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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一写小相夷刚被师父捡回去时的故事，以及在云隐山长大的那些年。

「一」

漆木山最开始捡到李相夷和单孤刀时，二人的狼狈模样实在令他难以忘怀。

那时的两人刚从其他护食的乞丐手里逃出来不久，原本就脏兮兮的小脸被人揍得青一块紫一块，衣摆在拉扯中几近被撕成了碎布，一片一片飘飘荡荡的悬挂在小腿肚的位置。

偏生不巧，那个秋冬之交的夜晚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呼啸的秋风卷着雨水，将勉强躲在树下的两人浇了个彻底，雨水泡着伤口，李相夷半夜就发起了高热。

漆木山找到他们的时候李相夷身上只盖了一层湿漉漉的草席，他俯下身子，不太确定地唤道：“相夷，是李相夷吗？”

单孤刀在一旁满眼的戒备，可李相夷已经烧糊涂了，嘴哆哆嗦嗦张了又张，也忘了最后自己应还是没应。

漆木山将李相夷抱起来，他的脑袋病怏怏的垂着，没有任何支撑力地耷拉在漆木山的肩上，漆木山宽厚的手掌在他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的抚摸过去，师父的手掌温热而粗糙，这点触感最终也成了李相夷少时那段颠沛流离日子的结语。

之后漆木山一手抱着李相夷，一手拉着单孤刀，带着两人回了云隐山。

李相夷的儿时在腌臜混乱的众生泥潭里滚过一遭，被抱回云隐山后反而渐渐消磨掉了身上的烟火气。

山中松花酿酒，雪水煎茶，只与明月清风同坐，秋日的枯叶被风卷着在空中打着旋儿，再落下时变成了晶莹的六角雪花，两个孩子从屋檐边结的冰棱下跳过去，人影渐渐远去，那如同悬在脖颈上的一道又一道的尖锥也渐渐融化，从冰棱化成了春水，一滴又一滴落入江里，暖江北去，大地便又是新的一春。

如此冬去春来，李相夷的病终于彻底养好了，他大病一场，没有落下病根，却也将前尘忘了个干净。

只道自己是长于云隐山，家中有师父师娘和师兄，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二」

云隐山上的日子闲云恣意，流水一样无忧无愁的过，坐于山林间，只听鸟雀蝉鸣，泉水淙淙声如风如雨，到了秋冬便是桂花松子满地。

李相夷学着漆木山的样子捡起几颗揉碎了泡进茶壶里，但他捡回来的松子全是又苦又涩，他喝了一口，再连连呸呸几下的吐掉。

漆木山就在一旁拍着大腿哈哈地笑。

后来李相夷终于能分清什么样的松子可以泡在茶里，他独自一人坐于莲花楼中，身边再没有师父的朗笑声，只有孤寂的寒风一下又一下打在莲花楼摇摇欲坠的窗棂。

彼时他亦是在山中，不过是一座无人的空山。

碧茶像是霜刃，将他避世于云隐山那些年免遭的风雪成双成倍的返还，压在他的脊梁，覆在他的眉眼，打透他的血肉。

桌上的红烛在漏进来的风里阵阵抖动着，风烛残年，空山孤寂，李莲花抖了抖袖子，火苗悄无声息地灭了，只留下了一缕青烟。

那缕烟途径过李莲花的口鼻，而他的呼吸已经孱弱到连那缕细烟都没能打散。

李莲花低眉垂目，似是倦极了一般缓缓合上了双眼。

他们几人平时待在山上，家里缺了什么都喜欢自己动手做，漆木山扛着刚摘回来的柳枝，坐在小亭里编扫帚。

李相夷和单孤刀并排趴在外头的窗沿上，那时的李相夷个头还是太矮了，垫着脚尖也只够从窗子里探进去两只眼睛，而单孤刀的胳膊却已经可以撑在上面。

芩婆在里面蒸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肉香从屉里一阵阵的往外冒，馋得两个孩子叠着声地问：“师娘，好了吗？”

芩婆忙得头也不抬：“再等等。”

两个孩子只等了片刻，又同时开口：“师娘，可以吃了吗？”

芩婆：“还不行。”

李相夷的脚垫得累了，他站回地上蹦了蹦，又重新垫起来，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被里面的热气熏得眯了眯，又喊：“师娘，包子熟了吗？”

年轻时的芩婆耐心实在有限，再一再二绝不可再三，随着李相夷尾音一落，她手里的菜刀“砰”的砍到了菜板上。

两个孩子像被惊起的雀儿，瞬间一人一边的跑没影了。

「三」

少时的李相夷寡言而冷峻，还是个要命的不肯服输的倔脾气。

他白日里练功时被单孤刀嘲笑了没有武器，不过午时便去找漆木山，冷着一张脸径直走到漆木山面前，伸出手道：“师父之前允过，待徒儿练会第八式便为我佩剑，如今我已练过四十五式，师父为何仍不予我。”

