冲他摆着手,他总算叹了气,凑过去,小心翼翼的去问:“乖徒儿,你跟敖丙那娃闹矛盾了吗?”
果然眼前前一秒还漫不经心踢毽子的孩子,后一秒立刻像炮竹一样噼里啪啦炸了起来,他发了力,愤恨的把脚上的毽子声声作响的踢了出去,冒着烟擦着太乙的耳朵边轰到了墙上,撞出断壁残垣灰尘来。
两只小结界兽一同尖叫,一个说:“不得了!”
一个说:“入魔了!”
哪吒一个眼神看过来,两个小东西一同闭了嘴。
太乙倒是心平气和见怪不怪了,他搓了搓被火星子撩到的耳垂,依旧去问:“跟师傅说说,你们俩娃子为啥吵架啊?”
哪吒道:“我才没跟他吵架!”
太乙便道:“瞎说。”
他甩了拂尘施法卷回了墙边的毽子,拍了拍上面的雨水,然后去看徒弟板着的面容。
“那人家娃最近咋的不来找你耍了?”
哪吒便没话说了,他站在那儿,表情却受挫了起来,像是得了委屈,结界兽呆呆的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有一只出了声,他们便斗起了嘴,你一言我一语的碎碎叨叨,却让哪吒觉得这要好的不得了。
太乙没得到回应,于是也回味出些尴尬,他把毽子递到哪吒手里,庭院里就卷了阵风,把雨搅得铺面散开,太乙甩了甩拂尘,听见哪吒说:“他不愿意跟我成亲。”
结界兽不斗嘴了,太乙甩拂尘的手也僵在了空中,他琢磨了一下,想到自己今早并没有喝酒,应该不至于是醉出幻听的程度。
他怪叫了一声,哪吒便吓了一跳,他不满道:“死胖子,你瞎叫什么?!”
太乙弯了腰看他的小徒弟,比划了一下他的个头,有些不可置信。
“你们两个……”
他想说什么,没有说的出,他看了看不远处还在观望了殷夫人,于是声音小了些,问道:“瓜徒儿,你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吗?”
哪吒答的很快,他说:“知道啊。”
他把手上的毽子毛捋了捋,说:“阿丑说,想要跟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分开,那就去跟他成亲。”
太乙明了了,他的瓜徒儿不知道。他有点想笑,于是拿手敲了一下哪吒的大脑袋,哪吒吃痛,就抬了眼恶狠狠的去瞪,太乙却显得慈祥,又揉了揉他,将他那扎的整齐的丸子头拍的有些凌乱。
“所以你去问敖丙娃了?要他跟你成亲?人家啷个答的?”
哪吒想了想,才记起敖丙当时并没有回答他,那条四岁的龙只是莫名其妙红了半边脸,嘴也嗫嚅着,念叨“这……”“这……”
他念叨了好几遍,没念出个所以然,哪吒便不开心了,他那时变的一副威风少年样,见敖丙吭吭哧哧,便以为他不想,当下就耍了脾气,争了几句便走了,敖丙并没有追——如果换做它时,哪吒想,换做以往任何一时,若自己生气,敖丙都会来哄自己。
哪吒又不说话了,太乙有些头疼,他想着孩子家的心思真是难懂,于是他收了手,冲哪吒说:“娃,你莫不是个憨批,成亲这种事情,成亲嘛,成了亲——那你们就是……”
他又没有把话讲了完全,他挠了挠头,便觉得同四岁孩童说这个,似乎不太妥当,他瞧着哪吒,睁着双眼睛看他,那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懂,又似乎人间世事都不通透。
太乙说不下去了,他心说,孩子们到底什么都不懂呢,夫人也只叫我来劝俩娃和好罢了,他低头,看见哪吒去皱眉头,似乎想怪他总将话说一半,于是太乙又看看外头停不下的雨点,想了想,忽然去说:“徒儿,你知道陈塘关的雨下了多久了吗?”
哪吒道:“三天啊。”
太乙说:“我以前在昆仑求学,听过一些关于上古的怪谈,海中多灵,有鲛,有螣,有虺,有龙。”
哪吒心不在焉:“噢,然后呢?”
太乙道:“鲛落泪,会成珍珠,螣落泪,会聚淤泥,虺落泪,会化毒药,龙落泪——”
哪吒抬了头去看他,他把拂尘搭在胳腕处,不紧不慢的冲徒弟说:“龙落泪,会降大雨。”
哪吒愣了一下,然后呆呆的看了看外面瓢泼的雨,忽然着急起来,他跺了跺脚,便有火星子乱跳,接着唤了声“风火轮——”,那法器遥遥而来,在雨中划出一道艳丽,殷夫人吓了一跳,赶忙从后头赶来了,她扯了自家儿子,却只拽住一抹留下的烟尘,她扯着声去问:“下着雨呢,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哪吒急说:“我去找敖丙!”
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一阵风雨里不清不楚。
他们重得了肉身并没有太久,由宝莲休养到再归世间,也不过才一载,不久前太乙得了令,要灵珠魔丸做了准备,封神之战就要开始了。
哪吒并不在乎这些,那个时候他正趴在石桌上做新毽子,不耐烦的冲太乙说“知道了知道了”,而敖丙恭恭敬敬作揖,似乎很开心,一字一句感谢:“多谢师叔。”
哪吒看见他笑,那笑脸温温吞吞的,脸蛋白净的像一颗剥出的水煮蛋。
他看了敖丙一会儿,把最后一根鸡毛绑到毽子上,心里发誓,他要好好打这场仗,然后帮助敖丙成为神仙。
“你会害怕吗?”
他跟敖丙坐在陈塘关树林里的一棵苍天大树上,树很高很高,树干结实的像是龙的脊背。
“害怕?”敖丙歪头看他。
哪吒晃了晃脚,说:“对啊,你应该没有打过仗吧,又不是像我们两个打架,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人,很多兵。”
敖丙笑了笑,把手撑在树干上,学着哪吒的样子去晃自己的脚,道:“说的像你打过仗一样。”
哪吒不服气,往对方身边坐了坐:“我爹是陈塘关的总兵,娘也肩负守卫要塞之责,打仗什么的,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敖丙就点头,做出一副确实如此的模样,去哄他开心。天上的月光往下往下落,落到他们身上,衬了他们一身的光芒,好像他们已经成为了神仙,满身都是希冀。
敖丙说:“你还记得天雷吗?”
哪吒没反应过来,疑惑的“啊”了一声,敖丙垂下眼睫,道:“天雷啊,在你生辰那天,昏天黑地的,可怕的不得了,它打下来的时候,我是怕的,可是我飞到你身边去,跟你靠近,一起去对抗它,我就忽然没有那么怕了。”
哪吒有些不自在,他的耳朵根微微红了红,手指慢慢凑过去,牵住了敖丙的手,小龙没有丢开,他就别别扭扭的问:“你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敖丙去看他,眨了下眼睛:“因为你问我怕不是打仗啊,我想,这大概就跟天雷一样,听起来好像很可怕,但是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这些可能都不算什么。”
哪吒的心忽然开始疯狂撞击起来,他的耳朵更红了,他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可他面对敖丙的时候总有这种感觉,像是得了什么难以医治的怪病。于是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想起来阿丑告曾诉过他成亲的意思。
他凑近了敖丙,看见他的睫毛也是蓝色的,又长又卷的聚集在一起,他挨得太近了,敖丙于是有些不自在,便往后缩了缩,他的腿垂在半空,没有借到力,身子就跟着滑了一下,他抽了口凉气开始坐不住,往下掉的时候哪吒一把抱住了他。
有火焰的温热拂过敖丙的脸,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哪吒化成了少年模样,脸上攀着的红纹明艳的耀眼,混天绫由上至下托住他们,他们失重的身子安安稳稳落在一片红里,最终背部贴在地上。
龙三太子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他看着身上的人,叫了声哪吒,而对方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并没有起身的动作。
他张口,忽然问:“敖丙,你愿意跟我成亲吗?”
哪吒想到这里有点难过了,他想,敖丙的确是不愿意跟自己成亲的,不然他当时不会磕磕绊绊的没有回答,也不会一个人回了东海哭了三天。
他踩在软绵绵的沙子上,雨点打的他头发紧贴面颊。他捏了捏手里的海螺,冲着深不见底的海去吹响它,哪吒一直觉得,“千里来相会”这种说法,实在是庄重,因而他每次吹海螺的时候,总觉得他是在完成一种什么约定。
海螺的声音低低的,像最深处的海撞击石柱的声音——没错,敖丙曾经告诉过他,龙宫下面是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石柱,那上头束缚着数以千计的自由,有多少根石柱,便有多少颗痛苦的心。
哪吒吹了很久,可是敖丙并没有出现,他变得沮丧起来,混天绫也不再飘曳。他有点恼怒,大声的喊了一声“敖丙”,但是却也只听见水鸟嘲哳的掠过海面——于是他把海螺扔进了大海里。
海螺“扑通”落进水中的声音像心脏沉底,哪吒静静的站在海边,风雨飘摇里他觉得自己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屁孩。他转了身往回走,踏了一步,又踏了一步,下一刻却忽然转身向大海而去,乾坤圈一瞬间从脖颈化作火焰移到手腕,身体修长的少年在汹涌波涛中如同一朵耀眼的莲花。他将脸贴近咸涩的水中时,觉得自己是在靠近敖丙的侧脸,他把眼睛睁开,往最深处去游,手指滑过海水时,希望自己能摸到刚刚才被丢弃的海螺。
敖丙终于来了。
哪吒被从水面托出,头发不在张扬,温顺的披散在肩上,他平躺在沙滩上,雨水打的他脸痛,敖丙跪在他面前,惊慌失措的喊着“哪吒”。
他喊了三声,哪吒没有睁开眼睛,敖丙于是俯下身子去渡气,他的嘴唇冰凉又温润,贴在哪吒的嘴唇上,吐出一口气息来。哪吒装不下去了,又怕敖丙生气,就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敖丙去拨开他的头发,他便睁开了眼,眼尾是红的,显出凌厉的色泽来。
敖丙怪他:“你差点吓死我!”
哪吒却很高兴,哪怕他的耳朵又开始烧了,却依旧固执答道:“谁让你不出来,吹海螺都叫不来你。”
他说完伸出巴掌来,敖丙没好气的问“干嘛”,他提了声音说:“海螺啊,快还给我,你可不要想着藏我的东西。”
敖丙把海螺放到他手里,去说:“这明明是我的东西,只是我送给你了。”
哪吒把它重新挂在了腰间,也不同他争,道:“那好吧,那它是我们的东西。”
他浑身都是湿的,雨也没有停,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敖丙的眼睛看,敖丙于是屏住了呼吸。
龙三太子拽了他起来,说:“你快回家吧,雨还没有停,你再多淋上一会儿,可能会生病的。”
哪吒道:“那你让它停啊,它停了,我们就一同去踢毽子。”
敖丙有点疑惑,哪吒沉默了一刻,然后接着说:“如果你不想同我成亲,这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只不过你不要哭了。”
敖丙嘟囔道:“你在说什么呀,我可没有哭。”
哪吒却还说:“你要是觉得丢脸,那我就不说了,总之你不要哭了,东海的水线都被你哭高了不少。”
敖丙有些气急,他扯了一把哪吒,大声道:“我哪里哭了,我可不会,不会为了跟你成亲而掉眼泪。”
哪吒有点惊讶,他看了看有些气冲冲的敖丙,又摸了摸脸上的雨水,然后连“啊”了好几声。敖丙看着他,他愤恨道:“死胖子骗我!”
敖丙还是不懂,可是雨越下越大了,他看着哪吒的脸,觉得有些泄气,他先道歉,说了声“对不起”,他特别擅长道歉,这三个字他总是挂在嘴上,哪吒听了就不开心,但是他没有立刻生气,只是去问敖丙:“你为什么道歉?因为你不愿意同我成亲吗?”
敖丙说:“不是,因为……因为我没有去找你玩。”
哪吒开心了,他握住敖丙的手,道:“那这个道歉我收下了,如果你是因为不想同我成亲而道歉,这可不必。对了,那我也跟你道歉,我那天生了气就走,其实也不能怪你不来找我。”
敖丙听他左一个“不愿成亲”,右一个“不愿成亲”,脑袋都乱了起来,他想到自己这几天呆在龙宫,七大姑八大姨都欣喜自己要去参加封神之战,恨不得一龙再拔一片龙鳞,替他再凑个“百衲衣”。可是他父王盯着他看,拿鼻翼去顶自己的脸颊,低沉慈祥的问:“吾儿为何不开心呢?”
而他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敖丙的声音小了起来,他叫了哪吒的名字,然后说:“哪吒,我觉得,你可能不太懂什么叫成亲。”
太乙这么说,敖丙也这么说,魔头生气了,他喊道:“我懂啊,我怎么不懂!我想跟你一辈子不分开,敖丙,这样难道还不能成亲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认真又炽热,敖丙抬手捂住心脏,轻轻捏住那处的衣角,因为哪吒说的是真话,却又那么天真,让他着实难受,想到哪吒他便觉得心脏被握紧,像是裹了朵莲花。
敖丙说:“可是,不是不分开就能成亲的,你与父母也不想分开吧。”
哪吒嘟囔:“那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都被雨浇透了,一红一蓝在一片水光大幕下,像是一场演不完的好戏。哪吒牵着他的手,敖丙的手又软又舒服,可是那手却握了锤子,但是好像又没有违和,至少在哪吒看来,敖丙舞锤子也是好看的。
小龙忽然化了龙身,哪吒吓了一跳,敖丙很少愿意在他面前变成这般模样,用他的话说,龙身是妖怪,可能会吓到别人,哪吒骂他丧气,叫他不准这么说,敖丙便不说了,可是依旧不喜欢变作龙的模样。
他现在威风凛凛是一条波光粼粼的蓝龙,跟天劫那天一模一样,漂亮的不得了。哪吒拿手去摸他的鳞片,摸出一片片坚.硬又光滑的龙鳞。
他惊喜说:“敖丙,你太好看了!”
那龙有点羞赧,只说:“你上来,我带你去看什么叫成亲。”
他驮着哪吒迎着风雨飞翔。
哪吒攀着他的龙角,头发散乱的不成样子,他高兴的大呼小叫,在云雾中觉得痛快的不得了。
他趴下去,搂了龙的脖子,说:“你以后会驮别人吗?你可不能驮别人,你只能驮我。”
敖丙说:“驮好难听啊,好像我是个坐骑。”
哪吒想了一下,确实不太好听,于是歪着头思索,想换个让敖丙高兴的说法,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到,敖丙就到了,他又变成了人,哪吒松了手跟他一道稳稳落地。
这里没有在下雨,应该不是陈塘关,哪吒问敖丙这里是哪里,敖丙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一家在成亲的人而已。”
哪吒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成亲?”
敖丙更泄气了:“因为他们家张灯结彩还挂红绸啊,那么红,在天上都能看得见。”
他说完便想,哪吒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们捏了个隐身的诀,一道混进人群里去看别人成亲,哪吒又去牵敖丙的手,他握的紧,手指一根一根相和,是最亲密的牵手方式。
两位新人刚入门口,哪吒看见新郎官,果然是穿着一身红,坐在高高的马上喜气洋洋,后面跟着一台花轿。
哪吒问:“我成亲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坐在马上,请个轿子去东海接你?”
敖丙没说话,哪吒讨了个没趣,就接着去看,看见新郎官下了马冲别人拱手回应,有个老婆婆迎到轿子前去背新娘子出轿。
哪吒又问:“怎么要别人背下轿呢?我不能自己来吗?如果我要同你成亲,可不可以我背你下来?”