漆木山挠着鬓角想，旁人练到第八式少说要五年，而李相夷实在天赋异禀，仅半个月便走完习武之人足足二十年光阴，可他个头也就到木桌高，此时拿剑还是太早了。

李相夷见漆木山不答话，便又迈近一步，抱拳行礼道：“请师父为徒儿佩剑。”

漆木山高深莫测地道：“徒儿，这江湖之上有人用剑，有人用刀，亦有人用锤，用鞭。那你可知，世上最利的武器是哪一件？”

李相夷皱眉苦思许久，谨慎答：“每个人用得最称手的便是最利的。”

漆木山笑了一声，又敛去笑意，严肃地道：“习武之人，手中最利的刃是自己的根骨，骨正而不阿，乃是江湖立身之本，若只靠自己手中的武器法宝，那便是最无能之人。”

李相夷一双黑瞳凝视漆木山许久，最后转身走掉了。

漆木山望着小徒弟的背影，一口长气舒得龇牙咧嘴，转过头去问：“芩娘，那小子被我糊弄过去了吧，他才那么点大，可还远不到拿剑的年纪。”

芩婆抬头看李相夷离去的方向，低声说：“死脑筋的老头子，你给他一把短木剑又如何。”

漆木山一拍脑门：“对啊，哎哟，你看看我这脑子。”

漆木山当晚就开始给李相夷削木剑，他比对着李相夷的臂长，将剑身越削越短，也将本该锋利的剑刃磨得平滑而圆润。

李相夷叼着包子问师父在做什么，单孤刀在一旁玩笑着说：“师父在给小孩子做玩具。”

李相夷皱起眉头：“这看上去分明是一把剑。”

“是剑，”单孤刀更大声地笑，“不过是玩具剑，还不够我的小臂长。”

单孤刀的调笑终止在第二日清晨，那把被他称作玩具的木剑抵在他脖间大动脉上时。

李相夷点到即止，手腕一转，就将那把木剑挽在了身后，微微低头行礼，道：“师兄，承让了。”

那是单孤刀第一次看向李相夷时流露出恨意。

但那个时候的李相夷世界里太过单纯，除了师父师娘和师兄，便只有练武，他根本无从辨认恨意这个东西，自然也读不懂师兄的眼神。

过了七岁之后，李相夷的个头蹿得很快，漆木山削的木剑渐渐跟不上他的个头，那把木剑便被李相夷收进了他的锦盒里。

云隐山连着江水，山间的雾气格外重些，尤其是在晨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山里带着攒了一宿的露水的潮气，在这么一片雾气昭昭的迷蒙里，李相夷从漆木山手里接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把剑。

再后来他有了少师，又有了刎颈。

他始终记得师父最初告诉他的，习武之人最利的刃是自己的根骨。

但在望江亭被肖紫衿逼着拔剑的那一刻，李莲花突然想，他这一口气已经在李相夷死后又撑了十年，眼下他能不能不再撑了。

最终少师在他的手中连刃带柄断成了四段，四片剑身的碎片在断掉的瞬间悬于半空，映出了李莲花的四段过往。

第一段是他儿时颠沛流离，与兄长阴阳两隔后与师兄相逢，又被他囫囵忘记。

第二段是他与师父师娘和师兄在云隐山，儿时恣意，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第三段是他一朝年少成名天下知，鲜衣怒马少年时，行也风流，坐也风流，行卧苍山间，看遍众生相。

第四段便不是李相夷了，而是李莲花，但李莲花的脸只来得及在剑身上模糊映出个虚影来，便听“当啷”一声。

少师就这样碎了一地。

「四」

李莲花把狐狸精养得很好，在小渔村那段日子，还养过不少的鸡和鸭，毛绒绒的一团成群结队的跟在狐狸精后面，有时路过深一点的水坑，在队伍最后面的那几只小的过不去，狐狸精便一只一只叼着它们的脖颈送过去，再自己蹿回队伍最前面，带着它们继续走。

但其实最远左不过就是从莲花楼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李相夷刚到云隐山时的那年冬天也曾养过一只鸟。

其实李相夷所谓的养不过就是几面之缘，那鸟在结冰的湖面上凿开了个小口，以尖尖的喙探进去喝水，李相夷在一旁看见了，拿了些馒头碎屑和玉米粒来，它喝够了水，便扑扇着翅膀来岸上吃。

之后天气回暖，李相夷等了一日又一日，也没再等来那只鸟。

漆木山跟他说成群的鸟都要飞回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李相夷望着江的尽头想，他比那些鸟要幸运得多，不必走那么远才能回家，他就在家里。