敖丙终于说话了,瞪了他一眼说:“哪吒!”
他的脸都红了,有些气急,让哪吒想起来画本里说的美人嗔怒,他想多看一看,又怕敖丙再气的不理他,赶紧就讨饶了,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说了。”
他于是真的安静了,他们两个跟着客人往府里去了,没人看得到他们。新郎牵着跟红绸,那头就是新娘,一道走被铺红的长长的院里路,哪吒也牵着敖丙跟着走,一步一步踏在地上。
他们走到内屋去,椅子上坐着两位老人,想来是他们的爹娘,他歪了头去看,听见有人喊,
“一拜天地!”
哪吒说:“这个我知道!我小时候经常见阿丑他们过家家的时候喊这个!”
他一看,果然动作也是一样,是要跪的,他们两个新人拜天地,拜高堂,然后对拜,拜完以后,娇滴滴的新娘捧了茶去,去请爹娘喝茶。
哪吒问:“为什么新娘定要盖着个红盖头呢,是见不得人吗?”
敖丙道:“才不是,新娘都是要盖红盖头的,”他看了哪吒一眼:“那个红盖头,要等入了洞房之后,由新郎去揭的。”
“为什么只能入了洞房才能揭?”
敖丙想了想,说:“我听别人说,新娘子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漂亮的那天,可能是因为是最漂亮,便只能给最亲近的人看,所以只能等别人都走了,只剩下新郎的时候,由他来揭开吧。”
哪吒愣住了,他看着敖丙,就想着他披上红盖头的样子,他想,敖丙已经够漂亮了,还要怎么漂亮呢。如果他们真的成亲了,他在洞房里掀敖丙的红盖头,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见,只有他知道敖丙那天有多好看,房间都是关着的,敖丙就是他一个人的宝贝。
他真的伸了手去触摸敖丙的发丝,敖丙躲了一下,问他怎么了,他才有些回神,手无措的垂下,在衣服上擦了擦。
哪吒要去看人家入洞房,敖丙说:“那怎么可以!那……”
哪吒说:“大不了揭盖头的时候我不看,只让新郎官看见嘛。”
敖丙就被他带跑偏了,气道:“可是揭的时候不看,过后再看,也是看到了新娘子啊,有什么区别。”
他又争不过哪吒,还是被哪吒拖着去扒了人家窗户。
他们两个还是隐着身,在窗户前又施了个咒,能透过窗户瞧见里面的动作。
哪吒说:“他们屋子里也好红啊,床上还有好多东西。”
他看过去,是桂圆,红枣,一堆乱七八糟的吃的。
新郎官拿一杆喜称去挑了盖头,哪吒立马闭眼,还不忘用手捂住敖丙,嘴里说:“不要看不要看。”他的手心有点痒,是敖丙的睫毛刮磨在他的掌心,挠得他心里也软软的。
过了一会儿,他松了手,敖丙说:“你看,这有什么区别,我们还是看了人家新娘子。”
哪吒看着新娘,新娘脸也红,嘴也红,他道:“也没觉得很好看呐,还没有你好看。”
敖丙又瞪他,他嘿嘿笑笑,继续去看,那对新人在桌前坐下了,一人倒了杯酒,哪吒心说,还要喝酒,酒可没什么好的,又辣又苦,他不爱喝,敖丙也喝不下,若是他们成亲,定要喝酸梅汤,一人喝一杯,甜甜酸酸的,不比酒来的开心。
敖丙有些不自在了,哪吒却还在看,他扯了下哪吒,轻轻叫名字,哪吒却眼睛也不眨一下。那对小夫妻喝罢,一道搀着去了床边,新郎的脸也红了,慢慢凑近了新娘,他们挨的太近了,近的几乎要——
“不要看不要看!!”
敖丙大叫了一声,一把捂住了哪吒的眼睛,哪吒被拍了个满面,当下吃痛失重,身子直接后仰,连带着敖丙一道从那高窗上摔了下去。他们怕是摔了习惯了,敖丙便也不怕,只抱紧了哪吒的脖子,少年一边揉着脸一边大喊“混天绫”,那红艳的法器当下飞出,极快的裹住他们,像一道明亮的闪电。敖丙头晕目眩,抬头去看哪吒,少年把他抱的紧,却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一大半。
混天绫把他们送到一处林子溪水边,这才慢慢松开他们来,哪吒又压在他身上不起来,敖丙就去推他。
“你沉死了——”
他抱怨。
哪吒由他身上起来,脸却还是很红,敖丙便不说话了,抱着腿去看他,好久才问:“你现在知道什么叫成亲了吗?”
哪吒崩了下身子,点了点头说:“应该是知道了。”
敖丙有点难过,他小心的问:“那你……”
他又不敢问,便觉得自己真是婆婆妈妈,于是闭了眼,问的有些气势磅礴:“那你还愿意同我成亲吗?”
哪吒没有被他这类似逼婚的气势吓到,只是忽然转头看他,眼睛里波涛暗涌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敖丙也看着他,哪吒的脸棱角分明,不像自己,总有些圆润的柔软。敖丙时常觉得,哪吒长的如同一个正气浩然的神,他的红纹张扬,笑容灿烂,眉眼如星,怎么看怎么耀眼,他就应该是天上风风火火的一抹,万人都会敬他,爱他,尊他,拜他。
他垂了眼,想,倘若哪吒不愿意和自己成亲,那也没有什么关系,至少他们还是朋友,还能一起去打仗,去踢毽子,去走遍大街小巷,看尽百花。
他想着想着,眼前忽然落了一片红,他愣了下,抬了眼睛,哪吒隔了一片不清不楚的红,在自己眼前冲自己伸来手。他给自己整理头上的东西,敖丙摸了一下,发现那是混天绫。
他忽然就觉得心脏停歇了,哪吒把混天绫盖在了他的头上,就像盖头一样,红红的垂下来,能遮住自己通红的脸。
哪吒说:“我,我今天看,成亲是要父母同意的吧,你爹不喜欢我,可是如果我成了很厉害的神仙,他可能就稍微喜欢我一些。”
“那我们打完仗,成了神仙,就成亲。我骑着马请个轿子去东海接你,你找个东海的老乌龟背你下轿,我们一起去拜堂。”
敖丙捂着脸,颤抖说:“你快别讲了……”
哪吒把他的手拿开,透过混天绫来看敖丙,他往前凑了凑,又讲:“虽然好像还有很久,不过成亲这种事,我们俩也是第一次,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要闹笑话。”
敖丙便懂了,他闻到熟悉新鲜的泥土气,便知道这里是陈塘关的树林,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明日应该是个晴天。
他被哪吒牵着,学着那对夫妻的样子,对着月亮拜了拜,对着小溪拜了拜,又面对着面拜了拜。
敖丙问:“这样行了吗?做的还好吗?”
哪吒抿了抿嘴,摸了摸他的手,说:“我们是提前练习,所以没有客人,招待客人这一步,我们就不做了。也没有桌子和酒,所以酒我们也不必喝了。”
敖丙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哪吒靠近了他,在洋洋洒洒的月光下揭开了混天绫,水面上倒映出他们两个的影子,有小鱼慢吞吞的游上来,偷偷的来瞧他们。
他们闭上了眼睛,像是正在做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月亮是见证者,而他们私定终身,交换了一个吻。
——
待我凯旋,鲜衣怒马,乘风破浪,娶你回家。
End
太乙那段落泪言辞是我编的,商朝的婚礼仪式我不了解,所以不要较真。
【藕饼】花
*短打,想写腻歪的老夫老妻
*几千年了依旧是地下恋的两个小朋友
春雨下到第二场的时候,便有嫩白的花开始试探冒出了,它显得又小又脆弱,在密密麻麻的青草尖里却着实惹眼。也许给它段时间,它可以长的更艳丽些,只可惜哪吒并不打算给它舒展的机会,他不过随手一抓,只是看这花好看,白瓣上有蓝色斑点,便觉得这花入眼,该是叫他摘的。
漫不经心一笑,他递过说:“喏,送你。”
敖丙瞪了他半天,美人嗔怒却没有任何威胁,哪吒不怕,他也只得接了,他捏着那翠绿的花柄,下意识的往鼻尖去凑,并没有什么香气可言,况且这花还未来得及开成引人注目的模样,这就叫三太子摘了送给心上人,当真是飞来横祸。
...
*短打,想写腻歪的老夫老妻
*几千年了依旧是地下恋的两个小朋友
春雨下到第二场的时候,便有嫩白的花开始试探冒出了,它显得又小又脆弱,在密密麻麻的青草尖里却着实惹眼。也许给它段时间,它可以长的更艳丽些,只可惜哪吒并不打算给它舒展的机会,他不过随手一抓,只是看这花好看,白瓣上有蓝色斑点,便觉得这花入眼,该是叫他摘的。
漫不经心一笑,他递过说:“喏,送你。”
敖丙瞪了他半天,美人嗔怒却没有任何威胁,哪吒不怕,他也只得接了,他捏着那翠绿的花柄,下意识的往鼻尖去凑,并没有什么香气可言,况且这花还未来得及开成引人注目的模样,这就叫三太子摘了送给心上人,当真是飞来横祸。
哪吒歪头看敖丙去嗅了嗅那花,鼻尖很轻的颤抖了下,似乎是没什么气味的,但那小小的蕊碰到了敖丙的皮肤,龙觉得痒。哪吒就抱住他了,三太子长手长脚的,像个烧饼一样贴在敖丙身上,他道:“你叫我亲一口。”
敖丙心情好了,他“啊”了一声,调子拖的长长的,把头垫在哪吒肩膀上,垂着眼睛问:“我们刚刚不是才亲过,你怎么还要亲?”
哪吒不说话,却也不开心,他蹭了蹭敖丙的脖子,轻轻咬了他一口,龙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哪吒很难哄,他妥协了,慢慢抬了头,跟哪吒哪吒面对面,那朵小花在他手里被挤压成皱巴巴的,敖丙手一松,它就惨兮兮落在二人脚边,谁也注意不到了。
太平日子过久了,哪吒总有些懒散,神仙们都不住天庭了,他们到处跑,有时候是高楼大厦里的白领,有时候是地摊夜市里的老板,除了玉帝在群里喊两声的时候,他们才三三两两的去天宫进行工作签到——南天门依旧气派,与时俱进似的仿西式雕成个城堡模样,还好地下那群凡人肉眼瞧不见,不然一定痛心疾首原来自家的那群神佛仙鬼都逐渐资本主义化,实在不像话。
哪吒心思活,他呆不住,不愿意去装个普通人似的朝九晚五去工作,于是敖丙开了个花店,上下两层,一楼卖花,二楼住人,也不求卖多少,只是方便他跟哪吒一道发懒。他那跑去卖海鲜的爸爸哥哥只当他也体验凡间生活,自是不知他跟哪吒住在一起,每次视频通话都要装成独居样子,而哪吒趴在他脚边打游戏,噼里啪啦刮的手机屏一阵让人心焦的声音。
他输了游戏,手机也关机,于是起身去找充电器,一边扯数据线一边去看敖丙拖着下巴跟他的父亲哥哥说话,那条龙眼睛都眯成亮晶晶的,头发披了一肩,说着笑着,肩膀都在抖。后来敖丙挂电话了,看见哪吒盯着自己看,三太子很久前便会将到肩长发束起,扎成凌厉的模样,让人觉着张扬跋扈。
敖丙从他手腕上捞那根多余的红色皮筋,抬手把自己的头发也扎了起来,问:“你盯我干什么?”
“哇,”哪吒装模作样:“我连盯我对象都不行——”
敖丙笑起来,便有一缕头发没有握的住,从耳侧垂下来,他讲:“你有点儿油嘴滑舌了哪吒,换成以前,要是说出这话来,你都能捶破李府的墙。”
哪吒切道:“你从前还会脸红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伸手去摸了把敖丙的头顶,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对方把他的手拨开来,他再挨过来摸,有点儿胡闹:“让我摸摸。”
敖丙没好气:“摸什么?”
哪吒又凑过来贴烧饼了,他嚷:“你说摸什么,快给我变出来。”
他们在地板的毛毯上滚了个圈,敖丙被他压得头晕,耳朵却真的红了,他嘟囔说:“我下午要开门!花店两天都没营业了!”
哪吒捏了他手感颇好的脸,将敖丙挤出嘟嘟嘴来,吧唧亲了一口,还是说:“我不管,给我摸摸。”
敖丙无可奈何了,他变了自己的角出来,蓝盈盈的分出枝叉,像颗小珊瑚似的,他就只看着天花板上的小灯转移注意力,只管让哪吒摸,三太子摸了半天又上嘴,敖丙便要跟他打架,他拿着枕头砸得哪吒在屋里乱窜,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在重播音乐剧。
那个女孩又来买花了,她一边扫支付二维码一边问哪吒说:“那个小哥哥怎么不在这儿?”
哪吒正磕瓜子,手里噼里啪啦敲手机不知道跟哪位上神正聊在兴头。闻言瞥了一眼小姑娘,答得极快:“陪女朋友去了——”
小姑娘“噢”了一声,付钱的手都顿了下,抱了束小百合闷着脸走了,哪吒再瞥了眼,然后抓了台子下的混天绫出来继续给自己剥瓜子,敖丙便从楼上下来了,他抱了盆花,一边拨弄叶子一边问:“刚刚有客人吗?”
哪吒说:“有人买了束小百合。”
敖丙问:“是前段时间常来的那个小姑娘吗。”
哪吒眼睛也不眨一下:“不是。”
混天绫剥瓜子的动作停了下,被哪吒拍了下“脑袋”,敖丙没看见,只把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放,边放边回头问:“放这儿怎么样?”
哪吒忙着在家庭群里抢红包,又是不抬头一挑眉:“可以。”
敖丙不想理他了,回了身子自己去瞧,他围着天蓝色的围裙,宁愿踩梯子也不愿意用法力,把上面那盆花拿下来调换位置,他手臂伸的长,衣服便往上扬,露了些腰身出来,白净的不像话,哪吒歪头看见了,极其顺手的拍了几张。
上方弹出消息框来,殷夫人在“幸福的一家人”里艾特敖丙,问道:“丙儿怎么不出来领红包啊。”
哪吒想了想,打字说:“他可能在忙。”
他发出去就有点儿脑子放空,他把手机背搁在桌面上,收了混天绫来,偏头去看敖丙了,他说:“娘叫你领她的红包。”
敖丙回头,茫然的“啊”了一声,脚下便不稳了,摇摇欲坠便要往后仰,他躺得结结实实,一束玫瑰全丢在自己脸上,哪吒抱得稳稳当当,也不撒手,盯了敖丙去看,他眉头一皱便是要闹脾气的模样,敖丙心想,真是完蛋,难不成我把他的风火轮借给净坛使者做烧烤的事情,叫他发现了不成?
哪吒却问说:“小孩子谈恋爱不告诉爸妈都是同一种心理吗?”
敖丙脑子没转过来圈,就眨着眼睛看他,说:“有可能吧。”
哪吒撇嘴道:“我们俩已经不是孩子了。”
敖丙说:“可是爹娘永远是爹娘呀。”
哪吒还在想,敖丙就乱动,说:“你先放我下来。”
哪吒又想去亲他,就着姿势去弯腰,敖丙扭开扭去,跟条蛇一样,这个时候那个买了小百合的女孩子忽然回来了,她推门推得急,连抱歉也未出口便像遭了雷劈了,只瞧着屋里二人不知廉耻,直接从脸红到脖子,结结巴巴说想要张便利贴写字条然后给放花束里,敖丙挣扎着从哪吒怀里下来了,埋着头直接上了楼,两手把蓝围裙解了,从楼上丢了下来正好砸了哪吒的脑袋。
三太子揉着鼻尖笑,从桌了扯了便利贴跟笔,转了笔往那女孩方向去递,而后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冲那女孩笑说:“看他,脾气真坏,以前可从不这样的。”
阳光从外面往屋里去挤,外面晒暖的流浪肥猫眼睛逐渐竖成一条线来,它懒懒的打哈欠,把自己在光下缩成厚重的一团,脚边围着敖丙为它准备的一圈猫粮,它幸福的不知怎么好。
殷夫人给敖丙发消息说:“丙丙呀,跟吒儿合住是不是太吵闹了啊,你过来陪伯母住吧,咱们一起去逛街。”
敖丙趴在毯子上,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短裤,两腿翘啊翘的,尾巴也放了出来,在尾椎骨上左右摆着,他一手捏薯片,一手哒哒敲字回答说:“没有啦伯母,哪吒还是很听话的,您想逛街吗,什么时候去?”
哪吒往他身上压,三太子应该刚喝了可乐,凑过来的时候一阵碳酸饮料气息,他去捏敖丙的尾巴,脸拱着敖丙的脖子像个大型犬。
敖丙问:“你不是找孙悟空喝酒,怎么还不走?”
哪吒玩他的尾巴说:“我风火轮呢?我记得上次你找我要走了。”
敖丙梗了一下,把薯片丢进包装里,歪头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讲:“大圣家不就在这附近,又离我们不远,你要风火轮干嘛,怕人不知道你是三太子?”
哪吒道:“变个摩托呗,多飒啊。”
敖丙就开始思考了,他想,哪吒如果知道自己把风火轮借给净坛使者做烧烤,到底会不会生自己的气。他没想太久,就箍了哪吒的脖子去亲,就势打了个滚,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撒娇似的去亲哪吒的脸,哪吒却没有开心,他说:“少来,你是不是把我风火轮卖给猪肉市场了。”
敖丙说:“没有,我只是,借了净坛使者用。”
哪吒说:“那跟卖给猪肉市场有什么区别?”
敖丙不说话了,大抵是生气了,他哼了声要从哪吒身上起来,又被哪吒给拽趴下按着亲,敖丙喊:“你别亲我!我去市场讨你的风火轮去!”
哪吒满面邪气:“别动,让我亲一口就不要了。”遂埋头。
结果哪吒没有出得去门,殷夫人请酒店吃饭,说是喊了李家上下老小,点了名一个也不准少。
可敖丙跟哪吒到了之后才发现,一个屋里只有李靖跟殷夫人,两个老人越过越年轻,这对夫妇还纹了串情侣纹身在腕子上。
哪吒道:“他俩爱来不来,一个两个成日里头见不着人的,玉帝都管不着他们了,这倒跟您讲有急事,脱不开身。”
敖丙说:“别吧,惠岸行者他们说不定堵车了。”
殷夫人却看了哪吒眼,只扯了敖丙坐自己身边,她好像有话说,喝了半天的茶也没出口。哪吒看出来气氛不对,也不敢吃菜,只看着敖丙为两位老人倒茶,续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来了,敖广穿了身西装,显得意外正式,踏进来的时候跟敖丙对了目光,自家小儿子吓了一跳,连“父王”也忘叫。
敖广坐下说说:“你南海的小表妹常去光顾你生意,你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他意在解释今晚自己出现在这儿的原因,敖丙便了然,哪吒脑子里头就浮现了那个买了小百合的小女孩的红脸。
他还是不敢确信,转了头去看殷夫人,对方跟李靖冲他挤眼睛,而敖丙连话也说不出了,只闷着头一味又去给殷夫人倒茶。
敖广声音低低的,有点听不出感情来,他慢慢叫:“三太子……”
哪吒茫然应:“啊……”
龙王说:“还不来给我倒酒喝。”
End
【藕饼】白玉盘
*电影后续但全是捏造
哪吒说,腿疼。
这是他后来一段时日里最常说得话,有些罕见,连李靖都稍稍惊讶——毕竟从小到大,哪吒几乎不说痛,似乎天生对这方面淡薄。一直以来,走路摔倒,玩耍磕碰,打架流血,大大小小的伤他留过不少,但都不甚在意。
太乙曾说,他是魔丸嘛,天生神力,一股子蛮劲儿,扛揍哩很。不得事不得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什么时候受伤,受如何重的伤,哪吒都是一脸风轻云淡,手背抹擦去一把淋漓血,就能爬起来再一次跳上高高的墙头,大叫一声小爷来也——似早已经习惯了短暂而迅疾的疼痛,摔一下,磕一下,或者一拳头,一把刀,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可这次却不是,他时常疼得跳脚,疼得心烦,火星子乱冒。敖丙抬手给他...
*电影后续但全是捏造
哪吒说,腿疼。
这是他后来一段时日里最常说得话,有些罕见,连李靖都稍稍惊讶——毕竟从小到大,哪吒几乎不说痛,似乎天生对这方面淡薄。一直以来,走路摔倒,玩耍磕碰,打架流血,大大小小的伤他留过不少,但都不甚在意。
太乙曾说,他是魔丸嘛,天生神力,一股子蛮劲儿,扛揍哩很。不得事不得事。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什么时候受伤,受如何重的伤,哪吒都是一脸风轻云淡,手背抹擦去一把淋漓血,就能爬起来再一次跳上高高的墙头,大叫一声小爷来也——似早已经习惯了短暂而迅疾的疼痛,摔一下,磕一下,或者一拳头,一把刀,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可这次却不是,他时常疼得跳脚,疼得心烦,火星子乱冒。敖丙抬手给他扑灭身上隐隐而现的三昧,问他哪里疼,他还是那样说,啊?腿啊,腿疼。
疼痛突兀地出现,蛰伏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不轻不重,似乎在骨头里,缓慢绵长。白日里说说话,做做事,还尚能忽略,但一到晚上,夜深人静,那种轻飘又明晰的暗暗疼痛就在他的膝骨处游荡,虽这种分量的疼痛毫无所谓,但半分也不痛快,让他心焦,急得他恨不得砍下这块皮肉,剜出其中血骨。也许这样反而可以根治。
别胡说!敖丙的声音一下子大了,好像有点生气,他蹲在那里,掌心还搁在哪吒膝盖处,蓦然听见这样的话,本来就是弯弯细细的蹙眉更加皱了起来,又在顷刻间平缓语气: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噢。
盯着敖丙的脸,温温白白的,垂下的睫毛长长,面上是着急和生气的杂糅,好半天,一向能言善辩的哪吒却只是这样噢了一声。敖丙顿了一下手指,指尖轻轻抚在他的皮肤。
陈塘关的消失,母亲的离去,带给哪吒的第一个微小改变,就是珍惜。这是敖丙早就面临而学会的东西,在三年中短暂又缓慢的岁月里总算轮到哪吒。似乎印证他们混元双生,同命同运,这是他们必要走的一条路,不断失去,以后还会遇见更多更多,到最后只剩彼此你我。
敖丙去询问了太乙,太乙分析了一下,得出结论,哪吒这娃要长个子了。
哪吒眉头一挑,啥?
长个啊你这蠢娃。太乙敲敲他的脑袋,也有些欢喜:多啃点骨头跟肉,补补就好了噻。
这似乎是有道理的。敖丙抬手比了一下哪吒的额头,好像确实如此,比起最初,生日宴上他摘下乾坤圈们打架那次,或是那个夕阳西下的飘摇海边,哪吒都显得高了不少。
灵珠和魔丸的成长速度不能与同岁婴孩作比,是以他们才很快成长,有灵,开智。但三年以来,哪吒一直在被乾坤圈压制着,就像在扼杀一株匍匐向上的藤苗,现在陡然被打开,身体里的一切都在迅速变化,似乎想要把失去的那些都在朝夕之间补回。
春雨淋淋,穿林打叶。哪吒坐在崖边,风吹得他长发飘飘,听见新竹拔节抽响。以前在家中院内,他出门不得,仰在墙头睡觉,也能听到后院竹林生长,咯吱咯吱,就像骨头摩擦,一晚上它们就能高出一大节,是肉眼都能捕捉的生长。困顿中雨叶潇潇,外面孩童追逐,孤独在他睁眼时油然而生,他摸摸心口,觉得空空荡荡。
现在,敖丙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又来到他身边,缓缓坐下,两人额上印记明明。这倒神奇,他们对彼此的靠近都有所感知,第一面时便都有发觉,好似心上开了一眼,只相见便必要靠近。
毕竟你们是混元珠子嘛。太乙喝醉了酒,同他们解惑:混元,谓开天辟地之时,天地元气化,混沌不分之无极,若无肉身,你们俩娃,嗝,其实也算作双生。
唉……我早和申公豹说,他真是笨得天真,那法子根本不得行,一脉同源,混元珠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用半身杀半身,那跟攮死自己有啥子区别。你们肯定动不得手哩……唯有生便生…死便死……相随陪伴。
就此醉睡。
他们摊开五指观摩,修长分明,相触即是冰冷与炽热,千百万年已是过往,大道自是难以参透,于是尚不能理解,父亲母亲给予他们的骨肉皮囊已经消散了,在藕花做得壳子了他们仍然可以观大世界,行长路,难道他们只是容器吗。但是有一句话哪吒听着居然是有些高兴的,他心想,就是说我们同生共死呗,死了一个,另一个也是活不成的。还挺好。
而敖丙,他一心一意在乎那抹微不足道的痛楚。得到一些燕小米饭会让哪吒先吃,有幸可以杀鸡炖骨,一碗一碗的汤也要哪吒喝下,个子是在一点一点窜,已高了敖丙半个头。可隐痛也仍然存在,持续,很久很久。看着夜中哪吒因蜷起而弧度起伏的脊背,敖丙若有所思,因此带来一副药引。
但哪吒却总算忍耐到头,发起脾气,不喝了!他叫道,喝喝喝,喝了多久了还是没用,我要吐了。反正又没多大事,又不死人!
太乙摇摇头,不再多说,只悄悄对敖丙作示意,目光却隐隐担忧,从他的手腕移到脸上,对方也安静回以点首,而后目送对方离去。
此处就安静了,哪吒枕着火尖枪,闭着眼闷气,只听闻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响,是敖丙慢慢挪到他的身边,哪吒毫不客气滚上,脑袋枕去对方膝上,火尖枪就此失宠。
敖丙的手冰凉,舒适,摸在哪吒的发上,发丝在掌心与指尖穿梭,那如火焰一般熊熊燃烧飘荡的头发就如同哪吒的心情一般渐消,最终散落在人的肩头,铺散倾泻,哪吒因此转动眼珠缓缓斜睨一眼,又继而闭目,敖丙为他拨开部分沾但面上的头发,露出完整俊美的面容,红纹在面上刺眼,延伸到肩膀,脊背,美丽且凌厉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有安抚意味的动作,一下,两下。哪吒说他们太年轻,太年轻的意思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的确,正因不知天高地厚才拥有无限勇气。
外面的军营号角扬扬,操练之声混杂,哪吒却好像睡着了,或许是因为感受到故土气息,他此刻格外安详,表情亦温和起来,总算有些那个只到人腿根时孩童的无防无虑模样。姜师叔带着他们东进五关,先至两关之首,现在他们在——陈塘。
敖丙垂眉,记得对阵之时,哪吒三昧缠身,风火轮转,火尖枪凛凛,乾坤圈闪烁,他在空中无神无情睥睨,凝望李靖。父子相视间,既有万丈沟壑,又有一水之间。
此不算各为其主,亦不是人各有志。殷夫人死后,李靖如若苍老十岁,他跪下抚摸陈塘关的土地,手掌贴近,一寸一寸,几乎犹如落泪而说,大丈夫生而保家卫国,时局动荡,天意不详,未守护好百姓,是我之罪过。但我自为殷商臣子,决计不辜负大商所托,永生为商尽忠,惩也好罪也罢,李靖认了。
那天雨夜冷冷,敖丙陪伴哪吒坐在最高山巅,低眉是断壁残垣,远望是波涛海浪,对着陈塘关无尽安静的灰尘黑土吹响海螺声声,呼唤母亲,呼唤河流,呼唤奔跑的孩童,温柔的妇女,蹒跚的老人,而后望见这个少年用臂膀抹下一把脸,再不是血,是泪,转而抱住敖丙,在山间回转的呜呜螺音之中亦是呜咽,盘旋不去。自那日,哪吒再不流泪。
一别故土千万里,谁知世事如何料,不论初心如何,已随风中聚散而转,再见时父子已是两军交战,各有其道而行。敖丙也默默注目那个曾把手教授自己一招一式的师傅的背影。
土行孙的声音在帐外隐约,他听起来似乎很高兴,放声而笑,哪吒不喜欢他,闭目姿态而动,微微皱皱眉头。敖丙于是轻轻伏下,在他耳边说:哪吒,不要难过。太乙师伯让我转告你,不必担心,燃灯道长已劝说您父亲,为他寻好去处,隐居待时,以待姜师叔令。
哪吒并无动作,而土行孙与人笑谈之声却愈来愈张狂,似乎又提到了敖丙的名字。他好像对敖丙的身份一直抱有新奇,刚归顺西岐时,他经常兴冲冲而来询问,敖丙敖丙,你真的是龙吗,你的角呢?
那时,哪吒啃着半个不知从哪儿摸来的青果,恹恹看人,并不插嘴,听见敖丙笑着回答:隐起来了,怕吓到人。
土行孙切上一声,浑不在意:这有啥可怕的,营里不晓得多少神仙妖怪,让我看看嘛,说真的,大妖小妖见过一大堆,我还没见过龙呢……哎呦!!
总算被哪吒啃干净的果核正中面门。
后来一日,他又跑来,忽然便问上一句,你能让我咬一口吗。
敖丙不能理解缘由,稍稍诧异,什么?
他道,让我吃一口啊——你没听说过吗,龙是百灵之长,万妖之主,血色玄黄,说龙肉龙血可补了,比我从我师傅那偷来的仙丹还有用哩。
哪吒终于抽动眉角,戾气陡生,火意燎燎,啧了啧嘴,道一声“我去你的狗屁!”,直召来火尖枪飞去,神兵入地将人逼得乱窜,混天绫随心意将其捆成一团粽子般吊起,如此晃荡半日,方才满意。
记忆回转时,手掌想为哪吒拢住耳边嘈杂,但顷刻间却被一把攥住,敖丙猝不及防,嘶上一声,又即刻住嘴,而对方慢悠悠睁开眼,狭长双眸之中红瞳凝望,紧盯敖丙面容,如同窥见心之所想。手掌攀上敖丙侧面,无限温柔摩挲,却张口骂了声,蠢货。
他已经好久没有骂过敖丙了,以前他对他说过,你是不是傻,笨死了,去你的鸟命,但现在想想,这些也不算责骂。那个时候,他牙尖嘴利的,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小孩子能被他骂得直哭,大人们被他说得摇头。甚至于对母亲,父亲,他也不甚尊敬。反而面对敖丙,这个呆呆的,笨笨的,只会打架的龙,噢,连打架他都会彬彬有礼地道一句“出招吧”,或是好意一声“你打不过我”,借力打力一般,让人把话咕噜在喉咙里,气急败坏,又无处发泄。只能气呼呼地对他说上一句“我再也不理你了”,居然可以对他奏效。
坐起来,哪吒端起岸台之上的碗,注目碗中血肉熬作的汤,垂眉半刻,一饮而尽。而后扯过敖丙,往上掀起他的腕袖,敖丙并未阻止,只有一些愧疚,他如此乖顺地任由对方动作,皓白的臂腕上缠绕一层纱布,其间隐隐透露金黄血液,伤口边缘鳞甲若隐若现。
哪吒托着他的腕子,指甲慢慢化去,温热的手小心摸了摸那个伤口。其实也无甚所谓,他们已同死过一次,再造也非肉身,胸腔里的心都没了,撑起他们的皮相的只是魔丸和灵珠,可仍不明白,那为什么还会流血,疼痛呢。他没有询问,也不再责怪,只是说,需得公平些。
敖丙却听懂了,他又皱起眉头,说不行,不行。真是没有道理,那怎么能行。哪吒半分不理他,以指而点火尖枪便化匕首,敖丙惊叫了一声,想要去拦,但顷刻鲜血淋漓而下,哪吒抬手便削去臂上一块血肉。肉落地而消,但血色却流之不尽,生长之隐痛如折磨,削肉剜骨却好似无知无觉,敖丙惶惶然看他,他却抬抬臂膀示意。
西岐的士兵在外放声而唱:
农虞夏忽焉没兮
我适安归矣?