而后来他还是成为了鸟群里的其中一个，距家千里之外，就算回去了，也只在门口徘徊不前，整整十年没敢再进师门。

漆木山后面话音一转，说道：“但是如果你今晚乖乖喝药，那些鸟明天就都飞回来了。”

李相夷凝视漆木山许久，终于开口：“我是年纪小，”他黑漆漆的瞳孔瞪着漆木山，“我不是傻。”

漆木山哈哈大笑，然后往李相夷脑门上一戳，笑骂道：“臭小子。”

「五」

李相夷从年幼长至少年的那段时日是最让漆木山和芩婆头痛的，他主意多，鬼点子更是多，脾气又倔，常常犯了错不肯认，跟漆木山犟起来能一整天不吃一口饭。

“滥用内力。”

“不知收敛。”

“可知错？”

漆木山每问一句，戒尺便在李相夷手心重重落下。

李相夷手心被打得红肿一片，腰杆却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倔着答：“徒儿无错，为何要认。”

漆木山气得将戒尺摔了，指着他怒道：“接着跪。”

单孤刀在一旁站着，趁师父看不到的时候偷偷给李相夷塞糖吃。

入了夜芩婆拎着食盒过来，盒子打开，里面全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看便是新做的，他就是受罚，师父和师娘也从不会给他吃剩饭。

李相夷一边吃一边听芩婆说：“你师父是不忍心再打你了，才假装气得把戒尺扔了。”

李相夷饿得将两边腮帮子都塞得满满的，仓鼠一样鼓着脸问：“师娘就这样说出来了，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很没面子。”

“会。”芩婆说，“但是如果你吃完了饭去找他认错，就不会。”

之后李相夷听了师父的话不再滥用内力，收敛之后再加以运气，在下山入世后的某日，一只垂死的飞蝶落入掌中时，了然开悟，自创习得扬州慢心法。

漆木山得知后欣慰却也平静，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悠然道：“扬州慢予生机，徒儿啊，你看多了生，便总有一日能悟透了死。”

之后李相夷立于天下武学最高峰，依然会怀念在云隐山的那些年。

他自由穿梭于山林间，于云隐山最高的那根树枝上坐卧看晚霞，脚踏飞瀑舞剑，仰于江面习轻功，又在练功归家的途中偶遇成群结队的蚁群，便一路跟着它们走，看它们要去向何方。

秋后江水涨潮时，李相夷迎着落日看粼粼波光，看片片同根同源的落叶顺流而下，被冲往不同的前路。

他长成之后满负少年意气，肃肃如松下风，坚行恪守着自己的一套行为准则，许多人对他说过的话他都自耳边过，自然也就不记得师父在他临下山时说的那句，“吃好喝好，好好活着就行。”

好在李相夷记不得的，李莲花又记了起来。

他在莲花楼的后面种萝卜，种花，去山后看油菜花，拎着鱼竿去江边垂钓，照着师父的菜谱学着烧菜煲汤。

虽然味道不尽如人意，但没有关系，也不太重要，反正他的味觉退化得已经不太能吃出来好赖。

漆木山还说，云隐山临水，你沿着江水一路走，总有一日能到家。

儿时的李相夷看江上的落叶随波逐流着渐渐远去，如今的李莲花坐于一叶扁舟中，从看叶的人变成了那片叶，随着江海而逝。

烟波浩渺间，扁舟消散于江海尽处，自此江海寄余生。

看多了生，便总有一日能悟透了死。

而所谓人生绝处，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另一条归途。

「尾声」

“只写了封信说要回来，也不告诉我去哪里接你。”

“更不说究竟哪一日到家。”

“洗衣服的时候突然就看见从上游冲下来一个漂在水里的人影。”

“以为青天白日的见了鬼。”

如今的芩婆已经比年轻时脾气好多了，但眼下再回忆起李莲花被她捞上来的那一日仍是忍不住开口骂。

李莲花在这当口里被冷风呛得不高不低的咳了几声，屋子里芩婆的声音骤然停了，又过了会儿，芩婆端着杯热茶出来，看他坐在凉亭里，就又道：“坐在风口里作甚，还当自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呢。”

李莲花听话的从亭子里挪出来，坐去院子里晒太阳。

秋日午后的艳阳暖和得刚刚好，他躺在儿时漆木山躺过的摇椅上，身上盖着芩婆拿来的厚厚的毛毯，躺椅一摇一晃，头顶上树叶的阴影便在他的半张脸上一上一下来回地晃过。

一晃，又一晃。

一晃，再一晃。

李相夷到李莲花的十年就这样晃过去了。

李相夷和李莲花的一辈子也就这样晃过去了。

在一片昏昏沉沉欲睡间，李莲花彷若听到“啪嗒”一声脆响。

是山间的松子又落了。

-完-