我适安归矣?
我的故土在何处呢?这样唱着,闻听其中甚有悲意,不是一直在胜利吗,可是好伤心好伤心。
敖丙垂眉,眼中海潮声声褪去,以手拢起耳边发,俯身低头,唇齿贴上,饮咽下哪吒臂上汨汨鲜血。
哪吒的腿骨再也不曾疼痛。
唐时,哪吒又去过人间。盛世天上一瞬,人间蹉跎。一趟凡间替孙悟空收下金鼻白毛精,随李靖回时却望见街上花灯招摇。
无量仙翁最听不得孙悟空的名号,鹿童鹤童亦对他敬而远之,曾蟠桃园一闹,仙翁胡子被拔去半边,鹿鹤二童也毛发皆伤。见了哪吒更是溜之大吉,连带那只收上来的白毛鼠精他们也不愿收养教化。哪吒却心情好上许多,提着那只小鼠,把敖丙诓去了人间。
敖丙循规蹈矩,从不逾矩,做了华盖星君,无有一日不履其责。除却王命天令,或紫薇大帝所授,自不任谁差遣,除此以外,便只有哪吒的话他才听。斗神太子絮絮叨叨,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就是和我在人间玩上三五六月,也不过小半功夫。敖丙听之任之,眼睛却早就流连那只笼中白鼠,伸手而去时,哪吒打着哈欠提醒,你小心点儿,她馋得很,咬人的。
这倒不假,她吃了佛祖的灯油,又吃了人。不过却没吃金蝉子。眼里望向人,口腹之欲化作色字头上刀,她自作主张供奉的兄长好不掩饰地嗤笑她,既打定主意这般修行,怎么又贪图美色去了,当中真有其道你也修不成什么,半分不坚定。叫孙大圣嗨了一声你这藕精怎么说话,巴不得她吃了那和尚啊?
而敖丙并不畏惧,他以指尖触摸毛绒额头,白毛精战战兢兢,三太子一眼凝视,便有圣人威压,虽她无此心,但也使她再张口不能。
抬手起屋舍,变来变去没有既定,哪吒嫌弃太拥仄,敖丙叹息太张扬,两个争了好一会儿,最后叫哪吒厌烦地随手而挥,一瞬皆安静,袅袅雾气后,露出大大的院子,长长的道廊,高高的院子,还有一个印着人印儿的破败围墙。好半晌,敖丙忽然笑起来,惊喜或者怀念,他不说像哪里,只是说,哪吒,我喜欢这个,就这个吧。
哼着歌,不知何年何月的,敖丙看着心情真的很好。哪吒躺在围墙上索味一般看他忙来忙去,甚至不用法力,反而身体力行,搬来这里的花,那里的草,挂上学舌的鹦鹉,饲养白毛的老鼠。
但歌确实好听,轻轻飘飘的,从敖丙喉咙里鼻腔里涌出来,带着阳光铺散的感觉,听得哪吒都困了,他都好久没有困顿的感觉了,毕竟神仙不用睡觉。迷迷糊糊时,好像回到了不知道多久以前,也有人叼着草,眯着眼,扯着哑哑的破锣嗓,和他一样躺在这个墙上无所事事。我是小妖怪,逍遥又自在,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
花瓣飘飘,哪吒睁眼望去,一棵桃花树开了满簇,摇曳纷纷,白红鲜艳。哪吒盘腿在墙头坐起,道,你还用灵力灌它?
对啊,敖丙仍然笑,手掌贴在那棵树上,小脸笑得跟个白鸡蛋似的:多好看啊。
哪吒喷嚏一声,心说,好看个屁,香得我眼睛疼。但揉揉鼻子,看看那人屁颠地又往下一棵去,总算从喉咙里嘟囔似的嗯了一声,而后伸手打了个响指。风意乍起,吹至满院,敖丙的头发随风飘摇,在光下水一般粼粼,他用袖子遮了一下,放下时满院草树受圣人法随点化一般开花,树木沙沙摇曳,香气迎面侵袭,大片的花瓣自上打下,落了他满头满身。他抬手接了一怀香花,站在那发愣,实在可爱,待反应过来时方抬头望向哪吒,猝然笑起。
自第一面已两千年了,三太子却别过头,别扭一般红了耳边。
殷夫人由封神榜定,做了床头婆婆,这个地仙差位却好像比天上仙家还要忙,夫人却乐在其中。穿上铠甲时,她拿着刀剑,是不畏生死的英雄,脱下铠甲时,她流着眼泪,是吻别孩子的母亲。
不打仗好。上一面相见已是很久以前,她笑嘻嘻地抱着刚刚受“祭床”之俗的孩子,如此说,不打仗,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落地,长大,孩子不会死,母亲也不会哭。我做将军是这个想法,做地仙居然也可以完成这个愿望,真是太好了。
秋至冬匆匆,他们是在秋末尾时下界,两月时日便落了雪。哪吒护法真言,秋时院中百花不落,绿草如茵,冬时亦是。亏得院中内外自有结界,凡人不可得视见,如果让他们见此景定要咋舌讶异,编撰出许多祥与不详异事来。
敖丙把茶酒糕果于床榻前,燃香在侧,又用两只酒杯合拢蒸糯米,米的上端放了一粒红枣。
做完这些,他合起掌来,恭恭敬敬祈祷,殷夫人,噢不,床婆婆,贡品奉上,祈终岁安寝,愿世世安康。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又说,殷夫人,您不要挂念,哪吒现在很好。前些日子我同师傅去拜会听学,亦得见护法大神与惠岸行者,他们也很好。我父王老了,他好不容易有安生日子,唯恐再生差错,我好久未再见他了。不知道您现在又去往哪里庇佑,我和哪吒现在暂在人间,若您能得空,可以来寻我们吃茶聊天。
哪吒伸手就从床头贡品中挑出一颗甜角,十分痛快地扔进嘴中,牙齿上下一合,咬得支离破碎。敖丙果然吹鼻子瞪眼,你做什么?给殷夫人的你也吃?
哪吒鼻子里哼出一声:她哪有时间吃这个,正月里头她才要天南海北的跑得不作停,你还巴望她过来吃茶?转而说,你也太偏心,不祭灶公,只祭床婆,小心灶王爷那老头小心眼,没吃食堵嘴,他跑去告状。
敖丙无话可说,憋了半晌,起身又去寻置办的果盒,他裹得像个大猫,一张脸都埋在毛茸茸氅下。仙家不畏暑热寒冷,他却定要入乡随俗,指点哪吒也化一身圆领袍,左右怎么看都不顺,又让他把混天绫化一副金銙银蹀躞带,乾坤圈做脖上如意圈,哪吒嫌披金戴银叮铃咣当,敖丙不甚在意,他也会念,就像哪吒曾经在月下教他的,日月同生,千灵重元,天地无量乾坤圈,急急如律令。神兵随主心意,顺从哪吒心中,化作首饰金银。敖丙方才满意,为哪吒整理衣襟,如此夸赞,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夸我帅呗。哪吒因而勾起嘴角。
街上热闹非凡,上元灯火通明。唐皇帝天下共主,功绩不凡,华盖之星也因此尽显护帝之神威,这是极好的气象。十指而扣,两人都斜束上半边面具而行,本相亦如少年,半面清秀,半面凌厉,惹得姑娘家回眸注目,扑扇而笑。
买下花灯,吃遍糖食,烟火袅袅四散,流水汤汤而去,歌舞引人叫好。敖丙喝下酒,人间的酒居然也让他红了脸,三分醉意懒得清去,反而心中得意迷离,看花看人更妙。他凑近哪吒耳边,呼出一口温热,说也怨不得仙家思凡,他都记不得有多久没从地上抬头看见无尽美丽的天。又捂着嘴,吓道,我说得有些多了是不是,别让司法天神听着。他眼睛耳朵可灵了。
哪吒扳起他半面,心痒手痒,牙齿也痒,这人怎么像个红馅的白汤圆。伸手把他的脸掐作一团皱巴巴的可怜。
月亮高高的,照耀整座大地,所有人都会为它抬头,游子落泪,幼童欢呼,女儿对月开怀,男儿对月饮酒。声音远处袅袅而来,犹如落定神音,洒去不变土地,广袤海洋: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哪吒的手指温热,轻轻抹去,皱巴巴的脸上是遥望夜空时的一双眼睛,明明晃晃落进月亮,是华盖无法言明的泪水,顺势而下,流到望不见的两千年前。
人间流转自有定数,天道也会有消亡之时,只是时间或许久远不定。
混元生天辟地之时,混沌不分便窥见世间,往前无数日月,往后千万年间,万事万物消亡,他们或许都要跟随混元二字,对此进行无穷无尽的等待。
天津文旅说,天津河西区陈塘庄街和陈塘交界处,传说为哪吒出生的地方,毗邻东海。这里曾建有古代哪吒庙。
四川文旅说,陈塘关是进入龙门山和镇守涪江、平通大小二河的关隘,相传托塔天王李靖曾任此关总兵,三太子哪吒就在这里降生。
福建文旅说,陈塘关位于惠安县北部涂岭镇的潼关岭,原为泉州通往福州的驿道隘口,哪吒太子在此降生。
哪吒长按语音,对着给他截图后一直发哈哈哈的的黄天化说,滚。
放下手机,回头道,敖丙你好了没有啊。
敖丙没有回答。
朋友圈里申公豹今早转发一条动态,叫被绑架的时代。点进去,里面说,拔地而起的从竹笋变作高楼大厦,车辆来来往往伴随着刺耳的硝烟和笛鸣。手机犹如密线笼罩时代,使人群不如从前嘈杂,也不如后来安静。
他走过去,挤进敖丙的视频通话里,果然是在和他师傅讨论人生哲学。哪吒说,什么绑不绑架时不时代的,是你太老了吧申公公。
那边的人登时梗起脖颈,放,放屁!你,你又比我小多少,少……
我和敖丙还有事,先不和你聊了。您有空可以和东海广德王聊聊天学习一下心态,人家上个月去日本交流学习都穿上LAURENCE 2025高定了。
敖丙被师傅唠得头脑发昏,此刻茫然回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哪吒按下挂断,看人一眼:假的。穿得海澜之家。
车是上午11点的。敖丙上个月和殷夫人一起购物,抽中旅行奖券,定睛一看地址,欣喜欢呼。不要法术,不要飞行,甚至不要飞机高铁绿皮火车,就要用券兑奖跟团,是因这是华盖星君人间多年第一次中奖。
夕阳红横幅一拉,团队里除了老头就是老太太,哪吒和敖丙两个人在其中格外扎眼。小导游看着很年轻,甚至有点眼熟,哪吒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
车上有老太太说,我跟你说哈,我家那女子,她不结婚,那我也没办法嘛。气得我出来旅行,眼不见心不烦的是。对,管不了,不如看开点呦。噢呦你儿子29啊,和我女子一样岁数咧……
有大包小包的中年人低声,我没买到票呀,跟旅行团呢,中途站就到家,到了我就直接跑……
有老头声音嘹亮:那就是×.国.人的,奸计!一肚子坏水!你看着吧。不敢不敢,对,那乌×兰,他就是不敢!不敢动不敢动,他怕呢!怕那俄×斯的那个什么,原子炮啊!
敖丙忍不住扑哧哧笑出来,他本来在和哪吒学习打游戏,哪吒交待他跟着自己舔包就好,但听着老人愈来愈激动的声音,敖丙也随着越来越忍不住,只能把帽子拉下来,整个人窝进哪吒肩膀。哪吒叼着根海盐棒棒糖,舌头一转把它换了个腮帮抵住,也迅速笑了一下,又面无表情说:别笑了,你被爆头了。
听不见脚步也懒得用法力,于是干脆也不再打,三太子也拉下帽子,胳膊往后一张把人揽进怀中胸前睡觉。
不困,但是也可以睡,迷迷糊糊里,听见老人们叹息,以前哪有现在这条件。
多久以前呢。敖丙想。远到如鉴真和尚在海面飘摇,却仍念说“佛告如来”时,不向父王低头的背影吗。
现如今天上密集航线每天都没有停歇过,科技的发达缩短着世界的距离,但缩短与拉长间的定义在飞速发展推动下也不断变换着含义,一个电话或者讯息便是了。哪怕是那浩瀚无垠的一片海,再也不是人们不得相见的原因,只要你肯,颠簸摇曳或是一路畅通皆有其法,只看人会不会有热切之心一般跨越生死,苦苦追寻只为得见一面。
他一眨眼,记得那个影子,对着无尽海面吹奏海螺,呜呜呜呜,期待且欣喜,只因为自己告诉他,吹响它,我必千里来相会。
下了车,零下好几度,嘴里都吐着雾。三太子不是凡人,又是火相,不掐诀就像头老虎一样冒烟。两个人头对着头先去买吃的,糖葫芦太甜,关东煮还行。敖丙咬了两口肉包子,被豆糁馅惹得皱起一张脸,顺手递去,哪吒接过来便塞进口中。
导游举着大喇叭嚷嚷,别信那些虚假营销别信哈,我们这儿才是名副其实的陈塘关,哪吒三太子故乡。来来来往这儿看别掉队,掉队可就麻烦了。我再跟大家介绍一下,我叫阿丑,虽然名字里有丑,但长得可不……唉怎么少俩人呢!那俩年轻人呢!
哪吒拉着敖丙的手,热腾腾的交叠扣在一起,两个人往高处一直一直走,敖丙的心情很好,他哼着歌,最后唱起来,是今年春晚他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的那个曲目。
玉盘玉盘,那天宫是否有答案
玉盘玉盘,那大圣取经何时还
玉盘玉盘,请仙鹤来访直驾九天上
孩子何时越过天上万重山
停下脚步,天间风起云涌翻滚,低眉遍地灯色交错。魔童都认得,那边是爹的马场,那边是娘的兵房。阿丑喜欢从靠右的街边偷偷跑走,他母亲抱着妹妹在后面呼唤招手。还有海,一望无际的海,天上有仙人,海中有神龙。
缓缓的,居然有孩子的歌声随着敖丙的哼唱,一齐盘旋不止,敖丙停顿一下,侧耳听闻,倾泻流淌:
玉盘玉盘,那孩子已拂去风霜
玉盘玉盘,那孩子正抬头凝望
漫漫向星汉,为他揽星辰……
带他,回故乡
闭上眼睛,风声呼啸而来,海浪声在远处飘摇,犹如龙吟低声,恍惚间似有竹笋穿林打叶咯吱抽长,龙也会吹奏叮叮当当,海螺烧香吗。
他们并在一起,就像数亿万年前在混沌之中,猝然睁开眼睛一样依偎,或是千年那刻,在海边随着一枚毽子转而凝望。朝夕变幻不止,那一刻起,每一刻时,从没有分开过一瞬间。
End
*歌很好听,循环听着歌写完的,歌名是《玉盘
*后续相关联动→杀猪刀切蛋糕
【藕饼】我道此生如簪雪(一发完)
1.9W,一发完。免费。原设向。接魔童2结尾。
假设藕和饼有个娃。微剧情向+双向暗恋+HE。
非生子,神仙搞个娃,那不是很简单的事嘛。
我道此生如簪雪,世事难得瓮头春。
一
敖澍十三岁了,还是化不成龙形。
因为这事,敖澍在小龙间受尽讥嘲,大家都怀疑他不是天生的龙子,不然他父亲明明是龙王,为何他却化不成龙形。
精怪修道,先修心魄,再修神形。
按理说,修成人形该是最终结果,但敖澍却反其道而行之。
敖澍有一头黑色的长发,与他父亲,他祖父都不一样。他的父亲在海中游荡时,如月映泉,盈盈如珠,若昆山片玉,换到他在海里游,却像个上岸的鳊鱼,怎么翻腾都似颗...
1.9W,一发完。免费。原设向。接魔童2结尾。
假设藕和饼有个娃。微剧情向+双向暗恋+HE。
非生子,神仙搞个娃,那不是很简单的事嘛。
我道此生如簪雪,世事难得瓮头春。
一
敖澍十三岁了,还是化不成龙形。
因为这事,敖澍在小龙间受尽讥嘲,大家都怀疑他不是天生的龙子,不然他父亲明明是龙王,为何他却化不成龙形。
精怪修道,先修心魄,再修神形。
按理说,修成人形该是最终结果,但敖澍却反其道而行之。
敖澍有一头黑色的长发,与他父亲,他祖父都不一样。他的父亲在海中游荡时,如月映泉,盈盈如珠,若昆山片玉,换到他在海里游,却像个上岸的鳊鱼,怎么翻腾都似颗墨点。
敖澍找我哭诉,我笑他分不清主次,你虽化不成龙形,却比那些小龙领先百多年的修出人形,况且以你修为,想揍他们一顿,还不易如反掌。
话是如此这般说来,敖澍却很少在海里和人动手,他天生神力,力可拔山镇海,修为是寻常精怪的千倍万倍,连他的祖父东海龙王,都被敖澍拔掉过龙须,后来敖澍为了道歉,抓了海兔精,挤了点黏液,想给祖父把龙须粘上,结果弄的敖光中毒三日,唇肿如蚌,着实可怜。
“亚父,可爹爹说,现在世间早不分仙妖人魔。妖修人形才可成仙,是神仙们的规矩,这规矩,现在早不算话了。”
我笑敖澍年幼,敖丙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但你不是喜欢城东的烧饼,渔村的醉虾,南山头寺庙里的米酿,还有还有……”
眼看我要道尽他的家底,敖澍滋哇乱叫地跳着,活脱脱一个没长毛的小猴,我让他别那么大声,到时又把他父亲吵醒,敖丙现在难得可以入定冥想,每一回都要耗费不少心神,如果中途醒来,前期努力自是前功尽弃。
“你喜欢的这些东西都是人做的,而人呢,最喜欢长得和他们一样的‘人’,所以修人形也是很重要的,澍儿。”
然,人以群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天地已分,天规重塑,那也是改不了人心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所以修形易,修心难。
早前,我是一只赑屃,受大禹治水所托,居于海之深处,镇压水眼,以保天地安宁。
作为一只赑屃,一觉睡个几千几万年,实在是件寻常之事。所以某天醒来,发现一堆龙子龙孙绕着我建造围城,我的第一想法就是——孙砸,压到你爷爷我的脚趾头嘞。
我虽长得像龟,但属实是支龙脉,带头来我这搞基建的龙王叫敖光,按辈分,该喊我一声祖爷爷。不过我和他长得不像,他这般好的样貌,肯定是我不知道哪一辈的孙子,去跟神仙偷情来的产物。
敖光和我说了许多外界之事,因他是来此避难,以后恐会扰了我的安宁,他客客气气地表示,若我介意,他可带族人再寻他处。可我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万分不舍。
想想我这觉,也睡完了一个朝代,该是醒来松松筋骨的时候。所以对着敖光那点小心思,我当是假装不见了。
龙宫重建,敖光问我可要得个官位,我笑这龙子龙孙傻的厉害。天上搞这星官、上仙、仙首之位,那是为了方便巩固权威,而你龙宫现在破败至此,还有何权威可言。
敖光被我说地讷讷,可我转念一想,决定领个丞相之位,以后就做龟丞相吧,那什么龙之六子赑屃,早该随着王朝,覆灭于海底了。
龙宫一日,人间一年。天上仙宇,海底龙宫,山间寺庙,多是如此岁月漫长之地,所以人世百年,于仙妖而言,不过短短数百日,人帝求仙问道,不也是为了多看一日世间繁华。
敖光说,他曾有一位夫人,一个妹妹,三个孩子,两个兄弟。
我问他后来呢?
那自是一个都不剩下了。
敖光讪笑道,他两个兄弟与妹妹叛变龙族。孩子还剩一个,可能也要命不久矣,因为对方,想与天争个道理。
我问他那孩子叫何姓名?
敖光曰:敖丙,他叫敖丙。
我笑敖光镇守炼狱,烧坏了脑袋,天干对五行,丙为火像,一条水龙,何故属火?
敖光缄默。
若是没有申公豹调换魔丸灵珠,他或许真的会有个属火的孩儿也不可知。
毕竟敖丙的龙蛋,是在炼狱火焰中孵化,在深海中养出条火龙,当也算一大奇事。
敖光有未尽之言,我却不便细问,做了这么多年老龟,当是知道,了解越多,越是涉足其因果,精怪修道,最怕你欠我来我欠你,还不完,也还不尽。
敖光在龙宫继续当龙王,我在龙宫慢吞吞地做龟丞相,没事干时,我就盯着那些不用功的龙子龙孙好好修炼,别哪天玉虚宫突然想起你们这些家伙,把你们捞出海去,一个个烤成长虫,到时可就不好看了啊。
小龙们一开始喊我丞相,后来许是觉得丞相不够亲切,于是一个个改口喊起了亚父。
我做亚父的第十七日,敖光离开东海已有三十余年。
一日,敖光随身携带的海珠发光,光照龙宫,七海八荒都在月色盈盈中亮堂了起来,随着海水沸腾,波涛涌动,敖光那个名字里带火的孩儿,抱着幼子倒在了龙宫门口。
二
敖澍喊我亚父,敖丙也喊我亚父,我这亚父的位置,做的比丞相之位还要稳当,倒弄得我不习惯起来。
敖澍刚到龙宫那会,已经是个能爬会跳,哭声震天的混世魔王,谁想抱他,都要挨这小子一脚,那段时间,龙宫的墙上,总会镶嵌一串虾兵蟹将,抠都抠不下来。
龙宫之中,能抱敖澍的只有三人——敖光靠着一颗爱孙之心抱成功过。我靠身上壳够硬抱成功过。至于敖丙,他只要拍拍手,敖澍就会乖乖窝进爹爹怀中。
敖光赞叹这是父子情深,我却道他们是一物降一物。
澍者,雨也,是为万物恩泽之意。
敖澍这名字,是敖丙给取的,可比他那个龙王爹靠谱多了。给冰龙取火像名,也不怕克着自己儿子。
在敖丙没回龙宫那段日子,敖光醉饮陈酿三百杯,也曾哭过名字一事。他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为了配合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名,给丙儿延续了排行,结果他的丙儿就真让一个浑身着火的臭小子拐走了。
哎哟,这话说得酸呐,酸得我杯子里的酒都要成老醋了。
敖丙浑身是伤回了龙宫,绝口不提敖澍由来,只是告诉敖光,天地已开封神榜,截教通天教主与阐教元始天尊,汇三清于诛仙阵,结果引来了鸿钧老祖,罚三人不可再图人间世事,所以龙族偷盗灵珠之事过了,以后不用躲躲藏藏了。
“那你姑姑他们呢?”敖光虽不满敖闰的背叛,可龙族也曾同气连枝熬过千年岁月,感情自是不用多言。
“三龙王,封神登天了。”
敖丙眄着轻灵的眸子,压下心底的未尽之言,他手指戳挠着敖澍的小肚子,满头黑发的小龙,嘻嘻哈哈地抱住爹爹的手指,可爱地吐了个泡泡。
敖澍半岁之时,龙宫之中已无人是他敌手。这小东西总在敖丙入定冥想时,满龙宫的乱窜,抓到虾就啃,抓到蟹就掰,抓到他龙王祖父,就骑到头上舔犄角,说是能吃出点海盐味。
敖光虽不满敖澍的发色,却能从敖澍身上感受到熟悉的味道,很像他家丙儿。要不是性别不对,敖光真真要怀疑敖澍是敖丙和那火娃生的孩子了。
敖澍的生母成谜,敖丙又伤势太重,不是在修养,就是在入定冥想。
敖澍每天玩闹后,就会蹲在敖丙的屋外,仰着脑袋等一个开门声响起,可惜等了一日又一日,敖丙总也不肯在他面前露脸。
敖澍问我:“爹爹到底是伤到了哪里,为何总也不见好。”
我抚着敖澍海藻般飘摇的黑发,语调轻缓道:“你爹爹他啊,要修一样已经没有的东西。”
——而那东西,现在在你身上。
我未将口中之语说尽。龙宫一日,人间一年,敖丙离家三十年,等到一个仙不插手人间,妖可与人共存之大世,那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只不知这代价,最后是由何人支付。
敖光心性守旧,虽知道外界早已变天,却还是躲于海底,多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带敖澍偷偷浮出海面。天地依旧广阔,人世繁华幸福,朝代更迭,已换新帝。此时已非我所在的夏,也非敖光逃亡时的商,现在是周了。
妖魔精怪对朝代没什么想法,敖澍只知道海之外的土地,饼好吃,果好吃,糖也好吃。
不过敖光没有钱币,只能以物易物,而他掏出来的珍珠又都非凡品,搞得他和敖澍人间一日游还没结束,就引来了三波强盗,各个都用着统一开场白: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若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第一波强盗来时,敖澍还认真等对方说完,等轮到第二、第三波,他就直接把人揍飞了事。
敖光从敖澍蹦蹦跳跳的小背影里,看到了一些不好的过去——这孩子真不是哪吒的崽吗?
敖澍不知道哪吒是何许人也,他只知道自己抱着大把糕点回到龙宫时,敖丙终于从那闭锁的屋内出来。
敖澍立时抛弃敖光,迈着小短腿往爹爹怀里冲,好险没把敖丙撞飞到墙上。
敖丙弯下腰咳嗽,素白的面上,肤色透亮的好似只剩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有一双冰晶般的眼眸,看人时却总是带着缱绻的暖意,并不寒冷。
敖澍问我何为冰晶,我说等天冷,海上下雪了,你就会知道。
花了三年时间,敖丙依旧无法修出新的龙筋,他原来的那根龙筋被抽了出来,覆在了敖澍体内,三年时间,早已长进肉身当中,再难剥离。
敖光觉得敖澍亲切,敖澍身带龙族之气,都是来自敖丙的那根龙筋。
敖丙喊我一声亚父,我自是要做好亚父的位置。许是我在海底生活的年岁太久,早就不知外界的纷争,会激烈到需要一个孩子付出一切。
敖丙入定冥想三年,间隔却常常惊醒,敖澍被敖光带着,并不常常守在门口,于是我总会听到屋内阵阵咳喘作呕之声。
隔着一扇并没有多少作用的房门,我问敖丙,可需我帮助。
敖丙拖着虚弱却清朗的声音,小声道着谢。
那是拒绝的意思。
和敖光、敖澍比起来,敖丙可真是温和得让人难以招架。
大概是龙族血脉本就相通,抑或者,我已入局,庇护龙族,那就看不得敖丙如此摧折自己的身心。
我掰了一片背甲,拿刀细细地切开,最后穿成一条长线,递给了敖丙。
“你不想让敖光担心,那就收下它吧。”
敖丙垂下眼,白羽般的眼睫细细地抖下几颗珍珠,那是从结冰的心口中,流出的眼泪。
“亚父,不用为我操心,我早知天命,时日无多。”
天地之灵,诞下混元珠,混元之初,既分阴阳。阴为灵珠,阳为魔丸,他们相伴而生,相随而死。
魔丸已经不在,灵珠又怎会独留。
三
敖澍三岁那年,敖丙醒着的时间很长,小龙每天拉着爹爹的手,像个到哪挂哪的秤砣。
我每日挎着个壳,追在两父子身后,让敖澍别抻着敖丙的伤了。敖澍跟个点了屁股的窜天猴似的,恨不得拿敖丙的头发做被,敖丙的袖子做床。
我让敖丙好好说说这皮猴,小时候不管教,长大就更别想管住了。
敖丙捧着敖澍圆滚滚的小脸,问他知道错了吗?敖澍咧开有缝的一口奶牙,无所畏惧地朝敖丙撒了个娇。
我算是发现了,敖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儿控。敖光对敖丙,敖丙对敖澍,全都是没办法的样子。
“亚父,要不算了,澍儿还小。”敖丙抱着小捣蛋鬼,一双轻灵的眸子柔柔地看着我,我一只老乌龟能说啥,整个龙宫不都是你们的吗,你们这一条龙两条龙的,忒不省心了。
敖澍在拿捏自己爹爹的事上,得了胜利,晚上自然也要贴着敖丙才肯入睡——之前敖丙闭关时享受敖澍贴身睡觉服务的敖光,被孙儿抛弃得很是彻底。
敖澍脱了衣服,穿着小肚兜钻进敖丙怀里,手指缠绕着爹爹银白的发,每一丝每一缕,似都有海浪流过,洗刷出层层叠叠的鱼影。
敖澍窝在敖丙怀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在海面的见闻。
他尝到的美味,认识的孩子,学习的游戏,还有他听到的故事。
“爹爹,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吧。”
敖澍藕节一样的手臂,抱着敖丙的脑袋,平时都是奴役他人说故事的小猴子,难得如此谄媚。敖丙拍了拍敖澍的后背,手指抚过敖澍的脊背,那里有一根细长银白的龙筋,是他亲手埋入,经年累月,也就成了敖澍的筋,敖澍的骨。
“话说曾有一地陈塘关,陈塘关有一总兵,名为李靖,他与夫人,恩爱多年,育有两子,怀三子时却出了意外……”
敖澍口齿清楚地说着民间传言的故事,他只知道故事里的主角是李家三太子,有三头六臂,有风火轮和乾坤圈,他一人力战四海龙王,保卫陈塘关安宁,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神仙。
敖丙眨了眨眼,喉口泛起的酸涩并未让眼眶湿润。
一个故事的流传,少不得有心之人的推崇。
虽然元始天尊已被鸿钧老祖下了禁令,再不可插手人间之事,但阐教为了世间信仰,却必须让陈塘关被屠城一事,安到四海龙王的身上。
他与哪吒,费尽一切,分隔天地,却还是分隔不了芸芸众生口口相传的“真相”。
“爹爹,这个故事不好吗?”
敖澍是条敏感的小龙,他天生早慧,力大无穷,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强大,他只知道这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人是爹爹。
“是个好故事。”敖丙收起面上渐渐垮塌的表情,抬手撩开被子,示意小龙往里躺一躺。小孩子只要一打岔,就会忘记之前想着的事情。敖澍喜欢爹爹身上的味道,和祖父龙角上的咸味不同,敖丙身上好像总揣着什么香香甜甜的东西,但闻久了却并不齁人,而是像海风卷过沙地,在太阳下扬起细细闪闪的沙。
依偎在敖丙怀中,龙宫的凉意被爹爹的衣袖遮挡,屋内的夜明珠也没有往日那般耀眼。
敖澍做了个梦,梦里他看到了三头六臂的李家三太子,和他在说书人摊位见过的图并不一样,三太子看起来有些凶,没有图画的那般秀气,而是一种,一种……
敖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词语来描述,他只是觉得,这个人,自己本该很熟悉才对。
一觉睡醒,敖澍自己爬到床尾穿衣服,敖丙抚过他眉心的手指,寒凉的好像被层层的霜雪冰冻。敖澍被冷的缩了下脖子,敖丙似有所觉的收回手,脸上还是一如往常般,挂着浅浅的笑。敖澍站起身,抱住敖丙的脑袋,学着摸小狗的动作,轻轻拍打着敖丙的脑袋,像安慰,又像是承诺,这都是梦里那个凶巴巴的三太子教他的。
“爹爹你别怕,有我呢,我这么厉害,等我长大了,你的所有愿望就都会实现了。”
三岁的敖澍雄心壮志,要给最爱的爹爹荡平四海八荒。
敖丙想起自己三岁时,那个东海的渔村,他与哪吒,还有一个毽子。
原来人世轮回,无需等上漫长的一甲子,睁眼闭眼之间,一代就已过去。
“澍儿。”敖丙拉下敖澍的小手,轻轻捏在掌心,他如画的眉目间,漾着星星点点的怀念,好似海潮夜色中,点亮的渔火,摇曳轻慢,带着浅吟低唱。
“我也认识一个李家三太子,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吗?”
距陈塘关城灭已是三十又三年。
距魔丸灵珠划分天地已有三年。
敖丙望着目光澄澈稚嫩的敖澍,曾经那般钻心彻骨的疼,现下不去想,就不会那般难以忍受。他总会在冥想时,回忆起从灰烬中找到敖澍的那一刻,他以为那会是哪吒,一样的发色,一样的魔纹,可在他抱起那个孩子时,魔纹消失了,孩子白净的小脸上,挂着可爱稚气的笑。
那不是哪吒,不是魔丸,自然也不会是灵珠。
那是混元珠。
是经历万万年天地之灵的混元珠。
没有魔丸了,也没有哪吒了。
那一日,他就该知道。
四
敖澍跟我分享了敖丙口中得来的,陈塘关三太子哪吒的故事。
我原以为,敖丙还需要数年,才能慢慢解开心结,说出当年发生的事情,可对着敖澍,他却说得全无保留。
我猜他应该是被陆路流传的故事气到。尽管敖丙是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人,但他也是会生气的啊。
封神榜上,哪吒三太子,号封中坛元帅,是为斗神之尊,位列仙班。
哪吒成神之路,灭妖龙,破天劫,辅佐大军讨伐昏君。
三头六臂,法相庄严。
可这不是敖丙的哪吒,也不是被敖丙藏在回忆里的那个李家三太子。
敖澍问敖丙,那哪吒是个怎么样的人。
敖丙说,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原本哪吒,应该以灵珠子的身份降生,可因为龙族想要一个逃离海底的机会,敖丙的师父申公豹,就调换了灵珠和魔丸,让哪吒以魔丸的身份降生,不出三年,就要死于天劫。
可天劫杀不死他,无量仙翁的天元鼎也没有将他炼化。
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乾坤之大,无我姓名,那魔丸破劫之日,天地始知,我命不由天。
这与敖澍在陆路听到的故事有些不同,就像他看到的李家三太子的画像,与梦里那人长得毫不相干。
敖澍问我:“亚父,爹爹既然认识哪吒,为何不带人到龙宫做客?”
我无可奈何地摸了摸敖澍的小脑袋——明明已经三岁,也与敖丙的龙筋相融合,可这孩子居然连龙角都未长出。
我活了这么些年日,大概也能看出敖丙的想法——用龙筋妖血,掩盖敖澍的真实身份。无人知道,天地分隔之日,混元珠依旧留于人间,敖澍虽不知自己身份,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又能保证,敖澍不会走上哪吒的老路,所以在混元珠有自保之力前,敖丙要等。
“你爹爹自然是想带哪吒回来,不过你祖父大概是不想见到这位三昧真火炼出来的家伙。”
我把敖光曾被哪吒打败之事,说给敖澍当消遣。敖澍张着小嘴,露出痴痴地笑,我爱怜地揉了揉小龙的脸颊,就算敖丙再怎么掩藏,超过四岁,还无法化龙,那敖澍的身份早晚也会败露,到了那时,你又该如何呢?
在我思考对策的次日,敖丙就做了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他从敖光手里接过了龙王之职。
我去水晶宫的大殿找他,以他现在的身体,失去龙筋,失去灵珠,早已是千疮百孔,比之哪吒当初的粉身碎骨,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还要接下这般沉重的担子。
“亚父,我时日无多了。”敖丙静默如水地望着我,那张年轻的面庞上,镌刻着看透世事的淡然。我努力回想敖丙此生可能会留恋的事物,却发现越是回想,越是稀少。
“亚父,我曾,见过我母亲,她与你,应该有着更深的关系。”
敖丙的母亲是天生金龙,上古龙族一脉,的确与我血脉更近,是大荒时曾有一面之缘的同族。
“母亲曾想帮龙族说话,她说天庭五帝,与她有旧,然她忘了,所谓相识不过数年,而神仙一脉,千万年不过渺渺,那些人又怎会帮她。”
敖丙张开双手,望着空荡荡的掌心。
他得到过的东西,一一失去,无论是武器,是衣服,是万龙甲,还是原本的躯体。见到母亲的残魂时,敖丙并未认出对方,可母亲认出了敖丙。
一个母亲,总会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快乐的长大,健康的活着,无忧无虑的交上很多很多朋友。
可敖丙太忙了,忙于龙族的振兴,忙于龙族的希望,他肩负着大哥二哥无法完成的夙愿,所以他没有好好做到母亲托付给他的期望。
“她的残魂徘徊在东海,我见过她一次,但那时我不知道她是谁。后来父亲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大概是怕我伤心吧。”
敖光隐瞒了敖丙关于母亲的事情,敖丙也隐瞒了三龙王早已背叛,龙族内外动荡不安的真相。他们父子之间,互相隐瞒又互相保护,谁都害怕对方会多伤心一点。
“后来我交了第一个朋友哪吒,现在想来,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灵珠与魔丸,他们相随而生,历经万万年日月天地的洗礼。他们相见,才是应当,分别,才是错误。
我问敖丙,只是因为哪吒是魔丸,而他是灵珠吗?
敖丙看向我,那清俊瘦弱的面上,缓缓划过一场大雨,我未得见雨水充沛而落,却看到阴云密布,遮天蔽日。
——只是魔丸与灵珠?
——他们只是如此吗?
“亚父。”
灵珠子当心如止水,悲悯天地,识得万物,见尽情深,方得始终。
可敖丙虽看得八苦也尝尽八苦,而八苦之中,最难得之苦,当属求而不得,爱而离别。
“亚父,我心悦他,我心悦他。”
淋漓的珠链顺着素白的面庞颗颗滚落,敖丙捂住双眼,想要遮掩住溃堤的情绪。
情之一字,自天地初开之日就已见存,可它之一字,却也误尽苍生,让人苦痛难消。
我用龟甲为敖丙编织了一条虚假的龙筋,他借我之力,坐上龙王的位置。他得教导敖澍,他得在敖澍身上的遮掩消失前,让混元珠拥有足够自保的能力。
敖澍和敖丙不同。
敖丙与哪吒,是被分开的阴阳,被切割的魔丸与灵珠。
敖澍却独享了他二人的全部努力与期望。
敖澍的龙筋来自敖丙,让他能以龙子之身立于世上,可敖澍身上还有妖血,我问敖丙,这血取自何处?敖丙提笔的手顿了顿,他面上已经不见痛哭的潮红,他仰起脸,想用轻松的口吻将话意说尽,可他的手在抖,笔墨落纸,染出一片斑驳。
“是我师父的血。”
敖丙合上那双轻灵的眼眸,嘴角微扬的弧度苍白得好似天际流云。
哪吒说,是魔是人,我说了算。
哪吒说,如果天道不公,那就由我来立新规。
哪吒说,陈塘关的百姓因我而死,那是我欠下的债。
哪吒说,母亲让我多穿衣,多吃饭,多交朋友。
哪吒说,原来世间的母亲皆是如此。不论孩子能力与否,想要的不过是他们片刻的安宁。
哪吒顶着通红的眼眶看着敖丙,敖丙没有挪开眼,他就这么望着对方,一分一秒也舍不得挪开。
哪吒说,凭什么神仙可以高坐天上,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母亲,不该牺牲于此。
所以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哪吒也要那些神啊、仙啊,拿出个交代。
敖丙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他静静地听,哪吒大声地说。
然后敖丙想起了自己的大哥二哥,他也想起了哪吒的大哥二哥。
敖丙伸手去拉哪吒,哪吒被敖丙探来的手指攥的一愣。
不好意思的潮红爬上魔丸嚣张的脸庞,只有这个刹那,他才会褪去凶戾,露出一些少年人的模样。
“我陪你去,我也要去问问他们,为何不能给我龙族一个平静安宁。”
天地与我并生,善恶枯荣皆为天定,这本就不公,所以他们要劈开真阳,剔去乾坤,求一答案,就算星河溃败,身死而魂消。
彼时之言,尚在耳际回响,敖丙闭上双眼,还能看到哪吒肆意而笑的模样。
可天地已定,仙魔人妖再无区分,天地空茫广阔,他们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将无上的天与地撕裂,然魔丸已去,灵珠也不剩多少时辰了。
“亚父,澍儿是希望,只有混元珠在,世间才不会再有仙凡之分。”
混元珠是威慑,是选择,是他和哪吒耗尽心血求来的结果。
他要死去之人,皆入轮回。
他要仙再无法高高在上。
他要妖再不受天地歧视。
他要人与神众生平等,再不是谁是谁的养料,谁要成为谁的牺牲。
我静静凝睇着面前年幼的小龙,他还那么小,那么瘦削。
敖丙与我,流着同为龙族的血脉。
可我在他身上,却看到大禹在时的影子。
我曾问过大禹,你之治水,如蚍蜉撼树,你真不怕失败吗?
大禹笑怼我:失败何如?不过身之消亡而已,吾了了,了了。
五
敖澍四岁还未化过一次龙形,迟钝如敖光也终是发现了问题。
敖光抱着他的大刀,脸色阴郁的缩在龙宫琉璃塔边,静静崩溃。
我问他可有什么话要说?
敖光心情郁结地喊道:“我原以为,澍儿是因为有一半人族血脉,所以长得慢,哪想到他居然连龙都不算。”
敖光本来做了最坏打算——也许敖澍就是敖丙和那火娃诞下的孩子。虽然两人皆为男子,可混元珠那般神物,当是有他无法想象的威力。结果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敖澍是龙,只是龙的部分来自敖丙的龙筋。
敖澍是妖,只是他妖的血脉来自申公豹。
敖澍是神,只是他神的天命来自混元珠。
“那哪吒给了什么?”敖光好奇道。
我让敖光的问题噎了一下,只得摇头道:“敖澍的肉身,来自哪吒。”
混元珠在哪吒体内重聚,撕毁肉身,诞下新生的敖澍。
魔丸灵珠为了裂开天地,引来了天劫惩治,他们本该一起死,可哪吒消失,敖丙却重伤存活。为了掩盖敖澍身上混元珠的气息,敖丙抽了龙筋,申公豹放了妖血,所以敖澍是龙也是妖,是人也是神,只是他自己并不清楚。
我见敖光还是目露茫然,心下一叹。他还真如金龙所言,死板教条到没边,只有一张脸,好看得让人把持不住。
我盯着敖光那张脸看了又看,虽然见惯了大荒神女们的美貌,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条龙长得真真的好,无怪能和上古金龙生出敖丙那般丰神俊秀的孩子。
“元始天尊和阐教犯下过错,却以颁发封神榜,复活一些人来作为补偿。可封神榜的位置只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和六位辅神,但死于战火的人,可只这些?”
那些妖怪出身的家伙,就算上了封神榜,也得不到什么好的位置。
就连纣王那般的人物,都可以封神登天。
封神榜不过是一纸笑话,是天神对人间最大的蔑视与敷衍。
只有见过满城焦尸的哪吒,只有看过龙族为天地蒙受损失的敖丙,他们不想妥协于此,也不能妥协于此。
就算没有元始天尊插手人间,元始天尊有名有姓的弟子就有一十九人,他们麾下弟子千万,真的会就此放过人间吗?
谁能保证,百年之后,记得封神之战的人死光了,灭绝了后,阐教不会卷土重来?
阐教的故事会一代代流传下去,三代之后,大家又会相信——阐教的神仙是好的,妖怪是坏的,陈塘关是被恶龙覆灭,哪吒三太子是天庭之斗神。
谁又会记得,敖丙的母亲,才是本来的战神至尊。
谁又会记得,真正的哪吒三太子,曾身殒于天劫。
敖光看向我,眼神里满是纠葛与无奈。
我在天地盘踞万年,早已看惯生离死别。
敖光深陷这封神登天的骗局当中,大儿子失踪,二儿子身陨,妻子身死魂灭,仅剩的小儿子,很快也要留不住了。
“我以为,他会留得比我久些,就算只是久上一日也好。”敖光摸了摸手里的刀柄,想着敖丙从一颗龙蛋,到孵化出龙形的那日,就算已经是三为人父,他也高兴地想从柱子上跃下,搂着敖丙好生亲近一把。
原来这世上,最是留不住的,全是由他而来啊。
六
为了让敖澍早日拥有自保之力,敖丙给他从早到晚排满了功课。
前三天,敖澍看在能跟敖丙待在一个房间的份上,乖乖坐下了。
到了第四、第五天,敖澍试图用撒娇,让敖丙减少点修炼任务。
第六天,撒娇无果的敖澍逃课了。
躲在龙宫,会被轻易找到,毕竟敖丙现在可是龙王。
所以敖澍逃去了海面,带着一兜子的夜明珠,准备去人间充一回大款。
有敖光上次带孙儿出门的坏榜样在,敖澍对人间的物价毫无概念,看到好吃的东西,冲上去就是一颗稀世夜明珠。
有的摊主看他年纪小,又生得可爱,自是不好骗他钱财,大多是直接送给敖澍吃。
敖澍在龙宫,和小龙们玩不到一起去。小龙还不会化形,敖澍又不会化龙,敖澍长到四岁,基本就能和敖光玩玩,他力气大,虾兵蟹将很容易被他折断手脚。
敖澍看到一群小孩趴在地上打石子,他眼巴巴地凑过去,蹲在旁边围观,见一个男孩打急了要上脚,他兴高采烈地举起手,也想参加。
小孩子们说加入我们,得拿出点奖品压着,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小孩,他们是要打赌上奖品的小孩。
敖澍一听,立刻把一兜子夜明珠都倒在了沙地里,大方地请小朋友一块打夜明珠,他这个可比石子都结实。
敖丙顺着敖澍留下的气味,找到偷跑出来的小龙。敖澍早把自己滚成了个泥巴娃娃,只有一双大眼睛,还能扑闪扑闪的朝爹爹放着火花。
敖丙左看看右看看,都没找到敖澍身上哪里可以让他下手拎娃。敖澍玩的满头大汗,脸上的泥巴都让汗水冲成了河渠,他张开小手往敖丙身上扑,敖丙下意识倒退两步,最后还是生生忍住,让敖澍的小爪子在衣袍上抓了两个黑黢黢的印子。
“爹爹,你看,这是朋友送我的。”敖澍举起羽毛漂亮的毽子,乐颠颠的要教敖丙怎么踢毽子,他那一兜子夜明珠被挨个分发,成了小伙伴们人手一个的弹珠——也不知道带回家后,半夜发光时,会不会吓死这些孩子的爹妈。
“玩开心了吗?”敖丙双手抵腰,弯腰盯着敖澍。
小龙捏吧着毽子的底座,大眼珠来回左右地转,一副很想解释又实在没啥可解释的可怜样。
敖丙很是稀罕小龙现在的表情,要知道敖澍是被敖光带大,隔代亲的宠溺问题,完全无法阻挡,小东西在龙宫,那可是肆无忌惮到虾见虾跑,蟹见蟹倒。
“如果喜欢陆路,以后爹爹带你来好不好?”
“可以吗?”敖澍本以为要挨骂,哪想到敖丙好说话得不行。
“你每学会一个法术,多一重变化,功力精进一层,我就带你出来玩一回,而且不只是这儿,我会带你去更远的地方,更繁华的城邦,那里有更多的美食和玩具。”
敖澍瞪大的眼睛里,泛滥着点点星光,好似银河都在向他倾倒。
敖丙拍了拍小龙的头顶,心里淡淡道:你要爱这个世间,以后这里的一切,就得靠你了。
敖澍被我按在盆里洗刷,在败家这点上,龙族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不知节俭。
前有敖光败光家业,后有敖澍拿千年夜明珠当弹珠,换了个不值两文的手工鸡毛毽子回来。
此时我还不知道敖丙的败家行为,我要是知道,肯定早早把这爷孙三人丢出家门去。
敖澍得了敖丙的保证,修炼自是一日千里。混元珠之力,如果不是通天彻地,当初也不会引得元始天尊将其一分为二——那是削弱,是忌惮。就算混元珠没有肉身,没有灵智,没有修炼,也足以让神仙惧怕。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亚父,这是真的吗?”
敖澍趴在我的壳上,絮絮叨叨地背着心法。敖丙接手龙王之位后,忙碌更加,又要盯着敖澍修炼,旧伤复发,再次进入闭关。
没有敖丙在,无所事事的敖澍又回归了混世魔王的本性。
“当然是真的了。”
混元珠一分为二,成为魔丸灵珠。魔丸灵珠为天下万民再不受天道神仙的钳制,裂分天地——此后神仙只是高高在上的神,而人和妖也只是天地万物的造物。
“澍儿,你就是你爹爹和重要之人,组建的万事万物。”
我轻抚着敖澍稚气的鬓角,此时懵懂的混元珠,尚不知晓未来肩负的重担。敖丙勉力支撑身体存活至今,就是想多为你抵挡一些风雨。
“早些长大吧,澍儿。”
“亚父,以后我要长得特别高,比爹爹高,比祖父高,我要变得很强壮,可抬起龙宫,可保卫城邦,我要给爹爹所有他喜欢的东西。”
敖澍双手插着肥嘟嘟的小肚子,手舞足蹈地发着誓。我忽然忆起过去,忆起大禹在时,那些被我驮在背上,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孩子。
他们没有混元珠那般天生的神力,但他们用双手挖渠引海,放田移山,那是最普通又朴素的人啊。
敖丙清醒时,会拉着我枯槁坚硬的手,抚平指节上一道道沟壑和伤疤。
敖丙说起小时候被全体龙族供养,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龙族偷盗灵珠的罪证。
哪吒想要分隔开天与地,因为哪吒会想念陈塘关被化为灰烬的百姓们。
“哪吒总说自己很坏。”敖丙斜倚在榻上,爬满脸颊的鳞片,银白的好像月色正在屋内翻涌。
我给敖丙体内虚假的龙筋,注入法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撑得再久一些。
“他是魔丸,是陈塘关的混世魔王,每个人都怕他,每个人都不敢跟他玩,所以他特别珍惜自己的第一个朋友,珍惜自己的母亲、父亲、师父,珍惜那些百姓。”
哪吒跟敖丙说,那些人怎么那么傻,我只是想救我父母,顺道救了所有人而已,可只是那么一次,他们就把我过往做的坏事全数忘记。
敖丙想,是啊,就算我把龙族托付的万龙甲毁掉,就算我没有完成父亲的要求,但是没有人责怪他。
但责怪有时,反而可以消减愧疚,不然他们越是如此想,越是难以忘怀,不得解脱。
“若是觉得累了,就跟亚父说,亚父肯定不告诉你那个傻父亲。”
我抚掉敖丙脸侧的鳞片,让他不要太过操心,这不是还有我在嘛。只剩一腔气力,努力支撑的小龙,朝我露出清浅的笑,这一笑莲花盛放,想来秋水为神,骨玉消减,不过如此这般罢了。
我忽是生出一丝遗憾,没能亲眼见见那位哪吒三太子,他当是如骄阳热烈,赤子丹心般的人物吧。
敖澍最近又梦到那个人了。
和哪吒三太子一样,三头六臂,烈焰滔天的家伙。
敖澍觉得这家伙长得很凶,但又很好看,和爹爹的好看不一样。
敖澍的梦在一汪水中央,水面静波无澜,他与那人,天各一方,他不去靠近那人,那人也不会来找他。
敖澍从梦里醒来,抱着敖光的腿,要祖父给他说说哪吒的故事。
敖光对哪吒,哪有什么印象,他们统共也就见了三面。
第一回他围困陈塘关。
第二回哪吒要杀他报仇。
第三回他们天元鼎一起当烤肉。
“他是个把你爹带坏的家伙。”
敖光抱起敖澍,夹在臂弯里晃了晃,敖澍咯咯地笑着,敖光刮了下小龙的鼻头,眼中闪过一丝丝的怨。
敖澍长得不像哪吒,虽然他有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
敖澍也不像敖丙,尽管他是靠敖丙的龙筋才成的龙。
敖光总怀疑,是不是申公豹的血混入其中,才让敖澍这也贴一块,那也补一角。
“祖父,以后我会比哪吒三太子更厉害吗?”
敖澍眼神闪烁地望着敖光,那表情俨然是把哪吒当偶像了。
敖光咬紧牙关,默默啧了一声——你小子是没见过真人,不知道哪吒的缺点好吧!
“你会比他厉害的。”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就是那三,是万物,是哪吒和敖丙留于天地的希望,你自是会比他们更强大,更长久。
七
敖澍六岁那年,功法已经练到第十重,龙宫上下早已无人是他敌手,只他对自己不能化龙,耿耿于怀。
敖丙带敖澍去天上,看层冰封海的寒冬。洋洋洒洒的雪自瓦蓝灰的天幕落下,融化在了敖澍的发间。他伸手去掸敖丙簪上的落雪,敖丙身上总是太冷太凉,像是时光停驻,不再往前挪移一步,连雪落在敖丙簪头,都不再融化。
敖丙说在离这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个城里,此时已经开满鲜花。
敖澍搂着敖丙的脖子,撒娇着要去看看。敖丙极目远眺,风卷雪浪,波涛如云,天与海,在鹅毛大雪中,顷刻倒转。
敖丙放下耍赖的小龙,牵着敖澍的手,前往了远方。
敖丙和哪吒来过花城。
两个人。
出发前,李靖惯例又是一通交代,太乙则是给两人塞了些宝物傍身。
与玉虚宫为敌,光凭他们二人自是不行,且敖光已经带走龙族,剩下的精怪也多已遁入山林。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等天上的仙反应过来时,说不定会有更大的祸患降临,所以他们得早做打算。
敖丙从未离家这么远过,路上看到的每样东西,都觉得新奇。
哪吒给敖丙演示陶埙的吹法,可他自己也吹不太好,倒惹的摊前老板,频频皱眉。
后来那吹过的陶埙进了敖丙的口袋,哪吒嘀咕着还不如敖丙当初那个海螺好吹时,敖丙抬起手,在哪吒的后脖子上戳了一下。
哪吒被戳的瞪眼,凶巴巴地问敖丙是想打架吗?
敖丙歪过头,笑盈盈地在哪吒额间,虚空画了个静心符。
“勿怒勿喜勿悲勿激,你还有得修炼呢,吒儿。”
哪吒特不喜欢敖丙喊他吒儿,跟在逗小孩一样,明明他俩年龄一样,敖丙还比他小只。
“谁准你这么喊我了,一天到晚,坏的都冒油。”哪吒抬手要掐敖丙的龙角,敖丙双手捂着龙角往后跳了两步。
要让两个心性不成熟的孩子单独出门,最后很大可能是变成一路玩闹。
虽然敖丙大部分时候很靠谱,但他一碰上哪吒,就会脱线一些,无怪敖光总觉得丙儿是让哪吒那火娃子带坏了。
敖丙牵着敖澍来了花城,城中春色正浓,瓮坛盆罐皆是绿芽。
敖澍在一个卖桂花糕的摊位站定,敖丙摸出钱袋,找老板买了一块。
这些桂花都是去年开花时摘了留下,做成桂花酱,保存一冬,春日再拿来做馅,捏出那蜜里带甜的糕饼。
敖澍并不是想吃桂花糕,他只是发现,自己总在敖丙身上闻到的味道,那甜甜浅浅的气味,跟这个很像。
敖丙三十年前来过花城,故地重游,这里却早不是当年的模样,连他和哪吒一块吃桂花糕的摊位都已换了老板,闻起来,味道也大不如前了。
敖丙和哪吒在花城和花妖、树妖谈判,他们需要所有妖一起,反抗玉虚宫。可惜妖被压迫多年,早已吓落了胆子,能不被玉虚宫看到已是最好,更别提反抗了。
连战力最强,震古烁今的龙族都避世不出,他们又有什么能力与一家独大的玉虚宫抗衡。
哪吒被花妖怯怯的样子弄得恼火,眼神上下打量,一副要把这片树林都给你烧了的架势。
敖丙架着哪吒的胳膊把人往外拖,花妖眼泪汪汪地躲在门后,挥着手绢让两人可以多待一日,次日就是花城的新年,城中会有大典。
出了花妖的居所,哪吒嘟囔着生闷气,敖丙往左边看他,他就扭到右边,敖丙往右边看他,他就扭到左边。
最后敖丙双手一拍,在哪吒脸上冻出两块冰来,才把耍性子的魔丸定在原地。
“我有在好好修炼。”哪吒挪开眼,拒绝与敖丙对视。他最讨厌敖丙这直率又含笑的眸,好像能把他全部的心事,尽数照出。
“那我们就不算白来,不是吗?”
敖丙喜欢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快,过去他背负龙族的期望,哪吒被众人的厌恶欺压,好像不往前跑,就会欠下很多。现在想来,他们所求之事,不过是父母康健,家和美满,事事顺遂。
“你倒是突然不在乎了。”哪吒气闷地想拧敖丙,敖丙和他拆了两招,让混天绫捆住拽进了哪吒怀里。
“解决不了时,就放空一下,想想别的事。”
敖丙见挣脱不开混天绫,干脆就地躺下,任由哪吒在他脸上掐揉。
“我想不来别的,我想我娘。”
“我也想我娘。”
两根小苦瓜对望一眼,然后都让对方眼神里的情绪逗乐。
敖澍在花城住了一宿,次日天刚蒙蒙亮,敖澍就让敖丙从被窝挖了出来。
小龙哈气连天地想耍个赖,敖丙见他眼都睁不开的样子,干脆把小龙抱到窗前。
随着花城城楼正中的一声巨响,敖澍被炸的双耳一嗡,整条龙僵直在敖丙怀中,还抖了三抖。
花城那宛如巨大烟囱的城楼顶部,泼洒出大量的花瓣。
花如雨幕飞降,被风一吹,就轻飘飘地向城中各地摇曳而去。
敖丙伸手去接花瓣,嘴角漾起的笑,被晨光镀了层浅金,明亮又耀目,看的敖澍挪不开眼来。
敖丙和哪吒在花城过了新年,也看了一场日出之时的花瓣雨。
哪吒六只手在半空抓花瓣,速度快得跟在捡芝麻一样。
敖丙伸手托住一朵完整的桃花,他把色浓艳艳的花别在哪吒的耳边,哪吒耳廓红了一下,脸上再次摆出不耐烦的表情,像个得了便宜却害羞的小狗。
敖丙想,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安定,师父、父亲、哪吒都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到了那时,他又会在哪里呢?
“这个明明更适合你。”
哪吒在漫天飞花中抓了一大把,然后手忙脚乱地编了个歪歪扭扭的花环。
他把花环戴到敖丙头上,银蓝的发丝,像倾斜了一地的月色湖水,湖水托着五彩艳丽的花瓣,在屋内留下满室芬芳。
敖丙歪过头,调侃地问道:“好看吗?”
哪吒眉心一蹙,瘪着的嘴角抖了三抖,那别在耳侧的桃花,脱色一般,染红了哪吒的脸庞额角。
窗框框出了屋外满城花色锦绣的美景,窗框也框出了屋内,言笑晏晏的双人画幅。
往后余年,每每想起当日,都让敖丙心间一颤,似有一朵红莲,被他养在了心湖当中,莲徐徐的开着,在他心底扎根蔓延。
敖澍在花城放肆了两日,第三日,敖丙要带他回去了,敖澍恋恋不舍地想买点纪念品带回去,这个给敖光,这个给亚父。
最后敖澍拿了一袋花种子,还抱走了一个瓮。
敖丙问他这要送给谁?敖澍抿着小嘴不答。
敖丙笑他小小年纪也是有心事了啊。
敖澍靠在敖丙腿边用力蹭了蹭脑袋。
敖丙的柜中,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瓮,里面有土,土中有一颗焦黑的种子。
种子已被烤熟,自然无法长出花来,但敖丙还是很宝贝的将它留在身边。
敖澍想知道那是什么花的种子,可惜连卖种子的老板也认不出来,所以敖澍把摊位所有种子都买了一遍,想着总会种出爹爹想看的花来。
不过等敖澍回了龙宫,我才告诉他一个悲剧的消息。
龙宫水汽充沛,不见天日,感受不到风,种子在龙宫,可是发不了芽的。
“那有什么法术吗?”敖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好笑地掐了掐混元珠软胖的脸颊。
“若是用法术,那还是你精心照料得来的花吗?”
哪吒和敖丙离开花城时,花妖教了他们一个可以快速让种子开花的法诀。
回家的路上,哪吒看到路边的小花,就想试一下,再试一下。这一路试了过去,弄得满路芬芳,花开遍地。
为了阻止哪吒这破坏季节的行为,敖丙给他买了一袋子桃花种子,并让他试试亲手种一株桃树来,不准用法诀,用了算作弊。
哪吒一个属火的家伙,跟敖丙一个属冰的龙,两人凑一起,那绝对是植物种子的噩梦。
在烤熟了第十颗种子后,哪吒彻底放弃,拒绝再进行无用功。
敖丙笑称他俩就不是干细致活的料,可哪吒不服,你越是说他什么不行,他越是要给你干行了。
“你别笑了,给小爷等着,我早晚要种一株桃树给你!一定!”
敖丙抿着嘴,做了个不笑的表情,可惜哪吒不买账。敖丙凑过去哄他,还发誓一定会吃到哪吒种的桃子。
桃树年年终相似,不见归人入梦来。
八
敖澍的种花大业,磨蹭了七年,终究一无所获。
虽然他每天捧着瓮去海面晒太阳,吹海风,又把龙宫过剩的水汽烧掉,但最终也不过是烩出一盘海鲜——烤熟了两只水母和一条鲨鱼。
敖澍十二岁时,敖丙大病了一场,从年头一路病到年尾,中途数次我都觉得他要撑不下去了。
心血耗尽,丹珠不在,就算有我的龟甲顶着,身体还是一步步衰弱下去。
若是说之前敖丙不敢走,是怕敖澍的能力不够扛天,现在他不敢走,却是因为一直没把真相告诉敖澍。
敖丙总觉得,只要他多留几日,就可以让敖澍少受几日的罪过。
我叹灵珠子还是过于善良,这种与天争命的举动,如何容得下一丝慈悲与怜悯。
“可我总觉得,他有哪吒的一半,不该再这般劳累。”
哪吒以魔丸出生,受尽白眼,好不容易躲开天劫,却又背上母亲和陈塘关万万之民的性命。
人不能这样,总想着把他人背起,却一个也不放下。
我笑敖丙是痴人,若哪吒是那一路奔波之人,那你呢?你若是放得下,如何会继续独留。
魔丸和灵珠,同生共死,明明是一道去应得天劫,去做的那分天裂地的伟岸功业。
何以只有魔丸消匿,灵珠独留?
敖丙眨着怔忪的眸子,许久没有回话,在我以为他要睡着时,他握住了我的手,寒凉得好似他已化为寒冰,凝为玉石。
“我说,我不独活,但他,骗了我。”
敖丙轻蹙着眉,眼中水色涟涟,他似是要哭的,却又实在掉不下泪来。
天地分隔那日,封神榜业已颁布。
那场王朝更迭,两教争锋的大战,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可能上封神榜的却并没有那些被烧成灰烬的民,被砍杀致死的兵。
敖丙与敖闰第二次对峙,他姑姑轻描淡写的说尽了封神榜的荒唐,所谓封神,只是让他们精怪死后,换个神阶的身份再来,然黎明百姓,与他们何关。
封神那日,敖丙看到,死去的龙王们如敖闰所言,全都回来了。
哪吒站在封神榜的金光之下,用力握住敖丙冰凉的手,敖丙反握了回去。
殷十娘也在封神榜上,那是给哪吒的安抚,是上天对他的招安。
敖丙看到哪吒眼角有泪闪过,哪吒朝母亲迈出一步,他主动抱了母亲,只一下,就一生。
哪吒问敖丙:若我还是不肯妥协,不愿低头,你可愿跟我一起。
敖丙好奇道:若我不愿,你当如何?
哪吒噎了一下,手指抠着脸,气哼哼道:那我就再不来找你。
好幼稚的办法。
敖丙眨着眼,好笑的弯下腰来,眼下饱满的卧蚕,金灿灿的亮着光儿,好像萤火重重,皆落于他的面上。
“哪吒,这封神榜,我不认。”
若是认了,他敖丙就愧对龙族众生的栽培。那万万海底炼狱的妖魔,他们本不该成为天神们的养料。
哪吒也不认,他是个坏孩子,出生起就是魔,魔那么坏,所有人都怕他,惧他,可他只是做了一件他该做的事,那些人,就如此傻乎的来感谢他。
“要是引来天劫怎么办?”哪吒望着天空,大罗诛仙,列阵天上,显得他们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那就一起扛。”敖丙张开秀气的五指,把哪吒的拳头包裹在里面,哪吒皱了皱鼻子,反手将五指张开,和敖丙十指相扣。
可天劫落下时,哪吒撒谎了。
哪吒拜别了父母,托哥哥们以后代他尽孝,此后天地两分,天上天有仙,万丈地有人,他们此后各不相干,再不会有谁,支配着谁。
“母亲——”
请自珍重。
混元珠诞生于天地大荒,万物混沌之年。
他们本不会有心智,也不会有肉身,更不会区分出魔与灵。
因为神仙想要他们变得软弱,所以他们被分了开来。
可神仙想的,就都对吗?
裂分天地,左右仙凡,违背天道。天劫浩荡而至,雷鸣电闪,敖丙银白的龙身盘踞在哪吒头顶,他身上的鳞片被电光掀开,血肉模糊。
哪吒要取出与血肉交融的魔丸,敖丙要助他重塑混元珠。
哪吒说,他有三昧真火,可以把灵珠魔丸同时炼化,所以敖丙得把灵珠交给他。
哪吒说,我们同生共死,此后化为一颗混元珠,再也不分开。
哪吒说,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我只是不想你死。
混元珠被三昧真火重新炼就。
哪吒在天劫中粉身碎骨,肉身垮塌,铸就了一个全新的生灵。
敖丙被天劫劈断了龙骨,他一边咳血一边在灰烬中寻找着哪吒。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哪吒,没有混天绫,没有风火轮,只有一个小小的初生的混元珠。
敖丙抱着混元珠用力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戚戚的喘息。
他从天明跪到天黑,天幕已分,神仙再也无法随意下凡,可哪吒呢?哪吒去哪了?
为什么说好了一起扛,最后却要独留我一人?
敖丙想不明白,他跌跌撞撞地起身,他朝未知的前路跑去,他不知自己该去哪,他只是无法再留在那儿。
混元珠在敖丙怀里安静地睡着,浓黑的乌发,披洒在敖丙被天劫灼伤的手臂上,很疼,但也有些痒。
抱着混元珠离开的第三日,敖丙被申公豹追上。
敖丙睁着空茫的眸子,嘶哑着声音,他求师父救救哪吒。
申公豹救不了哪吒,申公豹也救不了敖丙。
他为了成仙,替玉虚宫做过太多罪孽,这些罪孽后来反哺到了申公豹自己身上。
他失去弟弟,失去父亲。
他本是为了家人,才想出人头地。
可若是妖活着,不用胆战心惊,不用害怕被人类驱逐,被神仙捉拿,那他还会想爬那登仙梯吗?
申公豹不知道,他只知自己罪孽深重,他助阐教挑起封神之战,死伤百姓万万人,妖魔尽数成为教派夺权的养料。
他努力过,想要改变,但失败了。
“天地、地虽、虽分,可若是想、想重连,也非不可能。”
若人间没有魔丸灵珠,没有可以与一教之主抗衡的混元珠,那天地合一,早晚都会发生。
“师父,我该怎么做?”
敖丙想,让他做什么都好,让他付出生命也罢,他已经活够了。
“把、把、混元珠,养大。”
就像申公豹对敖丙,太乙对哪吒那般。
养大混元珠,教导混元珠功法,让混元珠承袭天命。
“在他、长大、大之前,不能,暴露。”
敖丙取出灵珠之力,交付给了哪吒,哪吒身死,天劫以为混元珠消散,所以暂时隐退,可若是让天上发现混元珠已经重新融合为一幼童,那劫难将至,不可躲避。
哪吒的肉身,敖丙的龙筋,申公豹的妖血,混元珠的神力。
敖丙抱着化为龙子的敖澍,面上除了血污,已经不见哀凄悲恸。
申公豹取出全部妖血,浇灌了混元珠,化形的身体慢慢退回到野兽的模样。
他成了一头疲惫的花豹,跟在敖丙身边,慢慢地向海边走去。
看到海的那日,申公豹消失了。
敖丙在海中等了许久许久,都再没见到师父的花豹回来。
等到沧海夜明,月上当空,敖丙忽然想明白了。
于申公豹而言,成仙是唯一的选择,所以他勤勉奋进,不敢松懈。
现在天地已分,仙妖人魔,再无阶级。
如果可以选,申公豹更愿意做一头山林中奔跑的豹,没那么多拘束,没那么多歧视,没那么多钩心斗角和权力倾轧。
只是一头豹和另一头豹,只是申公豹和申小豹。
我给敖丙掖了掖被角,他似是做了一场美梦,苍白的唇角在梦里微微翘着,露出一抹好看的笑。
我猜裂分天地那日,魔丸未尽之语,当是与你一般,别无二致。
回想那日,敖丙对我垂泪说着:亚父,我心悦他,我心悦他。
哪吒想来,也是如此啊……
哪吒说,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我只是不想你死。
因为哪吒喜欢敖丙,因为喜欢就是希望对方可以好好地活,可以代替自己,看这波折后重新站立的人世,看千山万水,看星河璀璨,看大漠孤烟,看山海变迁。
这世上,情情爱爱,恩恩义义,看得多了,也就如太阳下山时的赫赫鎏金,远看一场坟堆,埋尽伤心人的往事。
与敖丙的对话,让我苍老的记忆有了些许微澜,我于大梦之中,看青灯笔墨,看大荒众人,看沧海桑田,我看金龙朗笑于天地,我见大禹垮波涛救人间。
这人世最大的谎言,就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人与人之间最远一次交心,就在生死存亡的顷刻。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你活着。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与你同去。
魔丸与灵珠,相伴而生,自当相随而死,可哪吒啊,你怎会忍心,留他独活。
九
敖澍十四那年,敖丙终于是耐不住我的催促,把混元珠之事,告知了敖澍。
彼时幼童,早已长成青葱少年,他如愿比敖丙高了不少,却还是比不过自己的祖父敖光。
敖澍听完敖丙的话,面上倒未见任何不满。
其实我们都是多虑,他天生神力,早慧早觉,到了十四岁还无法化龙,那自是因为他并非天生龙子。
“所以爹爹的病,是因为龙筋在我身上吗?”
敖澍从垂眸沉思中惊醒,仰头看向敖丙时,鼻头已然泛起红来。
“若我把龙筋还给爹爹,你会多陪我些时日吗?”
敖澍紧紧握着敖丙的手,曾经他的手那么小,放在敖丙掌心,连掌心都填不满,现在他已经比敖丙更加高大,可以把敖丙的手,完全攥住。
敖丙没有回话,他给不了敖澍想要的答案。
敖澍伤心到甩门而去,我在屋内叹息,却也不忘安慰敖丙,那孩子总会想通的,因为他是哪吒用肉身留下的混元珠,是敖丙忍抽筋之痛,也要亲自教养长大的孩子。
敖澍是万事万物,是魔丸与灵珠留给世间的保障。
“亚父,我想母亲了。”敖丙只见过母亲一面,可敖丙一生,见过一面的过客何其之多,却独独不该与母亲,只此一面。
“你母亲当也在想着你呢。”
敖丙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散为一团气音。
那句——我也想哪吒了。
终归是没有说出口来。
想又如何,你却不肯入我梦来。
将混元珠一事交代后,敖丙似是终于做完一切。
他说,亚父,我想小睡一会。
这一睡,却差点离于梦中。
敖澍跪在床头痛哭,他哭到干呕,泪盈满面。
“阿爹,我把他还给你,我把他还给你可好。”
敖澍把头埋在敖丙的肩头呜咽,他总会在梦里,看到那个身影。
如烈焰,如太阳,如赤子一般的家伙。
他在水中央,他宛在水中央,他从不靠近敖澍,却像在隐隐约约地宣告着什么。
敖澍想,也许哪吒是在说,我来了,我要将他带走了。
“澍儿,他是他,你是你,不一样的,不必强求了。”
敖丙也曾期待过,期待敖澍也许是哪吒,只是被天劫夺走了记忆。
可后来他想明白了,哪吒不在敖澍身上,而在他心底,他终归要去找哪吒的,可敖澍会活着,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
敖丙想,他还是把这么沉重的担子,丢到了敖澍身上,那是让人难以想象的千斤重担。
是魔丸灵珠、是陈塘关百姓、是申公豹、是妖族、是无数人命换来的结果。
“爹,花要开了,花就要开了,你再等等,等等。”
敖澍养在小瓮里的种子,开出了两片嫩芽,葱绿青翠,生机勃勃。
敖澍想,只要再等两月,就会等来花开,到时他会把花,簪到爹爹的发间。
敖丙看着我,他看了我许久许久,直到那双轻灵的眸子渐渐浑浊。
“原来,他也同我一般。”
敖丙的声音渐渐低沉,我感受到埋在他体内的龟甲正用尽气力地挽留。
此刻龙宫内外,静默岑寂。
敖丙终于想明白了哪吒裂分天地那日的意思。
我喜欢你。
我也一样。
“我道此生如簪雪,世事难得瓮头春。澍儿,怜取眼前人,别像我,花了那么久,才想明白。”
敖丙说完这句,咳喘的声音淡了下去。
屋内只剩敖澍抽泣的低吟,还有敖光克制不住的叹息。
终
敖澍梦里的人,随着敖丙一起消失了。
敖澍问我,他们是一起转世去了吗?
我拎着被敖澍发火时烤熟的章鱼,叹着气默默收拾着烂摊子。
魔丸灵珠,相伴而生,相随而死,既然一人活着,另一人自是要换种方式陪伴左右,可惜敖丙不知罢了。
夜里,我伏于海眼之上,梦里来了不少故人,他们与我一一拜别。
千年一瞬,竟已过去这么这么久了。
在梦的最后,我见灵珠拉着魔丸而来,我弯着眼,终是见到这位赤子丹心的三太子。
他与我想象的并不一样,俊美无俦的脸上,挂着三分凶戾,三分犹豫,三分害羞,还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妥协。
敖丙与我拜别,他喊我亚父,那清朗的声音,脆生生地回荡在梦中,竟让我生出一丝不愿醒来的惆怅。
梦中的桃花开了,艳艳的别在哪吒耳边。
经年不见的桃树结了果子,一颗两颗三颗,颗颗落入梦的霓裳。
敖澍三十那年,敖光把龙王之位交予他,然后独自回了东海。
敖光告诉我,他要去找夫人,去金龙消亡之地,也是敖丙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地方。而敖澍,就得拜托丞相多加照拂。
新年将至,敖澍想去城里买些吃食。
上岸那日,天上落了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海面一片漆黑寂静,渔火之光也被疾风湮没。
敖澍去了城中,灯火如昼,人潮熙攘。
敖澍路过一家卖桂花糕的铺子时,他闻到股熟悉的味儿,像他曾在敖丙身上闻到的那般,轻甜却不腻人。
敖澍问店家从哪来此做的营生?店家道,她的母亲曾在花城,拜一糕点师父为师,师父去世后,母亲一路走回了家乡,在此处支棱了个铺子,只是前些年战火不断,她随难民逃离这里,后来病死了她乡。
店家学了母亲八成的手艺,回到故地办了这个摊位。
敖澍买了三块糕,两块揣在怀里,一块自己拿着吃。
行路间,大雪飞扬,纸伞交叠。敖澍没有撑伞地走在雪中,雪片落在发间,融化成水,他与一位红衣墨发的少年擦肩而过,一股心悸莫名而来,敖澍回首,灯火通透,明媚温柔。
红衣少年买了两块桂花糕,揣在怀里向远处跑去,他面上带着一丝凶戾,笑意却冉冉如旭阳,暖得那般透彻,让人一见难忘。
红衣与白袖交叠,漆黑的发尾甩动到一起,宛如结发。少年牵起少年的手,落雪在头顶,在簪间,被融化。
他们风吹雪满头了白发,也算共与此生白首。
而敖澍望着他们,久久不语,直到目力极限,再不见二人的身影,敖澍抬起手,交叠于胸前,向着少年们远去的方向,沉肃一拜。
完.
因为评论很多友友提到《敖丙传》的事。
我19年磕藕饼时,那会这本书,宣传上是说官方设定,我当时看了一部分,但后面淡圈后,并未关注这本漫画后续的操作。
写簪雪真的是一时兴起,文发出后三天,敖丙传上热搜,不少友友提醒我,敖丙传设定和电影冲突了,我也去了解过,因为一直没有想好如何修正,部分逻辑无法圆回来,所以纠结了一段时间,很抱歉引起争议。
目前已经删改了文中有争议的部分。
希望大家每天都开心,笔芯。
文章名是从“我”,也就是龟丞相的角度来写——雪落簪上却不融化,是为时间停驻。
赑屃的故人皆已不在,他的时间停下了。
敖澍见到藕饼的转世时,雪会融化了,所以大家都在往前走了。
好久没写藕饼了,一下子鸡血上头,两天之内,仓促成文,若有不足,请多见谅。
如果看到最后,请给我条反馈评论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